「Rh陰性?」電話那頭血庫的人猶豫了一下,「好,我去找看看,你先不要掛電話
。」
清晨八點鐘,美好而寧靜的早晨。我手裡握著聽筒的另一端。聽見傳來天鵝湖的旋
律。
如同往常一樣,急診室亂糟糟地像個應該被取締的菜市場。警察,家屬,交班的護
士,醫師,呻吟的病人,工友,開救護車的司機,X光檢驗人員,來會診的大教授,還
有消毒水的氣味,血液的氣味,混著吵架的聲音,打公共電話的聲音,器械的金屬聲音
,都交織在一起。
「你約我今天來拆石膏的,你還記得嗎?」有個打著石膏的病人,拄著拐杖走過來
,滿臉笑意地問我。
「我記得。不過你要稍等一下。」
天鵝湖的旋律只有一段。又重複了一遍。我聽見救護車蜂鳴器的聲音。一部救護車
衝了進來,停在急診室門口。通常那表示又有一個大Case要進來。不是內科,外科,就
是骨科。這種來勢洶洶婦產科或是小兒科的機會比較少。不管如何,反正一定有倒楣的
人要忙好一陣子就是了。
「我現在可以和你說話嗎?」拄著拐杖的病人又鞠了九十度的躬。
「不行。」因為我看到救護車上的人把病人抬下來,擔架上都是血,有一隻腳差點
掉到擔架外面來,只剩下幾條韌帶連著腿,搖搖欲墜。我指著擔架告訴他:「等一下我
會很忙,沒時間和你說話。」
「喂,」現在我手上的天鵝湖斷了,有個血庫的傢伙告訴我,「全醫院都沒有Rh陰
性的血液,我再告訴你更糟糕的事,全台北市現在也沒有了。」
「可是不行,」我大叫,「小孩子正在開刀,大量出血。沒有血不行。」
「他一定有家屬是Rh陰性。請他的家屬捐血。」
「那是他爸爸,已經死了。」天啊,同色羽毛的鳥都會湊在一起。
「那我也沒有辦法。」
「不能沒有辦法!」我對著電話大吼,「小孩子會死在手術?上。」
「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方停了一下,「我給你一個電話,你可以去找傅班長。」
「血牛。對不對?」
「你並不一定要這麼稱呼。」他笑了笑。
2「血壓100/40,心跳110,呼吸18下每分鐘。」護士小姐很熟練地量好心跳血壓,
告訴我病人的情況。
「打上五百西西生理食鹽水,給我消毒藥水,彈性繃帶,洞巾,針線,局部麻醉劑
,五西西空針。」我翻翻病人的眼瞼,情況還好,出血應不超過一千西西。我只要結紮
幾條出血的動脈,暫時止血,大概不至於有生命危險。
「他會不會死掉?」一個顯然是病人太太的女人問我。
「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兩隻腳保得住保不住我就不敢說了,」我拿消毒藥
水局部沖洗,「誰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他做生意失敗,欠了人家好幾百萬。」
「被砍斷的?」我抽好局部麻醉藥,注射在傷口周圍,聽到病人哇哇叫的聲音,「
稍忍耐一下,一會兒就不痛了。」
我轉身告訴護士小姐:「請警察局的人過來一趟。」
「等一下,」一聽到警察,病人太太的神色有點慌了,她看了看旁邊病人的弟弟一
眼,「拜託不要叫警察,是他自己砍斷的。」
「自己砍斷?」我試著結紮幾條正在噴血的動脈。
「是這樣子,醫師。」病人弟弟示意女人不要說話,「我哥哥有一個保險,如果是
全殘,可以領到五百萬元。」
「你自己弄成這樣,保險金領不到。保險公司沒有那麼笨的啦!」
「我們查過了,就算自殺也給付。現在只要兩腳都斷了就算全殘,」病人弟弟接著
又說,「你看我們都是精神正常的人,不會無緣無故這麼做的。保險問題請醫師不要擔
心。」
「我不是懷疑你們,」結紮好動脈,我開始檢查傷口,「我是說,就算可以領保險
金,一定要這樣嗎?」
「醫師,你一定沒欠過別人錢,所以你不知道。」
我一邊檢查,發現左腳已經完全斷裂,大概接合無望。不過右腳的後脛神經還在。
脛骨可以打釘子固定。幾條韌帶,血管都可以接合,希望不小。
「還有一隻腳可能還有希望。我們會盡力試看看。」
「不行,一定要切掉。」病人的弟弟這麼說,病人一直都不說話的,這時也目光炯
炯有神,堅決地附和,「切掉!」
「如果可以接合,我們還是要盡力的。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告訴他。
「算是我求求你……。」病人太太跪下來了。
3「Rh陰性的血嘛,實在很少……。」傅班長來了,圓圓胖胖的臉,一眼就看得出
來是個北方人。他不斷地搔快禿光了的頭,「這個也有,不過要聯絡看看。」
他坐在辦公桌,不斷地打出電話,不停地說:「幫個忙,找看看嘛,不找怎知道沒
有呢?」
事實上我的問題不止如此。我還必須面對小孩子的媽媽。她是個耶和華見證者團契
的成員。由於教義的關係,這個宗教的成員不准輸血。我並不了解這個宗教,也不太明
白這個規定的原因。我相信上帝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否則祂簡直是和醫師開玩笑,或存
心考驗我們的本事。
「我的小孩是上帝的孩子,請不要給他輸血。」病人的媽媽一再堅定地重複她的立
場。
「你聽我說,你的孩子現在在開刀房開刀,正大量失血。雖然我們暫時可用生理食
鹽來代替,但絕非長久之計。」
「請你們多多幫忙。」她虔誠地對我深深一鞠躬。
「不行,不行,你不明白,」我拉住她,「失血過多不行,這是會死的。你知道嗎
?」
「我知道你的用意,醫師,謝謝你。」她又一個鞠躬,「可是耶和華會照顧我的孩
子。」
「你還是不明白,」我有點生氣了,「我告訴你,這並不是很嚴重的問題,只要你
肯輸血,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Rh陰性的血我們也可以想辦法找,可是如果不輸血,
後果會相當相當嚴重。你懂嗎?」
「我懂。」堅定而簡短。又一鞠躬。「願主保佑。」
不管我再說什麼,都換來她的深深一鞠躬。最後我愈說,她就愈不停地鞠躬對付我
。
「你真的那麼相信上帝嗎?」問完這句話,看到她那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決定住嘴
。
傅班長還在打電話:「我知道你不做很久了,可是小孩子都快死了,又只有你有,
幫幫忙嘛,人活著誰不需要幫忙?」
看見我在走來走去,那個拄著柺杖的病人又來了。
「侯醫師,我可不可以和你說話。我有話對你說。」
「不行。等一等。」我幾乎要罵了出來,「有人快死了,你沒看見我正在忙嗎?」
「有了!」這時我聽見傅班長叫了起來,他一手蒙住話筒,回過頭來問,「總算找
到一個計程車司機,十多年沒聯絡了,你問她到底要不要,比普通的貴一點喔!」
「要,要,要!先拿來再說。」免得她後悔。我如獲至寶。
4「停!統統停下來!」這時骨科主治醫師蔡醫師叫了起來,「我需要思考!」
我換好無菌衣,拎著一個單位的Rh陰性鮮血衝進開刀房。並把急診室發生的事情都
告訴他。
情況很可笑,兩邊病人都麻醉好了,開刀也進行了一半,忽然一切都停下來了。蔡
醫師抱著手從手術?上走下來。
「這個,血紅素只剩下6.2,(正常差不多是14、15)」他接過我的血,指指右邊
,「然後耶和華叫他不要輸血?」
我點點頭。
「這個,」他指指左邊,「他的右腳還可以接,然後保險公司叫他砍掉?」
我又點點頭。
「這是什麼世界?」
「我不知道。」
「我又沒問你。」蔡醫師白了我一眼。自顧自地在開刀房走廊走來走去。
開刀房很安靜。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只聽到心電圖的聲音嘟嘟嘟地規律地叫著。生
命有許多時候即使是舒伯特也無言以對。在生死界限模糊不清的時候,什麼是真理呢?
自己的道德判斷?病人的意願?還是上帝的旨意呢?往前再踩一步就是生死契闊。到底
往左呢?還是右?
不要用你的問題質詢我,我不過是電動玩具店裡的一名賽車手……不要用你的問題
質詢我,我不過是電動玩具店裡的一名賽車手……我坐在走廊的地面上。不知道為什麼
,一直想起這首詩。我還想起那個拄著柺杖,尚未處理完的病人。他一定等我很久了。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得簡直要窒息了。
「就這樣,」是蔡醫師的聲音,「右邊這個不要輸血。左邊這個,不管如何,我們
還是要把腳接起來。好了,統統開動!」
他走過來,疲憊得彷彿快倒下去了。
「為什麼你接受這個家屬的建議不輸血,卻不接受另一個家屬的建議把腳鋸掉呢?
雖然就醫學觀點兩者都同樣是負面的,為什麼處理的方式不一樣呢?」我接過他交還給
我的鮮血,好奇地問。
「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嗎?」蔡醫師問。
我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
5小孩子從開刀房送出來的時候,我手裡還拿著那袋鮮血,已經沒有原來那個溫度
了。他還沒有醒過來,不知道是因為麻醉或者是失血的關係。老實說我有點擔心,小孩
子的臉蒼白得像張乾淨的聖經紙。
「我可不可以在恢復室陪他?」媽媽問我。
「通常我們不希望這樣,」我看了看她,「再說,你也不能幫他什麼。」
「可以,」她又是堅定十足的表情,「我可以和他一起祈禱。」
「好吧。」講到上帝,我只好又安靜了。
6我走出恢復室,又看到那個拄著柺杖的病人。
「沒事,沒事。醫師你一定很忙,我不急,真的不急。」顯然他已經有點怕我。
「啊。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我看看錶,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我馬上幫你
把石膏拆掉。我前幾天看過你照的X光片了,傷口癒合得很好。」
「沒有關係,我願意等。」我們一起走到急診石膏室去,「你是一個很好的醫師,
我很幸運能遇見你。你很細心,用的方法與別人不一樣,表示你的研究很獨到。」
很好的醫師?老實說我楞了一下。我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醫師。一開始我就把他的
X光片掛反了。自然石膏也包錯腳了。
「醫師,我斷的是左腳,可是你包的是右腳……。」
現在想起來我實在很厲害,當初面對這樣的質疑竟能不慌不忙告訴他:「沒錯,這
是比較新的方法。先固定右邊,再包左邊,兩邊一起來,這樣癒合得比較快。」
「啊?新的方法?」
「這在大醫院才有,是美國研究出來的新方法。」不能用太久,免得露出馬腳,「
過三天你再回來,我幫你把右邊拆掉,你就輕鬆了。」
我們兩個人從恢復室走到石膏室。我把他扶上處理?。
「你已經拆過一次右腳,有經驗了,應該不會害怕才對。」
「是啊,你那一次把右腳拆掉,我整個人都舒服起來。這個方法實在是很好,可惜
很少聽別的醫師使用。以後應該好好推廣。」他抓抓頭,「不過那次你沒有收錢一直讓
我過意不去。」
我開動電鋸,一下子就把石膏鋸開了。
「下來走看看。」
他把柺杖丟掉,慢慢地起身在地上走來走去:「我可以走了,真的可以走了!」他
高興地叫著。
我看見外面急診暫留室起了一陣騷動。好像是截肢手術的那個病人從開刀房下來了
。
「醫師,我有話告訴你。」
「等一下。」我又丟下他,往外跑。
7「怎麼還剩一隻腳?」病人醒來了,第一個問題。
「不是說好的嗎?怎麼還剩一隻腳?」病人的弟弟也問出同樣的問題。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來了。
「站在醫師的立場,這是可以接的腳,沒有理由……。」
我還沒說完,已經被病人太太淒厲的哭聲打斷:「我們就注定這麼命苦……。」
「怎麼辦呢?」這個家庭立刻陷入愁雲慘霧中。
「你為什麼不把它切掉,為什麼不把它切掉?」病人太太歇斯底里地過來抓起我的
領口,拚命地搖晃。
「你聽我說,我們醫師有醫師的立場。」
「那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的立場。你叫我們拿什麼來還債呢?叫我們拿什麼來付醫
療費?」
「醫師,」病人虛弱地說,「你這是叫我去死。我這次領不到錢,下次只好死給你
們看了,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把我救起來?」
「你還敢說,你還敢說,」病人太太開始亂丟東西,抓都抓不住她,「我叫你再用
力一點鋸,你就怕痛,說已經夠了,你自己說,自己說……。」
「喔!」她的皮包丟到病人開完刀的傷口上,病人痛得哇哇大叫。
8小朋友終於醒過來了。
雖然還很虛弱,可是他終於醒過來了。我替他作了一次全身檢查。老實說,我相信
他會活下去。
我對媽媽點點頭。
媽媽抓著我的手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現在知道那是對的。我從來沒有一刻失去
對耶和華的信心。我知道我是對的。」
我只好笑一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的。我手裡還拿著一包買來的鮮血。Rh陰性,
還是很貴的那種。她從來沒有提過要輸血的事,是我自作多情。我想我自己必須消化掉
那包鮮血,很貴的一包鮮血,差不多是實習醫師一個月的薪水。
9很晚了,早過了下班的時間。急診室的人已經開始輪流吃晚餐了。晚餐不錯,有
傅班長的加菜。不知道為什麼,這成了習慣。傅班長謝謝大家介紹生意。請大家多支持
,繼續愛用。
我開始覺得這是很糟糕的一天。接好了一隻腿,挨罵個半死。買了一包鮮血,去掉
一個月的薪水。天空是灰色的,我的心情是藍色的。藍得不能再藍。
走出了急診室,那個拆石膏的病人還沒有離開。
「啊!你還沒有走?」我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忙。我有話對你說。不知道現在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對不起,我忘記了。你說,你說,我現在一定可以尃心聽你從頭說
到底。」
「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從椅子上拿出一大塊東西,「這個送給你。」
我拆開包裝紙,是一塊匾額。寫著我的名字,還有病人的名字。中間幾個顯目的大
字「骨科大國手」。
「你一定很忙,我只是要說,謝謝。」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忽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好久才恢復過來。
我走到外科急診室,把鮮血丟在診療桌上。
「我走了,這包鮮血寄放在這裡,」我笑了笑,「晚上如果有需要Rh陰性鮮血的病
人,拜託幫我賣掉。」
拎著一塊大國手的匾額,我覺得很恍惚,醫師這個行業太瘋狂了。我得趕緊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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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Manya 掃描, Manya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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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叢書2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