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我是在做夢。
風吹起白色的薄紗,我似乎聽到聲音,可是什麼人都沒有。
我一定在做夢。我不喜歡這種感覺。知道自己在做夢。我得趕緊醒來。
那陣白紗飄到我的面前,我想伸手去抓,可是又飄遠了……。趕緊醒來,我告訴自
己,趕緊醒來。
可是這時候,我覺得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沒有睜開眼睛的力氣,沒有翻身的力氣
。
「誰?」我大叫。可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現在我開始有點慌了。我的神志愈來愈清醒。我是實習醫師。我有點後悔。為了逞
強,想贏護士小姐一場電影,來睡這張死過無數病人,據說有鬼的床。快點醒來呀……
夢和現實都交錯在一起了。我睡得好深、好死,可是神志卻非常清楚,我叫自己醒來,
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那陣白紗又遠遠地飄過來,仔細看過去,又不是白紗,只是一團
白色的什麼……。
「我要醒過來!」我用力大叫。可是我一點都動彈不得。
我試著去踢那團白色的東西,可是全身沒有一點力氣。現在我可真的慌了。我想起
電影裡面的情節,還想起爸爸、媽媽,我不要……。
「南無阿彌陀佛,我要醒來。南無阿彌陀佛,我要醒來……。」我愈叫愈大聲,可
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等到我總算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都是汗。天色開始有一點泛白了。我隔壁床
病危的病人睡得正好,呼吸器連接著氣管的內管,很規律地把氧氣打到病人肺部。他的
胸部均勻地起伏。
大夜班的護士這時已經過來發藥。帶著笑意看我。
「昨天晚上妳有沒有聽到什麼?」我心虛地問。
「聽到什麼?沒有啊。」她莫名其妙地問,「昨天晚上你叫過我嗎?」
「沒……沒有。」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是不是看到什麼啊?」她可高興了。
「哎喲,」我面露莊嚴神聖,「都是妳們這些女人,學科學的人還那麼迷信,天下
那有什麼怪力亂神?」
接著我開始大吹特吹,直到我發現她用尊敬的眼光看著我。
2
「這在醫學上也不是不可能,你正好在淺睡狀態。這時候你的大腦皮層非常活躍
,與深部的髓質尚未醒來,所以皮質命令無法下傳,於是你覺得動彈不得,在睡眠狀態
下,這是合理的。」
「所以你認為不可能有什麼被鬼魂壓到的事?那白色的薄紗又怎麼說?」
我的住院醫師張醫師和我一邊檢查病人,一邊討論昨天晚上的事。我翻開病人的病
歷,主要症狀是嚴重腹痛。在許多醫院檢查找不到什麼毛病,於是轉送過來。
「這樣子痛,痛多久了?」我一邊觸診,發現是彌散的腹痛。腹肌摸起來還算柔軟
,沒有僵硬的現象,不像任何腹部器官破裂的徵候。
「從過年後,就一直這樣子痛。」回答的是病人的孩子。
病人六十七歲,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還要老。因為痛的緣故,他彎著身體,顯得很
痛苦的樣子。他的孩子每說什麼,他就虛弱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沒有任何反彈性的腹痛,不像是腹膜炎。血液檢查白血球沒有升高。更不像是盲腸
炎,或者是任何感染。看來的確是很棘手的病例。
我看見張醫師把腹部、胸部X光片掛到閱片架上去。他邊看邊摸著下巴,沒有說什
麼。
「從前有沒有過這種現象?」我問。
「三年前有過一次,那次也和這次一模一樣,差一點死掉。」病人的兒子告訴我。
這倒有一點意思。我再追問:「後來怎麼好的?」
「不怕醫師笑,我們鄉下比較迷信。不過我自己是大畢業,我本來也不信,」他停
了下,接著說,「我們去求神明。」
「求神明?」這倒有趣,今天不是碰到神就是碰到鬼了。
「那次發作,乩童告訴我們,父親的陽壽已盡,沒有辦法。於是我們全家就發願,
只要再給他三年壽命,我們願意全家都吃素供佛,捐錢興廟。」
「結果就好了?」我問,像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宗教故事。
他點點頭,很擔心地表示:「可是過了這個年以後,他又開始腹痛了。」
我想了一想,「你是說,到現在正好滿三年?」
張醫師看著X光片一直不說話,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忽然他大叫起來:「侯醫師
,快來看。」他指著X光片,「你看這個主動脈的地方,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你
看像什麼?」
我看他指的地方,的確是有一些若有似無的影子。可是不能確定那是什麼。
「你是懷疑……主動脈瘤?」我問。
「對,」張醫師點點頭,「我們馬上排個動脈血管攝影。」
我心裡一顫。如果真是主動脈瘤,隨時可能破裂,大出血而死。就算是不破裂,開
刀的存活率也是很低的。
「怎麼樣?怎麼樣?」病人的兒子問。
「我們怕是主動脈瘤,想給他安排個檢查來確定。如果是真的話,恐怕情況很危險
。」
他的兒子聽了走來走去,很煩躁地說:「我就知道,神明來要人了。」
3
「你不要這麼緊張,我們只是懷疑,並不一定真的是主動脈瘤。」我安慰病人的
兒子。
他則在血管攝影室外面走來走去,不斷地抽煙,告訴我:「我的母親也是這樣過世
的。」
「你的母親是主動脈瘤?」我問。
「倒不是主動脈瘤,不過那次病得死去活來,吃了很多藥,看很多醫生,都沒有什
麼效果。有一天晚上,神明來託夢,要我父親吃素,興廟,這樣我母親就能再活兩年。
」
「託夢?」
「我父親是個不信邪的人,不過那時候實在已經沒有什麼辦法,我的父親告訴神明
,他願意吃齋興廟,不過他平時是個不信鬼神的人,請神明給他一個憑據,證明祂說的
話不假。」
「結果呢?」
「我父親到廟裡去擲筊,所有的筊擲出來竟全是一正一反的卦。擲到第十八筊,還
是一正一反,他的手開始發抖,不敢再卜下去了。」
「所以你的父親開始吃齋?」
「對,他從那時候開始吃齋。很神奇地,我的母親竟然病情好轉。」
「會不會是原來就快要好了呢?」我問。
「好了不奇怪。過了兩年,整整是兩年,才過中秋,母親舊疾再度復發,不久真的
就過世了。」
「真的有這種事?」我愈來愈好奇。
「奇怪的事情還很多,不是親自碰到我也不相信。在我母親病重的時候,神明又跟
父親託夢,說在南投的山裡面有一座小廟,裡面有個和尚他他有一帖藥,向他求來這帖
藥,如果能煮出來,那母親就有救,如果煮不出來,那就沒有辦法了。我父親從來也沒
有去過南投。我們真的去看,果然有一座小廟和父親形容的一模一樣,也真的有個和尚
。和尚聽到藥的事真的拿出一帖藥來,說是十年前有人來寄放的,十年後會有人來要。
他自己也不曉得那是什麼藥。」
愈來愈玄了,我聽得簡直目瞪口呆。他接著又說:「我們求得了藥,欣喜若狂。父
親去買了最好的藥壺,請全家人來看著火爐,一起煮這帖藥方。大家一起合唸阿彌陀佛
,漸漸終於煮出顏色來了。可是就在我們大呼得救時,那壺一個不小心翻了,沒有人看
清楚到底怎麼回事,藥壺就翻了,灑了一地……。」
「你們認為你們的母親是因為那樣過世的?」我問。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後來我的父親一直十分內疚,虔誠地吃齋拜佛。他三年前
那次,也是我們全家發願吃齋拜佛,才把他救回來的。沒想到……唉,……。」
「不要擔心,也許沒什麼事也說不定。」我試著安慰他。
「不可能的,人的命運是不可能改變的……。」
「侯醫師。」血管攝影室的X光科醫師走了出來,喊我進去。
我走進血管攝影室,一眼就看到那系列的血管攝影。在腹腔大動脈有許多球狀的血
管瘤,不但如此,胸部也有一個動脈瘤。
「趕快開刀吧,機會雖然不大,但不開刀更糟糕。」X光科醫師一直搖頭。
4
我們剖開了腹腔,仔細地分離組織,沿著腸繫膜把小腸翻出來之後,再往下剝離
,就看到了鼓脹的動脈瘤。
動脈瘤看起來相當大,不但有纖維化的傾向,並且和周圍組織嚴重沾黏。
「這個動脈瘤曾經破過,」主治醫師王醫師斬釘截鐵地表示,「只是我覺得很奇怪
,既然破過,病人怎麼可能還活著?」
「三年前破的,對不對?」我心裡猛地一沈,幾乎叫了出來。
「看起來差不多。」王醫師拿了人工血管,在上面比劃,「你怎麼知道是三年前?
」
「三年前他曾經有過同樣的症狀,差一點死掉。」
「病歷聽起來滿吻合。那時候怎麼治療的?」
「沒有治療,他們去求神明。」
「求神明?」看王醫師臉上的表情,不用多說,我也知道他不相信,他不停地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自動痊癒。」
王醫師雙手交叉在胸前,似乎在考慮些什麼似地。
「再剝下去實在是很危險。我記得有一次我看別人剝離,不小心剝破了,血噴出來
,像一道噴泉,噴得天花板都是血,一下子就心跳停止了。現在不止腹部血管瘤,胸部
還有,看來實在不妙,我們從血庫叫了多少血來?」王醫師問。
「大約有四個單位,二千西西左右。」我回答他。
王醫師看看血庫送來的血,又抱著手走來走去。一會兒,終於對我說:「你現在下
手術?,出去告訴家屬這個情況,再一次確定他們的意願。就說存活率實在是不高,如
果他們不願意開的話,我還可以關起來。」
「可是他們已經簽過手術志願書,為什麼還要再去問一次呢?」我不解地問。
王醫師看著我,沒說話。倒是張醫師推了推我,在我耳邊說:「叫你去你就去。你
看不出來他已經一點把握都沒有了嗎?」
5
我像電視上常演的醫師那個樣子從開刀房走出來。一下子我的周圍圍滿了家屬。
老實說,我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像現在這般地重要。
「如果這個手術不開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在我把王醫師的話說明過後,他們紛
紛提出了問題。
「如果不開的話等於是裝了一個定時炸彈在身體裡面,隨時可能爆炸。一旦爆炸,
那就沒有任何辦法了。」我回答。
「一定會爆炸?」
「當然血壓的控制很重要。不過他的血管瘤已經剝離了,破掉恐怕是早晚的事。」
「如果開刀呢?」他們接著又問。
「開刀當然是解決問題唯一的辦法,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種手術的危險性,老實說
,成功的機率實在不是很大。」
「那該怎麼辦才好,醫師?」
「我們就是無法決定,所以才來徵詢你們家屬的意見。」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我搖搖頭。「你們必須給我一個決定。」
顯然這是很為難的選擇。可是我也只能給他們這樣的選擇。他們一群人聚在一起討
論了很久。
「現在我們也不曉得該相信什麼才好,」說話的是病人的兒子,「不過既然你們是
外科醫師,就是要開刀的,我們應該相信你們。」
「那麼你們決定試試看了?」
家屬點點頭。我也點點頭。
「我明白了。」
就在我轉身要走進開刀房時,病人的兒子單獨走了過來,對我說:「醫師,請你盡
力幫忙,能救就救救我父親。如果真的不行的話,我們自己心裡也有數。不瞞你,這個
禮拜天我回南部去問神明,神明說他只剩下三天的壽命了。」
「禮拜天,」我想了一想,「今天禮拜幾?」
「禮拜三。」他說。
6
晚上十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就是禮拜四了。
現在病人正在大出血。腹腔的血不斷冒出來,抽吸器的聲音好大,抽吸空瓶很快就
滿了,紅紅一大罐都是血。
「三號線,快點。」王醫師正在大嚷大叫。
「不可能的,人的命運是不能改變的……」
只要一想起這句話,我的心裡就不平衡。到目前為止,神明簡直是百戰百勝,我們
醫學之神希波克拉提斯卻節節敗退,眼看就要全軍覆沒。
我有點後悔自己選擇了醫師這個行業,也許我該去當牧師或者是法師的。
「不行,他一定要活過今天!」不曉得為什麼,我也大叫了起來。
對,一定要活過今天,那怕只有半個小時也好。
我徵得王醫師的同意,跑到血庫去找了全血四千西西,新鮮冷凍血漿六個單位。血
小板六個單位。整個開刀房的準備檯上都是血。
「王醫師,你儘快止血,我這裡的血可以撐差不多二十分鐘。」我告訴他。
「二十分鐘,只要撐過五個二十分鐘就是禮拜四了,我看神明還有什麼話可說。」
我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手術?上嘩啦嘩啦都是抽吸器的聲音。抽吸空瓶滿了,搬出去。不久,新的瓶子又
滿滿的都是血。
「請血庫緊急再送三千西西的全血過來。」我請開刀房內勤護士小姐幫忙再叫血。
我必須維持至少十分鐘的庫存量。
不久,我的七千西西全血已經不夠了,大部分的血液幾乎都流到抽吸瓶裡去了。我
必須再叫三千西西的血液以及更多額外的新鮮冷凍血漿和血小板。
我彷彿可以感到死神正在另一端和我拔河,每次我輸進一點血把病人的生命拉過來
,死神便流出更多的血,把他的生命往另一端拉過去一點點。
「沒有什麼鬼怪這回事。」我在心裡喊著,像是鼓勵自己,又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差不多在我輸進一萬二千西西的血液時,我看見這時牆壁上的時鐘走過了十二點。
「禮拜四!神明錯了!」我興奮地大喊大叫。
「天啊!」張醫師笑了出來,「你還真相信那些什麼神明的鬼話?」
血還在流著。不過奇蹟似地,漸漸止住了。王醫師用止血鉗把腹腔動脈夾了起來…
…手術結束時大約是半夜二點鐘。我們討論得正熱烈。
「根本沒有什麼神明這回事。要不然神明怎麼會算錯呢?命運怎麼可以改變呢?」
張醫師表示。
「我只是懷疑,又不是說我相信。要不然連擲十八筊卦怎麼說?機率太低了,簡直
是不可能。」
「你又沒有親眼看到,你只是聽說。我實在不相信這些事。」他表示。
「你不相信,那你敢去睡病房那張鬧鬼的床嗎?」我挑釁地問。
「那有什麼好可怕的,就是一張床而已嘛!」
王醫師正給病人包紮紗布,貼上膠布固定。他看看我,意味深遠地說:「搞不好乩
童說得沒錯,只不過病人今天遇見貴人了,所以延長了壽命。」
「貴人?更離譜了。」我笑了笑,「誰是貴人?」
「就是你自己啊!」王醫師指著我。
我們把病人搬到推床,推出開刀房。
貴人?我不斷地想著這個問題。正當我快要相信這件事時,這個貴人倒楣地撞到了
開刀房的懸掛式點滴架,踉蹌地跌個四腳朝天。
7
隔天大清晨我去加護病房看病人時,他的麻醉已退,整個人清醒過來了。情況似
乎還不錯。
睡在鬧鬼那個病床的張醫師則才醒過來。他看起來不太好,整個人冒著冷汗還是怎
麼地。
「你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他似乎是心虛地問我。
「聽到什麼?沒有啊。」我反問他,「你是不是看到什麼啊?」
我可高興了。
「哎喲,都是學科學的人還那麼迷信,天下那有什麼怪力亂神?」
接著他開始對我大吹特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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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叢書2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