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加護病房正準備為心肺衰竭病人打中央靜脈留置管時,接二連三有新病人住
了進來。我看見一個產婦,半坐在床上,喘著氣,一副很麻煩的樣子。我們加護病房很
少有產婦住進來。一旦有產婦住進來,多半不是什麼好事。
「唉。」我在心裡默默嘆氣。
「老先生,你聽好,我現在要在脖子幫你打點滴,你要和我合作。你身上已經沒有
任何點滴可以輸液了。請你一定要和我合作。」
我一邊說,一邊想在老先生的肩下墊枕頭,把他的脖子側向一邊。可是我遭到很大
的阻力。顯然老先生並不願意,他用一種堅毅的眼神看著我。老先生是國內知名的企業
家。我曾經讀過他的傳記。老實說,他白手起家的精神和毅力,給過我很多的啟發。
「老先生,這針不行,就沒辦法給你治療。不打不行。」我再勸他。
他已經作了氣管切開,接上呼吸器,沒辦法說話。但他仍用堅定的眼神看我,很明
白地讓我知道他不願意。他的情況很糟糕,呼吸衰竭、心臟衰亡,加上敗血症,可說命
在旦夕,機會不大。
我抓著針筒,想起他書中的一些格言。想起他的財富。想起他的現況。而現在他用
那種眼神看著我。和傳記封面上的眼神一模一樣。
「唉,」我告訴護士小姐,「請他家屬進來勸勸他。」
他的兩個兒子進來勸了又勸,似乎都沒有辦法叫他回心轉意。
「我的父親的個性相當頑固。」他們對我抱歉十足地笑了笑。
「也許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不想再受折磨了。」
「如果這是很必要的話。儘管他不同意,但是打一點鎮定劑,讓他睡著,你要做什
麼事情,我們家屬並不反對。」
「他現在意識很清醒,」我表示,「這樣等於違反他的意願。」
「所以我們說,如果是很必要的話。」大兒子表示,「我們希望不管如何,能盡量
延長他的生命。」
作為人子,我頗能體會他的心情與希望。
我吩咐護士小姐拿鎮定劑過來。就在我抽好鎮定劑之後,大兒子又很神秘地附到我
的身邊來說:「你知道,我們公司董事會明天要開,爸爸目前還是董事長,所以,無論
如何,一定要拖過明天……」
顯然和我想像的並不一樣。
在我開始注射時,董事長知道了我要給他打鎮定劑。他瞪大眼睛怨怨地看著我,直
到藥物發生作用,他的眼睛才慢慢闔了起來。
2
我丟下手套,走過去看我的新病人。
「胎兒現在不太好,再拖下去恐怕不行。」婦產科醫師讀著他的胎兒監視器,一邊
憂心忡忡地告訴我。
我隨手拿起她的病歷。「我還沒有弄清楚。」
「你看她的心電圖,」婦產科醫師指著監視器,「慢性的心肌病變,加上嚴重的心
律不整。」
我一看監視器,她的心跳很快,血壓偏低,呼吸急促,很典型的心臟衰竭。
「情況真的是不好。」我一邊盤算著,「如果讓她自然生產,心臟的負荷那麼大,
時間又那麼長,可能拖不過去。再說,胎兒也未必能忍受。」
「可是如果緊急開剖腹產,」婦產科醫師說,「麻醉醫師認為她心臟能承受的機會
有限,很可能一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
「看來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表示,「她不應該懷孕的,難道沒有人告訴
她。」
「可是病人不聽,她決心要有一個孩子,誰也阻止不了。」
我們一邊說著,監視器上出現了心室顫動,嚴重的心律不整。病人馬上就面臨了死
亡的威脅。
「快點,電擊器!」
聽到電擊器,加護病房內立刻一陣忙亂。
「導電軟膏!」我大叫,「調整電壓到二百伏特。」
接上電源,塗上軟膏之後,把陽極、陰極壓在病人胸口。
「準備,所有人離開病床。」
我想起病人還是清醒的,一定很痛楚。可是情況緊急,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碰!」病人一陣跳動,痙攣,蜷縮。慢慢,心律又恢復。可是看來並不理想,隨
時可能再發作。
「腎上腺素兩西西靜脈注射,碳酸氫鈉兩支。抽個動脈血測驗。」我吩咐。
「這樣下去不行!」婦產科醫師唸唸有詞。
「到底要自然產還是剖腹產?」我問他。
他又搖搖頭。「一定要家屬自己決定才行。」
「病人家屬呢?」我問。
「只有一個妹妹,其他的人在從中壢坐計程車過來。」
「他們知不知道嚴重性?」
婦產科醫師搖搖頭。
「天啊!」
我叫了叫病人,她不斷地呻吟,似乎沒有心情回答我。她的心電圖螢幕很亂,一會
兒就出現一段不正常的心律。
3當你正好很忙的時候,要不是你的事情都做不好。再不然就是壞事接二連三地來
。我的情況就是這樣。
「侯醫師,還有一個新病人,請你看一看。」
「又是怎麼了?」
「他本來是胃癌,現在胃穿孔,內出血很厲害。」護士小姐告訴我。
「內出血為什麼不開刀?住到加護病房來?」
「病人不願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自己去看看。」
我走過去,看見一個老先生半臥在床上。他的臉上雜亂地長著鬍子,看起來十分羸
弱。整個人縮著身子,皺著眉頭,明顯地看得出肋骨,以及幾乎前後貼在一起的腹壁。
「老先生。」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你生這個病,要開刀才會好得快。」
「我不要開刀。」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十分肯定。
不要開刀?住到加護病房輸血?我看見他的床邊點滴架掛滿了輸血袋。這真是荒天
下之大謬。即使如此,不趕快開刀,也是支持不了多久。
加護病房外,幾個他的女兒正在嘰嘰呱呱。
「雖然是癌症,只能開刀進去止血。可是現在不馬上開刀,就立刻有生命危險。」
我試圖著向她們說明。
「他自己一定知道是癌症。故意不開刀,要死給我們看,讓我們遺憾,看看我們會
不會有罪惡感?」
「其實我們對他一直很好。」
「沒有用啦,他覺得我們不孝,誰都改變不了他。媽媽過世以後,他更是這樣。我
們怎麼做都沒有用。」
「對不起,」我試圖打斷她們的談話,「妳們誰可以決定。要不要讓他開刀?因為
這個手術是有危險性的。要簽手術同意書。」
說到手術同意書,她們忽然都安靜下來。
「我才不要簽。」她們其中一個人表示,「叫阿賜來簽。」
「誰是阿賜?」我問。
「是我們的弟弟,他現在在飛機上,從高雄趕回來。」
「如果要開刀的話就要快一點。」
「現在就可以去開刀,阿賜說馬上就到。我保證簽名。」
說到阿賜,這一群女人又吱吱喳喳起來。
「他從小最喜歡阿賜,我們說一百句不如阿賜說一句話,讓阿賜和他說……。」
「哎喲,乾脆告訴他是作檢查就好。管他怎麼想。麻醉藥打下去,他也不能說不…
…。趕快讓開一開,免得將來人家說我們捨不得錢,不讓他開刀……。」
4「什麼?」這次我真的嚇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是老企業家的幾個孩子。
「我們知道這樣很難。可是我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是說,希望帶這麼多點滴、輸液,擠著呼吸袋,把董事長抬到董事會會上去開
會?」我的眼睛睜得好大,一直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父親的事業,你也知道。他現在還是董事長,忽然病成這樣。很多事都沒交
代清楚,再說他在董事會也不是沒有對手……。」
「這樣實在是很危險,一旦中途出個意外……。」
「時間很快,我們會請直升機過來,來回大概只要一個多小時。萬一有什麼事,我
們全體家屬都能理解。」
「這是你們全體家屬的決議?」
他點點頭。
「這樣有法律效力嗎?」我問。
「律師說得很清楚,只要他能到場行使同意權,就有效力。」
我想了一想,很認真地問他們:「你們知道董事長快要死了嗎?」
「我們當然知道。」他們用更認真的態度回答我。
「他不會同意吧。」我搖了搖頭,「他病成這樣子,連打個針都不肯,我想任何事
情對他都不重要了,你們這樣對他不是太折磨了嗎?」
「我們都不希望這樣再給父親折磨,」他點點頭,「可是父親把我們帶這麼大,什
麼都沒有留下來,他自己一定無法放心把我們這樣丟下,我們想和他再說說看。」
「你們確信這是全體家屬的意見?」
幾個兄弟相互看了一眼。一致地點頭。
「好吧,他是你們的爸爸。你們自己去問他。」
我不再說什麼了。
5隨著產程的進展,病人的情況愈來愈糟糕。血壓持續很低。
「調整電壓二百伏特。所有人員離開床邊。」我大叫著。
我注意到病人的手過來抓電擊板。顯然電擊是很痛苦的事。
「把她的手拉開!」對一個垂危的清醒病人而言,電擊無疑是最痛苦的折磨。她試
圖著掙扎。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
「碰!」又是一次的電擊。病人全身跳動了一下。痛苦地蜷曲著。
心電圖暫時恢復了正常。可是跳動速率偏高,血壓偏低。岌岌可危。
「我想以她的現況不可能自然生產。我相信她的心臟絕對無法負荷生產的過程。而
小孩子的情況愈來愈糟。」婦產科醫師表示。
麻醉科醫師也來了,面色凝重。
「現在如果要麻醉開刀,百分之八、九十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我們必須一邊作
心肺復甦,一邊把小孩子救出來。你們拿小孩需要多久時間?」
「三分鐘。」婦產科醫師表示。
「維持三分鐘應該可以。但是要家屬同意。」
病人的先生站在床畔,幾乎楞住了。病人的公公、婆婆則顯得猶豫不決。
「能不能先救媽媽,小孩子沒有關係,我告訴過她,我們和這個小孩子沒有緣分,
不能勉強。可是她不聽我的話,她要一個孩子。」婆婆說著哭了起來。
「唉,妳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公公罵她。
「你們聽我說。現在加護病房、婦產科、麻醉科、小兒科醫師都在這裡。我們相信
媽媽恐怕撐不到生產。」
「那是不是趕快開刀?」公公問。
「麻醉醫師也在這裡。但是我要告訴你,一旦麻醉下去,百分之八、九十媽媽會死
掉。她的機會可以說非常少。但是如果這樣,小孩子或許還有救。你們必須趕快決定。
等下去?或者立刻動手術?」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搖了搖頭。其他醫師也沒有說話。
公公走過去丈夫的身邊,看著媳婦。他喊她的名字。
媳婦瞇著眼睛,試圖著張大表示聽到。可是只張開了一會兒。
公公忍不住也哭出來了。他哽咽著說:「你們一定要救救她。我這個媳婦很乖,很
聽話。」
我走過去他們身邊。
「不能再拖下去。你們一定要趕快決定。」
一直不說話的先生這時轉過頭來,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他問:「你叫我們怎麼決
定?」
那眼光有點令人鎮懾。是啊,換成我,怎麼決定?
我並沒有楞很久。馬上,病人心律不整又發作了。
「電擊器,軟膏,調整電壓三百伏特。所有人員離開病床。」
我把電擊板貼在病人胸前。我注意到有幾處皮膚已經電得焦黑。病人本能地用雙手
過來抗拒我的電擊板。
「她還是清醒的!」正要電擊時,這樣的念頭閃過我的心頭。我覺得自己雙手發軟
,實在按不下按鈕。
「我們先給她一點鎮定劑讓她睡著。」
「不行,」我一說婦產科醫師就反對了,「鎮定劑會通過胎盤到小孩子身上,小孩
子情況已經很差,不能再冒險打藥了。」
我相信病人一定聽見我們說什麼了。雖然她的情況很差,可是還很清醒。她緊抓我
電擊板的手,漸漸地鬆開。
「病人不要打鎮定劑。」我幾乎叫了出來。
坦露著胸膛,為了孩子,她像個坦然準備就刑的人。一點都不怕。
6我們把胃出血的病人推往開刀房。沿途,他一直嚷個不停。
「我不要開刀!」病人叫著。
「不開刀,只是去作個檢查。」
「我不要開刀。」
「告訴你多少次,只是檢查。」
一路上,我們就這樣很荒謬地重複著同樣的對白。直到開刀房近了。
「這樣我死了不會瞑目的。」
女兒們似乎嚇了一跳。「爸爸,你幹嘛說這樣的話。」
「我還沒有看到阿賜。」
「爸爸,阿賜已經在飛機上,一會兒就過來了。」
「我有話要問他。」
「可是,爸爸,只是檢查而已。」
「我不要開刀。」然後又荒謬的對白又開始斷續重複。
我摸了摸病人的脈搏,愈來愈微弱。
「他不要開刀,該怎麼辦?」一個女兒問。
「唉,」另一個嘆了一口氣,「他要阿賜給他一句話。他不要這樣不明不白進去開
刀。」
「叫阿賜來跟我說……」
我拿著空白的手術同意書,「怎麼辦?」
開刀房外勤護士親切地走出來準備交接病人。
「等一下。」女兒們表示。
「等什麼?」護士小姐不明白地問。
「他在等一句話。」
「現在怎麼辦?」護士小姐看著我。
「哎,」我走來走去,「打電話到血庫,多叫一些血來。」
7「他的心肺功能可以說很差。現在全靠呼吸器維持。」我持著電話筒,和董事長
的律師溝通著。
現在他們幾個孩子圍著董事長。遠遠地,聽不清楚他們在討論什麼。從他們嚴肅的
表情可以看得出來這幾個孩子正為了董事會的事,辛苦地勸說這個可憐的老爸爸。
「但是你說他的意識還很清楚,這不是很奇怪嗎?」隔著電話,律師問我。
「我想知道我現在說的話,有沒有法律責任?」我問。
「我只是想瞭解情況。真正要負法律責任的話,還要簽署一大堆文件。所以你不用
擔心。」
「那我也想瞭解一下狀況,如果董事長明天不出席這個董事會的話,會有什麼後果
?」我問。
「就算他明天出席,也不一定能挽救整個局面,更不用說不出席了。他的孩子,沒
有人遺傳到他的魄力,四個兄弟姊妹自己不團結。對方又非置他們於死地不可。局勢很
不利。」
「所以非得請這個老爸出來最後一戰不可?」我喃喃自語。
「醫師,」律師又回到主題,「他的意識清楚,是真的?他能說話嗎?」
「他因為做了氣管切開,沒有辦法說話,不過暫時有機器維持生命,所以意識還很
清楚。」
「能維持多久?」
「不久。」
「他出席董事會可以支撐得住嗎?」律師又問。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
律師和我道謝之後掛掉了電話。過了不久,我又接到自稱是董事長律師的人來問類
似的問題。事情愈來愈詭異。我決定不再接任何不明的電話,回答這類的問題。
我走到董事長床畔去。他閉著眼睛。所有人都靜默不語。像張靜止的畫面。除了呼
吸器的聲音以外。什麼都聽不到。我靜靜站在那裡,也變成安靜畫面構圖的一部分。不
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過了多久,十分鐘左右吧。我看見眼淚從老先生眼眶流出來。慢慢,他睜開了
眼睛。
「爸爸睜開眼睛了,」他們表示,「他肯了。」
我默默地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8「碰!」我們又作了一次電擊。我已經記不得這個晚上作過幾次電擊了。情況愈
來愈壞。我們幾乎是電擊才完,沒有幾分鐘,又變回了心室顫動。心臟血液完全無法打
出。
剖腹產已經開始。麻醉醫師為了維持病人的情況,給最微量的麻醉藥。我們甚至把
病人移到開刀房的時間都不夠。只能在加護病房緊急開始手術。再晚一點,連小孩也沒
有機會了。
為了求快,婦產科醫師手術的動作顧不得優雅。一刀連劃破肚皮、肌肉、腹膜,子
宮肌壁……。必須有一個醫師輪流站在床邊作心臟按摩。以維持心臟血液輸出。
「血壓多少?」
「五十,二十。」
「腎上腺素三西西注射。」我一邊說著一邊問婦產科醫師,「你們還要多久?」
婦產科醫師劃破羊膜,讓乳白色的羊水流出來。他連著臍帶一把抓出胎兒。
「吸球。」他接過吸球抽吸胎兒口中的羊水,「臍帶夾。」
他把臍帶上下夾住,剪開。胎兒就和母體分離了。
小兒科醫師接過胎兒,趕忙到一旁有照燈的工作檯上處理。胎兒看起來有點發紫,
情況不是很好。
「心室顫動又來了。」護士小姐指著心電圖。
「電擊器!軟膏!來,所有人注意,離開床邊。」又是嚴重的心律不整。
「碰!」
「還是心室顫動!」婦產科醫師轉頭過來看了一下。
「你們快止血!這邊我會處理。」我對他們說,「準備電擊器,電壓設定三百伏特
,再來一次。人員離開!」
「碰!」病人跳動了一下。反應已經沒有原來激烈了。
所有人都靜止下來,準備看心電圖的變化。這時候,我們聽到小兒科醫師那邊傳來
嬰兒哭聲。雖然那麼地微弱,卻如此地叫人振奮。
「心臟按摩,快!」
就在婦產科醫師的縫合中,我們不斷地重複著急救動作。直到婦產科醫師大功告成
。把消毒巾統統撤走。包紮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麻醉科醫師叫了起來:「她張開眼睛了!她張開眼睛了。」
我很懷疑在心輸出這麼低的情況下,她的腦部還能得到供氧。可是她的眼睛的確張
開了。
「麗雪!」
家屬過來握著手,叫她的名字。
「她要看小孩!」丈夫驚叫起來。
護士把小孩抱過來。媽媽張開眼睛,或許看不清晰,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她的臉上
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表情。
「麗雪!是個男生。」丈夫、公公牽著她的手,已經哭成一團。
「心室顫動!」像個惡魔,又來了。
「電擊器!」我想了想,現在已經沒有孩子的問題了,「鎮定劑!」
「麗雪!」家屬一直叫著她。
病人張大眼睛。他們的聲音和病人的眼神像兩隻抓得緊緊的手,抗拒著那股要拆開
他們的力量。
打了鎮定劑,我相信她已經睡著。可是她的眼睛仍然張得大大的。帶著無限的貪戀
。彷彿只要她一闔上眼,就再也看不到這切了。
「碰!」我是那個無情的醫師,再度按下了電擊器按鍵。
9「叫阿賜來跟我說……。」老先生聲音似乎愈來愈微弱了。
「到底妳們弟弟來不來?」我問他的幾個女兒。
「說是坐飛機要來的,怎麼坐到現在。大姊已經去打電話了。」
話才說完,大女兒氣急敗壞從公共電話那邊走過來。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
?達?達的聲音。
「不來了。不來了。」大女兒愈說愈氣,「人都快死了。到底是他的爸爸,還是我
們的爸爸?」
「為什麼不來?」
「還不是那些老套,什麼臨時有個客戶。要講客戶誰沒有?」
「現在怎麼辦?」
「不給他開刀也不行。」
「喂,搞不好阿賜連醫療費都不出,賴到我們頭上,說是我們主張……。」
「管不了這麼多了,志願書先簽再說,」大姊一邊簽寫手術同意書,一邊嘆了一口
氣,「唉,老爸疼他一輩子算是枉費了。」
他們把手術同意書交給我。
「阿爸,現在醫師帶你進去作一項檢查。」
「我不要開刀!」
「不是開刀,只是檢查。」
「我不要檢查。」
「阿爸,要檢查才會好。」
「阿賜來了沒有?」
「阿賜打電話說他不能來,叫你先檢查。等你檢查完他會來看你。」
「叫阿賜來跟我講。」
「阿爸,要跟你講幾次,」大女兒的聲音愈來愈大,「他不會來了!」
「阿賜一定會來,我不要開刀,我有話跟他講……。」
我們把他推入手術室,直到麻醉前他還喃喃唸著這句話。
10
在直升機下搬運病人實在是很麻煩的事。尤其是董事長全身都是瓶瓶罐罐的點滴、
插管、注射推進幫浦、氧氣筒、心電圖。有個隨行醫師不停地擠著呼吸氣囊維持呼吸。
另有一個護士小姐準備好了所有的急救用藥隨侍在側。
頂樓的風很大,我們必須低著頭才能接近直升機。
直升機的載運位置很窄。我們幾乎是把這個垂危的老人歪歪斜斜地擠進機艙內。加
上所有的附件。一不小心,扯下了點滴輸液線,有些還滴著血以及發出怪味道的體液。
「爸爸!」是女兒不忍心,先哭了起來。
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個病危的老人是忍受多大的痛苦,為他的兒女們去打最
後的一場仗。
直升機就要起飛,兒子們拉開了女兒。風吹得我的白衣服在空氣中翻飛,隆隆的引
擎聲遮蓋了所有的聲響。
慢慢直升機飛高了起來。我抬起頭看,還看得見董事長忍著痛苦,皺著眉頭的表情
。
我想,我不曉得他還會不會回來?可是那已經不重要了。
那是一個清晨。上班時間,從高樓望下去熙熙攘攘都是上班的車潮、人潮。直升機
飛得很高。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了。
現在內出血開完刀的老人正躺在恢復室。而心臟衰竭的產婦已經不治死亡了。如果
這些不算,這在是一個很好的清晨。
忙完了這些,正是我的下班時間。我有點累了。
沿著階梯走下樓去。走過嬰兒室,我一眼就認出昨天晚上接生那個小孩。我忍不住
要進去看看他。
看著看著,我自己都楞住了。
他是那麼的純淨、可愛、美麗,叫人感動。
在人子生命中的第一個早晨,一個美好的早晨。我看到他對我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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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Manya 掃描, Manya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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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叢書2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