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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簡介：
愛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品質。
愛的真面目與變貌可能有千萬種，而真正的愛究竟要如何觸及呢？
一個對苦難生命沒有關懷的孩子，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眾生的痛苦一無所覺的少年，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常人不能平等對待的青年，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情義不能真正感動的成人，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人，如果對宇宙現象無知無感，對美好事物無覺無受，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當我們觸及真正的愛時，我們有的是奉獻，不是佔有；我們會懂得給予，不是執著；
我們會哭會笑，卻不悲苦憤恨；我們寧可自己萬箭穿心，也不願所愛的人傷及毫毛。
現代佛典總序 林清玄
「佛法經過幾千年了，還適合現代人嗎？」
經常有人這樣問我。
由於時空的變異，現代人的生活型態確實與古人大有差異，但是做為人的本質並未
有什麼變化，例如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煩惱無助等等。如果一個人有志於解脫這些本
質問題，或者說希望使自我的本質得到提升，就需要一些生命的指導原則，佛法在這些
原則性的問題上歷久常新，佛法當然是適合現代人的。
透過佛法，一個現代人可以對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煩惱熾
盛有更深刻的認識，然後依照三法印、四聖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三十七道品等原則
修行，使煩惱止息、身心統一，得以安住於波動不安的環境當中。或者其中有大根器、
修行得力的人，也可以現證涅槃，得到生死的解脫。
即使完全不修行、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認識佛法，也可以開發智慧，有更廣大的思
想、更高超的嚮往、更不凡的胸襟。
佛法可以超越時空，契入現代人的心靈，除了在方法上，使我能親身證驗內在憂惱
的提升與轉化；在觀點上，現在最熱門的環保問題、人權問題、自由問題、階級問題等
等，在佛經裡也早就提到，歷歷可證了。
因此，我常覺得，佛法是最古老，也是最現代的；佛法是最有歷史，也是最前衛的
。我時常有個願望，但願最忙碌最混亂的現代人，也可以用很短的時間，來品味佛法的
芳香，「現代佛典」
系列就是在這種願望下誕生的。
顧名思議，「現代佛典」可以說是「給現代人讀的佛教經典」，也可以說「對現人
有益的佛教經典」，又可以說「符合現代思潮的佛教經典」，凡是對生命有過迷思、對
生死有過困惑、對情慾
有過掙扎的現代人，都是適合閱讀佛典的。
在編輯「現代佛典」系列時，我們大約有三個方向，一是精緻的，二是簡易的，三
是有效的，希望能把龐大的佛教經典化簡馭繁，找出有效的能對治人的痛根的佛法，用
精緻的方法來編印。
當然，根本的思想，是把「佛法」和「現代」結合起來，使一朝風月的現代人，能
普受佛法的滋潤；也使佛法能與時並美，萬古常新。是為序。
自序 林清玄
院子裡的金合歡花正開出今年的第二朵花，紅色的花球就像仙女棒，將會接力般地
點燃。
五彩茉莉和矮種含笑，正比賽著花開的速度、香氣、與數量。
杜鵑初放，山茶第一期花開到尾聲，七里香的種子紅熟了。
鳳仙花、紫茉莉、虎杖花正冒出新芽，玫瑰正在結苞，桂花早就吐露香氣。
榕樹、柏樹、鐵樹雖然沒有什麼變化，卻因為感染了春氣，萌發新芽，比冬季時更
綠了。
在我們的院子裡，春天正從每一寸土、每一片葉、每一朵花中冒出來。
今天雲高氣爽，春風微微，正好有出版社的朋友要來拜訪，妻子說：「難得有這麼
好的陽光，我們在院子裡喝茶吧！」
朋友尚未到訪，我們先在綠色鑲著蝴蝶蘭的鐵桌鐵椅上泡起茶來。
這茶，是屏東的朋友親手烘焙剛剛寄來的，每一片都飛過百里，帶著朋友的心意與
春茶的芬芳。
我對妻子說，人要過美好的生活，其實不必很有錢。只要有欣賞的眼睛和美麗的心
情，光是在院子裡與相契的人喝茶，欣賞春日的花，就有著無限的幸福了。
妻子笑了，笑得比花還美。
這時，朋友跑來了，對於我們竟坐在院子喝茶，感到大為歡喜。
朋友曾出版過許多美麗的童書，因此還有著赤子一樣天真單純的我們邊喝春茶，邊
看緊緊圍繞著我們的春天的花，忍不住談到，出版美麗的書對一個人的重要性。不管是
大人孩子，只要讀了一本書，有一種美麗的感覺、一種美好的心情，或生起對生命美好
的嚮往，生起對環境美麗的覺察，那是比學校的教科書重要得多呀！
談到中小學的教科書，就不免使我們搖頭歎息了。
朋友說：「我覺得最糟的是，從封面、印刷、編排、插畫來看，中小學的教科書可
以說是這個時代全世界最醜的書。我們去書店隨手拿一本書，外表都比教科書美麗得多
。那些讓青少年兒童完全不會生起美好感覺，印製技術完全跟不上時代的教科書，竟主
宰了我們的教育，想起來就非常恐怖。」
我說，教科書的外表固然是很大的問題，但內容的嚴肅也是很大的問題。我對教科
書的印象，以國文來說，就是選了許許多多的祭文，《祭妹文》《祭十二郎文》《祭鱷
魚文》。還有，像蘇東坡寫過無數的好文章，我們選的也是他的祭文。能表達愛情的篇
章很多，我們選了林覺民赴死前的《與妻訣別書》。這些祭文讀到最後，總是「嗚呼哀
哉，尚饗！」不然，就是選了像祭文的《出師表》《陳情表》，總是「臨表涕泣，不知
所云！」
「想想看，兒童、少年、青年本來是多麼喜樂、朝氣、有希望的生命，我們卻提供
了這麼肅殺、悲情、蒼涼、絕望的教材，真是人可怕了！」
我說。
朋友非常同意，我們都一起為著那些教材從三十年前我們幼小的時候，到現在還是
一樣嚴肅晦澀、呆板僵化，感到憂傷和無望。
坐在一旁的妻子說：「孩子應該像花一樣，美麗的開放；教科書要像花園，提供完
整的養分。」
朋友說：「是呀！不知道編教科書的人，除了『嗚呼哀哉，尚饗』
和『臨表涕泣，不知所云』之外，會不會欣賞春天的花呢？」
我們都忍不住笑了。
我們究竟希望這個社會有什麼樣的人呢？這樣的教科書能養成什麼樣的人呢？
我想，我們希望有更多懂得愛的人。
我們需要更多會欣賞美的人。
我們需要有情有義、有感性有熱血、歡喜過生活的人。
唯有懂得愛的人，才能對抗粗暴。
唯有欣賞美的人，才能免於庸俗。
唯有歡喜過生活的人，才能使生命充滿美麗的色彩。
一切生命中的好品質都是由愛開始的。愛我們因緣深切的親眷朋友，愛供養我們生
長的土地與森林，愛宇宙間有緣無緣的事物，使我們慈悲而胸懷寬廣。
因此，不論是課內書或課外書，都是為了使一個人有愛與美的品質而存在的吧！一
個孩子有了愛與美的品質，就會懂得尊重、珍惜、欣賞、溝通、感恩、奉獻、無私等等
由愛與美衍生出來的好品質。
愛與美的品質說來抽象，卻不是不可捕捉。
具有愛與美品質的人，一定有廣大的心量。不只執著小情小愛，也會變更廣大的事
物，不只欣賞，也會創造。
具有愛與美品質的人，一定有細膩的態度。以更深刻的感受來生活，並且體貼那些
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人，體貼事物更內在的世界。
具有愛與美品質的人，一定有溫柔的靈性。不粗暴的對待別人，不陷入庸俗的思想
，不流於形式主義。
具有愛與美品質的人，一定有喜悅的哲思。能轉化苦痛、扭曲、憤恨、折磨、黑暗
的遭遇，成為有光明能量的人，永遠活在當下、永遠正向思考、永遠不陷入不可自拔的
絕境。
廣大的心靈、細膩的態度、溫柔的靈性、喜悅的哲思，正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有真正
的愛、是否有美好心靈的標尺。
許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寫一些能喚起愛與美心靈的書。現在，我生命的春天來了，
因緣也成熟了，因此，寫寫畫畫，做成了這一本屬於春天、屬於繁花、屬於愛情、屬於
美好的書，獻給心裡懷著愛意，對美好生活還有寄望的人。
一九九七年春天台北仁愛路客寓
☉真正的愛
牽手和牽牛花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盼望有一天能找到一個伴侶，和她牽手去看
牽牛花。
對她形容，牽牛花的美麗與深情；
對她訴說，昔日如何沿著開滿牽牛花的小路去上學；
對她說明，牽牛花雖是台灣最尋常的野花，卻也是最有意志與生命力的草花。
最近的一段時日，我每天都到山上去觀察牽牛花。
山上的牽牛花有好幾個品種，一種是紫色的，花朵碩大有如紫荊；
一種是粉紅的，中型花朵，像朱槿；還有一種是嫩黃色，花朵細緻，就像酢漿草花
。
大型的牽牛花都是在清晨就開放，黃昏時謝去，但小型的牽牛花卻到快中午才開，
日頭才剛西斜就謝去了。
不，不是謝去，而是合起來，等待明日的陽光。
我非常喜歡牽牛花，至於為何喜歡，我也常常尋索理由。
我想，大概是緣於童年吧！童年走路去學校的路途很長，沿路會經過一些野地和農
田的圍籬，路兩旁總是開滿了牽牛花。我一邊趕路，一邊看它們開起來，就好像張開眼
睛和我打著招呼，這使我充滿了朝氣，並且有一種欣喜之情。
我常常想，牽牛花為什麼會有如此奇特的名字呢？後來我想通了。
從前的農夫都是一大早牽牛下田，他們從家中走向田間的小路一定是開滿了美麗的
花，由於是每次牽牛下田都會看見的花，就叫作「牽牛花」了。
放學回家的時候，牽牛花已經合起來。有時我會摸著一條牽牛花的藤蔓往前走，往
往吃驚的發現，一條牽牛花的藤蔓可以蔓延數十公尺，有時候一整分田的地，都是由同
一株牽牛花所包覆。
牽牛花那強烈伸展的意志，使它不容易被外在環境所影響。有時候在農夫噴灑過除
草劑的農田上，依然看見牽牛花美麗的姿容。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覺得人應該學習牽牛花的意志，只要有風、有光、有土地，就
要不斷努力的伸展。那種伸展不只是生命力的表彰，也是為了自己開出美麗的花，在自
由的空中微笑。
不只是意志要學習牽牛花伸展，情感也要學習牽牛花的體貼和包覆，緊緊的依戀著
土地。牽牛花對土地的愛是多麼溫柔，它隨順著地形生長，不論是高是低，是旱地是沼
澤，它清麗的花容從不改變。
牽牛花和土地的感情，是互相熨貼、互相纏綿、互相包覆的，這使它即使在零亂中
也自有一種交錯的美。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盼望有一天能找到一個伴侶，和她牽手去看牽牛花。對她
形容，牽牛花的美麗與深情；對她訴說，昔日如何沿著開滿牽牛花的小路去上學；對她
說明，牽牛花雖是台灣最尋常的野花，卻也是最有意志與生命力的草花。
這樣想時，我撫摸著牽牛花藤蔓走回家的路上，就不自覺的神往，像一朵初開的牽
牛花，在自由的空中微笑。
超神仙眷屬人比神仙好的地方，是人的情愛可以完全的落實，人可以「身心靈合一
」，人可以擁抱。
如果神仙也可以像人有深情的擁抱，也不至於在孤絕中離開天界了。
「為什麼我們說完美的愛情和婚姻叫作神仙眷屬呢？難道神仙的愛情與婚姻比我們
更好嗎？」一個孩子這樣問我。
這倒是問倒我了。因為我也不知道神仙的愛情是怎樣的，是不是更完美、更圓滿、
更沒有遺憾？我也不知道神仙的婚姻是怎樣的，是不是一夫一妻，有沒有苦難、離婚、
或婚姻暴力？
不過，有一點我可以非常確定，神仙的愛情沒有人間真實。
如果把神仙定位為佛教輪迴中所說的「天人」，神仙大概可以分為「欲界」、「色
界」、「無色界」三種層次。
神仙的生活可以說是無憂無慮的生活。以「欲界天」來說，神仙的身體有七種光明
，清淨微妙，既沒有皮肉、筋脈、脂血、髓骨等粗陋的形體，又可以隨意變現各種長短
大小粗細。
「其髮柔軟潤澤，其齒白淨方密。」
「其去來行步，無邊無礙，緩急自如。」
「兩目清澈，久視不瞬。」
「天人歡喜讚歎佛事，奏天樂，散天花，薰天香，飛行於虛空。」
神仙就是那樣，每一個都長得很美，頭髮細柔、牙齒白淨、眼睛清澈等等。
美麗的神仙又是怎麼談戀愛呢？祂們談起戀愛當然沒有人間真實，是非常虛幻的。
在「夜摩天」的神仙，只要互相牽手就完全滿足了。
在「兜率天」的神仙，只要彼此想念一下，就完成了。
在「化樂天」的神仙，只要互相對看一眼，就結束了。
在「他化自在天」的神仙，則必須要互訴衷曲，戀情才算完成。
在「魔身諸天」的神仙，也只要互相對看一眼就滿足了。
以上是「欲界天」的情形。到了「色界天」，神仙只以形意相印。到了「無色界天
」，則只剩下光與光的交輝。
我們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結論，就是神仙的愛是精神勝於欲念的愛，也就是「純純
的愛」，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愛。唯一與人類相似的是「四大王眾天」的神仙，祂們
也以肉體相交、也互相擁抱，加上「牽手」、「憶念」、「熟視」、「共語」，稱為「
欲天五婬」，譯為白話是：「欲界神仙五種愛的方法」。
神仙的愛是那樣純純的、淡淡的、柔柔的、平平的，所以就沒有人間情愛的波濤洶
湧、千變萬化，神仙的情感也因此沒有像人間這樣刻骨銘心。
一旦神仙的天壽享盡了，祂的天衣髒了，頭上的花凋謝了，腋下流汗了，身體臭穢
了，坐也坐不住了︵這叫作「天人五衰」︶。這時，神仙的眷屬再也不互相親近，祂們
既不牽手、也不憶念；既不熟視、也不共語；只是遠遠的把花丟過來，散在祂的身上。
頂多只是暗中祈禱祂能再做神仙，不要落入人間或惡道受苦。
因此，神仙的命終其實是非常非常孤單的。祂們往往孤獨的躺在花中，朋友、愛人
、眷屬都遠離了，音樂逐漸消失，身上的光芒忽明忽滅，眼睛眨了又眨，寂寞的，消失
在空中。
神仙的最後一幕有點像舞台劇的終場，感覺是那麼虛幻。人比神仙好的地方，是人
的情愛可以完全的落實，人可以「身心靈合一」，人可以擁抱。如果神仙也可以像人有
深情的擁抱，也不至於在孤絕中離開天界了。
人比神仙殊勝的地方，是人有種種的考驗。人間的愛不是與生俱有的，是通過層層
的折磨與考驗，逐漸的體會到更深層的部分，然後體會到愛不只是「共語、熟視、憶念
、牽手、身體相交」，還有思想的相契、心的互許、靈性的誓願與嚮往，這些都是超越
神仙的。
與其欣羨神仙眷屬，不如珍惜人間的情緣。
愛，永遠保持分享在我的信念裡，朋友最好的境界就是「分享」。
如同兩個月亮互相照明、心心相印，不只分享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分攤生命
裡遭逢的困頓與痛苦。
朋友來家裡喝茶，看到我從茶葉罐中倒出茶葉，不禁對茶罐上寫的「金柱茶」大感
疑惑。
朋友說：「我喝遍了台灣的好茶，怎麼從來不知道有一種茶叫『金柱茶』呢？」
這時我總要解釋一番，「金柱茶」是我的屏東好友莊金柱送給我的茶。莊金柱是品
茶專家，自己懂得烘焙茶葉，有時焙出好茶，就會送一些給我分享。我為了感念朋友，
就以朋友的名字來命名，這樣，我在喝茶的時候，對朋友就會充滿著感謝與祝福。
不只是「金柱茶」，在我的茶葉罐上，標示著許多朋友的名字，像「韋隴茶」、「
孟珊茶」、「張耀茶」、「淳珍茶」、「木興茶」、「卯琳茶」、「傳顗茶」、「純育
茶」等等。以朋友的名字來為茶命名，比起以地名、茶種命名要好得多。一來喝茶的時
候，使我們有一種美好的感情，被友誼所充滿，茶的滋味就好了幾分。好茶，不就是為
了友誼而生在世間的嗎？
二來，使我們永誌不忘一些美好的因緣，想到分散異地的朋友，此時此地可能和我
們喝著相同的一泡茶，那種分享共同經驗的覺受，就突破了時空，在天地間交融了。
三來，使我們擴散友情的芬芳，把朋友送的茶分享給更多的朋友，雖然大家互不相
識，卻在小小的茶葉中結了善緣，將來因緣和合，終有相逢相惜之日。
因此，朋友的名字不是比「鹿谷」、「文山」有感情嗎？不是比「烏龍」、「包種
」好聽得多嗎？
把這種原由說給朋友聽，大部分人都深有同感。但是也有一些人會質疑：「如果喝
了不好的茶，不是會邊喝邊罵朋友嗎？」
我說：「假如能體貼朋友奉茶的心，朋友送的茶裡，是不會有壞茶的。何況，如果
能分享，普通的茶葉也會有深刻的芬芳。」
在我的信念裡，朋友最好的境界就是「分享」。如同兩個月亮互相照明、心心相印
，不只分享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分攤生命裡遭逢的困頓與痛苦。只有我們願意分
享、才能保持著愛朋友的心。
「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分享」不是一句廣告詞，而是生命中真實的體會。在枯寂的人
生之路，如果不能分享，不是將永沈於黑暗的深谷嗎？
真正的愛不是那樣在年輕的時候，千萬千萬記得，要去尋找真正的愛，以及那值得
愛的人。
去觸及那更溫柔、更清明、更喜悅的靈性的境界。
在登山的石階上，看見一隻被踩平的蝸牛黏在地上，吃了一驚。
使我驚詫的是，這蝸牛剛被踩到不久，牠身體的汁液水淋淋的，猶未乾去，露出了
黑、褐、粉紅等顏色的模糊血肉，薄脆的外殼碎裂，片片插在血肉裡。
我為這偶然被踩死的蝸牛心酸，用樹葉把牠的屍體包覆埋在土裡，靜靜的坐在石階
上為牠念佛回向，心裡卻止不住波動的意念；在冬天有寒流的清晨，蝸牛為什麼會爬到
石階上來呢？牠無非是為了求生吧！可能只是為了去尋找一片嫩葉，竟因此失去了生命
。
那踩死蝸牛的人又是為了什麼呢？如果是偶然無意間踩碎蝸牛，心中也會有不忍的
一刻吧！如果是故意的踩死蝸牛，這種人的心是我所難以理解的，踩死蝸牛可以給他帶
來什麼利益和快樂呢？
為蝸牛念了佛以後，我像平常一樣登到山頂。在山頂上每天都會聚集一群人在談天
說地，談的都是一些日常發生的新聞。我側耳傾聽，發現今天的熱門話題是一個國中女
生因為看小說被母親責罵，憤而用牛仔褲上吊自殺。談著的人互相詢問：「現在的年經
人為什麼如此脆弱，一兩句責罵就足以令他們自殺？」沒有人有答案。還有人問：「牛
仔褲怎麼可能上吊呢？我活到七十歲還是第一次聽到。」
比用牛仔褲上吊的國中女生更熱門的，是有一個大學四年級的男生，用利刀把女友
活活刺死，自己放了火自焚，雙雙死在狹小的出租公寓裡。我想像著那種畫面一定比踩
扁的蝸牛要恐怖百倍呀！
「對於自己心愛的人，怎麼可能下這麼粗暴、殘忍、狠毒的毒手呢？」
有人這樣問。
另一個人回答：「那是因為他沒有真正深刻的愛過！」
這答案，使所有的目光都忍不住聚集。是呀！憑什麼說別人沒有真正的愛過？正是
因為深愛，容不得移情別戀，才會下此毒手！
沒想到，回答的人並沒有下一個答案，他說：「我只知道真正的愛不是那樣！」
當別人轉過頭去的時候，我覺得這個答案真好。愛的面目與變貌可能有千萬種，但
真正的愛確實不是那樣。
如果有人一邊打罵他的愛人，一邊說著「我愛妳」的時候。
我們可以說「真正的愛不是那樣」，因為真正的愛是溫柔不粗暴的。
如果有人一面歇斯底里侮辱他的情人，一面說著「我愛妳」的時候。
我們可以說「真正的愛不是那樣」，因為真正的愛是清明充滿寬容的。
如果有人殘忍的砍殺他的伴侶，嘴裡叫著「我愛妳」的時候。
我們可以說「真正的愛不是那樣」，因為真正的愛是慈悲而無怨無悔的。
當我們觸及真正的靈性之愛時，我們有的是奉獻，不是佔有；我們會懂得給予，不
是執著；我們會哭會笑，卻不悲苦憤恨；我們寧可自己萬箭穿心，也不願所愛的人傷及
毫毛。
即使有一天不免別難，我們也會因為觸及深層之愛，完全的憫恕了。
所以，在年輕的時候，千萬千萬記得，要去尋找真正的愛，以及那值得愛的人，去
觸及那更溫柔、更清明、更喜悅的靈性的境界。
「什麼樣的人是值得愛的呢？」
或者，帶你的伴侶去爬山，看看他會不會隨意踩死一隻蝸牛，會不會無知的攀折花
木，會不會與陌生的人微笑招呼，會不會為美好的雲天而驚歎！
我們可能很難去測知一個人是否有深層的真正的愛，但對於生命無意中流露的善意
與敬重，卻是很容易檢驗與察覺的。
對生命沒有善意與敬重的人，絕對不會懂得真正的愛。
永恒的愛，現在打折真正永恒的愛，是永遠不會打折的。
追逐時間的愛，就會隨時間的變異而打折。
固定形式的愛，則會隨著創意的凋零而打折。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路過一家麵包坊，看到櫥窗上貼著「永恒的愛，現在打折」，吃了一驚，轉進去看
看。
原來，麵包坊是在推銷一種情人節的巧克力，巧克力的名字就叫「永恒的愛」。現
在情人節已經過去了，巧克力乏人問津，因此五折求售。
從麵包坊出來，我想到「永恒的愛，現在打折」是很值得思考的觀點。最近這幾年
，由於商人的炒作、媒體的宣傳，我們普遍的過起情人節了，不但中國的七夕要過，外
國的二月十四也要過。
到了情人節，一般的情人不免陷進焦急的狀態，輸人不輸陣，至少要對情人表示一
點什麼。對商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商機，推出了許許多多的產品，其中最為普遍的是
「情人套餐」、「情人套房」、「玫瑰花束」、「巧克力」等等。
由於強力的宣傳廣告，這些商品的價格都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一朵紫玫瑰要價五
百元，如果要送一束像樣的玫瑰要花掉萬元以上；巧克力綁成一束，取個浪漫的名字「
永恆的愛」、「真心不移」、「真愛」，要價上千元；情人套餐加套房，消費則在兩萬
元以上……。
情人節應景的產品是如此熱門，就發生一些荒誕的事。例如在情人節前夕，有強盜
衝入田尾花農的花園，一夕之間把玫瑰花洗劫一空；超級商店及商圈的街口，都在賣單
枝的玫瑰，一枝要價九十九元；甚至連台北市政府都特別為情人節開了一場熱鬧的舞會
。
儘管情人節是如此瘋狂，畢竟只有一夜。過了這一夜，商店裡留下許多未及時出售
的玫瑰與巧克力，易凋的玫瑰一朵降到十元，巧克力五折，甚至也乏人問津。
情人們在情人節互相有愛的表達是很好的，這可以互相提醒愛情是易凋謝的，應該
及時珍惜。但是，愛的表達是不是一定要趕流行，一定要用巧克力或玫瑰花呢？是不是
一定要當冤大頭，去吃情人套餐、住情人套房呢？
對真正有愛意的情人，愛是不拘形式、不分時間的，不必拘泥於玫瑰花和情人節。
對情感初萌芽的情人，有一些創意的表達不是更動人嗎？
真正永恒的愛，是永遠不會打折的。
追逐時間的愛，就會隨時間的變異而打折。
固定形式的愛，則會隨著創意的凋零而打折。
愛的見證對孩子的愛可以說是真愛的標尺。
唯有真正愛孩子的人，才能體驗奉獻、無私、付出的真義，也才能發展出天真、純
淨、美好的品質。
時常在報紙上看到兒童被虐得的新聞，每一則都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最使人感到恐怖的是，虐待兒童的往往是親生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用各種方法來折
磨虐待自己的孩子，有的甚至凌虐至死。
我常常試圖去揣測那些虐待孩子的父母，他們是存著怎麼樣的居心，竟然能狠毒的
對待一個天真無邪的生命。最後，我總感覺自己被打敗了，因為我完全無法揣測那些凌
虐孩子的父母的心。
然後，我就會試圖追本溯源，想到那被凌虐的孩子是怎麼樣來到世界的？
難道不是因為愛才會懷孕孩子？
難道不是因為愛才會忍受懷胎十月的煎熬，把孩子生下來？
一個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其實是愛的見證人。他們都是因為愛而受孕的，也因為
愛而來到世間。
如果父母之間沒有愛，根本就不應該有孩子；如果父母之間沒有愛，根本就不應該
讓孩子誕生。
每一個孩子都是愛的見證，當我們凌虐一個孩子的時候，其實是在傷害自己的愛、
傷害自己的心靈。
所以，要觀察一個人是不是好伴侶，只要觀察他對孩子的態度就可以了然。真正有
愛心的人一定會疼惜孩子－－不只疼惜自己的孩子，也會疼惜別人的孩子－－反過來說
，會粗暴、凌虐、踢打孩子的人，不會有真正的愛心。
對孩子的愛可以說是真愛的標尺。唯有真正愛孩子的人，才能體驗奉獻、無私、付
出的真義，也才能發展出天真、純淨、美好的品質。
只有完全無私的愛孩子的人，才能見證真實的愛。
雙頭六腳龜一個對苦難生命沒有關懷的孩子，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眾生的痛苦一無所覺的少年，不可能有真正的受。
一個對常人不能平等對待的青年，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情義不能真正感動的成人，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鄉下的體育場突然搭起一個大帳棚，紅藍條紋的塑膠布在綠色草地上非常的突兀。
我帶孩子去運動時，總覺得非常怪異。
帳棚原來是為了臨時展覽而搭蓋的。入口處貼了一張簡陋的海報，說是「千載難見
，大飽眼福」，展出的動物千奇百怪，有「雙頭六腳龜」、「兩頭蛇」、「大白錦蛇」
、「獨角牛」，還有五隻腳的豬等等。一張門票要一百元。
孩子問我：「爸，要不要進去看！」
我說：「把一百元省下來，爸爸等一下帶你們去枝仔冰城去吃冰吧！」
我告訴孩子，那些被拿來展覽的動物不是真正稀有的動物，只是殘障的動物，把牠
們拿來展覽是非常殘忍的。我們想一想，如果有一個展覽場是展出著「雙頭六腳連體嬰
」、「雙頭人」、「白化症兒童」、「單手人」、「三腳少年」等等，我們會忍心去看
嗎？
當我們把那些天生有缺陷和殘疾的動物拿來展覽，看的人歎為稀有，不以為怪，其
實正是顯現了人心的缺陷與殘疾呀！
我們很難在生命中生起真正的愛、真實的悲憫，是因為人不能建立起「平等心」與
「同理心」。我們往往因為無知的驕傲，自以為高於動物一等。其實眾生界也是佛界，
在動物世界所顯現的現象，也正是人界的對應。試想想，有哪一種動物能比人更殘暴、
更毒辣、更陰狠、更狡詐、更蠻橫、更獨裁的呢？人不只是萬物之靈，也是集一切動物
壞品質的大成者，人有什麼可驕傲的呢？
我們又往往缺少同理心，不能柔軟的站在動物的角度思惟，不能去體貼動物的感受
，因此就以為動物是沒有思惟、沒有感受、甚至是沒有情義的。如果我們了解到眾生的
覺受與人是無二的，就不會把殘障的動物拿來展覽，也不會隨便拋棄自己家裡的貓狗，
更不會隨便的就在海裡做核子試爆了。
這恐怕是人最大的悲劇吧！我們一方面知道「愛」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品質，渴望透
過教育、宗教、文化、藝術來傳播「愛」的思想，可是舉止行為卻背道而馳，使我們所
體驗的愛都停留在淺薄的、粗糙的、狹隘的、表面的層次上。
一個對苦難生命沒有關懷的孩子，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眾生的痛苦一無所覺的少年，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常人不能平等對待的青年，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對情義不能真正感動的成人，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一個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如果對宇宙現象無知無感，對美好事物無覺無
受，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愛！
離開了生活中細微的感受，離開了生命裡深刻的體會而去尋找真正的愛，就像去尋
找長了角的兔子和長了毛的烏龜一樣，是不可得的呀！
媽媽，向摯愛的人生告別您摯愛的人生已經走盡了，我期待著您能在佛菩薩的慈光
中繼續永恒的道路，我期待著我們母子終有重逢之日，我祈願著世間人子都能珍愛與媽
媽相處的時光，因為好時光稍縱即逝。
在媽媽生病的期間，我盡量抽空回鄉下陪伴她，夜裡睡在她的身邊，白天則躺在身
旁陪媽媽聊天。
媽媽有時會說：「去，出去自由一下。」
我就說：「媽，我已經夠自由了。」
媽媽開心的笑了：「憨囡仔。」
我牽起媽媽日漸衰瘦的手，輕輕的撫摸；心裡非常的心疼。媽媽一定知道，我一回
來就膩在她身邊，是我深怕一出去自由一下，回來就見不到媽媽了。
媽媽知道我的心，就像她一向知道兒女的心思，我們的心一直是相通的。
我們的媽媽雖是傳統的鄉下婦女，又嫁到農家，一生都從事繁重的工作，但由於她
天性細膩柔軟，使她養成了特殊而莊嚴的氣質，帶著深厚的書卷氣。
媽媽雖是農婦，但是她非常重視教育，我們幾個孩子認字都是媽媽啟蒙的。我記得
在沒有進小學之前，她就教我們念三字經、唱兒歌、講童話故事。她經常用毛筆把大字
寫在用過的日曆背後，一個字一個字教我們，我們兄弟和姊姊都喜歡閱讀，是受到媽媽
深刻的啟蒙。
由於媽媽的心思敏慧，對於美好的事物有細緻清明的感受，使我們對生命產生美好
的嚮往，並有人文的懷抱，所以幾個孩子都渴望追求文化的境界。我的姊姊後來在旗山
國中教書，哥哥在旗美商工教書，大弟在民生報服務，小弟開了一家文物書坊，我則在
幼年時代就確立了作家的志願。受到媽媽的影響，我們幾個從事的都是與人文有關的工
作，這種人文品質的生命態度，在偏僻的鄉間，不是偶然發生的，而是因為媽媽的教導
。
媽媽出生在溪洲「滎陽堂」，是潘姓人家的大家閨秀，取名秀英，上有八個哥哥，
可以說自小倍受寵愛。在教育不普及、重男輕女的時代，她以優等的成績畢業於旗山小
學的高等科，可見是多麼得到外公的疼愛。
我的爸爸很早就對媽媽萌生愛意，聽說時常挑著一兩百斤的香蕉，故意走過媽媽家
前的蓮霧樹下，終於得到媽媽的青睞而結成姻緣。
我們家也是世家，但媽媽嫁過來後苦難就開始了；因為人口眾多、田地廣大，她幾
乎每天從早忙到晚，從來沒有充分的休息。少女時代喜歡唱歌、寫作、畫圖和書法的媽
媽，幾乎忘了青春的美夢，成了最典型、最平凡的農婦。
在我的印象中，媽媽雖平凡，卻有幾個非凡的特質：一是善於欣賞生命的美好。小
時候，她常帶著我們在堤防散步，觀察旗尾溪的溪水和旗尾山的山形；帶我們欣賞夏日
的火金姑與秋天的芒花；帶我們在去溪洲娘家的路上，蹲下來欣賞路旁的野花……至今
，都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經驗。
二是她摯愛生命。這種摯愛使得她對事物的感受特別細膩，所以即使平淡無奇的生
活，她也能點滴記憶，並化為如詩的語言向我們講述。
三是她的個性堅忍。即使生命中遇到困境，她也總是無限地寬容與吞忍，她常對我
們說：「為了你們幾個孩子，我什麼苦都願意吃。」
四是她善於承擔與勇於負責，對人生的公義自有原則。她從來不願虧欠與虧待別人
，也不願意麻煩別人，即使在生病的末期，她仍然保持著生命的尊嚴。
我們幼承教誨，又看到媽媽的辛苦，所以都非常孝順她。我這一生從未頂撞過媽媽
，從未說過一句忤逆她的話，確實是深感母恩的緣故。
媽媽辛勞的日子一直到我們都受完高等教育、成家立業之後，原想她終於可以享受
清福了，我們也可以多陪在身邊，因此，我們都很珍惜與媽媽相處的時光。特別是我和
在台中的大弟，非常羨慕大姊、大哥、小弟可以常常陪伴媽媽，我因此在旗山蓋了房子
，大弟也申請調回高雄，渴望有更多的時間與媽媽在一起。作夢也想不到，當我們的房
子蓋好，弟弟調職的事有了眉目，媽媽卻生病了。
媽媽的病來勢洶洶，使我們措手不及。但她依然摯愛生命，追求美好的未來，計畫
著病好之後要出去旅行，並希望到台北參加我的新書發表會。媽媽表現出來的對生命的
熱愛，安慰了時常在一轉身就暗自流淚的我們。
雖然媽媽對自己的病是深知的，她卻從不詢問病情，還常常對我們談笑風生。我相
信她是不要我們憂傷，寧可隱忍自己的痛苦。
她生病的三個月間，一次也沒有哭過，竟使我們經常忘記她是重病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唯一使我們安慰的是，媽媽雖然體力日衰，卻沒有太大的痛苦折磨
。她每天念佛，祈求觀音菩薩的加被。一定是菩薩保佑，媽媽在臨終之時，神智依然清
明無比。
四月十三日早上，她把小弟清賀叫去，對小弟說：「我昨天已經去過天國了，是一
位白頭髮白鬍子的老人帶我去的。那裡風景很美，一片白光，滿地都是白色的舍利子，
我本來不想回來了，因為想到你們幾個都這麼孝順，還是回來看看你們才走。」
然後，她條理分明地交代後事。交代完後，她說：「我要再去遊天國了，以後再回
來看你們。」
弟弟趕緊說：「您為什麼不等哥哥回來再去？」
她說：「現在去，人少，不必排隊。」
然後她支開弟弟，說想要安靜地睡一下。弟弟下樓一下子，再上樓探視時，媽媽深
吸一口氣，就安詳地往生了。
我從台北趕回來時，沒有機會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這使我悲不能抑，靠在門框上
痛哭。想到從今以後，我就是無母之人，我所深愛的母親，已經走了。母親慈愛的臉容
一幕幕流過眼前，眼前已是天涯、已是水霧，不知何年何用才能與媽媽重逢呀！
親愛的媽媽，您教我們要珍愛生命、友愛兄弟、疼愛因緣，而您自己竟向摯愛的人
生告別。雖然您的離去維持了一貫細膩美好的風格，可是蒼天為何如此不公，不能讓您
過幾年清閒的日子呢？皇天不仁、后土無情，為什麼不讓您的愛繼續帶領我們呢？
我時常在文章裡、在講台上，警醒人們要認識「無常迅速」，可是面臨了您的無常
到來，竟使我悲痛不已，忿忿難平。我這樣抗議：「諸佛菩薩呀，為什麼不能給我們一
個奇蹟？為什麼？」
媽媽呀，媽媽，您告別了摯愛的人生，是否依然垂視我們？
媽媽呀，媽媽，您告別了摯愛的人生，是不是依然聽到我們的呼喚？
媽媽，您知道我們是這樣地依依難捨，知道我們是這麼深地愛著您嗎？
我想到您生前對我說：「你寫的每一本書我都讀過。」這篇文章是不是您也在讀著
呢？
您摯愛的人生已經走盡了，我期待著您能在佛菩薩的慈光中繼續永恒的道路，我期
待著我們母子終有重逢之日，我祈願著世間人子都能珍愛與媽媽相處的時光，因為好時
光稍縱即逝。
媽媽呀，媽媽，您雖然告別了摯愛的人生，我們都會永遠憶著您，念著您，愛著您
，仰望著您。
媽媽，媽媽。
金合歡或哭或笑是生活，或生或死是生命，或得或失是人生。
可是金合歡只是隨著季節與因緣興謝，只要盛放的時間一到，它就旁若無人的盛開
了。
那一年的金合歡整整開到二七，才無聲的謝去，我也逐漸在苦痛裡接受了媽媽離開
人間的事實。
弟弟依然安慰我：「明年金合歡還是會加倍的開。」
我說：「可是，我們卻會比今年老了。」
愈來愈多、愈來愈常聽到親友過世的消息，使我對未來的事常生起茫然之感，也愈
來愈看見了當下、此刻、今日、此生的念頭。像金合歡，它哪裡知道世界的改變、人世
的滄桑呢？它只是在該開放的那一刻，以一種動人之姿、驚人之美開放了。
比起來，生命之中，人是不是比金合歡更無奈呢？
明年此時，我們會更蒼老，但有多少人可以說：「我的心會比今年加倍的開」呢？
採肉豆一邊烹調，我一邊站在廚房裡想念媽媽。
用鳳梨竹筍豆瓣醬油燜肉豆，原來是媽媽的拿手菜，如今媽媽走了，她手製的豆瓣
醬卻愈陳愈香，使那肉豆裡好像還飽合著媽媽的愛心。
鄉下別墅前有一塊三千坪的荒地，春天來的時候，突然開出一大片白色的野花。那
野花沿著地勢開放，有些在地上蔓延，有些纏在草尖，有些攀在樹幹，使那原來荒蕪的
野地，變得一片繁華。
由於白花開得太艷，遠近的蝴蝶都聞風而來，空中便到處有了舞蹈。
由於白花有淡雅的香氣，每到黃昏，香味就攀著夕陽飛入屋來。香氣雖不可見，卻
使空間都因而飽滿而熱鬧了。
我以為那白花是尋常野花，每天在陽台觀景時，雖被那漫漫彷彿無邊的白花感動，
卻沒有走入花裡的衝動。
過了兩星期，我從外地回來，正走回家的時候，發現白花謝了大半。
更神奇的是，在謝去的白花串上結了纍纍的肉豆，原來小白花是我很喜歡的肉豆呢
！
肉豆一串一串結在豆梗上，每一串都有十幾個豆莢，我便打電話找弟弟約兩個孩子
一起去採肉豆。孩子看到那廣達千坪的肉豆也大吃一驚，不用幾分鐘，我們已採滿整整
一布袋。
春天的肉豆白嫩肥厚，清美香甜，並不需要太多的烹調。我找到一甕媽媽生前親手
醃製的鳳梨竹筍豆瓣醬，和著肉豆油燜。
一邊烹調，我一邊站在廚房裡想念媽媽。用鳳梨竹筍豆瓣醬油燜肉豆，原來是媽媽
的拿手菜，如今媽媽走了，她手製的豆瓣醬卻愈陳愈香，使那肉豆裡好像還飽含著媽媽
的愛心。
我把姊姊、哥哥、弟弟們都叫來，請他們吃這春天野生的肉豆。大家只夾起一筷子
，就全部陷入沈默了。
呀！親愛的媽媽。
我住在鄉下的那個春天，便天天黃昏去採肉豆。只要有朋友從遠地來看我，我就會
油燜一盤豆瓣醬肉豆請他們，我總是說：「這手藝是媽媽教我的。」
肉豆雖是小小一株植物，卻可以無邊蔓延，覆蓋數千坪的土地，開出那麼美麗的白
花，結出那麼好吃的果實。媽媽的愛也像那樣蔓延，穿越時空，常常慰貼著我們的心。
開滿馬櫻丹與含羞花的小路通往父母親墳墓的路上，只開滿了馬櫻丹與含羞花。
馬櫻丹的多彩，像是媽媽活著的時候；
含羞花的粉紅，則是康乃馨由紅轉白的顏色，滿合著思念與羞澀。
南方的春天來得早，剛過完春節，陽光裡就有濃濃的暖意。
這暖意，使空氣顯得清朗，地上的草香浮上空中，繁花也跟著日光的腳步盛開了。
我們提著新鮮的水果、早上起來才煮好的香噴噴的飯菜、清涼的飲料，一家人走在
開滿馬櫻丹與含羞花的小路。
春天的馬櫻丹與含羞花真是美。馬櫻丹有一人高，有紫色、黃色、橘色、白色，由
許多細細的花卉組成半球狀，像是許多的小傘開在樹梢。
走過馬櫻丹花叢，就彷彿節慶時站在高樓望去，滿街撐著花傘。
含羞花則開在馬櫻丹的膝蓋邊，與它的葉子一樣含蓄，是那種淡到幾乎不紅的粉紅
。一粒粒小圓花球，如同小販插在稻草棒上紅色的棉花糖。
我想到古人說的「數大便是美」的句子，開得滿滿的馬櫻丹與含羞花，看起來有著
讓人摒住呼吸的氣息。真正動人的美，往往使人的心因震懾而安靜，因安靜而沈默了。
剛滿十歲的小侄女牽著我的手，邊走邊說：「阿伯，我們提這麼多吃的東西，風景
這麼美，就好像是要去野餐。」
這句話說得我沈默的心突然酸楚起來。因為我們不是要去野餐，而是要去掃媽媽的
墳。這是媽媽過世百日，我們到山上祭拜之後，第一次來探訪媽媽的墓園。
媽媽的墓園是在荔枝、芒果、檸檬、和朴子樹圍繞的半山腰。在媽媽臨終時，交代
要與父親葬在一起，但由於生辰與方位的關係，媽媽的墓在父墳的正後方，看起來就像
爸爸躺在媽媽的膝上。
夏季是荔枝、芒果、檸檬盛產的季節，上一次媽媽的百日祭，滿園紅、黃、綠的果
實，充滿了果香。我想，爸爸媽媽如果地下有知，想到他們一生種過無數的果樹，死後
埋骨於果香飄滿的園子，應該也會感到安慰。
但現在水果還沒有結成，通往父母親墳墓的路上，只開滿了馬櫻丹與含羞花。馬櫻
丹的多彩，像是媽媽活著的時候；含羞花的粉紅，則是康乃馨由紅轉白的顏色，滿含著
思念與羞澀。
在我們南方的家鄉，不是清明節上山掃墓，而是在大年初二掃墓。
才過了除夕的熱鬧與初一的歡喜，心情馬上就因為掃墓而沈潛下來。到了年初三，
才是女兒回娘家的日子，與別地方的風俗大有不同。
父親健在的時候，我們年年都隨爸爸上山掃墓。跋山涉水，掃的是數代祖先的墳。
當時，走過開滿馬櫻丹與含羞花的小路，就和我的小侄女一樣，感覺是去踏春或野餐，
只知道掃完墓可以吃雞蛋和橘子。大人常常沈默，小孩總是興高采烈。
稍微長大一些，懂得想事情，也就懂得沈默了。我曾問過爸爸：「為什麼我們南部
的人要在過年掃墓，不像外地的人，在清明才掃墓呢？」
爸爸給我這樣的答案，使我意外：「我們漳州來的子孫都是漂泊的人，到了台灣，
也常要出外討生活，回來一趟不容易。利用過年時探墓，是從前老一輩的人給子孫方便
呀！」
爸爸說這段話的悠遠的眼神，我至今記憶猶新。自從爸爸捨世之後，我每年隨媽媽
來掃墓，感覺就完全不同了。因為對祖先只是追思懷想，而爸爸的愛卻充滿我們的記憶
。
現在，連媽媽慈靄的臉容也不在了。想到許多次跟著媽媽，走過這開滿馬櫻丹和含
羞花的小路，從前的含羞花好像沒有這麼繁華，馬櫻丹的顏色也沒有如此刺心。
媽媽真的已經不在了嗎？媽媽真的已經跟著爸爸走了嗎？
我想念媽媽時，總會不斷的問著。
其實，我從少年時代就漂泊於外地，從前也只有過年才會回家承歡探問，與爸爸媽
媽情深緣淺。可是爸媽活著的時候畢竟是不同的呀！當時的思念有如河流，流動而有源
頭與出口，現在的想念就像湖泊，安靜而被群山所圍困了。
我常在黎明將醒未醒時，突然看見媽媽的微笑，然後喚著媽媽驚醒，坐在床頭，問
著：「媽媽真的已經不在了嗎？媽媽真的已經跟著爸爸走了嗎？」
當我給自己肯定的回答，我的眼眶就感到深深的酸楚。
我的酸楚來自憾恨，早知道人間的情緣如此短暫，我願一有時間，就飛回父母的身
旁。早知道生命如是無常，我願以百倍的心力來孝敬父母，使父母歡喜。早知道父母的
恩情如此匆匆，我願時時刻刻對父母表達我的依偎與眷戀呀！
白雲依然悠悠，來來去去，爸媽的音容去了卻不會再來。
春風還是柔柔，吹吹撫撫，爸媽的笑貌飄遠卻永不再復。
馬櫻丹猶是艷艷，含羞花依舊紅紅，而爸媽真的不再了，不知道在哪一個時空漂泊
了。
走在開滿馬櫻丹與含羞花的小路，走在通往爸爸媽媽墳前的墓園，我一路都在想著
：爸媽如果還活著，而我們是在去野餐的路上，不知道有多好！不知道有多麼美好呀！
相愛．相契．相印相愛的人，像磁鐵的正負極，因相吸與渴望尋找對方的所在。
相契的人，像山谷中的回聲，因投射與回應發現更深的內在。
相印的人，像臨水時的照影，因對照與融入泯沒彼此的分別。
*相愛的人，一分開就開始思念。
相契的人，未分離就開始思念。
相印的人，永遠保持互相思念。
*相愛的人，如風箏與線，飛得再高，也有綑綁。
相契的人，如樹林與鳥，飛得再遠，也會歸巢。
相印的人，如天空與雲，保持貼近，也有自由。
*相愛的人，是交叉點，交會時互放光亮。
相契的人，是交集合，由相知互相體貼。
相印的人，是同心圓，百千生只有一會。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美好的心
尋找幸運草如果只能許三個願望，第一個是成為好作家，寫出生命中美好的情景；
二是離開小小的故鄉，去探訪遠大的世界；
三是找到一位身心靈完全相契的伴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在弟弟鄉下的花園，酢漿草花開得正盛。小小的紫花像潑墨，渲染在高大的紅玫瑰
叢下，有一點像紫色的流雲。
我忍不住蹲下來欣賞，挺直而花瓣分明的玫瑰顯得優雅而莊嚴，所以人們把它用來
做為獻給愛情的花。柔軟而花姿抽象的酢漿草花是那麼自在而隨興，所以它不是為奉獻
而存在，是給細膩的人印心的。
正在出神的時候，弟弟兩個可愛的孩子跑來依偎我，問我說：「阿伯，你在我什麼
？」
我攬著兩個孩子說：「阿伯正在尋找幸運草。」
「什麼是幸運草呢？」
我拔起一株連根的酢漿草，教孩子仔細看，我說：「你們看！這酢漿草的葉子是三
片的，傳說如果找到一株四個葉片的酢漿草，就叫作『幸運草』，那時就會恨幸運，願
望就會成真喔。」
「哇！太棒了，我們也要找幸運草。」
兩個孩子很快的鑽入花叢中，在玫瑰花與紅合歡下搜尋。
孩子熱切的舉動，使我莞爾。想到我第一次聽到「幸運草」的傳說，也是在八、九
歲的年紀。從那個時候起，我只要看到酢漿草，就會忍不住蹲下來，看看能不能找到幸
運草，以使我的願望實現。
一直到我長大了，還改不了尋找「幸運草」的習慣。有一天我在一條河岸邊找累了
，躺在護岸上看著天空，才猛然想到：「我的願望是什麼呢？萬一找到幸運草，我怎麼
樣許願呢？」
當時我是一個少年，願望非常單純，像童話一樣。如果只能許三個願望，第一個是
成為好作家，寫出生命中美好的情景；二是離開小小的故鄉，去探訪遠大的世界；三是
找到一位身心靈完全相契的伴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可惜，我一直沒有找到「幸運草」，因此願望一直得不到許諾。雖然我也寫作，企
圖去觸及更美好的情境；我也離開了故鄉，帶著很深的思念；慢慢的，我也發現了，在
廣遼的人間，要找到身心靈完全相契的人，是多麼渺茫，就好像在草原的酢漿草中找到
一株幸運草。
我從來沒有找到過幸運草，那株幸運草就更深的埋入了我的心裡。
「阿伯！」兩個滿頭大汗的孩子把我從冥想中叫喚出來：「整個花園，都找不到幸
運草。」他們的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沒關係的，阿伯從小到大都在找，也沒有找到過幸運草呢！說不定有一天你們會
找到。」我安慰孩子，接著說：「阿伯給你們比幸運草更棒的東西。」
「是什麼？」
我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十元硬幣，一人賞一個：「是不是比幸運草更棒？」
孩子開心的笑，歡天喜地的走了。
這世間，真的有人找到過幸運草嗎？到了中年我愈來愈生起疑情，但那疑情也日漸
明晰了起來。
也許，「世上根本沒有幸運草」－－這是疑情的部分。
也許，「幸運草根本不在草裡」－－這是日漸明晰的部分。
幸運草多出來的一片，確實不在草裡，而在我們的心中。只要我們的心夠寬廣堅持
，只要我們的情感夠細膩溫柔，只要我們的愛夠深刻美好，只要我們一直保有喜悅自由
的生命姿勢，我們的心就會長出一株美麗的、四個葉片宛然的幸運草。
當我們的心比一般人多了一片，在平凡的酢漿草葉，必然也會觀見幸運草的實相。
相契的草一旦宛然，相契的人不也宛然了嗎？
在繁花中長大的孩子移風易俗的工作看起來艱難，只要有一、二人堅持美好的嚮往
，也不是不可能的。
金竹國小不是一個最好的見證嗎？
一桂表姊家住在溝坪，卻不把孫子送到隔著一畦田就到的溝坪國小，而送到十里外
的金竹國小。每天光是騎摩托車送孫子去上學，就要花掉半小時。
親戚朋友都不能理解，一桂表姊總是開玩笑的說：「到金竹國小，最差也能讀到第
八名。」
當大家感到迷惑的時候，她總會開懷大笑：「因為那裡一班只有八個學生，最後一
名就是第八名呀！」
一桂表姊當然不是為了名次才把孫子送去金竹，而是金竹國小實在太美了，美到不
像是一個學校，像是一座花園，美到超過都市人想像的程度。
金竹國小背後是山，前面也是山，前後的山上都種滿刺竹。秋天的時候，刺竹葉轉
成金黃色，在晨光或夕照下，是連成一片的金黃。這是「金竹村」和「金竹國小」得名
的由來。
金竹國小後面金黃竹林的坡下是河流，前面是馬路，到金竹的路兩旁是果林、芭樂
、棗子、荔枝、楊桃、龍眼、蓮霧、橘子。冬季的水果正在盛產，滿枝、滿園、滿路的
芭樂、橘子、楊桃和棗子，全是飽滿欲滴，就好像走入了鑽石與翠玉的森林。
到金竹的路標除了水果園，就是花了。馬路兩旁都種滿紫色的九重葛；沿路前行，
當看到一片黃鍾花與金蓮花的時候，金竹國小就到了。
金竹國小是非常迷你的小學，全校加上校長只有七個老師，學生五十五名。除了四
年級十一名，一到六年級都是個位數。所以，校長和學生、老師和學生、學生和學生，
不論大小都是互相熟識的，甚至與學生家長也都熟識。由於這種熟識，金竹國小就成為
金竹村的社區中心。
金竹國小的朱錫華校長和江文瑞主任都是愛花的人，並且深信「環境的教育可以美
化心靈」，於是攜手營造「校園就是花園」的夢想。
課餘的時間，學校的校長、主任、老師帶著孩子總動員，在校園種花蒔草，短短幾
年的時間，不論四季，校園都開滿了花。
初到的訪客通常會被那麼繁盛的花嚇一跳，遍地都是鳳仙花、金蓮花、金盞花、大
理花、朱槿和黃蟬，鳳凰樹幹上則沿樹開滿了蝴蝶蘭，開在頭頂上的是黃鐘花與九重葛
。
走廊上則是用椰子殼環保花盆吊掛的各式花卉，花從盆中滿溢，彷彿一陣風來，就
會飛舞下來。
由於花實在太多了，校園實在太美了，六年前的春節，金竹國小開辦了「田園春暖
美化心靈」的系列活動，讓社區以外的人也來賞花。從此，每到過年，外地到金竹的人
絡繹不絕，甚至引起塞車。有時來賞花的超過五千人，正好是全校師生的一百倍。
我問朱校長用花來教育孩子最大的心得。
朱校長說：「在美麗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會愛惜自己。我在金竹國小八年多，教過
的孩子沒有一個變壞的。」
「在美麗的環境長大的孩子也會愛惜環境。像學校教室的玻璃，四、五年來還沒有
打破過一塊。」
談起一開始把學校做成花園的情景，朱校長堅持把盆花都擺在校園裡，少數的老師
擔心會被村民拿走，校長說：「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拿走，還希望把花送給大家。」
於是，學校把大量的花苗送給村民，幾年下來，整個金竹村民都成為愛花的人，如
果有美麗的花或找到新的品種，就會帶回來送給學校，金竹村也成了一座大花園。
我想到古書上說的：「風俗之厚薄奚自乎？在一、二人心之所向！」
移風易俗的工作看起來艱難，只要有一、二人堅持美好的嚮往，也不是不可能的。
金竹國小不是一個最好的見證嗎？
把十幾年青春歲月都奉獻給金竹國小的江文瑞主任說：「在繁花中長大的孩子，心
裡也會開滿了繁花。」
江主任陪我們在校園中散步。我看著滿園的花卉，覺得金竹的孩子是有福報的，每
天在美麗的包圍下讀書。我看著江主任，他的膚色黝黑、身體健壯，最動人的是一對澄
澈無染的眼睛，覺得金竹的孩子是幸運的，能受教於這麼用心和有愛心的老師。
臨別的時候，江主任送我一盆酢漿草，是一種非常罕見的品種，每一株都是四片的
葉子，正是我多年來在尋找的「幸運草」，沒想到連幸運草在金竹國小都是如此稀鬆平
常。江主任說：「如果把幸運草移植到花園，明年就有一大片幸運草了。」
從金竹國小回來的路上，我們特別跑去一桂表姊家喝茶。表姊活潑爽朗，一點也看
不出是六十幾歲的人；在金竹國小就讀的小孫子，簡直美麗得像一朵金蓮花。
我對表姊說：「阿姊每天在金竹轉來轉去，怪不得愈來愈年輕有氣質了。」
表姊大笑：「對呀！愈來愈花了呢！」
盡心即是完美她在心中默念佛號，然後把心裡的虔誠映入石壁，一槌一銼的打在堅
硬的石頭上，佛的形象就從眉心流出了。
在象山的山道旁，看見有人鑿石壁，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有人在刻佛像。
由於石壁上的洞太大，才益發顯得刻佛像的人嬌小，是一位小巧秀雅的年輕婦女，
正以鐵槌和錐子，一槌一槌的擊打石壁。
起初，只看到石壁上有個粗具的人形，坐在蓮花上。
從此，我每天路過，就會靜靜坐在一旁，看她專注的刻佛像。她那專心無騖的表情
使我深深的感動。怕驚擾她，我總是被安靜包圍，甚至連呼吸都是輕輕的。
在石壁上刻佛像的進度很慢。慢慢的，佛像的身體顯現了，臉孔也清晰了。這時，
我發現佛像的臉容與身形都十分熟悉，原來，那佛像愈刻愈像是刻佛像的婦人了，小巧
秀雅，帶著端莊的笑容。
那佛像的微笑，就彷彿婦人每次回頭看我靜靜欣賞，總是花開一般，燦然的笑了，
帶著童稚的天真。
後來，我們雖不言語，竟也熟識了。有一天，婦人刻完佛像要下座的時候，突然開
心的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刻佛像呢！」
我聽了大吃一驚，說：「刻得真好，如第一次刻佛像，不必看圖樣嗎？」
「不用啊！我只是把心裡的本師釋迦牟尼佛刻到石壁上，要什麼圖樣呢？」她轉過
來笑了。由於她背後的佛像也微笑，使我看見，她真的和佛笑得一模一樣。
她對我說起刻佛像的因緣。在她的心裡一直夢想著刻一尊心裡的釋迦牟尼佛，但是
對一個完全沒有美術訓練的人，這是何等艱難！直到有一天，她到華梵工學院去受戒，
聽到曉雲法師的一席話才生起了勇氣。
她說：「曉雲師父說：『當我們心中猶豫，遲疑不決的時候，佛就在八萬四千里外
；如果我們的心中誠摯深信，佛只在眉心。』當時我心中一震，決定到山上來刻一尊佛
像。」
每天清晨，她搬一個木椅坐在石壁前工作，不論晴雨。她在心中默念佛號，然後把
心裡的虔誠映入石壁，一槌一銼的打在堅硬的石頭上，佛的形象就從眉心流出了。
她不管別人怎麼看她所刻的佛像，只是朝著最完美的佛像邁進。我靜靜坐看著她與
佛一樣清明的眉眼，突然想起曾寫過這樣的偈子：快樂活在當下盡心即是完美許多人追
求著人生終極的快樂，卻很少人深知快樂沒有終極，只在眼前的這一念心。
許多人祈求著生命的完美結局，殊不知完美根本不在結局，只在此刻的圓滿與承擔
。
刻佛像的小婦人，在當下間盡心，快樂與完美就成為眉心中唾手可得的事。如果在
生命的波折與湧動中，也可以這樣保任，每一個時刻不就自在了嗎？
婦人說：「當我告訴丈夫和朋友我想在石壁上刻一尊心中的佛像，他們都嘲笑我。
現在，他們不再嘲笑了，走到佛像前，都會虔誠的合掌。」
也許，經過許多許多年後，現在活著的人都化為塵土，這尊山間的佛像依舊在，走
過的人都會為佛像的莊嚴而深深的合掌禮拜，就如同很多古人刻在石壁的佛像一樣。
每次，我爬山的時候路過那尊佛像，也忍不住雙手合什，心裡浮起一句話：「如果
我們虔誠深信，佛只在眉心。」
天堂的位置當我每次觸及到心靈中那美好的部分，就感覺自己又一次確定了天堂的
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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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個小學老師來邀請我，對國小四年級的學生做一場演講。
我問她：「要談些什麼呢？」
那學佛非常虔誠的老師說：「跟孩子們講講極樂世界吧！」
這對我有一點艱難。因為極樂世界乃是與生命痛苦相對的概念，對大人都有點說不
清楚，何況是對十歲的孩子。再說，我覺得十歲的孩子只要生活中無災無病，就是住在
極樂世界了。
在老師的堅持下，我還是勉力的去對孩子說話。因為她說：「我只是希望培養孩子
美好的嚮往，這種嚮往不是你最主張的嗎？」
我看著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首先在教室的黑板中間畫一條線，把黑板分成兩半，
右邊寫著「天堂」，左邊寫著「地獄」。然後我對孩子說：「我徵求你們，每一個人在
天堂和地獄裡各寫一種東西。」
孩子心目中的天堂就這樣呈現出來了：花朵。笑。樹木。天空。愛情。自由。水果
。光。白雲。星星。音樂。朋友。蛋糕。燈。美女。俊男。冷氣。書本。……在遊戲中
，孩子也同時寫出他們心裡的地獄：黑暗。骯髒。灰色。哭泣。哀嚎。殘忍。恐怖。恨
。流血。醜陋。
臭。嘔吐。毒氣……我對孩子們說：「當我們畫出一條線之後，就會知道，天堂是
具備了一切美好事物與美好心靈的地方，這個地方有人叫作天堂，有人叫作天國，或者
淨土、極樂世界。地獄呢？正好相反，是具備了一切醜惡事物與醜惡心靈的地方。那麼
，有沒有人知道：人間在哪裡呢？」
孩子們都說：「人間是介於天堂與地獄中間的地方。」
我說：「錯了。」
孩子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我告訴孩子，人間不是介於天堂與地獄之間。人間既是天堂，也是地獄。當我們心
裡充滿愛的時候就是身處天堂，當我們心裡懷著怨恨的時刻就是住在地獄呀！
如果人一直懷著壞脾氣，住在骯髒的環境，對未來毫無希望，就等於是地獄裡的人
。
如果一個人內心經常歡喜，住在清淨的所在，有愛與美好的嚮往，那就是天堂裡的
人。
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後，真的有一個地方叫天堂，應該也是為那些心裡有天堂的人準
備的。
為小朋友演講後，回到家裡，天色已經昏暗。我把燈打開、把音樂打開，心裡感覺
到幽微的喜樂。想到這些話並不是特別為小朋友準備的，而是對我自己的激勵，我多麼
希望自己也能天天保有內在的正向品質，以一種有愛、美好、光明的態度生活。
當我每次觸及到心靈中那美好的部分，就感覺自己又一次確定了天堂的位置。
五字神咒我們念一切的咒語不都是為了祈求，祈求讓我們與神聖者同在嗎？
我們念一切的咒語不都是為了慈悲，悲憫那些苦難者而加以救度嗎？
在美商銀行當主管的侄女，最近突然迷上了水晶，家裡擺了幾個巨大的紫水晶洞，
身上也隨時帶著幾塊水晶。
她談起水晶頭頭是道，例如水晶可以帶來財運，使人財運亨通；水晶可以改變磁場
，去除人的霉氣；水晶可以改善人緣，讓人廣結善緣等。
由於她做過深入的研究，每次都講得讓人對水晶生起極大的興趣，我每次都會開玩
笑的說：「簡直可以去做水晶的推銷員了。」
談完水晶，侄女總會秀出她戴在手上的一串巨大茶晶念珠。由於她是女強人，戴一
串這麼巨大的手珠實在有一點不協調，就會有好奇的人問說：「有在念咒嗎？」
「有呀！我都是念五字神咒！」侄女說。
這時，大家的眼睛亮起來了，因為只聽過「六字大明咒」，沒有聽過「五字神咒」
的。
「五字神咒怎麼念？」有人問。
侄女就會慢條絲理的說：「五字神咒很簡單，就是不斷的念「大家都是人」！」
然後，侄女就解釋說，在美商公司任職，工作非常緊張，壓力很大，每次向美國主
管工作報告時，連中文都不知道怎麼說，何況還要講英文。
因此每次上台，就會先念著「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主管也是人，美國人也
是人，念完後就不再緊張了，這五字神咒真的非常有效！
聽到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對呀！「大家都是人」是多麼好的咒語，每天念幾次，我們就不會被那些神通鬼怪
的事蹟所迷惑，也不會被裝神弄鬼的人所矇騙了。
當我們念著「大家都是人」的時候，知道釋迦牟尼、耶穌基督、穆罕默德、孔子、
老子都是人，會使我們生起偉大的氣概，有為者亦若是曰當我們念著「大家都是人」的
時候，知道貧困者、卑微者、殘障者也都是人，會使我們生起慈悲的胸懷，不起驕慢的
心。
我們念一切的咒語不都是為了祈求，祈求讓我們與神聖者同在嗎？
我們念一切的咒語不都是為了慈悲，悲憫那些苦難者而加以救度嗎？
所以，「我們大家都是人，我們都是一家人」，這乃是白話的大同世界哩！
真正進入了人與人間無我的狀態，人與人之間磁場就順暢了、命運就流動了、善緣
就來集了，這粗鄙無文的世界也就化成水晶一樣的琉璃世界了。
沈香茶我們的佛心，是不會被愛欲的河流腐蝕的，在浸染中也不改其香。
我們的佛心，在紅塵滾滾中熬煮，不論千百回，香味也不會散失。
到朋友家作客，朋友泡茶出來，滿室立刻充滿了濃郁的芳香。我也算是喝過許多好
茶的人，卻從未喝過這麼香氣懾人的茶。細看茶色，是淡淡的金黃；喝到口中，溫潤軟
滑，有淡淡的甜味。
「這是什麼茶呢？」我問。
朋友抿嘴微笑，說：「你猜猜看。」
我說：「喝起來是沈香的味道，但是什麼茶葉會有沈香的味道呢？」
朋友說：「你猜對了，這正是沈香茶。」
沈香茶裡並沒有茶，而是把沈香木切成一小片段，投入水中煮沸，就成為沈香茶了
。這時候，沈香木的香氣釋放出來，溶解於水中，使得水中充滿香味，冒出來的香氣也
使人神醉。
我第一次喝到沈香茶，不免對細節感到好奇。
朋友告訴我，這些年來，他都在越南和中國大陸搜集上好的沈香木，看到當地的居
民用沈香木煮茶，說是可以去瘴癘之氣，還可以提神醒腦。
他喝了以後非常難忘，回台灣就試著挑出最好的沈香木，煮來喝茶並款待朋友，喝
過的人都大為驚奇。
朋友說：「沈香木是所有木頭中最芳香的，也是木頭裡極堅硬的，所以，一塊沈香
木可以煮上百次，香味依然如故。如果覺得香味淡了，拿出來掠乾，又會恢復原來的芬
芳，非常的神奇！」
我對朋友說：「佛經裡說一個人如果念佛念到很好的境界，就會身如染香人，如入
香水海，全身出妙香。我看只要每天多喝你的沈香茶，應該也有那麼好的效果呀！」
告辭的時候，朋友送我一小包沈香木，讓我回來煮茶。回家後，我不但喝沈香茶，
還用沈香煮出的茶水泡陳年的普洱，香上加香，簡直讓人吐氣如香、香汗淋漓了。
我想到這大地多麼神奇，竟然成長了沈香這種木頭，在沼澤中浸染，不論千百年，
都不會腐蝕，也不改其香；拿到壺中熬煮，不論千百回，香味都不會消失；研成粉末，
則可以供養諸佛、供養眾生，使法界蒙薰。
無論是浸染、熬煮、碎為微塵、化為灰燼，永遠不改其香。
想到這裡，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佛教把沈香當成最尊貴的供養，因為它最能象徵我
們的心、我們內在的佛性。
我們的佛心，是不會被愛欲的河流腐蝕的，在浸染中也不改其香。
我們的佛心，在紅塵滾滾中熬煮，不論千百回，香味也不會散失。
我們的佛心，是對這個世界最好的供養呀！每當我們一開出智慧之花，諸佛都為之
歡喜；每當我們一結成慈悲之露，眾生都得到潤澤。
我們的佛心一旦開啟了，不論熬煮、浸染、碎為微塵、化為灰燼，心靈的沈香會永
遠在法界流動呀！
當我如是思惟，每次喝沈香茶的時候，在香的流動裡，總使我保持著自我的覺察，
覺察那更細微的心念。在香的飛揚裡，也總使我保持著虛空的祝福，祝福凡是香氣所飄
揚的虛空，都有美、善、提升的願望。
珍珠的心如果所有的傷痕苦痛、紅塵沙粒都能被柔軟包覆，轉化成美麗的珍珠，那
麼生活裡，每天都會生起七彩的珍珠，每一天的愛都是最美的珍珠項鍊。
辦公室不遠的街上，有一家珍珠專賣店，櫥窗裡掛著四串非常美麗的珍珠項鍊。
一串是晶亮的白，柔光如絲綢。
一串是近乎深紫的黑，像是才從園裡採下的葡萄。
一串是粉嫩的紅，彷彿黑夜中暹羅貓閃爍的眼珠。
一串是金色，不是黃金的那種金，而是夕陽下清明湖水映出來的日光的金影，或是
天空雲彩邊上的流金。
四串珍珠都是巨大、飽滿、晶瑩，粒粒都比最美的眼珠還大。那珍珠之美動人眼目
，一看就知道是稀有罕見的，尤其是粉紅與金黃的天然珍珠，是我從未見過的。
珍珠真的很美，尤其當大地沈黑，櫥窗的聚光燈亮起，巨大的櫥窗只擺了四串珍珠
，更是耀眼。那非凡的耀目自然生起隔離作用，使人只能遠遠觀看，不敢貿然走入店裡
。
我每次路過那個珍珠櫥窗，總會駐足欣賞。偶爾看見珠光寶氣的婦人走進店裡，我
總會想著：是什麼樣的人配得上戴這樣的珍珠呢？店裡是不是還有其他更美麗的珍珠呢
？
但我從未有走進店中的欲望，因為我深知販賣珠寶的人有著嫌貧愛富的習氣，何必
進去惹人的白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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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一天，朋友來訪，我們散步路過那家珍珠專賣店，我站在櫥窗前對朋友說：「真
沒有想到南海珍珠有粉紅色和金黃色，真是美極了。」
朋友說：「好美！我們進去看看有沒有更美的！」
說著，朋友就推門進入。待我們走進門內，才發現裡面還有一個門，內門是鎖著的
，我們便被卡在透明的兩扇玻璃門中，狀極尷尬。店裡的店員則有點好笑的看著我們。
這時，我看到兩扇門中的牆上有電鈴，旁邊貼了一張紙條：「未經邀請，請勿入內
。」
我按了電鈴。
沒想到店員揮手叫我們離開，那個動作就好像揮趕停在窗上的蒼蠅一樣。
我們只好悻然的離開了。
走出珍珠店門口時，我們互相對望，免不了大笑起來。因為我們穿著居家的便服，
一頭亂髮，看起來就是沒有資格走進珍珠店裡的人。
朋友有點氣：「真是狗眼看人低。」
我說：「如果是我，也不會議你們走進店裡來看珍珠，這是人之常情呀！」
這只是再一次印證了販賣珠寶的人都有嫌貧愛富的習氣而已。但是，在接下來的散
步中，我想著：是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欣賞珍珠呢？
是什麼樣的人才配戴美麗的珍珠呢？
美麗的珍珠，不論是黑的、白的、粉紅的、金黃的，無疑都是世間非凡稀有的寶物
。光是採集一粒珍珠，就必須犧牲一條珍珠貝的生命，佩戴一條珍珠項鍊，就是佩戴著
幾十條生命的奉獻呀！誰能有如是的莊嚴與承擔，來負載那懷過珍珠的美麗生命呢？
再想想，珍珠的孕育，其實是珍珠貝的傷痕與折磨。一開始，可能只是一粒沙子，
或是一道傷口，但牠以無比的柔軟心來包覆，反覆的琢磨，一粒無瑕的珍珠才慢慢慢慢
的形成。那是多麼深沈的柔軟，經年累月，無休無止，光是想著就令人無比的感動。
珍珠貝所懷孕的不只是珍珠，而是珍珠的心。
珍珠的心不排斥沙塵與傷痕，而是以柔軟的胸懷來無限的包容。
珍珠的心不含恨也不憂傷，而是以明亮的心情來做正向的轉化。
珍珠的心不管人們如何植沙於貝內，也不管自己孕育的珍珠會被什麼俗氣的人摘取
、販賣、佩戴，只是專心一意的孕育最美麗的珍珠呀！
我覺得，不管是摘取、販賣、佩戴珍珠的人，都應該學習柔軟的珍珠的心。
我覺得，這世間有情有愛的人更應該都來學習珍珠的心，有更深沈的柔軟、更無限
的包容、更光明的轉化，來互相深刻的對應。
如果所有的傷痕苦痛、紅塵沙粒都能被柔軟包覆，轉化成美麗的珍珠，那麼生活裡
每天都會生起七彩的珍珠，每一天的愛都是最美的珍珠項鍊。
我每次路過那珍珠店的櫥窗，依然會感動的站在櫥窗前欣賞珍珠，根本就忘記店員
曾有無禮的對待。我總是想：唯有真正具有珍珠之心的人，才有資格佩戴這樣尊貴的珍
珠！
良食局我很願意能像良食局出售的食品標示，為自己的作品這樣標示：「本產品在
生產過程，不添加農藥、化肥、及人工毒素，請安心食用。」
辦公室附近巷子，有一家店叫「良食局」，店裡賣的一切食物都是有機生產的，有
益於人的健康，所以叫「良食局」。
我每次路過「良食局」總會進去買些青菜、水果。那些青菜水果的外觀比市場的稍
差一些，顯得本分和謙虛。如果說市場以農藥、化肥生產的蔬果像濃妝艷抹的女人，有
機種植的蔬果就像是脂粉不施的少女，真正有慧眼的人，其實很容易分出美醜。
有機生產的蔬果比一般市場的價格大約貴三到五倍，但是想到為了健康和安心，也
為了讓以良心耕種的農民有利潤，這種價格是合理和值得的。
「良食局」裡的食物非常齊全，青菜水果、五穀雜糧，甚至鰻頭包子，凡是人所需
要的營養，在這些有機栽培的食物裡吸取就足夠了。
但是，「良食局」最吸引我們的不是它的食品，而是賣東西的老闆娘。
老闆娘的長相非常莊嚴，就好像活生生的菩薩突然站在我們眼前。她總是笑臉迎人
，沒有一絲火氣，使再浮躁的人走進她的店，都會立刻安靜下來。
我對妻子說：「這老闆娘才四十出頭，完全沒有煙火氣，氣質如此安靜，真是太難
得了。」
有一次和老闆娘聊天，才知道她的兒子已經四十幾歲了，讓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
接下來，我時常和妻子談的話題是：「老闆娘是先有純淨的身心才會經營有機食品
店呢？還是經常食用有機食品才會有那麼純淨的身心呢？」
與老闆娘有同樣純淨氣質而且善解的妻子說：「依我看，根本就是菩薩再來，賣有
益身心的食物來與眾生結善緣的。」
我每次路過「良食局」總會買一些食物，順道去和老闆娘打招呼。
只要看見她的笑臉，就覺得身心安泰，人間是非常有希望的。
但是，我也常常在想，食用有機種植的食物，早就成為新時代的潮流、新世界的趨
勢，人人都知道有機食物有益身體，可歎的是我們還是在食物中猛加農藥、肥料、抗生
素種種毒素來污染我們的身體。更嚴重的是，我們在電視、電影、文學、廣播、藝術、
報紙等媒體猛加暴力、色情、粗俗、殘忍、無知種種毒素來污染我們的心靈。
知道農藥與化肥會傷身害命的人很多，知道殘暴與粗俗會毀壞心靈的人卻很少呀！
是不是我們也可以共同來經營「有機文學」、「有機電影」、「有機媒體」呢？
我很願意能像良食局出售的食品標示，為自己的作品這樣標示：「本產品在生產過
程不添加農藥、化肥、及人工毒素，請安心食用。」
沒有花瓶的生活我們可能會為走錯路而懊惱，如果想到每一條錯路就是一個新的風
景，就會歡喜了。
我們可能會為說錯一句話而感到遺撼，如果想到每一句錯的言語正是重新覺察的契
機，就會釋然了。
(有缺頁)花與花瓶看來是無關緊要的，可是一個地方有了好花好瓶，不只心情會改
變，連磁場也會改變了吧！
永恒的偶然碰觸關於永恒，幾乎是人人心中潛藏的夢，大部分人也知道永恒的不可
企及。
但是，永恒雖不在我們的掌握裡，如果用心一些，在平凡生活中也有永恒的偶然碰
觸。
在市場裡買到一種冬天的植物，名字十分奇特，叫作「貓柳」。
貓柳長得很高大，枝條有一人高，每隔一公分就有一個瘤狀的隆起。
花苞有棗紅色的外皮包覆，到開放時，外皮脫落，花朵就成為白色的絨毛小球，一
團一團，棉絮一般。
貓柳可以開二週到一個月，等花開完了，生出翠綠的心芽，甚至可以長幾個月才謝
去。
我常常坐在書桌前看那一大束貓柳，想著這種植物叫作「貓柳」，實在沒有什麼道
理，因為它既不像貓，也不像柳。可是卻想不起比這更好的名字。那長而柔美的枝條確
有著柳的形意，而隆起的白絨毛，不正像波斯貓的尾巴嗎？
在從前的從前，有一個人看見這種長相奇特的植物，為它取名為「貓柳」，確實是
驚人的靈光一現，可以說是對永恒的偶然碰觸呀。
我的園子裡還種了一些植物，它們的名字也充滿了永恒的碰觸。像是馬櫻丹、觀音
蓮、何首烏是完全與形意無關的，但名字取得真好；與形意有關的，例如水芙蓉、麒麟
草、海芋、鵝掌藤也充滿了美的想像；
還有一些是當我們聽見的時候，心靈會一層一層的在爬高，像七里香、九層塔、九
重葛。
一個小小的園子裡就充滿了對永恒的碰觸，使有創造力的人也想不出比那些流傳已
久、由許多不知名的人想出來的更好的名字。
關於永恒，幾乎是人人心中潛藏的事，大部分人也知道永恒的不可企及。但是，永
恒雖不在我們的掌握裡，如果用心一些，在平凡生活中也有永恒的偶然碰觸。當我們融
入深刻的因緣之時，當我們與相知的人契闊之際，甚至當我們進入一隻動物、一株植物
的內在世界的一刻，我們渾然而忘，成為大化的一部分，我們就那樣碰觸了永恒。
心思細密的人，只要有感有情、有意有悟，在每天旋身迴踵之間，都會不期然地與
「永恒」不期而遇。久而久之，永恒就擬人化，成為我們喝茶、散步、靜心、沈思的好
朋友。
山茶與杜鵑花與花間也不必守著僵化的規矩，誰規定春天的花不能在秋天開呢？
在我的花園裡，說不定山茶與杜鵑就是相約一起來開放的。
園子裡的山茶花與杜鵑花同時盛開了。山茶是白色的大輪種，巴掌大；杜鵑則是小
葉品種，小如彈珠。山茶是純白，杜鵑是朱紅，站在一起，好像是約好來對襯和相映的
。
我坐在園子裡喝茶，看著本來是秋天植物的山茶與春天植物的杜鵑，是那麼自然的
開在一起，使我想起從前曾在文章裡寫到山茶與杜鵑同時盛開的景況，有一位學植物的
讀者曾寫了一封長信來質疑：「秋天的山茶怎麼可能與春天的杜鵑同時開呢？」
當時，我就很想把讀者帶到園子裡，對他說：「你看，這不是一起在開著的山茶與
杜鵑嗎？」或者拍一張相片寄給他。
可惜的是，這位讀者並沒有留下地址。
過了一年，山茶與杜鵑又一起開了。
這使我想到，春天與秋天原來並不是那麼絕然的，春天中或者有著秋意，秋天裡也
可能有著春情呀。花與花間也不必守著僵化的規矩，誰規定春天的花不能在秋天開呢？
在我的花園裡，說不定山茶與杜鵑就是相約一起來開放的。
在宇宙大化裡，萬物有序，冥冥中有一個規則，但秩序與規則並非絕對，也不嚴苛
，至少沒有嚴苛到處罰一株早開的杜鵑或晚開的山茶花吧。
人也是這樣子，我們雖然有許多生命的秩序、生存的規則，但是也不能因而失去心
靈偶然盛放的彈性。
神來之筆大自然沒有失敗的作品，不會造出不美麗的花或無風姿的樹，但屬於人的
美學作品，一經檢驗，便會顯露敗筆。
看到一隻紫藍色有黃點的蝴蝶停在朱槿花上，那美，使我因為震驚而屏息了，深怕
一呼吸就會驚動了那美麗的存在。
我屏息而不敢驚動。蝴蝶吸飽了花蜜，自顧自地翩翩起飛，越過朱槿花與鳳仙花，
穿過相思林，一直到完全看不見那隻蝴蝶，我才恍如從美的炫目中冷靜而清醒了。
我坐在山道的石階上仰目四望，看到山林中充滿了耀眼的綠，然而在綠與綠間有著
微細的變化，草綠、黃綠、翠綠、綠、墨綠，在微細的變化中又有著和諧。在山林裡，
幾乎看不到不協調的色彩。
紫藍色的黃斑蝴蝶，美在炫目，焦點集中如亮鑽；有著各種綠色的山，美在協調，
平順晶瑩如玉。
所以，要學習色彩的美學，不應該在服裝雜誌和美術設計中學。因為只要是人為，
一炫目，就有造作；一有創作，就陷入境界的執著。而且，大自然沒有失敗的作品，不
會造出不美麗的花或無風姿的樹，但屬於人的美學作品，一經檢驗，便會顯露敗筆。
「俗」這個字倉頡造得真好：一個人站在山谷裡，舉目四望山谷的美而感歎的時候
，如果觀點放大，其中最突兀不能協調的就是人自己呀。
這樣想著，心裡還為飛走的蝴蝶所感動，只有神來之筆才能點繪出那樣驚人的美呀
。
相親相愛的樹在這個世間，樹與樹都有互相溝通體貼的渴望，向對邊的樹伸出熱情
的手；
反過來看，這世間的人，有許多互為寇仇、相互厭憎，更不用說牽手、擁抱、與纏
綿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從故鄉要上高速公路回台北，弟弟建議我們走內門、南化、玉井上台南的交流道，
他說：「不但比走楠梓快，而且會經過玉井的芒果綠色隧道，真是美極了。」
弟弟是旅遊專家，我們聽從他的建議，沿路在南台灣的山區中穿行。
春天的台灣山林介於草綠與翠綠之間，繁盛的綠把我們淹沒在清朗的歡喜裡。
到了玉井的芒果綠色隧道，果然正如弟弟說的，美得不得了。由於是芒果結青的季
節，纍纍的果樹掛著綠色的彩球，顯得飽滿而有生氣。
最特別的是，那路兩邊的芒果樹，是向著對邊的芒果樹生長，長到路的中間後纏綿
在一起，手牽著手，肩挨著肩，好像在我們的頭頂上擁抱，芒果則纍纍的垂在枝椏間。
真是太奇妙了，依照植物的向光性來說，它們應該會向同一個方向生長，怎麼可能
在路的兩邊往對方互生呢？
路樹對著路樹生長，並不罕見。我有一個朋友每次看見，都會說：「你看，樹也是
那樣相親相愛呀！」可是像玉井的芒果樹如此纏綿擁抱的就太少見了，它們像麻花餅一
樣相親相愛竟至形成一個隧道遮天蔽日，使我為之感動不已。
在這個世間，樹與樹都有互相溝通體貼的渴望，向對邊的樹伸出熱情的手；反過來
看，這世間的人，有許多互為寇仇、相互厭憎，更不用說牽手、擁抱、與纏綿了。
在冷漠無情的時代，人不如樹，使我在芒果隧道下低徊，看著遠方美麗的夕陽緩緩
沈落。
心靈的黑松如果，我們的心也和台灣一樣，原來是一塊寶地，我們是不是也願意，
在寬度上，每隔幾公里就種一棵黑松，在高度上，每隔海拔幾公尺就種一棵黑松，來測
知我們心靈的廣度和高度呢？
故鄉被廢棄的火車站旁，有一棵高大的黑松，種在荒草與木板屋之間。
那曾經與旗山火車站一起被視為地標的黑松，由於火車站的頹廢，也慢慢的被遺忘
了。
但是，那棵黑松一直種在我的心裡，是我心靈中重要的地標。打從我出生的時候，
黑松就在那裡。我讀小學的時候，幾乎天天都在黑松樹下戲耍，玩累了，就坐下來仰望
黑松，感覺到黑松的枝幹是那麼堅強，針葉又是那麼華美。黑松，從樹葉到枝幹，整個
向天生長，就像許多的手指指向天去。
有一天，我隨父親坐台糖的小火車從旗山到九曲堂。我們坐在月台上等火車，正好
可以看見黑松，我便指著黑松問爸爸：「我們這附近都沒有黑松，怎麼會在火車站突然
長出一棵黑松呢？」
爸爸撫著我的頭說，那棵黑松歷史悠久，從他小時候就有了，他也曾問過祖父相同
的問題。
原來，在日據時代的初期，日本人雖然佔領台灣，卻對台灣的土地和人民不了解，
渴望透過各種方法了解台灣。關於人民，他們普設「保正」，以深入民情。關於土地，
他們深入台灣各地，研究土質、水質、動物、與植物。
以黑松來說，日本人喜歡黑松這種高冷地的植物，卻不知道地處熱帶、亞熱帶的台
灣土地能不能種出黑松。
最後，日本人採取最笨也最務實的方法。他們找來大量的植物學家，從基隆到屏東
，每隔幾公里就種一些黑松；從平地到高山，每隔海拔幾公尺就種一些黑松。
幾過十幾年的實驗，從基隆到屏東，從平地到高山，大部分的黑松都存活了。日本
人終於得到這樣的結論：「珍貴的黑松不論什麼地方都能種活，台灣確實是一塊寶地。
」
從那時開始，日本統治者才開始投下龐大的資金，派遣大量的人才，來開發台灣，
奠立了台灣建設的基礎。
爸爸說完這個故事，指著那棵黑松說：「那棵黑松也就是日據時代，日本人種了存
活的眾多黑松之一。連阿本仔也知道咱台灣是寶地，咱台灣人更加要寶惜呀！阿本仔腳
踏實地的實驗精神，也值得我們學習呀！」
那次以後，我每天走過黑松樹旁，都會想到爸爸說那段話的神情。
黑松，從那一刻起就不只長在火車站，而是深深紮根在我的心裡。每次想起爸爸說
的話：「連阿本仔也知道咱台灣是寶地，咱台灣人更加要寶惜呀！」我的心就會感到悵
惘。
對土地的迷糊，使我們不知寶愛，破壞了美麗的山河。
但是，不知道珍惜土地，根源是來自心靈的蒙昧。由於台灣的人心一分一分的在退
化，土地才會一寸一寸的失去呀！
如果，我們的心也和台灣一樣，原來是一塊寶地，我們是不是也願意，在寬度上，
每隔幾公里就種一棵黑松，在高度上，每隔海拔幾公尺就種一棵黑松，來測知我們心靈
的廣度和高度呢？
唯有從最冷的北部到最熱的南方，從最低的谷地到最高的山嶺，都可以遍植黑松的
土地，才堪稱為福爾摩沙的寶地呀！
唯有自心，從最繁華到最偏遠，從最低點到最高處，都可以像黑松活出翠綠的人，
才能時時維持清醒的心，挺立在大地上。
真正的故鄉時空可以改變有形的房屋，政治可以毀壞外在的故土，但我們的心、我
們的愛、緬懷、與認同，是永遠不會被帶走的。
朋友是高雄市紅毛港的人，一直堅持帶我去看他的故鄉。
我不能理解朋友的堅持。
朋友的堅持有兩個理由。一是紅毛港曾是最繁華的漁港，被無情的政府禁建三十年
，三十年來幾乎毫無發展，竟成為最沒落的小漁村。也由於限建的緣故，保留了三十年
前的聚落與文化，這在台灣是很罕見的。
另一個理由，則是最近要把紅毛港改為貨櫃中心，很快就要遷村，將會被夷為平地
。如果不去走走，以後再也看不到紅毛港了。
我隨著朋友去探訪他即將消失的故鄉－－紅毛港。
紅毛港的景觀確實令我大吃一驚。一條狹長到汽車也無法錯車的巷弄兩旁，密密麻
麻的紅磚瓦房，大部分已殘破不堪，僅存幾家尚完好的瓦房前，呆坐著沈默的老人。
朋友帶我去看他幼時住過的老家，傾頹到僅剩短短的牆根。朋友說：「每次來看，
都很難想像這是我長大的地方。」
朋友說起，從前的紅毛港是非常富有的，在公務員每個月只有一百元薪水的時代，
紅毛港人出海捕魚，一天賺一百多元是很平常的。可惜海邊漁民缺乏儲蓄的觀念，又酷
愛賭博，因此雖然收入豐富，卻很少富有的人。再加上收入高，漁民子弟都是從小投入
捕魚，因而教育程度低落。後來，遇到高雄港開港，漁獲量大減，紅毛港禁建，連自己
的家都無法翻修，短短的幾年間就沒落了。
「我讀初中的時候，要騎自行車到公車站，轉公車到碼頭，再坐船到高雄市，然後
轉公車到學校，一趟算得準準的，也要一個半小時，稍有誤差，兩個小時才能到學校。
當時的紅毛港人都說：「讀初中那麼辛苦，那把孩子送去讀初中的人真是頭殼壞去了。
」朋友說。
也幸好有這些「頭殼壞去」的知識分子，他們後來領導抗爭，同不公義的政府爭取
應有的補償。他們為了讓紅毛港的文化繼續留給下一代，成立了「紅毛港文化協會」，
編各姓家譜、考察歷史、出版雜誌，使紅毛港留下動人的篇章，不致被時間的浪潮完全
淹沒。
我到「紅毛港文化協會」去看他們搜集的史料與古物，深深為他們在「故鄉」所做
的一切而感動。朋友告訴我，紅毛港人由於有一個長期被迫害又即將消失的故鄉，大家
非常親愛團結，不管是吃飯、買東西，只要聽到「紅毛港口音」，鄉人就會自動打折。
我們沿著狹長的小巷，散步走到海邊，是朋友童年的快樂天堂，依然有許多紅毛港
的孩子在那裡釣魚、捕捉螃蟹。我和朋友從燈塔處回望夕陽籠罩下的紅毛港，看見了一
種非常淒涼的美感，真不敢想像這麼大的一片村落，不久之後會完全被夷平！
朋友說：「其實我初中畢業就離開紅毛港了，但心裡總覺得這是我真正的故鄉，而
我的故鄉就要完全消失了。」
我安慰朋友說：「真正的故鄉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如果以時空的改變來看，誰的故鄉不在消失呢？我們可能找不到少年時代走過的馬
路，也可能找不到孩提時代的老屋，如果時代夠久，甚至找不到整個城市。對於故鄉，
每一個人都是過客，再深情的歸人也經不起時空的淘洗呀！
紅毛港人失去故鄉是很遺憾的，可是想一想歷史上遷徙、流離、漂泊、逃亡的人，
他們沒有故鄉可回，一旦回去，故鄉裡沒有故人，也就形同他鄉了。
人是無常，家是無常，故鄉何嘗不是無常呢？
「我們的心，才是我們真正的故鄉。何處有愛、有緬懷、有認同，何處就是我們的
家鄉。時空可以改變有形的房屋，政治可以毀去外在的故土，但我們的心、我們的愛、
緬懷、與認同，是永遠不會被帶走的。」
「心所在的地方，就是故鄉真正的所在。」
我對朋友說。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溫柔之道
山水與我有關由於「山水與我有關」的觀念，可以使我們戒慎恐懼的存活在天地之
間。
觀念與思想乃是保護山水的源頭，失去好觀念與善思想的山水，遲早都會變成窮山
惡水呀！
朋友來看我，帶來一斤今年春天的高山茶，我們便在我鄉間的住屋陽台泡茶，茶香
帶著春天的氣息，從遠方的高山流瀉過來。
朋友說：「明年就喝不到這個茶區的高山茶了。」
我們陷進了沈默，因為那高山茶的茶區，由於颱風的關係，已經化為烏有，明年再
也不會有茶了。想到茶農辛苦的種作，在風雨中化為幻夢，我的心內感到疼惜。
朋友又說：「在高山上種茶，本來就是一種錯誤，破壞了水土的保持，現在終於自
食苦果了。」
我想到幾天前，颱風剛過境的時候，在電視上聽人評論農民的死傷與損失，用了「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的語句，使我的身心被螯刺了一下。確實，在高山
上種植茶葉、青菜、檳榔等淺根或直根的作物，會造成水土的流失，農民是自食苦果。
可是在面對人命的死傷時，說出這種話語，不是在落井下石嗎？
我說：「其實，種植農作而破壞水土，不能責怪農民，因為農人不管種什麼作物，
都是非常辛苦的，他們只是為了有更好的收入，過更好的生活，哪裡會想到水土保持這
麼廣大而深刻的議題呢？我們想一想，如果是我們住在高山上，有幾分田地，如果不種
植高經濟的作物，在農業幾乎無法生養活命的台灣，我們究竟要種些什麼才好？」
我對朋友說起，我的父親從前就是經營林場的，種一棵樹從植栽一直到收成，最少
要十年八年。為了活命，我們只好種植檳榔、樹薯、果樹、和青菜，甚至還要養牛羊豬
雞，那樣辛苦經年，也只不過勉強溫飽，哪裡有心情去想到水土的保持和政策？住在山
裡而只能種樹，生活正是死路一條呀！
朋友聽了我的訴說，感覺頗有道理，他說：「但是，水土的破壞，究竟誰該負責呢
？」
當然是政府的政策該負責。政府一方面鼓勵在山坡地上濫墾濫建，連總統、行政院
長和高官巨賈都在水源地上蓋別墅，怎麼有資格來管理農民為活命而在山上種植呢？政
府一方面縱容商人在山上闢高爾夫球場，動輒數十甲地，甚至親自到違法的球場打球示
範，怎麼有資格限制農民在自有的幾分土地種一些茶葉和青菜呢？
如果山林是不可以被破壞的，政策上卻是鼓勵人去破壞；如果水土是必須要保持的
，公權力的搖擺不定則暗示著根本不需要保持；現在，山林的破壞、水土的流失，造成
了農民的死傷狼藉，難道不是整個政府的損傷嗎？當某些不知民生疾苦的人在苛責農民
的時候，誰來苛責一個重利輕義、無智無能的政府呢？那些整日在辦公室吹冷氣，連巡
視災區都穿西裝皮鞋的政府官員，自己不思反省，有什麼資格來指責「辛苦終日，只得
一飽」的農人呢？
在為台灣土地療傷止痛的此時，不只傾力於災區的重建，也應該來做觀念重建的工
作。正好像喝著來自高山的茶，要想到自己與整個高山有關，那亙古存在的山水，不只
與農民有關，與政府有關，與所有的人都有關係。
由於「山水與我有關」的觀念，可以使我們戒慎恐懼的存活在天地之間。觀念與思
想乃是保護山水的源頭，失去好觀念與善思想的山水，遲早都會變成窮山惡水呀！
那遠山裡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棵樹、乃至每一個石頭都與我有關。這麼簡
明的觀點，每次風雨一來都在提醒我們，卻很少人在心裡生根。因此，連心裡的水土也
愈來愈難以保持了。
山鳥與水鳥水鳥因為專注而安靜，山鳥因為尋覓而跳動。
水鳥為了安全而群聚，山鳥為了自由而獨居。
這都是因為環境與本質互動的結果。
朋友在鳳山水庫的管制區上班，邀我到水庫附近走走。
鳳山水庫果然像朋友所形容的，是台灣僅存的淨土。由於管制區中有水庫和油庫，
警衛十分森嚴，一般人難以進入，不只維持了往日山水的純淨，反而此從前更繁華有生
命力了。
「為什麼呢？」
朋友說：「因為外面的土地破壞又快速又嚴重，許多動物都遷徙到水庫來住，不論
四季，水庫都充滿了水鳥與山鳥，還有蛇類、松鼠、魚類，水庫已經形成一個龐大的生
態系統了。」
我們進入水庫管制區的時候，正好是木棉花剛剛開放，滿山滿谷滿湖都是橙色的木
棉花，把藍色的天空襯出一片美麗的橘紅。我們的車子便在開滿木棉的小路穿行，開到
橫亙於水庫上方的橋上，朋友說，那座橋是賞鳥最好的景點。
水庫中有幾座美麗的沙洲，林木十分蔥鬱，在綠林上，遠遠看去是一片白點。
朋友說：「看哪！那些都是鷺鷥，還有幾隻大型的黑面琵鷺。」
我調整了望遠鏡的焦距，一看大吃一驚，那些鷺鷥的數量可能超過數千隻，密密麻
麻的鷺鷥，使林木看來竟是白髮蒼蒼一樣。
朋友說：「附近幾個鄉鎮本來都有鷺鷥的聚集地，現在不是被破壞、就是被污染，
全部飛到水庫棲息，雖然沒法統計，但至少有上萬隻。」
我們都為那麼龐大繁多的水鳥而震懾了，何況，鷺鷥是多麼美麗的水鳥！牠們披著
純淨的白羽，安靜時如如不動，飛翔的時候，又顯得那麼瀟灑和安然。當牠看見魚蝦的
時候，往水面俯衝，又是那樣迅捷充滿力量。
與我們同行的弟弟問我：「哥，你有沒有發現水鳥都非常安靜，而山鳥就顯得十分
躁動？」
朋友也說：「是呀，你們有沒有發現水鳥都是群聚的，而山鳥喜歡獨居？」
這兩個都是非常有趣的問題。從望遠鏡中看來，每隻水鳥真的都像老僧入定，一動
不動的注視水面。林中的山鳥卻是一直吵鬧雀躍，一刻也不能得閒。林間的山鳥築巢於
孤枝，澤畔的水鳥卻可以群居。其中是不是隱藏著什麼深意呢？
從前的哲人說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智之間既有差異，山水之間一定也會
造成不同的人格吧！人既那樣被環境所塑造，何況是鳥呢？
我對弟弟和朋友說：「水鳥因為專注而安靜，山鳥因為尋覓而跳動。
水鳥為了安全而群聚，山鳥為了自由而獨居。這都是因為環境與本質互動的結果。
」
動有動的力量，靜有靜的安好。群居有里仁之傳，獨住有自由之風，是沒有什麼高
下的差別，只看我們的心如何去養成罷了！
我們在鳳山水庫一直盤桓到黃昏，看到成群的野鴨回巢，成隊的夜鷺卻在黑暗中飛
出巢穴，我說：「你們看，白天黑夜，各有各的天空。」
回程的路上，我心裡浮起一首詩：動中活力旺，靜裡日月長。
一葦入百川，如風過群山。
我們既要學習山鳥的動，也要學習水鳥的靜。動靜一如的人，才可能一邊自由瀟灑
，一邊永遠奮發呀！
一幅畫或一套沙發有感覺、有感情、有性靈的事物，在時間的淘洗下就更顯露出自
己的價值；
而沒有感覺的事物，便不免隨時間黯淡凋零了。
十七年前，我從木柵搬家到安和路。當時安和路剛剛闢建，連電話線路都還未接通
，我們申請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電信局把線牽來。
可是，當時裝一支電話要一萬陸仟元，我的經濟困窘，連電話都裝不起，然而記者
工作又不能沒有電話。正頭痛不已的時候，一個朋友慷慨的說：「我正好有一支電話沒
用，送給你好了。」
朋友無條件送電話給我，又幫我辦了過戶和移機的手續，使我感激得不得了。覺得
不應該自白接受朋友的恩情，就想找一件價值與電話相當的東西回送朋友。
後來，在櫃子裡找到一幅油畫，是旅居巴黎的前輩畫家張義雄的畫。
那幅畫是張義雄送給我的，當時的市價也在一萬陸仟元左右。
經過了十七年，現在電信局改為民營，申請一支電話只要二千元。
而張義雄的五十號油晝在拍賣公司拍賣，一幅畫漲到五百萬元，可以裝設一千六百
多部電話。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這件事使我想起柏楊先生有一次告訴我，多年前他搬家到花園新城，一個長輩說要
送他一幅名家畫作，以為補壁，怕楊趕忙說：「不要，不要，我現在窮得要命，你與其
送我畫，不如送我一套沙發。」
事隔多年，柏楊不禁後悔，他說：「現在那一幅畫至少可以換一百套沙發呀！」
一幅畫為什麼會與一支電話、一套沙發的價值愈拉愈遠呢？這無非是感覺的價值。
有感覺、有感情、有性靈的事物，在時間的淘洗下就更顯露出自己的價值；而沒有感覺
的事物，便不免隨時間黯淡凋零了。
這樣一想，人間世裡最有價值的也正是感覺、感情、和性靈了。離此而談人生，生
命就會變成空殼；離此而論藝術，藝術便成為技術；離此而說宗教，宗教乃成為儀式。
即使是毫無生命情態的事物，只要灌注了情意，雖然外在的價值消減，依然有其動
人處。就說十七年前的那支電話好了，縱使一再的貶值，只要想起多年前朋友完全沒有
條件的贈與，心情猶有當年的餘溫，那種情意的價值，也不會輸給一幅五百萬元的畫了
。
比較值得憂心的是，許多現代人失去感覺、感情、與性靈，變成與沙發或電話無異
。沙發者，終日與電視相對，很少有時間思惟深刻的內在經驗。電話者，終日咄咄，言
不及義，缺乏真心的關懷與對待，流於言語戲謔，缺乏心心相印。
這樣下去，自己的生命一天天貶值也不自知了。
一萬美金的櫻桃樹那個角落原來有一棵櫻桃樹，價值一萬元美金，這不只是金錢的
問題，而是感覺的問題，感覺是無價的呀！
朋友到舊金山買房子。
去看房子的那天清晨，秋高氣爽，山青景明，心情特別晴好。因此看到房子的時候
，心裡為之一震，不論是造型、結構、或花園，正好都是心中理想的樣子。
屋主要出售的是兩戶雙併的別墅，不論房子或花園都是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
一戶有一棵櫻桃樹，樹上正結滿紅艷艷的櫻桃。
朋友二話不說，立刻買了那有櫻桃樹的房子，比毗鄰的房子多付了一萬元美金。『
一萬元買一棵櫻桃樹太貴了呀！」朋友的太太說。
朋友說：「這不是金錢的問題，是感覺的問題，感覺是無價的呀！」
住進房子以後，朋友才發現感覺也是隨時間在變化的。第一個意外是，發現那不是
普通的櫻桃樹，而是很酸很酸的印度櫻桃，根本不能吃。
第二個意外的發現是，站在隔壁的房子看那棵櫻桃樹的角度更美，如果以「欣賞就
是擁有」的角度來看，應該買隔壁的房子。第三個意外是，櫻桃很快就落光了，只剩下
光禿禿的樹。
有一天，朋友坐在窗口喝咖啡，正在感慨櫻桃樹的美景無常短暫的時候，眼睜睜看
著一個冒失鬼在街角倒車，轟然一聲，櫻桃樹應聲而倒。
朋友立刻上前理論，要對方賠償一萬美元，理由是「櫻桃樹就是一萬元買的」。
最後告上法庭，法官判那個撞倒櫻桃樹的冒失鬼賠償五百元美金，理由是依照當地
櫻桃樹普遍的價值，五百元是合理的賠償。
朋友的櫻桃樹到此總算告一段落。現在只要有朋友到他家，他總會指著窗外說：「
那個角落原來有一棵櫻桃樹，價值一萬元美金，這不只是金錢的問題，而是感覺的問題
，感覺是無價的呀！」
我安慰朋友：「那棵櫻桃樹雖然不在了，但是讓你體會到感覺的價值，認識到無常
的真實，又長存在你的記憶之中，一萬元已經非常值得了！」
時空的痕跡我們住的房子可能會老舊，器具會破損，但經過時空轉換，我們的感覺
、精神、意志會充滿其中，一個房子也就成為我們人格與形象的表現了。
朋友搬新家，住家在公園對面，房子裝潢得美麗非凡，不論環境或裝潢都達到幾乎
完美的境界。
我問朋友：「對於這麼棒的房子，如果勉強挑剔，你覺得還有什麼缺點？」
朋友說：「我覺得這個房子缺少歷史感。」
「歷史感？」
「就是時空的痕跡！一個非常完美的東西，如果沒有經過時間和空間，就不會有人
的感覺、人的精神、人的意志在裡面，那就沒有人味，不能天人合一，也就不真實了。
」
朋友舉例說明，就好像一件古董家具，有時候並不是很完美，可是因為有時空的痕
跡，就會顯現出歷史感，價值非凡。以明式家具來說，現在仿古的家具可以做到與古人
的手工不分軒輊，甚至超過，還使用比古代家具更好的木材。可是做得再完美，價值也
比不上真正的明式家具，那有價值的部分就是時空的痕跡。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說法。我們住的房子可能會老舊，器具會破損，但經過時空轉換
，我們的感覺、精神、意志會充滿其中，一個房子也就成為我們人格與形象的表現了。
因此，再好的建築師或設計師，也不能為我們創造人味，或為我們留下時空的痕跡
！那些價值非凡的部分，是我們的感覺、精神、與意志所創造出來的。
鹹龍眼從前鄉下的糞坑，威力是非同小可的，我們常要繫住口鼻才敢去爬那棵龍眼
樹。
龍眼長時間吸收這種「天地精華」，不變味似乎也不可能了。
在市場裡，看到夏日的第一批龍眼上市了，小販一直叫人試吃：「保證甜的，不甜
免錢。」
確實，所有的龍眼都是甜的，只有「很甜」和「普通甜」的不同而已。
但也不盡然，我小時候家裡就有一棵龍眼，不但不甜，而且是鹹的。
「鹹龍眼」自然是神奇無比。每到夏季盛產的時候，我都會採一些龍眼到學校請老
師和同學，他們往往吃得目瞪口呆，不相信自己的舌頭。
鹹龍眼並不是像鹽那麼鹹，而是鹹中帶甜，好像吃梅干一樣。
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忍不住會問：「真奇怪！你們家的龍眼為什麼是鹹的呢？」
我就會公布答案：「因為這棵龍眼樹是種在糞坑旁邊呀！」
老師和同學就會響起一片慘叫哀嚎，恨不得把吞進去的龍眼吐出來。
從前鄉下的糞坑，威力是非同小可的，我們常要蒙住口鼻才敢去爬那棵龍眼樹。龍
眼長時間吸收這種「天地精華」，不變味似乎也不可能了。
每到龍眼盛產的時間，我常常坐在門口庭院靜帶的看那棵龍眼樹，想到環境對一棵
樹的影響，何況是人呢？糞坑只是一個象徵，象徵了污濁臭穢的環境。一個人心裡要長
出甜美的果實，也必須遠離糞坑一樣的環境呀！
不只環境對樹有影響，樹與樹間也會互相影響。我曾聽木柵的一位茶農說到真實的
經驗，種在木瓜園旁邊的茶樹，自然會帶著木瓜的香氣：種在金棗園旁邊的茶樹，則會
有金棗的芬芳。
這一點，從蜂蜜看得最清楚了。養蜂人只要把蜜蜂養在龍眼樹林裡，蜜蜂就會做出
最好的「龍眼蜜」，彷彿收藏了整個龍眼林清香與甜美的精華。我曾在花蓮吃過一種「
檳榔蜜」，帶著濃濃的檳榔氣息，至今難忘。
那檳榔蜜的滋味，令人彷彿在檳榔林穿行，檳榔花特有的香在胸間流動。
原來，這整個世間都是互相關聯的，因緣與因緣也不會獨立存在。
一個人要保有人格的芬芳，必須不斷創造好因緣，並與好因緣和合；一個人要品嘗
生活的清香，則必須遠離惡濁，營造善美；一個人要走向愛與美，則必須常保與愛、美
相應的心。
童年種在糞坑上的龍眼樹，早被砍伐了，舊址正是現在旗山郵局寄掛號的櫃台。我
每次去寄信，就好像看見那棵龍眼樹的風姿，回味著鹹龍眼的滋味。
軟枝楊桃那些沒有噴農藥的水果，外表雖然醜一點，蟲鳥都喜歡吃；
那些噴了農藥的水果，外表雖美，蟲鳥都不會去吃，知道吃了有害健康。
人只注意外表的美醜，蟲和鳥卻看到了更深的內在啊！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在鄉下的荒地看到兩棵野生的楊桃樹，是很好的軟枝品種。
楊桃樹也沒有辜負它的好品種，結滿了纍纍的果實。樹枝因太重的負擔，低垂著頭
。黃熟的楊桃落了一地，遍地都是金黃，蜜蜂與果蠅在楊桃樹下飛舞。
這兩棵野生楊桃的盛產使我吃驚，因為既不使用農藥，也不使用肥料，楊桃竟可以
如此高大，長出如此多的果實。更使我吃驚的是，這麼美好的楊桃，竟然沒有人採收，
也沒有人願意吃，任其凋落一地。
是不是這楊桃不好吃呢，為何沒有人吃？
當我站在楊桃樹下一看，就懂了。
由於未使用肥料，這楊桃比一般的楊桃瘦小，不像市場裡那碩大的楊桃。
由於未使用農藥，楊桃的表面多少有蟲鳥咬吃的痕跡，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
現代人吃慣了以肥料培育、用農藥保護的水果，對這貌不起眼、有一點瑕疵的水果
，當然是不屑一顧了。
我想起一位種水果的明堂表哥，他曾對我說：「我們人自以為聰明，其實比鳥雀還
笨，甚至比蟲還笨。那些沒有噴農藥的水果，外表雖然醜一點，蟲鳥都喜歡吃；那些噴
了農藥的水果，外表雖美，蟲鳥都不會去吃，知道吃了有害健康。人只注意外表的美醜
，蟲和鳥卻看到了更深的內在啊！」
明堂表哥種的水果都不用農藥，在水果結實的時候，他用塑膠袋一粒一粒的包起來
，而在每一個果園裡，他總會留下一棵給蟲鳥吃。他常說：「蟲鳥真是聰明呀！他們都
會從熱的開始吃，所以整年水果不會斷。
他們吃飽就走了，不像一些偷水果的人，連生熟也分不清。」
我採了兩大袋的軟枝楊桃回家，洗乾淨，把蟲鳥咬過的部分削去，切成丁，端出來
請大家吃。
家人吃了都大為驚歎：這麼美味的楊桃真是少見呀！
確實，由於沒有農藥與化肥的污染，楊桃的生長較為緩慢，使那軟枝楊桃比市場的
楊桃更堅實甜脆，滋味更為深長。
邊吃楊桃，我邊想起明堂表哥說的：「蟲鳥比人還聰明。」這不只是楊桃，而是人
的短視近利所造成的。當整個社會的人都只重視表面的好看，忽視內在的毒素之時，真
正清淨的生活是不可能實現的。
噴了七次農藥的荔枝農藥與肥料並不是來自農藥行或肥料店，而是來自農人的心，
來自心裡的觀念與思想。
這一點，才是最難改變的呀！
到山上的荔枝園，幸運的遇到了荔枝園的主人，是一位七十幾歲的老農夫。
老農夫遇到我們這一群陌生的人，表現出令人意外的熱情，他說：「想吃荔枝的話
，自己摘來吃呀！反正這些荔枝也不收成了。」
「不收成，那就是放在樹上，讓它掉下來腐爛了。」我問。
老農夫說：「是呀！是呀！一斤荔枝大賣才十元，可是請工人來摘，一天工資是一
千五百元。何況工人不願意從樹上摘，他們做的只是修枝束成一把一把的工作。我的年
紀也大了，爬樹摘荔枝的工作也做不來了。
想要賺點錢，除非從頭到尾自己摘，可惜家裡沒人手，我做不動了。」
聽到老農夫的話，我們都不禁感歎，這麼大、這麼甜、這麼好的荔枝，一斤只能賣
十元。而費盡心血的種植，由於無人採收，竟要凋爛在樹上，這還有什麼天理呢？
於是，我們一群人七手八腳的爬到荔枝樹上摘荔枝，並且沈默的坐在樹下吃了起來
，愈吃愈覺得可惜和心疼。老農夫也陪我們坐在樹下，搧著斗笠乘涼，看著自己的荔枝
園出神。
我打破沈默，對老農夫說：「阿伯，你種的荔枝又紅又大，真好吃，很少吃到這麼
好吃的荔枝呢！」
老農夫聽了，開心的笑起來：「是呀！我的荔枝當然好吃，外表也好看，那是因為
別人的農藥只噴五次，我總共噴了七次，前幾天才又噴了一次農藥，比別人更粗本哩！
」
我們一聽，全部停止吃荔枝的動作。噴了七次農藥，前幾天才又噴過一次，而我們
連洗也沒洗，僻哩啪啦就吃了一大堆，心裡開始起了變化，有一點後悔。
老農夫以為我們停下吃荔枝的動作，是在讚歎，更加眉飛色舞的說：「因為農藥噴
七次，我的荔枝裡連半隻蟲也沒有。不只如此呀！我的農藥也下得比別人重一倍，肥料
也下得比別人重一倍！」
這一下，我們根本沒有人敢去動那個荔枝了。
我說：「阿伯，你的荔枝，農藥和化學肥料下那麼重，會吃死人呀：」
老農夫笑得好燦爛，說：「不會，不會，農藥直接拿起來喝才會死人，多少吃一點
，聽說是很補的，而且可以鍛鍊身體的抵抗力。」
我們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老農夫說：「賣農藥的人，有影這麼說的。」
我們不敢再吃荔枝，忙著告辭，老農夫追出來：「別急！別急！多摘一些帶回去吃
，要不，送人也很好呀！」
農藥與肥料並不是來自農藥行或肥料店，而是來自農人的心，來自心裡的觀念與思
想。這一點，才是最難改變的呀！
黑長喙天蛾其實，黑長喙天蛾並沒有騙人，是人自己騙了自己。
黑長喙天蛾會長得那麼像蜂鳥，我想是因為那種身型是吸花蜜最理想的身型吧！
春天，小鎮的公園開滿了黃菊花，菊花沿著路、沿著山坡開到了山頭。
我每天清晨都會散步到山上，順便沿路欣賞菊花，由於每年春天，這個公園都會開
滿菊花。小鎮居民不以為稀奇，來賞花的人不多，常常是固定的幾個人。
菊花開了一兩個星期以後，有一天，突然有成群的「蜂鳥」飛來，數量多的時候有
一兩百隻。牠們伸出長隊從菊花中吸取花蜜，當牠們吸花蜜時，總是在空中急停，以迅
速的鼓翼使身體保持不動和平衡，真是美極了。
我因此把散步的時間改了，從清晨變為黃昏，這樣可以一邊賞菊花、一邊看「蜂鳥
」。
許多看過「蜂鳥」的人，回到小鎮奔相走告：「鼓山頂上，每天飛來一兩百隻蜂鳥
，真是美極了。」
不久之後，每天黃昏，山上就擠滿了人群，都是上山來看「蜂鳥」，還有一些是遠
從數十里外趕來的。原來在山下擺攤，賣香腸、賣汽水、賣茶葉蛋的，也紛紛把攤子揹
到山上來。
「看蜂鳥」成為新鮮熱門的事，使小鎮居民為之沸騰，黃昏時擠滿山頭，菊花與蜂
鳥也為之失色了。
小鎮裡教生物的高中老師，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捕獵了一隻「蜂鳥」
研究，第二天，「蜂鳥」的謎就被解開了。原來那根本不是蜂鳥，而是長得非常像
蜂鳥的一種蛾類，全名叫作「黑長喙天蛾」。牠除了捲曲的長隊與蜂鳥不同之外，體型
、大小、翅翼、尾巴都與蜂鳥相似。
生物老師很得意自己的發現，於是把峨類圖鑑影印下來的資料，分送給每天黃昏上
山賞蜂鳥的人。
看到那資料的人大失所望。
小販在第二天就把東西搬下山了。
黃昏賞蜂鳥的人也不再上山了。
甚至有人說：「什麼蜂鳥，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從此，山上的公園又復歸於平靜。
其實，黑長喙天蛾並沒有騙人，是人自己騙了自己。黑長喙天蛾會長得那麼像蜂鳥
，我想是因為那種身型是吸花蜜最理想的身型吧！
只有我，和少數賞花的人，依然上山去看黑長喙天蛾。我們現在知道牠是蛾類，不
是鳥類，也完全不減損我們觀賞的興致。
大部分的人正是這樣，爭逐著一時的流行，反而忽視真正美好的內容。
想想看，在遍地黃菊上、在夕陽柔照中，有上百隻美麗的動物採蜜，是多麼美好的
風景呀！是蜂鳥，或是天蛾，又有什麼要緊呢？
標籤的時代一個本質好、內涵佳、情感真摯的人，愈來愈可能在這個時代失落他的
價值。
反而那些只重表面形式的人，變成了社會的掌舵者。
孩子希望買兩件黑色的T恤，但是一再的拜託：「爸爸，請您幫我找看看有沒有那
種完全沒有標誌的衣服。胸前印著一個名牌，好俗喔！」
我說：「好，但是爸爸要先去辦身分證，晚上再找時間幫你買。」
我到區公所去辦身分證，是因為職業欄裡還記載著從前的工作，我想把它改成「作
家」。
區公所的小姐是我的讀者，但是她表示無法幫我改職業欄，除非我帶「證明」來證
明我是一個作家。
「作家需要什麼樣的證明呢？」
她說：「譬如說林先生是不是文藝協會或寫作協會的會員？由協會開證明就可以了
。」
我說：「我從來沒有參加任何有關寫作的協會，但是，我寫了一百多本書，難道不
能做為自己的證明嗎？」
小姐說：「那麼，林先生有帶書來嗎？我們可、影印作者欄證明你是作家，這樣就
可以改職業了。」
我說，我忘記了，下次再來訂正好了。
走出區公所，我感到有一點迷惑。做一個作家，本人並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必須
要有一些文件與標誌。反而是許多可能參加寫作協會的人，他並不寫作，卻證明了自己
是作家的存在，這是一件多麼荒誕的事呀！
晚上，我到百貨公司幫孩子買衣服，發現所有的衣服都有名牌和標誌，兔子、青蛙
、鱷魚、大象、螞蟻、雨傘，以及大大的字體，根本就找不到一件完全沒有牌子的衣服
。
這使我們不能理解，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人的衣服都必須依賴一個牌子呢？既然
有了牌子，何必又在胸前、背後綴出一個大大的標誌呢？
由於人們依賴名牌與標誌來證明一件衣服的存在，因此產生許多仿冒的名牌和標誌
，衣服的真價值反而被混淆了。
我想，有許多人買的不是衣服，而是標籤。這就好像我們看一個人不會重視他的人
格與道德，看見的往往是他的職位、財富、與名聲！
一個充滿外在標籤的時代，看起來是一件小事，其實是一種大的象徵，象徵我們的
時代逐漸在失去真實的、內在的、本質的重視。一個本質好、內涵佳、情感真摯的人，
愈來愈可能在這個時代失落他的價值。
反而那些只重表面形式的人，變成了社會的掌舵者。
一件衣服的好壞，在遮去名牌的時候，才能看得更真實。
一個人的存在，也唯有在放下名利權位的外衣，讓內在的愛與美、情與義顯露出來
，才能見及他的本來面目。
溫柔之道認識心靈的溫柔之道，是不是比做為武術的「柔道」更重要呢？
在人生之道上，做柔弱的小草是不是比做剛烈的松枝更需要勇氣呢？
面對人生困境的道場，是不是比柔道的競技場更為困難呢？
一位柔道教練自殺了。
他選擇自殺的方式，是以自己柔道道袍上的腰帶自縊的。
這個消息使我感到震驚，因為一個柔道四段、公認非常了不起的國家級教練，竟然
如此不堪一擊，輕易的了結生命。我們或者可以說，柔道教練不是被武術擊倒，而是意
志與心靈被擊倒了。
柔道教練的自殺，使我想起相傳柔道的起源。在明朝末年，我國的武術家陳元贇避
亂日本，住在江戶的國正寺，有磯貝次郎等三個日本人跟隨他學習中國拳術。
有一年的冬天清晨，陳元贇推開寺門，才發現前夜下了大雪。在雪封的大地上，他
看見高大的松枝因承受不了雲的壓力而斷落，但地上看似柔弱的小草卻在雪中搖曳。
陳元贇看了大有啟發，於是參合日本古代的武藝改革了拳技，創造出「以柔克剛」
、「順勢而為」、「四兩撥千金」的武術，稱為「柔術」。後來逐漸風靡，被稱之為「
柔道」。
因此，柔道不是普通的武藝，而可以說是一種「溫柔之道」，是從學習小草的柔弱
謙卑開始的。唯其柔弱，才能在雪封的大地中不致折斷；
唯其謙卑，才能在風雪過後，再度抬頭。
小草是不怕踐踏和折磨的，甚至野火也燒之不盡，只要有春風，就會再生。但剛強
的松枝就不是這樣，只要受人踩踏，就會應聲斷裂。
一個柔道教練為了小事而自盡，是令人遺憾和惋惜的。在遺憾與惋惜中也令人深思
：認識心靈的溫柔之道，是不是比做為武術的「柔道」
更重要呢？在人生之道上，做柔弱的小草是不是比做剛烈的松枝更需要勇氣呢？面
對人生困境的道場，是不是比柔道的競技場更為困難呢？
如果我們也面對了別人相同的誤解，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是要學習松枝在雪中斷
落，或者學習小草，等待雪霽清明的時節呢？
一個柔道教練自殺了，更讓我們看清了心靈溫柔之必要、柔弱之必要、柔忍之必要
。生命的柔道應該從這裡學起。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列子》《湯問篇》中說的：「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思。
」確是很高的境界。武藝的柔道是有限的，只有全生命進入溫柔之道才是無限的呀！
意念的伸展神明如果這麼容易降生，這個世界絕對不會像今天如此混亂。
可歎的是，眾生往往不肯相信自己意念的伸展，卻願降格以求那些速食的神祇。
一位假冒神蹟的神棍，被逮捕收押了。整個社會，尤其是媒體，沒來由的陷入了神
蹟探討的漩渦中。
常常有人來問我：「你相不相信有「神」呢？」「你相不相信神蹟或神通呢？」
或許是年紀有點大了，自知人生渺小、生命有限，我是寧願相信有神的。可是神是
居住於天界的，在人間，祂是以什麼面目來顯現呢？眉間放光、分身顯相？或是騎龍御
雲、飛翔於天？
我認為，人間的「神」應該重新定義。「神」字拆開來看是「示申」，也就是「意
念的伸展」。一個人的某些意念比別人的意念更伸展，在那個範圍內，他就是神了。
最明顯的意念伸展，表現在宗教、政治、演藝人物三界。宗教界固然有許多活佛、
活神仙得人膜拜。政治人物生前希望別人喊萬歲、在公園與馬路鐫刻自己的名字，死後
建廟堂祀奉，與宗教界的神明沒有什麼不同。演藝界也是，當我們看到麥可．傑可神出
現的時候，不也有許多人狂吼、昏倒、歇斯底里嗎？
他們都是凡人，但他們也是「神」，只是意念比他們的信徒伸展罷了。
神不可能這麼輕易的現身在這個世界，但理性的思考一下，每個人在他的專業裡不
都是別人的神嗎？只是這種專業往往要多年錘鍊才能臻於成熟，唯有宗教、政治、演藝
人物可以塑造、吹捧、無中生有吧！於是宗教界、政治界、演藝界乃成為騙子與痞子的
溫床。如果我們的意念一退縮，他們的意念就會佔領我們，使我們成為無知、意志薄弱
的人。
因此，一個人如何來伸展自己好的意念就變得十分重要，伸展意念後就可以「學習
看見我的心」，也正是「覺悟」了。
自我的覺悟比相信任何神明都好，因為人間的「神明」不會獨自顯現，祂都會與幾
位孿生兄弟「神通」、「神祕」、「神經」一起出現。稍不小心，自我的意志淪陷，就
會像「本尊」已被抓去，猶望著空中「分身顯相」的信徒一樣，值得悲憫。
神明如果這麼容易降生，這個世界絕對不會像今天如此混亂。可歎的是，眾生往往
不肯相信自己意念的伸展，卻願降格以求那些速食的神祇。
我想到《金剛經》裡的一首偈：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
來。
從外來的形相與音聲中祈求，就是走入了邪曲的道路，不能看見自己心中的如來。
如果能體會自己心中的如來，一切圓滿具足，又何必在外相與音聲中迷惑呢？
讓我們來發展自己這本具的善的意念，讓這意念伸展如神吧！這意念真正得到伸展
，我們就是自己的「本尊」！
不動道人心如果能把心思花在一些美好有意義的事情，一個失業的人也不致失去尊
嚴的氣度，反過來做一些無知而折損福德的事。
自以為好玩，傷害的其實是自己的心。
一個朋友來喝茶聊天，突然說：「我最近常在市場跑給出家人追。」
我感到大為好奇：「出家人為什麼要追你呢？」
朋友說，有一陣子他失業在家，心情非常鬱卒。常常在家附近的市場和公園亂走，
一方面散心，一方面尋找看看有什麼賺錢的機會。
失業的人對金錢特別敏感，有一天他路過市場，看到幾個穿僧袍的人在托缽，那些
缽裡高高堆起的鈔票，使他的身心受到很大的震動。
他心裡想著：「這個工作真不錯，如果是真的出家人，來托缽就沒有話說。可是市
場裡的出家人不一定是真的，有的頭上沒有戒疤；有的穿著全新的架裟，氣質不像出家
人；有的還搭了只有法會上才穿的縵衣。如果是假的出家人，不是會有很多人受騙嗎？
」
這樣想著，他突然靈機一動：有什麼方法可以辨識出家人是真是假呢？
他自己下了一個結論：我來勘驗勘驗他們的真假吧！如果我抓起他們缽裡的鈔票就
跑，會追上來的就是假的，如果不動的就是真的。
說到這裡，朋友自得的笑起來：「結果通通是假的。只要我抓起缽裡的鈔票，那些
原來站著幾小時不動，看起來定力高深的披著僧袍的人，都會抱著缽追著我跑。這時我
就會站定，把錢放回他們的缽裡說：啊！
對不起，我不是要拿你的錢，只是算算你今天化緣化了多少錢啊！」
向來對出家人非常崇敬的我，聽到朋友的描述，腦中浮現出家人追著朋友跑的畫面
，也忍不住笑起來。我對朋友說：「你實在太殘忍，也太無聊了！」
朋友說：「也沒什麼，只是好玩罷了。」
其實，世間好玩的事情很多，何苦把痛苦加在別人的身上呢！如果能把心思花在一
些美好有意義的事情，一個失業的人也不致失去尊嚴的氣度，反過來做一些無知而折損
福德的事。自以為好玩，傷害的其實是自己的心。
出家人的真假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應該把寶貴的時間和心思用在有意義的事呀
！我對朋友說：「千萬別再做愚蠢的事了，你沒聽過『寧動千江水，不動道人心』嗎？
」
我祝福你我們的生命如此倉促，可以用善意的祝福或惡意的嘲弄來面對世界，為何
不選擇那善意的祝福呢？
到故宮博物院去看歷代金銅佛像展覽，下山的時候感到尿急，跑到附近的公共廁所
小解。
在小便池的旁邊看見一行小字：「請抬頭看看上面。」
我忍不住抬頭往上看，在接近天花板的上方寫著：「妳是王八蛋。」
下面用小字寫著：「請再轉頭看看後面。」
忍不住再轉過頭，看接近天花板的上方，用大字寫著：「你還是王八蛋。」下面又
用小字寫著：「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從公共廁所走出來的時候，我啼笑皆非，彷彿走進了連環套中。心裡思惟著：這是
哪一個無聊人士的傑作呢？這顯然是一個聰明人在嘲笑世間，也彷彿是一個愚蠢的人在
作弄自己。
誰是王八蛋呢？實未可知。
我們的時間如此寶貴，可以用來做有意義或無意義的事，為什麼不做一些有意義的
呢？
我們的生命如此倉促，可以用善意的祝福或惡意的嘲弄來面對世界，為何不選擇那
善意的祝福呢？
唯有內心不具足的人才會以惡意來看世界，當一個人發出了流言、謾罵、嘲笑的時
候，我們只看到那個人的不具足。真正具足圓滿的人，享受內心的美好情境都覺得時間
不夠，不可能以嘲弄來得取內心的滿足，更何況是在公廁裡寫字呢！
實際的人生正是如此：在每一個辦公室總有一兩個喜歡論人是非長短的人；在每一
個團體也總有一兩個喜歡閒言閒語製造流言的人。我們深入的觀照，就會發現他內心深
沈的不足與明顯的缺憾。當我們有了這樣的觀照，就會寬諒而同情了。
想想看，如果把公廁的字改成這樣，就會變得非常溫馨了：「請抬頭看看上面。」
「我祝福你。」︵請再轉頭看看後面︶。
「我還是祝福你。」︵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只是，公廁根本就不應該寫字的。
更內心的所在許多人在生命的進程中，語言與心靈其實都沒有得到發展，因此思惟
都停滯於最粗淺的層次，語言則停留在世俗的生活。
久而久之，語言裡就失去愛，失去感動，變得沒有意義了。
路過一個公園，看見四個婦女坐在一起閒談，由於她們談話的聲音激動、表情熱烈
，使我感到好奇，我便趨近聽聽她們在說些什麼。
「夭壽喔，米酒頭仔到處欠貨，有錢也無處買，我媳婦快做月子了，沒有米酒可怎
麼辦才好？」
「現在，公賣酒有一種新的稻香酒，聽說和米酒同款呢！」
「不同款呀！還是米酒才對味！」
「我聽說惠陽超市，只要買五百元，就可以加買一瓶米酒呢！」
原來，她們是在談最近非常熱門的米酒問題，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不休。我站了十
幾分鐘，發現她們的話題都還未離開，我只好先離開了。
我辦了幾件事情之後，又路過公園，發現那四個婦女還在公園裡熱烈的討論。
「現在的話題不知道變成什麼？」我心裡邊問，邊走到她們的身旁。
使我非常吃驚的是，她們還在談論米酒，而且暫時也沒有停止的跡象。一個米酒的
話題就可以討論兩個小時而不休止，這使我大惑不解，難道談兩小時米酒就可以變出一
瓶米酒嗎？或者是，談完米酒之後回家，可以使她們生活更安頓，心靈更舒坦呢？
禪宗裡，常常教我們「不落言詮」、「勿流於言說」、「語言無用」，是不是就在
指陳這種無意義的說話呢？
如果說身、語、意的提升與淨化是不二法門，那麼，語言是非常有用、有價值的，
我們鍛鍊語言應該像鍛鍊身心一樣，使我們的語言更精確有力，來觸及更深刻的內心世
界，或使我們的語言更清淨婉轉，來表達人間更好的情意。
許多人在生命的進程中，語言與心靈其實都沒有得到發展，因此思惟都停滯於最粗
淺的層次，語言則停留在世俗的生活。久而久之，語言裡就失去愛，失去感動，變得沒
有意義了。
每天花一段時間，來與朋友家人談心就顯得多麼重要。用的語言共同激盪、共同觸
及那些更內在、更深刻、更美好的經驗，以及分享生命裡更繁盛、更輝煌、更飛揚的品
質。
語言也不只是說話，而是一切感動的表達，一切使我們的心與心更貼近的表達。
當我們遇見一個朋友的時候，是希望他說：「嘿，最近有沒有多買一瓶米酒？」
還是希望他說：「好久不見了，我們全家都很思念你，把你最近的心情說來聽聽！
」
心與心的靠近，往往就是從一句話開始的！
藍天下的綠色信仰體會真道的人，只求飽腹知足，不追求官能享受，寧願選擇質樸
單純的生活，不願迷失在奢侈浮華之中。
釋迦牟尼佛經過十天七夜的禪定後，張開眼睛，看見天邊的星星而悟道了。
我們有沒有想過，萬一，佛陀張開眼睛，天邊沒有明亮的星星呢？
在現代，這是完全可能的。空氣污染與光害，使天邊的明星黯淡，甚至完全看不見
了。
＊
孔子與子路、曾子、冉有、公西華四個學生坐在一起聊天。
子路、冉有、公西華都說了自己的志向，無非是經世濟民、禮樂教化，只有曾子說
：「我希望在暮春時節，換上輕鬆的春天服裝，與五、六個青年朋友，七、八個少年朋
友，在清淳的沂水洗一洗，在舞雩台上吹吹春風，然後，唱著歌回家。」
孔子長歎一聲：「我讚賞曾子的志向呀。」
我們有沒有想過，萬一，曾子到沂水邊看到河水混濁，舞雩台的風是腥臭的，他還
能唱歌嗎？
在現代，這是完全可能的。河水污染，空氣品質惡劣，使所有的溪水都不能洗浴，
春風也不清涼了。
＊
耶穌有一次和弟子在一起，他說：「你們不要小看山裡的百合花，它既不紡紗，也
不織布，但是，所羅門王皇冠上的寶石也比不上它。」
我們有沒有想過，萬一，耶穌有一天到山裡也看不到百合花呢？
在現代，這是完全可能的。山坡地的濫墾、水土的破壞、農藥的過度使用……使得
從前滿山遍野的百合花，現在只有在斷崖上才找得到了。
＊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
，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這是我們現代生活的寫照，過度追求色彩的享受，使我們視覺遲鈍。
過度追求聲音的享受，使我們聽覺不靈。過度追求味道的享受，使我們食而不知其
味。
甚至，過分地縱情騎馬打獵、追逐鳥獸，使我們心神狂亂；過分地追求金銀珠寶，
令我們的行為敗壞頹廢。
所以，體會真道的人，只求飽腹知足，不追求官能享受，寧願選擇質樸單純的生活
，不願迷失在奢侈浮華之中。
＊
追求新性靈生活的現代人，因此應該選擇純淨、高品質、有品味、有益於生命的事
物。這並不是要經世濟民、禮樂教化，而是為了抬起頭來，可以看見天邊明亮的星星，
可以在山裡欣賞純潔的百合花，可以在清澈的溪水中玩水，可以大口呼吸甜美的春風。
為了在生活中，有歌有詩；在生命裡，有愛有美。
綠色信仰是生命中恒久的信仰，那不只是古代聖人的信仰，也是不會隨時光變移的
信仰。
鮑魚與龍蝦的吃法儘管說人人都有佛性，都有最好的本質，也應該發展可以匹配人
的本質和靈性的文明才是。
失去了文明，再好的心靈也無處依附呀！
走過台北東區一條熱鬧的大路，突然看見有人在路邊搭了棚架，正準備著晚上的酒
席。
這個平時只有在鄉間才看得到的景象，使我感到詫異。熱鬧的台北東區，竟還有人
在路邊辦桌，引起了我的好奇。
走過去一看，排成好幾列的盤子裡，盤盤都有一隻大龍蝦，龍蝦的頭殼與觸鬚高高
的翹起，盤子裡有一些切片的白內，還有只剩空殼的尾部。辦桌的師傅手裡拿著一句長
條塑膠紙包的美奶滋，正用力來回的把美奶滋擠在龍蝦片上。
幾隻蒼蠅在空中徘徊，伺機等待著先享受一頓龍蝦大餐。
轉頭一看，旁邊好幾排的盤子，每一盤裡都放著肥雞、海蟄、蝦子、鮑魚，看起來
是一道四拼的冷盤，肥雞、海蟄、蝦子都煮好了，只有鮑魚是白切的，另一個辦桌的師
傅，拿著另一包美奶滋，正用力來回的擠在鮑魚上面。
這兩個完全相同的畫面震懾了我：難道鮑魚與龍蝦沒有別的吃法嗎？在我的印象中
，美奶滋幾乎是天下最難吃的東西，如何配得上龍蝦和鮑魚這種高級的料理呢？
我對正擠著美奶滋的師傅說：「好料喔！」
他說：「當然嘛好料，不只是龍蝦、鮑魚呀！下面還有魚翅、燕窩、清蒸青衣和烤
鴿子咧……我們每天辦的酒席都是這麼好料的。」
以龍蝦、鮑魚、魚翅、燕窩來論，那酒席確實是「好料的」。可是這麼好的材料竟
就在路邊搭棚，完全沒有煮法，只是配著美奶滋和蒼蠅吃將起來，不是暴殄天物嗎？這
麼高級的好料，縱使在最高級的西餐廳也是少見的。可是比較一下，西餐的主菜頂多是
一塊肉、一片魚，但是細烤慢焗，再加上氣氛與衛生，卻營造了我們不可及的情境。
鮑魚與龍蝦如果死而有知，牠們奉獻了珍貴的生命，竟被如此粗俗無文的對待，也
會感到遺憾吧！
「粗俗無文」幾乎已經成為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最驚人的標示了。
儘管說人人都有佛性，都有最好的本質，也應該發展可以匹配人的本質和靈性的文
明才是。失去了文明，再好的心靈地無處依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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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圓神
初版日期：1997 年 05 月 1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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