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十三年。 身雖是“紐約客”,心卻是“异鄉人”。 這里寫的是异鄉人、异鄉事、异鄉夢、异鄉情 洋學生送老師一個從中國城買來的年禮,打開來,是包生力面。 獨自穿過密雪,灰蒙蒙地,想起齊瓦哥醫生電影在西伯利亞的景象,這紐約有時竟真像 是西伯利亞的凄寒。 年夜飯 “天增歲月人增壽 春滿乾坤福滿門” 在黑板上寫下這幅中國最常見的春聯,逐字做了翻譯,再解釋了詞性相對的道理,和中 國人懸挂的方法。又在紙上寫了個“福”字,倒過來拿著,講解“福到了”的妙趣,直覺得 台下的洋孩子們似懂非懂的樣子,搖搖頭,看時間不早了,便宣布下課。又突然把學生們喊 住,道了一聲Happy-New-Year,學生們大聲肆虐地應著,還有個高大的洋孩子送過來一包 東西,說是給老師的年禮,在中國城買的,原來是包速食面,便也笑嘻嘻地接下,丟進手提 箱,又收拾起先前使用的幻燈机,左手一包一箱,右手一架沉沉的机器,斜著身子,用肩膀 頂開大樓側門,外面正下著霏霏的細雪。 挂了個電話給入學部,老婆匆匆地應話,說今儿個約談的學生太多了,只怕要拖得很 晚,只好自己先回去。穿過停車場,雪是愈密了,天色也便更陰沉了下來,灰鯦韉兀祖秮 齊瓦哥醫生電影在西伯利亞的景象,這紐約有時竟真像西伯利亞的凄寒。 沖進家門,母親正坐在廚房,沒有開燈,黑幢幢的一個影子:”發愁呢!晚上吃什么 好?大過年地!” “隨便嘛!跟平常一樣,天天不都是過年嗎?” “我弄了個五花扣肉,就想不出別的了,昨天剩的萊,冰箱都裝不下!” “那等會儿就端上桌吧,薇薇只怕要晚下班,咱們先吃!” “唉!”老人家嘆了口長气:“哪儿像過年哪!一點儿年的味道都沒有,連鞭炮都沒听 見一聲。”說著逕自向里屋去了。 心里覺得對老人家過意不去,跟了進去,母親正坐在臨窗的椅子上看后院的雪景呢! 成百的寒鴉,正迎著雪在枝頭聒噪,每只都不斷地抖動著身体,震落身上的雪花,這是 老人家最愛看的景致之一,她几乎算得出那些鳥會什么時候突然消失在樹林的深處。 窗台上擺著一排柿子,母親一個個摸了摸,又為它們掉了掉方向:“天這么冷,這柿子 摘得生,听怕熟不了几個。”跟著又是那個老故事了:“想當年在北京老家,后院里放只水 碗,浸上個大蓋柿,等冰凍上了,拿進屋,撕開了一個口,用力吸,柿子全成了果凍,真甜 哪!哪儿是這美國柿子比得上的……” 突然電話響,儿子從學校打來的,開口就是洋腔,听了有气,吼了回去:“你講英文, 老子听不懂!怎么?是不是為了旁邊有洋同學在,說中國話丟你臉,那就不要說,老子不懂 洋文!”儿子赶緊改了國語,說什么班聯會要開會,不能回家吃晚飯。 “好好好!不回來算了!”挂上電話,回頭看見老人家站在后面發呆,也不知說什么 好,又不到吃晚飯的時候,便默默地下了樓,攤開稿紙,打算爬爬格子。 卻听得上面廚房傳來剁菜的聲音,把寫作的興致也打消了,想要上去抗議,又按捺了下 來,老人家不是說了嗎: “大除夕,全家不能一塊儿吃年夜飯,總得吃几只元寶(餃子)吧!” 趙小蘭家門前,長達一百二十尺車道的柏油路面,竟是几個姐妹,在父親的指揮下 自己鋪成的。 宴客時,孩子們當女侍;買東西拿收据回家報帳;念大學向政府貸款,署假打工還錢。 連布什總統都說:“應該向朱木蘭女士學學怎么管孩子!” 他們這一家 ──趙小蘭所受的家庭教育 在我念研究所的最后一年,日文課班上突然出現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太太。當她正襟危 坐,擠在一群二、三十歲年輕人之間,跟著教授朗讀的時候,實在很有意思。起初我以為她 只是排遣時間的旁听生,后來看她也緊張兮兮地應付考試,才确定是正式的研究生。她從不 缺席,筆記又寫得好,所以溜課的人都找她幫忙,我們稱她為趙太太,直到畢業,才知道她 就是趙小三的母親──朱木蘭女士。 我今天提到趙小蘭,并不想強調她是華裔在美國政府職位最高的人,也不想討論她的白 宮學者、花旗銀行或哈佛大學的經歷,而是希望讀者能了解一下趙小蘭的家庭生活。因為我 相信,沒有那樣好的家庭教育,很難有趙小蘭今天的成就。最起碼趙小蘭今天立身華府高階 層,那种不亢不卑,帶有适度矜持与華裔尊榮的气質,必然來自她那特殊的家庭教育。 我用“特殊”是絕不為過的,因為在美國的中國家庭,能有她家那樣完整而嚴格訓練的 已經太少了,即使在中國,相信也不多。 看過“真善美”那部電影的人,大概會記得當茱麗安德魯絲初去當家教的時候,父親一 吹哨子,孩子就由大到小,列隊出現的畫面。 這种情景,几乎也能在趙小蘭的家里看到。 趙小蘭的父親趙易成博士很好客,每有客人來,六個女儿只要在家,一定會出來招呼。 她們以非常恭敬的態度為客人奉茶,臉上總是帶著真誠的笑容。尤其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以 前當趙家宴客,几個女儿不但不上桌,而且守在客人身后,為大家上菜、斟酒! 當我不解地問朱木蘭女士時,她說:“不錯!我們是教她們做Waitress,但那何嘗不 是一种訓練?我的先生常對女儿說,人生做事好像開車,不是只能直走的,有時候必須左轉 右轉。不要把伺候客人當做辛苦的事,當你們讀書讀累了,招呼招呼客人,不是一种休息 嗎?何況在這當中,可以學到許多待人處世的道理!” 也就因此,他們家雖有管家,孩子仍然要自己洗衣服、打掃房間,大人的道理很簡單: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管家是請來幫助父母的,不是幫助孩子,年輕人理當管自 己的事,不能太早就受人伺候,否則很難學會獨立!” 不僅料理自己的內務,每天上鬧鐘起床,小時候赶校車上學,回家由姊姊帶頭,自動自 發地念書,而且她們家的六個女儿,還分擔家里的瑣事。 每天早晨,她們要出去檢查游泳池的設備、撈掉水上的臟東西。到了周末,則要整理占 地兩英畝的院子,把雜草和薄公英拔掉。趙小蘭最小的妹妹,現年十六歲的趙安吉,已經負 責處理家里的帳單、將那誕卡的郵寄名單輸入電腦,并接听晚上的電話。尤其令人難以置信 的是,趙小蘭家門前長達一百二十英尺車道的柏油路面,竟然是几個姐妹在父親的指揮之下 自己鋪成的。趙小蘭曾在“我的事業与人生”文章里說:“那時我們不見得喜歡,如今想 來,大家一起工作、一起交談,很能領會父親良苦的用心了。” “家園!家園!這個園地是一家人的,每個人都有責任!”朱木蘭女士說。正由于她們 對家庭貢獻出自己的心力,所以尤其會愛家,覺得自己是家的一份子,家是屬于自己的。特 別是在一家人共同的工作中,更能体會榮辱与共、同心協力,而產生共同意識。 趙錫成博士夫婦的身教是极成功的,他們家在晚餐后极少開電視,做父母的也以身作 則,不在電視前花太多的時間,母親跟著孩子一起讀書,父親則處理未完的公務。從事航運 工作的趙錫成博士,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深夜,他這种對事業專注的態度,相信對趙小蘭有 很大的影響。 當然,不論多么忙,与子女的溝通還是不能忽略的。每個星期天,他們一定全家去做禮 拜,午餐后的點心時間,則舉行每周一次的家庭會議,大伙高談闊論,每個孩子說出自己新 的想法、收獲,提出計划,并征詢父母的意見。所以當外人惊訝于趙家姐妹的紀律与服從 時,要知道那是經由親子之間充分溝通,所獲得的共識。當她們為家里做事時,不是想到父 母命令自己做,而是心里有著使命感。家是一個“共榮圈”,當每個成員都這么有向心力 時,當然會興旺。 我們确實看到朱木蘭女士,一九六二年帶著趙小蘭和兩個更小的女儿,坐船來美國,從 孩子們半句英文不通,必須由父親熬夜逐字教導,艱苦奮斗到今天,已經有四個分別從哈 佛、哥倫比亞、維州大學等名校的研究所畢業。連朱木蘭女士,都以兩年全勤的紀錄,修得 碩士學位,當然,趙錫成博士更成為美國航運財經界的名人。 但是趙家盡管富裕,孩子卻多半進公立高中,在外面的花費,不論大小,都要拿收据回 家報帳。趙小蘭念大學的學費,還向政府貸款,靠暑假打工還錢。這不表示趙錫成夫婦小 器,而是因為要求子女獨立、負責,把錢花在當用的地方。 他們常對孩子說: “我們雖然儉省,但是你們如果要學東西,絕對不省!只是既然說要學,就有責任學 好!” 所以趙小蘭和她的五個妹妹,不但功課好,而且各有才藝。趙小蘭能打高爾夫球、騎 馬、溜冰,更彈得一手好琴。以前家住紐約長島時,還經常出去演奏。 此外,他們每年在暑假和耶誕節,分別安排一次全家的遠游,從選擇地點、訂旅館房 間,乃至吃飯的餐館,完全由孩子負責。所以,這旅行一方面是全家同樂,一方面也成為孩 子們組織、分工的訓練。 由以上所舉的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知道,趙小蘭姐妹的成功,与她們所受的家庭教育有 密切的關系,無怪布希總統在白宮接見趙錫成博士一家時,都特別強調這一點,還對太太芭 芭拉說,應該向朱木蘭女士學學怎么管孩子! 怎么管?答案應該是── 將中國傳統的孝悌忠信与西方社會的組織管理方法結合,既培養個人的獨立性,更要求 每個人對家庭的參与,透過溝通后產生的共同意識,達成期望的目標。 父親節就快到了!据我所知,在今年六月十六日美國父親節時,趙小蘭特別暫時放下交 通部副部長的繁忙工作,由華府赶回紐約的家中,為趙錫成博士過節,請問,在國內有几個 身在外地,位居要津的子女,能在父親節時赶回家,井誠摯地送上一份禮物与祝福? 節,在國內,代表的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在海外游子的心理,代表的卻是“怀念的 故鄉”!” 我家后面的竹林 我從來不相信過年燃爆竹是為了赶年獸,中秋吃月餅是源自殺韃子,端午包粽子是為了 紀念屈原。這些節日實際上就好比美國人的复活節、感思節、耶誕節一樣,除了慶祝的原始 意義,更是人們為了隔些時全家能團聚一次,而藉題發揮的机會。所以屈原是有幸,沒在中 秋時節投江,否則人們可能啃完月餅之后跟著包粽子?政府又可能放完大假之后,再來個彈 性放假嗎?一年三節,端午在孟夏,中秋在仲秋,新正在暮冬,各差三,四個月,不是碰得 巧,而是造得妙! 人們不但會平均著時間來制造節日,而且聰明到配合天气來過節,譬如秋天蕭條,就在 晚上吃月餅賞月,或烤火雞感恩;冬天冷得沒處去,就呼盧喝雉地守歲,或辦通宵耶誕舞 會;至于端午和复活節,外面正是一片大好風景,則全改成白天過節了。所以,談到這儿, 屈原又是有幸,沒在冬天投江,否則人們可能在冷風颼颼的江上賽龍舟,又可能万頭鑽動在 兩岸嗎? 不過我們真是得感謝發揮想象力,創造這些節日的古人,他們不但讓大家團聚有理,而 且使每個節日都各有特色,在記憶中變得那樣鮮明。于是盡管來美國十多年,想到中秋,就 在心里升起了大月亮;說到過年,就咻地飛過一支沖天炮;談到端午,耳邊則傳來咚咚咚咚 的鼓聲。 甚至可以說在海外過節的味道更濃,但那濃不是過節的當天會听到更多的鞭炮,賞更久 的月亮,或吃更多的粽子。而是一年四季,只要听見鞭炮,就想到故鄉的新年;只要看到明 月,就憶起儿時的中秋;只要吃到粽子,就欣欣然地以為河上有了競渡的龍舟。 節,在國內,代表的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在海外游子的心理,代表的卻是”怀念的故 鄉!” 所以在台北,你可以推開窗大喊一聲,跑下樓去找那叫賣的人買個肉粽;在美國,你可 能開五個鐘頭的車,去中國城買一串粽子,再忙不迭地赶回家,分享你的家人。而那咬下去 的滋味,在台北是肉粽,在异國是鄉愁。 總記得以前有個朋友,每到端午就用快遞,從高雄送來一包粽子,到手還有几分余溫。 他更不時地打電話問收到沒有,且用台語在那頭喊著:“寄話會加,寄東西會減!”出國之 后。台語忘了大半,倒常在吃粽子時,想起那句台灣俗語,和朋友遠遠的聲音。 敢記得初到美國讀書時,有位學長的老母,踩著小腳,漂洋過海來探親,臨行包了几十 個粽子,留在他的冰箱上層,有一天我去做客,打開冰箱,大概因為裝得太滿,粽子乒乒砰 砰掉了一地,砸到腳上活像是石塊。 “我媽包的粽子啊,天下第一!”學長撿起來蒸了一個,小心翼翼地從中間切開,放半 個在我的碟子里。不知是材料不對,還是沒有蒸透,那粽子又白又硬,且滾出兩顆未熟的花 生米。 卻見他細細地、一小塊、一小塊地夾起自己的那份,放進嘴里,仰著臉慢慢地嚼,且將 粽葉攤平,用筷子將上面殘留的米粒刮得一干二淨,又起身把粽葉在水槽里沖選之后,攤在 擦手紙上晾干: “我家后面的竹林!” 太太開車,被歹徒割破輪胎;儿子出門被搶走現款;女學生在電梯里差點被強暴; 男學生被一槍打中脖子……。 要做紐約客,先想想怎么活著! 誰是紐約客? 十一年前,當我結束丹維爾美術館的工作,打算到紐約任教的時候,每一個听說的朋友 都瞪大了眼睛說: “天哪!你怎么能离開這么閑靜的維吉亞州,到那個強盜出沒、殺人不眨眼的紐約去? 紐約的人冷酷到即使你心臟病發倒在地上,大家也都只是繞道過去,沒有人理睬!” 在我抵達紐約的當大下午,一位朋友帶我提著几十公斤重的大箱子,爬上數十級的石 階,到圣若望大學后面的一戶人家租房子,那房東太太只為了我問“能不能只租到暑假結 束”這么一句話,不由分說地就請我走路。盡管我說“如果非要以一年為期,也可以!”她 卻以“因為你有只住短期的想法,難保你不半途開溜”,而拒絕了我的要求。 后來我由于兼新聞工作,常跟紐約中國新聞處的朋友往來,接連地听說其中一位小姐在 家門口遛狗時被搶、另一位小姐在大街上被搶頸上的金項鏈,由于鏈子太結實,几乎被拖了 半條街,脖子都拉出了血。又有一位年輕小姐,早晨上班時,居然被人一拳打傷了小腹。 至于我在圣若望大學任教,一位姓朱的女同學從我的畫班下課之后,居然在回家的公寓 電梯里差點被強暴,她騙對方說“我年齡大得可以做你媽媽”。那歹徒竟笑答”我就喜 歡?”! 最可怕的是一位中國男學生,居然在學校側門外,為了護衛女同學,被一個黑人少年開 槍打中脖子,幸虧命大,于彈從比較不要緊的地方穿過。 而后是我內人在法拉盛被人惡意割破輪胎,所幸她知道那是匪徒的伎倆,勉強開到修車 厂,堅持中途不下車檢查,所以能平安度過;至于我繪畫班上的兩個學生佩姬和柯萊特,則 中了圈套,在下車查看時被搶走了皮包。 更令我惊心的,是連著几年,當我在中國城做春節特別報導時,同一條街上都發生了槍 擊案,還有我的左鄰被兩個少年打破后窗沖進去,當著女主人,搶走許多銀器。以及我儿子 和同學一起去看電影時,被人搶走了身上的現款,同學的父親追蹤匪徒,在電影院里開槍的 种种。 十二年來在紐約,僅僅是身邊,就發生了這許多事,把我真正磨練成一位紐約客。 紐約客New-Yorker這個名字真是取得太好了,那是一种特殊的動物。將滿腔的熱情藏 在里面,以一种冷漠的外表、冷靜的態度,來面對周遭冷酷的現實。因為如果不夠冷漠,就 容易“人善被人欺”;不夠冷靜,就要處處反應失當,吃大虧。 做為紐約客,他知道即使迷了路,也只能不露聲色地看路牌,而不可東張西望。也就因 此,到陌生的地方之前,必定先看地圖,如果是自己開車去,出發前就要把車門鎖好,因為 不知道他那地區的情況,難保沒有人會在你碰到紅燈停車時,突然沖上來,將槍口冷冰冰地 抵在你的太陽穴。 做為紐約客,他知道晚上商店打烊之后,如果在街上行走,要盡量靠著馬路那側,而不 可沿著騎樓邊緣走,因為隨時可能有人從旁邊的門里伸出一只黑手,將你一把拉進去,也可 能迎面走上兩個人,將你擠到旁邊洗劫,甚至避免你喊叫追逐,而臨走賞你一刀。至于靠馬 路走,如果看情況不對,還可以沖向街頭攔車呼喊,或只是沖過馬路,而避過一場大禍。 做為紐約客,他絕不獨自穿過地下道,而在亮處等到有人同行,再一起穿過。他也絕不 單獨一人坐在地下鐵的空車廂里,更不會坐在角落。也就因此,常可以看見,地下鐵到了深 夜時,許多人放著空的車廂不坐,而宁愿擠在一塊儿。 做為紐約客,當他听到鄰人家有槍聲,或見到街頭的凶殺時,不會立即沖往現場,而是 報警,因為他知道,當他有勇無謀地沖過去,很可能吃下另一發子彈,警察卻因為沒人報案 而無法赶來。 做為紐約客,當他夜里听到街頭槍響或有車禍的聲音時,絕不立刻點燈,而是從窗帘間 察看,記下肇事的車號和歹徒的相貌穿著,成為提供線索的証人,因為他知道自己提早曝 光,很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更使警方失去了破案的机會。 作為紐約客,深夜坐計程車時,必定請送行的朋友,先記下計程車的牌號,而且記下車 牌的動作最好讓司机看見。至于到家后,則應該立刻打電話告訴朋友,以免對方擔心。 誰說紐約客沒有情?只是那情冷靜地藏在里面。他避免給予惡人可乘之机,絕不暴虎馮 河,也絕不因吝于報案,而讓匪徒逍遙法外。 在美國挑房子,不但要懂得看地區、看結构,還要知道看垃圾、看車子、看草坪和 人行道……。 美刊堅之屋 由于新添了女儿,岳父母前來照顧,家中又常有遠客,使我為了換個較大的房子,最近 不得不四處覓屋。 在美國買房子可比在台灣要考慮得复雜多了,就地區而言,既有高級區、普通住宅區、 商業區的差异,白人、黑人、西裔、亞裔的聚落不同,甚至還要考慮有沒有种族排斥的問 題,和學區的好坏。尤其重要的,是得看出整個地區的發展趨勢、居民移入的情況,否則隨 著地區的惡化,几年之間,房屋的价值可以下跌一倍以上。 就房屋本身而言,學問也真不少,美國獨門獨字的房子,里面多半是用木料和石膏板搭 建,外面有石、有磚、有鋁、有杉木,還可能用那遠看是磚,近看才知道像是電影布景用的 “假貼皮”。 加上老美多半懂得室內布置,厚厚的地毯一鋪,名式的幻光牆飾一挂,浴室走道再換成 大理石、花崗石,附帶按摩缸(JACUZZI),天光屋頂(SKY LIGHT),使人步入其間,目 不暇給之下,也就容易忽略真正重要的“房屋工程架构”,直到搬進去之后,才發現地層既 有了下陷,屋頂有了歪斜,基礎遭了白蟻,某些水管又可能滲漏多年。 所以在國內買房子講究風水,那風水多半是抽象的,在美國注意風水,則是寫實的。稍 不注意,真可能會漏風、進水。選房子的人,必須既有史學家的本事,看一個地區的演變、 興廢;社會學家的本事,觀察該地區的風气;更要有工程師的眼光,不被表面的裝飾所苦 難。 所以有房地產的專家說,不要因為房子的顏色惹你討厭,或廚房太臟而拂袖不顧,那是 几千塊錢就解決的問題,重要的是房子,如同看女人,不要被衣服騙了。 他們又說,其實啊!房子也不重要,真正貴的是地!想想那廣告上刊登的佛羅里達海濱 別墅,多漂亮!全新的,不過多少錢一幢?還帶室內游泳池呢!所以如果在最好的地區,買 下一棟破舊老屋,拆掉重建,還是划算! 最令人火大的,是他們私下偷偷地說:“那些剛來美國的台灣客最好騙!由于新來,對 地區不了解。帶著大把現鈔;成交爽快,不會夜長夢多,加上在亞洲一定住得不夠講究,所 以只要羊毛厚地毯一踩,花花的壁紙和水晶吊燈一看,就騰云駕霧,眼花撩亂,不知東南西 北了! 可不是嗎?我起初也差一點買下坏區邊上的房子,幸虧遇到貴人指點,才沒有蝕本。經 過這十三年,換三棟房子,閱屋數百幢的經驗,才漸漸有些領悟。 這确實是領悟,因為看屋如看人,那品气、面貌是相通的,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 練達是文章,買房子雖非寫文章,卻要對世事、人情有許多觀察,也自然能領悟許多人性。 買房子先要認清掮客。掮客在某個角度來講,對購屋或售屋的人都有好處,也都有坏 處,因為他可以使買主見到更多的房子,也可以為賣主制造更多的机會。他會要求買方盡量 出高价,又要求賣方不斷地減价,當然他更會盡量展示好的一面給買主,并私下向屋主說盡 房子的缺點。 也就因此,當掮客開車帶你去看房子時,千万別以為一路上所見到的高級住宅,就會屬 于你看的那一區,因為他們往往會非常技巧地,專帶你繞路走漂亮的街道,等你買下來之 后,才發現那房子在好區与坏區的交接處,只為他帶你穿過好區,避過坏區,所以會被蒙在 鼓里。 當然最好是親自再跑几趟,譬如當你上班時間前往,看到的幽深巷弄。在假日見到的很 可能是一片吵鬧,碰到你不愿見到的人,或街角群聚的不良份子。 在美國,懂得看地區的人,常在看“人”之外,并觀察三樣東西──停的車子、放出來 的垃圾、庭院和人行道。 車子,當然是看車种、价位。一個四處停高級車的地區,自然不可能貧窮。至于不是舊 車、爛車,就是東凹西陷的“禍車”和“解体車”時,可就得大大地小心了,只怕偷車賊就 住在你的隔壁。有些人甚至會到附近超級市場的停車坪察看,因為那里可以顯示出大地區的 情況。 看垃圾、庭院的人,境界就又高一等了!因為其中顯示的除了富裕,更包括了公德,也 可以說能見出人性。 于是你可能看到一大袋一大袋,整齊放置的垃圾,而知道那屋主是用專裝垃圾的強力塑 膠袋的人家,他可能有較整齊的個性。 你也可能見到一小袋一小袋,印著中文字的購物袋,分別以那袋子的提手打結,堆在路 邊,而可以猜想,必有個具有勤儉美德的中國人鄰居。 你可能看到許多人家的垃圾里,夾著嬰儿尿布的盒子,而猜想那里的屋主屬于年輕一 代,年輕鄰居的好處是充滿生气,缺點則是可能比較吵。相反地,老年屋主雖然安靜,卻也 暗示比較大的“未來變數”──你很可能發現,有一天老人去了,他遠在外地的孩子,草草 賣掉房子,換來了你最不歡迎的鄰居,一時整個地區的人,紛紛賣房子,房价瞬間慘跌。 如果你夠細心,更可能由最小處看出人性,記得一位精通置產的朋友,曾經指著路邊人 家,對我說:你看!他拿出來的屋內拆下的木條,上面的鐵釘都被特意地敲彎。而那紙盒 上,則寫明‘小心碎玻璃’的大字,這是因為他顧慮到收垃圾人的安全!” “那人家的公共人行道,有一塊被大樹根頂得高低不平,在差的地區,可能沒人在意, 在這里卻見屋主小心地用水泥補在不平的地方。怕孩子和老人摔倒,也方便推娃娃車的人, 免得有顛動的情況!” “你看!家家的草都長得不好,也沒勤加修剪,表示地區差!因為剪草是有感染性的, 人人都剪,你就不好意思不剪!只有惡化到某一天,大家都馬虎,也沒人站出來糾正時,才 會造成這個現象。別小看這一點,它除了顯示人們的公德不佳,更可能因為屋主連假日都忙 得沒空整理庭院,又舍不得花錢找園丁。這种家長常無法教出好孩子,孩子一坏,地區就 坏!搬進去,你和你的孩子,也都倒楣!” 還有一個可以由外面看出地區的好方法,是看四鄰房屋的保養。最簡單的例子,是如果 你在旁邊看見一棟完全拆除新建的房子,又不是為圖利而由一家庭改成兩家庭或三家庭,八 成顯示那個地區是不錯的。因為沒有人肯在已經走下坡的地區,斥巨資重建。 談到建筑本身,學問就太大了!除了請工程師代為檢查,會看房子的人,往往進屋之 后,先注意天花板和地面,這兩者能“平”是基本條件。有些人甚至會拿個彈珠,放在地板 上滾滾看,以檢查水平。 進一步是看牆面,譬如有大的裂縫,既在樓上見到,又見延伸到樓下,极可能是地層有 了下陷或移動,這是因為老美蓋房子,多半不打很深的地基,又總是在建筑前不久才整地、 推上,造成地層容易松軟。 至于地下室,“看牆腳”就尤其重要了,如果牆腳有水痕、霉斑,都表示下大雨或溶雪 的時候,有淹水的可能。還有接触地面的柱腳,一定要敲一敲,如果空心,表示有生白蟻的 顧慮,許多人以為白蟻會飛到屋梁上,把房子蛀垮,實際白蟻冬天都要退回地下,它們多半 是春天由接触地面的木柱,逐步向上侵入,才至到屋梁的。所以靠地的柱子沒有白蟻,梁上 就不應該會有。 開關一下窗門,也是檢查房子的好方法,因為太老的屋子、傾斜的屋子和懶惰的屋主, 都可能制造不能開啟的門戶。或許有人要問懶惰的屋主有什么關系?我的答案是: 關系大了!因為屋子就像是人的身体,只知道生了大病開刀的人,絕不如平日勤加保養 的人健康。所以會挑房子的人,常愛看地下室男主人的工具房,如果發現各式工具完備,挂 得又整齊,八成那房子連小毛病都沒有。因為有一點小裂、小縫、小漏,主人立刻就會把它 修好,而“自己”做的精工,往往能比外面工人做的結實几倍。當你住進去,只覺得每個櫥 柜、門窗,甚至水管、天溝,都特別講究,不知省了多少麻煩,這時真得感謝前任屋主“修 得善果”! 相反地,那离婚夫妻的房子,不必問,常能看得出來。譬如門上有洞、鎖被撞損,雜亂 的櫥柜、積垢三分的浴室磁磚,不是顯示有個全武行的丈夫,就可能見出一個沮喪的妻子。 當然,有地產掮客說“這种房子正該買,因為离异夫妻,急著分產,甚至已經各自買了 房子,正急著要錢,所以還价的空間特大!” 但他們很少會對中國的買主說。因為:風水症候!离婚的房子,中國人八成不要。最起 碼,太太會拒絕! 舞娘穿梭、樂師伴奏。大力士耍棍、小猴儿翻筋斗,蕭老板作揖叫場子。紅鼻子唱 歌……。 竟覺得像是看到童年的走馬燈,圍著,仿佛進入夢境。 回首燈火明滅處 ──記十九年前“紅鼻子”首演 六月初,在紐約接到姚一葦教授,由台北輾轉寄來的信,告以“紅鼻子”將再度搬上國 內舞台的好消息,一時真是百感交集。既感于睽違十几年的姚教授能不忘舊人,囑我寫一篇 回憶當年演出的文字;更興奮于紅鼻子這句難演的大戲,能在國家劇院的支持下,再呈現于 國內觀眾的面前。尤其值得高興的,是我們可以見到戲劇界、舞蹈界、音樂界,乃至藝術界 的人士,能經由這個融合了歌、舞、劇与特技雜耍的“紅鼻于”,再度結合,而產生新的火 花──如同十九年前首次演出時一樣。 民國五十九年,當國內舞台劇大部分還受藝工隊的領導,并維持著“音容劫”形態的時 候,紅鼻子的推出,确實是一劑清流,我們甚至可以用這部戲,做為國內舞台劇發展的一個 里程牌,因為它是文藝界人士追求突破的大結合。 記得那次的演出,是由中國話劇欣賞演出委員會。教育部文化局和救國團聯合主辦。編 劇姚一葦教授已是知名的劇作家,導演趙琦彬、音樂作曲許常惠、舞蹈設計劉鳳學、舞台設 計聶光炎。、樂設計夏祖輝、也都是學有專精,而且觀念較新的名家。至于演員,則由國內 各大專院校推荐的學生中選拔。 我當時代表師范大學前往,負責口試的除了姚一葦教授、趙琦彬導演,并有對推動國內 舞台劇极具貢獻的李曼瑰女士和劉碩夫先生。 每個人被要求演出劇中的几段,并唱一首歌,起初我不太了解既是演話劇,為什么還要 唱,接過劇本之后,才知道“紅鼻子”居然不僅有歌唱、舞蹈,甚至還有雜耍。至于劇中 人,表面看是寫實,卻又帶有象征的意味,既見一般對話,又有詩的語言。尤其是主角,那 個終日戴著面具小丑,則是個介于真實与虛幻之間的謎樣人物。 所以從一起初,我就覺得紅鼻子是難演的,他沒有多少過去的生活背景可以讓飾演的人 去追朔、揣摩,在又唱、又跳、又演獨角戲的過程中,演出的人,既需要移情以演活這樣一 個拋棄妻子、事業,而甘愿做個賣藝小丑的紅鼻子,又得時時疏离出來,以反省這個角色。 在文學寫作上,有所謂“熱筆”与“冷筆”,演紅鼻子正兼此二者。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參加選拔的,只曉得最后由姚一葦先生點頭,獲得主演紅鼻子的机 會,其間曾有人對我嫌清脆的音色,表示意見,怀疑适不适合表現跑江湖的小丑。在他想, 或許小丑應該有著略帶沙啞,甚或滑稽的調子,但是都被姚一葦教授否定了,因為紅鼻子不 是一個真正的小丑,他在富裕的環境中長大,不告而別地离家之后,教過書,也當過記者, 所以紅鼻子實際是個知識分子,他有比別人更清明的頭腦,与悲天憫人的情怀,當別人看他 戴著面具逗笑時,他何嘗不是從那面具的后面,冷眼看人生? 排演在羅斯福路的話劇欣賞演出委員會中進行,由于每天下午要排戲,使我不得不常溜 課,而且總是熬到深夜。一群大孩子,在導演的嚴格要求下排練,沒輪到的躺在旁邊椅子上 打盹,晚飯則常擠在附近的“壽爾康”小吃店辣豆瓣鯉魚,并且在寂靜的深夜散去,那种劇 中的肆情与劇外的無羈,給我留下深刻的回憶。尤其是當戲中整個雜耍班子表演時,舞娘穿 梭、樂師伴奏、大力士耍棍、小猴儿翻筋斗、蕭老板作揖叫場子、紅鼻子唱歌,竟覺得像是 看到童年的走馬幻,轉著、轉著,仿佛進入夢境。 紅鼻子這幕戲,實際就像一場夢,它透過一群因風雨阻于旅店的人,包括音樂家、生意 人,帶著自閉症孩子的父母和雜耍班子,以合于西洋戲劇“三一律”的方式,在十几個小時 之內,表現了人類的貪婪、迷信、自大、自私、懦弱与猶疑。它四幕的主題,分別是降禍、 消災、謝神与獻祭。降禍的一幕中,先有台風的大災,再有飛机失事,商場失利和孩子生病 的禍;在消災一幕中,紅鼻子補妙地為眾人解決了問題;第三幕由雜耍班演出“謝神”;第 四幕則是紅鼻子救人犧牲的“獻祭”。所以表面是寫實劇,內里卻有著象征的意義。 除了對紅鼻子的角色的詮釋有許多困難之外,歌舞雜耍的表演也是一項對演員的考驗。 記得那時演員常到鄧昌國先生在仁受路的家里,听許常惠先生分析他的曲子,并在一位何小 姐的鋼琴伴奏下練唱。我雖擅唱,但讀譜的能力不足,只好用錄音机將整個伴奏錄下,再回 家練習。 尤其令我痛苦的,是必須戴著紅鼻子的面具跳現代舞,那個面具蓋住了臉的上半部,平 時從“眼睛洞”看前方固然沒有問題,跳起舞來由于面具抖動,加上看不清腳下,舞台又有 好几層,可就隨時有失足之慮。所幸劉鳳學女士的精心調教,將步子算得非常准确,七天的 演出,才能安然度過。 至于雜耍和群舞部分,師大的麥秀英本來就有舞蹈的專長;政大的郭冠英擅長彈吉他; 中興大學的修建華由于個頭大,正好扮演大力士;能翻筋斗的“小猴儿”,在大學生里找不 到,只好去大鵬劇校物色。加上飾演雜耍團老板的工專侯樹基,一付沙瓤大嗓門,表演起來 倒還真是熱鬧! 那次演出,是配合慶祝五十九年青年節,在台北市新生南路的大專社團服務中心禮堂, 從三月二十八號演至四月三日。演出介紹以中英文印制、贊助單位包括了文复會、中山文化 基金會、國民党中央委員會、省党部、市党部、總政戰部、教育司、教育廳及台北市教育 局,加上一演就是七天八場,紅鼻子又不帶任何政治色彩,凡此都是國內話劇界少有的事。 可惜當時頗忌“紅”字,所以“紅鼻子”的劇名被改為”快樂的人。” “快樂的人”當時所吸引的觀眾,雖然主要是大專院校的學生,井未在社會上引起极大 的回響,但是它真正的意義,應該是打破過去舞台劇的模式,完全由學術藝術界的人士參 与,表現出他們共同的理想。最起碼,由音樂家和舞蹈家專門為一句戲作曲編舞,在當時就 是創舉,而且有深遠的影響。許常惠先生為紅鼻子寫的“是花儿的歸花儿,是鳥儿的歸鳥 儿”等歌曲,据說后來由中廣儿童合唱團灌成了唱片。而那一次劉鳳學女士与姚一葦教授合 作的經驗,也极可能是現在擔任兩廳院主任的劉女士,能提出由國家劇院制作此次演出的原 因之一。 紅鼻子雖然為我贏得一座最佳男演員金鼎獎,但是每想起當時以二十一歲的年紀,扮演 這么一個深入的角色,便有几分汗顏,覺得自己不曾表現紅鼻子于万一。而這十九年間的變 化,也真是太大了,可敬愛的李曼瑰、劉碩夫老師先后辭世,國內的劇運在上一輩的耕耘与 新一代的努力之下,又有了長足的進步。 七月歸國,姚一葦教授帶我參觀了國家劇院中的小劇場,道具服裝制作和布景工場,更 欣賞了紅鼻子的排演,過去只能夢想的設備,而今都成了真,過去東拼西湊的服裝,現在有 留美歸國的靳萍萍小姐專門設計;以前十几公尺的舞台,現在成為二十公尺的寬的國家劇 場;過去用手一個個開的的燈光,則改為了電腦控制。加上姚一葦教授与在紐約學戲劇的陳 玲玲小姐聯合導演;相信必能如姚教授所說:雖然中國大陸和,都曾盛大地推出此劇,但是 紅鼻子的真正精神,將在我們國家劇院這次的公演中表現出來! 而我最關心的則是,這种由國家支持,讓藝術家們將天馬行空的創意,午后清淡的靈 思,訴諸實際行動,并可能產生深遠的影響的机會,是否能經常出現? 有些人一過年就往國外跑,說得好,是度假。說得露骨些,是避難! 不識年滋味 去國愈久,對“年”的感覺愈淡,倒不是忘了怎么過年,而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過年,更 怀疑干嘛要過年。 小時候過年,心喜又大了一歲,手里拿著紅包,說是壓歲,卻直往牆邊站著畫線,得意 地看著今年又高了半個頭,所以那心情是“只要我長大”,忙不迭地希望新年送舊年。 少年時過年,是万般滋味的,既竊喜去年混過了,卻也离那初中、高中、大學的各式聯 考,又近了一年。寒假剛過,黑板邊上只怕就開始一日縮水一日的阿拉伯數字,為聯考做了 倒數計時。 只有考取大學的那一年,覺得真是朗朗乾坤,好個新的一年。 至于中年,則是最沒有道理過年的,經濟穩定了,明年未必比今年又增減些什么;生活 富裕了,過不過年,衣服鞋子和餐桌上擺的,也沒大的分別,倒是多了小的要紅包,長官要 送禮,這許多麻煩事,就算是走運當上了長官,卻還得受那賓客睡門的寒暄之苦。 所以有人從大除夕就往牌桌上坐,因為過年理當是可以賭的,不為無益之事,何以說有 涯之年?他這一年,是在方城間混過去的,也有人一過年就往國外跑,說得好,是度假,又 表示自己經濟的水平高,實在心里竊喜的是,可以藉題不去拜年,說得露骨些:不是過年, 而是避難! 只是不知老人過年的心態如何,倒記得老母六十五歲那年,突然宣布從此不再出去拜 年,言下之意,是年歲大了,不再需要出動哈腰,只等諸晚輩來拜,坐在太師椅上散紅包。 實在應該說,因為她再少有求人之處,既然少了須要拜托之事,所以也就免了拜年之苦。 年是用“拜”的,這話一點沒錯,君不見,過年拜佛燒香拜祖先,拜望親友、長輩,至 于同一輩則互拜,這拜的意思,是拜謝以前的照顧、拜托以后繼續愛護,也是難得見面的朋 友,藉机互相拜訪。 但是就在這“拜”上,便也見出許多學問。年高德劭者,前去拜年的人多,這是“拜 望”。財大位高的,賓客絡繹于途,這是“拜托”至于那門前車馬稀的人家,是大可不去拜 年的,因為你去拜,也八成要扑空,他早給別人拜年去了,偏偏那人多半不是你。 小時候,雖然苹果貴,我卻最不愛。很簡單,因為吃到的苹果,都空空干干像是脫水 的。尤其是年節之后,在那一籃子渡海個把月,又串了千門万戶,張太太、李太大提進提出 無數遍,總算忍無可忍,被分發下來享用的時刻,早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蜡果。直到 來美國之后,吃到了新鮮的苹果,反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不過,窮蹇時過年,當然是要比現在這种富足時,來得印象鮮明的。以前听母親說,她 小時候過年才能吃到肉,大學時到蘭嶼,听孩子在國小里唱歌,不知是不是自己改了詞: “新年好!新年好!新年的孩子個個吃得飽。”才發覺那里的孩子一天常只能吃一頓,所謂 的營養午餐,也不過是一個饅頭加碗野菜湯。 甚至今年到北平探親,堂哥請我到家里晚餐,硬是把一盤腥得令人有些作嘔的白帶魚往 我面前推,還一邊得意地說:“這白帶魚可真難得,只去年才見到一次!” 如此說來,他們那年就真有些意思,也無怪在美國的年顯得平淡了。 去歲除夕,正是我從台北赶回紐約的第三天,時差沒過來,卻帶了新年的消息回家,我 對老婆說:“我特別赶回來過年!”太太一笑:“噢,可是我那天要開會開到很晚!”我又 轉臉對儿子說:”不錯吧!老子特別赶回來陪你們過年!”豈料儿子一怔:“什么過年?” 惹了一鼻子灰,總得找個台階下,想過年前理當大掃除,便兀自從廚房最上面的柜子打 掃起來!將那過期的食物、不必要的瓶罐全扔在大垃圾袋里,卻見老母怒气沖沖地跑來: “那是我留的,怎么全扔了。” “要過年了,這是除舊布新!”我赶緊解說。 “什么過不過年的!你除舊,敢情把我這老的也除掉好了!” 您說,過年容易嗎?所以,請別問我在美國怎么過年! 故鄉,不一定是地方,而是一种感覺!有時你回到儿時生長之地,卻發現它不是你 心中的故鄉。 站在那儿,你覺得自己成了异鄉人! 童年的故鄉 在台北舉行八年來首度個展,七十多幅畫,只剩下几張,妙的是:那几張畫上描繪的多 半是現代城市風景。 有一天開畫廊的朋友到畫室來,我指著牆上一幅紐約中央公園雨景,不解地問她:“這 么好的畫,為什么反而沒得到收藏家的青睞呢?” “很簡單!因為這畫上沒有他們童年的經驗,在這個高樓林立,城市里再難看到田園景 像的環境中,那些賺足了錢的收藏家,心理真正渴望的,是他們几時的竹林、草原和小溪, 也只有那种畫面,能引起他們心靈的共鳴,而你畫的現代風景,雖然美,畢竟不是收藏家記 憶中的故鄉啊!” 故鄉!這是一個多么熟悉,卻又遙遠的名字,她可以指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塊土 地,更能專指我們童年記憶中那片充滿蟬鳴与鳥語的地方。也可以說,今天我們腳下踩的, 雖然是儿時跑跳的同一條街,卻因為過度膨脹的現代建筑与喧嘩、污染,而不再是記憶中的 故鄉! 确實,每當我畫那竹林、小溪時,都不期然地回到我的儿時,那溪流很淺,但其中有悠 游的小魚,水濱開滿姜花;那竹林很野,但野得飄逸,更野得安全;其間的農夫村婦很拙, 但拙得朴實、可愛。自然間,我畫的已不再是一片景色,而是一种孺慕的愛戀! 于是我想,我們自己又留給孩子怎樣的故鄉呢? 在他們未來的記憶中,故鄉會是什么樣子? 我們是不是在怀念自己几時的田園時,也該為下一代創造一片干淨土? 一個沒有喧鬧、污染与暴力,讓他們在成年爭逐之后,能夠將心靈隱居的“童年的故 鄉”! ********************************** 黃金書屋 Youth 掃描并校對 ********************************** 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