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問園            



    當有一天

    我們划不動了

    就找一個港停泊吧!

    我們不問那港的名字

    只要求有一扇朝海的窗

    看到點點的帆……。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這事情是從許久前就醞釀的,只是一面促成它的發展,一邊又矛盾地把它遺忘,于是該

寫的故事、該作的畫,依然如期地產生,也仍然總在午后端一杯咖啡坐到后園,面對一林的

綠意。



    篱角的黃瓜雖种得稍遲,而今也結實累累;原先的菜圃雖未再种萊,卻自然冒出許多野

草莓和番茄,便也幫著她們清除四周的野草,并搭起支撐的架子。



    韭菜更不用說了,早青青翠翠地繁密起來,且深深地彎了腰。



    于是春風依舊,辛夷依舊,萊英依舊,丹萱依舊,薔薇仍然是“風細一帘香”……。



    只是……,只是怎么突然之間,這住了八年的幽居,這小小可愛的田園,競不再屬于我

了呢?!



    一對由羅馬尼亞移民來美的音樂家,帶著五、六歲的男孩儿,在地產掮客的帶領下,一

次又一次地來訪,且引來了他們的父母兄弟。房子并不便宜,買了半年都沒消息,我也就沒

把他們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從窗間眺望,看見有輛車子遠遠停著,里面盯著我屋子看的,正是那對夫

婦,我才對妻說:“看樣子,那對羅馬尼亞的音樂家要買我們的房子了!”



    果然,當晚就接到地產掮客的電話。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理還亂



    像是震余,又如同劫后,雖不見烽燹,卻有著一片混亂与凄情。



    柜子里的東西全搬到了外面,外面就變成了柜子里,大大小小的紙箱,高高低低地放

著,到后來竟連走路的地方都沒了,只好坐在箱子上喘气,俯在盒子上寫信,信很簡單:



    “搬家!一片混亂,情怀尤亂,不知所云,稿債請容拖欠,信債請容縮水,待一切安

定,當加倍償還!”



    其實這番令人筋疲力竭的辛苦,原是可以避免的,美國有許多搬家公司,由登記、打

包、搬運到拆封,只要告訴他哪個柜子要進哪個房間,到時候自己“人過去”,就可以了─

─一切東西保証原樣,仿佛不曾移動般,在另一個房子呈現,位置不變,灰塵也依舊!



    我就是不要這灰塵!平常繁忙,難得清掃一次,如今搬家,還能不藉机會理一理嗎?何

況听說有朋友由紐約搬往新加坡,搬家公司來前才煮的飯,一轉眼飯不見了,原來也被打包

搬上了貨柜,運去了地球的另一邊。



    因為他們只幫你搬,不幫你選!



    “選”原比“搬”麻煩多了!



    看那大大小小,每一件小擺飾、雜物、文具,都能說出一個故事。可不是嗎?人到成家

之后,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四顧房中,触目的一切,都能說出個道理。



    那小煙灰缸,是我到跳蚤市場買的;這個雕像是大都會美術館复制的;那方端硯,是由

蘇州抱回來的;這支羽毛,是我在森林里撿到的……。至于那個大的,會動的──



    是儿子,我和太太在十八年前生的!



    于是,從小東西,到大人物,哪樣沒有情呢?又哪樣舍得開呢?!



    “選”就是這么難!每個被選上的,都得包裝、搬運、拆封,也都代表一种負擔。每個

沒被選上的,都得拋棄、進清洁袋、上垃圾車,代表著一去不回和永遠的沉淪!



    這天淵之別的遭遇,竟系于自己忙亂的一念之間了!



    多么舍不下!又多么拖不動!



    常感嘆人年歲愈大,舍不下的愈多,拖的力量卻愈弱。也便能了解,有些老人把別家丟

出的垃圾,往家里撇的矛盾。



    世間万物,皆有其用,豈能暴珍?



    直到有一天,吐出最后一口气,兩手空空地离去。



    在這“得”与“舍”的矛盾間,我是更加“理還亂”了!



                    遺忘的深情



    你能相信嗎?



    我找出二十三根電線的延長線,十五個“三接火”,三十多支全新的原子筆和四十多根

新鉛筆,還有十九塊橡皮、八管膠水、十一支美工刀和三十多個羽毛球……。



    有些東西,如橡皮擦,因為常在用的時候找不到,我便故意買許多,到處放,使得左右

逢源。但是像延長線,全家也用不了几根,八年下來竟然窩存了二十三條,就令人費解了!



    或許因為家里的每個成員,都不知道存貨甚多,一時找不到,就認為沒有,而出去買一

條。用之后,放在一邊忘了,碰到再需要,便又出去買。長久以來,竟存下這許多。



    當然也有個可能,就是大家都覺得与其四處翻箱倒柜地找,倒不如干脆去買,在時間比

東西值錢的情況下,這樣做,反而更經濟。



    只是照這么想,搬家公司一箱一箱算錢,如果什么都舍不得,而由舊家搬往新家,可能

許多廢物的搬運費,都已超過了所值。如此說來,不都該舍下嗎?



    于是想到了許多朋友,明明十分深交,久不往來,競忘到了一邊,再去交新朋友,也是

同樣的道理!



    翻檢著舊日的書信,許多熟悉又遙遠的名字跳入眼帘,再三引我心靈的震撼:



    他們都在哪里?



    隨著我人生旅途的不斷遷徒,是否都成為遺忘在抽屜角落的東西,或認為累贅,而拋下

的行李。



    何必再去外面買更多東西?許多家中現存的,已經夠用一輩子。



    何必再去交更多的新朋友?想想故舊,多多聯系,不是更親密嗎?



                    永琲爾祧g



    “不要往牆上扔球,免得弄臟了壁紙!”

    “不要在客廳吃飯,保持地毯干淨!”

    “車房里有草肥,整個院子洒一遍!”

    “拿電剪和梯子,把兩邊的樹牆修剪一番!”



    每次我這樣說,儿子都會講:“房子不是已經過戶了嗎?我們是在住別人的房子!”



    我也必然會回一句:“這是我們的家,人在哪里,家在哪里!”



    在灣邊(Bayside),這后面接著森林,林后有著海灣和蘆蕩的“問園”,一住就是八

年。雖然正門對著一棵大樹,又向著一條直直的馬路,許多人認為風水不佳。但我在其中順

順利利地生活。老母八十三歲高齡,依然健朗;儿子十八歲,又有了小妹妹;妻由大學主任

助理,升到系主任。



    我自己,也像是有了些人生的成績。



    誰說對著“直沖馬路”的房子不好?我的房子就好!福祿壽兼具。福人福宅,吾愛吾

廬!我愛我小小的問園,她就帶給我無窮的福分!



    雖然早一天搬,可以省一日的房租(因為房子已過戶給下任屋主,我多住的日子要付租

金),我仍然堅持多留兩天清掃的時間。



    新搬去的家還一片雜亂,我們卻回到“問園”,掃地、吸塵,讓這我們深愛的房子,也

能給新主人美好的印象!



    “告訴新屋主,番茄和黃瓜要早晚澆水!?母親叮囑。



    “跟那小鬼說,后面森林好玩,但要小心毒藤!”儿子講。



    “我要教她使用中國式的抽抽煙机,并且告訴她可以大炒大炸,不用怕!”太太說。



    “千万提醒我,別忘了告訴他們如何修剪紫藤,使藤變成一裸樹!”我說。



    臨走,每個人繳出鑰匙,母親說她的鑰匙環太緊,拿不下來,能不能不拿?



    “留著做什么?已經是人家的房子,我們不能自己開門進來了!”



    “紀念,總可以吧?!”



    推開門,是第几次推開家門?走下問園的石階,只是這一番离去,竟有永遠失落的感

覺!



    問園!這后林有多少小鳥是吃我的谷子長大的?一代又一代,年年冬雪中叩我的后窗。



    這辛夷樹下的白石,是多么美!誰知道那是我种萊時,由“一鏟到几百鏟,再集多少人

之力,一起動手,才挖出來的?



    我要叮囑新屋主,早春別忘了階邊的小綠芽,是郁金香。仲春別忽略了院角樹陰處,有

大片的鈴蘭。



    別急著鋤地!別沖動地剪草!



    問園里藏著許多神秘,許多美的消息!



    問園!



    她曾是我筆下的靈思,更是我生命中永琲爾祧g!



    陽光、白云或雨水,都由那里漏下來。有時候電影里下雨,電影院里也下雨,真是

大有臨場感了……。



                    透大厝



    在台灣听朋友說“透天厝”,我總是不懂,直到自己在美國的房子開了天窗,才漸漸体

會透天厝的道理。



    “頭頂上能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是多么好的事!”或許這是直到近代,人們才有

的感慨,過去誰沒有一間透大厝呢?甚至愈窮的人,愈會舉頭見天。



    記得小時候常去的一家電影院,里面燈光一暗,就清清楚楚地,看見屋頂上的破洞,陽

光、白云或雨水,都由那里漏下來。有時候電影里下雨,電影院里也下雨,真是太有臨場感

了。只見人們躲來躲去,四處換位子,甚至有人撐起雨傘,引來一陣叫罵。



    听來多像笑話,但有什么比這更生活、更童年,也更真實的呢?



    當然,也有那建造豪華,卻真透天的房子。其中印象最深一的,是羅馬的万神殿,直徑

142尺,能容納上千人的大殿,居然沒有一根橫梁。四周弧形的石造屋頂,一齊向中面聚

攏,簇擁著一片小小的天窗。



    初入神殿時,真被那偉大的景象震惊了,只見一條細細的光柱,由屋頂斜斜射入,下面

的人們,居然沒有一個敢跨入那片光柱中。大家繞著光柱行走,仰面向天禮贊。



    才知道陽光是如此庄嚴而神圣,走在一片朗朗的陽光下,有誰會禮贊?倒是那透天神殿

中,一道跟外面同樣的陽光,能引起如此的感動!



    于是我自己擁有的天窗,就愈發引得遐思了。



    裝天窗,竟出于台北朋友的建議:



    “能住平房,多好!而今在台北,有几人住得起透天厝?要想透天,先得通過樓上鄰居

們的腳底,你能自己擁有一片天空,還不好好享受一番!?”



    不過兩日,天窗就裝成了。那是一個4尺乘4尺的方窗,預先訂制好,只須在房頂鋸個

洞,把窗子放下去,外面補上柏油,里面略加粉刷,就完工了!



    于是我搬了一把躺椅,放在天窗下。坐著看立窗外的風景,仰著看大窗外的云煙。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畫要裱裝”原來天空也要裝框,才來得美!透過天窗,天就成

了活的圖畫,而且經過不斷的剪裁,隨時展現令人惊訝的巧思。



    成片的藍、成縷的銀、成團的白,即或一片灰鯦韉撓晏歟窕橦橑G鸕腦現隆S繞涫

起風的日子,樹葉成群地掠過,一下子貼上窗玻璃,突然又被吹去,加上逆光看去的剔透,

這天窗竟成了個忒大的万花筒!



    即使在夜里,天窗也是美的,尤其是剛裝好不久,有一天踏入畫室,沒開燈,卻見一片

藍色的光華,團團籠罩在我的躺椅四周,舉頭望,竟是一輪滿月,使我想起尤蘇拉安德絲演

的“苦戀兩千年”,里面能使人千年不老的“月之華”,那冷冷的月之火焰!



    但是,妻反愛那冷雨凄清的夜晚:“這天窗是不必看,卻能听的!你听雨打在天窗玻璃

上的聲音像什么?”



    “像打在童年日本房子,窗前油毛氈的雨棚上!?”



    “像落在小時候窗前的芭蕉葉上!”



    **********************



    前生會否還有前生?

    愛人之前是否還有更愛的人?

    如同我那位朋友,半夜從妻子身邊醒來,竟喚著

    他前妻的名字……。



                    半睡半醒之間



    遷入新居第一天的深夜,十七個月大的小女儿突然爆發出哭聲,像是山崩地裂般地一發

不可收拾。遞奶瓶、送果汁、用盡了方法,還是無法和緩,一雙眼睛惊惶地看著四周,拼命

地拍打、掙扎!”



    妻和我都慌了,是不是要打電話醫生?會不會哪里疼,又不會說?



    “你肚子痛嗎?”我盯著孩子掙得通紅的小臉問。



    猛搖頭,還是號哭不止,突然從哭聲中冒出兩個字:“外外!”



    “要上外外是不是?”總算見到一線端儿,二人緊追著問:“可是現在天黑黑,明天天

亮了,再上外外好不好?”



    “不要!不要!外外!”小手指著臥室門外,仍然哭鬧不止。



    “好好好!上外外!”



    可是抱到外面,站在漆黑的夜色中,小手仍然指著前方,只是哭聲減弱了,不斷喃喃地

說:“家家!”



    “這里就是家啊!我們的新家!”眼看一家人,全被吵醒走出來,我指著說:“你看爸

爸、媽媽、奶奶、公公、婆婆、還有哥哥,不是都在嗎?”



    哭聲止了,一臉疑惑地看著眾人,又環顧著室內。



    “還有你的玩具!”奶奶送來小熊。



    接過熊,娃娃總算精疲力竭地躺在媽媽怀里,慢慢閉上眼睛。



    只是第二夜、第三夜,舊事又一再重演。



    為什么白天都玩得高高興興,到夜里就不成了呢?必是因為她睡得模模糊糊,張開眼

睛,還以為是在老家,卻又大吃一惊,發現不對,于是因恐懼而哭號。



    那初生的嬰儿或許也是因為每次醒來,發現身處的不再是熟悉了十個月的房子──媽媽

的身体里面,而啼哭不止吧?!如果他們會說,一定也是:“家家!”



    于是我疑惑:什么地方是我們記憶中真正的家呢?



    每次旅行,半夜或清早醒來,總會先一怔;“咦!?這是哪里?”



    然后才啞然失笑,發現自己“夢里不知身是客!”



    李煜离開家國北上,半夜醒來,先以為猶在“玉樹瓊枝作煙蘿”的宮中,然后才墜入現

實,怎能沒有“身是客”的感傷!?只是那“客”,既沒有了歸期,還稱得上“客’嗎?



    每一塊初履的土地,都是陌生的人,都給人“客愁”;而當那塊土地熟悉了,這客地,

就成為家園。



    只是如果一個人,像我的母親在大陸三十多年,到台灣三十多年,又住美國十几年,在

她的心中,什么地方是客?何處又是主呢?



    “儿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老人家說:“所以每次你回台灣,我就覺得在美國做了

客!你回美國,我的心又落實,成了主!”



    于是這“鄉園”与“客地”,總不在于土地,而在于人了。怪不得十六個月大的娃娃,

要看見一家人,又抱到自己的玩具熊之后,才會有“家”的安心!



    但家又是痡`的嗎?



    有位女同事新婚第二天說:



    “多不習慣哪!半夜醒來,嚇一跳!身邊怎么睡了一個人?噢!想了一下,原來是丈

夫!”妻也說得妙:



    “你每次返台,我先還總是睡半邊床;漸漸占据一整張,偏偏這時你回來了,于是又讓

出半邊給你,真有些不習慣!”



    更有個朋友出件糗事,居然再婚三年多了,半夜醒來,叫自己枕邊人前妻的名字。“這

有什么辦法?跟前妻睡了二十年,跟她才三年多啊!”他自我解嘲。



    這下子,我就更惑了!莫不是有些古老的記憶,也會在半睡半醒之間呈現?那迷糊的狀

態,難道就像是被催眠中,可以清晰地回憶起,許多在白日完全遺忘的往事?



    順著這個道理去想,我便做個嘗試,每次早晨醒來,先不急著睜眼,讓自己又浮回那半

睡眠的狀態,并想象不是躺在現實的家,而是初來异國的那棟紅屋、來美之前的舊宅,甚至

更住前推,到達高中時代的小樓、童年時期的日式房子。



    我閉著眼睛,覺得四周全變了。一下子浮進竹林、一會儿搖過蕉影,還有成片的尤加利

樹,和瘦瘦高高的檳榔,我甚至覺得一切就真真實實地在身邊,可以立刻坐起身、跳下床,

躍過榻榻米,拉開紙門,走過一片涼涼的地板,再拉開玻璃門,站在階前,嗅那飄來的山茶

花的清香,和收拾咋夜辦“家家酒”的玩具!



    多么美妙的經驗哪!在這半睡半醒之間,我甚至浮回了最早的童年,那不及七里香高的

歲月。我想,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懸身在一片流動的流体之間,浮啊!蕩啊!听到那親切

的、規律的、咚咚的音響,那是我母親的心音……。



    我也想,有一天自己离開這個世界,會不會也像做了一場夢,在另一個現實中醒來?那

么,我宁愿不醒,閉著眼睛,把自己沉入記憶的深處,回到我的前生。



    只是前生會否還有前生?愛人之前是否還有更愛的人?如同我那朋友半夜醒來,竟喚著

他前妻的名字?



    我更疑惑了!迷失在這半睡半醒之間……。





**********************************

    黃金書屋 Youth 掃描并校對

**********************************

    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