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老爸老媽,說我太新潮的時候,我心起:
“你們當年難道不新潮嗎?簡直是革命家!”
請看這些平凡的告白、一個丑小鴨的成長。
愿這本書,對每個平凡的丑小鴨,
都有一些幫助!
一個丑小鴨的成長
每次返台,總有項必要的工作──幫儿子的讀者傳信。
那些信常使用了特殊的寫法,譬如信封寫我的名字,打開來,又有一個信封,外加便條
一張,寥寥數語:
“請轉劉軒,內容絕對健康,請勿折閱!”
所以前后轉了百面封信,我從不知內容。有時候看見儿子在用粗拙的中文回信,想其中
必有許多錯字,他卻不讓我“幫忙校對”。
我常好奇,那些人家寫來,和他寫去的信里,會是什么內容?”
我也納悶,讀者想必是由《超越自己》,《創造自己》和《肯定自己》,認識劉軒。書
里談的常是他的缺點,為什么卻有許多崇拜者呢?
難道是崇拜他的平凡?
或許由他身上,讀者看到了跟自己一樣的弱點、相似的隋性,使年輕朋友有了認同感,
進而對他的小小成績,產生“有為者,亦若是”的想法。
平凡,正是我希望他在這一系列文章里表現的。
每一個人,都是人,有著人的基本和弱點和人性的掙扎。隨著年齡的增長,產生七情六
欲和各种煩惱。誰能較妥善地面對這些矛盾、克服這些弱點,誰便能有杰出的成就。
******************
五月下旬,他放署假,剛進門,我便對他說:
“那么多人看了《超越自己》這些書,听足了我訓你的話,現在給你個机會,讓你說說
自己的想法如何?當我訓你的時候,你不是有一大堆年輕人的道理嗎?寫出來看看!”
于是,我們立刻進入了工作,也立刻又回到從前,把一些老的爭辯,重新搬上台面。
只是,現在爭辯,他長大了,事情過去了,大家都更能冷靜地就事論事。
我要他把心里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不加一點虛构,也不必掩飾年少時的不成熟,和
家庭“可怜”的歷史。
我對他說,我常為花朵寫生。有時候看到左邊一片葉子,因為被壓制而彎折;右邊一個
花瓣,是畸形的發育,就在寫生的時候,一一為他們做了修正。
豈知,畫好之后,怎么看,都不如真花生動。
因為,真實里包含了殘破、缺陷、錯誤与遺憾。
*******************
這本書里,就有許多殘破与遺憾。
甚至在他寫作的過程中,我們對比過去与后來,產生從沒有的唏吁。
許多過去他隱瞞的,現在掏了出來,他青澀的初戀、車上挨揍,以及奶奶被鄰居小孩扔
石子欺侮……
過去,他羞于說、不敢說、他奶奶也瞞著的。
而今,都在書中跳了出來。
*************
這些文章固然是由他寫,但全家都參与了工作──幫助他回憶。尤其是幼年生活,畢竟
孩子記得不多,必須上一輩幫他想。
因此,早期的文章,我加入較多的意見,改寫的也較多。相對地,隨著時間的延續,他
有了完整的記憶,又全是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触,便再難有人可以置喙。
更令我高興的,是由于他近年在哈佛選了中文,又曾經兩次返台,中文大有進步,所以
書里絕大部分,都是用他“蟹行”的中文寫成,再由我加以潤飾。
我多么希望,再過兩年,我連潤飾都可以免去。
我多么希望,他能學成之后,回到出生的地方,在那里用中國人的文字、語言,服務中
國人。
*****************
前年,我帶他去大陸的窮鄉僻壤旅行,發現他學會了關怀神州。
去年,我帶他在台灣,參觀了軍校、參加了殘障聯盟大會、隨澎猢醫療隊去离島訪問,
并幫小學生做視听教學。
我發現,他開始熱切地愛這美麗之島。
今年,我還將在暑假帶他返國,去台北、桃園、台中、台南、高雄和岡山,各辦一場演
講。告訴大家:
他是從台灣違建區中,學會走路的孩子。
※ ※ ※
請看這些平凡的告白、一個丑小鴨的成長。
愿這本書,對每個平凡的丑小鴨,都有一些幫助!
找參加了老爸的婚禮
据說,我老爸和老媽結過兩次婚。
第一次,我老爸一大早,沖進教室問同學:“誰帶私章了?”
有兩個人舉手。
“走!”老爸拉著他們往外跑:“去法院,’幫我和我女朋友蓋章,下午公証結婚!”
于是,老爸班上的同學一齊把畫架推倒(那是師大美術系三年級的素描課),發出地震
般的巨響,替代慶祝的鞭炮。
几位女同學到校園里偷花,扎成一把,當作新娘捧花。
老爸在法院門口,攔住一個背照相机的路人,听說里面還剩兩張底片,于是以法院做背
景,拍了珍貴的結婚照。
然后,他們在龍泉街請同學吃牛肉面,成為真正的“喜宴”。
※ ※ ※
故事還沒完呢!
据說當結婚的消息傳開,許多親友都跳了起來。
循眾要求──
老爸、老媽不得不再公開演出一場“喜宴”。
那已是他們第一次結婚之后的八個多月了。
然后,又過了九個月,老媽剛吃完月餅不久,我就出生了,生在台北的婦幼醫院。
我曾經偷偷算過,母親要怀孕兩百八十天,我既然是足月,九個月只有兩百七十多天,
那么,我极可能是在老爸老媽第二次結婚之前几天受孕的,如此說來,他們固然不可能“奉
我之命”而結婚,我卻可能參加了他們的“第二次婚禮”。
婚禮的實況,我當然記不得了,只是后來听說,場面十分熱鬧,席開數十桌,由詩壇元
老証婚,還有朗誦隊的獻詩。
我媽真有幸,第二次比第一次嫁得好。
可是,我老爸強調:
“第一次才算數,因為是自己決定的。婚姻大事,不由自己決定,由誰決定?”
所以而今,每當老爸老媽對我交女朋友,挑三揀四,說我太新潮的時候,我都心想:
“你們當年難道不新潮嗎?簡直是革命家!”
******************
有來三更,
我這初生的小奶娃,剛睡熟,
就被那惊天動地的一聲給“撞醒”,
發出惊天動地的哭聲。
奶奶的陰天
我老爸是奶奶的獨生子。据說從老爸九歲那年,爺爺逝世,奶奶就難得笑過。小時候,
爸爸常挨打,挨打的時候從來不哭,就愈惹奶奶生气,打得厲害。
奶奶老是陰天,也難怪她,因為從爺爺死,家里就不順,先是被人倒帳,錢借給親戚作
生意,又賠了老本。
跟著家里失火,老爸從火場逃出來的時候,連眉毛都燒不見了。
那時奶奶正好做完禮拜回家,被鄰居攔住,老遠看火光沖天,一個個火球,隨著那天的
大風,從頭頂飛過去,還以為有什么慶典在放煙火呢!
奶奶在廢墟上搭了間草房,住了好多年。爺爺生前工作的單位要重建,把他們赶到一棟
小樓上。
又過几年,小樓也要改建,奶奶又帶著我老爸,躲到了違章建筑區。
我就是在那個違建區出生的。
※ ※ ※
提到我的第一個家,因為年紀太小,已經沒什么印象。
只曉得在一個大院子里,住了許多人家。我的后窗,正對著廁所,一天到晚地臭,夜
里,還能清楚地听到“轟炸彈”的聲音。
更可怕的是另一种轟炸聲──火車。
我的家就在火車道旁,整天整夜,一班又一班的火車駛過。
車子一過,我就像是坐上了火車。有時候躺在床上,房頂裂縫透進一絲陽光,我可以很
清楚地看見,上面灰塵往下掉,一線一線地,很美!
如果只是靠近鐵道,還算好,偏偏我家又在駁車場旁邊。最可怕的是駁車,也就是火車
頭和車廂連接。那不是用“挂”的,而是用“撞”的。中間的鉤子,要狠狠地撞,才能接
上。
于是,可能夜半三更,我這初生的小奶娃,剛睡熟,就被那惊天動地的一聲給“撞
醒”,發出惊天動地的哭聲。
跟著,鄰居狠狠地關上窗子。
我便哭得更凶了。
夜里哭,總是奶奶抱著我走來走去。
我媽常說:“儿子是為奶奶生的!”
据說,當我中午誕生,護士出來報喜的時候,奶奶臉上很平靜,只“哦”了一聲,連笑
都沒笑。
但是老爸說,他看到奶奶臉上好象發出一种光,只不到一秒鐘,但那是一种光,他一輩
子都記得。
※ ※ ※
我离開醫院,就進了奶奶的房間。
從那天,奶奶漸漸有了笑。
我們的家,在老爸二十三歲、奶奶六十五歲那年,開始“放晴”!
***************
有几個小朋友能想到,
我竟因為家門口沒水溝,而使小小的心靈,
受到傷害……
找家門口沒水溝
我家后面對的是鐵道,正門隔街,卻是高級住宅。
雖然小時候,能回憶的事不多,我卻清楚地記得,對面的孩子朝我丟石子。他們還編了
歌,罵我們這邊的人:
“違建丑!違建臭!
違建門口沒水溝!?
我們這排違建,真是“門口沒水溝”。只見對面家家門口有水溝,我家門口卻是平平
的。
老爸沒對我解說過,只是我后來想,一定因為違建不在都市計划中,所以政府不建下水
道。
但是,有几個小朋友能想到,我竟因為家門口沒水溝,而使小小的心靈受到傷害!?
※ ※ ※
違建的另一個特色,就是沒有人會努力改進他的建筑。當對面不斷蓋新房的時候,我家
這一側,卻愈來愈破爛。
我家大院的左鄰,是一個專做燒腊的工厂,只記得門口總停著小貨車,拋下來一大塊一
大塊血淋淋的肉。他們的前門,老是聚著蒼蠅;他們的后面,總是冒著黑煙和又香又臭的烤
肉味。
我媽常說:“我喜歡吃香腸,但發誓不吃隔壁做的。
※ ※ ※
隔壁過去,是間家庭美容院,很小、很矮、很熱,也很會冒出奇怪的味道。
每天傍晚,奶奶用小車子推著我散步,第一站必定是這里,在美容院門口,跟里面的人
聊天。
然后,向前走,穿過好窄好窄的小巷子,又經過總是濕滑濕滑、兩邊房檐都碰在一起的
“違建區里的小弄堂”,到鐵道旁邊。
雖然總是被火車嚇得哭醒,我卻從小就愛看火車。
當一團黑黑的煙,帶著一長串黑黑的怪物,沖過眼前,又一下子消失不見,那种由預期
到緊張,又接著放松的感覺,說不定正像云霄飛車一樣,有著特殊的刺激效果。
在哈佛大學,我主修心理,心理學有一种理論,就是人類常藉描繪自己最畏懼的東西,
來克服恐懼。
所以,原始壁畫上常有猛獸。
所以,當我火車看多了,反而愈來愈不怕火車。它吵、它撞、撞得天崩地裂,我也漸漸
能安睡了。
最起碼,我知道它是在干什么。
了解,可以克服恐懼。
※ ※ ※
我也記得每次奶奶帶我繞一圈回家,我總會抬頭看右邊鄰居──
一棟小樓,居然對著街,在二樓開了一扇門,而門下面沒有樓子。
奶奶常說,屋子里誰要是真開了這扇門,往下走,一頭就會載到街上,摔死!
据說,那房子因為違建得太過分,占到了大路,硬被拆成這樣。
一直到今天,我都常想到那扇“天門”,覺得是很“超現實主義”的作品。
※ ※ ※
至于我們“大雜院”,是自成一家的。
雖然我們有很臭的蹲坑茅房、有雜草叢生的角落、有不方不正的院子、扭來扭去的通
道……
但是通道旁邊种了許多老爸朋友送出的杜鵑,老爸從不管,由隔壁戴爺爺照顧。
我也不全由奶奶管,常常一頭沖進對門張奶奶家,吃他們台灣式的“白斬雞”。
在這住了四戶人家的大雜院里,沒有人罵我,只有人愛我。
我是住在違建區里。
它是違建,但,更是我永遠怀念的,童年美麗的家。
********************
每次奶奶和老媽不准我出門,
老爸都會簡簡單單地說四個字:
“想想劉貓!”
居然,我就得到自由。
謝謝貓哥哥
老爸和老媽,在生我之前,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小孩。只是從我出生,那小孩就失寵了。
那小孩,就是“劉貓”。
劉貓是隔壁讀小學的小阿姨揀到的,回家挨罵,就送給了我新婚的老媽。
老爸想,取什么名字好呢?叫“咪咪”?大俗了!既然它是貓,又到劉家來,就叫“劉
貓”吧!
(感謝上帝,老爸沒給我取名叫“劉人”。)
他們疼愛貓,跟疼小孩一樣。劉貓吃的是番茄沙丁魚罐頭,睡的是老爸老媽的被窩,据
說老媽怀我的時候,還成天抱著劉貓。肚皮里面是我,外面是貓。
所以,我的“胎教”。是“貓叫”。
※ ※ ※
我真同情劉貓,因為自有了我,劉貓就被打入冷宮,而且總是為我挨揍。
當然這也要怪劉貓,它自己不知趣,每當我哭,大人還沒赶到,劉貓已經沖至小床邊,
往里面趴著看。
啪!“看什么?”老媽每次都給它一巴掌:“你吃醋啊?不怀好心!”
其實,劉貓對我很好。它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也是它唯一的玩伴。而且,我們是“平起
平坐”的平輩。
剛學會走路的我,据說跟劉貓兩只腳站著,正好一樣高。
劉貓很喜歡把兩只前腿,搭在我肩膀上,跟我一塊儿走。
這种情況真是令人難以相信,但是全家人,包括我奶奶,都說“劉貓确實有這個毛
病”。而且,只要劉貓一這樣做,大人就會打它。
他們總認為劉貓會使坏、會欺負我。其實,心里不對勁的,大概是人,不是貓。
他們虧待了劉貓,又用人的報复心理,去想。
※ ※ ※
雖然因為太小,我對劉貓沒記憶,但是一直到今天,我都感激它,而且感激得一塌糊
涂。我敢說:
“劉貓可能影響我半生!”
當我兩歲多,小劉貓已經長成英俊的大劉貓,有著黃黃的虎紋,和壯碩的身子。
它開始喜歡晚上鬼叫,像嬰儿哭一樣,哇啦哇啦,不停地叫。
每次半夜鬼叫,隔壁戴爸爸就會罵他女儿:
“誰要你抱只死貓回來,送給劉家,自己倒媚!?
老爸實在受不了,打罵不管用,只好把襪子罩在劉貓的頭上。一層不夠,就套兩層。
据說劉貓頭上套了襪子,會不斷地后退,倒著在屋子里走──邊走邊叫。
劉貓叫,是有道理的,它要找女朋友,它有生理的需求,可是老爸不准它出門。
劉貓一輩子,沒逃出過几次,每次逃家,都害老爸老媽擔心。据說几天之后,浪子回
頭,劉貓都瘦得像個鬼。
于是老爸用了各种方法防范。他甚至把日式房子,地板下面,跟院子相通的地方,釘上
木條。
當我在院子里玩的時候,常看見劉貓,從木條之間,向外伸著爪子哭,好象集中營里的
犯人,讓我伸出援手。
終于,有一天,劉貓趁奶奶開門不注意的時候,又溜了出去。几天之后,它回來了,身
上開始潰爛,擠出來的不是濃,是水。
最后不得不送到獸醫院。
“醫生把皮掀起一個口,用箝子夾著棉花,掏進去擦。”老爸后來對我回憶:“好象劉
貓的皮和肉都分開了。”
第二天,劉貓夜里哀號了几聲,不見了。
第三天,爸爸撬開地板,發現劉貓死在他床鋪的正下方。
劉貓被埋在后院,令人傷心了好一陣子。
漸漸,一家人似乎都把它忘了。
直到我十几歲,開始追女生。
每次奶奶和老媽不准找出門,老爸都會簡簡單單地說四個字:
“想想劉貓!”
居然,我就得到了自由。
※ ※ ※
“年輕人,到了青春期,自然會愛慕异性,這是洪水猛獸都擋不住的。他不尋偶,怎么
成家、生孩子?沒有孩子,生命又怎么延續?”老爸說:“這是天性,也是天道。用圍堵,
不如引導。讓他從開始就有正确的觀念,反而不容易出大麻煩。”
想想劉貓!想想劉貓!
我多么感謝劉貓,使我有了較開明的父母!
****************
朋友入廁,不懂規矩,
老爸、老媽只好恭候門外……
馬桶的感動
老爸很好客,但是除非极熟的朋友,客人最好不要停留太久,因為停留久了,總要上廁
所。上廁所,則碰到老爸最痛的地方。
他必須先把客人帶出前門,向左轉,繞過戴爺爺家,摸黑穿過一條很窄的小路,經過張
爺爺的水缸,到達大雜院的公廁。
公廁,代表大家用,也就代表大家不管。
其實哪個客人,只要距那公廁十几步,不用老爸帶路,也可以摸得到。老爸說,這叫
“聞香下馬,知味停車。”
公廁是傳統的蹲坑式茅廁,外面一盞小燈,里面只能摸黑辦事。
最麻煩的是沒有沖水裝置,大號之后,必須出來到廁邊的水池舀水去沖。
朋友入廁,不懂“規矩”。老爸、老媽只好恭候門外,待客人左顧右盼,倉皇不知所措
的時候,趨前代客“料理”。客人難免客气、爭奪,就愈發難堪了。
所以每回有客人上廁所,男客必由老爸帶,女客必由老媽陪。我最好識相一點,躲起
來,因為這時候,他們的脾气最坏。
※ ※ ※
一直到四歲,我都不曾上過那個公廁,因為奶奶怕我掉下去,而宁愿“間接處理”。
只是,我必須跟大家一樣,到外面洗澡。
家里沒浴室,連個龍頭也沒有,所以洗澡必須到廚房去舀水沖。
廚房里灰灰暗暗、一股霉气,水沖下去,把角落里的蚊子都赶出來了,正好有光溜溜的
身子可以“開飯”。
蚊子最愛吃小孩肉。夏天我洗一個澡,最少換來五個包。
※ ※ ※
有一天,老爸老媽突然對我說:
“帶你去看咱們快要蓋好的新家。”
我們坐車,到了一條很寬的大街上,有一棟正在蓋的樓,好高好高,四周還挂著鷹架。
我們從旁邊一個運材料的電梯上去,那電梯是透空的,可以看到地面,我覺得好刺激,
老媽卻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新房子,什么都沒有。几個工人正在鑽東西,吵得很。老爸拿著設計圖,四處指指點
點。
据說新房的每一個柜子、每一盞燈,都是老爸親自設計的。牆上有專用來挂畫的槽溝、
天花板有專為照畫的“投光燈。”
書房特大,几乎占了房子的一半,整面牆的書柜里預設了音響。臥室只有兩間,而且都
小,老爸說:
“工作的地方要大些,睡覺的地方要小點,才能勤于工作,少睡懶覺。”
看完新房,我沒什么感動,唯一至今還記得的是──
媽媽按一個鈕,就轟隆一聲,好多水在跑,一下子全不見了。多好啊!
這是我一生當中,第一次見到抽水馬桶。
******************
如果你站在這個山頭,羡慕另一個山頭更美,
第一件事,
就是走下這個山頭
飛上枝頭的丑小鴨
在我最早的記憶中,總出現一個黑黑暗暗的房子,房子里高高低低,有地板也有榻榻
米,榻榻米上曾經堆過老爸的畫,隔一陣子拿起來,書下面的榻榻米全爛了,成百成千的小
虫在扭來扭去。
黑暗屋子一角是個老冰箱,頂上有個發光的小盒子,一家人吃飯時,仰著頭、盯著小盒
子看。
看電視里,爸爸正在主持當時最紅的益智節目──“分秒必爭”。
※ ※ ※
分秒必爭,一個禮拜播出六天,有一陣子甚至連播七大。老爸不但賺主持費,還負責為
節目寫腳本、出題目。
腳本后來結集,成為當時最暢銷的勵志書《螢窗小語》。
這許多收入,加上老爸教國畫、開畫展,賣個滿堂彩,使我們能從門口沒水溝的違建
戶,一個子搬進當時在台北非常著名的十二層大樓。
十五年前,据說那時候坐計程車,只要說出我們家大樓的名字,車子就能開到。
樓下有自動玻璃門。柜台后,坐著穿制服的管理員,每個進出的訪客,都得被詢問、登
記。
但是他們對我好親切,有一陣子,我不喜歡被稱為“劉小弟”,他們就都叫我“劉先
生”。
我是丑小鴨,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可是,我的老爸,居然放棄了他帶我飛上枝頭的翅膀──“分秒必爭”節目,進入只有
十分之一收入的“中視新聞部”。
大家都說他傻,說他以后一定會后悔。
只是,他這么決定,奶奶和老媽,就毫不猶豫地點頭。她們都是傳統的女性,“夫死從
子”、“出嫁從夫”。老爸的決定,永遠是對。
直到有一天。
老爸居然又要放下中視記者的工作,只身到美國去。
奶奶和老媽的臉上,泛出了愁容。
※ ※ ※”
老爸當時已經是著名的電視記者,每天晚上播七點半新聞,還被派到歐洲,制作藝術的
特別節目。觀眾喜歡他,選他為“最受歡迎電視記者”。公司也喜歡他,總經理看到辭呈的
那天,据說在開會的時候慨嘆:
“好不容易,培植個人才,走了!”
老爸是接受新聞局和歷史博物館的安排,去美國長期講學。
“想想,值不值?”奶奶對老爸說。
“這房子,你剛住進來一年多,還沒摸清楚開關呢!”老媽說。
“如果你站在這個山頭,羡慕另一個山頭更美,第一件事,就是走下這個山頭!”老爸
說。
※ ※ ※
老爸走的那天,我只記得他對我發了脾气:
“老子走,我居然都不送到樓下來?”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就是好几年?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竟改變了我的一生?
*****************
“告訴你,怕痒的男生,將來會怕老婆!”
老媽贊賞地對我說:
“你將來不怕老婆了!”
六歲的愛情与權力
當我上小學的時候,台灣還沒流行綁架小孩。盡管如此,我總有一個保鏢跟著──七十
一歲的祖母。
她把我送進教室,幫我開窗子,有時看地上太臟,還幫忙掃掃,又說說這個、指指那
個,再叮囑一番,才离開。
所以同學都說:“劉奶奶是老班長。”
權力的滋味
真正的班長,是我的四個死党之一,如果說我喜歡上學,不如講:我喜歡去找我的死
党。
老師沒進教室之前,班上几乎是由我們四個死党來管,我是副班長,權力第二大。才六
歲,我已經感覺了“權力的滋味”。
但權力更大的,是那些六年級的學長,挂著“糾察”的臂章,耀武揚威地沖進來,對我
們吼,然后大模大樣地,在黑板上寫下“安靜”兩個字,再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被他們抄了學號的同學,常嚇得臉發白。
我們管他們叫“走狗”,自以為挂了一個臂章,就了不起。
六歲,我也看到了高年級“權力的滋味”。
※ ※ ※
每天早上,只要不下雨,全校的學生,都要在操場做体操、唱國歌、升旗,還有听校長
訓話。
我們最怕的是訓導主任。校長在上面訓,主任在下面巡,我一直到今天,都記得他的眼
睛,好象探照燈,掃過來、掃過去。
据說他以前是個蛙人,蛙人出拳,一秒鐘就能叫人躺下,上面把牙齒打斷、中間把胳臂
扭斷,下面把小雞雞踢爛。
“時候,校長在上面講話,主任會在隊伍里吼:
“站直了!像個人樣!”
据說愈高年級的學生,愈怕他。看到他,好象見到神。當然,也可能是見到鬼!
六歲,我了解了大人“權力的滋味”。
拉屎的聯想
主任也有仁慈的一面,就是當太陽太大,小鬼們實在撐不住的時候。
他會叫我們蹲下來。
但是才蹲一下下,他又吼:“把一只膝蓋放在地上,半蹲半跪!兩條腿蹲著,難看死
了!像在拉屎!”
直到現在,我二十歲了,每次跟同學一起玩,蹲著,我會很快地改為“半蹲半跪”而且
覺得別的同學都像在拉屎。
我相信,他們絕不會有這种聯想,因為他們沒“蹲過坑”,他們都是“坐抽水馬桶”長
大的。
我也相信,當有一天,我向女友求婚,她一定會以為我在向她下跪。
而我,在心里,其實是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