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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 容 提 要﹕
我們幼稚園曘愛的老師在哪裡?
他還在不在人世?
我們小學最好的朋友在哪裡?
我們還記不記得彼此的名字?
我們初戀的情人在哪裡?
為什麼早已失去了感覺?
我們的家人在哪裡?
我今晚能不能與他相聚?
何必問今生與來生,
僅僅在今生就有多少前世與來生?
就有多牙定了的約,
等我們去履行?
多少斷了的緣,
等我們去重續?
就有多少空白的心版,
等我們用明天,
去寫一個緣的故事……
|
【自序】
【自序】
雖說人能忘情,雖然許多人在追求「了卻塵緣」的境界,但這世間有幾人,能平平
安安、一無牽掛地離開?
生生世世未了緣最近在美國,有個男人被抓了,因為他同時擁有四個老婆,而四個
老婆都以為自己是「他」唯一的太太。
他總是提起行囊,在妻兒的祝福下出門,說是要到遠方做生意。然後開幾個小時的
車,到另一個老婆家,接受熱情的擁抱。
每次「倦遊歸來」,他總是慚愧地攤攤手,說這次的遠行,又一無所獲。
每次,他的妻子們,都擁吻著他說:「沒關係,我有工作,家裡也不缺錢,只要人
回來就好!」當那四個女人發覺真相時,都自認是丈夫最愛的女人。當記者訪問她們時
,每個人都說:「我不恨他,他很愛我,很愛孩子,很愛這個家。他在外面太寂寞了!
只要他回到我身邊就好!」
有個朋友看到這則新聞,打電話給我:「糟了!只怕我也有另外一個家。」
「這是什麼意思?有就是有,為什麼說『只怕』?」
「因為我總是作同樣的一個夢。夢見一棟大房子,門口有對石柱,柱子下開著一叢
叢的小黃花。夢見我一次又一次走進大門,接受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的擁抱。他們好激
動,都流著淚,怨我為什麼離開那麼久才回來。那房子好大,好漂亮,但是天花板漏水
,門楣都垮了。」
他緊張地說:「每次我都覺得好慚愧,怪自己為什麼棄他們於不顧。然後對他們說:
『這次我不會再走了,我會好好把家收拾一下!』可是才說完,夢就醒了!」
***
「不過是個夢罷了!」我安慰他。
「可是太真了!又讓我太矛盾了!每次夢醒我都想,如果我真在夢裡的那個家留下
,不是又虧欠我現在的這個家了嗎?」頓了一下,他喃喃地說:「最起碼,我也應該把
夢裡的家修好了,別讓那邊的老婆孩子淋雨,才能醒過來啊!可是,可是為什麼每次還
沒動手修,夢就醒了呢?」
想起少年時聽過的鬼故事,鄰村一個男人,家裡蓋房子,上樑那天,因為缺樣工具
跑出去借。大概心急,居然騎著腳踏車硬闖平交道,被急馳而來的火車正正地撞上。
從那天晚上,他家裡就總是傳出釘釘子、鋸木頭的聲音。房子後來蓋好了,奇怪的
聲音還是不止。有人繪聲繪影地說,見他進進出出地扛木料。也有人講,這樣厲死的人
,死的時候心裡只惦著家裡的房子,那魂就捨不得投胎。寧願回到原來的家裡,完成未
竟的工作。
「他會一直做、一直做。我們陽間代他做好的,他看不到,可是他已經成了個沒有
形體的孤魂野鬼,怎麼做,也做不出成績。這就是為什麼鬧鬼的地方,會一直出現同樣
的鬼影和聲音的道理。」
說鬼故事的人瞪大眼睛:「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去投胎,去另一個人家,過另一
生。」
***
問題是,另一生又有另一生的最愛、另一世的新歡,如果來生又有未了的心願,而
不得不死。當他的靈魂離開軀體,會不會想起自己再前面一生,甚至生生世世的「未了
緣」呢?
雖說人能忘情,雖然許多人在追求「了卻塵緣」的境界,但這世間,有幾人,能平
平安安,一無牽掛地離開?
像是遠行的人,他們回頭、回頭,又回頭。如果車能等、飛機也能等,你再給他十
天八天,他仍然有做不完的事,他仍然捨不下那個家。
只是,我們生生世世都有家,都捨不下。如果世間有輪迴,我們又都能輪迴到人間
,不就像那有四個老婆、四個家的美國男人。總是走出今生的這個家,進入來生的那個
家嗎?
如果有一天,我們離開軀體,神遊太虛,過去的生生世世,都浮現眼前。有我們死
時,仍嗷嗷待哺的孩子、仍在建造的房子、正熱戀的情人,以及許許多多只有我們自己
才能拯救的愛妻、愛夫與愛子。
如果上帝說:「選一個吧!讓時光倒流,讓你回到那一世,去續一段未了的塵緣!」
我們該選哪一世?
【前言】
我衷心盼望讀者能在安靜獨處的時候,看這本書。
不必討論、不必爭議,只是用心去感覺──那是不是真的?
一連串的掙扎與感動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會看書。
我的床頭擺著厚厚兩落書,讓我能「輪著」看。我常這本翻幾頁、那本翻幾頁,好
像看報紙上的連載一般。
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讀書方法。可以一方面比較每本書的差異,一方面吸收平均的
知識。而且由於每拿起一本書,都得「重溫」一下前面,才接得上,使我能印象更深、
記得更牢。
我也常拿起自己的書,翻幾頁,好像翻起塵封的歲月。我覺得別人寫的都比我好,
但不知為什麼,每次看自己的,仍然有著最大的感動。
「它使我掉下眼淚。」許多讀者都對我說過同樣的話,甚至有一位報社的男記者,
很不好意思地問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只記得前天早上,翻開報紙,看到聯合副刊上登出我的一
篇文章,我一邊看,眼淚一邊落在報上。」
「對!我看你那一篇,眼淚也掉了下來。」他說。
大概因為我寫的心聲,觸動了讀者的心聲吧!我們都是人,都是平凡的人,有著一
切人的喜怒愛憎,也能用自己的感受,了解別人的感受。
我只是把那感受說出來而已。
***
有時候說出「真實的感受」是件殘酷的事,我那學心理的兒子就曾講過:「老爸!
你不要以為在為青少年諮商的時候,說出他心裡的事,他一定會感激你。錯了!有些人
反而會恨你!恨你為什麼要『點破』。」在我的文章裡,可能點破一些東西。我不覺得
那是錯,只覺得自己在說真話。
如果一個作家,在今天仍然頂著大帽子、戴個大面具,還有什麼意思?
我好慶幸,自己處在中國歷史上「最能說話」的時代。十年前,我還有好多東西不
敢寫,但是今天,我都寫了出來。
雖然這本書不像《冷眼看人生》或《我不是教你詐》,而是一本「為情」之作。
但是,我仍然有些「一吐為快」的東西。
我寫了為女性說話的《輕輕摘下那頂綠帽子》,寫了為父親說話的《沒了手的爸爸》
,寫了為子女說話的《別擋住春天》,寫了為養父母說話的《養的恩情大過天》,寫了
為老人說話的《當老人變成孩子》,還寫了為風塵女子說話的《小童工的笑與淚》與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其中有些文章,在發給報社時,主編都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但是在我堅持到底,文章刊出之後,居然不僅國內有不錯的反應,連美國和星馬的
報紙,都作了轉載。
我文章的第一個讀者--我太太也常有這樣的表現。我當面拿文章給她看,她往往
對內容有意見。但是相反地,如果我把文章留在桌上,又故意躲開。看她在熒熒一燈下
,慢慢地讀。讀完,緩緩關上燈,沉沉地走出書房。
隔一陣,再問她覺得如何,她則常常點頭。
人就是這樣,許多事當面挑明,是有欠禮貌的。對方為了「道學」,也得表示一下
立場。但是讓他私下想想,就會默默同意了。
因此,我衷心盼望,讀者能在安靜獨處的時候,看這本書,不必討論、不必爭議,
只是用心去感覺──那是不是真的?
***
《生生世世未了緣》,從《自序》和書名看,似乎有不少輪迴的矚望。但是當您看
完整本書,尤其最後一篇之後,或許會發覺我所說的「生生世世」,竟可能在……請不
要立刻,就去翻最後那篇。
請一篇一篇看!像是我們一天天過日子。
因為生命不能一下子跳過去,生命是日日夜夜的掙扎與感動。
這本書就是以一連串的掙扎與感動,累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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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卻似總無情】
情深未了緣
死人可以等,活人等不及啊!
有時候手術檯前面,堆了一堆屍體。
救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你能傷心嗎?
你有時間去哭去笑嗎?
《多情卻似總無情》
妻的眼睛不好,所以自從到美國,就常去看一位眼科名醫。
每次從診所出來,妻都要怨:「看了他十幾年,還好像不認識似的,從來沒笑過,
拉著一張撲克臉。」
有一天去餐館,遠遠看見那位眼科醫生,他居然在笑,還主動跟妻打招呼。妻開玩
笑地說:「真稀奇,我還以為你從來不會笑呢!」
眼科醫生笑得更大聲了,突然又湊到妻耳邊,小聲地說:「妳想想,看病的時候我
能笑嗎?一笑、一顫,手一抖,雷射槍沒瞄準,麻煩就大了。」說完,又大笑了起來。
飯吃一半,那醫生跑過來,舉著杯敬妻。臉紅紅的,看來有幾分醉了。喝下酒,話
匣子打了開來:「妳知道在美國,醫生自殺率最高的是哪一科嗎?」
他拍拍自己胸脯:「是眼科醫生!」停了幾秒鐘,抬起紅紅的眼睛:「想想!揭開
紗布,就是宣判。看見了?看不見?你為病人宣判,也為自己宣判。問題是,前一個手
術才失敗,下一個病人已經等著動刀,你能傷感嗎?所以我從來不為成功的手術得意,
也不為失敗的手術傷心,我是不哭也不笑的。只有不哭不笑的眼科醫生能做得長,也只
有不哭不笑的眼睛看得清,使病人的眼睛能哭能笑。」
他這幾句話總留在我的腦海,有一天在演講裡提到,才下台,就有一位老先生過來
找我。老先生已近八十了,抗戰時是軍醫,他拉著我的手,不斷點著頭說:「老弟啊!
只有你親身經歷,才會相信。那時候,什麼物資都缺,助理也沒有,一大排傷兵等著動
手術,抬上來,開刀,才開著,就死了。沒人把屍首抬走,就往前一推,推下床去,換
下一個傷兵上來。」
我把眼睛瞪大了。
「是啊!」老先生很平靜:「死人可以等,活人等不及啊!有時候手術檯前面,堆
了一堆屍體。救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你能傷心嗎?你有時間去哭去笑嗎?所以,只有
不哭不笑的能撐得下去,只有不哭不笑的醫生,能教更多人。」
***
到深山裡的殘障育幼院去。才隔兩年,老師的面孔全不一樣了。
「一批來、一批去,本來就是如此。」院長說:「年紀輕輕的大學畢業生,滿懷理
想和愛心,到這裡來。抓屎、倒尿,漸漸把熱情磨掉了,於是離開。然後,又有新的一
批跟上來,不是很好嗎?」說著,遇見個熟面孔,記得上次我來,就是他開車送我。
「王先生是我們的老義工了。」院長說。
我一怔,沒想到那位滿臉皺紋、皮膚黝黑的中年人,竟然是不拿錢的義工。
「他在附近林班做事,一有空就來。水管破了,今天他忙死了。」
「他是教友嗎?」
「不!他什麼都不信。他只是來,只是做,做完就走,隔天又來。你不能謝他,他
會不好意思。只有這種人,能做得長。」
***
到同事家裡做客,正逢他的女兒送男朋友出國,兩個人哭哭啼啼,一副要死的樣子。
「年輕人,太愛了,一刻也分不開。」同事說:「只怕很快就要吹了。」
「這算哪門子道理?」我笑道。
「等著瞧!教書教幾十年,我看多了,愈分不開,變得愈快。」果然,半年之後,
聽說兩個人吹了。都不再傷心,都各自找到新的戀人。
想起以前研究所的一位室友,不也是這樣嗎?
剛到美國的時候,常看他打越洋電話。在學校餐廳端盤子,一個鐘頭三塊錢,還不
夠講三分鐘的電話。
常聽兩個人在電話裡吵架,吵完了哭,哭完了又笑。
女孩子來看過他一次,也是有哭有笑。激情的時候,把床欄杆踢斷了;吵架的時候
,又把門踹了個大洞。
只是,當女孩回台灣。他神不守舍兩三天,突然說:「才離開,就盼著再碰面;才
碰面,心裡又怕分離。愛一個人,真累!」
然後,他去了佛羅里達,不久之後結了婚,娶了一個新去的留學生。
***
少年時,我很喜歡登山。
記得初次參加登山隊,一位老山友說:「我發現在登一座高山之前,哪些顯得特別
興奮的年輕人,多半到後來會爬不上去。因為他們才開始,心臟就已經跳得很快,又不
知道保存體力。倒是那些看起來沒什麼表情,一路上很少講話,到山頂也沒特別興奮的
人,能登上一座又一座的山峰。」
也記得初登山時,常對著群山呼喊,等著聽回音。有時候站在幾座山間,能聽到好
幾聲回音。
有一次正在喊,一位老山友卻說:「別喊了!浪費力氣。真正登到最高峰,是沒有
回音的。」
不知為什麼,最近這兩段老山友的話,常襲上我的腦海。我漸漸了解什麼是「多情
卻似總無情」、「情到濃時情轉薄」,也漸漸感悟到什麼是「太上忘情」、「情到深處
無怨尤。」
只有不喜不悲的人,能當得起大喜大悲。也只有無所謂得失,不等待回音的人,能
攀上人生的顛峰。
熾天使書城
【無限的愛】
我們只有一個身體,卻可能有許多「生死與之的愛」。
使我們常不得不放下一群羊去找另一隻迷失的羊……
《無限的愛》
女兒畫了一顆大大的紅心,又在上面用各種彩色筆,寫了七行「我愛你」。
「為什麼要寫七行?」我問她。
「因為我們家裡有七個人。」小丫頭一行行指著說:「我等下要把它剪成一條條。
一條給你、一條給媽媽、一條給哥哥、一條給公公、一條給奶奶、一條給婆婆。」
「還剩一條呢?」
「給我自己。」
「哦!」我笑了起來:「原來妳的愛只有七分之一,這麼一點點給了爸爸!」
小丫頭猛抬頭,瞪著眼睛喊:「不!每個人都是全部!」
「妳只有一顆心,怎麼可能呢?」我又笑著逼她。
「當然可能!」小丫頭居然哭了起來,大聲喊著:「通通都有通通。」
***
聽過一個有趣的故事──
一位婦人帶著兩個很小的孩子坐公共汽車。下車之後,車開走了,才發現有個孩子
沒跟下來。
婦人急了,將手上的孩子一把交給路人:「幫我看著這個孩子。」話沒完,就飛奔
去追公共汽車。
追了好幾站,居然真被她追上了。把孩子拉下車往回頭跑,跑到「原點」,發現交
給人的孩子又不見了。原來路人不敢負責,把孩子送去了警察局。
婦人哭到警察局,看到孩子,不哭了,回頭就給身邊孩子一巴掌:「都怪你沒下車
,差點弟弟也掉了。」
警察看不過去,說那婦人:「明明是妳自己錯,先掉了那個孩子,又扔下這個孩子
,妳自己有沒有腦筋啊!妳是不是比較愛那個,比較不愛這個啊!」
「愛就是愛,我統統愛,有什麼好比較?」婦人不服氣地說。
***
有個朋友,生活苦,又連生五個小孩。
作母親的眼看女兒一個接一個生,怎麼教、怎麼勸,都沒用,氣得逢人就說:「我
女兒有一天要是累死,那絕不是累死的,是笨死的!」
有一天出去,由女兒開車,一個孩子掛在懷裡,一個孩子綁在前座,三個大的關在
後座,由老太太管理。
一路五個孩子大哭小叫,老太太頭都要炸了。卻見女兒在高速公路上,一邊開車,
一面回頭盯著搗蛋的孩子笑。
「妳專心開車!回頭看什麼?」老太太吼。
「我看他們好可愛!」老太太後來對我說:「要是有一天,我女兒出了車禍,絕不
是技術不好,而是愛得太多。」
***
到一個朋友家作客,她一面為大家斟酒,一邊說大孩子該出門約會了。果然,話才
完,大孩子就從樓上下來,匆匆衝出門去。
吃飯時,她一面端菜,一邊對丈夫說「該開演了。」原來當天晚上,他家的老三在
學校有表演。
飯後聊天,她一邊為大家倒茶,一邊說「老二該到家了。」跟著就見老二進門。
「好像三個孩子全在妳的算計中。」我笑道。
「不是在算計中,是掛在心裡面。」她指指心:「我這個作媽的,沒辦法把自己拆
成三份,但是可以把心分成三份。」
「每個孩子三分之一?」
「不!每個孩子都百分之百。」
***
常聽作父母的問孩子:「你比較愛爸爸,還是比較愛媽媽?」
常聽子女不平地問父母:「你們比較愛哥哥、姐姐,還是愛我?」
也聽過夫妻吵架,一方質問對方:「你到底愛我,還是愛你媽?」
問題是,愛像蛋糕嗎?這邊切多一點,那邊就剩少一些。抑或愛能同時向幾個對象
表達出百分之百?
曾在電視裡,看見一位貧苦的黑人母親,摟著她的一群兒女說:「我很窮,幸虧我
有許多子女,許多愛。我能給他們每個人百分之百的生命,也能給他們每個人百分之百
的愛。愛就是生命!」愛是生命,生命是為了愛!
當我們能為所愛犧牲生命時,就表現了百分之百的愛,因為犧牲的是百分之百的生
命。只是,我們唯有一個身體,卻可能有許多「生死與之的愛」。使我們常不得不放下
一群羊,去找另一隻迷失的羊。如同那位母親,扔下一個孩子,去找另一個,再回頭找
這一個。
或許這就是愛的矛盾吧!我們與其恨自己有太多的愛,卻只有一個身體,一個生命
,不如說:「謝謝上蒼,雖給我一個身體,卻能讓我有許多愛,愛自己、愛親人、愛朋
友、愛大地、愛生命。每個愛都是真真實實、完完全全。且愈愛愈深、永永遠遠……。」
熾天使書城
【被他疼愛一生】
我祈禱她能做個永遠快樂的小婦人,
讓我呵護著,較輕鬆鬆、快快樂樂地長大,
找到那個屬於她的他,被他疼愛一生……
《被他疼愛一生》
朋友的孩子結婚,教堂裡樂聲悠揚,新娘在父親的牽引下,走上紅地毯,黑人女歌
手唱出瞭喨的讚美詩。
「好美喲!」前座三個女孩,小聲地交談。
「什麼?」
「歌聲!」
「還有教堂。」
「對!就是這種感覺,好神聖、好完美!」
「好嚮往!」
「可不是嗎!我可以不嫁人,但一定要結婚!」
「對!一定要來教堂,結這麼一次婚!」
***
小時候,我家樓下開了一所「女子英文秘書班」。學生不多,所以都成了熟朋友。
有個女孩,大概才十八、九歲,總帶著一團線和鉤針,一下課就織,連聊天、看電
視,手都不閒著。
「我喜歡這種感覺,慢慢地,一針、一針,好像在想事情,又好像沒有想,讓陽光
灑進來,微風吹進來,好像小時候看見的媽媽。」然後,她歪歪頭,笑笑:「好想結婚
唷!但一定要嫁個有錢的丈夫。」
「為什麼?」我問。
「有錢丈夫才能買大沙發、大鋼琴、大餐桌、大冰箱,讓我擺我的針織啊!」
***
到馬來西亞巡迴演講,一群年輕人,開輛小巴士,由吉隆坡送我去檳城。
女孩們不斷放一捲台灣買的錄音帶,並跟著其中的歌聲,輕輕地哼,微微地搖擺。
「為心愛的人做一份早餐……」一群小女生用短短的音,輕靈地齊唱,歌聲帶著笑
意也串著夢想。
「好想結婚喲!」一個女生說:「好想為他做一份早餐。」
「可是妳連男朋友都沒有!」另一個女生笑她。
「所以要找一個,找一個睡起來像大孩子的。然後,在他輕輕的鼾聲中,我偷偷溜
下床,為他燒好一份可口的早餐,再讓他在咖啡的香味中醒來。」
「好美喲!」一群女生一起喊:「好想結婚喲!」
***
一個以前教過的女學生來訪。
「現在上班愈來愈辛苦。」她搖著頭說:「男人不再把我當女生看,把我當女人看
。」
「難道以前不一樣嗎?」
「以前我小,他們比較客氣。」
「他們現在對妳不客氣?」
「應該說沒以前那麼疼愛,呼來喊去地。」停了一下,她抬起頭瞪大眼睛說:「老
師,你知道嗎?女生是應該被疼愛的。我要找個疼我的男人,我好想結婚喲!」
***
閒聊時,我對秘書提到學生的話。
秘書一笑:「她講得真對!女人哪!最能幹的有『幫夫運』,最幸福的有『旺夫運』
。」
「有什麼不同嗎?」
「『幫夫』多辛苦啊!妳要幫著丈夫應酬,幫著丈夫打拚。還是『旺夫』好,妳只
要乖乖在家守著,做個可愛的小女人,讓丈夫疼愛,買好吃的、好穿的、好戴的回來給
妳享用。」
「這怎麼會旺夫呢?」
「當然會旺夫,丈夫為了家裡可愛的小女人,拚命努力,拚命賺錢,愈賺愈多,還
能不旺嗎?」她神秘地一笑:「所以啊!女人就要作女人,發揮女人的長處,站在男人
背後,守著他的窩,拴著他的胃,牽著他的心。為他披上鎖甲、騎上戰馬,再拋給他一
朵花、一個吻。讓他勇敢出征、奏凱而歸!」
***
每次把小女兒抱在膝上,餵她吃東西,我都有一種很滿足的感覺,好像出外覓食的
公鳥,把蟲放進小鳥的嘴裡。
然後,我便想,等她長大了,作了媽媽,一定也會這樣餵她的孩子。不過我又總會
笑笑,心裡對女兒說:「希望妳有旺夫運,先找到個疼妳的丈夫,像我一樣,把妳抱在
膝上,把最可口的東西,放在妳的小嘴裡。」
過去我盼望她做個女強人,要比男人都能幹。不知為什麼,我近來改了。常想起那
個鉤桌巾女生的話。想我的小女兒,有個大房子,坐在窗前,慢慢地、一針一針地鉤。
讓陽光灑進來,風吹進來……
我祈禱她能做個永遠快樂的小婦人,讓我呵護著,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地長大。
然後,找到那個屬於她的「他」,被他疼愛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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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人變成孩子】
突然覺得這老人家,
跨過八十七年的歲月,
此刻卻縮在床上,
如同我五歲的小女兒,
需要關愛和保護。
《當老人變成孩子》
天熱,吃涼麵。
「你不知道嗎?我從來不愛吃麵。」八十七歲的老母,居然把碗一推,轉身去冰箱
拿了麵包和肉鬆。一邊把肉鬆往麵包裡夾,一面沒好氣地說:「看到麵,我就想起你老
叔,想起他,我就有氣!那年,我剛嫁到你們劉家,你奶奶怪,你老叔更混蛋。給他做
了麵,他偏要吃餃子;等他吃完餃子,我回頭吃那碗麵,早涼了,我一邊吃,一邊掉眼
淚。告訴你!記住了!媽從那時候開始,就恨吃麵。」
吃完飯,一家人在餐桌上吃水果。五歲小孫女的水果,照例由奶奶料理。
將九十歲了,老人家的手還挺穩,削完了蘋果又切桃子。
「我要桃核!」小孫女喊著:「我要去種。」
「種桃子幹什麼?」老奶奶停下刀,叮囑著小孫女:「要種杏,別種桃!」一桌人
都怔了。
「『桃』就是『逃』!我逃一輩子了,先逃『老義軍』〔軍閥〕,再逃小日本,又
逃老共。還逃不夠嗎?」老奶奶喃喃地說:「所以要種就種杏,幸幸福福過幾年太平日
子。」
***
不知為什麼,跟著老母四十多年,最近卻聽了她一堆新故事。說實在話,我從不知
她不愛吃麵,也不曉得她忌諱種桃子。怎麼一下子,全出籠了?連最近小女兒跟她學的
兒歌,都是我以前沒聽過的。
「怎麼沒聽過?我從小就唱!」老母還不承認:「我爹教我的。」最近提到我外公
,老母的表現也不一樣了。以前她恨他,恨他又娶了個小,現在卻「我爹、我爹」叫得
愈來愈親切。好像她縮小了,我外公又站在了她的面前。
於是那個原來所謂不苟言笑、偏心、重男輕女的老頭子,便一下成為了會說故事、
會唱兒歌、會買咕咕鐘的「好爸爸」。
「我爸爸也一樣。」一位老朋友頗有同感:「以前提到我爺爺,他都好像要立正似
地,說『我的父親』,裡面還加上日文的『敬語』。可是這兩年不同了,他會說『我阿
爸帶我去抓魚、我阿爸教我游泳』。當你看他說話的樣子,他不再是我的爸爸,倒成為
了一個孩子。」
***
老人家確實愈來愈像個孩子。過去她,不喜歡小孩,後來只愛自己的孫子、孫女,
現在則只要是孩子,她就喜歡。
有一天妻帶她從外面回來,看她提個重重的塑膠口袋,我問她買了什麼。
「買什麼?你不會感興趣的!全是糖,給小孩吃的。」每次有小孩來玩,不論是親
戚的小孩,或鄰居的洋孩子,就都往她的房裡鑽。
每個人出來,都鬼鬼祟祟地,摀著口袋。說老奶奶教他們別說,把糖偷偷吃掉,或
藏起來。
只是老人也像孩子般,愈來愈跟人分你我。好比愛藏玩具的孩子,什麼東西都要是
自己的。
原來幾大瓶維他命,放在廚房,一家人吃,只要去拿就成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老人自己各存了一瓶。吃完飯,一定要回房,吃自己的。
原來一家人圍著看電視,現在老人也叫我又為她買了一台,放在她的房間,常躲在
屋裡自己看。還把小孫女找進去,看她電視裡的卡通。
她真成了個孩子,使我想起兒子小時候,喜歡用紙盒子和腳踏車圍成一圈。然後躲
在裡面,說那是他的家。過去年輕時,她喜歡串門聊天,現在還喜歡,只是不再出去串
門,而希望別人來我們家。又最好是能進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床邊,跟她講悄悄話。
有一天,我在花園工作,老母邁著解放小腳,一步步湊過來,又拉著我的袖口,走
到院子一角,神秘兮兮地說:「來!媽問你,你賺的錢,夠不夠下輩子花?人都會老,
別一天到晚買花,存著點兒,等老了用!」
我笑了起來:「原來是這事,幹麼神秘兮兮地?」
「當然了!咱們娘兒倆,總也有點悄悄話吧?!」老人家居然轉過臉去,有點激動:
「你知道嗎?咱們好久沒說說親暱話了。」
突然發現老人的寂寞。一家七口,雖然熱熱鬧鬧,在她的心底,由於身體的衰退,
愈來愈失去安全感,也愈來愈怕寂寞了。
***
或許人的一生,就像日出與日落吧!似乎回到同樣的位置,只是方向不同。
由出生時的啼哭,需要撫愛、需要懷抱,到開始學走路,開始抓取自己的東西;
到「扮家家酒」,假設有個自己的小家;到愈長愈壯,覺得天地之間,可以處處為
家。
然後,過了中午,太陽西落。我們隨著身體的衰老,逐漸收回遙遠的步子,躲回家
、躲回自己的房間,抓緊自己的東西,也抓緊自己的親人。
我們又像兒時一樣,需要親人的擁抱和呢喃。
母親老了!
我常得聽她進浴室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也在每晚就寢之前,先推開她的房門瞧瞧。
看她一個人睡著,昏昏的夜燈,映著牆上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我有著一種莫名的感
傷。突然覺得這老人家,跨過八十七年的歲月,此刻,卻縮在床上,如同我五歲的小女
兒,需要關愛和保護。
「去買一張輕便摺疊的輪椅。」我對妻說:「明年春天,帶著她一塊兒,去狄斯耐
樂園。」
〔附記:如果您希望更深入地探討老人的心靈世界,請參考劉墉著《在生命中追尋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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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在緣裡面】
緣來緣往,緣起緣滅,
其實從大處看,緣是不來不往,不起不滅。
緣總在我們的四周,我們總在緣的裡面。
《總在緣裡面》
早上拿到報紙,似乎比平常厚,原來是多了兩張大學聯考的榜單。
密密麻麻的名字,塞滿一版又一版。這畫面很熟悉,也很驚心,讓我想起三十年前
的驚心歲月。
大概因為父母受的教育高,現在這些孩子的名字,跟以前是大不同了。有瓊瑤小說
裡夢一般的「主角」,也有唐詩宋詞裡的「靈感」。相信他們的生活也一樣,每個人都
是王子、公主,被呵護著長大。
當然,這些孩子的辛苦,恐怕不下於他們的父兄。不苦讀,怎能有金榜題名的一刻
呢?
舉起榜單,最先看到的是台大中文系,我當年最嚮往的地方。
我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看下去,好像見到許多未來的文豪、學者和詩人。我想,那
裡面說不定有朋友的小孩。
我看到一個名字,眼睛亮了,那是「xx帆」,最後一個字跟我女兒一樣。她會不
會也有個像我一般,希望女兒如一條小帆船,「乘長風、破萬里浪」的父親?
她現在真是「乘長風」了,她和她的父母該有多高興啊!
我閉上眼睛想,那要是我女兒該多好?我多盼望她能把中文學好,將來進中文系,
成為另一個李清照。如果,現在一下子跳到了十二年後,我正看著自己女兒的名字,進
入老爸嚮往的科系,我會不會老淚縱橫?
這「xx帆」的女生,此刻會不會正有個老淚縱橫的父親呢?還有,那旁邊所有的
人,這一整個榜單,每個名字,不都該是一陣歡呼,幾行熱淚嗎?
這密密麻麻,不是文章的榜單,突然變成一幅幅動人的畫面,突然變得這麼有情。
每個人都是父母生養的、努力長大的,帶著許多自我的期許和親人的盼望,走進一個又
一個考場,終於在今天,看到他的名字被印在這金榜之中。
只是,我又突然有點黯然神傷。想到在金榜之外的許多孩子,他們會不會正在飲泣
呢?聽說有的父母因為子女考不上學校,而不好意思面對鄰居,他們會不會把這怨氣出
在孩子的身上?
抑或,他們是開明的父母,有著體貼的心,把孩子的傷心當自己的傷心,把自己的
勇氣灌輸給孩子?
使我想起有一回到個朋友家去。進門就見他上小學的女兒在哭,說是因為沒考好。
「我不要第二名!我不要第二名!」小女兒又哭又氣地喊著:「我要第一,我從來
都第一!」原來她只是為了沒能考第一名而哭。
女孩的祖母走了出來,把小丫頭拉到一邊,小聲地對她說了些話,孩子居然不哭,
眼睛轉一轉,笑了。
「您對她說了什麼?這樣管用。」我間老太太。
「我問她考第一名的感覺好不好?她說當然好。我又問如果她第一名,是不是別人
就拿不到第一?她說對!我就說:『考第一的感覺這麼好,妳已經連著拿三個第一,別
人都沒機會,何不讓人家也能有一次這種感覺呢?』她想想有理,就笑了。」
眼前的榜單,「帆」的名字又映入眼簾,那不是我的女兒,但我真為她高興。我想
,如果有一天,我女兒參加聯考,即使沒考上,我也會對她說:「只有這些名額,妳沒
上,總有人上。讓別人高興高興,不也挺好嗎?世界這麼大,念書的機會那麼多,下次
再考,說不定也有別人會讓妳,使妳的名字能擠進去。」
***
年歲愈大,愈覺得每個人的孩子都可以是我的。想想,在紐約為我磨墨的,不是從
小在台灣跟我學畫的男學生嗎?他現在已經是著名的影評人。
想想,在台北為我校稿印書的,不是我從小帶大的女學生嗎?以前她老跟家人吵架
,一不高興就住在我家。而今則連她母親,都在我的公司上班。
從前有個國君出去打獵的時候,遺失了最寶貝的弓。「人亡弓,人得之!」他居然
一點也不急:「反正在我的國家裡掉的,總有我的國人撿到,何必在意呢?」
我常有同樣的感覺,別人生的子女、別人作育的英才,都可以成為我的。我自己的
孩子、學生,也可以成為別人的。
緣來緣往,緣起緣滅,其實從大處看,緣是不來不往、不起不滅。緣總在我們的四
周,我們總在緣的裡面。
多高興啊!我又看看那份榜單,一群緣,東南西北、不相識的,就將要同窗四年。
至於那落在榜外的,會有多少偉大的莫內、羅丹?雖然進不了法國直辦的「沙龍展」,
卻在未來燦爛出更美的火花。
那是另一種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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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摘下那頂綠帽子】
【夫妻未了緣】
她有外遇的消息,是她兄弟傳達的;
她的鐵鍊是父親銬上的,
她的親人把她看成豬狗,
居然建議她的丈夫,回來把她處死……
《輕輕摘下那頂綠帽子》
二月,回到台北,又濕又冷,居然比紐約還難過。
突然接到個老學生妻子的電話,吞吞吐吐的,又好像在夢囈,隔了半天才弄清楚,
原來他們已經離婚。
「是我不對,不要怪他。」她說:「我已經搬出來了。」
「搬回妳娘家?」
「不!不敢回去。老師!您不要問了好不好?我打電話只是想求您一件事。請他讓
我回去拿幾件冬天的衣服,好冷啊!」我立刻撥給了老學生。
他很熱情地接,但是當我提到「她」打電話來。那聲音就冷了:「她跟您說了什麼
?」
「沒說多少,只說是她自己的錯。」
「當然是她錯!我中午知道,晚上簽字,第二天就去區公所登記。她跟我沒關係了
!」
「你把她就這樣趕了出去?」我問:「十幾年夫妻,連件衣服也沒給她?」
「她自作自受!我把她的衣服全扔了。嫌髒!」
放下電話,我的耳邊迴盪的,是他那狠狠的兩個字──「嫌髒」。和她那顫抖的三
個字──「好冷啊!」
***
想起不久前看過的一部土耳其電影「生之旅〔YOL〕」,一個獲得「探親假」的囚
犯,冒著紛飛的大雪回家,沒在雪中與妻兒擁抱,卻在柴房裡見到被鐵鍊鎖著的愛妻。
那已不再是他的「愛」妻,自從他在監獄裡聽說妻子紅杏出牆,愛情就變成仇恨。
那女子甚至不再是她父母的「愛女」,或孩子「親愛的母親」。她有外遇的消息,
是她兄弟傳達的,她的鐵鍊是父親銬上的。她的親人把她看成豬狗,居然在信裡建議她
的丈夫,回來把她處死。
她的丈夫沒殺她。只是在第二天把她帶出家門。
丈夫牽著兒子,穿著厚厚的大衣,在風雪中前進。她,穿著薄薄的衣服,緊緊地跟
隨。
每一步都陷在兩呎深的雪裡,她的腳漸漸失去知覺,腿也開始麻木。她對著遠處的
丈夫和愛兒悽厲地喊:「救我!救我!狼會把我撕裂。」嘶喊在風雪中顫抖,男人和孩
子只是回頭看一眼,便繼續前進。
她終於倒下了。
或許那男人心裡也如我學生,想著同樣的一句話吧──「她自作自受」。或許他們
都有了報復的快感──「讓妳凍死」。只是,夫妻十幾年的恩情,去了哪裡?還有母子
的親情,又到了何方?
作丈夫的可以嫖妓,可以犯案〔電影裡拍出了丈夫從前嫖妓的畫面〕。卻在妻子守
不住,而稍稍出軌之後,要置她於死地。如果他能裝不知道,那女子的親人也能裝不知
道,這久別重逢的一家,將會有多麼溫馨的時刻!
他們何必用自己的一念,將喜劇變作悲劇,且將悲劇變作永遠無法彌補的創傷?
***
也想起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郭爾內,瓦希利耶夫》。
一個富有的農場主人,在賣掉牲口,賺到不少錢,而高高興興回家的路上,聽說自
己的妻子,僱用了以前的情人,而且走得很親近。於是把歸鄉的喜悅化為暴力,不但狠
狠修理了自己的老婆,還把撲過來的幼女甩到牆角。
幼女的手臂斷成三截,終生彎曲,沒辦法伸直。
農場主人一氣之下離家,酗酒、流浪,花光每一文錢,最後成了乞丐。
十九年後,他如殘燭般回到自己的村莊,死在殘障幼女的屋簷下……
看完書,我的心情好沉悶,不知要哭、要恨,還是要笑。哭那家庭的悲劇?恨那婦
人的出軌?還是笑那男人的無知?他如果能想想夫妻過去的歲月與恩情,而忍下這口氣。
那不仍然是個很美滿的家嗎?
只是,我也想。無論農場主人,或回家的囚犯,他們真正的怒火,可能來自恥辱。
而那恥辱則是四周人所給與的。
如果沒有所謂的傳統禮教,如果不是親人、鄉人在說閒話,作丈夫的不會覺得是奇
恥大辱。所以判那女人死刑的,使那家庭破碎的,不但是當事人自己,也是這個「吃人
的社會」。
***
記得一九八七年,紐約一個引起軒然大波的案子。
一位不久前從廣東移民紐約的中國人陳東魯,懷疑妻子有外遇,在質問妻子,而妻
子不否認另有所鍾時,竟用槌子打死了老婆。
案子送進法庭,紐約最高法院的法官平克斯(EdwardPincus)居然從輕發落,判陳東
魯緩刑五年。理由是:「陳的中國文化背景,有助於解釋他何以在此情況下喪失理智。」
連美國法官,都諒解中國男人對「綠雲罩頂」的感覺。只是難道女人就不是人?只
為了那頂「綠帽子」,就能奪取妻子的生命嗎?
常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電影畫面──一群村民由族長領隊,把裝在竹籠裡的「淫婦」
押到江邊,再拴一條繩子,扔進江心。
村長坐得高高的,手上拿著一炷香,等香燒完了,才下令把竹籠拉起來。說「如果
沒死,表示她沒罪;如果死了,就是罪有應得。」
也常想起基督教聖經中的一段。(約翰福音第八章)
有人抓了一個淫婦到耶穌面前問:
「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
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麼樣呢?」
耶穌說: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
我們每個人,都是人。是人,誰能不犯錯呢?只是有人犯錯,被抓到了,成為笑柄
、受到了懲罰。有些人沒被抓,就暗自高興,且看別人的笑話、定別人的罪。
曾聽人說,只有上天能饒恕人的罪。我卻要說,在上天沒饒恕之前,先讓我們學會
饒恕;在上天絕我們的生路之前,我們應該先為彼此留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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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少了那個愛】
【夫妻未了緣】
如果沒了那個人,
就不再可口、不再可走、
不再美麗、不再好看……
《如果少了那個愛》
小時候,夏天的傍晚,母親常會做花椒油。先把麻油燒熱了,再撤下一把花椒,拿
鍋鏟用力壓,劈劈啪啪地發出一種特殊的香味。
聞到那香味,我就知道,爸爸要下班了。
「醋溜冬瓜」是爸爸最愛吃的,清清淡淡的冬瓜湯,浮著一片花椒油,據說有消暑
的功用,一直到現在,我都能記得,淡黃色花椒油,在燈光下反射出的圖案。
還有那黑色的花椒,不小心被咬到時的辣辣的味道。
從父親在我九歲那年過世,不知為什麼,母親就再也不做「醋溜冬瓜」。
只是,每到夏天的傍晚,我總想起那道菜,想了三十多年,有一天,我忍不住地問
她:「做一碗醋溜冬瓜好不好?」
八十七歲的老母一怔:「什麼醋溜冬瓜?」
「就是以前爸爸活著的時候,妳常做的那種湯啊!」
「那有什麼好吃?」她把臉轉過去:「早忘了!」
***
多年前,住在灣邊的時候,屋後是樹林,林間有一條小徑。一對鄰居老夫婦,常在
其中散步。
「別往樹林裡扔東西,小心打到老人家!」我總是叮囑兒子,因為很少有人去林子
,兒子常拿樹幹當目標,往裡面擲石子。
「現在不會打到!」兒子照扔不誤,還不服氣地說:「誰不知道,他們五點才出來
!」
秋天的黃昏看他們特別美,尤其是下雨的日子,樹幹都濕透了,成為黑黑的一根根
;黃葉淋了雨,就愈黃得發艷了。兩位老人家緩緩走過,一雙傴僂的身軀,兩團銀白的
頭髮,還有那支花傘,給我一種好特殊的感動。
有一天,半夜聽到救護車響,兩位老人就只剩下老太太了。
老太太還是自己開車出去買菜,呼朋喚友地開派對。只是,總見她在門前走來走去
,卻再也見不到她在樹林裡出現。
有一天,我問她:「好久不見妳到後面散步了!」
「散步?」她搖搖頭:「沒意思!」
***
有個五十多歲的女學生,比年輕人還用功,規定畫兩張,她能畫十張。每次看她把
畫從厚厚的夾子裡拿出來,都嚇我一跳。
她的夾子特別大,也特別講究,裡面是三夾板,外面糊上布料,還有個背帶和拉鍊。
許多學生見到都問:「哪裡買的夾子啊?好漂亮!」
「我先生為我做的。」她的丈夫是個木匠,除了為她釘一張特別的書桌,還把房子
向外加大,蓋了一間有透明屋頂的畫室。
「那是我先生和我兩個人蓋的!」她得意地形容,他們怎樣先在地面釘好木框,再
合力推起來,成為一面牆。
後來,她丈夫心臟病死了。她還是來上課,還背那個大夾子,只是,夾子打開,常
只有薄薄一張草率的畫。
然後,她直挺挺地坐著,看我為她修改,有一天,突然蒙起臉、衝進廁所。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再見到她,聽說她過得很好,只是,不畫了。
***
自妻退休,就常在書房陪我。我寫文章的時候,不能說話,她只好默默地整理帳單
、資料。
怕她無聊,上次離家前,我特別拿了一本《鴻,三代中國的女人》,交給她:「這
本書寫得不錯,我走了,妳可以看看。」
她居然接過書,就開始讀。我離家前不過兩天,她一邊陪我,一邊看,居然已經看
了三分之一,還發表評論,說「寫得很冷,但是感人,非常好看!」
兩個多月之後,我回到紐約,走進書房,看到那本書。
「覺得怎麼樣?」我問她。
「噢!還沒看完。」
「看了多少?」我翻了翻,翻到一個摺角。
「就看到那兒,大概三分之一吧!」她檯起頭:「不陪你,書有什麼好看呢?」
一碗可口的醋溜冬瓜、一條幽幽的小徑、一幅美麗的圖畫、一本好看的書。
如果沒了那個人,就不再可口、不再可走、不再美麗、不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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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憶了吧!】
【生生未了緣】
何必活在痛苦的記憶裡?
不去想,
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不要回憶了吧!》
年輕時,作過五年電視記者,主持了許多節目,也獲得不少掌聲,卻總難忘記一件
糗事。
那是訪問名小提琴家馬思聰的一個特別節目,由我製作、主持。
「投奔自由」之後,第一次到台灣的馬思聰,當時真是全國的新聞焦點,接下這個
節目,我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能獨挑大樑,緊張的是節目要現場播出。
一個小時的特別節目,除了馬思聰演奏幾曲,剩下的全是訪問。
事先閱讀了馬思聰的各種資料,我擬出了自認為最精采的題目,並且預估了馬思聰
可能作答的時間。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節目的進度控制好,也才能適時「上廣告」。
所有的題目中,最重要的一個,是請馬思聰回憶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遭遇。
我相信,這是觀眾最希望聽的,也應該是內容最精采的。當然,更是馬思聰最有得
說的。
時間長度?最少十五分鐘!說完,就上廣告!
節目準時播出了,經過前面一段寒暄,我提出那最重要的題目:「馬先生!經過這
麼多年的海外流離,您是不是能回憶一下,逃出鐵幕之前,文化大革命時的遭遇?」
馬先生居然淡淡一笑:「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回憶了吧!」
我怔住了,全攝影棚的人都怔住了,空氣凝固了!原本算好十五分鐘的答案,只用
五秒鐘就答完了。任我怎麼追問,馬思聰就是那句話──
「不要回憶了吧!」
多年來,我一直把這件糗事掛在心上,覺得馬思聰是怕涉及政治,而刻意逃避。
直到最近。
「辛德勒的名單」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之後,紐約電視台製作了兩小時的專輯。
專輯裡播出了當年屠殺猶太人的瓦斯毒氣室。天花板上懸著一條條管子,管子下端
是「噴頭」。
成千上萬的猶太人,有大人,也有孩子,被騙說傳染病流行,而剪短頭髮、脫光衣
服,排著隊進去。
然後一群群抱在一起,尖叫著死去,再一堆堆被拖出來。
紀錄片裡,是高高的焚屍爐煙囪,死去的活人和「活著的死人」。
許多孩子伸出細細的手臂,上面刺著號碼。
許多人像是木乃伊般,搖擺地走著。
專輯裡也訪問了倖存的人。
記者問:「請你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
其中一位,居然淡淡一笑:「不要回憶了吧!」
他是一位知名的攝影師,專輯裡拍了他的近作,都是色彩華麗、充滿幻想的畫面。
記者很不解地評論:「真不知道,為什麼那些痛苦的記憶,完全沒有進入他的作品?」
倒是另一位倖存者說得好:「何必活在痛苦的記憶裡?不去想,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
我突然發現,他們跟馬思聰是多麼相似。
***
想起我二姨說過的話:「你二姨父,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抓進去,每次我去看他,
都勸他嘴軟一點,認個錯,不要想得太多。結果,那些不去想以前的人,都熬過來了,
你姨父卻死在裡面。」
深深嘆口氣:「他沒辦法不去想以前哪!」
也記起小時候在巷口擺水果攤的伯伯。總跟我父親說當年怎麼穿著睡衣、跳上牆頭
,看土共衝進他的家門……
我很小,卻能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形容自己的身手矯健,使我佩服極了,想像
他是會輕功的武林高手。
只是,三十年過去,再回到那條街上。
景觀全變了,他的小竹棚,改建成樓房。水果攤收了,靠租金過日子。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常提起您,說您是日本留學的鐵路局長,家裡的產業……」
「不要回憶了吧!」他揮揮手,抬起眉頭,瞇著眼,吐著煙圈,看著街上駛過的一
輛又一輛車子。
下午的陽光,把他蓬鬆的白髮照得好亮好亮。
那畫面,我永遠不會忘。
熾天使書城
【當我們親身投入】
【生生未了緣】
那是一個個人,
帶著他們一生的經驗,
生與死、愛與恨,
真真實實地攤在你的面前……
《當我們親身投入》
「妳覺得我們前年去歐洲,什麼地方最好玩?」有一天,我問妻。
她歪著頭想了想:「都好玩,但是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古堡。」我沒問她是哪個古
堡,因為我猜得到,雖然看了幾十個古堡,她說的必定是「那一個」。
早忘了是在什麼國家、什麼城市,甚至很難記得古堡的全貌。因為遇到大塞車,我
們到達古堡的時間已經很晚了。
斜斜的夕陽,把殘破的古堡映成深紅色,我們站在城牆邊看下面的小城,整齊的房
舍、尖頂的教堂、斑駁的秋林,和遠遠閃著天光的一彎小河。
只看了一下下,導遊就催我們走。
遊覽車在山腳的停車場等,為了趕時間,我們不得不沿著山邊的小徑走下去。
天暗了,小徑上落滿黃葉,有些溼滑,相互扶持著,總算來到山腳。
旅行團的人還沒到齊,我們豎直衣領,站在冷風裡,看河面駛過的汽船,和後面閃
爍的浪花與倒影。
不知為什麼,跑了五個國家,看了瑞士的雪山,也遊了萊茵河的瀑布,我們印象最
深的,卻是這個已經忘了名字的古堡。
我們甚至很難形容出那古堡的樣子。
只是,那不是隔著車窗見到的,也不是坐在遊船裡瀏覽的。而是,我們親自,一步
、一步,走進去,又走出來的。
那不是客觀的欣賞,而是主觀的感受,用我們的全身投入。
***
由前年開始為台南玉井鄉的德蘭啟智中心募款,可是,直到去年初,才真正見到
「德蘭」。
白髮的修女和成群智障的孩子來迎接,帶我看他們的教室、復健中心、手工藝作品
,和迷你小馬「阿寶」。
我跟著院裡的「阿嬤」,學習怎麼教孩子爬,發現一般幼兒天生就有的爬行動作,
對那些腦性麻痺的孩子,竟是如此困難。
我也試著扶一個孩子坐起來,才知道他僵直的身體,難以彎曲,他一生都不曾真正
地坐過。
我把一個十歲的孩子抱起來,驚訝地發現,她竟然不及我五歲的女兒重。
當我走出德蘭啟智中心的大門,發覺自己跟幾個小時之前有了許多不同。我看到一
群遠比我「更投入」的修女和老師。當我在外面演講募款時,他們正一勺勺地餵孩子,
一步步地教孩子。
如果我是站在岸上高呼救人的,那些修女和老師,則是跳到水裡親自去救的。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不等於發現,觀望不等於投入,「精神加盟」不等於
「親自參與」。
哪些只是把支票寄出去的善人,無論他捐多大金額,都不可能獲得那種「親身投入」
的感動。
***
不知為什麼,明明年歲愈大,應該愈能疏離,我卻愈來愈對人的接觸,有著強烈的
感動。
到學校裡演講,聽一群孩子唱校歌,沒聽懂幾個字,卻激動得想流淚,覺得那歌聲
甜美如聖詩。
那是最美的,人的聲音。
看瑪莎葛蘭姆的學生舞蹈,沒有優美的音樂,沒有華麗的布景,只見一群人在台上
跳躍,但是,聽!那腳步落在舞台上的聲音,多有彈性,多麼實在!
如同瑪莎葛蘭姆所說──當文學與繪畫,都透過身體以外的作品來表現的時候,舞
蹈者用他們「自己」去呈現。
那是一個個人,帶著他們一生的經驗,生與死、愛與恨,真真實實地攤在你的面前。
人,多麼可愛的動物!生命,多麼美妙的感動!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這可觸、可嗅、可看、可聽的「身體」,才是天地間最真實
的。
總記得一個火警新聞的畫面──
一位救火員,才抱著救出的孩子跳上雲梯,就低頭為孩子作「口對口」的人工呼吸。
孩子奇蹟般復活了。救火隊員接受訪問,只說了一句話:「當我的呼吸成為他的呼
吸,那是世界上最真實、最快樂的事!」
今天的我,不再喜歡只是隔著窗子看風景,也不再認為慈善捐款的數字能代表一切。
我只是常想起,那天傍晚,在古堡小徑上,每一步踏下去,都聽到的秋葉的嘆息,和生
命的觸感。
還有那十歲的孩子,如果我不曾把他抱起,我怎麼也不會了解,什麼是: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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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世世的家】
【生生未了緣】
一個女人站在瓦礫間,
抱著兩個劫後餘生的孩子說:
「我的丈夫死了,可是我的家還在,
孩子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生生世世的家》
有位老太太,因為長瘤,而不得不把子宮切除。
手術之後,三個孩子圍在床邊,等著老母甦醒。
老太太睜開眼,居然一笑:「孩子!可憐的不是我,是你們哪!」
孩子都怔了。
老太太又一笑:「你們的老家沒啦!」
***
在朋友的宴會上,遇到個叫陳巍方的小女生,手裡拿著一個好別致的小本子,精裝
的封面外,還綁了個蝴蝶結。
「要看嗎?」小女生遞給我:「全是我的小詩。」翻開來,果然每一頁都寫著短短
幾行,有些還配了簡單的插圖。
看到一個小房子,很好奇,看下面再詩──
「淋到雨了!
沒關係,反正就要回家啦!
想要尿尿,
沒關係,反正就要回家啦!
不想綁鞋帶耶,
沒關係,反正就要回家啦!
就要回家、就要回家
我們就要回家啦!」
多可愛的小詩!那麼簡單,那麼真切,彷彿看到那個淋了雨的女孩衝進家門。
好像回到我的童年,一抬頭,看見我的家。
***
放長假,兒子從哈佛趕回來,一進門就大喊:「我今天看到我們家了!」
「回家當然看見家。」我說。
「我是從飛機上看到!」兒子喊:「機場太擠,飛機多繞了一大圈,我看到海灣,
看到旁邊的公園、游泳池,然後找到咱們家。」
「有沒有看到我和你媽?」我問:「剛才我和她在院子裡。」
「怎麼可能?那麼高!看到屋頂就是看到家。」
***
佛羅里達州大風災,許多房子都被掀了頂。
電視裡播出滿目瘡痍的畫面。
一個婦人舉著一塊牌子,對著鏡頭笑。
牌子上寫著:「屋頂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在她背後,可不是嗎?一個破爛的屋頂躺在地上。
***
因為「聖嬰作用」,氣候突變,明明應該不是雨季的加州,居然豪雨不停,許多房
子都被沖走了。
一位老先生站在洪水過後的廢墟上接受訪問。
「你的房子不見了,天氣又這麼壞,你有沒有計畫搬走?」記者問。
「笑話!你只看到三十天的雨,怎麼不看看剩下的那三百三十五天?」老先生頓頓
腳,指著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院子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
日本神戶大地震,彷彿再經歷一次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
成群的建築夷為平地、成堆的屍首等待掩埋。
一個女人站在瓦礫間,抱著兩個劫後餘生的孩子,滿面淚痕地說:「我的丈夫死了
,可是我的家還在,孩子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
東西漂泊,雖然家裡老小還有六口,八十多歲的老母卻好像總在我離別時,染上濃
濃的寂寞。
「年歲大了,怕孤單,你走了,雖還有人聊天,就是覺得少了什麼。」滿臉皺紋的
老母,好像有點靦腆地靠近我,小小聲地說:「你哪次,帶著我一塊回去看看,好不好
?」
「家裡不是挺好嗎?」我問。
「人老了!跟著你最心安,你在哪兒,哪兒就是家!」
***
於是,她八十六歲那年,我又帶著她上了飛機。
十八個小時之後,就要降落了。老人家伸著脖子,望著下面的田野:「多好啊!跟
著兒子回老家了。回完老家,再回紐約,就不出來了,等著回天家了。」
我一笑。突然想到那位動子宮手術的老太太,發覺我正帶著自己的「老家」回老家
,偏偏她又覺得我是她的家,且想著有一天,回天上的家。
家,這是個多麼實在又抽象的字啊!讓我們用一生去追逐,用一生去愛戀,且追逐
到來世。
這就是家,一個生生世世未了緣。
熾天使書城
【小童工的笑與淚】
在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
一群非常年輕的泰國女孩,
濃妝艷抹地對著鏡頭笑:
「我們每個月都寄錢回去……」
《小童工的笑與淚》
早春種的小白菜,已經可以收成了。
我採取的是「租耕」,也就是撒一大片種子,不必等每棵菜都長得極大,就開始拔。
那生菜因為種得密,都長得不很肥。三、四吋的菜葉,竟連著兩三吋的根。我把女
兒叫來,教她就蹲在菜圃旁邊,幫忙把根摘掉,免得將泥土帶進屋裡。
小丫頭很認真,一棵棵地摘,還唱著不知名的歌。使我想起兒子小時候,也幫著做
事的樣子。
那時候我剛開始出書,每張郵撥單都得自己處理,寫好地址,把書裝進信封,再將
袋口封上。
兒子才四歲,幫的就是封袋口。小小的手已經能拿釘書機,手指壓不動機器,則放
在桌面上按。
我很喜歡這種一家老小,一起工作的畫面,覺得家就是個「共榮圈」,每個人都貢
獻心力,求這個家的繁榮。
倒是有朋友看到了,說我是非法使用童工,有虐待兒童的嫌疑。我說:「為家盡一
分力,覺得自己長大了,應該是一種快樂啊!」
***
一轉眼,說這話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從東半球,漂到西半球,又漂泊了許多地方
,對自己說的那段話,信念雖沒改變,卻增加了千百種滋味。
在紐約第六大道的地毯公司裡,賣地毯的商人指著地毯神秘地說:「這可不是一般
人織得出來的,那些都是八、九歲的印度小女孩織的。只有那種纖細的手指,才能織出
這麼精緻的東西。她們把厚厚的地毯攤在地上,年紀小,舉不起來。只好在地上挖一個
個洞,站在洞裡,把頭和手伸在外面織。」
「不是太可憐了嗎?那麼小!」我說。
「為賺錢!為她們的家啊!」
***
有一年看電視,報導南美洲的安地斯山脈。看到許多男孩子,最小的不過七、八歲
,卻吃力地把一塊塊礦石背上肩,跟在一群大孩子背後,艱苦地走著。
他們應該幼嫩的皮膚,都曬成了深褐色,背負石塊留下的白色粉末,就顯得格外清
晰。畫面中,有個孩子的石塊掉下來,把腳趾砸了,流了一地的血,孩子卻默不作聲,
用布隨便纏了幾道,又把石頭背起來,追著大夥,越過山脊。
從山脊下望,是一片綠野,許多炊煙,有些該子用手指,說哪裡是自己的家。
他們終於把礦石背到山下,交出去,換了工錢,高興地,甚至有些得色地回家。
一群人在暮色中笑著、跑著,包括那個一拐一拐,傷了腳的孩子。
***
又有一次,也是電視專題報導。
外景,拍的是泰國的鄉村,一件低矮破爛的建築,以及其中呆呆坐著,空空地望著
前面的人們。突然,出現了幾棟現代化的兩層樓,還有著圍牆。
馬路兩邊,形成強烈的對比,一側是頂不擋雨、衣難蔽體的貧民窟,一側是樂聲悠
揚的小康之家。
那家中確是小康,老一輩穿著整齊,笑吟吟地招呼客人,小孩們坐在地上看彩色電
視。
有個女孩抬起頭說:「過兩年,我也會出國。」
接下來的畫面,是日本,大概是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一群非常年輕的泰國女孩,
濃妝艷抹地對著鏡頭笑:「我們每個月,都寄錢回去!」
「再過半年,我就不做了。回去,結婚!」
「長大了,為家盡一分力,有什麼不好?」
鏡頭又回到泰國的窮鄉,車子開過去,一側是破爛的木屋,一側是新起的兩層洋樓。
然後,一群孩子笑鬧著跑過……
***
每一次,要小女兒,幫我在澆花時拉著水管,或幫她母親把新買的衛生紙放進櫥子。
看她吃力地拉水管,和拖一大包、一大包的衛生紙。又在完成使命之後,神氣地跑
來說:「我做完了!」
我都會誇她:「妳好棒!長大了,可以為家做事了。」
每次這樣說,我心中都會產生一種悲憫,覺得自己的孩子好幸運,覺得老天好不公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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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問曾經】
近幾年總有四海漂泊的感覺,當時為了研究工作,不得不漂泊;有時為了放逐心靈
,是自我的漂泊。
漂泊使人反省。當飛機開始升空,大地漸遠,從另一個角度,看下面的人事與歲月
,有一種特別的愁緒;當飛機開始下降,看久別的故土或「新臨的世界」逐漸清晰,又
有一種異常的激動。
漂泊也使人年輕,只有心靈年輕的人敢於漂泊,走向未知、走向新生。然後累了、
倦了,想回家。回家不久,又計畫著另一次漂泊。
以下這些短篇,都是因漂泊的靈感寫成。有遠達北歐的,也有近在東亞的,還有些
紐約和台北。因為在我心中,紐約與台北,都可以很近,也可以很遠。
因為人生就是一種漂泊。
【漂泊的八首歌】
──當生命過去,把自己交給大海,聽潮來汐往,把形貌分散……
《何必問曾經》
這世上大概沒有不愛撿貝殼的人吧!
挽起褲管、赤著腳,守在浪恰好打不到的地方。等浪撲過來,激起一片泡沫,又迅
速撤退的時候,趕緊衝向前,在那新洗過的沙灘上「搶」一個貝殼,再嬉笑著、驚叫著
,躲過跟來的浪頭,是多麼刺激的事。
那是一種冒險、一種賭博,甚至是向大海盜取。如果「盜來」的又是個美麗無比的
貝殼,拿來傲視群儕,更是何等的快意。
當然,這撿貝殼也可以在退潮的沙灘慢慢為之。寬廣的海灘上留一串腳印,聽潮汐
沙沙的、海鵰嘎嘎的。且走且拾,且拾且還給大海。或是撿了新的,扔掉舊的;似有爭
,卻無爭,又是何等地優閒!
只要見到海,我就會想去撿貝殼。從太平洋撿到大西洋,從北海撿到麻六甲。
我的畫室裡,有個大大的水皿,堆著成百的貝殼,堆著一個小小的七海世界。
來訪的朋友常翻動著我的「七海」,品頭論足地論高下。然後,他們總會舉起兩個
問我:「這是什麼?是貝殼嗎?哪裡是哪裡?」「大概是碎片吧!都磨得不成形了!」
「美不美?」我不正面答,只是反問他們。
「挺漂亮!」「很美!」
「這就好了!」我說:「美,又何必問她曾經如何?」那幾個貝殼都是我坐澎湖醫
療隊的船,去一個無人島上撿的。
撿的時候好失望,把「她們」放在沙灘上,想拍張照片,告訴台北的朋友「那裡的
貝殼有多爛」。
貝殼小,我用了顯微鏡頭,從照相機裡望出去,呆住了!我看到的不只是那六個殘
破的貝殼,更存著億萬顆彩色的沙粒。有黑、有白、有黃、有紅、有橙。
那裡面一定也有許多是更破碎的貝殼變成的吧!我把「她們」帶回台北,常拿來端
詳,想:當生命過去,把自己交給大海,聽潮來汐往,把形貌分散,成為小小美麗的塵
沙,睡在天地之間。
那是多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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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舞的千羽鶴】
──千羽鶴一串串,美麗如那兩百位少女的年華,輕柔如同她們脆弱的生命……
《飛舞的千羽鶴》
到沖繩度假,去了最北的蘭花公園,也到了中部的仙人掌公園,印象最深的卻是南
方「平和祈念資料館」前的「千羽鶴」。
一個銅頂的小亭子下面,垂著許多七彩的掛飾。走近看,才發現都是用紙鶴串起來
的。
「全是小女生一隻隻摺好,再每一千隻作一串,拿來獻給死去的亡魂的。」日本導
遊說:「二次大戰結束前不久,美軍打到沖繩,兩百多位擔任救護工作的高中女學生,
一起守著山洞裡的傷兵,被炸死了。」
走進「平和祈念資料館」,看到那一幅幅女學生的照片。全是花樣的年齡啊,最屬
於夢和幻想的,正等待輕啟情竇心扉的,竟然這樣死去,死在一個不知所以的戰爭中,
死在大戰結束的邊緣。
沖繩原來是中國的屬地,她們或許是我們的血親,只因為被日本佔了,便不得不站
在日本那一側。
想起趙滋蕃的詩句,「誤盡蒼生的終究是權利之爭」。誰對誰錯?值與不值?是中
國還是日本?都成為不重要的事。生在哪兒,便吃在哪兒,便以那裡的語言說,便用那
裡的方式想,便被推上那裡的舞台,便成為被那裡鬥爭的可憐蒼生。
千羽鶴一串串,隨著太平洋的海風搖擺,美麗如那兩百多位少女的年華;輕柔如同
她們脆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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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小草】
──就算冷,想想屋頂上,那些小草都撐著,人又怎麼能怨呢?
《屋頂上的小草》
不知為什麼,我從小就愛看見屋頂上長草,倒也不是喜歡斷垣殘壁間長出的雜草,
而是愛那種屋裡住著人家,屋上長著小草的感覺。
那是兩不相害,也是一種緣。我自過我的日子,妳自偷偷地生長,我也不去拔妳,
只當妳不曾存在,只當妳是我簷上的風景。
多美啊!那不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嗎?
去年秋天,到挪威去,興奮極了,因為走入鄉村,處處人家的屋頂都長著密密茸茸
的小草。還有像小樹的、開小白花、小紅花的,尤其在北方斜斜陽光的映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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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橋的傳說】
──男人攀著窗櫺俯視,見到一條窄窄長長的岡都拉,正駛過橋下,船上坐著……
《嘆息橋的傳說》
到威尼斯的人,一定要坐岡都拉(gondola,一種狹長的小船);坐岡都拉的情侶,
一定要經過「嘆息橋」,且在橋下擁吻。
「嘆息橋」不像威尼斯的幾百座橋,供行人穿越。它是座橋,也橫過水面,但高高
懸在兩棟樓宇之間。
一邊是總督府。白色的大理石上刻著圖案、托著拱形的花窗,據說在十四世紀的共
和國時代,裡面可以同時容納一千六百位王孫貴胄。
「嘆息橋」的另一邊,也是石造的樓房,只是外表一片漆黑,方形的窗口全圍著粗
粗的鐵柵。據說這是當年的監獄,在議事廳裡被判刑的重犯,便被打進這個死牢的地下
室,再也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有一個機會──
當犯人被定罪,從總督府押過嘆息橋的時候,可以被允許,在那橋上稍稍駐足,從
鏤刻的花窗,看看外面的「人間」。
「人間」有聖馬可廣場的碼頭,一條小河從下面流過,河上可以見到三座橋。
橋上走著行人,橋下穿梭著岡都拉小船。船上坐著情侶,唱著情歌。
據說有個男人被判了刑,走過這座「橋」。
「看最後一眼吧!」獄卒說,讓那男人在窗前停下。
窗櫺雕得很精緻,是由許多八瓣菊花組合的。
男人攀著窗櫺俯視,見到一條窄窄長長的岡都拉,正駛過橋下,船上坐著一男一女
,在擁吻。那女子竟是他的愛人。
男人瘋狂地撞向花窗,窗子是用厚厚大理石造的,沒有撞壞,只留下一攤血、一個
憤怒的屍體。
血沒有滴下橋,吼聲也不曾傳出。就算傳出,那擁吻的女人,也不可能聽見。
血跡早洗乾淨了,悲慘的故事也被大多數人遺忘。只說這是「嘆息橋」,犯人們最
後一瞥的地方。且把那悲劇改成喜劇,說成神話──
如果情侶能在橋下擁吻,愛情將會永恆。
***
我走到聖馬可廣場的碼頭,仰望那高高懸著的「嘆息橋」,看一對對情侶,坐著岡
都拉穿過橋下,擁吻、照相。
船伕正唱起「哦!我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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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交替的古戰場】
──那就是古戰場,但為什麼這樣平靜?
《生死交替的古戰場》
讀到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有一種好特殊的傷感。彷彿見到
一堆枯骨,臥在漠北的「無定河」畔,又看到個深閨的婦人,夢著她的丈夫。
自那以後,便常想到古戰場,便常到古戰場去憑弔。站在諾曼第的海灘,想六月六
日斷腸時,戰火沸騰了大西洋的海水;也站在盧溝橋前,讀紀念碑上訴說的悲壯往事。
那就是古戰場。但為什麼這樣平靜,好像從未發生過大事。白雲千載空悠悠地飄過
,草是格外綠了,海是分外藍了。
法國的導遊哈哈笑道:「如果不指給你看,誰知道這裡流過多少血,經過大轟炸,
害蟲被燒死了,黏土被炸鬆了,下面的土被翻起了。土更肥,草也更綠了。」
***
大陸女「地陪」(導遊)也輕鬆地一笑:「瞧!每隻獅子都不一樣,倒沒見什麼『
槍眼』,許是把打壞的換了新。幸虧打那麼一仗,要不,這橋怕早廢了,哪還來得這麼
光鮮!」
***
到蘇荷區一位老朋友的畫室去,案上放個白白的骷髏,兩隻眼洞裡居然伸出許多小
花。
「古戰場的憑弔!」主人笑道:「白白的配綠綠的,死去的配新生的,多美!」
***
在奧斯陸的雕刻公園,看到個小小的浮雕。
一個光溜溜的小娃娃,高高站在枯骨上。不知那枯骨是什麼動物,只見髑髏上空空
的兩個洞,望著娃娃,望著天空。
***
今天,在我秋日的菜園裡,也有了相似的景象。
一棵曾經光燦無比的向日葵,結了豐實的種子,卸下她的工忤,枯乾死亡了。
像是一尊枯骨,低著頭,垂著雙臂站立著。曾幾何時,旁邊一枝藤蔓已經攀上她的
肩頭,且含苞、將綻了。
遠處的百日菊正熱熱鬧鬧地登場。
站在花前,我看到的是個生死交替的「古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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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沒騙牠】
──沒吃,沒關係。可別覺得我騙了牠!
《我可沒騙牠》
到倫敦的海德堡公園,沒見到站在肥皂箱上演講的政論家,見到一位可愛的老人。
「有沒有麵包?有沒有餅乾?」老人問每個過客:「給我的小鳥一點吧!」果然一
隻小麻雀正站在他的手上,東張西望。
老人繼續問路人,只是每個人都搖搖頭。
抓住機會,我為老人拍張照,才拍完,小鳥就飛了。
老人搖搖頭,抖抖手裡的空塑膠袋:「每天我都來餵牠們,今天這隻來得最晚,我
的鳥食都沒了。」說完,轉過身,撿起柺杖,顫悠悠地走了。邊走邊嘆氣:「沒吃,沒
關係。可別覺得我騙了牠!可別覺得我騙了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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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靈魂的河】
──我看見了!在那極光裡,有好多小人、小馬、小狗、小貓……
《一條靈魂的河》
從紐約飛台北,經過阿拉斯加的上空,突然被空中小姐叫醒:「劉先生,您有沒有
見過極光?現在可以看到呢!」向窗外望去,是一片漆黑的夜色,下面見不到雪山,上
面看不到星光,只有中間一條條隱隱約約的白雲。
「極光在哪兒?」
「就在那兒啊!」她用手畫著圓圈:「那一圈一圈的,亮亮的,就是極光。」
我把臉貼緊窗子,又用雙手遮在眼睛兩側,我驚住了,原來那一條條白色的不是雲
,而是光。是極光!
那又不能稱之為光,因為光有源頭,有光「線」。那一條條的光卻彷彿自己會發光
的「螢光彩帶」,彎來轉去地在天空漂泊。
遠遠地,它們分幾路從無根的夜空中伸過來,突然各自彎轉、交叉,再出飛機的左
右繞過去。
「機長說,有時候它彷彿貼著飛機,好像能摸得到。」空中小姐用手比著。
可不是嗎!我現在就覺得能摸到。隨著視力逐漸適應外面的黑暗,那極光變得更清
晰也更接近了。我覺得它,好像是由億兆顆小星星或碎琉璃組成的。對了!根本就是一
條條浮動的星河。
這星河從什麼地方流來,又要流向何方呢?我盯著「它」,隨著它轉動,模糊中竟
覺得那些小星星真的在動,他們又不是星星,而成為一個個生命。
或許是靈魂吧!無數無數在世間走完這一生的靈魂,都被特別強的磁場凝聚在兩極
,再由這兒集合,飛向宇宙。
但是,他們為什麼不直直地飛向外太空,卻像條河一樣,在這天空徘徊呢?
或許,他們仍然對這世界、對他們的親人,有許多留戀吧!他們慢慢地、慢慢地,
一群群、一隊隊,飛過天際,俯視著下面的紅塵,投注最後的一瞥。
「我看見了,在那極光裡,有好多小人、小馬、小狗、小貓,沒有仇恨、沒有爭鬥
、沒有說話,安靜祥和地向我們揮手,又依依戀戀地繞著我們的飛機,向我們道別。」
我喃喃地說。
「是嗎?是嗎?」空中小姐笑問。
「是啊!我想,當有一天,我們的親人過世,他們都會變成這極光,化身為星河,
走向宇宙的深處,走向另一個時空。」我說:「有一天,我的親人逝去,我願再一次見
到這極光,向他道一聲珍重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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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半滿就好】
──現在我不求多,希望不空,也別太滿……
《時常半滿就好》
在熙來攘往的台北街頭,攔到一輛計程車,方向盤前放著幾份英文報。
車不快,堵車也不躁,碰到紅燈,便見他拿過報來念上兩段。
突然發現那疊報旁邊,有個放零錢的小盒子,盒上寫著「時常半滿就好」。
「人生就是這樣,不要太貪,不要太過,以前年輕,爭強鬥勝,吃虧的都是自己。」
他指指盒子:「現在我不求多,希望不空,讓一家老小能吃得飽;也別太滿,想得太多
,只會失望。所以,時常半滿就好。」
車到忠孝東路,兩邊摩托車飛馳而過,騎樓下的人低著頭向前衝。車子緩緩停在我
上班的大樓前。臨下車,想到手提箱裡有本《唐詩句典》。
「送給你吧!應該很適合你。在這『亂市』享受些閒適!」我說。
下車,竟發現談了一路,還沒看清他的臉,只記得那個小盒子──
時常半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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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氣球】
【親子未了緣】
我甚至覺得,孩子們最初感受到人生的虛幻,
就是在氣球破掉的一瞬間,
幾乎每個人,在童年的記憶中,
都有氣球破掉的印象……
《生命中的氣球》
我幾乎不曾見過,一個在氣球破了的時候,而能不哭的小孩。
他們可以眼睜睜,看著氣球飛上天,而忍著不哭。也能把氣球由拍來拍去,到踢來
踢去,最後踢到一角,任它逐漸縮小,只當不曾存在。
但是,那個新到手,牽在手裡,會飄到高處的大大的彩色氣球,可千萬不能突然破
掉。
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呢?許多興奮、新鮮與美麗,突然只剩下一根細細的線,和一
小塊薄薄的皮。
何況還有那「砰」的一聲,嚇一跳,怎能不「驚慟」?
我甚至覺得,孩子們最初感受到人生的虛幻,就是在氣球破掉的一瞬間。幾乎每個
人,在童年的記憶中,可以不記得別的玩具,卻一定有氣球破掉的印象。
***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父親為我買的最後一個氣球。
那時候,他已經有了腸癌的病徵,住在空軍醫院檢查。
傍晚,醫院門口有人賣氣球。父親拖著沉重的步子,為我挑了一個最大、最結實的
氣球。
那根本就像個會飄浮的籃球,連顏色都像。
我牽著氣球在醫院的長廊裡跑,幾個士兵在旁邊對著我笑。我跟他們說這氣球非常
結實,因為它的皮很厚,像籃球一樣。
我把氣球拍過去,讓他們拍回來,漸漸大家圍成一圈拍。我在當中興奮地又跳、又
叫。
突然,「砰」!大家的笑聲停住了,走廊裡一片寂靜。阿兵哥們攤攤手,一個個露
出歉意的笑,走了。
我撿起地上那片橡膠皮,慢慢踱回父親的病房。
從門口望進去,昏黃的燈照著父親蠟黃的臉。母親和醫坐,幾個黑黑的影子站在床
前。
我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覺得那一晚,破的不是氣球,是我幸福的童年。
***
轉眼,已經近四十年了。就像父親的那個年歲,我又添了女兒。如同父親當年,帶
著我去釣魚,我也常帶著女兒去海邊散步,聽潮來汐往,一波波地撫著沙灘。
這一天,海邊有「街坊節」的活動,每位小朋友都能得到一個大大的氣球,顏色自
己挑。
女兒挑了個橘紅色的,興奮地牽回家,拉著四處獻寶,拉著滿屋子串。
「小心!碰到尖東西會破!」話剛出口,事情已經發生了。
砰地一聲巨響,女兒愣愣地站著,環顧四周:「氣球不見了!」
「當然不見了!氣球破了。」我把那塊「皮」撿起來,交到她手裡。
小丫頭放聲大哭。
淚水像斷線珠子似地,一串串不停滾下來。
在她的淚眼裡,我居然看到自己的童年。我把她的眼淚擦乾,摟在懷裡。安慰道:
「不哭!有爸爸在,健健康康的,改天帶妳出去,買更大更漂亮的氣球。爸爸不生病,
爸爸要活長一點,陪妳買氣球。
熾天使書城
【別擋住春天】
【親子未了緣】
睜開眼,婆婆怒氣沖沖地站在床前。
夜裡在牆角點了一盞小燈,
照在婆婆臉上,
像鬼似的……
《別擋住春天》
十幾年前,在報上看到一則有趣的新聞:
一個年輕的婦人總是頭疼,找了許多醫生,吃了各種止痛藥,就是治不好。後來去
了精神科,終於發現病因──因為她的婆婆不准小兩口在臥室門上加鎖,卻又經常在半
夜三更,冷不防地推門進去察看。
每次小兩口親熱,都提心吊膽,怕婆婆推門進來。媳婦尤其緊張,不但無法享受魚
水之歡,還造成頭疼的精神官能症。
看完報,我哈哈一笑,只當是個「趣談」。沒想到最近有個以前教過的女學生向我
訴苦,居然比報上的故事,還來得神話。
「有時候我正作夢,突然臉上狠狠挨一巴掌,睜開眼,婆婆怒氣沖沖地站在床前。
夜裡在牆角點了一盞小燈,照在婆婆臉上,像鬼似的,把我魂都嚇掉了。」學生比個張
牙舞爪的樣子。
「她為什麼打妳呢?」我問。
「因為我把棉被拉到一邊,讓我先生溜到被外面去了。挨打好幾次,我實在怕了,
只好跟我先生分被,一人蓋一床,總可以了吧!」學生哭喪著臉:「可是我婆婆又說我
不體貼,不像個太太。真是進也不對,退也不對。前些時更妙了,我先生身體不好,我
婆婆又說是因為我太體貼了,居然不准丈夫跟我睡。」
「睡哪裡呢?」
「嘿嘿!說了您也不信。」學生笑了起來:「跟他老媽一起睡!」
***
使我想起以前一位鄰居老太太。養了三個兒子,個個長得蠻牛一樣,可是在老太太
面前,又都服貼得像綿羊。
他家大掃除,可真精采。老太太發號施令,叮鈴咚隆,前刷後洗,好像要把房子翻
過來一般。沒半天,安靜了!東西各就各位,打掃得一塵不染。
只是好景不常,沒幾年,兒子娶媳婦,分別搬了出去。
剩下老太太一個人,倒也沒閒著,這家串串、那家住住。常見她匆忙地進進出出。
再不然,就是整夜地打電話。
她的耳朵不好,嗓門大,半夜三更尤其聽得清楚。似乎全在罵媳婦,罵完媳婦罵兒
子,罵著罵著就哭號了起來,說什麼要死了,跟著,便見兒子趕來,那哭聲就更響了。
妙的是,又隔一陣,老太太不再哭,她笑了。三個兒子都離了婚,搬回來,一家人
,又回復了原先的樣子。
每次,我看老太太在三個兒子的簇擁下出門,都想,她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抑
或她成功了,兒子失敗了?
***
也使我想起在美國認識的一對老夫婦。
剛到美國大女兒家的時候,那老太太常哭,說放不下家裡的二女兒。又說了女兒有
多乖、多體貼。就因為太老實了,所以快四十歲,還沒嫁。幸虧有兩老陪著,照顧她的
生活。
說到這兒,老太太就掉眼淚:「我們這次出來拿綠卡,一住半年多,真是可憐我二
丫頭了,四十年沒離開過爹娘,她怎麼過啊!」又隔一陣,老兩口終於趕回了國內。
家還是原來的樣子,也仍然是老太太燒飯,每天等著女兒下班。
只是,沒住多久,老先生居然催促著老太太,回美國的大女兒家。老太太拗不過,
依依不捨地走了。
再隔一陣,二女兒來信,說戀愛成熟,要結婚了。
「我們出國出得對。」老先生後來跟親近的朋友偷偷說:「我回台灣的第一天,就
知道了。不能久待,非走不可。」
「為什麼?」朋友問。
「我打開家裡水龍頭,流出來的水,全是紅的鐵鏽!再看看水電瓦斯,幾個月沒用
過。你說,我們該不該走?時代不同了。」老先生大聲笑道:「這叫『別擋路!』」
***
記得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因為在電視公司當記者,已經有點知名度,也常出去應酬。
我可以自己作東,不讓桌上任何一位賓客被冷落;也能在大人物面前,闊談天下事。
不解的是,每次我跟著母親,參加她老朋友的聚會,似乎就一下子縮小了,小到那
種聽令叫叔叔嬸嬸的年齡,連菜都不會夾,等著「大人」夾到我盤裡。
我後來常想,我的口才和風采都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在老母身邊,我就成了乖乖牌
,不再有主見,不再用思想,只是如同過去的二十多年一般,等著被安排?
我發現事態嚴重了,如果再不知道如何轉換身分,我的創造力和潛能都可能受到束
縛。
轉眼,我的兒子也已經二十多歲。
今年夏天,他回國。幾天之後,我問他有什麼收穫。
「你一天到晚盯著我,我怎麼可能有收穫?」兒子一瞪眼:「你能不能不要整天用
BBCall找我?」
我不再盯他。
又隔一陣,我問他有什麼收穫。他又一瞪眼,說:「大家都叫我是劉墉的兒子,你
處處為我安排,我怎麼可能有收穫?」
我不再為他安排,讓他自己去南部闖。
一個月之後,他回到紐約,好像變了個人,更自信、更開朗,其至,更會關懷家人。
過去,我搬東西,他總站在旁邊看,等著「我叫他過來幫忙」。現在,他會主動幫
忙。
過去,他會斤斤計較零用錢,現在突然變得大方。
有一天,他笑著問我:「老爸,咱們到過大陸那麼多地方,你知道哪個地方我覺得
最好玩?」
「懸空寺?應縣木塔?雪岡大佛?秦始皇墓?石林?滇池?灕江?」我猜了一串地
方,他都搖頭。
「是故宮!」他笑道:「我知道你猜不到!」
「為什麼?」
「因為你說你去過太多次,叫我一個人去。沒你在旁邊,我可以用我自己的眼睛看
,當然最好玩!」
***
在父母眼中,子女似乎永遠長不大。我們牽著他們的手,由學走路的娃娃,到初入
學校的孩子。再牽去中學註冊、牽進結婚禮堂……我們不斷地牽,只是牽著、牽著,不
再感覺手上的重量,反而把我們的重量,加在了他們手上。
我們成為他們的負擔、他們的電燈泡,甚至他們創造力的束縛者,卻不自知。
還以為他們是長不大的孩子,需要我們牽引。
我真是欣賞那位知道及時隱退的老先生。我常想,當他打開水龍頭,流出濃濃的鏽
水時,心中是怎麼想?是失落還是欣喜?抑或失落中有欣喜──
「多好啊!她終於找到屬於她的春天了!」
熾天使書城
【養的恩情大過天】
【親子未了緣】
妳意外地有了孩子嗎?
請不要墮胎!
我們給妳生活費、生產費,
請把孩子留下來,讓我們這對沒有孩子的夫妻來疼愛!
《養的恩情大過天》
在我住的小鎮上,有個很著名的義大利餐廳,每次經過那兒,女兒都會指著喊:
「看!我同學蘿拉生日派對的地方。」
那次派對,是我太太帶女兒參加的,據說辦得非常盛大,除了有專門帶孩子遊戲的
小丑,怕家長們無聊,還特別安排了大人的節目。參加的人都說蘿拉有福氣,雖然只有
一個單親媽媽,但是,對這晚來的獨生女,真是寵得像個活寶。
但是,有一天蘿拉突然不再上學,接著聽說她媽媽心臟病發,死了。更令人驚訝的
是,蘿拉是由哥倫比亞領養來的,照約定,現在得把她送回哥倫比亞。
許多家長都去參加了喪禮,看到躺在棺材裡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再看看坐在旁邊,
一雙眼睛無助地張望的五歲孩子,許多人都掉了眼淚。
所幸,不久聽到消息,蘿拉沒被送回哥倫比亞,因為她媽媽的遺囑交代,把她送給
自己的妹妹。
幼稚園裡的小朋友似懂非懂地,一個傳一個:「蘿拉現在叫她阿姨媽媽了!她到別
的學校,那裡的老師也很愛她,她的老師也是被領養的。」
只是,小朋友們有好一陣子不安,常拉著自己的媽媽問:「我是不是妳領養的?妳
會不會忽然死掉?」
***
在美國的遊樂場裡,常看到一個有趣的畫面──
一對夫婦帶好幾個孩子,一個白皮膚孩子牽在手上,一個黃皮膚的孩子背在肩頭,
懷裡還抱了一個黑黑的娃娃,每個孩子都管這對夫婦叫爸爸媽媽。
於是耐人尋味了。是因為他們不會生,所以領養了三個?還是自己生了一個不夠,
又去抱養了兩個?
美國人似乎並不避諱這個問題,許多孩子從小就知道,即算不知,父母等他們大了
也會說。你問他們知道之後,會不會造成隔閡?
大人孩子都一笑:「怎麼會?我們之間充滿了愛!」
***
一位領養孩子的朋友說得好:「領養的比親生的緣分還深。親生的孩子,是在自己
子宮裡找到的。領養的孩子,是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的。子宮多小?世界多大!子宮裡的
孩子,當然是太太跟丈夫生的;世界上的孩子,卻是億萬不認識的人生的。憑什麼,我
們在那億萬人裡,就找到了他?」
前些時,紐約時報登出個驚人的新聞:
「去年六月,十七歲的丹尼拉.佛西坐在法庭裡哭。法官當面撕掉她的綠色身分證
,命令她使用新的名字瑪莉娜.撒法羅妮。並且警告她,永遠不得再用『佛西』這個姓
。」
原來驗血證明,這女該不是她父母親生的。更可怕的是,發現她親生父母竟在七零
年代,被她的養父母殺死,她是認殺父毋的仇人為父母。
可是在法庭上,這女孩哀求留在養父母的家裡。
新聞見報,許多人議論紛紛。有的人主張嚴懲那些殺人盜嬰的劊子手。有人則說:
「換作我,我也留在養父母家裡。」
有位朋友講得很有道理:「要知道!佛西的父母是在戰爭中被殺的。戰爭怎會長眼
睛呢?她倒應該感謝養父,是他長了眼睛,沒讓她被殺,還抱回部隊、抱回國養大。他
救了她一命,是恩同再造,這『再造』不就等於『親生』嗎?」
***
這也使我想起一九九二年秋天,美國的一則大新聞──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公然上法庭,要求脫離親生母親,並留在養父母身邊。
小男孩不顧親生母親哀求的眼光,很堅決地說:「我認為她根本忘了我,她完全不
關心我的死活,幸虧養父母收容我。現在她又要我回去,我絕不回去!我已經不愛她!」
小男孩勝訴了,因為許多事實證明,他的母親沒能照顧他。既然形同拋棄,不如讓
真正愛他的人來收養。
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在報上看過的一個小小的分類廣告:「妳意外地有了孩子嗎?
請不要墮胎!我們給妳生活費、生產費,請把孩子留下,讓我們這對沒有孩子的夫妻來
疼愛。」
我當時心想,如果真有人因此救下了一個小小的生命,且給他家、給他愛,把他養
大。那領養的恩情與親生有什麼分別呢?甚至可以說,親生的母親要殺掉孩子,養父母
把孩子救下,後者比前者更偉大。
***
「生的請一邊,養的恩情大過天。」
這句台灣諺語說得真好。生,總在激情之後。許多生不是真為了生,而是激情之後
的意外。
懷孕的負擔不過十個月,生產的陣痛頂多一兩天。但是當孩子生下之後,由小到大
,父母會有多少負擔?多少陣痛?
要吃、要喝、要穿、要繳學費、要送出國、要牽到地毯的那一端,樣樣都是負擔。
每個病痛、每個傷害、每個迷失、每個遲不歸來的夜晚,都牽動父母的心,像是千
萬次陣痛。
***
記得大學時代有位女同學,是家裡的獨生女。非常巧,校園裡出現了一個跟她長得
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兩個人碰面,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像照鏡子一般。
獨生女回家告訴媽媽這個巧合。沒想到媽媽臉色變了,突然掩著臉,哭了起來。哭
完,擦著眼淚把她叫到身邊,說出了她的身世。
她立刻跑去親生父母的身邊,留下哭泣的養母。
過幾天,她回來了,緊緊地抱著養母說:「我覺得妳才是我的媽媽。」
又隔了幾年,她已經大學畢業。有一天,母女二人聊天,聊到她小時候。做母親的
說:「記得媽生妳的時候……」話到一半,突然止住了,一掩嘴,不好意思地說:「對
不起!媽忘了妳不是媽親生的。只是,只是怎麼都覺得妳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
每次想到那畫面,都覺得好真、好美、好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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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犧牲為了愛】
【親子未了緣】
如果有一天發生災變,
一邊是父母,一邊是子女,
你只能救一邊,
你會選擇父母,還是子女?
《為了犧牲為了愛》
自從搬到長島,便有了許多醫生做芳鄰。不知因為醫生對生死特別敏感,還是錢賺
得太多,常見他們杞人憂天,為死後操心。
他們倒也不是怕死,而是怕「山姆大叔」。唯恐偌大的遺產,被美國政府抽去。
「想想!遺產稅這麼高,死了不久,孩子就得繳。沒那麼多現款怎辦?只好賣房子
!」
「是啊!我們一死,孩子連窩都沒了!」
人一為死操心,保險掮客就有得賺了。只見家家「醫生娘」,不是去聽「遺產稅」
講座,就是「為子女立基金」的演講。
那五花八門的講座,倒也提供不少「點子」。譬如怎麼讓孩子不能一次領到遺產,
免得年輕時亂花,到老了又窮。又譬如,怎麼避免不上路的媳婦或女婿,假結婚、真弄
錢。
「你們要知道,如果我們早早死了,孩子雖然法定十八歲才能領遺產,有些不肖之
徒,很可能設好局,沒等孩子到十八歲,已經騙一大筆,寫下借據。等孩子領到遺產,
左手進、右手出,全給了別人!」
「小心哪!你兒子的女朋友,搞不好不是看上你兒子,而是看上你!看上你家的大
房子!」
一個嚇一個,加上保險掮客推波助瀾,許多有錢太太,居然皇皇不可終日。
有一天大家聚會,又提到死後的事。我好奇地問:「你們怎不想想,如果留下太多
錢,很可能對子女不但沒好處,還有壞處。你們活著省,死了,他們浪費!」
「這有什麼錯呢?」有位醫生笑道:「我們活著忙死了。半夜三更,電話一響,已
經『開三指』,衣服沒穿好,就往外衝,飛車去接生,搞不好,撞了。」他雙手一攤:
「自己沒享受到,總該有人享受吧?」
***
其實為子女發痴的,倒也不全是這些醫生,附近中國城裡,總傳播著各種「可憐老
人」的故事。
有些老人家,到處罵自己的孩子,說兒媳婦不孝順、兒子窩囊。害自己站都站不穩
了,還要幫他們洗衣服。
還有些老人,罵完孩子罵美國,說全是美國人害的,居然打長途電話的時候,孩子
在旁邊看錶。在電話單上,把老頭、老太打的電話一一勾起來,要錢!
「你不是很有錢嗎?」
「是啊!」老人家直哭:「早就分給他們了啊!」
「為什麼不自己留著?」
「怕一下子死了,被抽遺產稅呀!」
***
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故事:有個老媽媽,老得不能走路了。兒子不願養她,把她背
上深山,餵狼吃。
老媽媽在兒子背後倒沒閒著,手上抱了一包白色的小石塊,一路扔。
兒子回頭問:「娘!妳扔石子兒幹什麼啊!」
「娘怕你迷路,下不了山!」
***
有一天,我在台南演講,說到愛往往比較向下,而不向上。父母愛子女,總比子女
愛父母來得多。還舉了個例子,問現場的聽眾:「想想!如果有一天發生災變,一邊是
父母、一邊是子女。你們只能救一邊,救了這邊,另一邊就得死。你們會選擇自己的父
母,還是子女?」
我沒給答案,怕太敏感。
回到台北,接到聽眾的電話。
「我跟我媽一起去聽了您的演講。」一位中年女士的聲音:「回家的路上,我媽就
問我:『照劉墉說的,一邊是孩子,一邊是妳老娘,你救誰?』」
我嚇一跳,心想:糟了!給她找了麻煩。十分緊張地問:「妳怎麼答呢?」
「我想了半天,不願意說假話,所以我答『我救我孩子!』」
我的心跳更快了:「妳母親有沒有生氣?」
「她居然沒氣,還鼓掌,大聲叫好,說對極了!因為換成是她,她也先救我。」
***
常想起當兒子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天我把拍好的底片交給他,要他下課之後,繞個
路,幫我送去沖洗。
晚上,他把底片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說他有事,沒能過去。
我火大了:「你到底把老子的事,還是你的事放在第一?我的重要?還是你的重要
?」
「當然是我的!」他居然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說。
我氣死了!氣了好久,每次想到都生氣,心想:我是他爸爸,父親的事,比天還大
,兒子那麼說,真是大逆不道。
只是一天天過去,看他一天天大了,開了演奏會、上了演講台、出了散文集,收到
的信件比我還多。有時候他的同學打電話來,說話也不再像毛頭孩子。每次見他忙進忙
出,我開始想,自己以前是不是錯了?
我們把他生下來,就是生下個生命、生下個獨立的人。他從小要吃、要喝、要東西
、要零用錢、要私生活、要他自己的見解和價值觀。
他有什麼錯呢?他不長大、不獨立,怎麼去尋找他的伴侶,養的他的下一代?
***
看生物影片,四千多公尺的喜瑪拉雅山上,大多數的植物,都凍得匍匐在地面上。
卻見幾棵像燈籠般的樹,高高地站著。
那不是樹,是一種草,在粗大的莖上,長滿薄而透明的葉子,層層包著它的種子。
研究人員拿溫度計測量,外面是冰冷的寒風,那樹葉包裹的裡面,卻有攝氏十八度
之高。多麼聰明的植物啊,用薄薄的葉片搭成玻璃般的溫室,呵護著它的種子。
然後,種子成熟,母株死亡。
***
怪不得有人說,愈是對下一代有愛的生物,愈能在這個世界生存。經過億萬年的損
石風暴、冰河凍原,能綿延到今天的生物,都有著最能犧牲的上一代。
我們因愛而結合、因愛而犧牲,因犧牲而綿延。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說,
他自己的事比較重要,他更愛他的子女。
我會像前面那位開明的母親一樣,為孩子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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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爸爸多好】
【親子未了緣】
就在掰開的一剎那,仿彿總會聽到父親的聲音:
「瞧!這就是真棗泥!」
也總聽見小店老闆罵道:
「放你媽的狗臭屁!」
《有爸爸多好》
「劉小弟要不要吃糖?」小時候,每次跟父親到勝利點心舖,胖胖的老闆總會先拉
我到門口,一排高高的糖果桶前面說:「自己拿!自己拿!」然後,不必等我動,他已
經兩手各抓一大把,往我褲袋裡塞。
雖然才六、七歲,我已學會了客氣,躲躲閃閃的,沒等糖放好,就往父親身邊跑。
一面跑,糖一邊掉,胖老闆則跟在後面撿,氣喘吁吁的再在我懷裡塞。
父親在中央信託局上班,辦公室在武昌街,離衡陽路的勝利點心舖不遠。他跟老闆
很熟,常把同事在店裡帶,還得意地說那些點心是由他建議改進的,胖老闆則猛點頭說:
「可不是嗎!可不是嗎!這一改,味兒更對了!」
勝利賣的都是「京味兒」的北平點心。最讓我難忘的,是「翻毛大月餅」,大大的
、白白的,上面印朵紅色的小花。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捧著,因為稍一碰,月餅皮就會層
層像羽毛似的掉下來,掉一地,被母親罵。
父親常為我用刀切開,切成小塊兒,容易放進嘴裡。有時候切棗泥餡的月餅,
切完,刀上黏了些棗泥,父親還把刀放進嘴裡,舔乾淨。一邊說:「這是真棗泥!
真正紅棗做的,很貴很貴!」
那棗泥確實好吃,不太甜,卻有一種棗香。和著像鵝毛般的皮兒,一起嚼,感覺特
殊極了。我尤其記得,有一次沒等父親切,自己先掰開一塊,雖然成了兩半,那棗泥卻
絲絲相連,拖得好長。
「瞧!這就是真棗泥!」父親說:「黏而不膩。」
***
我九歲那年,人家正準備買月餅的時候,父親卻嚥下最後一口氣。從那年,我沒再
進過「勝利」。
母親不帶我去,說勝利的東西太貴,老子死了,吃不起。月餅哪裡都有,隨便買幾
個,應應景,就成了。
有一回,我們到家附近的點心店買了幾個棗泥月餅,我當場掰開一個,沒有絲,一
絲也沒有,根本是豆沙。
「這是假棗泥!」我說。
那老闆居然當場變了臉色,大聲罵道:「放你媽的狗臭屁!」
母親一聲不響地拉我走出店,還教訓我:「你怎麼指望這種小店賣真棗泥呢?你老
子活著的時候,真把你慣壞了!」
我沒吭氣,只是心想,他罵我媽,我媽為什麼不生氣?爸爸在,就好了!
還有一件讓我不解的,是每次我去小店買糖,雖然只是最便宜的爛糖,那老闆卻在
他的髒手裡,數來數去。為什麼勝利的胖老闆,大把大把地抓糖,他從來不數呢?
***
三十五年了,一直到今天,每次妻買了棗泥月餅回來,我都會把它先掰開來看。
就在掰開的一剎那,彷彿總會聽到父親的聲音:
「瞧!這就是真棗泥!黏而不膩。」
也總聽見小店老闆罵道:「放你媽的狗臭屁!」
然後,我會把小女兒叫來,摟在懷裡,一面餵她吃月餅,一邊對她說:「有爸爸,
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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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手的爸爸】
【親子未了緣】
當白雪公主吃毒蘋果的時候,
她的爸爸在哪裡?
當灰姑娘被欺侮的時候,
她的爸爸在哪裡?
《沒了手的爸爸》
陪女兒看狄斯耐的卡通「獅子王」。
「真高興,終於在狄斯耐的卡通裡出現爸爸了。」走出戲院,我興奮地說。
「不對!不對!狄斯耐卡通裡都有爸爸,只是沒有媽媽。」小女兒立刻叫了起來。
妻也附和:「是啊!沒有爸爸,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哪來的後母?睡美人有國王爸爸
、木偶皮諾裘有木匠老爸爸、『美女與野獸』裡的美女不也為了救她爸爸而留在古堡嗎
?所以狄斯耐的電影裡,主角多半死了親媽,剩下保護不了孩子的飯桶老爸!」
我怔了一下,答不上話。想到「睡美人」裡對付不了巫婆的國王爸爸,和許多其他
故事中後娘的嘴臉。
可不是嗎?當白雪公主吃毒蘋果的時候,她的爸爸在哪裡?當灰始娘被欺侮的時候
,她的爸爸在哪裡?
狄斯耐製造了一堆無能的父親,難怪我忘記了他們的存在。
***
許久以前在報上看過一個有趣的新聞。台北某幼稚園的主任為了解孩子心目中的父
母,特別收集了一百多幅小朋友的圖畫,發現裡面大多數的父親沒有手。
「在孩子心目中,父親是缺乏接觸的人。」幼稚園的主任說。
父親真是不太跟孩子接觸的嗎?我想起女兒小時候,洗澡全由我負責。有一回生病
吐奶,我甚至急得用嘴去吸她被奶堵住的鼻孔。
但也想起有一次到朋友家,看他的女兒尿布濕了。朋友要去幫忙,卻被他急忙趕來
的母親拉開,十分嚴肅地說:「男人,怎麼能做這種事?這是女人的事!」
難道舊社會父親那種不苟言笑,不太跟孩子打成一片的樣子,竟是所謂的「風俗禮
教」教出來的嗎?
***
記得大學時代,一位老教授說過:「男人就像公鳥,當母鳥在窩裡孵蛋的時候,公
鳥的責任是出去找東西吃。所以男人不能待在家裡,他的天職就是出去工作。男人太愛
孩子,會影響事業的發展。」
他這段話影響了我好久,可是有一天看到一幅精采的圖片,我的觀念改了。
圖片上是冰天雪地的南極,成千上百隻企鵝直挺挺地朝著同樣的方向站著,好像千
百塊「黑頭的墓碑」,立在風雪中。
我好奇地看說明,才發現那是正在孵蛋的帝王企鵝(EmperorPenguin)。牠們把蛋放
在雙腳上,再用肚腩和厚厚的羽毛包覆著,使那些蛋在攝氏零下四十度的風雪中,仍能
維持在零上三十七度。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孵蛋的全是企鵝爸爸。
在雄企鵝孵蛋約五十多天,雌企鵝會去遠方找食物。「她」出走約兩個月當中,雄
企鵝不吃任何東西,就這樣直挺挺地站著,因為只要牠們離開幾分鐘,那蛋就會凍死。
而當小企鵝被孵出,媽媽還沒回來時,企鵝爸爸則吐出自己的胃液,來哺育孩子。
我也在生物影片裡,看見一種俗名「耶穌鳥」的涉禽。照顧幼鳥的工作,完全由公
鳥承擔。影片裡兩隻小鳥在水裡玩,公島則在一邊守望,突然看見鱷魚游過來,雄鳥立
刻衝到小鳥身邊,張開翅膀、蹲下身,把小鳥一左、一右地夾在腋下,飛奔而去。
我還在美國「奧杜邦生物保護協會」出版的書裡,看到一種叫撲腳鷸(Helior-nithidate)
的鳥,完全由雄鳥負責孵蛋、帶孩子。
書上解說:因為這種鳥跟其他鳥不同,牠們的羽毛不是雄鳥華麗,而是雌鳥華麗。
雄鳥體型也比較小,既適合在小小的巢裡孵蛋,又有保護色,所以夫妻的職責就互換了。
闔上書,我心想,連鳥類都知道夫妻看情況來調整角色,為什麼在人類社會,許多
人反而認為只能由媽媽照顧小孩。要知道,男人不但會很愛孩子,而且當妻子不讓丈夫
「動手」的時候,也是剝奪了孩子和父親相親相愛的機會。
***
記得小學時候,有一篇課文:
「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記得林煥彰有一首詩:
「我很辛苦,夜以繼日。肚子餓了,也不敢買東西吃。我打街上走過,看人家的孩
子,圍著麵攤吃麵;看人家的孩子,跑進麵包店買麵包;看人家的孩子,擠在糖果店買
糖果……我邊走邊想:回家以後,我該給我的孩子,一些些零用錢,偷偷地擺在他們的
書包。」《我邊走邊想》
記得在四川,一位卡車司機對我說:
「我可以用偷的、用搶的,甚至不得已,用殺的,也要讓我的孩子過得好。」
記得「中國之怒吼」那部抗日影片中說:
「為了我們的子子孫孫,我們要戰鬥下去。」
更記得,我的一位大學男同學,年輕時豪氣干雲,滿懷理想,稍不順意,就大發雷
霆。二十年後,再見到他,安靜了,即使上司藉故找他麻煩,他也低頭忍下來。
「沒什麼!沒什麼!掙碗飯吃嘛!多累、多氣,回家看孩子一笑,就都煙消雲散了
。」
***
我常從辦公室的窗口,看馬路上匆匆來往的男人。下班時,許多人像是用頭拉著身
體向前走。我就想,他們的頭又是被誰拉著走呢?
是家?是孩子?
每次在電視新聞裡,看見戰場上滿地的屍體,絕大多數是男人的。我都想,他們當
中,有多少,會是孩子的父親?他們的孩子,有多少,會真正想到,父親是為家而殺人
,也為家而被殺?
今天,我要對每個「沒為父親畫手」的小朋友說:不要以為父親不常抱你,是不愛
你。他的手可能正在弄黑黑的機油,他的手可能正在掏髒髒的下水道,他的手可能正在
電腦的鍵盤上打得痠痛,他的手可能正在急著多掙些錢──給你。
他的手,甚至不知道疼惜他自己!
所以,不要等他伸出手擁抱你。你應該先伸出手擁抱他,說一聲:「爸爸,我知道
你的犧牲。爸爸,我愛你!」
熾天使書城
【擁抱大地的情懷】
【天地未了緣】
一堆石頭、一堆雞糞、一棵菜、
加上許多血汗,武陵是這麼出來的!
《擁抱大地的情懷》
小時候最愛跟父親去萬華「打泥人」。
一排又一排五彩的小泥人,整齊地站在架子上。父親端起氣槍,砰!小泥人被打到
,掉在下面的網子裡。
於是,我的玩具堆裡,又多了個小泥人。
小泥人掌在手上有點黏,因為上面塗了廣告顏料,不小心碰到水,就變成一片模糊
。我常把小泥人翻過來,看它的腳底,那裡沒有顏料,露出褐黃的泥土,跟院子裡的泥
巴差不多。
「多神妙啊!用泥巴能捏成這麼可愛的小人兒!」
又有一天,我看《兒童樂園》,上面畫個玩泥巴的老人。說那老頭兒作了一輩子的
茶壺,都不滿意。有一天,他把作壺之後,用來洗手的一盆水倒掉。倒完水,發現下面
沉澱了不少泥。心血來潮,就用那泥作了隻壺,燒出來,竟成為前所未有的好茶壺──
聞名世界的「宜興壺」。
從那時,我就深深地愛上泥土。在我幼小的心靈裡,泥土是神奇的,它不但能長樹
、種菜,還可以捏成人,做為壺,或細細黏黏地沉在水底,成為無價的東西。
我常偷偷把紗窗卸下來,架在兩塊石頭上,再把泥土倒在上面搓磨,讓細的泥沙落
下去,粗的石礫留在上面,然後用這篩選過的泥土去種菜。
我也試著把泥土倒在臉盆裡,攪成泥水,再將水倒掉,看下面沉澱的泥,是不是能
捏成一把「宜興壺」。
我也曾趁著挖馬路、埋水管的時候,跳進大土坑裡,掏下面的泥,用那種灰灰的黏
土,揉成一個個「泥彈珠」。
有一陣子,我甚至迷信自己的「泥珠」,能夠打碎別人的玻璃彈珠。
雖然我的菜圃從沒長出什麼「大菜」;我的宜興壺從來沒有捏成;我的「泥珠」,
在十幾個同學的注視下,被玻璃珠打成了兩半。我對泥土的迷信與幻想,卻至今不變。
當別人逛花市,賞花的時候,我常把手指伸到花盆裡,摸摸裡面的土。以便了解那
花是用沙質、黏質、中性壤土,或只是軟軟的「泥炭蘚」。
當別人旅遊,都在欣賞風景的時候,我會注意路邊的泥土。碰到開山、鋪路,或農
人掀土,最令我興奮,因為我能看透泥土。
泥土是要被「看透」的,它們在表面的植物下,述說著許多故事。甚至可以講,每
一種風景,都是泥土創造的。
***
走在瑞士的山麓,看著「真善美」電影中,一望無際的草坡。像是一片綠色的大地
毯,從山頭,一摺又一摺地伸到山腳。當大家都心曠神怡,說瑞士人得天獨厚,擁有這
麼美麗的風景時,我卻看到了另一種真相。
在馬路的邊緣,和草坡接觸的地方,竟然露出一塊塊白色的石灰岩。只在山勢比較
平緩的地方,有些土壤堆積。也就在那堆積處,能見到幾片針葉林。
長年雨雪的沖刷,把瑞士山頭的泥土都帶向了下面的平原,造成德國和法國的肥沃
田園。留下貧瘠的瑞士,雖有湖光山色,卻只能種種牧草。
***
也曾走在黃土高原上,看農人挖溝渠,一條細細的水溝延伸了幾百公尺。
「這中間不鋪水泥嗎?水不是沒流多遠,就會被溝吸軟了?」我問。
農民笑笑:「你倒盆水試試!黃土細得像麵粉,別以為它吸水,有時候它都渴裂了
,還是留不住水呀!」
她拉著嗓子、搖擺著頭,用唱歌似的聲音說:「這就叫黃土高原!」
***
我也曾到達極北的挪威。看那一望無際、高低起伏,雖然草木不生,卻又一團團鮮
綠的凍原。
那綠,綠得像是裡面發光的寶石,冷艷冷艷的。千萬年來的冰河覆蓋下,只有苔蘚
能夠生存。而且一代死、一代生,在上一代的上面,長出下一代。摸上去,都是那麼厚
而柔軟,像是好多層厚厚的毛毯鋪在石塊上。
也看到一些農人在種牧草,耕耘機過處,泥土翻起來,果然都是黑褐色的「泥炭蘚」
。誰能想像,在這草木不生的凍原,反而有著沃土?
可惜沃土因為冷,只能種點牧草。即使在九月初,農人已經駕著長頸鹿似的收割機
,把牧草收成一包一包,準備過那漫漫的嚴冬了。
***
突然想起有一年去武陵農場,通過一處狹谷,見到開闊的武陵。
一畦畦的田,正長著豐碩的大白菜。自動的噴水器,織起一片水網。
我們的車子,從中間駛過,發現那田邊竟全是石礫。順著石礫往田裡望去,連蔬菜
下面也是碎碎的石塊。
「你乍看,以為這是武陵的桃源。錯了!這是人造的桃源、人造的沃土。」老榮民
笑著:「一堆石頭、一堆雞糞、一棵菜,加上許多血汗。武陵是這麼出來的!」
***
四十年了,走過許多國家,摸了許多泥土。即使沒有機會摸到,隔著車窗,我也用
眼睛去觸摸大地。
多美的土地呀!多美的人哪!當他們兩者結合,更是多麼地美好!
那是小泥人、宜興壺、瑞士一望不盡的草坡、挪威翠綠照眼的牧場,黃土高原濃密
密的高粱田,以及武陵山谷肥碩的菜田和果園……
那是個天人合一的世界。
熾天使書城
【所有的港都能停泊】
【天地未了緣】
不知為什麼覺得這挪威狹灣邊的小城,
竟有些中國東北的感覺。
覺得狹灣裡的那些船,
似乎一揚帆,就能泊在中國……
《所有的港都能停泊》
和妻參加旅行團,到達挪威中部。
當天下午是自由活動,我們漫步出旅館,沿著狹灣溜達。挪威的人口很少,尤其是
這山間的小城,據說當嚴冬來臨,一天只有六個小時的日照,整座城市剩下不到兩百人。
即使這八月底的夏天,山頭都積著白雪,且順著山谷延伸下來,成為三角形的冰河。
走過一間速食店,一驚,裡面播出的音樂居然是「新鴛鴦蝴蝶夢」。探頭進去,迎
上個東方面孔,以及櫃台上寫的一行小小的中國字:
「中華料理」
「這是中國餐館嗎?」我用國語問。
「如果你要吃中國菜,」老闆走出來笑道:「我們特別為你做。」
整個禮拜吃生冷的挪威食物,這餐純正的中國菜,真有救命的功用。那老闆卻一個
勁兒地在旁陪不是:
「這裡什麼都買不到,別說中國作料了,連米,都得去奧斯陸帶。」老闆大約四十
多歲,矮矮的,廣東口音,說是早年以廚師的名義應聘來。他守在桌邊跟我們說話,聽
到別的客人招呼,便跑開。隔一下,又站回我們桌前。
突然看見兩個十二、三歲的中國男孩,從裡面跑出來。
「你的孩子?」我問。
「對!可是不會說中國話,他們是挪威人。」
「挪威人?」
「是啊!他們自認是挪威人,天天吃家裡的中國菜,可是不講中國話。有一次跟我
吵架,居然罵我思想落伍,太中國了。然後對我吼,要我回中國去。」
「回去過嗎?」
「中國?」他抬起頭,好像看看遠處,又搖搖頭:「太遠了!」
突然使我想起紐約的一個朋友,說過的話:
「我來美國,生了一堆美國人,而今在家裡,卻成了少數民族,只有我是中國人。
動不動,他們就叫我回中國。」
他嘆口氣:「可是,哪裡是我的國家呢?我在大陸待了十五年,到台灣住了十五年
,來美國又住了十五年,活到快五十歲,卻發現沒有了故鄉。」
***
也記得大學時代,未婚妻作家教。有一年暑假,教兩個美國回來的孩子中文。
每次她去教課,都聽見家長跟孩子吵。孩子總是大聲吼著:「我是美國生的,我是
美國人!為什麼要學中文?」
當時聽說,我心裡好反感,明明是黑頭髮、黑眼珠,父母又都是台灣長大,為什麼
那孩子偏不認自己是中國人?直到自己到了美國,看街上跑的孩子,紅頭髮、黃頭髮、
黑頭髮,全自稱美國人,才懂得什麼叫「出生地主義」。
他在那兒出生,那裡便是他的土地、他的故鄉。
***
旅行團裡有位加拿大的白髮老醫生。以前專作耳鼻喉科的特殊手術,退休之後則帶
著老妻四處旅行。
有一天,我們交換名片,他沒帶,要張紙,埋頭寫了半天。
「你的地址真長!」我說。
「我有四個家,老家在蒙特利,夏天在海邊的別墅,冬天則在佛羅里達的西棕櫚灘
。在瑞士,我也有個房子。」老醫生笑笑:「你猜著打電話,不過八成找不到我們,因
為這兩年,我們哪個家都不常待了。」
我不解地看看他。
「起初,你會覺得家是個窩,於是到哪裡去,總以家為中心。譬如,我們到歐洲,
就都由瑞士的家開車出門。德國、法國、奧國、義大利,跑完了,還是趕回瑞士的家。」
老醫生摟摟身邊的老妻:「可是,什麼是家呢?孩子大了,老婆在身邊,就是家!
哪裡都是家,何必非要在那幾棟房子跑?那是房子!是死心眼!不是真正的家!」
***
記得初到美國時,在維吉尼亞一個藝術家的聚會中,見過一個人,一個我永遠不會
忘記的人。
他皮膚黑黑的,頭禿了,只剩下後面半圈白髮,卻有著一臉的落腮鬍子,又黑又鬈
地盤繞著他大半個臉。他的聲音是低沉的,偶爾幾聲大笑,又驚人地響亮。
大家管他叫「船長」,因為據說他有條船,一條船齡已經三十多年的機動帆船。
三十年前,他二十歲,買了那艘船,從紐約一路往南開。開到維州,住了一個星期
,開到卡羅萊納,住了幾個禮拜;再開到佛羅里達,住了幾個月。
然後,他到了加勒比海,在墨西哥的一個小港城,一住就是三年。接著膽子更大了
,居然橫跨大西洋,到達歐洲。在西班牙、法國、義大利各住了幾年,最後去非洲,且
到了東非,在坦尚尼亞和肯亞幾乎生了根。
其實他在哪裡都生了根。在墨西哥,他說西班牙話;在非洲,他講法語。他走進市
場、走進貧民窟,很快學會當地最俚俗的腔調。他跟每個陌生人打招呼,讓人疑惑他是
自己以前的老鄰居,只因為鬍子遮住臉,而認不出來了。
在西班牙,他居然當選鎮民代表,還出去開會呢!沒有人懷疑他不是當地人,沒有
人問他哪裡生的。
「我生在地球上,天天踩在地球上。」他狠狠的拍著地:「噢!噢!我的母親的土
地!噢!噢!我的地球!我的故鄉!」
***
「要不要再來點香酥鴨?」眼前的老闆笑出一臉摺子:「我請客,真正中國味!」
說完跑了進去,便聽見裡面刀鏟撞擊和炒菜的烈焰聲。
遠處的冰河似乎又向下移動了,據說再過兩個星期,這裡就會關閉,所有的旅行團
都將停止,準備接受一個漫漫長夜的冬季。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黑龍江,想起哈爾濱。覺得這挪威狹灣邊的小城,竟有些中國
東北的感覺。覺得狹灣裡的那些船,似乎一揚帆,就能泊在中國。
一首不知名的詩,浮上眼前:
沒有家,就是以天下為家。
沒有港,就是所有的港都能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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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生命在記憶中呈現】
【今生未了緣】
然後,我們回到了更早的「原點」,
那個「陰」與「陽」交會的剎那。
生命的靈光乍現,
我們又重新孕育、重新長大成為另一個人生。
《讓生命在記憶中呈現》
一位罹患嚴重憂鬱症,而接受「電擊治療」的婦人,控告她的醫生,要醫生賠償她
十年的生命。
「當我做完電擊,丈夫走過來,我嚇一跳,他怎麼突然老了那麼多;接著兒子也來
了,我又嚇一跳,這個大男人是誰?他長得那麼像我兒子,可是我的兒子才六歲,他怎
麼看來有十六歲。等我走到鏡子前面,我更嚇哭了,鏡子裡的我,為什麼那麼老?我臉
上怎麼突然添了那樣多的皺紋?」婦人接受電視訪問時哭訴:「我一下子失去了十年的
記憶,過去十年間的事,一點也記不得,我的生命等於空白了十年,我失去了十年的生
命。」
「問題是妳確實活過了那十年啊!」記著反問。
「可是我不記得,不記得對我來說,就等於沒有活過!」
***
她令我想起去年在報上看到的一則新聞。
一位住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安妮.沙比羅太太,自從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號,
甘迺迪總統遇刺的那天晚上中風昏迷,直到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四號,居然奇蹟式地甦醒。
「甘迺迪被刺了!」她一醒過來就說。然後想到她最愛看的電視節目:「我要看『
我愛露西』。」
「『我愛露西』二十一年前就播完了。」她的兒子說:「露西也早死了!」
她嚇一跳,看看自己的兒子,發現那個十八歲的大孩子,已經成為四十八歲的中年
人。
直到她的丈夫顫悠悠地趕來,她才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也才知道自己已經由昏睡
時的五十二歲,跨過三十年,成為八十二歲的老人。
「多麼難以置信,我只覺得自己睡了一覺。」她搖著頭說:「對我而言,今天還是
一九六三年。」
***
跟前面這位老太太比起來,最近《讀者文摘》上約翰派克南(JohnPekkanen)報導的
一位年輕人提姆就幸運多了。
當提姆駕車失事,而造成腦幹淤血之後,神志不清了五個月。然後有一天,當他母
親問他家裡的電話號碼時,他居然說出了二十年前的電話,那時他才五歲。
漸漸地,地想起六歲時的電話和朋友,又想到七歲時一起玩的小女生。
提姆開始玩他小時候的卡車、士兵和超人玩具,連說話的樣子都像個小孩兒。
他重新學寫自己的名字,學穿衣服,刷牙和吃飯。
他終於回到了中學的歲月,想要交女朋友,也再一次表現了「叛逆期」的火爆脾氣。
五年後,提姆回到大學。他的肉體、生命和生活的經驗,又重新聚在一起。
***
想起最近和名畫家馬白水老師一起吃飯時,馬師母說,現在馬老師變得不知道怎麼
坐公車、搭地鐵了。
「我現在都得帶著他,好像帶個八十多歲的老孩子。」看來還很年輕的馬師母笑著
說。
馬老師也直點頭:「可不是嗎!讓她牽著走,這叫婦唱夫隨。」
「可是馬老師明明還很硬朗啊!說話還那麼幽默。」我說。
「是啊!他只是忘了六十五歲以後,來美國學到的東西。」馬師母說。
也想起不久前一個學生對我說的「家事」──
「我爸爸突然得了健忘症,也可以說是老年痴呆。我和弟弟坐在他面前,他居然不
認識。還問我們姓什麼。然後大笑說『難得、難得,全是本家。』又轉身叫我媽:『妳
怎麼不為這兩位張先生介紹介紹?』」
學生說:「可是,當我媽拿出我們小時候的照片,他就認得了,指著照片對我們說
『來看看!這是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六歲,一個七歲。』」
學生哭喪著臉:「只怕再過一陣子,他連我媽都不認識,只能認得我祖母的照片了
。」
***
我常想,我們的腦海,會不會就像個倉庫,愈早堆進去的東西,存得愈久。有一天
,倉庫不堪用了,我們開始往外搬東西,愈是擺在靠外面的,愈先搬走。我們也就一步
一步,退回童年。
我也常想,當我們的倉庫搬空了,是不是就回到最初的胎兒時期?我們由不再會認
路、不再會穿衣吃飯,到不再認識親人。我們彷彿重新回到母親肚子裡,那個小小的宇
宙之中,在羊水裡漂浮。
然後,我們回到了更早的「原點」,那個「陰」與「陽」,最初交會的剎那。
生命的靈光乍現,我們又重新孕育、重新生長,成為另一個人生。
***
也想起卡繆在《異鄉人》那本書裡,透過主角說的「我牢記不忘的生命就是今生」。
還有那位接受電擊而喪失記憶的婦人的話──
「不記得對我來說,就等於沒有活過。」
我發現生命最充實的時刻,不僅是最有成就的時候,更是最有記憶的時候。
當我們在回想,可以想到四、五歲時的畫面;當我們往近處想,可以記起前兩週認
識的朋友和今天早餐吃的東西。我們就擁有了整個的生命,不論實質,或是感覺。
所以,我最近一面仍然往前衝,一邊常常往回想,想我初戀的小女生和中學的老同
學,也想想剛入社會的人與事。
想一遍,就是重新活一遍,就是實實在在地感受生命。免得年輕時不想,到老來又
漸漸遺忘,最後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點。
多堪咀嚼的生命的滋味啊!在記憶中那麼真實地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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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年輕一次】
【今生未了緣】
多麼有幸啊!
中年以後,再年輕一回。
把幾十年來要講沒講的,
一古腦兒地傾吐出來。
然後說:不負此生!
《再年輕一次》
接到高中老同學的信:「寄上近作,共八頁,有不妥之處,包括文題,請費神代為
改正。川端康成曾說:『自大戰後,即落入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傷中。』我自重新執筆寫
作以來,似乎也逐漸掉入台灣人久遠的悲傷中。為了要捕捉那逝去的影像,過度專神,
常無法入眠……」
放下信,感慨良多。想到三十年前同窗時,他的豪情與才氣,想到去年重逢時的徹
夜長談。他的辭鋒仍健,但是豪氣不再了,代之而生的,是滿腔的憤世嫉俗。
「你這些年,讀了這麼多書,有那麼多看不慣的事,何不寫出來?發洩發洩!別讓
你的筆生鏽了!」我對他說。以後每次通電話,也都慫恿他動筆。
終於在年初,接到他的一篇短文,我馬上打電話去讚美,並催他繼續。果然,不久
又收到兩篇。我再去電:「你的筆沒鏽,愈寫愈棒了!繼續寫!有一天出本書,保證轟
動!」
文章愈來得多了,而且從「郵寄」改成「傳真」,有時早上天剛亮接到一篇,晚上
又收到兩篇。他真像是久久未曾使用的水龍頭,一下子被打開。那幾十年積下的靈感和
憤懣,竟噴射而出。
他的文章確實是充滿憤懣的,如同信中說的,逐漸掉入台灣人久遠的悲傷中。
他從大學畢業、留學英國,又轉到美國,考取律師執照,並在紐約成為中國城著名
的律師。卻也在這二十年的漂泊之中,積壓了太多的感傷。恨國、恨家,也愛國、愛家
,愛這塊他生長的土地。
他的文章是辛辣的,如同法庭上的詞鋒;情感是激烈的,彷彿重拾了他的少年情懷。
我一篇篇讀著,像是展讀他火熱的靈魂。
多少才情高曠的作家、詩人,進入中年之後,創作就停頓了。他卻相反地,表現了
如同少年人的勃發力。
令我想起周腓力,在封筆許久,美國打拚多年之後,重拾舊業,寫成的《一周大事》
。發表時,真是技驚四座,立刻捧回文學大獎,而後也是佳作連連。
我發覺我們這受盡升學壓力,小時候吃完晚飯,還要看著大書包,抱著《圖解算術》
去補習的一代,因為由小到大,都在與「升學」掙扎,竟在不知覺中,失去了火熱的少
年情懷。
而那情懷,是每個人都該有的啊!
就像是埋藏在深土的種子,它們也要萌發。一朝見到陽光,它們會生長得比「淺土」
的種子,更高、更大,也更快!
問題是有幾人,在被「考」得焦頭爛額,走出學校,在社會打拚二十年,再養一窩
兒女之後,能夠重溫往日情懷,甚至把那「久已封坑」的「靈感之礦」,重新開啟呢?
抑或,就這樣,隨著中年,消沉了志氣,銷磨了銳利,逐漸萎落,成為大地的一部
分。
也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對美國夫婦,當最小的孩子進入高中,有一天,太太突然說:
「孩子終於長大了!我太早結婚,沒有享受應有的青春,就讓我抓住青春的尾巴吧!」
然後,她就離開丈夫,離開孩子,離開家,去了一個大家都不知道的遠方。
直到去年,她回來了,一臉的皺紋,也一臉的歡喜,她說:「我回來了!不負此生!
我可以安安靜靜,等待老年的來臨了。」
於是,老同學信中所說「為了捕捉那逝去的影像,過度專神,常無法入眠。」不正
是重拾少年情懷的經驗嗎?他的難眠,是因為滿腔熱火,再被點燃。
多麼有幸啊!中年以後,再年輕一回。把幾十年來要講沒講的,一古腦兒地傾吐出
來。然後說:「不負此生!」
我提起筆,寫了這四個字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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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年輕的時候】
【今生未了緣】
男生常抱怨花幾年的時間,
做牛做馬追女生。
他怎不想想,
女生結婚之後,要為他做牛做馬幾十年?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
有一位女學生,長得挺漂亮,又能說善道,卻年過三十五歲,還沒個主。
「我才不要什麼主呢!我自己是自己的主。」學生也嘴硬:「寧願做一輩子的公主
。」
「她就是做公主做壞了,一直還在作她的少女夢。」別的學生偷偷說:「譬如最近
,有個從美國回來的學人,我們給她做媒,那人一見面就喜歡她,偷偷講『這女生跟我
媽年輕時的味道很像。』可是你知道嗎,接下來出去吃完一頓飯,就吹了。」
「為什麼?」
「因為她帶那男人去一家最貴的法國餐廳,再點最貴的東西,那男人差點出不來了。
隔天就打電話給我,說這種女人他養不起。」
***
「養不起!」
記得我大學時代的一個同學,在跟他女朋友吹的時候,也說過同樣的話。
那時候大家都窮,我這位同學因為把師大發的「公費」都拿去買油畫材料,所以尤
其窮。跟女朋友約會,不敢往電影院、「純喫茶」跑,每次都朝植物園裡鑽。
大熱天,蚊子多,他甚至帶著蚊香。想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沒想到才約會了幾
次,就拜拜了。
「這女生每次坐不久,就要往門口溜,而且每次都去廣州街那個門,門外有賣甘蔗
汁的,我最怕去,她偏要去,而且一去就喊渴,害得我花錢。這種女生,生性浪費,我
將來養不起!」
天哪!只為小小幾杯甘蔗汁,他就打了退堂鼓。
***
也使我想起自己談戀愛的時候。
那時節,我還住在違章建築區,父親過世,留下的一點積蓄,吃得差不多了。
我交了個女朋友,父親在華航做事,常穿進口貨,總說將來要去做空姐或出國。
她一提,我就頭痛,就想打退堂鼓。出國?我作夢都不敢想。當空姐?不是一下子
就飛了嗎?
漸漸地,她不想飛了,也不再提了。她的心被我拉回地面,跟著我,住進違章建築。
只是新婚,有一天晚上,望著天花板,她突然說:「我希望將來能有錢。」她那幾
個字,和灰蒙蒙的天花板,一起烙在我的心上。
好沉重的一句話啊!讓我扛著,每次想起,就覺得肩頭一沉。
二十多年過去了!繞了半個地球,拚出了些成績,也有了點積蓄。可是,她身上穿
的,竟還有大學時代的襯衫,和新婚時做的長裙。
「有錢,是要不缺,讓孩子能過得好,就成了!」她說。
***
突然想起小時候聽大人聊天,偷偷說某同事的太太,原來是上海某大舞廳的舞小姐。
那時候,我才七、八歲,卻不知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大概因為那舞小姐的兒子
常跟我玩,我也常去那舞小姐家吧。
自聽了那「消息」,我就用好奇怪的眼神,看他們一家。只是,舞小姐不都該濃妝
艷抹、穿高衩旗袍嗎?為什麼「她」根本沒化妝,又穿得很普通呢?
那家的叔叔總按時下班,吃舞小姐做出的可口的菜。他家的孩子,倒是個個穿得好
漂亮,據說全是舞小姐自己縫的。
那時候,出國是了不得的大事,也是難事。記得有一次舞小姐去了香港,回來之後
,幾個熟朋友都有禮物,大家問她自己買了什麼。
「是想買點漂亮衣服。」她手一攤:「可是,看來看去,都賺貴,又沒什麼機會穿
,想想從前,穿也穿過了,玩也玩過了。還是買給丈夫跟孩子吧!」說著展示了好多為
孩子買的漂亮衣服。
相信我很小的時候,就有點鬼靈精,否則那樣早的事,為什麼能記到今天。而且在
過去的四十年,常想起這一幕。覺得「那女主人」好美,像是清澈無波的湖水,映著四
面的風景。
有位大學同班的女生說得好:「男生常抱怨追女生辛苦,好像做牛做馬。他怎不想
想,他大不了做牛做馬幾年。我們結婚之後,卻要為他做牛做馬幾十年!」
看了許多人世滄桑,發現受婚姻改變最大的還是女人。結婚之後,男人仍然那麼生
龍活虎地在外面跑。只有女人,從結婚那一天,飛騰的心就落到地面;從懷孕的第一天
,許多綺麗的少女夢,就被壓在了心底。
直到有一天,孩子大了。看著女兒打扮,那斑白了頭髮的婦人,突然感慨地說:
「想當年,妳老娘也跟你一樣苗條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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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結束】
【今生未了緣】
由年少輕狂時的「只要我好」,
到戀愛激情時的「只要你好」,
到拖家帶眷的「只要他們好」。
到有一天,把自己完全地遺忘。
《美麗的結束》
岳父大人自五年前去過狄斯耐樂園,似乎就跟那裡結了仇,一提到就火大:
「沒意思!熱!又全是騙小孩的玩意兒!」於是,當我去年底提到今年春天再去狄
斯耐,老人家想都沒想,就一揮手:「你們去!我看家!」
我沒吭氣,口頭上雖不再強邀,私底上卻仍然在安排。又找了個不下雪的日子,帶
老岳父去電器行,買了架最新式的攝錄影機。
「以前都是我用機器拍,鏡頭裡只有你們,沒有我。」我把機器交給老人家:「現
在這一架,後面有個三吋螢幕,您眼睛雖然不好,也看得清楚。以後機器給您,由您掌
鏡,裡頭就有我了。」
老人先還推辭,聽我這麼說,才高興地收下。
從那天開始,便見他提進提出,四處找畫面。有時我跟女兒玩,突然發現角落裡有
個人影,原來老岳父正在偷偷拍攝呢。
更妙的是,提到狄斯耐,也沒仇了,不但沒了仇,眼睛裡且閃著奇異的光彩。
嘴上雖還客氣說太浪費,私底下卻聽他跟小孫女說:「妳去狄斯耐,公公給妳攝影
。」
果然,這七十四歲的老人家,真返老還童地成了攝影師。總見他背著包,弓著背往
前衝,然後轉身舉起機器,拍我們一家的畫面──尤其是他的小孫女。
***
狄斯耐的四天,一下就過去了。
臨走,在旅館大廳,我問小女兒:「狄斯耐樂園什麼地方最好玩啊?」
「米老鼠家那邊的溜滑梯,和電影城裡可以爬上去玩的大蔬菜最好玩。」小丫頭說。
一家人都愣了,沒想到那麼多坐車參觀的「鬼屋」、「小飛俠」和「未來世界」,
在小丫頭心中,竟然都比不上她自己爬上爬下的滑梯和大蔬菜。
「爸爸,你覺得哪裡最好玩呢?」小丫頭回問我。
想了想,我說:「我覺得能帶著妳,又能帶著公公、婆婆,還有妳媽媽一起玩,最
有意思。」
「公公說!公公說!」小丫頭又轉身喊:「公公覺得哪裡最好玩?」
「公公沒有玩,公公給妳攝影,看妳在鏡頭裡玩,最好玩!」
「爸爸真不簡單!」我對著岳父說:「這麼大年歲,居然都跑在前面。等我到您這
個年紀,絕對比不上您!」
沒想到小女兒又追著問:「等爸爸像公公那麼老,公公還要不要來玩?」
老人家一笑:「那時候,公公早死了喲。」
四周的空氣似乎僵住了,幸虧接我們去機場的巴士開過來。
***
車子很大,除了我們一家,還有另一對夫婦──一位灰白頭髮的老太太,和個滿臉
大鬍子的老先生。
老太太是讓老頭子半扶半推,才上車的。一路上卻聽老太太一個勁地發號施令:「
把那兩個玩具放進中袋子裡,再把中袋子放進大袋子裡,三件併一件,多方便!聽話!
聽話!」
我轉身看他們,老太太朝我一笑,指著大鬍子為我們介紹:「這是麥克,我的BABY
。」
我嚇一跳,原來那大鬍子竟是她的兒子。那麼老的兒子,還要叫作BABY?
「你們玩了幾天?都玩些什麼啊?」我用問話掩飾自己的驚訝。
「我們不玩,只用了三天,走走!」老太太一顫一顫地點著頭:「我老頭子早死了
,兒子也好幾個孩子了。但這一次,我們誰都不帶,就母子兩個人。走走!走走!想想
以前,我和先生牽著他來狄斯耐的時候。」嘆了口氣,老太太突然又笑了,
笑得好開心:「唉!人生如夢,我們重溫舊夢。」
***
小時候,我們心裡最重要的,就是「我」。我要「自己」玩,才有意思。
然後,我們長大了。有了朋友、有了另一半,要結伴玩,才有趣。
然後,有了孩子。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一起瘋、一起玩,多過癮!
然後,我們步入了中年,如果能牽個小的,帶個老的,一家三代,一起出遊,雖然
拖拖拉拉,誰也走不快,但這種感覺,這種「成就感」,就是滿足。
再然後呢?
我們老了,玩不動了,只能靜靜地看、慢慢地走,看年輕人奔跑跳躍,小孫子、小
孫女又跳又叫,我們好像進入夢境,模模糊糊的,只覺得好溫馨、好泰然。
緩慢地、緩慢地,緩慢的動作、緩慢的笑。然後,像逐漸停下的電影機般,是靜止
的畫面。看笑容靜止在時空中,讓記憶裡的一切美好凝固。
生命真是奇妙──由年少輕狂時的「只要我好」,到戀愛激情時的「只要你好」,
到拖家帶眷的「只要他們好」。到有一天,把自己完全地遺忘。
那是多麼美好的結束。
熾天使書城
【寫一個緣的故事】
【生生世世未了緣】
每次看見車禍。
滿地鮮血,一縷青煙,
我就想:
當他今天離開家,和家人說再見的時候,
豈知那再見是如此地困難……
《寫一個緣的故事》
遇到個師大的老同學。
「教了二十多年書,有什麼感想?」我問她。
「有,也沒有。我教國一和國三,年年畢業班的學生對著我哭,我也陪他們哭,然
後,一轉身,又迎接新生入學,他們對著我笑,我也陪他們笑。在同一個學校裡,甚至
一棟大樓裡,哭哭笑笑了二十多年,哭老了,也笑老了自己。」
她停一下,嘆口氣:「可是,而今他們在哪裡?」
可不是嗎?想起我小學畢業的時候,三十四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青青校樹,萋
萋庭草,欣霑化雨如膏……」唱著唱著,一班同學都哭了。
然後大家紅著眼睛送老師禮物;摟著彼此依依不捨地道別。每一幕今天都還那麼清
晰,只是,他們都在哪裡?
***
女兒也幼稚園畢業了,其實她的畢業只是做樣子,幼稚園跟小學在一塊兒,連教室
都連著,升入小學只不過換間教室,換個導師而已。
「不!」小女兒哭著喊:「也換了同學。」
「他們分班了。」妻解釋:「老師把原來要好的小朋友都拆散,分到不同班。有些
小鬼氣得不要上學了。」
「為什麼呢?」
「老師說,一、兩個小孩子總膩在一起,會影響他們交新朋友,也會影響他們未來
的人際關係。」
多麼奇怪的論調啊。不過再想想,西方社會根本就有這種「追新」的精神。一個職
員如果業餘進修,往往公司付學費;進修拿到文憑,可以要求公司加薪;加薪不滿意,
可以跳槽。
當我初到美國,不解地問公司主管:「好不容易培植出來的人才,跳槽走了,不是
太冤了嗎?」
那主管一笑:「你怎不想想,有人跳走,也有人跳來呀。跳來的那人也是前面公司
栽培的。他把另一個公司的經驗帶給我,我的人也把我們的經驗帶給別家公司。這樣交
流,才有進步。」
***
記得以前教過的班上,有兩個女學生,好得不得了。總見她們一塊兒進教室,一塊
兒去餐廳,一塊兒坐在圖書館。
有一天,發現她們分開了,連在教室裡,都好像故意坐得離很遠,我心想,兩個人
必定是吵架了,好奇,但不好意思問。
隔了多年,在街上遇到其中一個,聊起來,談到「另一位」。
「哦!」她笑笑:「我們沒吵架,是約好,故意分開的。」
「為什麼?」
「為了彼此好。兩個人形影不離,男生還以為我們是同性戀,約一個,只怕另一個
也會跟著,結果都交不到男朋友,這怎麼得了!」
於是她們分開走,分別談了戀愛,也都結了婚。
「妳們還聯絡嗎?」
她居然搖搖頭:「都忙,找不到了。」
***
我最近倒是找到個以前的好朋友。
我們曾經一起上高中,一起通學,一起感染肺病,也一起到國外。
他去了中南美,潦倒過、風光過,有一回過紐約,談他的艱苦,讓我掉了眼淚。
又隔些時,接到他的信,說「活著,真好。」打電話過去,已換號碼,之後我搬了
家,居然從此斷了音訊。
最近一位台北的友人,終於為我找到他在邁阿密的電話,撥通,是他的聲音。
好高興,又好生氣,劈頭罵過去:「好小子,為什麼十年沒你消息?」
「能呼吸,真好!」他的語氣變得不像以前那麼熱烈,卻有了一分特殊的祥和:
「我們能又聯絡上,真是個緣。」
「緣早有了。」
「緣是斷斷續續、時時刻刻的。」於是,我們又常有了夜間的長談,彷彿回到二十
多年前,他坐在我的書桌前。
我們談到生死,談到他新婚的妻子和信仰的先知,也談到學生時代的許多朋友。
「只是,他們都在哪裡?」我一笑。
「相信,大家還會有緣。」他也一笑。
***
接到個老學生的信,談到感情,滿紙牢騷。
「人生就像拼圖,拿著自己這一塊,到處找失散的那些塊,有時候以為拼成了,才
發現還是缺一角。於是為那一角,又出去找,只怕今生今世都找不到。」
回信給她:
「早早找到,說不定就沒意思了,人生本來就是個永遠拼不成的圖,讓我們不斷尋
找。不斷說對,不斷說錯;不斷哭,不斷笑。也不斷有緣,不斷失去那個緣分。」可不
是嗎!從小到大,我們唱了多少次驪歌、掉過多少次眼淚?又迎過多少新?且把新人變
舊人,舊人變別離。
每次看見車禍,滿地鮮血,一縷青煙,我就想,當他今天離開家和家人說再見的時
候,豈知那再見是如此地困難。
於是,每次我們回到家,豈不就該感恩歡歎,那是又一次珍貴的相聚。
「過來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覺再生。」古人這句話說得真是太好了。從大處看,
一生一死是一生。從小處看,「昨天」何嘗不是「前世」,「今日」何嘗不是「今生」?
人生就是用聚散的因緣堆砌而成。這樣來了,這樣去了,如同花開花落,花總不斷
。沒有人問,新花是不是舊花。
人生也是用愛的因緣堆砌而成。我們幼稚園最愛的老師在哪裡?他還在不在人世?
我們小學最好的朋友在哪裡?我們還記不記得彼此的名字?我們初戀的情人在哪裡?為
什麼早已失去了感覺?我們的家人在哪裡?我今晚能不能與他相聚?
何必問今生與來生,僅僅在今生就有多少前世與來生?就有多少走了的約,等我們
履行;多少斷了的緣,等我們重續?就有多少空白的心版,等我們用明天,去寫一個緣
的故事。
多美啊!生生世世未了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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