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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 第二章 |
| 第三章 | 第四章 |
| 第五章 | 第六章 |
| 第七章 | 第八章 |
| 第九章 |
【第一章】 我小時候，並沒想過要當醫生，我當時的志願是建築師，長大想蓋很高的 大樓，和很漂亮的別墅。 青少年時期看電影，開始感受到醫生這行業的浪漫和唯美，發現醫生走起路來總是 神色匆匆，不管迎面有沒有風，白色長袍總會隨身姿飛起。只要他從手術房裏走出來， 一大群人就會一窩蜂的擁上去，焦灼的問他：「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不管他說出什麼結果，言語中夾帶的總是不能違抗的專業威權。 我從這時候開始想當醫生，高三時付出相當多的心力，終於擠進了醫科大門，踏上 行醫道路。 至於寫作，那真的是自然得無從思考起。 我從小就愛哭，和人玩耍時總是輸不起，稍一挫敗，就呼天搶地，嚇走了身邊的玩 伴。孤獨的一個人，無聊時該怎麼辦呢？閒閒沒事幹只好自己讀兒童樂園，看漫畫小叮 噹，等到字認識多了，就開始看報紙。報紙看多了，文筆自然流暢，還知天下事，寫起 作文來，總是流水行雲。 那時候，我們國文老師出的作文題目都很俗氣，不是「我最敬愛的人」，就是「我 最快樂的一天」。每每只要我把我最敬愛的人寫成這個國文老師，把在路上和她相遇的 那一天當成是我最快樂的一天，就能很輕易的拿到全班最高分，還會被派去參加作文比 賽，文章時時被貼出來，當同學的楷模。 當時，寫文章對我來說，只是一項作業。直到大學時期，當我的小說在學校得了一 個小文學獎，被報社主編拿去報上刊登並支付我稿費時，我這才察覺到，原來它不只是 一種興趣，還可以成為零用錢的額外來源。恰逢我那時開始學習獨立，又瘋狂的愛上了 自助旅行，在不願接受家裏金錢支援的情況下，豐足的稿酬收入曾幫我解決很多問題。 我安心唸書，放假時就出國旅行，過了一段非常充實快樂的日子。 直到大學七年級，我的生活面臨很大的轉變。 我一直無法忘懷學醫生涯的最後一年，為了實習，我走入醫院。環境變化太大，情 況完全超出我的想像。在那充滿藥味和冰冷器械的空間裏，我無法忍受實習醫生那低得 不能再低的地位，無法忍受病人和護士的呼呼喝喝，無法忍受大醫生對小醫生的種種壓 迫。人深陷焦灼，情緒掉落谷底。工作是超級不人道，會被安排連續工作五個二十四小 時，要求休息是奢侈的行徑。 我的體力和精神處在崩潰邊緣，腦子裏常浮現要放棄當醫生的念頭。考量七年苦讀 的艱辛，我告訴自己要忍耐，找一個精神寄託，幫助自己堅持下去。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寫作在我生活中是多麼重要。每當我下班回到宿舍，坐到桌 子前，拿起筆來，憑靠著寫文章，寫有趣的故事，我就能忘掉工作上的艱辛和精神上的 苦痛。在醫院受到委曲或感到體力不支時，想到寫作，我就會再度振奮起來，可以暫時 不理會眼前不合理的境況。寫作頓時變成我生活的必需，心靈的休憩站，每當我累了， 就來這裏休息一下，前方的路，才能繼續走下去。於是，整整有一年的時間，我把自己 的工餘時間全埋在稿堆中，全力創作，在那般忙碌的日子裏，竟完成相當多作品。 時過境遷，我如今已經畢業四年了，已經能非常良好的適應整個工作環境，同時每 個月也領薪水，不再擔心經濟問題。以前支持我寫作的兩大誘因，到這時候似乎已經無 用武之地，我似乎可以真的不用再寫作了，我大可以耍酷，把稿紙藏起來，把筆丟掉， 以不到三十的「高」齡，對自己宣布封筆。 但我終沒這麼做，至今仍一個字一個字不遺餘力的寫下去，因為寫作早在不知不覺 中，在我成長的道路上，變成一種習慣，緊緊的和我的生活結合在一起。這一生中再也 遁逃不了這樣的筆墨生涯，勢必和這一支筆永遠的生活下去。我不再寫日記，卻用文章 ，記錄我生活中的每一個故事，見證我的軌跡。 行醫和寫作，就此緊密融合，豐富了我的生命。 近月來，社會的動亂與無理一再困擾著我，我的情緒常陷入低潮，心靈常受傷，感 到灰心。有人問我，你會棄醫從文嗎？我的答案是非常肯定的：「不會！」因為，行醫 和寫作，缺少其中一個，我都不能生活下去。 我於是繼續用筆，和聽診器，探索生命。 我曾聽一個朋友說，一個人能當醫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我卻覺得，能當醫生又能寫作，更不是一生一世就能累積的機緣。我堅持這條路要 繼續走下去，懷抱著的是一種緣於生命的歡喜，以及對人世無盡的感激，不管風雨，不 會放棄。 輯一霹靂愛情記我國小二年級時就已經懂得幫鄰居的女傭寫情書，她唸，我寫。 我那時認識的字還不夠多，不會寫的字，就空一格代替。 收信的那男子是我的親戚，論輩分，我是他的叔公。 男子收到叔公寫給他的情信後，會找另一個小朋友幫他讀。可以想像，那小朋友唸 我的信時，會是：「親愛的什麼琴，我今天很什麼你，你什麼什麼我嗎？我們什麼什麼 再什麼跟什麼好不好？」 我懷念的是他們那一份等待的心情。 時過境遷，二十一世紀是數位時代，現代人談戀愛，講求的是速度。在網路上發一 封Email，不到一秒鐘就能傳達心意。上聊天室，隨時都可以用文字取代言語，表達火 辣肉麻的感情。 不用承受等待的煎熬，卻失去了守候的浪漫。 愛情在這數位時代裏，講求速配，流行霹靂。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石頭記 女子被送到醫院來之前，救護車司機就已經用無線電跟我們急診室聯繫上。 司機叫說：「車上現有一名女子，年約二十五歲，吵架時雙腳被男朋友開車撞傷，正在 出血。生命現象穩定，約五分鐘後到達。」 聽到有人蓄意開車撞人，急診室的醫生護士們這時全都沸騰起來，大家都在問：「 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有這麼暴力的事情？」 沒幾秒鐘，救護車的笛聲傳來，停在我們急診室門口，所有人一窩蜂搶上前去，只 聽見女子在車裏面，歇斯底里的喊著：「那個傢伙死沒良心，我不過是喝了一杯酒，他 竟然開車撞我，啊！我的命怎麼這麼苦，遇到這麼可惡的男人呀！我是這世界上最命苦 的女人！」 見她的腳血流不止，大家七手八腳的把她推到急診室，護士為她清洗傷口，我則一 針一針的替她縫合。她仍大哭，叫說：「我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我不過是心情不好，想 要喝一杯酒，想不到他竟然這樣對我。你們說，喝個小小一杯酒難道也有錯嗎？嗚…… 」聲淚俱下。 所有觀望的人都感到義憤填膺，紛紛握著拳頭叫說：「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野蠻 的男人，竟然開車撞人！」 據救護車司機說，那男子已經被警察給抓走了，正在警局裏偵訊。女子聲音硬咽， 又道：「你們知道嗎？我為他不知道犧牲了多少，我拋棄了父母，和他同居，每天替他 洗內褲，煮飯，餵他的狗，他說什麼，我都依他，但他還不知足！他動不動就打我耳光 ，拉我頭髮，原想嫁雞隨雞，不去和他計較，想不到今天就因為一言不和，他竟然開車 來撞我，你們說這男人是不是很沒良心！」 所有的人這時又義無反顧的點頭稱是，唯有我，因為在縫合，頭不敢亂動，就拚命 的對她眨眼睛，表示同情。 護士們再也把持不住，氣呼呼的叫說：「小姐，這男人真的不可理喻，你不能放過 他，一定要去告他，讓他坐牢，為我們女人爭一口氣！」 書記這時收完錢也過來湊熱鬧，說：「小姐，我們護士的話沒錯，這種男人不能讓 他活得太好，一定要給他教訓，不然他還以為我們女人是好欺負的。 你一定要先休了他，再把他關到牢裏去！」 女子聽了臉色微沉，露出一點憂鬱，若有所思，半分鐘後說：「我想，我還是不會 告他，我愛他，不願意他受傷害。」 一語傳來，護士立即跳起來，叫說：「小姐，你別傻了！這種男人怎麼值得你去愛 ？你不要忘了他開車撞你，萬一這次你就這樣被撞死了，命只有一條，你說該怎麼辦！ 」 書記也上前去猛搖她的肩膀，叫說：「小姐，你醒醒吧！你難道認為他還會回過頭 來愛你嗎？你看看你的腳，你的血真的不能白流，鮮血正染紅了你的記憶，你應該要讓 他接受法律的制裁，還給這社會一個天理！」 女子仍搖頭說：「愛，就是原諒，我愛他，我會原諒他，我寧願忍受所有的痛苦， 也不要讓他受傷害。」 所有的人立即暈倒，外科醫生喊著要去撞牆，守衛先生也感嘆說，女人啊！你的名 字就叫情癡！大家都無法想像，為何愛情的力量那麼偉大，可以扭轉人性，可以原諒無 理的攻擊，彷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沒多久，警察來了，行色匆匆，一進急診室就詢問剛才救護車送來的那女子人在哪 裏？我們指女子正躺著休息的那張床，他立即靠過去，問說：「嘿，小姐，你的腳到底 是怎麼受傷的？你男朋友說是你自己用石頭砸傷再躺到車前去叫喊，是不是真的？」 現場的醫生護士們聽了都圍了過來，看著警察和那女子。 女子睜大著眼睛，臉上出現令人猜不透的表情，並不言語。 警察又說：「你男朋友說你很任性，又胡鬧，他不准你亂喝酒，你不聽，他就搶你 的酒瓶，你搶不過便拿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再躺到車子前面丟叫喊，他才會被路人抓到 警察局裏去。我們剛才把他帶回出事現場，果然在車子旁找到石頭，上面還有沾有血， 而馬路上並沒有車禍撞到人的痕跡。他現在人還在現場，我特地趕到這裏來求證，請你 告訴我們實情。」 女子仍不言語，癟著嘴，沉默，沒有任何回應。 警察先生有點急了，又說：「小姐，我真的沒有時間，請你趕快說明一下吧！你放 心，我們警察事情很多，不會告你的，你男朋友也說他愛你，決不會告你或是傷害你， 我們只是在等你說出實情，把事情完滿解決。」 大家緊繃著神經，看著這女子，不知她會如何回答。 只見她臉上表情掙扎，左思右想，拿捏事情的輕重，如此過了好幾秒鐘，最後，終 於還是點點頭，承認了警察所說的事情。 大家一時都驚怒交迸，瞪大著眼睛看著她，她卻叫道：「誰叫他不准我喝酒，他活 該，我就是要給他一點教訓！」 藥劑師這時大喊男人真命苦！護士也背著她說：「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壞的女人 ，我如果是她男朋友，一定把她休掉，怎麼可以讓她如此任性！」整個急診室都在議論 紛紛，又是錯愕，又是驚異。 唯有那女子，仍很鎮定的看著眾人，對於自己的行為，沒有一絲悔意。 或許，愛情本身就不可理喻，在愛的領域中，沒有一件事是符合理性邏輯。它難以 解釋，不要道理，於是，是非曲直也不是那麼容易清楚分明！ 愛的代價你看過這樣一部電影、或聽過這樣一則故事嗎？ 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婚姻不幸殺來第三者，先生屢勸不肯回頭。走投無路，備感 憤怒之際，她選擇在一個寧靜的夜裏，拿起手槍，走進先生的臥房，一槍往先生的太陽 穴開去。砰的一聲巨響，沉睡中的先生不哼一聲就被擊斃。 這時她放下槍，走到床邊，平靜的抱住先生的身體，說：「只有這時候，我才能真 正的擁有你。」而先生的血，從頭滴遍她的身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愛情有時是 非常霸道的。 這一日，好友遇車禍撞斷了腿，我待在他的病房當他的跑腿。我剛值完一個大夜班 ，身心俱疲，沒問他的腿是用哪一種方式撞斷，打上的綱釘又是哪一國的產品，我只對 他隔壁床病人的太太有興趣。 她看著我，用眼睛示意指著床上的先生，輕淺的微笑說：「只有這時候，他才真正 屬於我，所以，他遇車禍，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我想起了那個故事，一幅血腥的畫面跳進我的思緒。 日影寂寂，太太一點都不生氣，只是有滿腹的牢騷，發得非常不甘心。她又說：「 你可以叫他捫心自問，他現在變成這樣，躺在床上不能動，那些叫什麼瑪莉，南茜的， 有哪一個像我這樣無怨無悔的照顧他，幫他倒尿盆，換衣服洗澡？我叫阿美，沒有英文 名字，但誰對他最好，最有情義，現在一看就知道究竟。」 先生聽了笑了笑，一句話都不提。 他因為車禍傷了腳，骨髓被細菌感染而發炎，久醫不能痊癒。一件家務事和一個難 纏的病，可以拍成一部電影。在劇情最後，太太抱住先生的身體，說：「只有這時候， 我才能擁有全部的你。」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位嘮叨但卻善良的太太，不需要手槍，便能擁有一個完整的 丈夫而沒有血腥？是她的心地太好，是她前世累積的陰德夠多，抑或她的命運本身就不 曾潛藏殺機？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只想繼續發牢騷。 她說：「結髮夫妻，終究是比那些野花蝴蝶好！像他在加護病房的那幾天，我天天 守在他門外替他唸經，我從阿彌陀佛唸到大乘佛經，一句都不敢停。而那些南茜瑪莉的 ，哪一個有影子出現？她們不向你多要幾張支票已經很不錯了，還會替你唸經？」 牢騷讓一個女人更勇敢的活下去。我仍然帶著喜悅的心惰，祝福這一對夫妻，同時 為好友辦出院，送他回家休息。 好友身邊多了一個小女孩，清秀小佳人，可愛非常，是在病房邂逅的。好友會算紫 微斗數，年初時就曾算出自己在中秋過後曾有禍事發生，卻沒算出禍事的背後暗藏豔福 。因禍得福，他的腿斷得真是心甘情願。 我對他說做人要專情，不要哪一天這清秀佳人也拿起一把槍，將你斃了，再抱著你 的身體，說要擁有全部的你！ 好友微笑，不言不語。 多日以後，他的戀情吹了，小佳人跑了，不過他的腳也好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我掛念著那對夫婦的近況，打電話到他們家慰問。來接電話的仍是太太，她回答說 ：「很好啊！我們現在都很好，他如今乖乖的在家裏撐拐杖，而我快樂的出去上班，賺 錢讓他養病！」 我一時錯愕，問她：「你已經到了必須出去工作賺錢的地步了嗎？」 她回答說：「當然要啊！現在這個家有三個孩子和一個男人，都要吃飯，我不出去 工作，大家都要喝西北風了！」 她瀟灑的口氣，讓我震驚，忽然也不忍心。原來，完全的佔有，需要付出巨大的代 價。電影裏那個女人，至少要用數十年的鐵窗生涯來換取，而這太太被加諸的，卻是生 活的重擔，從男人的身上轉移到她的肩。 她邀我到她家吃飯，我很怕一頓晚餐會成為她的負擔，不敢答應。 我說：「下次吧！一定有機會！」 她沒勉強，說笑掩飾她的壓力。 春蠶到死絲方盡，愛情原是不惜一切的，要愛就要付出代價，不是嗎？ 霹靂愛情記東尼是個攝影師，很年輕，才二十四歲。頭不大，頭髮卻留得很長，前 面染了一點金黃，風吹時飛揚起來，像一個高大瀟灑的西方男子。他不太梳理，髮絲顯 得蓬鬆散亂。不過聽說現在的女生就是喜歡男人長這副德性，那代表性格，冷酷和藝術 。 這一天，東尼又因為肝炎來住院了。我很偶然的和他聊起，才知道他已經結過一次 婚，生了一個女兒，現在正和老婆分居。我好奇的問他為什麼年方二十四就會有如此震 撼的遭遇，他回答我：「那晚，我太太邀我去PuB喝酒，那酒好烈，我喝一杯就不省人 事，於是她送我回家。第二天醒來時，她就躺在我身邊，一個月後她說她有了，我們只 好結婚。孩子出世不久，我們就又離婚了。」 又是典型的「失身記」！這年頭的男人，愈來愈不小心！ 我嘲笑他真沒用，才喝一杯就弄丟精子。他強調說那一杯酒特別不一樣，是用威士 忌和七喜調成，七喜較輕，會浮在上面，而威士忌較重，會沉到杯底。正確的喝法應該 是要先用吸管在杯子裏攪一攪，讓威士忌裏的酒精隨七喜的氣體揮發出去，但他當時並 不知情，拿起吸管拚命往杯底下吸，將威士忌吸完後，七喜還留在杯裏，因此發生事情 。他一直認為他是被他老婆設計了，我以男人的心情，嘲笑他說我不相信他當時真的昏 迷。 我繼續治療他的病，想像他醉過的心情。我於是下定決心，下次小竹或美方請我喝 酒時，我一定要點一杯同樣的東西，然後拚命住杯底下吸。 這一天，正當我無聊到找人玩猜謎遊戲時，掃地的阿嫂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 歐醫生，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不能說出去。」我都還沒回答我到底答不答應她不說出去 ，她就先搶著說：「或者你說出去時不能說是我說的。你知不知道，你那一個當攝影師 留長頭髮的病人，現在竟然在追我們阿琪，阿琪決定離開她原來的男朋友，要和他在一 起！」 我嘴裏正咬著猜謎贏來的酸梅，聽到這消息，兩顆酸梅核從我口中噴出去，險些塞 入阿嫂的鼻孔裏。阿琪是我們的書記，她和原有的男朋友交往已七年，而東尼才住院七 天，怎麼可能讓這七年的愛情發生突變？我堅持感情的持久性，搖頭大笑說不可能！不 可能！阿嫂於是和我打賭一千塊，說贏了要拿去吃冰。 一千元拿去吃冰，吃完需要蓋被吹暖氣，這又是何必！ 就在這個晚上，正當我熱得想走到醫院門口去欣賞清涼美女之際，忽然一瞥眼，看 到阿琪抱著東尼的腰坐在他的摩托車上。摩托車轟的一聲飛奔出去，著實一對熱情男女 。果然天有不測之風雲！我一時錯愕，心知一千元飛走了，雖然不能因此證實所有的事 情，但至少說明了兩人已經有非比尋常的關係。 兩人的愛情來去都如此乾脆，立即引來同事的議論。有人大叫說：「這已經不是閃 電，而是霹靂！」更有人將原因歸諸於東尼的頭髮，說就是一頭長髮，才會讓女人著迷 。 東尼現在正在失業，身體情況也不好，還帶著一個一歲多的小兒子，這段 戀情的一開始，就讓人議論。我請阿嫂在吃冰前先去買棉被，心裏卻歡喜見到喜事 降臨。 婚姻和感情，不在乎是第幾次，能成功最要緊。 接下來的日子裏，每每再到東尼的病房裏，我總會對他笑一笑。怕他尷尬，不明言 。治療他的病，也將祝福藏在心裏。 但見他這幾天常會以家裏有事為由請假出去，阿琪轉眼間也不見蹤影，我就知道， 一段相逢恨晚的戀情經點火後正轟轟烈烈的爆發它潛藏的威力。兩人都刻意低調，沒人 知道他們出去時有沒有去喝酒，以及一個月後，兩個月後，和一年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情，但覺相逢自是有緣，愛情來得如此迅速，自有它的原因。認真而誠懇的去面對，是 我對他們的期許。 畢竟愛情不可言喻，有人愁，也有人喜。 求求你嫁給我大概是物以類聚，同事美力的病人，感覺上都有點怪異。 最近有一個男子，年紀和我們相當，因為內分泌失調住院。見到美力，春巴，人你 心大動。這一天，當美力進到他房裡為他看病時，他竟然對美力說：「美力醫師，我自 從離開學校後，就開始做生意，現在事業有成，想要結婚了。你嫁給我吧！」 美力大驚失色，呼天搶地的衝回護理站，問我該怎麼辦？ 我回答說：「你之前不市要找個事業有成的男人嫁嗎？現在機會來了，你不如就答 應下來吧！」 她聽了氣急敗壞的叫說：「他所謂的事業有成，是欠人好幾十萬，我這麼愛花錢， 怎麼可以嫁給他呢？」 我想也是，美力如果嫁給我，我也一樣負擔不起。 凡事講清楚最要緊！我告訴美力，如果沒意思，就直接跟他說去。 美力喝了一杯可樂之後就變得很有勇「氣」，走回那男子的病房，臉不紅，心不跳 的對他說：「我現在還不想結婚，你找別人吧！我只負責醫你的病。」 男子被拒絕之後，心情開始沮喪，努力思考如何讓美力回心轉意。 第二天，當美力又來到他房裏時，他對美力說：「美力醫師，你現在不想結婚沒有 關係，我可以等，等到你想結婚時我就娶你。我很有耐性，我做生意的每一筆帳，都可 以跟人拖好幾年，一點都不心急。」 美力又是一陣錯愕，心急之下回答說：「這不行呀！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你這樣做我男朋友會不高興。」 男子聽了反問她：「你男朋友是誰？」 美力不顧禮義廉恥，直截了當的回答說：「是歐陽林！」 因為我是病房的總醫師，每個病人的病床上都會掛上我的名字，男子聽到歐陽林三 個字之後，立即知道是誰，臉上一陣酸楚，不再言語。 美力將這情形告訴我，我笑到差點滾地。 這一天早上，我和美力在護理站討論用藥的問題，那男子畏畏縮縮的走到我面前， 我們這兩個「情敵」終於相遇。按照電影裏的情節，兩個情敵狹路相逢時，一般都要往 後各退十步，同時各數十聲。在「十」那個字喊出來那一刻，迅速轉身拔槍朝對方射去 ，砰的一聲巨響！沒死的那一個，才能得到那女子。 我這時心想，萬一他真的有槍，我就自動將美力讓給他，不要冒這個險。 幸好他身上沒帶槍，只用冷靜和理性的眼睛觀察著我，大概是發現我其實也不怎麼 樣，臉上忽然出現希望重燃的歡喜。他不邀我決鬥，卻深情微笑轉向美力，說：「美力 醫師，就算歐醫師是你的男朋友也沒有關係，反正現在社會開放，我們可以公平競爭， 我一定可以打敗他，娶到你！」 我正在思考要如何替美力解圍之際，美力忽然用力的將我的手強拉去摟她的腰，我 還來不及反應，她那一個散著長髮的大頭早已栽進我的胸口，全身緊緊貼著我，用一種 嬌媚到我聽了都覺得噁心的聲音，對男子說：「可是，我們已經同居了！你沒看到我們 天天都一起來上班嗎？我們之間已經非常親密，我們愛到需要天天連成一體！但這件事 情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們的關係太亂了，傳出去很不好聽！」 現場每個醫生護士都呆掉，看著美力色膽包天演著她的A級電影。 我在震驚中無法搭腔，但見那男子忽然風雲變色，萬萬想不到這一個令他魂牽夢縈 、無時或忘的美力小姐，竟然已經和我有了如此爭議性的關係，臉上瞬時出現了徹底絕 滅的表情。 這一天下午，他就辦理出院手續回家去了。 我在錯愕中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對一個心儀的人示愛時，為何要表現得如此心 急。他可能有苦衷，有家庭壓力，抑或正如我們所猜度的，生意失敗導致精神和人格出 現問題，這問題讓他的思考異於常人，令他迫切不顧一切的選擇用這種速食不經消化的 方式來尋找婚姻對象。 婚姻靠的是感情基礎，先結婚再談戀愛不是不可，但如果可以給對方一些時間，彼 此循序漸進，投一塊石，問一條路，讓互信隨時間累積，就不致唐突佳人，讓所有的不 安與傷害減到最輕。何必操之過急！ 女人果然忘恩負義。 這一個晚上，我找美力吃飯，她竟然說：「我們這麼平常的關係，跟你出去，會惹 人嫌疑。」我並沒有生氣，只是在擔心，她今天的戲演得如此精采，以後醫院裏其他人 遇上相同的麻煩時，會不會也都一窩蜂的對前來騷擾的人說：「我已經跟歐陽林同居了 ，你必須先把他幹掉，我才能和你在一起！」 到那時候，我即使沒被槍殺，也會因為流言傳開而名譽掃地。當然，要追我的女人 都會以為我被人標走，不再靠近。 到那時，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中年的女人最美麗有一句廣告詞說：「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意思是， 女人只要肯花錢買化妝品，勤於打扮自己，就可以成為美女。 我們醫院的護士很多都已邁入中年，因為歲月不饒人，她們不敢偷懶，當真花很多 錢去買化妝品，天天用力塗畫自己的臉，來上班時總是五彩繽紛，臉上紅白分明。 她們不見得說得出人體每一個器官名詞，卻可以閉著眼睛用英文從z到A倒背各種化 妝品的牌子。只要聚在一起，不管是在打針或是在發藥，都會互相討論跟化妝有關的話 題。從她們口中，我可以得知哪家百貨公司正在舉行大減價，會和她們一起搭計程車衝 到那百貨公司去，我是去找打折的書，而她們是去搶購化妝品，我們之間氣質差異頗巨 。 到了徐娘半老這年紀，她們最愛別人說她們年輕。每每把家裏的相簿帶來對我說故 事時，會指著幾個和她一起拍照的少女，問我：「你猜我是姊姊還是妹妹？」我這個人 最虛偽，明明知道她是姊姊。也會昧著良心回答說：「你是妹妹！」她聽了會高興的尖 叫直跳起來，抱著我的脖子叫說：「你錯了！我是姊姊！你怎麼會看不出來呢？」我這 時會假裝很驚訝，露出一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的樣子，叫說：「這怎麼可能 ！你看起來這麼年輕！」 我的演技直逼金馬影帝。她這一天的興奮很難撫平。 我其實是為了工作，逼不得已。經驗告訴我，要是我說她是姊姊，她等一下一定會 給我壞臉色看，不幫我打針抽血。 人要衣裝，她們也在穿衣服上費心力。 為表前衛，趕上流行，最近她們開始多少「露一點」。 隨著夏天的到來，「露一點」的風氣變本加厲，每每下班時間一到，鶯鶯燕燕脫下 密不透風的護士服，就開始露東露西。肩美的露肩，腿白的露腿，火辣一點的還會露肚 臍。我的病人有高血壓和心臟病，我很擔心，萬一她們穿著這種衣服被我的病人看到， 流鼻血也就算了，最怕是血壓一時衝高，這種刺激他們的心臟承受不起。 紛亂的社會最近出現一種新行業，檳榔西施們紛紛丟下書本，穿暴露的衣服，在檳 榔攤吸引生意。每當電視台的訪問團到訪時，眾西施總是一再表示，當她們以露全背的 白色洋裝搭配超級迷你露腿短裙再戴上護士帽打扮成護士時，上門的顧客就如風如雲。 我們這幾個年紀不輕的護士歐巴桑聽了非常高興，擺著姿勢在我面前轉了好幾圈，問我 她們有沒有資格去當檳榔西施？ 我的老毛病又發作，臉不紅心不跳的回答說：「當然夠資格，你們的身材不但有吸 引力，還會致命！」一無意外的，她們又興奮的來抓我的脖子，同時第二天就送來了捨 不得給老公吃的麻油雞。 每個人都努力對我好，我的身價頓時水漲船高，甚至還懷疑她們是不是忽然對我有 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開口問了，她們聽了囂張的回答說：「嘿，歐醫生，我如 果十二歲那年早熟，生你也生得出來，所以你不要以為我要吃你的童子雞，我對你這種 小弟弟……沒興趣！」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的第一次，實在不能給年紀這麼大的女人。我恨珍惜！ 這一天，醫院來了新護士，才十八歲，我一見到她就驚為天人，心裏砰砰碰碰跳個 不停。我迫不及待的衝回病房去，帶著分享快樂的心情對著這些護士阿嫂叫說：「急診 室來了一個新護士，很年輕，很漂亮啊！」她們立即瞪了我一眼，臉上隱隱浮現一股殺 氣。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真的不能在一個女人面前稱讚另一個女人！這定律放諸古今 中外皆然。尤其在這樣一個自信心非常薄弱的年紀，她們等一下一定不會再幫我抽血， 結果會非常慘烈！為了病人，我急中生智，改口叫說：「不過，她再怎麼美麗，也比不 上你們的高貴典雅溫婉清麗。女人就是要到你們這年紀，才能散發出成熟的魅力！」 說完我立即看到她們臉上緩和的神情。可以想像，我明天又有麻油雞可以吃！唯一 不能讓她們知道的是，我早已對那新來的護士說：「幸好你到我們醫院來，不然，天天 和這些歐巴桑在一起，我真的看不到美麗的東西！」 花言巧語，讓我和這些護士的感情更加親密。從她們身上，我看到女人對於美麗的 堅持和期許，看到人到中年後如何抓住青春的尾巴，如何抗拒歲月的侵蝕。 美的事物人人愛，如何美得有智慧，考驗大家的內涵和修養。四十正是不惑之年， 領悟後就會另有一番清明境地。我期待生命恆久，希望不減的永恆性。 貓的媽咪Ammy的年紀比我大，因為胃部不適來住院。 初見她時，她的雍容華貴讓我感受到源自她內心一份高不可攀的氣度。為了探查病 因，我詳細詢問她的生活起居，她以為我要介入她的私生活，聽了含笑不肯回答。她的 眼睛很快的望向窗外，流露出不信任的表情。這是我第一次在那麼近的距離中體驗到一 個女人的冰寒和冷酷，有些錯愕。我當她是一塊拒絕溶化的冰，將這份心情一直保留在 記憶裏。 她對自己的背景經歷，保留得非常徹底，不肯告訴任何人關於她疾病以外的事情。 我想她對我要求的，只是單純的醫病關係。 我對這樣的女人其實也沒有興趣，只從護士口中得知，她是一家傳播公司的高級主 管，工作上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將一個女強人的刻板印象加諸在她身上，立即明白 我和她之間的距離為何那麼遙不可及。我猜度她對周圍的男人有一定程度的瞧不起。 為追蹤病情，她出院後陸陸續續又來我的門診複診。我乎時習慣和病人聊天，但她 不改以往的霜冷冰寒，依然惜言如金，除了她胃的疼痛情形外，其餘絕口不提。 有一天，我無意中在電視上看到她接受訪問，這才知道，原來她是提倡女權運動的 活躍人士，常在媒體上傳播各種女性自立自主的新觀念。她在節目中接受訪問說道，現 代男人全都負心薄倖，女人對於愛情要很小心。戀愛可以談，性愛可以做，但干萬不要 相信婚姻。婚姻是傳統社會為了束縛女人才製造出來的制度，女人在婚姻中將喪失自由 ，自信和自尊，因而她堅持不結婚，保持獨立單身。 社會開放讓新觀念得以百花齊放，這樣的論調早已屢見不鮮，但從她口中說出，我 感到驚訝和詫異。這下我終於知道了她的生活和想法，原來，她不相信男人和婚姻！她 繼續在電視上說，女人如果真要結婚，一定要叫男人在婚前簽下所有保護女人的合約， 許多問題諸如離婚時財產分配以及權利義務的行使等等，都要清楚說明。這論調乍聽之 下頗為驚心，我心想，當一個人對婚姻已經不信任到還沒結婚就先想離婚的程度，不如 不要結婚。 生活是意外和驚喜的一再交替。這一天，她搬新居，我很莫名其妙的被她邀請去她 家吃飯。我在電話中告訴她，我不善交際應酬，她說她的胃是我治好的，很感激我，誠 心的邀請我到她家去。我一時不能拒絕，就答應了下來。 她開車載著我來到一個高級住宅區，聽說這裏的一塊地磚，值我一個月的底薪。我 和她搭著電梯來到她位於第十七層的住屋內，進門後正在脫鞋，房裏忽然跑出一隻小貓 ，見到小貓她立即欣喜的將牠抱起，撫著牠的手又聞又親，叫說：「吉吉，媽咪昨天不 是跟你說要帶一個叔叔來看你嗎！你看，媽咪現在把叔叔帶來了，快叫叔叔，叫啊！」 貓很無力的呻吟了兩聲，半睜著畏光的眼睛，四處張望，顯然不知道她的話的意義 。而我則錯愕不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貓的叔叔，何幸得此福氣！ 她將貓輕輕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我們三個「人」開始用餐。餐桌上放著她從外面 買來的菜，有燒肉，烤鴨，和一條她說是出錢請隔壁鄰居的女傭幫她煮的魚。聽說她從 不下廚，她認為廚房是女人的牢獄；當然，她的飯廳裏也聞不到一個家庭應有的油煙味 。 我們還是聊她的病，聊她的胃的保健工作。談話中她仍不停摸著那隻貓，不一會， 忽然用自己的筷子夾起一塊魚肉，塞到那隻貓的嘴巴裏，說：「吉吉，吃魚了，這魚很 貴，媽咪工作很辛苦，賺錢買好吃的魚給你吃，你要好好吃，不能浪費哦！」貓聞到魚 腥味，一口將它咬下。她將筷子收起，臉上竟然流露出慈母看到孩子吃下自己煮的東西 時的欣慰表情，無限和藹滿足。我忽然楞住，不能言語。 原來，女人不管再怎麼堅強，再怎麼排斥男人和婚姻，身上仍潛藏天性中不能抹滅 的母性。她不願受到家庭制度的束縛，於是將對孩子的愛，移情到一隻貓的身上去。將 貓當成自己的小孩，給予無限呵護與關愛。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因為感覺到這樣的衝突，我的心裏不禁生出憐憫和同情。那隻貓三生有幸，能被人 當成親生孩子來疼愛，但貓畢竟不是人，Ammy的悲傷，會是在黑夜裏。 我對她微微笑，因為感慨，也就吃不下去。 空中驚魂記我以前做實習醫生時曾經很努力的學接生，期待有一天搭飛機時，會遇 到孕婦要臨盆。機長一定會緊急廣播找醫生，我就能在萬眾矚目下英勇的站出來，呼喝 所有人讓出一條路，然後威風凜凜的靠到孕婦身邊，有條不紊的讓她躺下。首先鋪上餐 巾當產台，再開瓶最昂貴的xo消毒產道，最後「咕嚕」一聲把跳出來的孩子給接住，用 剪刀剪斷他的臍帶，讓嬰兒和母體順利分離。 這時，機上所有人立即歡喜的鼓掌。我在如雷的掌聲中將嬰兒交還給產婦，極力掩 飾歡喜，沉默冷酷而又驕傲的坐回我的位子，享受所有投注在我身上的羨慕眼光，不可 一世。 時過境遷，四年過去了！我搭過相當多次飛機，卻沒有一次看到孕婦，更別說是臨 盆生孩子。那一場青澀無知的英雄夢，終沒實現。 這一日，我又利用休假時間，搭飛機出國度假。航空公司的服務不周，我肚子餓了 ，在飛機上找張紙畫餅充飢。機長忽然廣播：「我們現在急需一位醫生，若有醫生在場 請與我們聯絡。」 我一楞，是不是有人要生孩子了？ 如果是，那可棘手啦！我已經四年沒接生，怕會措手不及！ 一時心如小鹿亂撞亂跳，同空姐揮手，問她有什麼事情。她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 情，不肯說，在眾目睽睽之下領我到機尾。只見一位年約六十的肥胖婦人，手猛按著胸 口，冒汗喘氣，看起來非常難過。她的女兒叫說：「我媽媽喝了酒，現在喊胸痛！」 見她病的不是肚子，我就知道她一定不是要生孩子。不過，這卻可能是心臟病發作 ，那更危險，死亡率非常高！不假思索我一手就往她的脈搏按去，發覺脈搏非常微弱。 我叫說：「趕快量血壓！裝靜脈管！」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這裏沒有護士和儀器！一 時心裏著急。 空姐這時慌張的提了一個急救箱來，說裏面是飛機上所有的急救用品。 裏面我只找到一個小型的血壓計，我立即把它套上婦人手臂，十幾秒內量出收縮壓 已經降到8OmmHg。我又叫道：「我需要升壓劑備在旁邊！我隨時會用到！」空姐聽了一 楞，不明白什麼是升壓劑，一臉無辜的指著箱子回答說：「我們機上所有的急救用藥都 在這裏面了，你看看有沒有你要的！」 我從頭翻到尾，發現裏面只有頭痛藥和止暈藥，找不到我需要的升壓劑，或任何代 用品。已經火燒眉睫了！婦人正在生死邊緣，她血壓接下來的變化，緊緊關係著她的生 命，若往上升則已，若往下掉又沒有升壓劑，就會休克死去。 幸好機上備有氧氣筒，我立即打開，放到婦人的鼻子上，讓她呼吸。又請周圍的人 空出四個座位，讓婦人平躺下，避免頭部發生缺血效應。我偷偷告訴婦人的女兒說，情 況非常危急！一轉頭，又嬌柔嫵媚的對婦人微笑說：「婆婆，放輕鬆，你沒有事情！」 婦人信以為真，臉上緊繃的肌肉登時鬆弛，呼吸開始放慢。 我再量一下血壓，這時已經升到gOmmHg。 佛到用時方恨少，我心裏猛唸阿彌陀佛，希望她的血壓繼續回升，不要走回頭路。 和空姐一起散開圍觀的人後，為了繼續降低她的緊張情緒，減少她心臟負荷，我必 須分散她的注意力。一時之間我便像八卦公一樣的問她有幾個孩子，孩子每個月給她多 少錢，教她如何從媳婦中搶回兒子的心，如何藏錢不讓人發現……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 ，我冒著汗，話愈講愈吃力。而婦人臉色的蒼白逐漸褪去，臉上開始出現笑容，說她不 再胸悶了。危機好像已經過去。 我再量她的血壓，這一次上升到1oommHg。十分鐘後又量一次，這次更上升到 11OmmHg。情況已經穩定，危機確定過去了！我登時鬆了一口氣。 這時向窗外看去，發現飛機開始降低飛行高度，我看到了一片綠地。機長發出要降 陸的通知，請大家繫好安全帶。我請空中小姐聯絡機場的醫院，說我們下機後需要輪椅 。 終於，飛機安全著陸，發出轟的聲響。婦人對我笑了笑，一切雲開月明。 機門打開後，地勤人員很快的推了輪椅來接婦人，我隨著他們一起奔到醫療中心去 。到了醫療中心，當我將婦人交到那裏的醫生手上後，人立即就癱坐在椅子上，不能說 一句話。這才察覺，原來在飛機上，當什麼儀器、藥品，輔助人員都沒有的時候，要保 全一個生命，實在非常不容易。 這一次，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只是陪一個老婦人渡過驚險的飛行。 好幾個乘客這時都善意的來跟我說謝謝，我以前期待的虛榮卻早已不見蹤影。十年 修得同船渡，凡事平安就好，不敢再想狂傲的開瓶xo的事情。 如果要生孩子，千萬記得不要隨便上飛機！因為那會讓飛機上醫生的心，總是砰砰 碰碰跳個不停。切記！切記！ 輯二歐陽林上菜我何幸得此仙福，吃飯不知如何煮飯。 一個人生活在外，和便當店老闆交惡後，不得不自己開伙。 洞悉煮飯可以仰賴文明，我先去買電鍋。回來後，按照書上說明，一杯米，配一杯 水，倒到鍋裏去。 忘了插電，飯煮兩個小時都不熟。 即使插了電，煮出來的飯，時軟，時硬，時白，時黃。是乾飯或是稀飯，隨電鍋心 情。 我吃得溫飽與否完全操縱在電鍋上，一個自認有思想有智慧的人，頓時失去了自主 能力。 但無論如何，這一次，飯真的煮好了，歐陽林就要上菜了！ 要有心理準備，情況超出想像，吃的時候請千萬小心！ 超級推銷員阿麗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近不知何故，總喜歡在我們朋友聚會時 ，來兜售一些小東西。 一開始，她帶來的是小松鼠。向大家推銷時，她說：「你別小看這麼一個小小的擺 飾，它的功能其實真不小。你們可以把它掛在牆上，放在桌上，浸在水裏，吊在車裏。 小朋友看了會高興，情人收下會歡喜，一隻只賣區區五百元！看在朋友的朋友的份上， 打八折賣你們！」 我們雖然誰都看不上眼，為了應酬，每人還是各買了一隻。帶回家後，小孩不玩， 情人不看，只能收在衣櫃裏，任誰都不曾高興或傾心。 阿麗賣出二十隻小松鼠後，雀躍不已。 第二次聚會，她又帶了小笨熊來，說：「這小笨熊是小松鼠的親戚，用最高級的塑 料做成，你們可以把它掛在牆上，放在桌上，浸在水裏，吊在車裏； 更重要的是，每壓它一下，就會發出吼吼的聲音，非常好聽。一隻只賣區區六百元 ，看在大家之前已經買了小松鼠的份上，打八折後可以再送一個紙袋，用來裝笨熊，限 量供應。」 朋友們這一次思前想後，左右為難，為了不破壞之前打好的關係，最後還是決定假 裝很興奮的再買個一隻，買了之後就把它收在家中抽屜裏，也懶得去壓。大家始終沒有 聽到吼吼的聲音，當然，也不會去管這聲音是不是真的很好聽。 阿麗的小笨熊兩天內便又賣個精光，她乘勝追擊，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陸陸續續又 帶來許多新的玩意。計有：充氣大鐵錘，動力小火車，史奴比貼布，小叮噹撲滿，光頭 小和尚，和無尾熊鉛筆等等。她每出示一件新東西，朋友們的錢包就要少掉一些重量， 一時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想辦法躲避。我常聽朋友感嘆說：「不是我不喜歡她的玩意， 而是這東西買來真的沒用，放著佔位子，去了又可惜，真不知該怎麼處理。」 到最後，每每阿麗又在我們聚會上，打開皮箱對大家微笑說：「我介紹你們一個新 的東西。」大家就驚惶如同火燒厝般四處逃竄，避之唯恐不及。聰明的女人會叫說：「 我要小便。」說完立即往門外衝去。其他人這時也會跟著喊道：「我陪你一起去！」霎 時一個房間裏的人全都不見蹤影！ 最後只剩下我一人，因為是男生，實在不能說：「我也跟你去！」在找不到任何藉 口的情況下，只得和阿麗小姐默默相望。她用最溫柔的目光向我望來，見我臉上露出如 同電影中女子即將失身的恐慌表情，摸摸我的頭說：「不要害怕，不要尖叫，我只是要 給你看一些東西，我想應該非常適合你。」 我一時失去了反抗能力，短短十分鐘內，就買了一隻像牛的金魚飾品，一罐五彩繽 紛的遊戲彈珠，一隻其實我刷卡就免費贈送的KITTY貓，一塊貴到我一定不敢用來擦桌 子的絲綢抹布，總共花了我兩干九百多塊錢。阿麗這才肯放過我，說：「好了！你現在 可以去小便了！」我將東西收進她通融送我的紙袋裏，不斷向她說謝謝，然後背著袋子 茫然的離去。 我將房門打開，朋友們因為將身體和耳朵一起貼在門上，一時全向我倒過來，險些 粉身碎骨。原來大家都沒去上廁所，在偷聽！把我拉到一旁後，大家七嘴八舌的問我： 「你買了什麼？」不等我回答就將我的袋子搶去，邊翻邊叫說：「你知道嗎？這些東西 在外面買，只要一半的價錢。阿麗的東西真的比較貴！」 我終於體驗到這「強迫中獎」的悲壯心情，我的生活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我開始 恐懼這樣的ShOpping，從此參加朋友聚會都要十分小心，在自由用餐的時刻，只要見到 阿麗小姐靠過來，就趕快閃到別的地方去。 而這麼一閃，運氣好是擠進其他人用餐的位子裏，運氣不好則是進入已經被人搶先 霸佔的洗手間。裏面的女人見我驚慌閃入都會尖叫一聲，但每每當我掩住她的嘴巴，指 著門外壓低聲音對她說了兩個字：「阿麗！」這時，對方就會「哦！」的一聲，露出「 原來如此！」的表情。 原來阿麗的買賣，已經成為大家共通的經歷，所以很容易就能了解對方的心情。 有一次，一個朋友要我陪她去看電影而我不依時，她竟說：「你不去我就告訴阿麗 說你喜歡她的東西！讓她明天來找你。」我一時楞住，發現「阿麗」 這意象，儼然已經變成公認的恐懼。 阿麗其實並不缺錢，沒人知道她為什麼喜歡賣這些小東西。可能是為了興趣，但是 這興趣過度發揮，卻已影響了她的人際關係。大家見她是朋友的朋友，為給朋友面子， 沒人敢去提醒她，只能一味的躲避。 我一直相信凡事過鬆或過緊都不行，行事要如何做到恰如其分，實在考驗我們的智 慧和自覺能力。 煮湯高手天涼了，想著要自己煮湯，溫暖生活。 這一天下班後，我到7｜ELEVEN去買了一塊豆腐和一個鍋，回家後將水倒在鍋裏， 將豆腐倒到水裏，快火將水煮沸。二十分鐘後發現，豆腐還是豆腐，水還是水，一點味 道都沒有，喝起來一點都不像湯。 我問護士為什麼會這樣？她說煮湯若要夠味，配料就不能隨便，必須加很多東西下 去熬。所有地上走的，天上飛的，都可以成為熬湯的材料。但對於我這種沒時間下廚的 偉人來說，最方便的方法還是到超級市場去買一個湯料包，撕開倒到開水裏去滾，只須 短短三分鐘，就能煮出一道料多味美的特等好湯。 我凡事都喜歡走偏門，抄捷徑，一時雀躍，帶了很多錢到超級市場去買她說的那東 西。我對豆腐的熱愛不減，問店員什麼湯料加豆腐一起煮最好？她毫不猶豫的回答說： 「酸辣湯！」還介紹我一種最新研發出來的高科技酸辣湯料，我心大喜。 為表示有錢，我一買就是十包，回家後照著包裝上的指示，將豆腐「噗通噗通」的 和湯料一起倒到水裏去滾。我抹去眼鏡上的霧氣，看著湯在瞬間幻化成繽紛五彩，高興 到不能言語，湯滾了以後迫不及待的倒出來嚐一嚐，嗯，這道湯味道果然酸辣皆具。就 這樣，我煮出我人生的第一道好湯，雖沒放春藥，一樣興奮難耐。 我從此愛上了煮湯的遊戲。為了更上層樓，我決定發揮我創作的才能，為湯加入更 豐富的配料。蛋是最基本的，當我從護士口中得知加一粒蛋就可以讓湯更美味後，我不 自己生，而是到雜貨店買了二十粒雞蛋，強迫自己忘了膽固醇的事情，每天煮兩粒。書 記小姐聽到我在煮湯，也借了我五顆香菇，教我如何放入加有豆腐和蛋的酸辣湯裏一起 煮，味道果然又向上提升一級。 湯愈煮愈有成就感，我繼續瘋狂的玩著加料遊戲。靈機一動我想起去四川時曾經吃 過一道「酸辣白菜」，便選了個清晨，早起摸黑到菜市場去買了一顆大白菜，撕下菜葉 ，在湯滾時全部都加進去。又想到酸辣湯其實也適合放番茄，一時十萬分火急，猛敲鄰 居大門問她吃飯了沒有，再向她借了番茄三粒。 我的湯於是散發出香香濃濃的酸辣味，沒兩分鐘那味道就傳到鄰居家裏，她興奮的 聞香而來，追到我的窗口叫說：「你煮湯怎麼不叫我！」然後告訴我說除了蛋，豆腐， 香茹，白菜和番茄外，我其實還可以再加上干貝，冬粉，木耳，蘿蔔，榨菜。這些材料 她都可以先借我，但她最近耳朵癢，要我免費幫她看一次病。 我的創造力在鄰居推波助瀾下毫無節制的發揮下去，我的湯裏每天都在增加新的東 西，所有地上走的，天上飛的，果然都成為我做湯的材料。於是，一鍋原本可以在三分 鐘內就煮好的速食湯，我現在需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將它煮滾。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我的配料愈加愈多，我的鍋轉眼就不夠用。我向護士的老公買了一個煮湯不用加味 精的大鋼鍋，每天晚上自己煮一鍋湯來配飯吃。因為湯裏的菜比湯還多，我得先將菜吃 掉一半，再將湯匙用力向下壓，才能勉強舀到湯。本末倒置，湯菜不分，但覺創意處處 ，不免自鳴得意。 這一天，我的湯料包用完了，我又再到超級市場去。走過冷凍櫃時看到一塊豬肝， 靈光乍現，想道把它加到我今晚的「湯」裏應該也不錯，於是把豬肝買回家。回家後我 先用水果刀切，發現水果刀太鈍，豬肝根本切不動。見鍋裏的水正在怒吼，火正猛烈燃 燒著鍋的屁股，一時心急，想到反正平時在外面吃的牛排也是一整塊的，顧不得牛排和 豬肝有何差別，急中生智，就將整個豬肝一刀也不劃的丟到湯裏，將鍋蓋住，呼呼喘氣 。 一個小時後，當我再打開鍋蓋想要盡情享受創作的成果時，卻發現豬肝在水沸後， 竟然膨脹到蓋滿整個鍋面，面貌猙獰，像極了解剖屍體時看到的人肝。我聯想起長了很 多肝癌的肝也是這副德性，一時反胃，趕快將豬肝從湯裏撈起。不料撈起看見整鍋湯因 為肝的加入早已風雲變色，肝裏的血往湯裏流，紅褐色交混，腥味撲鼻，顏色非常噁心 。 我強忍著感官上的不適，告訴自己做人要甘願，東西是自己煮的，一定要吃下去口 強逼自己喝了兩口，終於還是忍不住，一口吐盡。 豬肝的陰影揮之不去，無法克服，我又恢復了我吃乾飯的日子，不敢再去想煮湯的 事情。煮湯高手，來日再期。 第一次做家庭煮夫一個人生活久了，決定自己開伙，當家庭煮夫。 煮夫要先學習炒菜。要炒菜，首先要學會買菜。 以前我每次穿白襯衫，打領帶到菜市場去，都會被敲竹槓敲得頭破血流，後來我改 穿背心，講台灣國語，情況才稍獲改善。於是我深深了解到智慧與經驗的重要性，心裏 雖然看到女權高張很不是滋味，但在這此一非常時刻，有關上菜市場的問題，還是要求 助於經驗老道的女人們。 我們醫院有很多上了年紀的護士，平時待我時如兒子時如弟弟。待我說明原委，她 們第一個反應就是：「買東西，千萬要貨比三家，絕對不能買在第一家。」話雖老套， 但頗具啟發性。 我興致勃勃的聽她們教我要如何在菜市場不受誘惑的走一圈；如何運用自己的腦， 不必抄筆記，就牢記每一家的價錢；如何察言觀色，看看哪一家的老闆最沒戒心，你可 以殺價殺到最徹底。護士們最後仍不忘交代，出發前要換上睡衣拖鞋，以表示自己就是 附近的居民，甚至說明自己就是某某大哥的至親兄弟，賣的人一定不敢敲你。 我將她的話抄下做筆記，回家再複習一遍，第二天一早就趕到菜市場去實際演練。 我不好意思穿睡衣，卻穿了一雙吊兒郎當的拖鞋，改說台語，將要買的各種東西包 括蔬菜，醬油，砂糖，肉品以及各種調味料等等都列在紙上，一家一家的詢問。我這時 才發現，原來同樣的東西，在不同人不同情況下，價錢可以有這麼大的差異。我從第一 家問到最後一家，因為人老記憶不好，還是小心記錄，最後按照價錢，回過頭來分別在 不同家買了不同的東西。不論最細嫩的空心菜，最富含維他命c的柳丁，或是最可以讓 肌膚細嫩的豆腐，都用最賤的價錢買進。 我第一次買到這麼便宜的東西，心情愉快，回家前特地繞到醫院去，將買到的東西 秀給護士看。她將東西一件一件的從我的袋子裏挑出來，邊檢查邊問價錢，問到最後， 她露出嚴肅的表情，告訴我說：「買東西，不能只看價錢，要以每單位的單價來比較， 才算精明。像你這罐沙拉油，若以每公克的單價來算的話，你應該買味x牌的比較便宜 。這罐醬油也一樣，其實你應該買一公升裝，它可以替你省下五塊錢。」我目瞪口呆， 想不到買東西要算得如此精細。 既然立志要做家庭煮夫，我將她的話銘記在心。 從此我改變了我原有的金錢觀念，不再管總價，改看單價。我開始注意到每一產品 的大小容量和價格之間的連帶關係，這才發覺，原來很多外觀上看起來俗又大碗的東西 ，若仔細算起每單位的價錢，真的不便宜。 這天護士帶我到超市去繞了一圈，時時給我機會教育。她拿起一盒A牌的衛生紙， 很不屑的對我說：「像這一包面紙的標價雖然只要二十元，但它根本只有一百二十抽， 而B牌的雖然多貴兩塊，卻可以有一百五十抽，所以，你千萬不要被表面價格給蒙騙。 」我不斷點頭稱是，心裏卻膽戰心驚，原來要理一個家，連買衛生紙都要學精明，家庭 主婦果然有非常驚人的精算能力，不可輕敵。 我開始學炒菜，炒出許多不合自己味口的東西，同時學忍耐。 為了避免自己在炒菜時不知不覺加入很多油，我用的是不沾鍋，炒時水多油少，吃 得安心。唯一讓我有戒心的是不沾鍋太昂貴，需要保養，清洗時只能用柔軟的海棉。我 一通電話打到護士家去，問她這種海棉要去哪裏買。她先是告訴我在便利商店可以買到 ，但想想又對我說：「我們生活當中，不是每一件東西都要笨到用錢去買的。就以這塊 海棉為例，其實你可以到某某超市去，只要買一瓶s牌的洗碗精，就免費附送一塊粗細 兩面的菜瓜布，要洗不沾鍋，用這種就可以。」我於是省下一片海棉的錢，家裏卻多了 一瓶洗碗精，要使用必須再等一年。 如此日積月累，我慢慢掌握到一個煮夫該有的購物原則。在一個不上班的星期六， 我和護士一起到黃昏市場去。我和她走在一起，努力看她如何買東西。我發現她買菜時 除了會向老闆要蔥外，還會嫌東嫌西。她每看上一根青菜，就會大叫菜上長蟲，看上一 塊肉，就會叫說肉不夠新鮮，叫到最後，老闆也覺理虧，只要她開口殺價，老闆都會依 ，每試必靈。每每這一刻，她都會挨到我的耳邊說：「這一招，你要學，每樣東西省一 點，久了，就可以累積一大筆。」 我這時回想起以前每次在醫院開會討論年度預算，或計劃添購任何先進設備儀器時 ，不管護士或醫生，大家爭論的都是幾百萬幾千萬的問題，豪氣干雲。而當大家一走進 廚房，人一來到菜市場，英雄驟然氣短，壯闊胸襟瞬間消失，大家處心積慮只為省下一 角幾分，我的心裏於是很感慨，究道是什麼樣的原因，讓所有走入廚房的人都變得渺小 而精細！ 到這時候，或許只有安慰自己，小而美，小而省，家庭煮夫在煮飯時，才會忘了悲 情。 調理包萬歲！ 身為一個男人，我覺得炒一道菜比賺一分錢痛苦多了。 先要洗菜，再要切菜，又要搗蒜，還須爆蔥。下鍋熱炒時菜會不小心撈出鍋上，菜 遇到火會整個燒起來，用水澆熄後菜就變湯，最後好不容易終於將菜炒好，倒出來時還 會散落滿地。搞得整個房子都是油煙，還沒吃就已杯盤狼藉。更重要的是，一口咬下去 之後，竟然都是怪味，想不出是哪一國的品味。 我皺著眉頭問護士，我不喜歡炒菜，也吃膩了外面的菜，又想吃好吃的菜，該怎麼 辦？她回答說：「這很簡單，介紹你用最新的科技產品｜食物調理包，只須將它從冰箱 裏拿出來解凍，放到水裏煮五分鐘，拆開塑膠袋倒到盤子上，就可食用。你說得出名字 的南北名菜，都可以用調理包煮出來，價錢便宜，高貴不貴！」 我聽了很有興趣，想不到這世界上真有這麼方便的東西。聽她繼續說下去，才知道 她所說的這種調理包，並非我們在超市裏看到的加了很多防腐劑的軟罐頭，而是家庭工 廠製做出來的新鮮食品。因為沒有防腐劑，必須在負很多度c的冷凍庫裏冷藏，保存期 限較短，但卻份量多且味美。 她說，我們醫院對面雜貨店的阿琴姊的兒子，就是在做這東西，凡我們醫院的員工 向她訂購，都可以打折，原本賣三十五元一個的調理包，對我們員工只售二十八元。 我興奮不止，拿起她交給我的訂購單，一項一項的勾選。這時才知道，原來調理包 的菜色果真種類繁多，目不暇給。有宮保雞丁，蠔油牛肉，糖醋排骨，紅燒酥魚等等， 不管中式，西式，台式。港式，湘式，川式，只要你說得出名字，這菜都可以用調理包 煮成，都可以在訂購單裏訂到。 我為我接下來的美食生活，懷抱滿腔的期待。 阿琴姊在第二天將十個調理包送來給我。我回家後按照護士歐巴桑的說明，先煮一 鍋飯，將調理包解凍，沸水煮五分鐘，拆封，倒到飯上面，立即就有色香味美的一餐。 吃一頓飯，原來這麼輕易！我好高興，感謝日益進步的高科技。這一天就吃掉了四個調 理包，第二天就將它們全部吃盡。第三天回到醫院後，十萬分火急，趕快再拿起訂購單 ，再勾選二十包，交到阿琴姊手上。她很少遇到像我這麼狂熱的顧客，笑得非常開心。 我的生活從此和調理包脫離不了關係。我的每一餐，不管是正餐或點心，只要是在 家裏，都要用調理包充飢。吃調理包替我省下很多時間，可以去和鄰居打屁。 偶爾朋友到家裏來，也不上餐館，我告訴她說：「你給我十分鐘，我給你全餐美味 。」說完將自己關在廚房裏，假裝很用力的做菜，沒有油煙，也不發出炒菜的聲音。將 三個調理包和一包湯料各放在兩個鍋子裏去煮，十分鐘後端上桌，三菜一湯，朋友大讚 我的手藝。劇情和電視裏的廣告一樣，果真是用最方便的方法，做出最經濟的東西。我 得意的笑著，如果這時有攝影機，我一定會靠到鏡頭前摸我的臉，說：「少了油煙味， 多了男人味！你可以再靠近一點！」 我將調理包帶來的樂趣和護士分享。她終於找到知音，小有同感的告訴我，她的女 兒最愛吃調理包，每次只要她煮調理包，女兒總會恨高興，說調理包比媽媽的菜好吃。 我於是建議她天天煮，她卻叫說她家有婆婆在，天天煮調理包，婆婆會不高興！ 我想也是，調理包是現代科技的產品，婆婆當年做人媳婦時，根本沒有調理包這種 事，約二道菜要耗大半天的時間，同時得吸很多油煙。如今好不容易熬成婆，當然容不 下媳婦這麼輕易的就將菜做出來，焉有不細細唸的道理！ 如此瘋狂的過著調理包生活，我每見一個人，都向他推薦調理包的方便，大家也一 窩蜂的向阿琴姊購買。終於等到這一天，當我和阿琴姊在路上遇上時，她再也忍不住， 撇開商人賺錢仍不能露出欣喜的禁忌，向我表示最誠摯的感激，她說：「歐醫師，真謝 謝你，這麼捧場。我們的生意，從來就沒像現在這麼好過，你是我見過最熱衷的顧客！ 」 一語傳來，我就知道完了，因為每次我熱衷於吃哪一家店的食品時，那家店很快的 就會倒閉。果然，一個月後，阿琴姊的兒子說要關店了！不是因為生意不好，而是他想 轉行，改做其他生意。消息一傳來我就晴天霹靂，阿琴姊特地到醫院來對我說：「歐醫 師，對不起，因為小本生意，真的不太容易經營。 你如果還要訂購的話，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我像把握百貨公司週年慶最後一天大減價一樣，拿起訂購單，一買就是五十包。五 十包頂多可以讓我維持一個月，但卻已是我的冰箱容量的最大極限了！ 沒人可以預料，一個月後，當我吃完了所有的調理包，生活會陷入什麼樣的困境； 護士沒有了調理包，她的婆婆會感覺怎麼樣的歡喜。只覺靠山山會倒，決定從這時候起 ，開始學習快速炒菜，學習炒可以吃的菜，學習倒菜、撈菜，學習接住快要掉到地上的 菜，學習心甘情願的吃有怪味的菜，方才是上上之策。 失控之旅當小便宜擺在面前，我有時很難拒絕。 看到報上廣告，說從台北飛新加坡，機票只要六千元新台幣，我立即打電話到旅行 社去詢問。問了才知道搭乘的是越南航空，須經胡志明市轉機，飛機銜接要等六小時。 飛機早上八點從台北起飛，晚上七點才能抵達新加坡。 我想，沒什麼關係啦！反正，放假嘛，就乘轉機的空檔，到胡志明市去逛一逛，一 張機票同時玩兩個地方，想來也不錯。我於是就將機票買了下來。 出發前一天我打電話到越南在台辦事處詢問，這才知道入境越南需要簽證，辦簽證 得花七個工作天！這下慘了，第二天絕對不能成行了！ 也沒有關係啦！反正已經決定去玩，就補辦個簽證，延遲出發好了。 這個簽證花了我一千五百元新台幣。同時因為事多走不開，我拖延了三個月才起飛 。起飛前我再向航空公司確認機位，誰知航空公司的人看了我的機票後說，現在已經過 了特惠優待期限，我如果這時候想要出發，必需補差價四千元，同時因為停留胡志明市 的關係，還要再繳兩千五百元。 我一時又呆住，震驚不能反應。花的錢已超過一般機票價了！痛定思痛，還是覺得 ，沒關係啦！有智慧的人都說，只要錢可以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情。 反正簽證已經辦了，旅遊資料也找好了，就乾脆到胡志明去住個兩天，吃便宜的東 西，玩個盡興。 我終於順利上了飛機。 機上台商很多，見我輕裝打扮。都問我到越南做什麼？我很自豪的回答說是自助旅 行，對方立即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叫道：「越南有什麼好玩的！治安那麼差，我第一次 來在巷口被搶走了手錶，第二次來在街上被搶走了項鍊，上個月我學機伶，在酒店門口 反手一抓，才將我的皮包給搶回來。」大家七嘴八舌，熱情如沸的都勸我打消自由行的 念頭，最好住進旅館後不要出門，在旅館裏等兩天的飛機。 見人古道熱腸，我心卻涼了半截。仔細想想還是覺得，沒關係啦！只要我擺空城計 ，將錢埋藏在身體裏最敏感的地方，把空錢包吊在衣服外，若真的被搶走，我也會笑得 很開心！ 我在下飛機後和一個住板橋的男子勾搭上，他說他要去的那一間旅館乾淨又便宜， 可以帶我一起。不過因為前來接他的是他岳父，這老人家深怕載陌生人惹事上身，所以 我必須冒充是他的好朋友，很「碰巧」的在越南機場和他相遇。 於是，在機場外，我和他在他岳父面前，演出一場天涯遇知音的感人劇情。 坐上他岳父的車子，我將錢藏好，計劃下榻旅館後就要出門「自由行」。 不料車子竟不去旅館，而是到一家又一家的工廠看機器。我們從大機器看到小機器 ，從小機器看到螺絲釘，遇到他岳父發問答不出來，還要勾肩搭背，假裝非常親密。 他岳父真以為我是他女婿的好朋友，熱情的帶我去吃一種很奇怪的蛋皮包生菜和樹 葉，樹葉的味道奇怪無比，他卻說這是越南的名菜，要我像無尾熊一樣，一大口一大口 的吃下去。如此和他們玩了八個小時，偷雞摸狗雖然刺激，但見太陽一寸寸沉向西，我 知道，我這一天的旅遊計畫泡湯了！ 回到旅館，已是黑夜。 沒關係！明天還有時間，再出去玩不遲。 躺上床沉沉的睡去，半夜忽然被肚子痛醒，疼痛劇烈，人彎腰不能躺平。 我慘叫了幾聲，衝進廁所噁心嘔吐。樹葉和蛋皮傾倒而出，同時水瀉不止，我拉到 猛喊救命！手上沒有藥物，原以為症狀兩個小時就會過去，怎知肚子這麼一拉就持續到 第二天，我人待在旅館內，每拉一次吐一次，就開始氣喘，脫水，人又累又虛。 我心裏著急，心想，花了那麼多錢來越南，至少也要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看看 車，看看人，買個紀念品，或任何可以炫耀的東西呀。但胃腸一直不願痊癒，翻滾，疼 痛，排出大量水分，我只得唉呀唉呀的叫喊，不能停。 結果我這一天一粒米都沒有吃，按著肚子從窗口望出去，太陽從東移向西，而我一 步也不能出去。我終於如飛機上那幾個熱心人上所願，不出門，在旅館內等飛機。 情況直到將近午夜才開始好轉。我躺在床上，經過了二十四小時的折騰後，這才能 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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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輯三共結今世緣 生命是難喻的。 人生路的一開始，是一個不經對方同意就讓他出生的小生命。 產台上的媽媽，喘氣虛脫，努力了兩個小時，孩子們卡在產道中，出不來。 我們大叫：「來，快用力，不然就來不及了！」 產婦汗水淋漓，張力拔到極端。監視器上，孩子的心跳急速下降。主治醫師驚聲狂 喊：「不行了，一定要剖腹，不然，兩個都保不住！」 我丟下手套，穿著厚重的無菌衣，身上盡是羊水，衝出產房，要去聯絡開刀房。 一群等待的家屬圍過來，焦灼的問說：「怎麼樣了？」 我一手將他們推開，叫道：「有危險！」 出生，我們已平安走過，但這對母子的路，仍然漫長。 無法忍受之生我早就預料到林玉娟的媽媽會提出這麼一個要求，只是沒想到會這麼 快。 她說：「如果玉娟的病情再次惡化，我想，就……就……不要再救了！」 我聽了整個人為之一震，只覺得這個要求非常唐突，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她見我一臉錯愕，急忙解釋說：「我不是要她快點死，我這麼說，純粹是為了要讓 玉娟早一點擺脫痛苦，不忍心見她繼續受折磨下去。我想，我可以簽拒絕急救同意書， 願意負擔所有法律責任，可以配合你們各種簽字的手續，可以……」． 可是，玉娟的意識還很清醒，求生意志又是那麼堅強，連我們要替她打藥，她都會 千方百計的用各種眼神來告訴我們，她對藥物過敏！如今她自己沒說要放棄，我們不能 先放棄呀！ 我冷靜的理出頭緒來，告訴林媽媽：「玉娟現在雖然已經病入膏盲，但有關要不要 救的問題，應該要問她本人。她現在雖然不能說話，但總還是有點頭的力氣。她的生死 ，必須由她自己決定。如果你想要讓她早一解脫，應該先問她的意見。她有權利掌握自 己的生命，我們誰都不能擅自替她做主呀！」 我知道我這樣說，是對的！ 林媽媽聽了默不做聲，臉上頓時顯現出無法壓抑的失望表情，佇立許久，見我一臉 堅定，眼中最後一線希望跟著幻滅，終於，她向我點了一個頭，黯然走回病房。她原是 希望我能支持她的想法，用我的決定，讓玉娟早一點結束生命。 她可能是因為太累了，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玉娟因為末期乳癌轉移，在我們醫院住了一年又九個月。林媽媽為了照顧她，也跟 著她一起住了一年又九個月。治療的過程冗長沒有進展，病情每況愈下，性命幾度垂危 ，最後甚至呼吸衰竭，必須插管使用呼吸器。這段時間，醫院沒有提供很好的床讓林媽 媽休息，只在病人的病床邊架了一條又冷又硬的板凳，林媽媽長時間缺乏睡眠，總要不 支累倒。 應該就是這原因，讓她撐不下丟，她才會提出這個要求。她需要休息！ 看著她的背影，我的心徘徊在安樂死最基本的倫理中，掙脫不開種種考量思慮。 這個夜裏，天氣仍然悶熱，我在病房的走廊走來走去，汗如雨下。我最後來到林玉 娟的房門，就見林媽媽和下午一樣，仍一直坐在玉娟的床邊，默默的看著她，呼吸，吐 氣，像一座雕像，沒說一句話，眼裏盡是千言萬語。 她也許在掙扎，不知該不該按照我的意思，問女兒，還願不願意活下去？ 但我想，她終究不會開口，因為，沒有一個父母會捨得問自己的兒女這樣的問題。 她原是希望醫生同意她的想法，不用問過女兒，讓女兒自然而寧靜的結束生命，不要再 痛苦掙扎，與死神做注定失敗的拉鋸。 無奈醫生不是上帝，沒有決定病人生死的權力。 她於是陷入惆悵中，繼續看顧著女兒，思考著未來的日子，不知哪一天才是痛苦的 盡頭。對女兒，對自己都是！ 我敲門走進去，到玉娟床邊，檢查她的身體。 當將聽診器放到玉娟的胸口時，她無力的睜開眼睛，看著我，再看看日曆，正在等 待日復一日愈益渺茫的奇蹟。 我知道她不想死。她有一個八歲的兒子，每次只要兒子來看她，她都會像這樣睜開 眼睛，無力的看著他，放心不下，不捨也不願離他而去。所以，她一直在努力對抗疾病 。 她是個護士。人說，愈是在生死線上工作的人，愈不關心自己的身體。她天天教人 預防乳癌，卻很少注意自己。忽然有一天，當她發現自己乳房上長了一個腫塊時，已經 發生轉移，錯過了治療的黃金時期。她的先生接著跟她離婚，從此不見人影。她的兄弟 姊妹雖多，隨著病情日益嚴重，也一個跟著一個的將她拋棄。最後只剩下林媽媽一個人 ，懷著一份不捨親情，仍和她一起堅持下去。 我不怪林媽媽，她是至今唯一仍然留在玉娟身邊的人。她只是想早一點休息！ 我和林媽媽這時點了個頭，她疲憊的對我致意。 她或許會慶幸，她剛才提出不救的要求時，我沒有一口答應。她終是愛著女兒，心 裏一定會有千萬個不忍心。 我聽著玉娟的心音，同時轉頭看著林媽媽。她沒注意到我，臉上卻有遮掩不住的疲 倦愛睏，以及塵世的苦楚。我在她身上看到屬於凡人的矛盾，以及為人母不能泯滅的慈 愛之情。 她或許永遠都不會向女兒提出要救或不救的問題。因為她是個母親。她不說，我也 不說，彷彿這一個早上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切回到原點。我們只是在等待玉娟下一次 的垂危，僵持的病情到那時就會有轉機，是生，是死，都有一個結果。 只是，身為醫生，我不會放棄任何努力搶救的機會。如果救活了，對這封母女可能 是痛苦的繼續……人生路，彷彿漫長，無止盡。生存也有如此痛苦的一面。 悲涼的生命啊！ 死不瞑目加護病房裏那位老阿伯已經完全昏迷了。正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等待一個 向死神投降的時機。 他的兒子對我說：「醫生，拜託你想想辦法讓我父親閉上眼睛好嗎？我不希望他走 得如此不甘心。」 我往病人的臉上一看，只見他睜圓著眼睛，像一座凶神惡煞的雕像，堅定而又憤怒 的瞪著前方不知名的一點。我嚇一跳，問他：「你什麼時候發現他的眼睛張成這樣的？ 」我記得四天前當他被送到我們加護病房來時，一直都是閉著眼睛的，昏迷指數只剩最 低約三分，捏他時也都沒有動眼的反應。 兒子回答說：「昨晚我就發現他的眼皮開始撐開，今天一早我人一到，就見他眼睛 睜這麼大。醫生，他是不是很痛苦？為什麼要睜著眼睛？」 我一時語塞，說不出個道理。 這是一個肺癌末期的病患，我們為了要替他維持一口氣，在他喉嚨裏插了一根管子 ，接上呼吸器。插管當然痛苦，但老阿伯的昏迷程度已到最深沉，人也在瀕死邊緣，他 對我們所有的治療應該沒有知覺才對。我也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睜開眼睛？ 兒子說：「他一定還有什麼事情沒交代，不甘心這樣離去。」 我將手放到病人的額頭，順著眼臉、鼻梁，一路往下撫去。依我的經驗，凡病人死 亡時，如果不願閤眼，只須像這樣輕輕的用手將眼瞼往下撫推，眼皮就會自動的閤起來 。 病人已經好幾天沒有洗臉，我的手沾滿了他臉上的分泌液，當我從他的鼻梁下將手 拿起時，卻發現，他的眼睛仍是睜得大大的，沒有閤上。 醫學教育的老師從未教過我要如何讓病人閉上眼睛，但我這自學而來的技術卻從未 失敗過，我不願置信的再將手放到他的額頭，再一次向下撫推。 老阿伯的眼睛還是堅持睜著，凶狠的瞪著前方，不肯閉上。是因為眼瞼水腫太厲害 ？是因為眼皮肌肉神經早已麻痺？抑或是真如兒子所說的，有太多事情讓他掛念，他不 放心，不甘心就此離去？ 兒子跪倒在病人身邊，開始哭泣，說：「爸，阿媽的身體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 顧她。大姊也一樣，我可以辛苦工作。一定不會議她受委屈……這個月店裏的事全都交 給二弟去管，他做得很好，一切都很順利……小弟欠人的那一筆帳，我今年一定有辦法 替他還清，他已經答應過我，以後都不再賭了……所有的事情我都會幫您好好打理，不 管怎麼樣都不會讓我們一家人再受苦，你真的可以放心……」 說完後學我用一隻手再去閤病人的眼，阿伯眼皮經不起再次的外力作用而向下滑了 些許，但當兒子的手一離開，它又彈張回和原來一樣大，凶悍程度更勝之前。 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效用。兒子哭出聲來，眼淚滴在父親的臉頰上，因為父親似乎 仍不安心。 沒人知道老阿伯不放心的到底是什麼事情，這世界原就是美麗而複雜，人牽掛的事 情太多，當真要像佛家所言放下一切，歸向極樂，恐怕還要相當的清修和苦行。 紅塵來去，皆所不願，生時不自主，死也不安寧。 因為猜不透父親的心意，一個兒子為自己不能讓父親瞑目而悲傷的哭泣。 哭聲震撼了加護病房，令我也不能自已。 路有吊死鬼電影裏常出現這樣的畫面｜一個失意女子，因為男友負心薄倖，萬念俱 灰，於是拿起繩子綁成一個吊圈，往樑上丟去。思前想後，頭頸終還是往圈內套。她用 單腳將椅子踢開，瞬時整個人往下落，舌頭立即被勒出來。她睜大著眼睛，鼻孔流血， 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就此不再呼吸。 從此，她就在這房子裏，帶著這長長的舌頭，陰魂不散，飄來飄去。 人間多悲情。這一個夜裏，一個中年男子，也帶著悲傷絕望的心情，來到橋頭，執 意要做吊死鬼。他把隨身攜帶的麻繩，一端繫在橋上的燈柱，一端緊緊的綁在自己的脖 子上，心意已定，不再猶豫，縱身奮力往橋下跳去。 他以為，以自己身體的重力加速度來勒住脖子，一定會比電影中的女子，死得更痛 快。 人算不如天算，在他身體向下墜落的剎那，繩子被他身體的重力扯斷。橋高三層樓 ，河水在這少雨的季節裏，只是淺淺的一條溪，露出砂石。他連人帶繩，迅速向下掉落 ，整個人摔在砂石上，把腿折斷了。 路人來不及救援，救護車匆匆將他送到我們醫院。我們幾個醫生護士擔心他有生命 危險，一窩蜂的搶上，經檢查卻發現他頭沒破，舌頭沒吐，只是在脖子上出現一條鮮紅 的血痕。那是上吊的證據。 他人仍是清醒的，卻喪失了記憶。問他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家住哪裏？電話幾 號？都一臉茫然，回答不出。再問他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為什麼自殺？仍是搖搖頭， 夾帶著些許的冷漠和無情，閉上眼睛，不置一語。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是在醫院裏，全身 疼痛，腳不能動。而過去的一切，一概想不起。 發現的路人滔滔不絕的說著如何目睹男子帶繩跳下橋的經過，享受所有投注在他身 上的目光，只差沒有接受電視台現場連線。外科醫生忙著泡石膏粉，要固定男子的斷腿 。沒人知道男子在情感道路上是否遭遇挫折，在現實生活中是否面對無法承受的壓力。 他的身分之謎，因為身上找不到任何證件，讓聞訊而來的警察急得如熱鍋的螞蟻，不斷 搖著他的肩膀，說：「你再想想吧，你再想想吧！你一定做得到，你一定可以想得起來 的！」 男子深吸一口氣，搖搖頭，不理會大家的焦急。 護士長最寶貝，卻也聰明，打電話把我們醫院住那座橋附近的員工一個個找來，請 大家來認一認這個人，看看是否知道他的來歷。十幾個人看過之後，終於有人說常在一 處便利商店看到他，認出他就住在某一個社區。警察大喜，立即聯絡那社區的分局，繼 續追查下去。 男子沒因身分之謎露出曙光而感到歡喜，仍然沉默不語。似乎沉積在他心裏的憂鬱 ，絲毫沒因為記憶喪失而有所減退。他掙脫不開人活著的憂煩，沉溺在無邊無際的愁緒 裏。 生命，彷彿從未見到光明。 他的失憶，是因為頭部撞傷所引起，只是暫時的，記憶會在幾個小時或幾天之內恢 復。不管警察查不查得到他的身分，他最終將會記起自己是誰？為什麼想要自殺？為什 麼不帶證件？又為什麼選擇這座橋？為什麼有勇氣在脖子上綑綁繩索跳下去？他的家人 終也會全部趕到，見到他時會驚天動地的哭出聲來，猛搖他，聲聲問他為什麼要做傻事 ！一切都和電影裏的情節非常相近。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唯一不同的是，男子可能仍不後悔，會在想起一切之後，檢討那條繩子怎麼會斷裂 。也可能會往未來的日子裏，再次選擇一個深夜，不帶證件，不帶遺囑，卻帶條更粗的 麻繩，來到橋頭，將繩的兩端都繫好後，重演一次電影情節，單腳一彈，縱身往橋下跳 去。 到那時候，他再被送來時，或許就不單只是記憶喪失而已。 世事一場大夢，只希望他這次斷的這一條腿，可以時時提醒他，死亡，不見得是一 切痛苦的終結。電影中那飄忽不定的長舌鬼魂，雖然不必再理人事悲涼，卻終只是美麗 的傳奇。人，總還要勇敢的活下去。 願他福澤深厚，用這條斷腿，走出人生的陰影。 屍體的秘密老伯被他的兒子和媳婦用救護車送到我們醫院來時，人其實早已死亡， 全身散發惡臭。他過世不超過一小時，所以這味道肯定不是屍臭，應該是他生前所遺留 。我給他施予急救的同時，積極尋找臭味的根源。 從兒子的口中得知，老伯中風已經四年，四年來一直都臥病在床。我一下就在他的 背上找到四個褥瘡，都已潰爛成深洞，流出膿湯。顯示在他臥床的這段時間內，沒人按 時幫他翻身、清洗，身體被壓迫太久，才會出現如此慘烈的情形。 我問兒子媳婦，老伯平時怎麼處理自己的大小便？大家異口同聲回答說：「用尿袋 。」我解開老伯的褲子，尿騷味撲鼻而來，我看到他的生殖器上綁著一個塑膠袋，袋子 非常簡陋，就是我們平時用來裝菜裝肉的那一種。為避免尿液外流，一條繩子緊緊的綑 住他的陰莖，陰莖因為長時間浸泡在尿液內，也開始腐爛化膿。 我無法忍受如此不人道的行為，問這幾個兒子為什麼不使用紙尿布？那很乾淨，就 是得花一點錢。兒子和媳婦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回答得出來。 我給老伯打針，在他身上找血管，從手臂找到大腿再找到小腿，最後將他的襪子脫 去，這時又猛然發現，老伯的十隻腳趾頭全都已經變成肉乾，趾甲和肌肉萎縮扭曲在一 起，如同枯樹枝般，彷彿稍一點火，就會化成灰燼。這是細胞長期缺氧發鉗沒治療所致 。我轉頭再問，老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沒有及早帶他看醫生？大家仍是一 臉茫然。 種種跡象顯示，老伯臥病在床，早已失去了做人的尊嚴，沒人管他死活，任他像植 物一樣自生自滅。直到這一天，有人發現他死了，才將他送醫。而他們送醫的時間，也 確確實實的延誤了一個小時，原因不明。 我雖然常向朋友誇口我的醫術愈來愈高明，但醫生畢竟不是神，無法讓死人復活。 我的強心劑一支支的往老伯身上打去，他的心臟仍固執得不肯跳回來，心電圖一直都呈 一直線。 急救一個半小時之後，始終不見任何轉機，用盡所有吃奶的力氣，汗水淋漓，最後 宣布放棄，請工友將老伯的屍體推到太平間去。 而這時，竟然有孩子伏倒在床上痛哭出聲，更讓我出乎意料的是，當老伯被推到太 平間之後，這群兒子竟然一個又一個的跑到我面前，要我幫他們解決許多我從來都沒有 想過的問題。 大兒子首先跑回來，氣喘如牛的叫說：「醫生，我爸爸很怕黑，你們太平間的燈壞 了，你能不能派人去修理？」我聽了請護士叫技工去修理。 十分鐘後，二兒子又跑到我面前，叫說：「醫生，你們的冰庫太冰了，我爸爸的身 體會被凍僵的！你能不能將溫度調高？」我向他解釋說冰庫本來就是這個溫度，何況天 氣愈來愈熱了，將溫度調高屍體很容易腐爛。 三媳婦聽到「腐爛」兩個字，登時就哭了起來，叫說：「不能讓爸爸的身體壞掉， 不能讓爸爸的身體壞掉！」 而四兒子這時也趕來湊熱鬧，他一進門什麼問題都不問，只喊著：「你們怎麼可以 讓爸爸住太平間，他不能死得這麼沒尊嚴，我要馬上將他領出來，帶他回家去！我要把 他放到我們的客廳裏！」 我這時候已經頭昏腦脹，想不透老伯的這幾個兒子媳婦，在老伯生前和死後，為什 麼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兩種行逕！ 我將疑惑告訴護理長，她聽了笑了笑，說：「這沒有什麼不合理，人在理虧時，常 會反應過度。這些孩子平時不愛惜老爸的生命，老爸死後於心不安，就拚命的去關心他 的屍體。一切都只是代償作用，不見得是真心的！」 我聽了恍然大悟。看著眼前這群正為老伯屍體忙碌的中年人，揣度著他們心裏這時 有的是一種今生再也無法補償的悔意，抑或仍是那一份不敢對人說出的慶幸與歡喜？ 我有一個學妹，從小就愛她父親，一直期待大學畢業後要趕快工作賺錢，帶父親去 出國旅行。無奈事與願違，就在她畢業前夕，父親從樹上摔下來，意外身亡。她的孝心 ，終不能付諸實行。 人的生命真的不長，父母需要你的及早關愛，莫等閒，白了頭，空留遺恨，悲傷無 盡。 駝鳥女人事情一開始，我沒有想到婦人會有這等反應。 她帶先生來看病。先生已經六十歲了，最近常感腹脹不舒服。我們做了很多檢查， 最後在他的肝臟裏發現一顆十幾公分的大腫瘤，觸目驚心。不敢讓病人知道，支開了他 ，才告訴婦人這一發現就已是肝癌末期的病情，估計存活時間不超過三個月。 婦人聽了，並沒有出現我們預期的震篤反應，她甩甩手，很厭煩的叫說：「我不要 啦！我不要啦！」說完轉身離去。我們三個醫生，面面相覷。我們不明白，那所謂的「 我不要啦」到底是什麼意思？肝癌的診斷百分百確定，面對它時人們也許會震驚的說： 「我不相信！」怎麼還會有要不要的道理？ 事關重大，我們把病人的兒子找來，告訴他實情。兒子的反應一如我們預期，在一 陣驚駭惶恐之後，終於還是點點頭，冷靜面對疾病。 病人的病情一天天惡化，臉色逐漸變黃，食欲極差，身體迅速消瘦。癌細胞正一寸 寸侵蝕他的生命。終於在一個寧靜的夜裏，兒子鼓起勇氣告訴他他的病。他之前看大家 的眼神怪異，心裏恐怕早已有預感，這時聽了，也不傷心，反而沉著勇敢，開始計劃臨 終歲月，立下遺囑，做末完成的事、交代身後事。 到這時候，幾乎所有切身相關的人，都已經承認同時接受這一個疾病，唯獨這婦人 ，依然執迷。每每她一聽到我們和病人談及肝癌兩字，總會再次厭煩的搖搖手，叫道： 「我不要啦！我不要啦！」彷彿一句不要，就能否絕眼前這已被證實的病情，就像平時 拒絕推銷員一樣，只須說聲不要，將門關上，生活立刻恢復正常，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 生過，平靜一如往昔。 這樣下去，到最後，婦人會傷得更重的。我覺得不能這樣繼續，於是，我找了一個 下午，帶著病歷和x光片，再次詳盡的把病情解釋給她聽。誰知她聽了，反應仍不改以 往，只叫說：「不過是感冒而已，吃吃藥就會好，你不要再說了！我不要啦！」 我不禁想起心理學上的陳述，當一個人不願意接受眼前的事實，會用「否認」這種 機轉自我防衛，以為只要不承認，事情就不存在。這情形和駝鳥臨敵時的退縮反應異曲 同工。駝鳥將頭埋在土裏，看不到敵人，就以為敵人已經遠去，所以，這婦人始終不願 相信我們說的實情。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病人嚥下最後一口氣，心跳宣告停止。我們衝過去急救， 兒子流淚說要將父親帶回家，讓他在自己家裏斷氣。我們了解他的心願，於是用藥物刺 激心跳，替他插管使用人工呼吸，努力為他吊住這最後一口 氣，回到最熟悉的家中再離開。 護士聯絡了救護車，要護送他們回去。等待救護車的同時，大家心急如焚，唯有這 婦人，仍神情自若的走來走去。她看著老先生那冰冷發黃的身體，邊收拾東西，邊說： 「沒事，沒事，打個針就沒事！他等一下就會醒！沒有關係！」 兒子看著母親，再也強忍不住，大叫出聲：「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會相信，老爸 得的是肝癌，已經死了，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淚流滿面。 婦人不理兒子，仍然說：「我不要啦！我不要啦！沒事情！沒事情！」 救護車用最快的速度將病人帶回去了。可以推想，病人一到家，護士就會將呼吸管 拔除，他會正式斷氣。身體會在一兩個禮拜間，或入土，或化成灰燼。而這太太，可能 仍不願意承認這事實，當全家人要撿起父親的骨骸時，她還會站在一旁，不耐煩的說： 「我不要啦！我不要啦！」暗暗期待一個死而復生的奇蹟。 她的悲傷，將因為不肯勇敢的去面對，延伸無窮無盡。 綢緞傳奇我一直很喜歡「綢緞」，那是一種很美的布。所以我第一眼就喜歡上阿綢 這病人，她是個六十歲的老女人。 認識阿綢是在四年前，那時我剛開始當醫生。她一直跟我投訴說肚子很容易餓，我 笑說餓了就吃東西啊！她跳著腳回答說要是每三分鐘就吃一次東西，身材很快就會變形 ！我們懷疑她胰臟裏長了分泌胰島素的腫瘤，給她做了很多檢查，最後證實沒有，她於 是就出院了。 過不久，她就患了巴金氏症。巴金氏症是一種神經分泌的疾病，和吃東西沒關係， 它的特點是臉部肌肉緊繃無表情，人行動變得遲緩，走路的腳步很小，一隻腳卻會追著 另一隻腳愈走愈快。 阿綢自從患上了這病之後，就變得非常神經質，常因一個小病痛而緊張兮兮。她會 用她那急短的腳步衝到我們急診室來，叫說：「我的肚子有一點癢！ 我的小便有一點熱熱的！我的大便不太成型！」我們通常都不認為她有病，知道她 需要的只是心理的安慰，會開一支清水針劑給她打，開維他命給她吃，她的病痛十分鐘 之內就會好起來，每試必靈。 我常對她說：「阿綢，你這些都不是大問題，真的不需要花那麼多錢來看病！」但 她不聽，彷彿前輩子倒了我們院長的會，今生要分期償還，無怨無悔。 她的睡眠變得很少，來看病的時間愈變愈早，通常清晨不到五點就來報到。這正是 醫生最累的時候，我每每見到她來，總會搖搖頭，無力的嘆一口 氣。 自從她的兒子被她煩到不願陪她一起來醫院之後，她開始動路人的主意。 她會在路上對陌生人說：「我現在要去醫院，不知道路，你帶我去好不好？」 這世界充滿溫情，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清晨，都可以看到不同的路人用不同的計程 車帶她來我們急診室。路人出錢幫她掛號，替她買早餐，她見到買的是自己不喜歡吃的 東西，還會叫路人再去買一次，用的都是路人的錢。 彷彿路人前世也欠了她債，大家對她愛心付出，不遺餘力。 我卻發現，她對人們的愛心，開始無節制的榨取。偶爾沒遇上好心的路人，她就自 己搭計程車來，自己張羅早點，掛號，找床位。在在都顯示她其實有能力打理自己。而 每每看完病、領完藥之後，她一定又會再找個陌生人，告訴他們說她身上錢不夠了，要 借一百元新台幣，搭計程車回家。 大家見她的年紀大了，而所要的也不過是一百元，都會給她。 她漸漸變本加厲，一天之內可以向人借兩次，借不到就回過頭來找我們醫生。我被 她借過，書記被她借過，許多住院病人的家屬也被她借過。護士看了心裏生氣，因為她 的家境其實不錯。 這一天，她睡過頭，直到早上八點才來急診室報到。護士見門診時間快到了，就要 她改掛門診，說這樣可以省下兩百元。等一下搭計程車回家綽綽有餘。而這回她看完病 後，沒再找我們借錢，卻到二樓洗腎室找上掃地的阿嫂，阿嫂不疑有他，給了她一百元 ，最後發現時。她已離去無蹤影。 我才知道，如今的阿綢已不像當年，表面上她的面目表情因為巴金氏症而變得遲鈍 了，但實際上她卻愈來愈懂得利用及操縱人性的良善，滿足自己的需求。 我對她人格的日愈低下感到沮喪。忽然就不再喜歡綢緞這兩個字，痛到心底。 小「父」人小男生才十九歲，半年前結婚，孩子現在已經四個月大了。 我聽到這裏，非常高興，心裏暗自算了一下，不用說，這絕對又是一件先上車後補 票的案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人間喜訊。 我於是就和他說：「恭喜！恭喜？」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一臉錯愕，心裏一定是在 納悶，生孩子是我家的事，你又沒有股份，為什麼這麼興奮！ 他因為胃出血來住院。血已經止了，病情相當穩定，但他媽媽呵護他就像對小孩子 一樣，緊張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媽媽說，孩子不管有沒有結婚都是孩子，見到孩子生病就很心疼，以必須付出很多 關心。我問她為什麼不讓孩子的老婆來照顧，她說孩子的老婆在家照顧孩子的孩子，沒 時間出門。於是，我天天都要和這位媽媽面對面，和她一起為小男生的一個小咳嗽而驚 天動地。 我問小男生，你不到二十歲就做爸爸，高不高興？ 他笑笑，說不出個所以然。手上正拿著一本書，是《如何當一個快樂的兵》。他說 他下個月就要入伍，暫時會和老婆孩子分離。 我兒他眼中悲傷湧現，為了打破沉默，主動幫他推算，他二十歲當爸爸，孩子如果 依他的榜樣，他四十歲那年就可以做阿公，六十歲就可以當阿祖，想起來真好命。 年少輕狂，他聽了臉上又出現無知的歡喜。 我心裏其實替他擔心，他十九歲當上父親，卻沒有經濟基礎。他的孩子會長大，長 大就要用錢，在他去當兵的這兩年期間，這筆錢該從哪裏來？即使往後他退伍了，以他 區區高中畢業的學歷，要如何用自己的雙手，負擔老婆和孩子的生活？ 他或許已經了解到，當浪漫的愛惰忽然要面對現實生活時，是多麼嚴肅的一件事惰 ，是意亂情迷時始料未及。但人總是需要從際遇中學習，我相信他有了孩子之後，會很 努力。 事情總是一體兩面，到這時候，當他已經上了車，當一個新生命已經降臨，我站在 朋友的立場，還是要誠摯的替他高興！ 因為生命總是充滿歡喜。 輯四哎呀！不小心遇到你！ 我夢見我的伯父，從二樓的樓梯走下來，提著一籃雞蛋，不知要往哪裏去。 醒來時冷汗淋漓，來不及思考，大門已砰砰碰碰的被敲響，有人叫說：「快開門呀 ！你伯父過世了！」 心靈上的準確對應，是生命中的不可思議。 我的朋友常說，因為磁場相近，我們才能談得如此投機。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由此延伸，我一直認為，因為彼此的內涵與氣度相似，我們才會和另一個世界的人 相交集，或共乘一部車，同住一間房，共睡一張床。 相逢自是有緣，物以類聚，好心人遇好心鬼，膽小人遇膽小鬼，小氣的人遇小氣的 鬼。 若不想和惡鬼糾纏一生，先檢討自己的心。 不拜真的不行醫生的官，每年晉陞一級。今年我解下總醫生的擔子，不必再為其他 醫生張羅民俗人情等雜事，於是我開始不知時節的運轉，不管今夕是何年。 這一個清晨，我帶著即將下班的好心情，為一個頭暈的婦人看病。我囑咐她回家後 要躺在床上，不能亂動。她失聲尖叫說：「不要亂動？這怎麼可能？ 今天是七月十五啊！中元普渡，我家要大拜拜！」 這時我才察覺，農曆七月已在不知不覺中來臨，鬼節早已過了一半。我這段時間都 沒遇到鬼，所以都沒去注意！ 護士開始和婦人搭腔，說：「你身體不舒服，就少拜一點吧！」 婦人聽了連連搖頭，回答說：「我家裏有老人家在，我昨天說要少拜一條魚，她就 已經跳腳，你說我能拜少一點嗎？」 護士聽了興致大增，靠到她身邊，睜著眼睛問她：「你家那老人家幾歲？」 婦人回答說：「八十。」 護士驚叫說：「八十還管事？」 婦人義憤填膺的回答說：「管，她什麼都管！」 千里遇知音，護士興奮的搭著婦人的肩，敵愾同仇，叫說：「我家那一個老人家也 一樣，她交代我今天拜拜時要煮飯又要炒米粉，我說我們家人這麼少，煮這麼多根本就 吃不完，她卻叫說這些東西是要煮給神吃的，不是要給人吃的。唉！你說說看，神怎麼 可能會吃呢！」 兩個人愈說愈憤慨，差點就要翻桌子。 我沒加入戰局，而是拿起電話，打到祕書室去，問我們醫院今年還舉不舉行普渡拜 拜？祕書回答說今年的拜拜還是要舉行，已經看好時辰，就在今天下午三點，員工都可 以來。 問題是我剛值完一個夜班，人累得需要用牙籤挑開眼皮，只想馬上回家睡大覺，怎 麼可能捱到下午呢？窮則變，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請人幫我拜！ 我剛搬新家，緊鄰山水，環境幽靜。刺激的是每個晚上要來醫院上班時，都得經過 一個墳墓區，那裏住了二、三十戶「人家」，夜夜開party。我做人很有愛心，從不去 吵他們，只擔心萬一有一晚，他們party開膩了，會跑到路上來對我笑一笑，我的狗命 就全部飛掉。所以，搬家的第一天我就告訴自己，今年一定要在家裏拜一拜好兄弟，省 得他們跑到路上對我笑，拉我去開party，我會後悔莫及。 不再猶豫，我又打了一通電話到護士長的辦公室去，告訴她原委，請她幫忙。她卻 叫說：「我們家的老人家說，拜好兄弟都要自己來，不能代替，不然好兄弟曾不高興！ 」 我已經山窮水盡，頭暈的這名婦人罵完老人家後，心情愉快，對我說：「你要回家 其實也可以，你就在自己家門口拜一拜不就行了！」 婦人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玩興大起，決定自己來張羅拜拜的事情。． 我問她拜好兄弟要準備什麼東西，她回答說：「大禮要有一條煎魚，一隻油雞和一 塊燒肉，然後還要煮八到十個菜碗，乾糧或飲料就隨意。拜的時候一定要插旗，同時要 燒紙錢……」我聽到頭發昏，再問她說：「我家的冰箱裏還剩很多零食，飲料，雞蛋， 巧克力，還有旺旺，我能不能就用那些東西拜？」 她聽了大叫我沒誠意，哪有人是拜吃不完的東西！ 於是我下班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要怎麼討好好兄弟卻不費吹灰之力。真的很累， 沒時間去準備如此龐大的祭品，有心無力，頭腦於是又開始抽筋。 想不到一回到家，隔壁的阿嫂就拿著菜鏟、冒著油煙衝出來，對我說：「歐醫生， 今天普渡拜拜，我們家裏那個老人家說你工作沒時間，叫我問你要不要和我們合起來拜 ？反正都是鄰居，東西我們幫你準備沒有什麼關係！糟了：我的炸雞……」 柳暗花明，我興奮的追著她到廚房，不管焦雞，把錢全部拿出來託她去張羅祭品。 家裏有老人家真好！我這一天就可以倒頭大睡，等她們全都準備好了，叫我起來， 我再去燒一燒紙錢，為台灣這一天燒掉的總值七億元新台幣的冥紙盡一份力，保祐自己 這一年平安無事，不會被拉去參加party，於願足矣！ 七月，原就有情有義！ 唉呀！不小心遇到你！ 我喜歡慢跑，尤其跑到幽深的山谷裏去呼吸新鮮空氣。 前陣子偶然在我慢跑的路徑上，發現一間無人居住的小木屋，雖然潮濕而陰暗，但 每每我熱汗淋漓跑經這裏，坐下來休息一下，人就舒暢無比。所以，我非常喜歡這個地 方，每次跑步都會往這方向跑來，一生就到傍晚，離去時總是依依。 這一日，我坐在這木屋門檻上休息，難得遇到另一個也來慢跑的人，一起聊天。他 先問我是不是常到這裏來？我點點頭，他告訴我說：「這地方你以後還是少來，不太乾 淨。」 我覺得很奇怪，回答說：「不會啊！我覺得這裏挺清潔的。你看，沒人住，卻沒有 灰塵。」 他聽了搖頭微笑說：「我是說這裏有﹃那個東西」，不乾淨啊！」 他的眼神詭異，讓我立即會了意，驚訝的看著他。 他繼續說下去：「這一年來，那些東西一直都待在這裏不肯走，你愈是常來，他愈 是會招你過來。要是你不知不覺中喜歡這裏，最好要小心！」 我一聽全身立即起雞皮，反問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露出神祕的笑容，喃喃一句：「我見過！」然後，不等我再問，站起來，從容的 跑步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一時楞住，毛骨悚然。不再多想，也急急離開。 不太願意相信他的話，卻也不想再到那木屋去。 不一曰，深夜裏，我在急診室為一個中年男子看病。他感冒發燒，我給他打了一支 針，他對我說：「醫生，我以前來時，也是你看的。」 我翻開舊病歷，這才發現，三年多前當我剛開始當醫生時，就曾和他在急診室相遇 。他被送來的時候，四肢完全不能動彈，人忽而清醒忽而昏迷，有時還會尖叫，發出奇 怪的聲音。我幫他抽血，照電腦斷層，都查不出原因，束手無策迫不得已之際，只好將 他轉診到另一家醫院。 如今見他行動自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問：「結果，那醫院給你檢查出什麼疾病？ 」 他笑了笑，說：「他們也沒有查出是什麼原因！」 見他如今一切正常，我於是又問：「那你後來是怎麼好的？」 他欲言又止，說：「我太太幫我到廟裏去問乩童，乩童說，我前一天曾挖過三個洞 ，在煙嗆上來的那一刻衝撞到了﹃那東西﹄。我是在電力公司上班，一天前因為要埋地 線，曾請挖土機替我挖洞，剛好是三個。洞挖好後工程師必須第一個下去看，我下去時 ，有一陣像煙又像霧的東西從地底衝上來。我以為那只是地底的潮氣，沒有迴避，和它 正面相碰。這些細節連我太太都不知道，我不曉得那乩童怎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那乩童說必須做法術，才能趕走﹃那東西」，男子於是不顧醫生的反對，在第 二天離開醫院，到山上的廟裏去住了兩個星期。說也奇怪，身體慢慢不再感到冰冷，人 不再尖叫妄語，四肢最後可以動彈，意識也清醒了。情況演變得不可思議。而到這時， 醫生都還不知道他得的究竟是什麼病。 我長長的吸一口氣，不再言語。 這兩天，醫院的同事都在研究一張照片。照片是一位骨科醫生在我們急救室裏拍攝 的，不知何故，照片沖洗出來時，看到急救室的牆邊，竟然出現一條像人的白影。一時 眾說紛紜，繪聲繪影，有人說那純然是光的反射，有人都一口咬定這就是靈異體，因為 陰錯陽差，人與鬼的時空交錯，於是它就在照片上顯了影。 讀慣了科學，看慣了生死，大家其實都沒被這照片嚇著。只有幾個膽小鬼，茶餘飯 後總喜歡提起那張照片，在驚聲尖叫中繼續討論著乾不乾淨的問題，甚至決定要將它帶 到電視台，親身述說著自己和這照片的關係。 電視的講鬼旋風終會過丟，但生命卻永遠難喻，這世界將一直保留一個解不開的生 死之謎。我卻想，唯有活在當下，無愧於心，在生與死的交會中，才能大勇無懼。 小心跟屁鬼據說，護士帽和醫師服一樣可以避邪，但有人不相信。 四年前，當我還是實習醫師的時候，和一位名叫阿美的護士很要好。 一個值班的夜裏，阿美按照慣例，三更半夜到各間病房巡視。她見護士長不在，就 只穿護士服，沒戴護士帽，裙子也往上拉高一吋。 走完一圈，繞到最後一張病床時，病人還沒睡，突然睜著眼問她：「小姐，剛才跟 在你後面一排穿白衣服的人是誰啊？」 阿美猛一心驚，微笑回答說：「是醫生！」病人摸摸心頭暫鬆了一口氣。 阿美於是轉身離開那病床。 關門後，她拔腿就跑，一路直衝到護理站，雙手猛抓住我的脖子大叫道：「歐陽林 ，不好了！我遇鬼了！」 我有好幾十秒的時間沒辦法呼吸！ 時過境遷，我現在又和另一個護士很好，是個有夫之婦，名叫阿助。阿助在加護病 房工作。加護病房的護士穿無菌衣，不戴帽，也不抓人脖子。 這一日，晚上九點，她到病人床邊打藥。病人問她說：「小姐，你背後那兩個人是 誰？」 阿助轉頭一看，說：「沒有啊！」 病人執意說：「有！就是兩個人，站得高高的。」 阿助懷疑病人精神錯亂，連連測試他，問他今天是幾月幾號，十減七等於多少等等 問題，病人覺得很無聊，回答得十分不耐煩，只頻頻探問：「小姐，那兩個人到底是誰 呀？」 阿助最後回答他說：「是醫生啦！你真多心！」說完，很不屑的拿起藥離開。 走出加護病房大門時，人忽然就歇斯底里，一路直衝到我的值班室，掀開我的棉被 ，不管我有沒有穿衣服，猛拉我的腳腳，狂叫說：「歐陽林，不好了！我遇鬼了！」 我曾聽一個護理長對護士訓話時說：「我要你們戴帽子，不單因為它是制服，更重 要的是保護你們自己！」說時語重心長，沒刻意指明所謂保護是要提防什麼。而年輕的 護士聽了不以為意，未經事故，也不明其意。 無法證實護士帽和背後跟著「人」這件事情到底有沒有關係，也許純屬巧合，幻覺 與預期心理相湊之下才得出這番情景。但在每一個陰魂不散的季節 裏，真的要小心有「人」冒充醫生混進醫院，不為嚇人，不為吃肯德基炸雞，只為 穿一穿白袍，過一過當醫生的癮！ 如果只是這樣，事情也好解決，拜拜時就燒一間醫院寄去，裏面藥品、X光機和檢 驗設備皆具，還有非常豪華的醫生宿舍，以及非常昂貴的聽診器。想當醫生，在這裏面 一定非常盡興！ 就是不知這樣做了以後，下一個和我要好的護士還會不會在深夜裏，驚聲狂叫的衝 到我的值班室來，掀我的棉被，猛搖我的肩膀，流淚大喊歐陽林！@生之初你是否曾經 想過，你為什麼會來到人世，為什麼會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為什麼會和自己的家人相遇？ 面對正在旋轉著的六道輪迴，你雙腳用力一彈，身子急速向下墜落的同時，你明不 明白你這一次出生的緣由和目的？ 是為了圓一場未完成的夢？是為了續一段前世未完成的情緣？抑或是為了報復一起 沒有了結的愛恨情仇？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春天的花了開，白菊不按時綻放，小朋友一出生媽媽就死了。 媽媽是因為要生小朋友才死的。 台灣話說：「剋死老母！」應該就是這意思吧。 嬰兒加護病房內，我們一群人跟著年邁的老教授迴診。老教授打開一個保溫箱的箱 蓋，看了看裏面那一個僅有七天大的小生命，感嘆的說：「他爸爸可能非常痛恨這孩子 吧！這是人之常情。」 是會非常痛恨。我在嬰兒室這裏待了好幾天，都沒看到爸爸來看過他，聽說這爸爸 還對親戚朋友說，孩子和媽媽一起死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護士搶著回答：「當然是真的啦！所以他到現在都還不肯去報戶口，孩子到現在也 沒有名字。我們都用保溫箱的號碼，叫他五十四，後面很麻煩的還要加上一個﹃之一﹄ ，就怕弄錯。」 天下有如此狠心的父親，因為天下原有如此狠心的孩子。 因為孩子要出生，所以，媽媽死了。 孩子出生的那當時，他心裏想的是什麼呢？ 是為圓一個夢？續一段緣？抑或當真是為了一場輾轉千年萬世而仍不能報的深仇大 恨？ 教授檢查嬰兒的身體，聽完他的心音，對大家說：「這孩子目前的情況雖然很差， 但以我們醫學的科技，絕對有辦法將他救活，這點要跟孩子的父親說清楚。」 大家聽了都點點頭。 但孩子的父親早就說過要放棄這個孩子了。他說：「如果孩子不行了，就讓他走吧 。不要勉強。」 沒有勉強！只要把孩子繼續留在保溫箱內，給他足夠的靜脈營養和抗生素，按照他 的情況給予水分和溫度，他的體重會慢慢增加，肺炎會慢慢復元，身體會一天天的好起 來。他會健康的長大，七個月學坐，八個月學爬，一歲會走，在牙牙學語中，漸漸長大 成人。 所以媽媽雖然死了，孩子會堅強的活下去。 活下去是會有意義的，不然他不會出生。 一切都不盡人意，是天意！ 上天安排了一個不平常的出生，也注定了一個孩子和他父親之間痛苦的矛盾。 「可憐的孩子！」教授說。將保溫箱的蓋蓋上。 就是不知道孩子出生時，他心裏想的是什麼…憤怒的靈魂我曾聽過這麼一個故事。 有一個小生命，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害死媽媽，帶走媽媽的生命。媽媽在幾世前 曾經很深很深的負了他一次，幾世以來，他都不能忘懷。 他選擇在媽媽三十一歲那一天出世。 懷孕後的媽媽，經醫生推算，得知預產期是在自己三十一歲生日，心喊不妙，因為 自己的家族成員，多半在三十一歲當天死去。姊姊，父親，姑姑，堂兄叔叔，或因疾病 ，或因意外，反正到了三十一歲生日那天，總是會出事情。這就像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魔 咒，整個家族一直都籠罩在這樣一個陰影之下，揮之不去。 不敢不相信這個一貫性，親戚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都勸媽媽不要這孩子了，把 它拿掉，自己的生命安全最要緊。 但媽媽還是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因為那是自己身體孕育的小生命。 母子的生日都在同一天，媽媽不知道離開人世的會是誰。 媽媽一心要生出一個平安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惶惶恐恐，媽媽果然在預產期那一天臨盆。 在血腥的在產房內，母子兩人同時都出事了！孩子卡在產道中不出來，用盡全力要 帶走母親；媽媽在生產過程中失血過多，心肺開始衰竭，卻仍心心念念要趕快生下垂危 的孩子。 醫生叫說：「快！快！孩子心跳下降，再不快就來不及了！」 媽媽猛吸一口氣，咬緊牙根，再次用力，同時嘴裏猛唸佛經。 她聽一個佛學大師說，要保下這孩子，必須唸一萬遍十萬遍百萬遍甚至千萬遍的佛 經，不能鬆懈。於是，儘管她已經喘到快不能呼吸，她的意識也開始昏迷，她的嘴裏仍 不停唸著阿彌陀佛，唸著觀世音的法名。 聲音往西方傳去。 但她失血的速度太快，血壓驟然下降，產房內衝來新的醫生，這一次要搶救的是她 的生命。 醫生叫說：「你不要再唸了，用力呼吸，不然你就沒命了！」 但她仍不管，嘴裏繼續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保祐孩子，保祐一個初生的生命。醫 生的急救藥一支又一支的打到她的身體裏去，心跳血壓瞬息萬變，怵目驚心。 兩個生命正在相互拉扯。孩子想著累世前的仇恨，執意要將母親拉走；而媽媽為了 保全孩子，不惜一切，捨身要救回他的生命。 一段來自前世的複雜因緣，正在這個產房裏，找出解決的契機。 而觀世音，一直都在媽媽身邊守著，不曾離去。 因為有觀世音在一旁，孩子沒有機曾下手。 兩個生命在掙扎，只為一段前世奇緣｜那累世前不明的恩怨。 佛經還在繼續唸誦著，各方的菩薩啊！請讓孩子活下來！ 而自己呢？早已不在意識裏了！ 時間在人們惶急的心情中走向終局。 終於，到最後，孩子撒手走了，走在不甘與感動之中。是媽媽毫不保留的捨身相護 ，讓他那早已模糊的性情被感動，雖然並不是全然的甘心，他的憤怒並沒有退，只是， 他放手不再拉，離去了！隨著觀世音。 媽媽於是回到人世。 而他呢？會去哪裏？ 輪迴中撒手轉身，這一跳下去，可又是一番清明境地。 而那前世的因緣怎麼辦？母子兩人在未來的日子裏，會不會又再次相遇？ 我不知道，卻征忡在這樣一個的結局。 恩怨可能不會了，媽媽的愛，早已延伸無窮無盡。 救護車窗外我雖然是個醫生。但工作局限在醫院內，很少坐到救護車。偶爾坐了， 也是雞婆去幫人拿便當，買飲料，訂喜餅，繳會錢，跟疾病沒有關係。 不巧這一天，一個病人氣喘發作，插管急救後，找不到病床，必須用救護車轉送其 他醫院。一時請不到可以護送病人的特別護士，不得已之下，我對另一個醫生說：「你 來看﹃店﹄吧！我送他過去好了！」不給他考慮的機會，我壓著人工呼吸袋，就登上救 護車，隨車子「嗚咿嗚咿」的前進。 正值上班的尖鋒時段，車行並不順暢。我坐在車裏。搖搖晃晃，不斷抬頭望向窗外 ，看現在到哪裏了。 先是經過一間高級海產店。餐廳門庭若市，有人結婚擺喜宴，人們忙著張燈結彩， 「陳黃聯姻」的大紅布條貼在門口，還沒看到新人，喜氣就已傳到這裏來。 然後經過市場，一片熙熙攘攘。有人擺攤子賣魚，有人開車子買菜，媽媽頂著大太 陽拉著小孩賞他一個耳光，歐巴桑挑出一塊肉開始殺價，一個跛腳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 賣口香糖，麵攤老闆忽然大喊一聲：「來啊！好吃的牛肉麵，一碗五十元，送餛飩！」 我們又經過街道，車行開始修理車子，麵包店伙計拉上鐵門飄出麵包香，自助餐老 闆娘挺著大肚子擺出中午要賣的菜。雜貨店依然關門不做生意，只見店前搭了一個簡陋 的篷子，篷外擺了很多花圈，五子哭墓的歌聲開始傳來，裏面有人死了，看這氣派今天 可能會出殯，或入土，或火化，都將熱熱鬧鬧，吵雜喧囂的送人歸西。 車子塞得太厲害，司機再也忍不住了，決定逆向行駛。按了按鈕發出更尖銳的「嗚 咿嗚咿」，從車陣中鑽出來，將車子開到對面車道上，猛踩油門，勇敢的前進。 迎面而來的汽車，一時間都須靠邊行駛。而原本就已靠邊走的摩托車，這時再也沒 有前行的空間，必須停下來，等我們過去。於是，在不同人臉上，就出現了不同的表情 。有人摘下安全帽，關懷的想知道車裏的人的安危；有人因為路被擋了，感嘆一聲，一 臉無奈：有人可能在趕時間，焦慮、憤怒的瞪著我們車子，彷彿是在責問：「你憑什麼 擋我的路？」 車裏面，有一個病人，正一腳踩進死亡的邊緣。 車外，芸芸眾生，正緊湊的趕著要過他們的一天。 整個世界紛紛擾擾，忙忙碌碌，在這同一時刻裏，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驚駭 訝異，有人發出慈悲心，有人起了個大早在做運動，有人因為工作廢寢忘食。時間繼續 流轉，世情一再輪迴。今日辦喜事的人，一年後會挺著肚子衝到醫院去；被媽媽打耳光 的小女孩，他日終會歡喜出嫁；烘麵包的那小子，也許有機會開我前面這一輛賓士車； 而那一個雙眼瞪著我們的騎士，總有一天也會躺在救護車裏，讓一個醫生，護送他轉院 去。 這些畫面充斥我腦海，我忽然領悟到，這就是人生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 充塞在時間的每一個角落裏，不同時候，我們都體驗別人遇過的事情，經歷別人經歷過 的心情。 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這真不是一個新鮮的主題，人們唱著以後就會忘記，歌曲 中有人來，有人離去。」 其實，真的不必去算命。只要靜下心來，看看周圍的人，就可以看到自己。上天總 是公平的，人們活到最後，都會有共同的遭遇。 看透生命的無常，看透輪迴的無止盡，所有的憤怒，悲傷，情仇，怨尤，也在瞬間 消於無形，面對人生的苦楚，或許，更容易雲淡風輕！ 後記／走出記億很多人不知道，我早期其實出過好幾本書，都是小說，在學生時代 寫的。 書寫完後，寄給一家出版社，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將書的版權賣斷，書順利出版 。但從此，這本書就不再屬於我的，它的出路如何，上市後遭遇到什麼對待，彷彿都和 我斷了關係。 我的寫作道路，在我畢業當上醫生後開始平順。當我見到我的新書一本又一本的出 來，一本又一本的被擺放在書店的書架上，讀者一本又一本的將它拿起來翻閱時，我在 欣慰之餘，心裏忽然也會想起我以前的那些小說，不知它們現在怎麼樣了！ 我沒有在我熟悉的書店裏找到它們的蹤影，託人四處探訪，也沒有消息。 有讀者告訴我，他們請書店的老闆向出版社或中盤商訂書，也要不到，原因不明。 我開始思念我的那些書，就如思念自己失散的孩子，人鬱鬱寡歡。 我不知它們現在在哪裏？是很安詳的躺在倉庫裏一個隱密的小角落？抑或倉庫管理 員見時間已久，書不合時宜，存放有耗成本，於是選個不下雨的下午，集體將它焚燬了 ？ 無法忍受這樣的畫面｜一把火，燒掉我的心血，毀掉我的愛兒。 心情開始下雨了！ 這一日，和一個我敬仰已久的女作家在電話中連上線。 她已經出版了四十幾本書，和她聊起，這才發現原來當年當她剛開始寫書時，也有 好幾本書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將版權賣斷，幾十年後，儘管書再出版已不合時宜，但她仍 向原出版社解約，堅持要將當年賣斷的書的版權給買回來。 她說：「自己寫過的書，就像是自己生下來的孩子，當孩子流浪在外，沒有得到好 對待時，只要自己有能力，無論什麼代價都要將它給買回來，讓他回到自己的身邊，不 再受人遺棄。」 一句話就震撼了我的心！ 原來，寫書的人，都會把書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一種種至親的骨肉情，讓自己和書 ，不願分離。 再也不顧現實的考量，拿起電話，開始尋找我的失蹤兒。他們都是我的心血，孕育 多時，不管前方有多少阻礙，路途有多少風雨，也要將它找回來，不再分開。 走出我的歷史，走出我的記憶，期待一切盡如人願。 一紙合約不過是法律的依據，當中會有感情。我終會和我的小孩團聚，在未來的日 子裏。 因為世界原就充滿溫情。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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