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
有個小小的城鎮,有一條寂寞的長街。
那裡住下許多人家,卻沒有一個成年的男子。因為那裡出了一個土匪,所有男子便
都被人帶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回來了。他們是五個十個用繩子編成一連,
背後一個人用白木梃子敲打他們的腿,趕到別處去作軍隊上搬運軍火的案子的。他們為
了“國家”應當忘了“妻子”。
大清早,各個人家從夢裡醒轉來了。各個人家開了門,各個人家的門裡,皆飛出一
群雞,跑出一些小豬,隨後男女小孩子出來站在門限上撒尿,或蹲到門前撒尿,隨後便
是一個婦人,提了小小的木桶,到街市盡頭去提水。有狗的人家,狗皆跟著主人身前身
後搖著尾巴,也時時刻刻照規矩在人家牆基上抬起一隻腿撒尿,又趕忙追到主人前面去。
這長街早上並不寂寞。
當白日照到這長街時,這一條街靜靜的像在午睡,什麼地方柳樹桐樹上有新蟬單純
而又倦人聲音,許多小小的屋裡,濕而發霉的土地上,頭髮乾枯臉兒瘦弱的孩子們,皆
蹲在土地上或伏在母親身邊睡著了。作母親的全按照一個地方的風氣,當街坐下,織男
子們束腰用的板帶過日子。用小小的木製手機,固定在房角一柱上,伸出憔悴的手來,
敏捷地把手中犬骨線板壓著手機的一端,退著粗粗的棉線,一面用一個棕葉刷子為孩子
們拂著蚊蚋。帶子成了,便用剪子修理那些邊沿,等候每五天來一次的行販,照行販所
定的價錢,把已成的帶子收去。
許多人家門對著門,白日裡,日頭的影子正正的照到街心不動時,街上半天還無一
個人過身。每一個低低的屋簷下人家裡的婦人,各低下頭來趕著自己的工作,做倦了,
抬起頭來,用疲倦憂愁的眼睛,張望到對街的一個舖子,或見到一條懸掛到屋簷下的帶
樣,換了新的一條,便彷彿奇異的神氣,輕輕的歎著氣,用犬骨板擊打自己的下頜,因
為她一定想起一些事情,記憶到由另一個大城裡來的收貨人的買賣了。她一定還想到另
外一些事情。
有時這些婦人把工作停頓下來,遙遙的談著一切。最小的孩子餓哭了,就拉開衣的
前襟,抓出枯癟的乳頭,塞到那些小小的口裡去。她們談著手邊的工作,談著帶子的價
錢和棉紗的價錢,談到麥子和鹽,談到雞的發瘟,豬的發瘟。
街上也常常有穿了紅綢子大褲過身的女人,臉上抹胭脂擦粉,小小的髻子,光光的
頭髮,都說明這是一個新娘子。到這時,小孩子便大聲喊著看新娘子,大家完全把工作
放下,站到門前望著,望到看不見這新娘子的背影時才重重的換了一次呼吸,回到自己
的工作凳子上去。
街上有時有一隻狗追一隻雞,便可以看見到一個婦人持了一長長的竹子打狗的事情,
使所有的孩子們都覺得好笑。長街在日裡也仍然不寂寞。
街上有時什麼人來信了;許多婦人皆爭著跑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寄來的。
她們將聽那些識字的人,念信內說到的一切。小孩子們同狗,也常常湊熱鬧,追隨到那
個人的家裡去,那個人家便不同了。但信中有時卻說到一個人死了的這類事,於是主人
便哭了。於是一切不相干的人,圍聚在門前,過一會,又即刻走散了。這婦人,伏在堂
屋裡哭泣,另外一些婦人便代為照料孩子,買豆腐,買酒,買紙錢,於是不久大家都知
道那家男人已死掉了。
街上到黃昏時節,常常有婦人手中拿了小小的笸蘿,放了一些米,一個蛋,低低地
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慢慢的從街這端走到另一端去。這是為不讓小孩子夜哭發熱,使
他在家中安靜的一種方法,這方法,同時也就娛樂到一切坐到門邊的小孩子。長街上這
時節也不寂寞的。
黃昏裡,街上各處飛著小小的蝙蝠。望到天上的雲,同歸巢還家的老鴰,背了小孩
子們到門前站定了的女人們,一面搖動背上的孩子,一面總輕輕的唱著憂鬱淒涼的歌,
娛悅到心上的寂寞。
“爸爸晚上回來了,回來了,因為老鴰一到晚上也回來了!”
遠處山上全紫了,土城擂鼓起更了,低低的屋裡,有小小油燈的光,為畫出屋中的
一切輪廓,聽到筷子的聲音,聽到碗盞磕碰的聲音……但忽然間小孩子又哇的哭了。
爸爸沒有回來。有些爸爸早已不在這世界上了,但並沒有信來。有些臨死時還忘不
了家中的一切,便托便人帶了信回來。得到信息哭了一整夜的婦人,到晚上便把紙錢放
在門前焚燒。紅紅的火光照到街上下人家的屋簷,照到各個人家的大門。見到這火光的
孩子們,也照例十分歡喜。長街這時節也並不寂寞。
陰雨天的夜裡,天上漆黑,街頭無一個街燈,狼在土城外山嘴上嗥著,用鼻子貼近
地面,如一個人的哭泣,地面彷彿浮動在這奇怪的聲音裡。什麼人家的孩子在夢裡醒來,
嚇哭了,母親便說:“莫哭,狼來了,誰哭誰就被狼吃掉。”
臥在土城上高處木棚裡老而殘廢的人,打著梆子。這裡的人不須明白一個夜裡有多
少更次,且不必明白半夜裡醒來是什麼時候。那梆子聲音,只是告給長街上人家,狼已
爬進土城到長街,要他們小心一點門戶。
一到陰雨的夜裡,這長街更不寂寞,因為狼的爭鬥,使全街熱鬧了許多。冬天若夜
里落了雪,則早早的起身的人,開了門,便可看到狼的腳跡,同滋粑一樣印在雪裡。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作
熾天使書城
【鳳 凰】
這是從一個作品裡摘錄出關於鳳凰的輪廓。
一個好事的人,若從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尋找,一定可在黔北、川東、湘
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裡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
上應有一個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數千戶人口的。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
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
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
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五百餘苗寨,各有千總守備鎮守其間。有
數十屯倉,每年屯數萬石糧食為公家所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
用大石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佈置得極
有秩序。這些東西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按照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
圍附近三縣數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動的邊地苗族叛變的。兩
世紀來滿清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道同每一個碉堡。
到如今,一切不同了。碉堡多數業已殘毀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
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
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日此時,因為另一軍事重心,一切
均以一種迅速的情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
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
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怕官。城中居民每傢俱有兵役,可按月各到營上領到一點銀
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
這地方本名鎮筸城,後改鳳凰廳,入民國後,才升級改名鳳凰縣。滿清時辰沅永靖
兵備道,鎮筸鎮總兵均駐節此地。辛亥革命後,湘西鎮守使,辰沅道仍在此辦公。除屯
谷外,國家每月約用銀六萬到八萬兩經營此小小山城。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
的正規兵士卻有七千。由於環境不同,直到現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
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引自《鳳子》)
苗人放蠱的傳說,由這個地方出發。辰州符的實驗者,以這個地方為集中地。三楚
子弟的遊俠氣概,這個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別多。在宗教儀式上,這
個地方有很多特別處,宗教情緒(好鬼信巫的情緒)因社會環境特殊,熱烈專誠到不可
想像。小小縣城裡外大型建築,不是廟宇就是祠堂,江西人經營的綢布業,會館建築特
別壯麗華美。湘西之所以成為問題,這個地方人應當負較多責任。湘西的將來,不拘好
或壞,這個地方人的關係都特別大。湘西的神秘,只有這一個區域不易瞭解,值得瞭解。
它的地域已深入苗區,文化比沅水流域任何一縣都差得多,然而民國以來湖南的政
治家熊希齡先生,卻出生在那個小小縣城裡。地方可說充滿了迷信,然而那點迷信,卻
被歷史很巧妙的糅合在軍人的情感裡,因此反而增加了軍人的勇敢性與團結性。去年在
嘉善守興登堡國防線抗敵時,作戰之沉著,犧牲之壯烈,就見出迷信實無礙於它的軍人
職務。縣城一個完全小學也辦不好,可是許多青年卻在部隊中當過一陣兵後,輾轉努力,
得入正式大學,或陸軍大學,成績都很好。一些由行伍出身的軍人,常識且異常豐富;
個人的浪漫情緒與歷史的宗教情緒結合為一,便成遊俠者精神,領導得人,就可成為衛
國守土的模範軍人。這種遊俠精神若用不得其當,自然也可以見出種種短處。或一與領
導者離開,即不免在許多事上精力浪費。甚焉者即糜爛地方,尚不自知。總之,這個地
方的人格與道德,應當歸入另一型範。由於歷史環境不同,它的發展也就不同。
鳳凰軍校階級不獨支配了鳳凰,且支配了湘西沅水流域二十縣。它的弱點與二十年
來中國一般軍人弱點相似,即知道管理群眾,不大知道教育群眾。知道管理群眾,因此
在統治下社會秩序尚無問題。不大知道教育群眾,因此一切進步的理想都難實現。地方
邊僻,且易受人控制,如數年前領導者陳渠珍被何健壓迫離職,外來貪污與本地土劣即
打成一片,地方受剝削宰割,毫無辦法。民性既剛直,團結性又強,領導者如能將這種
優點成為一個教育原則,使湘西群眾人人各有一種自尊和自信心,認為湘西人可以把湘
西弄好,這工作人人有份,是每人責任也是每人權利,能夠這樣,湘西之明日,就大不
相同了。
典籍上關於雲貴放蠱的記載,放蠱必與仇怨有關,仇怨又與男女事有關。換言之,
就是新歡舊愛得失之際,蠱可以應用作爭奪工具或報復工具。中蠱者非狂即死,惟繫鈴
人可以解鈴。這倒是蠱字古典的說明,與本意相去不遠。看看貴州小鄉鎮上任何小攤子
上都可以公開的買紅砒,就可知道蠱並無如何神秘可言了。但蠱在湘西卻有另外一種意
義,與巫,與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異流,都源於人神錯綜,一種情緒被壓
抑後變態的發展。因年齡、社會地位和其他分別,窮而年老的,易成為蠱婆,三十歲左
右的,易成為巫,十六歲二十二三歲,美麗愛好性情內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
三者都以神為對象,產生一種變質女性神經病。年老而窮,怨憤鬱結,取報復形式方能
排泄感情,故蠱婆所作所為,即近於報復。三十歲左右,對神力極端敬信,民間傳說如
“七仙姐下凡”之類故事又多,結合宗教情緒與浪漫情緒而為一,因此總覺得神對她特
別關心,發狂,囈語,天上地下,無往不至,必需作巫,執行人神傳遞願望與意見工作,
經眾人承認其為神之子後,中和其情緒,狂病方不再發。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為戲文
才子佳人故事所啟發,一面由於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諧,當地武人出身中產者規矩又
嚴,由壓抑轉而成為人神錯綜,以為被神所愛,因此死去。
善蠱的通稱“草蠱婆”,蠱人稱“放蠱”。放蠱的方法是用蟲類放果物中,毒蟲不
外螞蟻、蜈蚣、長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見的。中蠱的多小孩子,現象和通常害疳疾腹中
生蛔蟲差不多,腹脹人瘦,或夢見蟲蛇,終於死去。病中若家人疑心是同街某婦人放的,
就往去見見她,只作為隨便閒話方式,客客氣氣的說:“伯娘,我孩子害了點小病,總
治不好,你知道什麼小丹方,告我一個吧。小孩子怪可憐!”那婦人知道人疑心到她了,
必說:“那不要緊,吃點豬肝(或別的)就好了。”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就好了。病
好的原因是“收蠱”。蠱婆的家中必異常乾淨,個人眼睛發紅。蠱婆放蠱出於被蠱所逼
迫,到相當時日必來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經過一年,放一樹木(本地凡樹木起癟
有蟻穴因而枯死的,多認為被放蠱死去)只抵兩月,放自己孩子卻可抵三年。蠱婆所住
的街上,街鄰照例對她都敬而遠之的客氣,她也就從不會對本街孩子過不去。(甚至於
不會對全城孩子過不去。)但某一時若迫不得已使同街孩子或城中孩子因受蠱致死,好
事者激起公憤,必把這個婦人捉去,放在大六月天酷日下曬太陽,名為“曬草蠱”。或
用別的更殘忍方法懲治。這事官方從不過問。即或這婦人在私刑中死去,也不過問。受
處分的婦人,有些極口呼冤,有些又似乎以為罪有應得,默然無語。然情緒相同,即這
種婦人必相信自己真有致人於死的魔力。還有些居然招供出有多少魔力,施行過多少次,
某時在某處蠱死誰,某地方某大樹枯樹自焚也是她做的。在招供中且儼然得到一種滿足
的快樂。這樣一來,照習慣必在毒日下曬三天,有些婦人被曬過後,病就好了,以為蠱
被太陽曬過就離開了,成為一個常態的婦人。有些因此就死掉了,死後眾人還以為替地
方除了一害。其實呢,這種婦人與其說是罪人,不如說是瘋婆子。她根本上就並無如此
特別能力蠱人致命。這種婦人是一個悲劇的主角,因為她有點隱性的瘋狂,致瘋的原因
又是窮苦而寂寞。
行巫者其所以行巫,加以分析,也有相似情形。中國其他地方巫術的執行者,同僧
道相差不多,已成為一種遊民懶婦謀生的職業。視個人的詐偽聰明程度,見出職業成功
的多少。他的作為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卻清清楚楚。這種行巫,已完全失去了他本來性
質,不會當真發瘋發狂了。但鳳凰情形不同。行巫術多非自願的職業,近於“迫不得已”
的差使。大多數本人平時為人必極老實忠厚,沉默寡言。常忽然發病,臥床不起,如有
神附體,語音神氣完全變過。或胡唱胡鬧,天上地下,無所不談。且哭笑無常,毆打自
己。長日不吃,不喝,不睡覺。過三兩天後,彷彿生命中有種東西,把它穩住了,因極
度疲乏,要休息了,長長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後對病中事竟毫無所知,別的人
談起她病中情形時,反覺十分羞愧。
可是這種狂病是有週期性的(也許還同經期有關係),約兩三個月一次。每次總弄
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罷不能。按照習慣,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療,就是行巫。行巫不必
學習,無從傳授,只設一神壇,放一平斗,斗內裝滿谷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麼也
不用,就可正式營業。執行巫術的方式,是在神前設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絲綢巾
覆蓋臉上。重在關亡,托亡魂說話,用半哼半唱方式,談別人家事長短,兒女疾病,遠
行人情形。談到傷心處,談者涕泗橫溢,聽者自然更噓泣不止。執行巫術後,已成為眾
人承認的神之子,女人的潛意識,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會再發狂病。初初
執行巫術時,且照例很靈,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說來十分巧合。因為有事前狂
態作宣傳,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於不得已,光顧的老婦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
雖可發財,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關心,受神指定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懲罰,設壇
近於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漸漸變成職業,使術時多做作處。世人的好奇心,這時
又轉移到新設壇的別一婦人方面去。這巫婆若為人老實,便因此撤了壇,依然恢復她原
有的職業,或做奶媽,或作小生意,或帶孩子。為人世故,就成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
身分,串當地有身份人家的門子,陪老太太唸經,或如《紅樓夢》中與趙姨娘合作同謀
馬道婆之流婦女,行使點小法術,埋在地下,放在枕邊,使“仇人”吃虧。或更作媒作
中,弄一點酬勞腳步錢。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乾兒子。小孩子夜驚,就為
“收黑”,用個雞蛋,咒過一番後,黃昏時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寶回來
了嗎?”另一個就答,“八寶回來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後抱著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
子頭部,事情就算辦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稱為“仙娘”。她的職務是“人鬼之間的媒
介”,她的群眾是婦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義是她得到社會承認是神的代理人後,
狂病即不再發。當地婦女實為生活所困苦,感情無所歸宿,將希望與夢想寄在她的法術
上,靠她得到安慰。這種人自然間或也會點小丹方,可以治小兒夜驚,膈食。用通常眼
光看來,殊不可解,用現代心理學來分析,它的產生同它在社會上的意義,都有它必然
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讀書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認這種“先知”,正說明另一
種人的“無知”。
至於落洞,實在是一種人神錯綜的悲劇,比上述兩種婦女病更多悲劇性。地方習慣
是女子在性行為方面的極端壓制,成為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由於軍人成
為地方整個的統治者。軍人因職務關係,必時常離開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對於婦女的
經驗,必使這種道德觀增強,方能維持他的性的獨佔情緒與事實。因此本地認為最丑的
事無過於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婦女若無家庭任何拘束,自願解放,毫無關係
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來光身遊街,表示與眾共棄。下面的故事是另外一個最好的例。
旅長劉俊卿,夫人是一個女子學校畢業生,平時感情極好。有同學某女士,因同學
時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話。信被這位軍官見到後,便引起疑心。
後因信中有句話語近於男子說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這位軍官疑心轉增。獨自
駐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馬弁去接太太,並告馬弁:“你把太太接來,到離這裡十里,
一槍給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還有一點熱氣,不同她說話。你事
辦得好,一切有我;事辦不好,不必回來見我。”馬弁當然一切照辦。當真把旅長太太
接來防地,到要下手時,太太一看情形不對,問馬弁是什麼意思。馬弁就告她這是旅長
的意思。太太說:“我不能這樣冤枉死去,你讓我見他去說個明白!”馬弁說“旅長命
令要這麼辦,不然我就得死。”末了兩人都哭了。太太讓馬弁把槍口按在心子上一槍打
死了,(打心子好讓血往腔子裡流!)轎夫快快的把這位太太抬到旅部去見旅長,旅長
看看後,摸摸臉和手,看看氣已絕了,不由自主淌了兩滴英雄淚,要馬弁看一副五百塊
錢的棺木,把死者裝殮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結了。
這悲劇多數人就只覺得死者可憫,因誤會得到這樣結果,可不覺得軍官行為成為問
題。倘若女的當真過去一時還有一個情人,那這種處置,在當地人看來,簡直是英雄行
為了。
女子在性行為所受的壓制既如此嚴酷,一個結過婚的婦人,因家事兒女勤勞,終日
織布,績麻,作醃菜,家境好的還玩骨牌,尚可轉移她的情緒,不至於成為精神病。一
個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個愛美好潔,知書識字,富於情感的聰明女子,或因早熟,
或因晚婚,這方面情緒上所受的壓抑自然更大,容易轉成病態。地方既在邊區苗鄉,苗
族半原人的神怪觀影響到一切人,形成一種絕大力量。大樹、洞穴、巖石,無處無神。
狐、虎、蛇、龜,無物不怪。神或怪在傳說中美醜善惡不一,無不賦以人性。因人與人
相互愛悅的傳說,和當前道德觀念極端衝突,便產生人和神怪愛悅,女性在性方面的壓
抑情緒,方借此得到一條出路。落洞即人神錯綜之一種形式。背面所隱藏的悲慘,正與
表面所見出的美麗成分相等。
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而美麗。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
平時貞靜自處,情感熱烈不外露,轉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為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
洞穴旁經過,為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
會自言自語,常以為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這個抽像的神或為傳說中的像貌,
或為記憶中廟宇裡的偶像樣子,或為常見的又為女子所畏懼的蛇虎形狀。總之這個抽像
對手到女人心中時,雖引起女子一點羞怯和恐懼,卻必然也感到熱烈而興奮。事實上也
就是一種變形的自瀆。等待到家中人注意這件事情深為憂慮時,或正是病人在變態情緒
中戀愛最滿足時。
通常男巫的職務重在和天地,悅人神,對落洞事即付之於職權以外,不能過問。辰
州符重在治大傷,對這件事也無可如何。女巫雖可請本家亡靈對於這件事表示意見,或
陰魂入洞探詢消息,然而結未總似乎凡屬愛情,即無罪過。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於
白費。雖天王佛菩薩權力廣大,人鬼同尊,亦無從為力。(迷信與實際社會互相映照,
可謂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聽其慢慢死去。死的遲早,都認為一切由洞神作主。
事實上有一半近於女子自己作主。死時女子必覺得洞神已派人前來迎接她,或覺得洞神
親自換了新衣騎了白馬來接她,耳中有簫鼓競奏,眼睛發光,臉色發紅,間或在肉體上
放散一種奇異香味含笑死去。死時且顯得神氣清明,美艷照人。真如詩人所說:“她在
戀愛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淚眼瑩然相向,無可奈何。只以為女兒被神所眷愛致
死。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形中消耗其如花
生命,終於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齡,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
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的治療是結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
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習慣這種為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願意接回家中
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和藥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種女性的歇思底裡亞,
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這神秘背後隱藏了動人的悲劇,同時也隱藏了動人的詩。
至如辰州符,在傷科方面用催眠術和當地效力強不知名草藥相輔為治,男巫用廣大的戲
劇場面,在一年將盡的十冬臘月,殺豬宰羊,擊鼓鳴鑼,來作人神和樂的工作,集收人
民的宗教情緒和浪漫情緒,比較起來,就見得事很平常,不足為異了。
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說的
種種。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為遊俠者精神。這從遊俠者的道德觀所表現的宗教性
和戲劇性也可看出。婦女道德的形成,與遊俠者的道德觀大有關係。遊俠者對同性同道
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故對於同道眷屬亦視為家中人,呼為嫂子。子弟兒郎們照規矩與
嫂子一床同宿,亦無所忌。但條款必遵守,即“只許開弓,不許放箭”。條款意思就是
同住無妨,然不能發生關係。若發生關係,即為犯條款,必受嚴重處分。這種處分儀式,
實充滿宗教性和戲劇性。下面一件記載,是一個好例。這故事是一個參加過這種儀式的
朋友說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張方桌(象徵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張方桌重疊為一個高台,桌
前掘個一尺八丈見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頭刀豎立坑中,刀鋒向上,疏密不一。預先用
浮土掩著,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裝到場,當時流行的裝束是:青縐綢巾
裹頭,視耳邊下垂巾角長短表示身分。穿紙甲,用棉紙捶煉而成,中夾頭髮,作成背心
式樣,輕而柔韌,可以避刀丸。外穿密鈕打衣,袖小而緊。佩平時所長武器,多單刀雙
刀,小牛皮刀鞘上繪有綠雲紅雲,刀環上系彩綢,作為裝飾。著青褲,裹腿,腿部必插
兩把黃鱔尾小尖刀。赤腳,穿麻練鞋。桌上排定酒盞,燃好香燭,發言的必先吃血酒盟
心。(或咬一公雞頭,將雞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將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
將事由說明,請眾議處。事情是一個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么”調戲嫌疑,老么犯了
某條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轉。男的不過二十歲
左右,黑臉長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說完後,女子繼即陳述經過,那青年男子在旁
沉默不語。此後輪到青年開口時,就說一切都出於誣蔑。至於為什麼誣蔑,他不便說,
嫂子應當清清楚楚。那意思說是說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既經否認,各執一說,“執
法”無從執行處分,因此照規矩決之於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脫去,把衣甲脫去,光身赤
腳爬上那八張方桌頂上去。毫無懼容,理直氣壯,奮身向土坑躍下,出坑時,全身絲毫
無傷,照規矩即已證實心地光明,一切出於受誣。其時女子頭已低下,臉色慘白,知道
自己命運不佳,業已失敗,不能逃脫。那大哥揪著女的髮髻,跪到神桌邊去,問她;
“還有什麼話說?”女的說:“沒有什麼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頸
受戮,不求饒也不狡辯,一切沉默。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無一個人有所表示,於是拔
出背上單刀,一刀結果了這個因愛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誣他調戲的女子。頭放在神桌前,
眉目下垂如熟睡。一伙哥子弟兄見事已完,把屍身拖到原來那個土坑裡去,用刀掘土,
把屍身掩埋了。那個大哥和那個么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分上的
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為婦人顯出弱點,都默默無言,各自走開。
類乎這種事情還很多。都是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
遊俠者行徑在當地也另成一種風格,與國內近代化的青紅幫稍稍不同。重在為友報
仇,扶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尊重讀書人,敬事同鄉長老。換言之,就是還能
保存一點古風。有些人雖能在川黔湘鄂邊境數省號召數千人集會,在本鄉卻謙虛純良,
猶如一鄉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時入衙署當值,聽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賭博
時用小銅錢三枚跌地,名為“板三”,看反覆、數目,決定勝負,一反手間即輸黃牛一
頭,銀元一百兩百,輸後不以為意,揚長而去,從無翻悔放賴情事。決鬥時兩人用分量
相等武器,一人對付一人,雖親兄弟只能袖手旁觀,不許幫忙。仇敵受傷倒下後,即不
繼續填刀,否則就被人笑話,失去英雄本色,雖勝不武。犯條款時自己處罰自己,割手
截腳,臉不變色,口不出聲。總之,遊俠觀念純是古典的,行為是與太史公所述相去不
遠的。二十年聞名於川黔湘鄂各邊區鳳凰人田三怒,可為這種遊俠者一個典型。年紀不
到十歲,看木傀儡戲時,就攜一血檮木短棒,在戲聲中向屯墾軍子弟不端重的橫蠻的挑
釁,或把人痛毆一頓,或反而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不以為意。十二歲就身懷黃鱔尾小刀,
稱“小老么”,三江四海口訣背誦如流。家中老父開米粉館,凡小朋友照顧的,一例招
待,從不接錢。十五歲就為友報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殺一木客鏢手,因聽人說這
個鏢手在沅州有意調戲一個婦人,曾用手觸過婦人的乳部,這少年就把鏢手的雙手砍下,
帶到沅州去送給那朋友。年紀二十歲,已稱“龍頭大哥”,名聞邊境各處。然在本地每
日抱大公雞往米場鬥雞時,一見長輩或教學先生,必側身在牆邊讓路,見女人必低頭而
過,見作小生意老婦人,必叫伯母,見人相爭相吵,必心平氣和勸解,且用笑話使大事
化為小事。周濟逢喪事的孤寡,從不出名露面。各廟宇和尚尼姑行為有不正當的,恐敗
壞當地風俗,必在短期中想方設法把這種不守清規的法門弟子逐出境外。作為龍頭後身
邊子弟甚多,龍蛇不一,凡有調戲良家婦女,或因賭博撒賴,或倚勢強奪經人告訴的,
必招來把事情問明白,照條款處辦。執法老么,被派往六百里外殺人,隨時動員,如期
帶回證據。結怨甚多,積德亦多。身體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學教員,不相識的絕不會
相信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軟不服硬,白羊嶺有一張姓漢子,出門遠走雲貴二十年,回家時與人談天,
問:“本地近來誰有名?”或人說:“田三怒。”姓張的稍露出輕視神氣:“田三怒不
是正街賣粉的田家小兒子?”當夜就有人去叫張家的門,在門外招呼說:“姓張的,你
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這個地方住。不走路後天我們送你回老家。”姓張的不以為
意,可是到後天大清早,有人發現他在一個橋頭上斜坐著。走近身看看,原來兩把刀插
在心窩上,人已經死了。另外有個姓王的,賣牛肉討生活,過節喝了點酒,酒後忘形,
當街大罵田三怒不是東西,若有勇氣,可以當街和他比比。正鬧著,田三怒卻從街上過
身,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事後有人趕去告給那醉漢的母親,老婦人聽說嚇慌了,趕忙去
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見怪。並說只有這個兒子,兒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田
三怒只是笑,說:“伯母,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亂說玩的。我不會生他的氣。誰也
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後果然不再追究。還送了老婦人一筆錢,要那兒子開個麵館。
田三怒四十歲後,已豪氣稍衰,厭倦了風雲,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裡養馬種
花過日子。間或騎了馬下鄉去趕場,買幾隻鬥雞,或攜細尾狗,帶長網去草澤地打野雞,
逐鵪鶉,獵獵野豬,人料不到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邊境增加了鳳凰人光榮的英雄田三怒。
本人也似乎忘記自己作了些什麼事。一天下午,牽了他那兩匹駿健白馬出城下河去洗馬。
城頭上有兩個懦夫居高臨下,用兩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後打了約十三發子彈,有兩粒子彈
打在後頸上,五粒打在腰背上。兩匹白馬受驚,脫了韁沿城根狂奔而去。老英雄受暗算
後,伏在水邊石頭上,勉強翻過身來,從懷中掏出小勃朗寧拿在手上,默默無聲。他知
道等等就會有人出城來的。不一會,懦夫之一果然提著匣子炮出城來了,到離身三丈左
右時,老英雄手一揚起,槍聲響處那懦夫倒下,子暗從左眼進去,即刻死了。城頭上那
個懦夫在隱蔽處重新打了五槍。田三怒教訓他:“狗雜種,你做的事丟了鎮筸人的丑。
在暗中射冷箭,不像個男子。你怎不下來?”懦夫不作聲。原來城上來了另外的人,這
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濟事了,在自己太陽穴上打了一槍,便如此完結了自
己,也完結了當地最後一個遊俠者。
派人作這件事情的,到後才知道是一個姓唐的。這個人也可稱為苗鄉一霸。辛亥革
命領率苗民萬人攻城,犧牲苗民將近六千人,北伐時隨軍下長江,曾任徐海警備司令。
卸職還鄉後稱“司令官”,在離城十里長寧哨新房子中居家納福。事有湊巧,作了這件
事後,過後數年,這人居然被一個駐軍團長,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來放在牢裡,到知
道這事不妥時,人已病死獄中了。
田三怒子弟極多,十年來或因年事漸長,血氣已衰,改業為正經規矩商人。或帶劍
從軍,參加各種內戰,犧牲死去。或因犯案離鄉,漂流無蹤。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
新陳代謝,風俗習慣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來,遊俠者精神雖未絕,所有方式已大大有
了變化。在那萬山環繞的小小石頭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漸為人忘卻,少年子弟中
有從圖書雜誌上知道“飛將軍”、“小黑炭”、“美人魚”等人的,卻不知道田三怒是
誰。
當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還好好存在,為人依然豪俠好客,待友以義,在
苗民中稱領袖,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發生問題,迫何鍵去職,使湖南政治得一轉機的龍
雲飛。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腳麻利,勇敢如豹子,輕捷如猿猴,身體由城牆頭倒擲而
下,落地時尚能作矮馬樁姿勢。在街頭與人決鬥,殺人後下河邊去洗手時,從從容容如
毫不在意。現在雖尚精神矍爍,面目光潤,但已白髮臨頭,謙和寬厚如一長者。回首昔
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這種遊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廳子弟的腦子,所以在本地讀書人觀念上也發生影響。
軍人政治家,當前負責收拾湘西的陳老先生,年過六十,體氣精神,猶如三十許青年壯
健,平時律己之嚴,馭下之寬,以及處世接物,帶兵從政,就大有遊俠者風度。少壯軍
官中,如師長顧家齊,戴季韜輩,雖受近代化訓練,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學生,精神上多
因遊俠者的遺風,勇鷙膘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傳記中人。詩人田星六,詩中就充滿
遊俠者霸氣。山高水急,地苦霧多,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
遊俠者精神的浸潤,產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
熾天使書城
【沅陵的人】
由常德到沅陵,一個旅行者在車上的感觸,可以想像得到,第一是公路上並無苗人,
第二是公路上很少聽說發現土匪。
公路在山上與山谷中盤旋轉折雖多,路面卻修理得異常良好,不問晴雨都無妨車行。
公路上的行車安全的設計,可看出負責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車行的危險,
樂於讚歎自然風物的美秀。在自然景緻中見出宋院畫的神采奕奕處,是太平舖過河時入
目的光景。溪流縈迴,水清而淺,在大石細沙間漱流。群峰競秀,積翠凝藍,在細雨中
或陽光下看來,顏色真無可形容。山腳下一帶樹林,一些儼如有意為之佈局恰到好處的
小小房子,繞河洲樹林邊一灣溪水,一道長橋,一片煙。香草山花,隨手可以掇拾。
《楚辭》中的山鬼,雲中君,彷彿如在眼前。上官莊的長山頭時,一個山接一個山,轉
折頻繁處,神經質的婦女與懦弱無能的男子,會不免覺得頭目暈眩。一個常態的男子,
便必然對於自然的雄偉表示讚歎,對於數年前裹糧負水來在這高山峻嶺修路的壯丁表示
敬仰和感謝。這是一群沒沒無聞沉默不語真正的戰士!每一寸路都是他們流汗築成的。
他們有的從百里以外小鄉村趕來,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擔土,打石頭,三五十人躬著
腰肩共同拉著個大石滾子碾壓路面,淋雨,挨餓,忍受各式各樣虐待,完成了分派到頭
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眼看許多的各色各樣稀奇古怪的物件吼著叫著走過了,這些可
愛的鄉下人,知道事情業已辦完,笑笑的,各自又迴轉到那個想像不到的小鄉村裡過日
子去了。中國幾年來一點點建設基礎,就是這種無名英雄作成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卻十分偉大。
單從這條公路的堅實和危險工程看來,就可知道湘西的民眾,是可以為國家完成任
何偉大理想的。只要領導有人,交付他們更困難的工做,也可望辦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樹木那麼多,桐茶山整理得那麼完美,我們且會明白這個地方的
人民,即或無人領導,關於求生技術,各憑經驗在不斷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面征服,使
生產增加。
只要在上的不過分苛索他們,魚肉他們,這種勤儉耐勞的人民,就不至於鋌而走險
發生問題。可是若到任何一個停車處,試同附近鄉民談談,我們就知道那個“過去”是
種什麼情形了。任何捐稅,鄉下人都有一份,保甲在糟塌鄉下人這方面的努力,“成績”
真極可觀!然而促成他們努力的動機,卻是照習慣把所得繳一半,留一半。然而負責的
注意到這個問題時,就說“這是保甲的罪過,”從不認為是“當政的恥辱”。負責者既
不知如何負責,因此使地方進步永遠成為一種空洞的理想。然而這一切都不妨說已經成
為過去了。
車到了官莊交車處,一列等候過山的車輛,靜靜的停在那路旁空闊處,說明這公路
行車秩序上的不苟。雖在軍事狀態中,軍用車依然受公路規程轄制,不能占先通過,此
來彼往,秩序井然,這條公路的修造與管理統由一個姓周的工程師負責。車到了沅陵,
引起我們注意處,是車站邊挑的,抬的,負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他地方男子
所能做的勞役,在這地方統由女子來做。公民勞動服務也還是這種女人,公路車站的修
成,就有不少女子參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幹。女權運動者在中國二十年來的運動,到
如今在社會上露面時,還是得用“夫人”名義來號召,並不以為可羞。而且大家都集中
在大都市,過著一種腐敗生活。比較起這種女勞動者把流汗和吃飯打成一片的情形,不
由得我們不對這種人充滿尊敬與同情。
這種人並不因為終日勞作就忘記自己是個婦女,女子愛美的天性依然還好好保存。
胸口前的扣花裝飾,褲腳邊的扣花裝飾,是勞動得閒在茶油燈光下做成的。(圍裙扣花
工作之精和設計之巧,外路人一見無有不交口稱讚。)這種婦女日常工作雖不輕鬆,衣
衫卻整齊清潔。有的年紀已過了四十歲,還與同伴競爭兜攬生意。兩角錢就為客人把行
李背到河邊渡船上,跟隨過渡,到達彼岸,再為背到落腳處。外來人到河碼頭渡船邊時,
不免十分驚訝,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
去,幾乎又全是女子,過了河,進得城門,向長街走走,就可見到賣菜的,賣米的,開
舖子的,做銀匠的,無一不是女子。再沒有另一個地方女子對於參加各種事業各種生活,
做得那麼普通那麼自然了。看到這種情形時,真不免令人發生疑問:一切事幾幾乎都由
女子來辦,如《鏡花緣》一書上的女兒國現象了。本地的男子,是出去打仗,還是在家
納福看孩子?
不過一個旅行者自覺已經來到辰州時,興味或不在這些平常問題上。辰州地方是以
辰州符聞名的,辰州符的傳說奇跡中又以趕屍著聞。公路在沅水南岸,過北岸城裡去,
自然盼望有機會弄明白一下這種老玩意兒。
可是旅行者這點好奇心會受打擊。多數當地人對於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無興趣,
也不怎麼相信。或許無意中會碰著一個“大”人物,體魄大,聲音大,氣派也好像很大。
他不是姓張,就是姓李(他應當姓李!一個典型市儈,在商會任職,以善於吹拍混入行
署任名譽參議),會告你,辰州符的靈跡,就是用刀把一隻雞頸脖割斷,把它重新接上,
含一口符水,向地下拋去,這只雞即刻就會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這只雞還居然趕回
來吃米!你問他:“這事曾親眼見過嗎?”他一定說:“當真是眼見的事。”或許慢慢
的想一想,你便也會覺得同樣是在什麼地方親眼見過這件事了。原來五十年前的什麼書
上,就這麼說過的。這個大人物是當地著名會說大話的。世界上事什麼都好像知道得清
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說話是假的還是真的,是書上有的還是自己造作的。多數本地
人對於“辰州符”是個什麼東西,照例都不大明白的。
對於趕屍傳說呢,說來實在動人。凡受了點新教育,血裡骨裡還浸透原人迷信的外
來新紳士,想滿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這個地方來時,總有機會溫習一下這種傳說。紳
士、學生、旅館中人,儼然因為生在當地,便負了一種不可避免的義務,又如為一種天
賦的幽默同情心所激發,總要把它的神奇處重述一番。或說朋友親戚曾親眼見過這種事
情,或說曾有誰被趕回來。其實他依然和客人一樣,並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
他是從不注意這個問題的。客人想“研究”它(我們想像得出,有許多人最樂於研究它
的),最好還是看《奇門遁甲》,這部書或者對他有一點幫助,本地人可不會給他多少
幫助。本地人雖樂於答覆這一類傻不可言的問題,卻不能說明這事情的真實性。就中有
個“有道之士”,姓闕,當地人統稱之為闕五老,年紀將近六十歲,談天時精神猶如一
個小孩子。據說十五歲時就遠走雲貴,跟名師學習過這門法術。作法時口訣並不希奇,
不過是念文天祥的《正氣歌》罷了。死人能走動便受這種歌詞的影響。辰州符主要的工
具是一碗水;這個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陳列了那麼一碗水,據說已經有了三十五年,
碗裡水減少時就加添一點。一切病痛統由這一碗水解決。一個死屍的行動,也得用水迎
面的一灑。這水且能由昏濁與沸騰表示預兆,有人需要幫忙或卜家事吉兇的預兆,登門
造訪者若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假洋人教授,他把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將更驚心動魄。
使他舌底翻蓮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對於客人具有天賦同情,所以常
常把書上沒有的也說到了。客人要老老實實發問:“五老,那你看過這種事了?”他必
裝作很認真神氣說:“當然的。我還親自趕過!那是我一個親戚,在雲南做官,死在任
上,趕回湖南,每天為死者換新草鞋一雙,到得湖南時,死人腳趾頭全走脫了。只是功
夫不練就不靈,早丟下了。”至於為什麼把它丟下,可不說明。客人目的在“表演”,
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說”,末後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過知道了這玩意兒是讀《正氣
歌》作口訣,同儒家居然大有關係時,也不無所得。關於趕屍的傳說,這位有道之士可
謂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訪一次。他的住處在上西關,一問即可知道。可是一
個讀書人也許從那有道之士服爾泰風格的微笑,服爾泰風格的言談,會看出另外一種無
聲音的調笑,“你外來的書獃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許多,可是書本不說,另外還有許多
就不知道了。用《正氣歌》趕走了死屍,你充滿好奇的關心,你這個活人,是被什麼邪
氣歌趕到我這裡來?”那時他也許正坐在他的雜貨舖裡面(他是隱於醫與商的),忽然
用手指著街上一個長頭髮的男子說:“看,瘋子!”那真是個瘋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瘋
子,可是他的語氣也許指得是你拜訪者。你自己試想想看,為了一種流行多年的荒唐傳
說,充滿了好奇心來拜訪一個透熟人生的人,問他死了的人用什麼方法趕上路,你用意
說不定還想拜老師,學來好去外國賺錢出名,至少也弄得個哲學博士回國,再來用它騙
中國學生,在他飽經世故的眼中,你和瘋子的行徑有多少不同!
這個人的言談,倒真是一種傑作,三十年來當地的歷史,在他記憶中保存得完完全
全,說來時莊諧雜陳,實在值得一聽。尤其是對於當地人事所下批評,尖銳透入,令人
不由得不想起法國那個服爾泰。
至於辰砂的出處,出產於離辰州地還遠得很,遠在三百里外鳳凰縣的苗鄉猴子坪。
凡到過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後,依然可從自然風物的秀美上得到補償。由沅陵
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
眼,實在俗氣。由北岸向南望,則河邊小山間,竹園、樹人、廟宇、高塔、民居,彷彿
各個都位置在最適當處。山後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雲變幻,顏色積翠堆藍。
早晚相對,令人想像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蜺,馳驟其間。繞城長河,每年三四月
春水發後,洪江油船顏色鮮明,在搖櫓歌呼中連翩下駛。長方形大木筏,數十精壯漢子,
各據筏上一角,舉橈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遊目四矚,儼
然四圍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
船頭,視若無事。同一渡船,大多數都是婦人,划船的是婦女,過渡的也是婦女較多。
有些賣柴賣炭的,來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賣一擔柴,換兩斤鹽,或帶回一點紅綠紙張
同竹篾作成的簡陋船隻,小小香燭,問她時,就會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會。”
你或許不明白土地會的意義,事實上就是酬謝《楚辭》中提到的那種雲中君——山鬼。
這些女子一看都那麼和善,那麼樸素,年紀四十以下的,無一不在胸前土藍布或蔥綠布
圍裙上繡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別出心載,把它處置得十分美觀,不拘寫實或
抽像的花朵,總那麼妥貼而雅相。在輕煙細雨裡,一個外來人眼見到這種情形,必不免
在讚美中輕輕歎息。天時常常是那麼把山和水和人都籠罩在一種似雨似霧使人微感淒涼
的情調裡,然而卻無處不可以見出“生命”在這個地方有光輝的那一面。
外來客自然會有個疑問發生:這地方一切事業女人都有份,而且像只有“兩截穿衣”
的女子有份,男子到哪裡去了呢?
在長街上,我們固然時常可以見到一對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淺
藍布衣,用手指粗銀鏈系扣花圍裙,背小竹籠。男的身長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
種野獸皮向商人兜賣,令人一見十分驚詫。可是這種男子是特殊的。是出了錢,得到免
役的瑤族。
男子大部分都當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陷,和執行兵役法的中間層保甲制度人選不
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這些壯丁拋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當匪,匪多的原因,
外來官吏苛索實為主因。鄉下人照例都願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讓他
們那麼好好活下去。鄉下人照例一入兵營就成為一個好戰士,可是辦兵役的,卻覺得如
果人人都樂於應兵役,就毫無利益可圖。土匪多時,當局另外派大部隊伍來“維持治
安”,守在幾個城區,別的不再過問。分佈鄉下土匪得了相當武器後,在報復情緒下就
是對公務員特別不客氣,凡搜刮過多的外來人,一落到他們手裡時,必然是先將所有的
得到,再來取那個“命”。許多人對於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個特別蠻悍嗜殺的印象,就
由這種教訓而來。許多人說湘西有匪,許多人在湘西雖遇匪,卻從不曾遭遇過一次搶劫,
就是這個原因。
一個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這種蠻悍不馴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風雪中努力作成
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車由這條公路經過,既感覺公路工程的偉大結實,到得沅陵時,更
隨處可見婦人如何認真稱職,用勞力討生活,而對於自然所給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
免感慨系之。這地方神秘處原來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
來牧民者來來去去,新陳代謝,不知多少,除認為“蠻悍”外,竟別無發現。外來為官
作宦的,回籍時至多也只有把當地久已消滅無余的各種畫符捉鬼荒唐不經的傳說,在茶
余酒後向陌生者一談。地方真正好處不會欣賞,壞處不能明白,這豈不是湘西的另一種
神秘?
沅陵算是個湘西受外來影響較久較大的地方,城區教會的勢力,造成一批吃教飯的
人物,蠻悍性情因之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或許是一點青年會辦事人的習氣。沅陵又是
沅水幾個支流貨物轉口處,商人勢力較大,以利為歸的習慣,也自然很影響到一些人的
打算行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為內戰時代必爭之地。因此麻陽縣
的水手,一部分登陸以後,便成為當地有勢力的小販。鳳凰縣屯墾子弟兵官佐,留下住
家的,便成為當地有產業的客居者。慷慨好義,負氣任俠,楚人中這類古典的熱誠,若
從當地人尋覓無著時,還可從這兩個地方的男子中發現。一個外來人,在那山城中石板
作成的一道長街上,會為一個矮小、瘦弱,眼睛又不明,聽覺又不聰,走路時匆匆忙忙,
說話時結結巴巴,那麼一個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說不定他那時正在大街頭為人排難解紛!
說不定他的行為正需要旁人排難解紛!他那樣子就古怪,神氣也古怪。一切像個鄉下人,
像個官能為嗜好與毒物所毀壞,心靈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應當找機會去同他熟一點,
談談天。應當想辦法更熟一點,跟他向家裡走(他的家在一個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戶
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來,結果你會接觸一點很新奇的東西,一種混合古典
熱誠與近代理性在一個特殊環境特殊生活裡培養成的心靈。你自然會“同情”他,可是
最好倒是“信託”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為他人設想幫忙盡
義務,來不及接受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信託,因為他那種古典的作人的態度,值得信
托。同時他的性情充滿了一種天真的愛好,他需要信託,為的是他值得信託。他的視覺
同聽覺都毀壞了,心和腦可極健全。鳳凰屯墾兵子弟中出壯士,體力膽氣兩方面都不弱
於人。這個矮小瘦弱的人物,雖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無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
軍人的資格。可是那點有遺傳性的軍人氣概,卻征服了他自己,統制自己,改造自己,
成為沅陵縣一個頂可愛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先生”,或“大大”,一個古怪到家的
稱呼。商人、妓女、屠戶、教會中的牧師和醫生,都這樣稱呼他。到沅陵去的人,應當
認識認識這位大先生。
沅陵縣沿河下游四里路遠近,河中心有個洲島,周圍高山四合,名“合掌洲”,名
目與情景相稱。洲上有座廟宇,名“和尚洲”,也還說得去。但本地的傳說卻以為是
“和漲洲”,因為水漲河面寬,淹不著,為的是洲隨河水起落!合掌洲有個白塔,由頂
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為奇。並不足奇,河南岸村名黃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裡,
橘子樹白華朱實,宜有小腰白齒於其間。一個種菜園的周家,生了四個女兒,最小的一
個四妹,人都呼為夭妹,年紀十七歲,許了個成衣店學徒,尚未圓親。成衣店學徒積蓄
了整年工錢,打了一副金耳環給夭妹,女孩子就戴了這副金耳環,每天挑菜進東門城賣
菜。因為性格好繁華,人長得風流俊俏,一個東門大街的人都知道賣菜的周家夭妹。
因此縣裡的機關中辦事員,保安司令部的小軍佐,和商店中小開,下黃草尾玩耍的
就多起來了。但不成,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了主子。可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夭夭的
名聲傳出去了,水上划船人全都知道周家夭夭。去年(一九三七年)冬天一個夜裡,忽
然來了四百武裝嘍羅攻打沅陵縣城,在城邊響了一夜槍,到天明以前,無從進城,這一
伙人依然退走了。這些人本來目的也許就只是在城外打一夜槍。其中一個帶隊的稱團長,
卻帶了兄弟伙到夭妹家裡去拍門。進屋後別的不要,只把這女孩子帶走。
女孩子雖又驚又怕,還是從容的說,“你搶我,把我箱子也搶去,我才有衣服換!”
帶到山裡去時那團長問!“夭夭,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輕聲的說,“要死。你不會讓我死。”團長笑了,“那你意思是要
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我把你當官太太,為你殺豬殺羊請客,我不負你。”
女孩子看看團長,人物實在英俊標緻,比成衣店學徒強多了,就說:“人到什麼地
方都是吃飯,我跟你走。”
於是當天就殺了兩個豬,十二隻羊,一百對雞鴨,大吃大喝大熱鬧,團長和夭妹結
婚。女孩子問她的衣箱在什麼地方,待把衣箱取來打開一看,原來全是預備陪嫁的!英
雄美人,可謂美滿姻緣。過三天後,那團長就派人送信給黃草尾種菜的周老夫婦,稱岳
父岳母,報告夭妹安好,不用掛念。信還是用紅帖子寫的,詞句華而典,師爺的手筆。
還同時送來一批禮物!老夫婦無話可說,只苦了成衣店那個學徒,坐在東門大街一家舖
子裡,一面裁布條子做紐絆,一面垂淚。
這也可說是沅陵縣人物之一型。
至於住城中的幾個年高有德的老紳士,那倒正象湘西許多縣城裡的正經紳士一樣,
在當地是很聞名的,廟宇裡照例有這種名人寫的屏條,名勝地方照例有他們題的詩詞。
兒女多受過良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種植花木,蓄養金魚和雀鳥,門庭規矩也很好。
與地方關係,卻多如顯克微支在他《炭畫》那本書裡所說的貴族,凡事取“不干涉主
義”。因為名氣大,許多不相干的捐款,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煩不會上門,樂得
在家納福,不求聞達,所以也不用有什麼表現。對於生活勞苦認真,既不如車站邊負重
婦女生命活躍,也不如賣菜的周家夭妹,然而日子還是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由沅水下行百十里到沅陵屬邊境地名柳林岔,——就是湘西出產金子,風景又極美
麗的柳林岔。那地方過去一時也有個人,很有意思。這個人據說母親貌美而守寡,住在
柳林岔鎮上,對河高山上有個廟,廟中住下一個青年和尚,誠心苦修。寡婦因愛慕和尚,
每天必借燒香為名去看看和尚,二十年如一日。和尚誠心修苦,不作理會,也同樣二十
年如一日。兒子長大後,慢慢的知道了這件事。兒子知道後,不敢規勸母親,也不能責
怪和尚,唯恐母親年老眼花,一不小心,就會墜入深水中淹死。又見廟宇在一個圓形峰
頂,攀援實在不容易。因此特意雇定一百石工,在臨河懸巖上開闢一條小路,僅可容足,
更找一百鐵工,制就一條粗而長的鐵鏈索,固定在上面,作為援手工具。又在兩山間造
一拱石頭橋,上山頂廟裡時就可省一大半路。這些工作進行時自己還參加,直到完成。
各事完成以後,這男子就出遠門走了,一去再也不回來了。
這座廟,這個橋,瀕河的黛色懸崖上這條人工鑿就的古怪道路,路旁的粗大鐵鏈,
都好好的保存在那裡,可以為過路人見到。凡上行船的纖手,還必需從這條路把船拉上
灘。船上人都知道這個故事。故事雖還有另一種說法,以為一切是寡婦所修的,為的是
這寡婦……總之,這是一個平常人為滿足他的某種願心而完成的偉大工程。這個人早已
死了,卻活在所有水上人的記憶裡。傳說和當地景色極和諧,美麗而微帶憂鬱。沅水由
沅陵下行三十里後即灘水連接,白溶、九溪、橫石、青浪,……就中以青浪灘最長,石
頭最多,水流最猛。順流而下時,四十里水路不過二十分鐘可完事,上行船有時得一整
天。
青浪灘灘腳有個大廟,名伏波宮,敬奉的是漢老將馬援。行船人到此必在廟裡燒紙
獻牲。廟宇無特點,不出奇。廟中屋角樹梢棲息的紅嘴紅腳小小烏鴉,成千累萬,遇下
行船必飛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飯食糕餅向空中拋去,這些小黑鳥就在空中接著,把它
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顧。雖上下船隻極多,這小東西知道向什麼船可發利市,什麼
船不打抽豐。船夫說這是馬援的神兵,為迎接船隻的神兵,照老規矩,凡傷害的必賠一
大小相等銀烏鴉,因此從不會有人敢傷害它。
幾件事都是人的事情。與人生活不可分,卻又雜糅神性和魔性。湘西的傳說與神話,
無不古艷動人。同這樣差不多的還很多。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關係。歷史
上“楚”人的幻想情緒,必然孕育在這種環境中,方能滋長成為動人的詩歌。想保存它,
同樣需要這種環境。
熾天使書城
【桃源與沅州】
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以來,命運中注定了應讀一篇《桃花源記》,因此把
桃源當成一個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漁人發現的,有桃花夾岸,芳草鮮美。
遠客來到,鄉下人就殺雞溫酒,表示歡迎。鄉下人都是避秦隱居的遺民,不知有漢朝,
更無論魏晉了。千餘年來讀書人對於桃源的印象,既不怎麼改變,所以每當國體衰弱發
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必多,這文章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
至於住在那兒的人呢,卻無人自以為是遺民或神仙,也從不曾有人遇著遺民或神仙。
桃源洞離桃源縣二十五里。從桃源縣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馬渡時,上南岸走
去,忘路之遠近亂走一陣,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雖不如何動人,竹林卻很有
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隨處皆可發現前人用小刀刻劃留下的詩歌。新派學生不甘自
棄,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題名。竹林裡間或潛伏一二翦徑壯士,待機會霍地從路旁躍出,
仿照《水滸傳》上英雄好漢行為,向遊客發個利市,使人措手不及,不免吃點小驚。桃
源縣城則與長江中部各小縣城差不多,一入城門最觸目的是推行印花稅與某種公債的布
告。城中有棺材舖,官藥舖,有茶館酒館,有米行腳行,有和尚道士,有經紀媒婆,廟
宇祠堂多數為軍隊駐防,門外必有個武裝同志站崗.土棧煙館既照章納稅,就受當地軍
警保護。代表本地的出產,邊街上有幾十家玉器作,用鈱石染紅著綠,琢成酒杯筆架等
物,貨物品質平平常常,價錢卻不輕賤。另外還有個名為“後江”的地方,住下無數公
私不分的妓女,很認真經營他們的職業。有些人家在一個菜園平房裡,有些卻又住在空
船上,地方雖髒一點倒富有詩意。這些婦女使用她們的下體,安慰軍政各界,且征服了
往還沅水流域的煙販,木商,船主以及種種因公出差過路人。挖空了每個顧客的錢包,
維持許多人生活,促進地方的繁榮。一縣之長照例是個讀書人,從史籍上早知道這是人
類一種最古的職業,沒有郡縣以前就有了它,取締既與“風俗”不合,且影響到若干人
生活,因此就很正當的定下一些規章制度,向這些人來抽收一種捐稅(並採取了個美麗
名詞叫作“花捐”),把這筆款項用來補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鄉教育經費。
桃源既是個有名地方,每年自然有許多“風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裡攜
了《陶靖節集》與《詩韻集成》等參考資料和文房四寶,來到桃源縣訪幽探勝。這些人
往桃源洞賦詩前後,必尚有機會過後江走走,由朋友或專家引導,這家那家坐坐,燒盒
煙,喝杯茶。看中意某一個女人時,問問行市,花個三元五元,便在那齷齪不堪萬人用
過的花板床上,壓著那可憐婦人胸膛放蕩一夜。於是紀游詩上多了幾首無題艷遇詩,把
“巫峽神女”、“漢皋解佩”、“劉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詩上去。看過了
桃源洞,這人平常若是很謹慎的,自會覺得應當即早過醫生處走走,於是匆匆的回家了。
至於接待過這種外路“風雅”人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許陸續接待過了三個麻陽船水手,
後一夜又得陪伴兩個貴州省牛皮商人。這些婦人照例說不定還被一個散兵游勇,一個縣
公署執達吏,一個公安局書記。或一個當地小流氓長時期包定佔有,客來時那人往煙館
過夜,客去後再回到婦人身邊來燒煙。
妓女的數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數不小。因此彷彿有各種原因,她們的年齡都比其他大
都市更無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還不甘自棄,同十六七歲孫女輩前來參加這種生
活鬥爭,每日輪流接待水手同軍營中火案。也有年紀不過十四五歲,乳臭尚未脫盡,便
在那兒服侍客人過夜的。
她們的技藝是燒燒鴉片煙,唱點流行小曲,若來客是糧子上跑四方人物,還得唱唱
軍歌黨歌,和時下電影明星的新歌,應酬應酬,增加興趣。她們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
錢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一塊八毛。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實在病重了,不
能作生意掙飯吃,間或就上街到西藥房去打針,六零六,三零三扎那麼幾下,或請走方
郎中配副藥,硃砂茯苓亂吃一陣,只要支持得下去,總不會坐下來吃白飯。直到病倒了,
毫無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門板抬到那類住在空船中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去,盡
她嚥最後那一口氣。死去時親人呼天搶地哭一陣,罄所有請和尚安魂唸經,再托人賒購
副四合頭棺木,或借“大加一”買副薄薄板片,土裡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達號稱湘西嚥喉的武陵(常德),每日都有八輛十輛新式載
客汽車,按照一定時刻在公路上奔馳。距常德約九十里,車票價錢一元零。這公路從常
德且直達湖南省會長沙,汽車路程約四小時,車票價約六元。公路通車時,有人說這條
公路在湘省經濟上具有極大意義,意思是對於黔省出口“特貨”運輸可方便不少。這人
似乎不知道特貨過境每次必三百擔五百擔,公路上一天不過十幾輛汽車來回,若非特貨
再加以精製,每天能運輸多少?關於特貨的精製,在各省嚴厲禁煙宣傳中,平民誰還有
膽量來作這種非法勾當。假若在桃源縣某種舖子裡,居然有人能夠設法購買一點黃色粉
末藥物,作為談天口氣,隨便問問,就會明白那貨物的來源是有來頭的。信不信由你,
大股東中大頭腦有什麼“齡”字輩“子”字輩,還有沿江之督辦,上海之聞人。且明白
出產並不是桃源縣城。沿江上行六十里,有二十部機器日夜加工,運輸出口時或用輪船
直往漢口,卻不需借公路汽車轉運長沙。
真可稱為桃源名產值得引人注意的,是家雞同雞卵。街頭巷尾無處不可以發現這種
冠赤如火龐大莊嚴的生物,經常有重達一二十斤的。凡過路人初見這地方雞卵,必以為
鴨卵或鵝卵。其次,桃源有一種小劃子,輕捷,穩當,乾淨,在沅水中可稱首屈一指。
一個外省旅行者,若想從湘西的永綏、乾城、鳳凰研究湘邊苗族的分佈狀況,或想從湘
西往四川的酉陽、秀山調查桐油的生產,往貴州的銅仁調查硃砂水銀的生產,往玉屏調
查竹料種類,注意造簫制紙的手工業生產情況,皆可在桃源縣魁星閣下邊,雇妥那麼一
只小船,沿沅水溯流而上,直達目的地,到地時取行李上岸落店,毫無何等困難。
一隻桃源小劃子上只能裝載一二客人。照例要個舵手,管理後梢,調動船隻左右。
張掛風帆,鬆緊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風。放纜拉船,量渡河面寬窄與河流水勢,
伸縮竹纜。另外還要攔頭工人,上灘下灘時看水認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頭、惡
浪與泂流,出事後點篙子需要準確穩重。這種人還要有膽量,有氣力,有經驗。張帆落
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時拉桅下繩索。走風船行如箭時,便蹲坐在船頭上叫喝呼嘯,嘲笑同
行落後的船隻。自己船隻落後被人嘲罵時,還要回罵,人家唱歌也得用歌聲作答。兩船
相碰說理時,不讓別人佔便宜。動手打架時,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隻逼入急流亂
石中,不問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脫光衣褲,向急流中跑去,在水裡盡肩背之力使船
只離開險境。掌舵的因事故不盡職,就從船頂爬過船尾去,作個臨時舵手。船上若有小
水手,還應事事照料小水手,指點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卻的職務,便是在一切過失
上,應與掌舵的各據小船一頭,相互辱宗罵祖,繼續使船前進,小船除此兩人以外,尚
需要個小水手居於雜務地位,淘米、燒飯、切菜、洗碗,無事不作。行船時應蕩槳就幫
同蕩槳,應點篙就幫同持篙。這種小水手大都在學習期間,應處處留心,取得經驗同本
領。除了學習看水,看風,記石頭,使用篙槳以外,也學習挨打挨罵。盡各種古怪希奇
字眼兒成天在耳邊反覆響著,好好的保留在記憶裡,將來長大時再用它來辱罵旁人。上
行無風吹,一個人還負了纖板,曳著一段竹纜,在荒涼河岸小路上拉船前進。小船停泊
碼頭邊時,又得規規矩矩守船。關於他們經濟情勢,舵手多為船家長年雇工,平均算來
合八分到一角錢一天。攔頭工有長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強多經驗,待遇同掌舵的差不
多。若只是短期包來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毛五分錢,下行則盡義務吃白飯而已。
至於小水手,學習期限看年齡同本事來,有些人每天可得兩分錢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
三年五載吃白飯。上灘時一個不小心,閃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彈入亂石激流中,泅水技
術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生死家長不能過問。掌舵的把死者
賸餘的一點衣服交給親長說明白落水情形後,燒幾百錢紙,手續便清楚了。
一隻桃源劃子,有了這樣三個水手,再加上一個需要趕路,有耐心,不嫌孤獨,能
花個二十三十的乘客,這船便在一條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動起來了。在這條河裡在
這種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見於記載的一人,應當是那瘋瘋癲癲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
的文章裡,他就說道:“朝發汪渚兮,夕宿辰陽。”若果他那文章還值得稱引,我們尚
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舲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
溯流而上,到過出產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裡生長芷草,
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
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
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
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裡,再從溪裡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
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
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聖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
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麼美麗。
什麼人看了我這個記載,若神往於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從桃源包了小船過沅州去,
希望實地研究解決《楚辭》上幾個草木問題。到了沅州南門城邊,也許無意中會一眼瞥
見城門上有一片觸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時可無從向誰去詢問。他所見到的只是
一片新的血跡,並非什麼古跡。大約在清黨前後,有個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農科大學
畢業生,在沅州晃州兩縣,用黨務特派員資格,率領了兩萬以上四鄉農民和一群青年學
生,肩持各種農具,上城請願。守城兵先已得到長官命令,不許請願群眾進城。於是雙
方自然發生了衝突。一面是旗幟,木棒,呼喊與憤怒,一面是居高臨下,一尊機關鎗同
十支步槍。街道既那麼窄,結果站在最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生與農民,便
全在城門邊犧牲了。其餘農民一看情形不對,拋下農具四散跑了。那個特派員的屍體,
於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眾三天。三天過後,便連同其他犧牲者,一齊拋入
屈原所稱讚的清流裡喂魚吃了。幾年來本地人在內戰反覆中被派捐拉夫,在應付差役中
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載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討得酒錢回船時,這些水手必乘興
過南門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後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經營最古職業的人物,地
方既非商埠,價錢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錢關一次門,上船時還可以得一包黃油油的上淨
煙絲,那是十年前的規矩。照目前百物昂貴情形想來,一切當然已不同了,出錢的花費
也許得多一點,收錢的待客也許早已改用“美麗牌”代替“上淨絲”了。或有人在皮匠
街驀然間遇見水手,對水手發問:“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裡有的你讓別人
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這上算嗎?”
那水手一定會拍著腰間麂皮抱兜,笑瞇瞇的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
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六七百里,桃
源那一個他管不著。
便因為這點哲學,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灑脫多了。若說話不犯忌
諱,無人疑心我“袒護無產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為,比起那些讀了些“子曰”,
帶了《五百家香艷詩》去桃源尋幽訪勝,過後江討經驗的“風雅人”來,也實在還道德
的多。
一九三五年三月作於北京
熾天使書城
【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我的小表到了七點四十分時,天光還不很亮。停船地方兩山過高,故住在河上的人,
睡眠彷彿也就可以多些了。小船上水手昨晚上吃了我五斤河魚,吃過了魚,大約還記得
著那吃魚的原因,不好意思再睡,這時節業已起身,捲了舖蓋,在燒水掃雪了。兩個水
手一面工作一面用野話編成韻語罵著玩著,對於惡劣天氣與那些昨晚上能晃著火炬到有
吊腳樓人家去同寬臉大奶子婦人糾纏的水手,含著無可奈何的妒嫉。
大木筏都得天明時漂灘,正預備開頭,寄宿在岸上的人已陸續下了河,與宿在筏上
的水手們,共同開始從各處移動木料。筏上有斧斤聲與大搖槌彭彭敲打木樁聲音。許多
在吊腳樓寄宿的人,從婦人熱被裡脫身,皆在河灘大石間踉蹌走著,回歸船上。婦人們
恩情所結,也多和衣靠著窗邊,與河下人遙遙傳述那種種“後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
很顯然的事,便是這些人從昨夜那點露水恩情上,已經各在那裡支付分上一把眼淚與一
把埋怨。想到這眼淚與埋怨,如何揉進這些人的生活中,成為生活之一部分時,使人心
中柔和得很!
第一個大木筏開始移動時,約在八點左右。木筏四隅數十支大橈,潑水而前,筏上
且起了有節奏的“唉”聲。接著又移動了第二個。……木筏上的橈手,各在微明中畫出
一個黑色的輪廓。木筏上某一處必揚著一片紅紅的火光,火堆旁必有人正蹲下用鋼罐煮
水。
我的小船到這時節一切業已安排就緒,也行將離岸,向長潭上游溯江而上了。
只聽到河下小船鄰近不遠某一隻船上,有個水手啞著嗓子喊人:
“牛保,牛保,不早了,開船了呀!”
許久沒有回答,於是又聽那個人喊道:“牛保,牛保,你不來當真船開動了!”
再過一陣,催促的轉而成為辱罵,不好聽的話已上口了。“牛保,牛保,狗×的,
你個狗就見不得河街女人的×!”
吊腳樓上那一個,到此方彷彿初從好夢中驚醒,從熱被裡婦人手臂中逃出,光身跑
到窗邊來答著:“宋宋,宋宋,你喊什麼?天氣還早咧。”
“早你的娘,人家木駁全開了,你×了一夜還盡不夠!”
“好兄弟,忙什麼?今天到白鹿潭好好的喝一杯!天氣早得很!”
“早得很,哼,早你的娘!”
“就算是早我的娘吧。”
最後一句話,不過是我想像的。因為河岸水面那一個,雖尚呶呶不已,樓上那一個
卻業已沉默了。大約這時節那個婦人還臥在床上,也開了口,“牛保,牛保,你別理他,
冷得很!”因此即刻又回到床上熱被裡去了。
只聽到河邊那個水手喃喃的罵著各種野話,且有意識把船上傢伙撞磕得很響。我心
想:這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我倒應該看看他。且很希望認識岸上那一個。我知道他們那
只船也正預備上行,就告給我小船上水手,不忙開頭,等等同那只船一塊兒開。
不多久,許多木筏離岸了,許多下行船也拔了錨,推開篷,著手蕩槳搖櫓了。我臥
在船艙中,就只聽到水面人語聲,以及櫓槳激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扳動時咿咿啞啞聲。
河岸吊腳樓上婦人在曉氣迷濛中銳聲的喊人,正如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眾聲而上。
河面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聖境。
我出到艙外去站了一會。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氣逼人。眼看這些船筏各戴
上白雪浮江而下,這裡那裡揚著紅紅的火焰同白煙,兩岸高山則直矗而上,如對立巨魔,
顏色淡白,無雪處皆作一片墨綠。奇景當前,有不可形容的瑰麗。
一會兒,河面安靜了。只剩下幾隻小船同兩片小木筏,還無開頭意思。
河岸上有個藍布短衣青年水手,正從半山高處人家下來到一隻小船上去。因為必須
從我小船邊過身,故我把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寬臉,鼻子短,寬闊肩膊下掛著兩
只大手(手上還提了一個棕衣口袋,裡面填得滿滿的),走路時肩背微微向前彎曲,看
來處處皆證明這個人是一個能幹得力的水手!我就冒昧的喊他,同他說話:“牛保,牛
保,你玩得好!”
誰知那水手當真就是牛保。
那傢伙回過頭來看看是我叫他,就笑了。我們的小船好幾天以來,皆一同停泊,一
同啟碇,我雖不認識他,他原來早就認識了我的。經我一問,他有點害羞起來了。他把
那口袋舉起帶笑說道:
“先生,冷呀!你不怕冷嗎?我這裡有核桃,你要不要吃核桃?”
我以為他想賣給我些核桃,不願意掃他的興,就說我要,等等我一定向他買些。
他剛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邊,就快樂的唱起來了。忽然稅關複查處比鄰吊腳樓人家
窗口,露出一個年青婦人鬢發散亂的頭顱,向河下人銳聲叫將起來:“牛保,牛保,我
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
年青水手向吊腳樓一方把手揮動著。
“唉,唉,我記得到!……冷!你是怎麼的啊!快上床去!”
大約他知道婦人起身到窗邊時,是還不穿衣服的。
婦人似乎因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領會,有點不高興的神氣。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說著,彭的一聲把格子窗放下了。這時節
眼睛一定已紅了。
那一個還向吊腳樓喃喃說著什麼,隨即也上了船。我看看,那是一隻深棕色的小貨
船。
我的小船行將開頭時,那個青年水手牛保卻跑來送了一包核桃。我以為他是拿來賣
給我的,趕快取了一張值五角的票子遞給他。這人見了錢只是笑。他把錢交還,把那包
核桃從我手中搶了回去。
“先生,先生,你買我的核桃,我不賣!我不是做生意人。(他把手向吊腳樓指了
一下,話說得輕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麼多,還有栗子,干魚。
還說了許多癡話,等我回來過年咧。……”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種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錢,皮箱上正擱了一包煙台蘋果,
我隨手取了四個大蘋果送給他,且問他:
“你回不回來過年?”
他只笑嘻嘻的把頭點點,就帶了那四個蘋果飛奔而去。我要水手開了船。小船已開
到長潭中心時,忽然又聽到河邊那個啞嗓子在喊嚷:
“牛保,牛保,你是怎麼的?我×你的媽,還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還……”
一會兒,一切皆沉靜了,就只聽到我小船船頭分水的聲音。
聽到水手的辱罵,我方明白那個快樂多情的水手,原來得了蘋果後,並不即返船,
仍然又到吊腳樓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蘋果獻給那個婦人,且告給婦人這蘋果的來源,說
來說去,到後自然又輪著來聽婦人說的癡話,所以把下河的時間完全忘掉了。
小船已到了辰河多灘的一段路程,長潭盡後就是無數大灘小灘。河水半月來已落下
六尺,雪後又照例無風,較小船隻即或可以不從大漕上行,沿著河邊淺水處走去也依然
十分費事。水太干了,天氣又實在太冷了點。我伏在艙口看水手們一面罵野話,一面把
長篙向急流亂石間擲去,心中卻念及那個多情水手,船上灘時浪頭儼然只想把船上人攫
走。水流太急,故常常眼看業已到了灘頭,過了最緊要處,但在抽篙換篙之際,忽然又
會為急流衝下。河水又大又深,大浪頭拍岸時常如一個小山,但它總使人覺得十分溫和。
河水可同一般火,太熱情了一點,時時刻刻皆想把人攫走,且彷彿完全只憑自己意見作
去。但古怪的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們得靠水為生,
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處;但他們為了求生,卻在每個日子裡每一時間皆有
向水中跳去的準備。小船一上灘時,就不能不向白浪裡鑽去,可是他們卻又必有方法從
白浪裡找到出路。
在一個小灘上,因為河面太寬,小漕河水過淺,小船纜繩不夠長不能拉縴,必需盡
手足之力用篙撐上,我的小船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衝下。船頭全是水。到後想把船從
對河另一處大漕走去,漂流過河時,從白浪中鑽出鑽進,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
了兩次,還花錢加了個臨時水手,方把這只小船弄上灘。上過灘後問水手是什麼灘,方
知道這灘名“罵娘灘”。(說野話的灘!)即或是父子弄船,一面弄船也一面得互罵各
種野話,方可以把船弄上灘口。
一整天小船盡是上灘,我一面欣賞那些從船舷馳過急於奔馬的白浪,一面便用船上
的小斧頭,剝那個風流水手見贈的核桃吃。我估想這些硬殼果,說不定每一顆還都是那
吊腳樓婦人親手從樹上摘下,用鞋底揉去一層苦皮,再一一加以選擇,放到棕衣口袋裡
來的。望著那些棕色碎殼,那婦人說的“你有良心你就趕快來”一句話,也就盡在我耳
邊響著。那水手雖然這時節或許正在急水灘頭趴伏到石頭上拉船,或正脫了褲子涉水過
溪,一定卻記憶著吊腳樓婦人的一切,心中感覺十分溫暖。每一個日子的過去,便使他
與那婦人接近一點點。十天完了,過年了,那吊腳樓上,照例門楣上全貼了紅喜錢,被
捉的雄雞啊呵呵呵的叫著。雄雞宰殺後,把它向門角落拋去,只聽到翅膀撲地的聲音。
鍋中蒸了一籠糯米,熱氣騰騰的倒入大石臼中,兩人就開始在大石臼裡搗將起來。一切
事都是兩個人共力合作,一切工作中都摻合有笑謔與善意的詛咒。於是當真過年了。又
是叮嚀與眼淚,在一分長長的日子裡有所期待,留在船上另一個放聲的辱罵催促著,方
下了船,又是核桃與粟子,干鯉魚與……
到了午後,天氣太冷,無從趕路。時間還只三點左右,我的小船便停泊了。停泊地
方名為楊家。依然有吊腳樓,飛樓閣懸在半山中,結構美麗悅目。小船傍在大石邊,只
須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吊腳樓前枯樹邊,正有兩個婦人,穿了毛藍布衣裳,不知商量
些什麼,幽幽的說著話。這裡雪已極少,山頭皆裸露作深棕色,遠山則為深紫色。地方
靜得很,河邊無一隻船,無一個人,無一堆柴。不知河邊哪一塊大石後面有人正在捶搗
衣服,一下一下的搗。對河也有人說話,卻看不清楚人在何處。
小船停泊到這些小地方,我真有點擔心。船上那個壯年水手,是一個在軍營中開過
小差作過種種非凡事情的人物,成天在船上只唱著“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
煎”,若誤會了我箱中那些帶回湘西送人的信箋信封,以為是值錢的東西,在唱過了埋
怨生活的戲文以後,轉念頭來玩個新花樣,說不定我還不及被詢問“吃板刀面或吃雲吞”
以前,就被他解決了。這些事我倒不怎麼害怕,凡是蠢人作出的事我不知道什麼叫嚇怕
的。只是有點兒擔心,因為若果這個人做出了這種蠢事,我完了,他跑了,這地方可糟
了。地方既屬於我那些同鄉軍官大老管轄,就會把他們可忙壞了。
我盼望牛保那只小船趕來,也停泊到這個地方,一面可以不用擔心,一面還可以同
這個有人性的多情水手談談。直等到黃昏,方來了一隻郵船,靠著小船下了錨。過不久,
郵船那一面有個年青水手嚷著要支點錢上岸去吃“葷煙”,另一個管事的卻不允許,兩
人便爭吵起來了。只聽到年青的那一個呶呶絮語,聲音神氣簡直同大清早上那個牛保一
個樣子。到後來,這個水手負氣,似乎空著個荷包,也仍然上岸過吊腳樓人家去了。過
了一會還不見他回船,我很想知道一下他到了那裡作些什麼事情,就要一個水手為我點
上一段廢纜,晃著那小小火把,引導我離了船,爬了一段小小山路,到了所謂河街。
五分鐘後,我與這個穿綠衣的郵船水手,一同坐到一個人家正屋裡火堆旁,默默的
在烤火了。面前一個大油松樹根株,正伴同一餅油渣,熊熊的燃著快樂的火焰。間或有
人用腳或樹枝撥了那麼一下,便有好看的火星四散驚起。主人是一個中年婦人,另外還
有兩個老婦人,不斷向水手提出種種問題,且把關於下河的油價,木價,米價,鹽價,
一件一件來詢問他,他卻很散漫的回答,只低下頭望著火堆。從那個頸項同肩膊,我認
得這個人性格同靈魂,竟完全同早上那個牛保一樣。我明白他沉默的理由,一定是船上
管事的不給他錢,到岸上來賒煙不到手。他那悶悶不樂的神氣,可以說是很嫵媚。我心
想請他一次客,又不便說出口。到後機會卻來了。門開處進來了一個年事極輕的婦人,
頭上裹著大格子花布首巾,身穿蔥綠色土布襖子,系一條藍色圍裙,胸前還繡了一朵小
小白花。那年輕婦人把兩隻手插在圍裙裡,輕腳輕手進了屋,就站在中年婦人身後。說
真話,這個女人真使我有點兒驚訝。我似乎在什麼地方另一時節見著這樣一個人,眼目
鼻子皆彷彿十分熟習。若不是當真在某一處見過,那就必定是在夢裡了。公道一點說來,
這婦人是個美麗得很的生物!
最先我以為這小婦人是無意中撞來玩玩,聽聽從下河來的客人談談下面事情,安慰
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間,我卻明白她是為另一件事而來的了。屋主人要她坐下,
她卻不肯坐下,只把一雙放光的眼睛盡瞅著我,待到我抬起頭去望她時,那眼睛卻又趕
快逃避了。她在一個水手面前一定沒有這種羞怯,為這點羞怯我心中有點兒惆悵,引起
了點兒憐憫。這憐憫一半給了這個小婦人,卻留下一半給我自己。
那郵船水手眼睛為小婦人放了光,很快樂的說:“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像個觀
音!”
那女人抿嘴笑著不理會,表示這點阿諛並不希罕,一會兒方輕輕的說:
“我問你,白師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
郵船水手回答了,婦人又輕輕的問:“楊金保的船?”
郵船水手又回答了,婦人又繼續問著這個那個。我一面向火一面聽他們說話,卻在
心中計算一件事情。小婦人雖同郵船水手談到歲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顆心卻一定
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馳騁。我幾乎本能的就感到了這個小婦人是正在對我感到特別興趣。
不用驚奇,這不是希奇事情。我們若稍懂人情,就會明白一張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臉,
同一件稱身軟料細毛衣服,在一個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種如何幻想,對目前的
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對於身邊這個小婦人,也正如先前一時對於身邊那個郵船水手一樣,我想不出用個
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個有了點兒野心與幻想的人,得到她所要得到的東西。其實我在
兩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嗇了,因為我對於他們皆十分同情。但試想想看,倘若這個小婦人
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這點同情,會不會引起五千里外另一個人的苦痛?我笑了。
……假若我給這水手一筆錢,讓這小婦人同他談一個整夜?
我正那麼計算著,且安排如何來給那個郵船水手的錢,使他不至於感覺難為情。忽
然聽那年輕婦人問道:“牛保那只船?”
那郵船水手吐了一口氣,“牛保的船嗎,我們一同上罵娘灘,溜了四次。末後船已
上了灘,那攔頭的伙計還同他在互罵,且不知為什麼互相用篙子亂打亂剸起來,船又溜
下灘去了。看那樣子不是有一個人落水,就得兩個人同時落水。”有誰發問:“為什
麼?”
郵船水手感慨似的說:“還不是為那一張×!”
幾人聽著這件事,皆大笑不已。那年輕小婦人,卻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忽然河街上有個老年人嘶聲的喊人:“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賣×的,你是怎麼
的,夾著那兩片小×,一眨眼又跑到哪裡去了!你來!……”
小婦人聽門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斂做出一個愛嬌的姿勢,帶著不高興的神氣
自言自語說:“叫騾子又叫了。你就叫吧。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頸去了!”咬
著下唇很有情致的盯了我一眼,拉開門,放進了一陣寒風,人卻衝出去,消失到黑暗中
不見了。
那郵船水手望了望小婦人去處那扇大門,自言自語的說:“小婊子偏偏嫁老煙鬼,
天曉得!”
於是大家便來談說剛才走去那個小婦人的一切。屋主中年婦人,告給我那小婦人年
紀還只十九歲,卻為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兵所佔有。老兵原是一個煙鬼,雖佔有了她,只
要誰有土有財就讓床讓位。至於小婦人呢,人太年輕了點,對於錢毫無用處,卻似乎常
常想得很遠很遠。屋主人且為我解釋很遠很遠那句話的意思,給我證明了先前一時我所
感覺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實。原來這小婦人雖生在不能愛好的環境裡,卻天生有種愛好的
性格。老煙鬼用名分縛著了她的身體,然而那顆心卻無從拘束。一隻船無意中在碼頭邊
停靠了,這只船又恰恰有那麼一個年青男子,一切派頭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顆心,將
如何為這偶然而來的人跳躍!屋主人所說的話,增加了我對於這個年輕婦人的關心。我
還想多知道一點,請求她告給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應當寫在紙上的事情。到後來,
談起命運,那屋主人沉默了,眾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著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著“命
運”這個字的意義,而且皆儼然有一點兒痛苦。我呢,在沉默中體會到一點“人生”的
苦味。我不能給那個小婦人什麼,也再不作給那水手一點點錢的打算了。我覺得他們的
慾望同悲哀都十分神聖,我不配用錢或別的方法滲進他們命運裡去,擾亂他們生活上那
一份應有的哀樂。下船時,在河邊我聽到一個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調卑陋聲音卻清
圓悅耳。我知道那是由誰口中唱出且為誰唱的。我站在河邊寒風中癡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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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 集】
廉纖的毛毛細雨,在天氣還沒有大變以前欲雪未能的時節,還是霏霏微微落將不來。
一個小小鄉場,位置在又高又大陡斜的山腳下,前面瀕著身小身小兒的河,被如煙如霧
雨絲織成的簾幕,一起把它蒙罩著了。
照例的三八市集,還是照例的有好多好多鄉下人,小田主,買雞到城裡去賣的小販
子,花帕頭大耳環丰姿雋逸的苗姑娘,以及一些穿灰色號褂子口上說是來察場討人煩膩
的副爺們,與穿高筒子老牛皮靴的團總,各從附近的鄉村來做買賣。他們的草鞋底半路
上帶了無數黃泥漿到集上來,又從場上大坪壩內帶了不少的灰色濁泥歸去。去去來來,
人也數不清多少。
集上的騷動,吵吵鬧鬧,凡是到過南方(湖湘以西)鄉下的人,是都會知道的。
倘若你是由遠遠的另一處地方聽著,那種喧囂的起伏,你會疑心到是灘水流動的聲
音了!
這種洪壯的潮聲,還只是一般做生意人在討論價錢時很和平的每個論調而起。就中
雖也有遇到賣牛的場上幾個人像唱戲黑花臉出台時那麼大喊大嚷找經紀人,也有因秤上
不公允而起口角——你罵我一句娘,我又罵你一句娘,你又罵我一句娘……然而究竟還
是因為人太多,一兩樁事,實在是萬萬不能做到的!
賣豬的場上,他們把小豬崽的耳朵提起來給買主看時,那種尖銳的嘶喊聲,使人聽
來不愉快至於牙齒根也發酸。
賣羊的場上,許多美麗馴服的小羊兒咩咩地喊著。一些不大守規矩的大羊,無聊似
的,兩個把前蹄舉起來,作勢用前額相碰。大概相碰是可以驅逐無聊的,所以第一次訇
的碰後,卻又作勢立起來為第二次預備。牛場卻單獨佔據在場左邊一個大坪壩,因為牛
的生意在這裡佔了全部交易四分一以上。那裡四面搭起無數小茅棚(棚內賣酒賣面),
為一些成交後的田主們喝茶喝酒的地方。那裡有大鍋大鍋煮得“稀糊之爛”的牛髒類下
酒物,有大鍋大鍋香噴噴的肥狗肉,有從總兵營一帶擔來賣的高粱燒酒;也還有城裡館
子特意來賣面的。假若你是城裡人來這裡賣面,他們因為想吃香醬油的緣故,都會來你
館子,那麼,你生意便比其他舖子要更熱鬧了。
到城裡時,我們所見到的東西,不過小攤子上每樣有一點罷了!這裡可就大不相同。
單單是賣雞蛋的地方,一排一排地擺列著,滿籮滿筐的裝著,你數過去,總是幾十擔。
辣子呢,都是一屋一屋擱著。此外干了的黃色草煙,用為染坊染布的五倍子和櫟木皮,
還未搾出油來的桐茶子,米場白鎊白鎊了的米,屠桌上大只大只失了腦袋刮得淨白的肥
豬,大腿大腿紅膩膩還在跳動的牛肉……都多得怕人。
不大寬的河下,滿泊著載人載物的灰色黃色小艇,一排排擠擠挨挨的相互靠著也難
於數清。
集中是沒有什麼統系制度。雖然在先前開場時,總也有幾個地方上的鄉約伯伯,團
總,守汛的把總老爺,口頭立了一個規約,賣物的照著生意大小繳納千分之幾——或至
萬分之幾,但也有百分之幾——的場捐,或經紀傭錢,棚捐,不過,假若你這生意並不
大,又不須經紀人,則不須受場上的的拘束,可以自由貿易了。
到這天,做經紀的真不容易!腳底下籠著他那雙厚底高筒的老牛皮靴子(米場的),
為這個爬斗;為那個倒籮筐。(牛羊場的)一面為這個那個拉攏生意,身上讓賣主拉一
把,又讓買主拉一把;一面又要顧全到別的地方因爭持時鬧出岔子的調排,委實不是好
玩的事啊!大概他們聲音都略略嚷得有點嘶啞,雖然時時為別人扯到館子裡去潤喉。不
過,他今天的收入,也就很可以酬他的勞苦了。
…………
…………
因為陰雨,又因為做生意的人各都是在別一個村子裡住家,有些還得在散場後走到
二三十里路的別個鄉村去;有些專靠漂場生意討吃的還待趕到明天那個場上的生意,所
以散場很早。
不到晚炊起時,場上大坪壩似乎又覺得寬大空闊起來了!……再過些時候,除了屠
桌下幾隻大狗在啃嚼殘餘因分配不平均在那裡不顧命的奮鬥外,便只有由河下送來的幾
聲清脆篙聲了。
歸去的人們,也間或有騎著家中打篩的雌馬,馬項頸下掛著一串小銅鈴叮叮噹當跑
著的,但這是少數;大多數還是賴著兩隻腳在泥漿裡翻來翻去。他們總笑嘻嘻的擔著籮
筐或背一個大竹背籠,滿裝上青菜,蘿卜,牛肺,牛肝,牛肉,鹽,豆腐,豬腸子一類
東西。手上提的小竹筒不消說是酒與油。有的拿草繩套著小豬小羊的頸項牽起忙跑;有
的肩膊上掛了一個毛藍布繡有白四季花或“福”字“萬”字的褡褳,趕著他新買的牛
(褡褳內當然已空);有的卻是口袋滿裝著錢心中滿裝著歡喜,——這之間各樣人都有。
我們還有機會可以見到許多令人妒羨,讚美,驚奇,又美麗,又娟媚,又天真的青
年老奶(苗小組)和阿女牙(苗婦人)。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日於窄而霉小齋作。
附一
這是多美麗多生動的一幅鄉村畫。
作者的筆真像是夢裡的一隻小艇,在波紋粼粼的夢河裡蕩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
處不留痕跡。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想成”的。給這類的作者,批評是多餘的,因
為他自己的想像就是最不放鬆的不出聲的批評者。獎勵也是多餘的,因為春草的發青,
雲雀的放歌,都是用不著人們的獎勵的。
志摩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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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節和觀燈】
端午給我的特別印象
說起過節和觀燈,每人都有一份不同的經驗。
中國是世界上一個大國,地面廣,人口多,歷史長,分佈全國各民族語言文化風俗
習慣又不一樣,所以一年四季就有許多種節日,使用不同方式,分別在山上、水邊、鄉
村、城鎮舉行。屬於個人的且家家有分。這些節日影響到衣食住行各方面,豐富人民生
活的內容,擴大歷史文化的面貌,也加深了民族團結的感情。一般吃的如年糕、棕子、
月餅、臘八粥,玩的如花炮、焰火、鞦韆、風箏、燈彩、陀螺、兔兒爺、胖阿福,穿戴
的如虎頭帽、貓貓鞋、作鬧龍舟和百子觀燈圖的衣裙、坎肩、涎圍和圍裙……就無一不
和節令密切相關。較古節日已延長了二三千年,後起的也有千把年歷史,經史等古籍中
曾提起它種種來歷和舉行的儀式。大多數節日常和農事生產相關,小部分則由名人故事
或神話傳說而來,因此有的雖具有全國性,依舊會留下些區域特徵。比如為紀念屈原的
五月端陽,包粽子,懸蒲艾,戴石榴花,雖然已成全國習慣,但南方的龍舟競渡,給青
年、婦女及小孩子帶來的興奮和快樂,就決不是生長在北方平原的人所能想像!
大江以南,凡是有河流可通船舶處,無論大城小市,端午必照例舉行賽船。這些特
制龍船多窄而長,有的且分五色,頭尾高張,轉動十分靈便。平時擱在岸上,節日來臨
前,才由二三十個特選少壯青年,在鞭炮轟響、歡笑呼喊中送請下水。初五叫小端陽,
十五叫大端陽,正式比賽或由初三到初五,或由初五到十五。沅水流域的漁家子弟,白
天玩不盡興,晚上猶繼續進行,三更半夜後,住在河邊的人從睡夢中醒來時,還可聽到
水面飄來蓬蓬當當的鑼鼓聲。近年來我的記憶力日益衰退,可是四十多年前在一條六百
里長的沅水和五個支流一些大城小鎮度過的端陽節,由於鄉情風俗熱烈活潑,將近半個
世紀,種種景像在記憶中還明朗清楚,不褪色,不走樣。
因此還可聯想起許多用“鬧龍舟”作題材的藝術品。較早出現的龍舟,似應數敦煌
壁畫,東王公坐在上面去會西王母,雲遊遠方,象徵“駕六龍以馭天”。畫雖成於北朝
人手,最先稿本或可早到漢代。其次是《洛神賦圖卷》,也有個相似而不同的龍舟,仿
佛“駕玉虯而偕逝”情形,作為曹植對洛神的眷戀懸想。雖歷來當作晉代大畫家顧愷之
手筆,產生時代又可能較晚些。還有個長及數丈元明人傳摹唐李昭道《阿房宮圖卷》,
也有幾隻裝飾華美的龍鳳舟,在一派清波中從容蕩漾,和結構宏偉建築群相呼應。只是
這些龍舟有的近於在水雲中遊行的無輪車子,有的又和五月端陽少直接關係。由宋到清,
比較著名的畫還有張擇端《金明爭標圖》,宋人《龍舟圖》,元人王振鵬《龍舟競渡
圖》,宋人《西湖競渡圖》,明人《龍舟競渡圖》,……畫幅雖不大,作得都相當生動
美麗,反映出部分歷史真實。故宮收藏清初十二月令畫軸《五月端陽龍舟圖》,且畫得
格外華美熱鬧。
此外明清工人用象牙、竹木和剔紅雕填漆作的龍船,也有工藝精巧絕倫的。至於應
用到生活服用方面,實無過西南各省民間挑花刺繡。被面、帳簷、門簾、枕帕、圍裙、
手巾、頭巾,和小孩穿的坎肩、涎圍,戴的花帽,經常都把鬧龍舟作主題,加以各種不
同藝術表現,作得異常精美出色。當地婦女製作這些刺繡時,照例必把個人節日歡樂的
回憶,作新嫁娘作母親對於家庭的幸福願望,對於兒女的熱愛關心,連同彩色絲線交織
在圖案中。鬧龍舟的五彩版畫,也特別受農村中和長年寄居在漁船上貨船上的婦孺歡迎,
能引起他們種種歡樂回憶和聯想。記憶中的雲南跑馬節
還有特具地方性的跑馬節,是在雲南昆明附近鄉下跑馬山下舉行的。這種聚集了近
百里內四鄉群眾的盛會,到時百貨雲集,百藝畢呈,對於外鄉人更加開眼。不僅引人興
趣,也能長人見聞。來自四鄉載運燒酒的馬馱子,多把酒罈連馱架就地卸下,站在一旁
招徠主顧,並且用小竹筒不住舀酒請人品嚐。有些上點年紀的人,閱兵點將一般,到處
走去,點點頭又搖搖頭,平時若酒量不大,繞場一週,也就不免給那噴鼻濃香酒味熏得
搖搖晃晃有個三分醉意了。各種酸甜苦辣吃食攤子,也都富有雲南地方特色,為外地所
少見。婦女們高興的事情,是城鄉第一流銀匠到時都帶了各種新樣首飾,選平敞地搭個
小小布棚,展開全部場面,就地開業,煮、炸、捶、鑽、吹、鍍、嵌、接,顯得十分熱
鬧。賣土布鞋面枕帕的,賣花邊闌干、五色絲線和胭脂水粉香胰子的,都是專為女主顧
而準備。文具攤上經常還可發現木刻《百家姓》和其它老式啟蒙讀物。
大家主要興趣自然在跑馬,特別關心本村的勝敗,和劃龍船情形相差不多。我對於
賽馬興趣並不大。雲南馬骨架多比較矮小,近於古人說的“果下馬”,平時當坐騎,爬
山越嶺腰力還不壞,走夜路又不輕易失蹄。在平川地作小跑,鑽子步走來勻稱穩當,也
顯得滿有精神。可是當時我實另有所會心,只希望從那些裝備不同的馬背上,發現一點
“秘密”。因為我對於工藝美術有點常識,漆器加工歷史有許多問題還未得解決。讀唐
宋人筆記,多以為“犀皮漆”作法來自西南,系由馬鞍韉塗漆久經磨擦而成。“波羅漆”
即犀皮中一種,“波羅”由樊綽《蠻書》得知即老虎別名,由此可知波羅漆得名便在南
方。但是缺少從實物取證,承認或否認仍難肯定。我因久住昆明滇池邊鄉下,平時趕火
車入城,即曾經從坐騎鞍橋上發現有各種彩色重迭的花斑,證明《因話錄》等記載不是
全無道理。所謂秘密,就是想趁機會在那些來自四鄉裝備不同的馬背上,再仔細些探索
一下究竟。結果明白不僅有犀皮漆雲斑,還有五色相雜牛皮紋,正是宋代“綺紋刷絲漆”
的作法。至於宋明鐵錯銀馬鐙,更是隨處可見。雲南本出銅漆,又有個工藝傳統,馬具
製作沿襲較古制度,本來極平常自然。可是這些小發現,對我說來卻意義深長,因為明
白“由物證史”的方法,此後就用到研究物質文化史和工藝圖案發展史,都可得到不少
新發現。當時在人馬群中擠來鑽去,十分滿意,真正應合了古人說的,“相馬於牝牡驪
黃之外”。但過不多久,更新的發現,就把我引誘過去,認為從馬背上研究老問題,不
免近於賣呆,遠不如從活人中聽聽生命的頌歌為有意思了。
原來跑馬節還有許多精彩的活動,在另外一個斜坡邊,比較僻靜長滿小小馬尾松林
子和荊條叢生的地區,那時到處有一簇簇年輕男女在對歌,也可說是“情緒跑馬”,熱
烈程度絕不下於馬背翻騰。雲南本是個詩歌的家鄉,路南和迤西歌舞早著名全國。這一
回卻更加豐富了我的見聞。
這是種生面別開的場所,對調子的來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樹林子和灌木叢溝凹處,
彼此相去雖不多遠,卻互不見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卻有種種不同方式。或見景生情,
即物起興,用各種豐富比喻,比賽機智才能。或用提問題方法,等待對方答解。或互嘲
互贊,隨事押韻,循環無端。也唱其他故事,貫穿古今,引經據典,當事人照例心中一
本冊,滾瓜熟,隨口而出。在場的既多內行,開口即見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
也不敢輕易搭腔。那次聽到一個年輕婦女一連唱敗了三個對手,逼得對方啞口無言,於
是輕輕的打了個吆喝,表示勝利結束,從荊條叢中站起身子,理理發,拍拍繡花圍裙上
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說:“你們看,我唱贏了”,顯得輕鬆快樂,拉著同
行女伴,走過江米酒擔子邊解口渴去了。
這種年輕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的是。性情明朗活潑,勞動手腳勤快,生長得一
張黑中透紅的臉,滿口白白的牙齒,穿了身毛藍布衣褲,腰間圍了個釘滿小銀片扣花蔥
綠布圍裙,腳下穿雙雲南鄉下特有的繡花透孔鞋,油光光辮發盤在頭上。不僅唱歌十分
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個村子裡去打鞦韆,用馬皮作成三丈來長的鞦韆條,懸掛在路
旁高樹上,蹬個十來下就可平梁,還悠遊自在若無其事!
在昆明鄉下,一年四季早晚,本來都可以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由呈貢趕火車
進城,向例得騎一匹老馬,慢吞吞的走十里路。有時趕車不及還得原騎退回。這條路得
通過些果樹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幾個有大半年開滿雜花的小山坡。馬上一面欣賞土坎
邊的粉藍色報春花,在輕和微風裡不住點頭,總令人疑心那個藍色竟像是有意摹仿天空
而成的。一面就聽各種山鳥呼朋喚侶,和身邊前後三三五五趕馬女孩子唱的各種本地悅
耳好聽山歌。有時面前三五步路旁邊,忽然出現個花茸茸的戴勝鳥,矗起頭頂花冠,瞪
著個油亮亮的眼睛,好像對於唱歌也發生了興趣,經趕馬女孩子一喝,才撲著翅膀掠地
飛去。這種鳥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卻歡喜坐在人家屋脊上,
“郭公郭公”反覆叫個不停。最有意思的是雲雀,時常從面前不遠草叢中起飛,扶搖盤
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藍天空中鑽去。彷彿要一直鑽透藍空。伏在草叢中的雲雀
群,卻帶點鼓勵意思相互應和。直到窮目力看不見後,忽然又像個小流星一樣,用極快
速度下墜到草叢中,和其他同伴會合,於是另外幾隻雲雀又接著起飛。趕馬女孩子年紀
多不過十四五歲,嗓子通常並沒經過訓練,有的還發啞帶沙,可是在這種環境氣氛裡,
出口自然,不論唱什麼,都充滿一種淳樸本色美。
大伙兒唱得最熱鬧的叫“金滿斗會”,有一次在龍街村子裡舉行,到時候住處院子
兩樓和那道長長屋廊下,集合了附近幾個鄉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圍坐一矮方桌,足
足坐滿了三十來張桌子,每桌各自輪流低聲唱《十二月花》,和其它本地好聽曲子。聲
音雖極其輕柔,合起來卻如一片松濤,在微風搖蕩中舒卷張弛不定,有點龍吟鳳噦意味。
僅是這個唱法就極其有意思。唱和相續,一連三天才散場。來會的婦女佔多數,和逢年
過節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潔利索,頭上手中到處是銀光閃閃,使人不敢認識。我以一
個客人身分挨桌看去,很多人都象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隨後才想起這裡是村子口擺小
攤賣酸泡梨的,那裡有城門邊挑水洗衣的,此外打鐵箍桶的工匠家屬,小雜貨商店的老
板娘子,鄉村土醫生和閹雞匠,更多的自然是趕馬女孩子和不同年齡的農民和四處飄鄉
趕集賣針線花樣的老太婆,原來熟人真不少!集會表面說辟疫免災,主要作用還是傳歌。
由老一代把記憶中充滿智慧和熱情的好聽歌聲,全部傳給下一輩。反覆唱下去,到大家
熟習為止。因此在場年老人格外興奮活躍,經常每桌輪流走動。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規矩
傳歌,不問唱什麼都不犯忌諱。就中最當行出色是龍街村子一個吹鼓手,年紀已過七十,
牙齒早脫光了,卻能十分熱情整本整套的唱下去。除愛情故事,此外嘲煙鬼,罵財主,
樣樣在行,真像是一個“歌庫”。小時候常聽老太婆口頭語:“十年難逢金滿斗”,意
思是盛會難逢,參加後,才知道原來這種會,只有正當金星入斗那一年才舉行的。
同是唱歌,另外有種抒情氣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馬節跑馬山下舉行
的那種會歌。
西南原是詩歌的家鄉,我住雲南鄉下整整八年,所聽到的不過是極小範圍內一部分
而已。解放後人民自己當家作主,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歡暢,新一代歌手,
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潑和熱情。唱歌選手兼勞動模範,不是五朵金花,應當是萬
朵金花!
燈節的燈
元宵主要在觀燈。觀燈成為一種制度,似乎《荊楚歲時記》中就提起過,比較具體
的記載,實起始於唐初,發展於兩宋,來源則出於漢代燃燈祀太乙。燈事遲早不一,有
的由十四到十六,有的又由十五到十九。“燈市”得名並擴大作用,也是從宋代起始。
論燈景壯麗,過去多以為無過唐宋。筆記小說記載,大都說宮廷中和貴族彩裡燈奢侈華
美的情況。觀燈有“燈市”,唐人筆記雖記載過,正式舉行還是從北宋汴梁起始,南宋
臨安續有發展,明代則集中在北京東華門大街以東八面槽一帶。從《東京夢華錄》和其
它記述,得知宋代燈市計五天,由十五到十九。事先必搭一座高達數丈的“鰲山燈棚”,
上面佈置各種燈彩,燃燈數萬盞。封建皇帝到這一天,照例坐了一頂敞轎,由幾個親信
太監抬著,倒退行進,名叫“鵓鴿旋”,便於四面看人觀燈。又或叫幾個遊人上前,打
發一點酒食,舊戲中常用的“金盃賜酒”即由之而來。說的雖是“與民同樂”,事實上
不過是這個皇帝久閉深宮,十分寂寞無聊,大臣們出些巧主意,哄著他開心遣悶而已。
宋人筆記同時還記下許多燈彩名目,“琉璃燈”可說是新品種,不僅在富貴人家出現,
商店中也起始用它來招引主顧,光如滿月。“萬眼羅”則用紅白紗羅拼湊而成。至於燈
棚和各種燈球的式樣,有《宋人觀燈圖》和《宋人百子鬧元宵圖》,還為我們留下些形
象材料。由此得知,明清以來反映到畫幅上如《金瓶梅》《宣和遺事》和《水滸傳》插
圖中種種燈景,和其它工藝品——特別是保留到明清錦繡圖案中,百十種極其精美好看
旁綴珠玉流蘇的多面球燈,基本上大都還是宋代傳下來的式樣。另外畫幅上許多種魚、
龍、鶴、鳳、巧作燈、兒童竹馬燈、在地下旋轉不停的滾燈,也由宋代傳來。宋代“琉
璃燈”和“萬眼羅”,明代的“金魚注水燈”,和用千百蛋殼作成的巧作燈,用冰琢成
的冰燈,式樣作法雖已難詳悉,至於明代有代表性實用新品種,“明角燈”和“料絲
燈”,實物在故宮還有遺存的。歷史博物館又還有個《明憲宗宮中行樂圖》,畫的是宮
中過年情形,留下許多好看成串成組宮燈式樣。這個傳世宮廷畫卷,上面還有個松柏枝
扎成上掛八仙慶壽的鰲山燈棚,及燈節中各種雜劇雜技活動,焰火燃放情況,並且還有
一個樂隊,一個“百蠻進寶隊”,幾個騎竹馬燈演《三戰呂布》戲文故事場面,畫出好
些明代北京民間燈節風俗面貌。貨郎擔推的小車,還和宋元人畫的貨郎圖差不多,車上
滿掛各種小玩具和燈彩,貨郎作一般小商人裝束。照明人筆記說,這種種卻是專為宮廷
娛樂仿照市面上風光預備的。宮廷中養了七百人,就是為得皇帝一人開心而預備的。到
萬歷時才有大臣上奏,把人數減去一半。
新的時代燈節已完全為人民所有,作燈器材也大不同過去,對於燈的要求又有了基
本改變,節日即或依舊照時令舉行,意義已大不相同了。
古代燈節不只是正月元宵,七月的中元,八月的中秋,也常有燈事。解放後,則
“五一”勞動節和“十一”國慶節,全國各處都無不有盛會慶祝。天安門前廣場和人民
大會堂的節目燈景,應說是極盡人間壯觀。不僅是歷史上少見,更重要還是人民親手創
造,又真正同享共有這一切。
關於天安門節日的燈火,已經有了許多好文章好報導。另外我記得特別親切的,卻
是前後四個月施工期間,廣場中那一片輝煌燈火。因為首都所有機關工作同志和萬千市
民,都曾經熱情興奮在燈火下,和工人、農民、解放軍一道,為這個有歷史性的廣場和
兩旁宏偉建築出過一把力。
從個人經驗來說,解放以後另外還有許多燈景,也這麼具有歷史意義,給我以深刻
難忘印象。比如十三陵水庫大壩落成前夕的燈,就是其中之一。
在修建這個水庫時,我和作家協會幾個同志前後曾到過四次:第一次是初步開工,
指揮所還設在山腳一個小村子裡。第二次已開始在挖底,指揮所移到了大壩前小孤山。
第四次是落成前一星期,大家正分別住在工地附近帳篷中,天氣熱得出奇。每天早晚除
分別訪問勞動模範,照例必去工地看看工程進展。前一天還眼見各處是大小不一的土石
堆,各處是搬運土石的車輛和人流,空中到處牽滿了電線,地面到處有水管縱橫。堤壩
下邊長鍊條的運石子機、水泥拌和機,和堤上壓路機、起重機,轟轟隆隆的響成一片。
大壩雖在不斷增高,到處都似乎還亂亂的,不像十天半月能完工。這天晚上我和幾個同
志又去看看時,才大吃一驚,原來不過一天工夫,工地全部已變了樣子。所有機器全部
不見了,一切土石堆打掃得乾乾淨淨、平平整整象個公園一樣,堤壩下空落落的,堤壩
上也無一個人,整個環境靜得出奇。天上星月嵌在寧靜藍空中,也像是大了近了許多。
正當我們到達壩上時,忽然間大壩下廣場裡十二萬盞五色電燈齊明,讓我們彷彿突然進
到一個童話仙境裡一般。我們就浮在這個閃爍不定的星海上,直到半夜。這種神奇動人
的燈景,實在不是任何另外一時其它燈景能夠代替的。第二天晚上,正式舉行慶祝落成
典禮時,約有二十萬工人、農民和解放軍及三百來個專業文藝團體及其它民間文藝隊伍
參加,在燈光下進行聯歡演出。我們先是在堤壩上看了許久,隨後又到堤下人叢中各處
擠去。燈光下種種動人景像,也是無從讓別的燈景代替的。十多年來,國家基本建設在
全國範圍內進行,億萬人民在黨領導下完成了數不清的水庫、橋樑、工廠、學校、萬千
座高樓大廈,每次歡慶落成典禮時,都必然有同樣熱烈的慶祝大會在燈火燭天熱鬧光景
下舉行,身預其事的人,一定懷著和我們差不多的感情,留在記憶中的燈景,想忘記也
忘記不了!
前年歲暮年末,我和作家協會幾個同志,在革命聖地井岡山茨坪參觀訪問,正趕上
青年幹部下放參加山區建設四周年紀念日。這幾百個年輕同志,都是四年前離開學校,
響應黨的號召,來自全國各地,上山建設新山區的新型知識分子,其中女性且占一半。
此外還有井岡歌舞團全體,和來自瓷都景德鎮的歌舞團全體。管理局朱局長,卻生長在
附近山村裡,十多歲就參加了工農紅軍,跟隨毛主席萬里長征,現在又重新上山,領導
青年建設新山區。八百多公尺高的茨坪,過去不到二十戶人家,近來已有三十多座大小
樓房。新落成的七層大廈,依山據勝,遠望常在雲霧中的井岡山頂峰,青碧明滅,變幻
不測,近接群峰,如相互揖讓。禮堂在革命博物館附近,燈光下一個個年輕健康紅潤的
臉孔,無不見出活潑中的堅韌,對於改變山區面貌,具有克服困難完成工作的信心。四
年來這些青年和當地人民、解放軍戰士一道參加公路、水電站及其它開荒生產建設取得
的成就,和自我思想改造的成就,都十分顯明。大會結束後,我們和歌舞團一群青年朋
友迴轉招待所時,天已落了大雪,遠近一片白鎊鎊。一面走一面想起紅軍剛上山來種種
情形。在這種光景下,把國家過去、當前和未來貫串起來,一切景像給我的教育意義,
真是格外深長。這種燈景也是我一生難忘的。
由於解放後有機會看到過這麼一些背景各不相同壯麗莊嚴的燈景,從這些燈景中體
會出國家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億萬人民真正當家作主後,通過有計劃、有組織、有
目的的長期勞動,如何在迅速改變整個國家的面貌。社會不斷前進,而燈節燈景也越來
越宏偉輝煌,並且賦以各種不同深刻意義。回過頭來看看半世紀前另外一些小地方年節
風俗和規模極小的燈節燈景,就真像是回到一個極其古老的歷史故事裡去了。
我生長家鄉是湘西邊上一個居民不到一萬戶口的小縣城,但是獅子龍燈焰火,半世
紀前在湘西各縣卻極著名。逢年過節,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燈。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燈”,
只是全城敲鑼打鼓各處玩去。白天多大鑼大鼓在橋頭上表演戲水,或在八九張方桌上盤
旋上下。晚上則在燈火下玩蚌殼精,用細樂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燒燈”,主要比賽轉
到另一方面,看誰家焰火出眾超群。我照例憑頑童資格,和百十個大小頑童,追隨隊伍
城廂內外各處走去,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燈的不僅要氣力,還得要勇敢,為表
示英雄無畏,每當場坪中焰火上升時,白光直瀉數丈,有的還大吼如雷,這些人卻不管
是“震天雷”還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陣,迎面奮勇而前。我們年紀小,還無
資格參預這種劇烈活動,只能趁熱鬧在旁吶喊助威。有時自告奮勇幫忙,許可拿個松明
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運氣不壞。因為始終能跟隨隊伍走,馬不離群,直到天快發白,
大家都燒得個焦頭爛額,精疲力盡。隊伍中附隨著老漁翁和蚌殼精的,蚌殼精向例多選
十二三歲面目俊秀姣好男孩子充當,老漁翁白須白髮也做得儼然,這時節都現了原形,
狼狽可笑。樂隊鼓笛也常有氣無力板眼散亂的隨意敲打著。有時為振作大伙精神,樂隊
中忽然又悠悠揚揚吹起“踹八板”來,獅子耳朵只那麼搖動幾下,老漁翁和蚌殼精即或
得應著鼓笛節奏,當街隨意兜兩個圈子,不到終曲照例就癱下來,惹得大家好笑!最後
集中到個會館前點驗傢伙散場時,正街上江西人開的南貨店、布店,福建人開的煙舖,
已經放鞭炮燒開門紙迎財神,家住對河的年輕苗族女人,也挑著豆鼓蘿卜絲擔子上街叫
賣了。
有了這個玩燈燒燈經驗底子,長大後讀宋代詠燈節事的詩詞,便覺得相當面熟,體
會也比較深刻。例如吳文英作的《玉樓春》詞上半闋:
茸茸狸帽遮眉額,金蟬羅剪胡衫窄,乘肩爭看小腰身,倦態強隨閒鼓拍。
寫的雖是八百年前元夜所見,一個小小樂舞隊年輕女子,在夜半燈火闌珊興盡歸來
時的情形,和半世紀前我的見聞竟相差不太多。因為那八百年雖經過元明清三個朝代,
只是政體轉移,社會變化卻不太大。至於解放後雖不過十多年,社會卻已起了根本變化,
我那點兒時經驗,事實上便完全成了歷史陳跡,一種過去社會的風俗畫。邊遠小地方年
輕人,或者還能有些相似而不同經驗,可以印證,生長於大都市見多識廣的年輕人,倒
反而已不大容易想像種種情形了。
一九六三年三月北京
熾天使書城
【鴨窠圍的夜】
天快黃昏時落了一陣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氣真冷,在寒氣中一切都彷彿結了冰。
便是空氣,也像快要凍結的樣子。我包定的那一隻小船,在天空大把撒著雪子時已泊了
岸,從桃源縣沿河而上這已是第五個夜晚。看情形晚上還會有風有雪,故船泊岸邊時便
從各處挑選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處有片沙灘宜於泊船以外,其餘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
大巖石。石頭既然那麼大,船又那麼小,我們都希望尋覓得到一個能作小船風雪屏障,
同時要上岸又還方便的處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當地漁船佔去了。小船上的水
手,把船上下各處撐去,鋼鑽頭敲打著沿岸大石頭,發出好聽的聲音,結果這只小船,
還是不能不同許多大小船隻一樣,在正當泊船處插了篙子,把當作錨頭用的石碇拋到沙
上去,盡那行將來到的風雪,攤派到這只船上。
這地方是個長潭的轉折處,兩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頭上長著小小竹子,長年
翠色逼人。這時節兩山只賸餘一抹深黑,賴天空微明為畫出一個輪廓。但在黃昏裡看來
如一種奇跡的,卻是兩岸高處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腳樓。這些房子莫不儼然懸掛在半
空中,藉著黃昏的金光,還可以把這些希奇的樓房形體,看得出個大略。這些房子同沿
河一切房子有個共通相似處,便是從結構上說來,處處顯出對於木材的浪費。房屋既在
半山上,不用那麼多木料,便不能成為房子嗎?半山上也用吊腳樓形式,這形式是必須
的嗎?然而這條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塊還不值價。因此,即或是河水永遠
長不到處,吊腳樓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應當有何惹眼驚奇了。但沿河因為有了這些
樓房,長年與流水鬥爭的水手,寄身船中枯悶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過路人,卻有了
落腳處了。這些人的疲勞與寂寞是從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隻泊定後,莫不點了小小的油燈,拉了篷。各個船上皆在後艙燒了火,
用鐵鼎罐煮紅米飯。飯燜熟後,又換鍋子熬油,嘩的把菜蔬倒進熱鍋裡去。一切齊全了,
各人蹲在艙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滿後,天已夜了。水手們怕冷怕動的。收拾碗盞後,
就莫不在艙板上攤開了被蓋,把身體鑽進那個預先捲成一筒又冷又濕的硬棉被裡去休息。
至於那些想喝一杯的,發了煙癮得靠靠燈,船上煙灰又翻盡了的,或一無所為,只是不
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談談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燈,或燃一段廢纜子,搖
晃著從船頭跳上了岸,從一堆石頭間的小路徑,爬到半山上吊腳樓房子那邊去,找尋自
己的熟人,找尋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來到這條河中來到這種吊腳樓房子裡的時
節,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稱為熟人鄉親了。
這河邊兩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隻三十左右以外,還有無數在日前趁融雪漲
水放下形體大小不一的木筏。較小的木筏,上面供給人住宿過夜的棚子也不見,一到了
碼頭,便各自上岸找住處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則有房屋,有船隻,有小小菜園與養
豬養雞柵欄,還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佔領了全個河面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
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時節岸上船上都有人說話,吊腳樓上且有婦
人在黯淡燈光下唱小曲的聲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時,就有人笑嚷。什麼人家吊腳樓下
有匹小羊叫,固執而且柔和的聲音,使人聽來覺得憂鬱。我心中想著,“這一定是從別
一處牽來的,另外一個地方,那小畜生的母親,一定也那麼固執的鳴著吧。”算算日子,
再過十一天便過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十天八天?”明白也罷,
不明白也罷,這小畜生是為了過年而趕來,應在這個地方死去的。此後固執而又柔和的
聲音,將在我耳邊永遠不會消失。我覺得憂鬱起來了。我彷彿觸著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
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裡軟和得很。
但我不能這樣子打發這個長夜。我把我的想像,追隨了一個唱曲時清中夾沙的婦女
聲音,到她的身邊去了。於是彷彿看到了一個床舖,下面是草薦,上麵攤了一床用舊帆
布或別的舊貨做成髒而又硬的棉被,擱在床正中被單上面的是一個長方木托盤,盤中有
一把小茶盞,一個小煙盒,一支煙槍,一塊小石頭,一盞燈。盤邊躺著一個人在燒煙。
唱曲子的婦人,或是袖了手捏著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煙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對面的床
頭,為客人燒煙。房子分兩進,前面臨街,地是土地,後面臨河,便是所謂吊腳樓了。
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臨河,可以憑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當船上人過了癮,胡鬧已
夠,下船時,或者尚有些事情囑托,或有其他原因,一個晃著火炬停頓在大石間,一個
便憑立在窗口,“大老你記著,船下行時又來。”“好,我來的,我記著的。”“你見
了順順就說:會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腳膝骨好了。細粉帶三斤,冰糖或片糖帶三
斤。”“記得到,記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見了順順大爺就說:會呢,完了。大牛呢,
好了。細粉來三斤,冰糖來三斤。”“楊氏,楊氏,一共四吊七,莫錯賬!”“是的,
放心呵,你說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會要你多的!你自己記著就是了!”這樣那
樣的說著,我一一都可聽到,而且一面還可以聽著在黑暗中某一處咩咩的羊鳴。
我明白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過“葷煙”了的。
我還估計得出,這些人不吃“葷煙”,上岸時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裡時,
便多數只在臨街那一面舖子裡。這時節天氣太冷,大門必已上好了,屋裡一隅或點了小
小油燈,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淺凹火爐膛,燒了些樹根柴塊。火光煜煜,且時時刻刻
爆炸著一種難於形容的聲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對河住家的熟人。
且有雖為天所厭棄還不自棄年過七十的老婦人,閉著眼睛蜷成一團蹲在火邊,悄悄的從
大袖筒裡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紅棗,塞到嘴裡去咀嚼。有穿著骯髒身體瘦弱的孩子,手
擦著眼睛傍著火旁的母親打盹。屋主人有為退伍的老軍人,有翻船背運的老水手,有單
身寡婦,藉著火光燈光,可以看得出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個供
奉祖宗的神龕,神龕下空處或另一面,必貼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紅白名片。這些名片倘若
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燈照著,去仔細檢查檢查,便可以發現許多動人的名銜,
軍隊上的連附,上士,一等兵,商號中的管事,當地的團總,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
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商人,與其他各行各業人物,無所不有。這是近一二十年來經
過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題名錄。這些人各用一種不同的生活,來到這個地方,且同
樣的來到這些屋子裡,坐在火邊或靠近床邊,逗留過若干時間。這些人離開了此地後,
在另一世界裡還是繼續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發生關係以外,與一同在
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卻彷彿便毫無關係可言了。他們如今也許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
槍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謀殺的,然而這些名片卻依然將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許有些人
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當地的小軍閥,這些名片卻仍然寫著催租人,上士等等的銜
頭。……除了這些名片,那屋子裡是不是還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東西呢?鋸子,小撈兜,
香煙大畫片,裝干栗子的口袋,……提起這些問題時使人心中得激動。我到船頭上去眺
望了一陣。河面靜靜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燈光已很少了,遠近一切只能藉著水
面微光看出個大略情形。另外一處的吊腳樓上,又有了婦人唱小曲的聲音,燈光搖搖不
定,且有猜拳聲音。我估計那些燈光同聲音所在處,不是木筏上的*'頭在取樂,就是水
手們小商人在喝酒。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水手特別為從常德府捎帶來的鍍金戒指,
一面唱曲一面把那隻手理著鬢角,多動人的一幅畫圖!我認識他們的哀樂,這一切我也
有份。看他們在那裡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也是眼淚也是笑,離我雖那麼遠,同時又與
我那麼相近。這正是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
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像去領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態,卻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著
了這種人的靈魂。
羊還固執的鳴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鑼鼓聲音,那一定是某個人家禳土酬神還願
巫師的鑼鼓。聲音所在處必有火燎與九品蠟照耀爭輝。眩目火光下必有頭包紅布的老巫
師獨立作旋風舞,門上架上有黃錢,平地有裝滿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豬羊伏在木架
上,頭上插著小小五色紙旗。有行將為巫師用口把頭咬下的活生公雞,縛了雙腳與翼翅,
在土壇邊無可奈何的躺臥。主人鍋灶邊則熱了滿鍋豬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鄰近一隻大船上,水手們已靜靜的睡下了,只賸餘一個人吸著煙,且時時刻刻把煙
管敲著船舷。也像聽著吊腳樓的聲音,為那點聲音所激動,引起種種聯想,忽然按捺自
己不住了,只聽到他輕輕的罵著野話,擦了支自來火,點上一段廢纜,跳上岸往吊腳樓
那裡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間走動時,火光便從船篷空處漏進我的船中。也是同樣的情形
吧,在一隻裝載棉軍服向上行駛的船上,泊到同樣的岸邊,躺在成束成捆的軍服上面,
夜既太長,水手們愛玩牌的各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亂穿了
兩套棉軍服,空手上岸,藉著石塊間還未融盡殘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燈光處
走去。到了街上,除了從人家門罅裡露出的燈光成一條長線橫臥著,此外一無所有。在
計算中以為應可見到的小攤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門長煙盒裝著乾癟癟的小橘子,切成
小方塊的片糖,以及在燈光下看守攤子把眉毛扯得極細的婦人(這些婦人無事可作時還
會在燈光下做點針線的),如今什麼也沒有。既不敢冒昧闖進一個人家裡面去,便只好
又迴轉河邊船上了。但上山時向燈光凝聚處走去,方向不會錯誤。下河時可糟了。糊糊
塗塗在大石小石間走了許久,且大聲喊著,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隻船。上船時,兩腳全
是泥,剛攀上船舷還不及脫鞋落艙,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計哥子們,脫鞋呀!”
把鞋脫了還不即睡,便鑲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
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於命運感到十分驚異。我懂得那個忽然獨自跑上岸去的人,
為什麼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會,鄰船上那人還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來,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
我想聽聽他回來時,是不是也像別的船上人,有一個婦人在吊腳樓窗口喊叫他。許多人
都陸續回到船上了,這人卻沒有下船。我記起“柏子”。但是,同樣是水上人,一個那
麼快樂的趕到岸上去,一個卻是那麼寂寞的跟著別人後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
形不會同柏子一樣,也是很顯然的事了。
為了我想聽聽那個人上船時那點推篷聲音,我打算著,在一切聲音全已安靜時,我
仍然不能睡覺。我等待那點聲音。大約到午夜十二點,水面上卻起了另外一種聲音。仿
佛鼓聲,也彷彿汽油船馬達轉動聲,聲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遠了。像是一個有
魔力的歌唱,單純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種固執的單調,以及單調的延長,使一個身臨
其境的人,想用一組文字去捕捉那點聲音,以及捕捉在那長潭深夜一個人為那聲音所迷
惑時節的心情,實近於一種徒勞無功的努力。那點聲音使我不得不再從那個業已用被單
塞好空罅的艙門,到船頭去搜索它的來源。河面一片紅光,古怪聲音也就從紅光一面掠
水而來。原來日裡隱藏在大巖下的一些小漁船,在半夜前早已靜悄悄的下了攔江網。到
了半夜,把一個從船頭伸在水面的鐵兜,盛上燃著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節
奏的敲著船舷各處漂去。身在水中見了火光而來與受了柝聲吃驚四竄的魚類,便在這種
情形中觸了網,成為漁人的俘虜。當地人把這種捕魚方法叫“趕白”。
一切光,一切聲音,到這時節已為黑夜所撫慰而安靜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紅光與
那一派聲音。那種聲音與光明,正為著水中的魚和水面的漁人生存的搏戰,已在這河面
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將在接連而來的每個夜晚依然繼續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艙中以
後,依然默聽著那個單調的聲音。我所看到的彷彿是一種原始人與自然戰爭的情景。那
聲音,那火光,都近於原始人類的戰爭,把我帶回到四五千年那個“過去”時間裡去。
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落了很大的雪,聽船上人細語著,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
看到鄰船上那個人上船時節,在岸邊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跡。那寂寞的足跡,事實上我
卻不曾見到,因為第二天到我醒來時,小船已離開那個泊船處很遠了。
熾天使書城
【常德的船】
常德就是武陵,陶潛的《搜神後記》上《桃花源記》說的漁人老家,應當擺在這個
地方。德山在對河下游,離城市二十餘裡,可說是當地唯一的山。汽車也許停德山站,
也許停縣城對河另一站。汽車不必過河,車上人卻不妨過河,看看這個城市的一切。地
理書上告給人說這裡是湘西一個大碼頭,是交換出口貨與入口貨的地方。桐油、木料、
牛皮、豬腸子和豬鬃毛,煙草和水銀,五倍子和雅片煙,由川東、黔東、湘西各地用各
色各樣的船隻裝載到來,這些東西全得由這裡轉口,再運往長沙武漢的。子鹽、花紗、
布匹、洋貨、煤油、藥品、麵粉、白糖,以及各種輕工業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
江輪駁運到,也得從這裡改裝,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隻,分別運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
小碼頭去卸貨的。市上多的是各種莊號。各種莊號上的坐莊人,便在這種情形下成天如
一個磨盤,一種機械,為職務來回忙。郵政局的包裹處,這種人進出最多。長途電話的
營業處,這種坐莊人是最大主顧。酒席館和妓女的生意,靠這種坐莊人來維持。
除了這種繁榮市面的商人,此外便是一些寄生於湖田的小地主,作過知縣的小紳士,
各縣來的男女中學生,以及外省來的參加這個市面繁榮的掌櫃、伙計、烏龜、王八。全
市人口過十萬,街道延長近十里,一個過路人到了這個城市中時,便會明白這個湘西的
嚥喉,真如所傳聞,地方並不小。可是卻想不到這嚥喉除吐納貨物和原料以外,還有些
什麼東西。作這種吐納工作,責任大,工作忙,性質雜,又是些什麼人。假若一旦沒有
了他們,這城市會不會忽然成為河邊一個廢墟?這種人照例觸目可見,水上城裡無一不
可碰頭,卻又最容易為旅行者所疏忽。我想說的是真正在控制這個嚥喉,支配沅水流域
的幾萬船戶。
這個碼頭真正值得注意令人驚奇處,實也無過於船戶和他所操縱的水上工具了。要
認識湘西,不能不對他們先有一種認識。要欣賞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戶是最有價值
材料之一種。
一個旅行者理想中的武陵,漁船應當極多。到了這裡一看,才知道水面各處是船隻,
可是卻很不容易發現一隻漁船。長河兩岸浮泊的大小船隻,外行人一眼看去,只覺得大
同小異,事實上形制複雜不一,各有個性,代表了各個地方的個性。讓我們從這方面來
多知道一點,對於我們也許有些便利處。
船隻最觸目的三桅大方頭船,這是個外來客,由長江越湖來的,運鹽是它主要的職
務。它大多數只到此為止,不會向沅水上遊走去。普通人叫它做“鹽船”,名實相副。
船家叫它做“大鰍魚頭”,《金陀粹編》上載岳飛在洞庭湖水擒楊么故事,這名字就見
於記載了,名字雖俗,來源卻很古。這種船隻大多數是用烏油漆過,所以顏色多是黑的。
這種船按季候行駛,因為要大水大風方能行動。杜甫詩上描繪的“洋洋萬斛船,影若揚
白虹”,也許指的就是這種水上東西。
比這種鹽船略小,有兩桅或單桅,船身異常秀氣,頭尾突然收斂,令人入目起尖銳
印象,全身是黑的,名叫“烏江子”。它的特長是不怕風浪,運糧食越湖。它是洞庭湖
上的競走選手。形體結構上的特點是桅高,帆大,深艙,銳頭。蓋艙篷比船身小,因為
船舷外還有護艙板,弄船人同船隻本身一樣,一看很乾淨,秀氣斯文,行船既靠風,上
下行都使帆,所以帆多整齊,船上用的水手不多,僅有的水手會拉篷,搖櫓,撐篙,不
會蕩槳,——這種船上便不常用槳。放空船時婦女還可代勞掌舵。這種船間或也沿河上
溯,數目極少,船身材料薄,似不宜於冒險。這種船在沅水流域也算是外來客。
在沅水流域行駛,表現得富麗堂皇,氣象不凡,可稱為巨無霸的船隻,應當數“洪
江油船”。這種船多方頭高尾,顏色鮮明,間或且有一點金漆裝飾,尾梢有舵樓,可以
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載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載兩千件棉花,或一票食鹽。用櫓手二
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纖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發後方上下行駛,路線系往返常
德和洪江。每年水大至多上下三五回,其餘大多時節都在休息中,成排結隊停泊河面,
儼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麻陽人,且照例姓滕,善交際,禮數清楚。常與大商號
中人拜把子,攀親家,行船時站在船後檀木舵把邊,莊嚴中帶點從容不迫神氣,口中含
了個竹馬鞭短煙管,一面看水,一面吸煙。遇有身分的客人搭船,喝了一杯酒後,便向
客人一五一十敘述這只油船的歷史,載過多少有勢力的軍人、闊佬,或名馳沅水流域的
妓女。換言之,就是這只船與當地“歷史”發生多少關係!這種船隻上的一切東西,無
一不巨大堅實。船主的裝束在船上時看不出什麼特別處,上岸時卻穿長袍(下腳過膝三
四寸),罩青羽綾馬褂,戴呢帽或小緞帽,佩小牛皮抱肚,用粗大銀鏈系定,內中塞滿
了銀元。穿生牛皮靴子,走路時踏得很重。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一雙大手,手上滿
是黃毛和青筋。會喝酒,打牌,且豪爽大方,吃花酒應酬時,大把銀元鈔票從抱肚掏出,
毫不吝嗇。水手多強壯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罵野話。下水時如一尾
魚,上岸接近婦人時像一隻小公豬。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樣做得極有興致。船上人
雖多,卻各有所事,從不紊亂。艙面永遠整潔如新。拔錨開頭時,必擂鼓敲鑼,在船頭
燒紙燒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子頭鞭炮,表示人神和樂,共同幫忙,一路福星。在開
船儀式與行船歌聲中,使人想起兩千年前《楚辭》發生的原因,現在還好好的保留下來,
今古如一。
比洪江油船小些,形式彷彿比較笨拙些(一般船隻用木板作成,這種船竟像用木柱
作成),平頭大尾,一望而知船身十分堅實,有斗拳師的神氣,名叫“白河船”。白河
即酉水的別名。這種船隻即行駛於沅水由常德到沅陵一段,酉水由沅陵到保靖一段。酉
水灘流極險,船隻必經得起磕撞。船隻必載重方能壓浪,因此尾部如臀,大而圓。下行
時在船頭縛大木橈一兩把。木橈的用處是船隻下灘,轉頭時比舵切於實際。照水上人俗
諺說:“三槳不如一篙,三櫓不如一橈。”橈讀作招。酉水淺而急,不常用櫓,篙槳用
處多,因此篙多特別長大,槳較粗碩,肥而短。船篷用粽子葉編成,不塗油。船主多永
順保靖人,姓向姓王姓彭佔多數。酉水河床窄,灘流多,為應付自然,弄船人所需要的
勇敢能耐也較多。行船時常用相互詛罵代替共同唱歌,為的是受自然限制較多,脾氣比
較壞一點。酉水是傳說中古代藏書洞穴所在地,多的是高大宏敞充滿神秘的洞穴。由沅
陵起到酉陽止,沿酉水流域的每個縣分總有幾個洞穴。可是如沅陵的大酉洞,二酉洞,
保靖的獅子洞,酉陽的龍洞,這些洞穴縱有書籍也早已腐爛了。到如今這條河流最多的
書應當是寶慶紙客販賣的石印本歷書,每一條船上照例都有一本“皇歷”。船家禁忌多,
歷書是他們行動的寶貝。河水既容易出事情,個人想減輕責任,因此凡事都儼然有天作
主,由天處理,照書行事,比較心安,也少糾紛,船隻出事時有所藉口。酉水流域每個
縣分的船隻,在形式上又各不相同,不過這些船不出白河,在常德能看到的白河油船,
形體差不多全是一樣。
沅水中部的辰溪縣,出白石灰和黑煤,運載這兩種東西的本地船叫做“辰溪船”,
又名“廣舶子”。它的特點和上述兩種船隻比較起來,顯得材料脆薄而缺少個性。船身
多是淺黑色,形狀如土布機上的梭子,款式都不怎麼高明。下行多滿載一些不值錢的貨,
上行因無回頭貨便時常放空。船身髒,所運貨又少時間性,滿載下駛,危險性多,搭客
不歡迎,因之弄船人對於清潔、時間就不甚關心。這種船上的席篷照例是不大完整的,
布帆是破破碎碎的,給人印象如一個破落戶。弄船人因閒而懶,精神多顯得萎靡不振。
洞河(即瀘溪)發源於乾城苗鄉大小龍洞,和鳳凰苗鄉烏巢河,兩條小河在乾城縣
的所裡市相匯。向東流,到瀘溪縣,方和沅水同流,在這條河裡的船就叫“洞河船”,
河源主流由苗鄉梨林地方兩個洞穴中流出,河床是亂石底子,所以水特別清,水性特別
猛。船身必需從撞磕中掙扎,河身既小,船身也比較輕巧。船舷低而平,船頭窄窄的。
在這種船上水手中,我們可以發現苗人。不過見著他時我們不會對他有何驚奇,他也不
會對我們有何驚奇。這種人一切和別的水上人都差不多,所不同處,不過是他那點老實、
忠厚、純樸,戇直性情——原人的性情,因為住在山中,比城市人保存得多點罷了。乾
城人極聰明文雅,小手小腳小身材,唱山歌時嗓子非常好聽,到碼頭邊時,可特別沉默
安靜。船隻太小了,不常有機會到這大碼頭邊靠船。這種船停泊在河面時似乎很羞怯,
正如水手們上街時一樣羞怯。
乾城用所裡作本縣吐納貨物的水碼頭。地方雖不大,小小石頭城卻很整齊乾淨,且
出了幾個近三十年來歷史上有名姓的人物。段祺瑞時代的陸軍總長傅良佐將軍,是生長
在這個小縣城裡的。東北軍宿將,國內當前軍人中稱戰術權威的楊安銘將軍,也是這地
方人。
在河上顯得極活動,極有生氣,而且數量極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陽船”。這種
船頭尾高舉,秀拔而靈便。這種船隻的出處是麻陽河(即辰溪)。每只船上都可見到婦
人、孩子、童養媳。弄船人一面擔負商人委託的事務,一面還擔負上帝派定的工作,兩
方面都異常稱職。沅水流域的轉運事業,大多數由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榮的結果,且
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條麻陽街。“一切成功都必需爭鬥”,這原則也可用作麻陽街的
說明。據傳說,這條街是個姓滕的水手滕老九雙拳打出來的。我們若有興趣特意到那條
街上走走,可知道開小舖子的,做理發店生意的,賣船上傢伙的,經營不用本錢最古職
業的,全是麻陽鄉親,我們就會明白,原來參加這種爭鬥,每人都有一份。麻陽人的精
力絕倫處,或者與地方出產有點關係,麻陽出各種橘子,糯米也極好,作甜酒特別相宜。
人口加多,船隻也越來越多,因此沅水水面的世界,一大半是麻陽人佔有的。大凡船隻
停靠處,都有叫鄉親的麻陽人,鄉親所得的便利極多,平常外鄉人,坐船時於是都叫麻
陽人作“鄉親”。鄉親的特別是面目精悍而性情快樂,作水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
能打架。船主上岸時必裝扮成為一個小鄉紳,如駕洪江油船的大老闆一樣穿袍穿褂,著
生牛皮盤雲長統釘靴,戴有皮封耳的氈帽或博士帽,手指套上分量沉重金戒指,皮抱肚
裡裝上許多大洋錢,短煙管上懸個老虎爪子,一端還鑲包一片鏤花銀皮。見人就請教仙
鄉何處,貴府貴姓。本人大多數姓滕,名字“代富”、“宜貴”。對三十年來的本省政
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都熟習,都關心。歡喜講禮教,臧否人物,且善於稱引經典格言
和當地俗諺,作為談天時章本。恭維客人時必從恭維上增多一點收入,被客人恭維時便
稱客人為“知己”,笑嘻嘻的請客人喝包谷子酒。婦女在船上不特對於行船毫無妨礙,
且常常是一個好幫手。婦女多壯實能幹,大腳大手,善於生男育女。
麻陽人中另外還有一雙值得稱讚的手,在湘西近百年實無匹敵,在國內也是一個少
見的藝術家,是塑像師張秋潭那雙手,小件藝術品多在煙盤邊靠燈時用煙簽完成的,無
一不作得栩栩如生,至今還留下些在湘西私人手中。大件是各縣廟宇天王觀音等神像,
辛亥以後破除迷信,毀去極多。
在常德水碼頭船隻極小,飄浮水面如一片葉子,數量之多如淡干魚,是專載客人用
的“桃源劃子”。木商與煙販,上下辦貨的莊客,過路的公務員,放假的男女學生,同
是這種小船的主顧。船身既輕小,上下行的速度較之其他船隻快過一倍,下灘時可從邊
上小急流走,決不會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趕程,不會受關卡留難。因此在有公路以
前,這種小小船隻實為沅水流域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緊張,開銷又少,收入
卻較多。裝載客人且多闊老,同時桃源縣人的性格又特別隨和(沅水一到桃源後就變成
一片平潭,再無惡灘急流,自然影響到水上人性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氣就馬虎得多,
很多是癮君子,白天弄船,晚上便靠燈。有些家中人說不定還留在縣裡,經營一種不必
需本錢的職業,分工合作,都不閒散。且能作客人嚮導,帶訪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
新奇地方去。
在沅水流域上下行駛,停泊到常德碼頭應當稱為“客人”的船隻,共有好幾種,有
從芷江上游黔東玉屏來的,有從麻陽河上游黔東銅仁來的,有從白河上游川東龍潭來的。
玉屏船多就洪江轉口,下行不多。龍潭船多從沅陵換貨,下行不多。銅仁船裝油鹼下行
的,有些莊號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隻最引人注意處是顏色黃明照眼,式樣輕巧,
如競賽用船。船頭船尾細狹而向上翹舉,艙底平淺,材料脆薄,給人視覺上感到靈便與
愉快,在形式上可謂秀雅絕倫。弄船人,語言清婉,裝束素樸,有些水手還穿齊膝的長
衣,裹白頭巾,風度整潔和船身極相稱。船小而載重,故下行時船舷必縛茅束擋水。這
種船停泊河中,彷彿極其謙虛,一種作客應有的謙虛。然而比同樣大小的船隻都整齊,
一種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齊。
此外常德河面還有一種船隻,數量極多,有的時常移動,有的又長久停泊。這些船
的形式一律是方頭,方尾,無桅,無舵。用木板作艙壁,開小小窗子,木板作頂。有些
當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納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賣煙和
糖食、小吃、豬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賣卜的,圓光關亡的,無不可以從這種船
上發現。船家做壽成親,也多就方便借這種水上公館舉行,因此一遇黃道吉日,總是些
張燈結彩,響器聲,弦索聲,大小炮仗聲,划拳歌呼聲,點綴水面熱鬧。
常德鄉城本身也就類乎一隻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律家戴修瓚,國學家余嘉錫,是
這只旱船上長大的。較上游的河堤比城中高得多,漲水時水就到了城邊,決堤時城四圍
便是水了。常德沿河的長街,街市上大小各種商舖不下數千家,都與水手有直接關係。
雜貨店舖專賣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說是它們全為水手而預備的。至如油鹽、花紗、牛
皮、煙草等等莊號,也可說水手是為它們而有的。此外如茶館、酒館和那經營最素樸職
業的戶口,水手沒有它不成,它沒水手更不成。
常德城內一條長街,舖子門面都很高大(與長沙舖子大同小異,近於誇張),木料
不值錢,與當地建築大有關係。地方濱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澤地,產魚蝦、蓮藕,因
此魚棧蓮子棧延長了長街數里。多清真教門,因此牛肉特別肥鮮。
常德沿沅水上行九十里,才到桃源縣,再上行二十五里,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
漁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這路線尚無好事的考古家說起。現在想到桃源訪古的“風雅
人”,大多數只好坐公共汽車去。在桃源縣想看到老幼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光景,並
不容易。不過或者因為歷史的傳統,地方人倒很和氣,保存一點古風。也知道歡迎客人,
殺雞作黍,留客住宿。雖然多少得花點錢,數目並不多。可是一個旅行者應當知道,這
些人贈送遊客的禮物,有時不知不覺太重了點,最好倒是別大意,莫好奇,更不要因為
記起宋玉所賦的高唐神女,劉晨阮肇天台所遇的仙女,想從經驗中去證實故事。不妨學
個老江湖,少生事!當地縱多神女仙女,可並不是為外來讀書人遊客預備的,沅水流域
的木竹*'商人是唯一受歡迎者。好些極大的木竹筏,到桃源後不久就無影無蹤不見了的。
政治家宋教仁,老革命黨覃振,同是桃源縣人。桃源縣有個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
五四運動談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實現它,就是這個學校的女學生。
熾天使書城
【白河流域幾個碼頭】
白河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白河到沅陵與沅水匯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
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
石子,有花陳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裡。兩岸多
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裡,
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
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
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周環境極其調和,使人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
(引自《邊城》)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烏宿”,地方風景清奇秀美,古木叢竹,
濱水極多。傳說中的大酉洞即在附近。洞中高大宏敞,氣象萬千。但比起鳳凰苗鄉中的
齊梁洞,內中平坦能容避難的人一萬以上,就可知道大酉洞其所以著名,或系鄰近開化
較早的沅陵所致,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麗清奇的碼頭,應數王村,屬永順縣管轄,且為
永順縣貨物出口地方。夾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巖石黛黑。水深而清,魚大如
人。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在晴朗冬天裡,尚有野鶯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裡飛出
來,休息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囀唱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方從從容容一
齊向林中飛去。水邊還有許多不知名水鳥,身小輕捷,活潑快樂,或頸膊極紅,如縛上
一條彩色帶子,或尾如扇子,花紋奇麗,鳴聲都異常清脆。白日無事,平潭靜寂,但見
小漁船船舷船頂站滿了沉默黑色魚鷹,緩緩向上游劃去。傍山作屋,重重疊疊,如堆蒸
糕,入目景像清而壯。一派清芬的影響,本縣老詩人向伯翔的詩,因之也見得異常清壯。
白河多灘,鳳灘、茨灘、繞雞籠、三門、駝碑五個灘最著名。弄船人有兩個口號:
“鳳灘茨灘不為兇,上面還有繞雞籠。”上行船到兩大灘時,有時得用兩條竹纖在兩岸
拉挽,船在河中小小容口破浪逆流上行。繞雞籠因多曲折石坎,下行船較麻煩,一不小
心撞觸河床中的大石,即成碎片,船上人必借船板浮沉到下游三五里方能得救。三門附
近山道名白雞關,石壁插雲,樹身大如桌面,芭草高至二丈五尺以上。山中出虎豹,大
白天可聽到虎吼。
由三門水行七十里,到保靖縣。(過白雞關陸行只有四十餘裡。)保靖是酉水流域
過去土司之一所在地。酉水流域多洞穴,保靖瀕河兩個洞為最美麗知名。一在河南,離
縣城三里左右,名石樓洞,臨長河,據懸崖。對河一山,山上老松數列,錯落佈置,十
分自然。景物清疏,有漸江和尚畫意。但洞穴內多人工舖排,並無可觀。一在河北大山
下面,和縣城相對,名獅子洞,洞被廟宇掩著,廟宇又被老樹大竹古籐掩著。洞口並不
十分高大,進到裡面去後,用火燎高照,既不見邊,也不見頂,才看出這洞穴何等宏敞
闊大,令人吃驚。四面石壁白潤如玉,地下舖滿白色細砂。洞中還另有一小小天然道路,
可上升到一個石屋裡去。道路踏腳處帶硃砂紅斑,顏色極鮮艷。石屋中有石床石桌,似
為昔日方士修煉住處。蝙蝠展翅約一尺長大,不知從何處求食。洞中既寬闊,又黑暗,
必用三五個火燎燭照,由廟中人引導,視火燎燃到三分之二後,即尋外出,不然恐迷路
不易走出。火燎用枯竹枝作成,由守廟道士出賣給游洞者,點燃時枯竹枝在洞中爆炸,
聲音如槍響,如大雷公邊炮響。洞中夏天有一小小泉水,水味甘美。水中還有小小魚蝦,
到冬天時僅一空穴,魚蝦亦不知去處。
近城大山名殺雞坡,一眼看去,山並不如何高大,但山下人有人上山時殺一雞,等
待人到山頂,山下人的雞在鍋中已熟了。因此名叫殺雞坡。對河亦有一大山,名野豬坡,
出野豬。坡上土地叢林和洞穴,為燒山種田人同野獸大蛇所割劇,一到晚上,虎豹就傍
近種田開山人家來吃小豬,從被咬去的小豬銳聲叫喊裡,可以知道虎豹走去的方向。這
大蟲有時在大白天也昂頭一吼,山谷響應許久。
種田人因此常常拿了刀矛火器種種傢伙,往樹林山洞中去尋覓,用繩網捕捉大蛇,
用毒煙設陷阱獵捕野獸。嶺上最多的還是集群結伙蹂躪農產物成癖的野豬,喜歡偷吃山
田中包谷白薯,為山民真正仇敵。正因為這種損害莊稼的仇敵太多,嶺上人打鑼擊鼓獵
野豬的事,也就成為一種常有的儀式,常有的娛樂了。
本地出好梨,皮色淡赭,味道香而甜,名“洋冬梨”,皮較厚韌,因此極易保藏。
產材質堅密的黃楊木,鄉下人常常用繩索系身,懸空下垂到溪谷絕壁間,把黃楊木從高
崖上砍下,每段鋸成兩尺長短,背負入城找求售主,同賣柴一樣。碗口大的木料。在本
地人眼中看來,十分平常。這種良好木材,照當地人習慣,多用來作筷子和天九牌。需
要多,供給少,所以一部分就用柚子木充數。出大頭菜,比龍山的略差。湘西大頭菜應
當數接近鄂西的邊縣龍山最好,顏色金黃,味道甜而香。出好茶葉,和鄰近山城那個古
丈縣的茶葉比較,味道略淡。然而清醇之中,別有一種芬馥之氣。陳家茶園在湘西實得
風氣之先,出品佳美,可惜數量不多,無從外運。
永綏縣離保靖四十五里。保靖縣苗人居住較少。永綏縣卻大部分是苗人。逢場時交
易十分熱鬧,豬、牛、羊、油、鹽、鐵器和農具,以至於一段木頭,一根竹子,一個石
臼,一撮火絨,無不可買賣。大場坪中百物雜陳,五色繽紛,可謂奇觀。石宏規是本縣
苗民中優秀分子之一,對苗民教育極熱心,對苗民問題極熟習。一個大學畢業生,作了
幾次縣長。
三個縣分清中葉還由土司統治,土司既由世襲,永順的姓向,保靖的姓彭,永綏的
姓宋,到如今這三姓還為當地巨族。土司的統治已成過去,統治方法也不可考究了,除
了許多大土堆通稱土司墳,但留下一個傳說尚能刺激人心。就是作土司的,除同宗外,
對於此外任何人新婚都保有“初夜權”。新婦應當送到土司府留下三天,代為除邪氣,
方能發還。也許就是這種原因,三姓方成為本地巨族。土司墳多,與《三國演義》曹操
七十二個疑塚不無關係,與初夜權執行也有關係。
白河上游商業較大的水碼頭名“裡耶”。川鹽入湘,在這個地方上稅。邊地若干處
桐油,都在這個碼頭集中。
站在裡耶河邊高處,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山如一個桶形,周圍數百里,
四面陡削懸絕,只一條小路可以上下。上面一坦平陽,且有很好泉水,出產好米和雜糧,
住了約一百戶人家。若將那條山路塞斷,即與一切隔絕,儼然別有天地。過去二十年常
為落草大王盤據,不易攻打。惟上面無鹽,所以不易久守。
白河上游分支數處,其一到龍山。龍山出好大頭菜。山水清寒,魚味甘美,六月不
腐,水源出鄂西。其一河源在川東,湖南境到茶峒為止。因為這是湖南境最後一個水碼
頭,小雖小,還有意思。這地方事實上雖與人十分陌生,可是說起來又好像十分熟習。
下面是從我一個小說上摘引下來的,白河流域像這樣的地方,似乎不止一處。
憑水倚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
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用的五倍子。上行則運
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
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進街後,河街
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簷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
了包袱、舖蓋、米缸,從梯子上爬進城裡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水若特別猛一
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水衝去,大家只在城頭上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
對於所受損失彷彿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臨時相似。漲
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
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
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小孩哭喊的聲音,
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
些勇敢的人,也愛利,也好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
冒險行為做得十分敏捷勇敢。
城外河街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發館。此外飯店、雜貨舖、油行、鹽
棧、花衣莊,莫不各有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檀木活車、竹纜與鍋罐舖子,
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
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裡,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
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
粉的婦人,就走來問:“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櫃有
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醇冽
的燒酒,從大甕裡用木濾子舀出,倒進土碗裡,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同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河
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
印花布的褲子,把眉毛扯成一條細線,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裡無
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靠在臨河窗口看水手起貨,
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卻輪流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
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
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商人維持生活,
但恩情所結,卻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
手後各人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在岸上墩著的這一個,
便同樣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的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癡
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常常夢船攏了岸,那一個人搖搖蕩
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裡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
一方向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裡投河吞鴉片煙,強一點的
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
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裡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
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
(引自《邊城》)
熾天使書城
【瀘溪﹒浦市﹒箱子巖】
由沅陵沿沅水上行,一百四十里到湘西產煤炭著名地方辰溪縣。應當經過瀘溪縣,
計程六十里,為當日由沅陵出發上行船一個站頭,且同時是洞河(瀘溪)和沅水合流處。
再上六十里,名叫浦市,屬瀘溪縣管轄,一個全盛時代業已過去四十年的水碼頭。再上
二十里到辰溪縣,即辰溪入沅水處。由沅陵到辰溪的公路,多在山中盤旋,不經瀘溪,
不經浦市。
在許多遊記上,多載及沅水流域的中段,沿河斷崖絕壁古穴居人住處的遺跡,赭紅
木屋或倉庫,說來異常動人。倘若旅行者以為這東西值得一看,就應當坐小船去。這個
斷崖同沅水流域許多濱河懸崖一樣,都是石灰巖作成的。這個特別著名的懸崖,是在瀘
溪浦市之間,名叫箱子巖。那種赭色木櫃一般方形木器,現今還有三五具好好擱在嶄削
巖石半空石縫石罅間。這是真的原人住居遺跡,還是古代蠻人寄存骨殖的木櫃,不得而
知。對於它產生存在的意義,應當還有些較古的記載或傳說,年代久,便遺失了。
下面稱引的幾段文字,是從我數年前一本遊記上摘下的:螄狟瀘溪縣城四面是山,
河水在山峽中流去。縣城位置在洞河與沅水匯流處,小河泊船貼近城邊,大河泊船去城
約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稱小河,沅水通稱大河。)洞河來源遠在苗鄉,河口長年停泊
五十隻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頭包花帕,腰圍裙子。有白
面秀氣的所裡人,說話時溫文爾雅,一張口又善於唱歌。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轉折極
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適宜於借風使帆,凡入洞河的船隻,到了此地,便把風帆約成一
束,作上個特別記號,寄存於城中店舖裡去,等待載貨下行時,再來取用。由辰州開行
的沅水商船,六十里為一大站,停靠瀘溪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預定當天趕不到辰
州,也多在此過夜。然而上下兩個大碼頭把生意全已搶去,每天雖有若干船隻到此停泊,
小城中商業卻清淡異常。沿大河一方面,一個青石碼頭也沒有,船隻停靠皆得在泥渡頭
與泥堤下。
到落雨天,冒著小雨,從爛泥裡走進縣城街上去。大街頭江西人經營的布舖,舖櫃
中坐了白髮皤然老婦人,莊嚴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闆無事可作,只腆著肚皮,叉著兩
手,把腳拉開成為八字,站在門限邊對街上簷溜出神。窄巷裡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
孩子扛了大而樸質的雨傘,響著很寂寞的釘鞋聲。若天氣晴明,石頭城恰當日落一方,
雉堞與城樓都為夕陽落處的黃天襯出明明朗朗的輪廓。每一個山頭都鍍上一片金,滿河
是櫓歌浮動。就是這麼一個小城中,卻出了一個寫《日本不足懼》的龔德柏先生。
□□□這是一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的碼頭。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的頂點,
原因之一是每三個月下省請領鳳凰廳鎮案和辰沅永靖兵備道守兵那十四萬兩餉銀,省中
船隻多到此為止,再由旱路驛站將銀子運去。請餉官和押運兵在當時是個闊差事,有錢
花,會花錢。那時節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沿河七個用青石
作成的碼頭,有一半常停泊了結實高大的四櫓五艙運油船。此外船隻多從下游運來淮鹽、
布匹、花紗,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廣雜貨。川黔邊境由旱路來的硃砂、水銀、苧麻、五倍
子、生熟藥材,也莫不在此交貨轉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都是那種木筏。
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紙張,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乾淨整齊。街
市盡頭為一長潭,河上游是一小灘,每當黃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雲被落日餘
暉所烘灸賸餘一片深紫時,大幫貨船從上而下,搖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滿了薄霧的
河面,浮蕩在黃昏景色中的催櫓歌聲,正是一種如何壯麗稀有充滿歡欣熱情的歌聲!
辛亥以後,新編軍隊經常年前調動,部分省中協餉也改由各縣釐金措調。短時期代
替而興的煙土過境,也大部分改由南路廣西出口。一切消費館店都日漸萎縮,只餘了部
分原料性商品船隻過往。這麼一大筆金融活動停止了來源,本市消費性營業即受了打擊,
縮小了範圍,隨同影響到一系列小舖戶。
如今一切都成過去了,沿河各碼頭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一共十二隻
船。除了一隻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隻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裡發簽起貨外,其它船
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都顯得十分寂寞,緊緊的擠一處。有幾隻船還在小桅
上或竹篙上懸了一個用竹纜編成的圓圈,作為“此船出賣”等待換主的標誌。
□□□□那天正是五月十五,鄉下人過大端陽節。箱子巖洞窟中最美麗的三隻龍船,
全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隻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橈手,
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支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
約一里寬,兩岸都有人看船,大聲吶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後山爬到懸巖頂上去,把
“舖地錦”百子邊炮從高巖上拋下,盡邊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團團五彩碎紙雲塵。
彭彭彭彭的邊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對於歷史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
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
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在這一段長長歲月中,世界上多少民
族都已墮落了,衰老了,滅亡了。即如號稱東亞大國的一片土地,也已經有過多少次被
來自沙漠中的蠻族,騎了膘壯的馬匹,手持強弓硬弩,長槍大戟,到處踐踏蹂躪!然而
這地方的一切,雖在歷史中也照樣發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
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發,剪髮,在生活上受種種限制與
支配。然而細細一想,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與歷史進展毫無關係。從他們應付生存的方
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方式看來,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日頭落盡雲影無光時,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裡。兩岸看船人呼喝聲越來越少。
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除了從鑼鼓聲中尚能辨別那些龍船方向,此外已別無所見。然而
巖壁缺口處卻人聲嘈雜,且聞有小孩子哭聲,有婦女尖銳叫喚聲,綜合給人一種悠然不
盡的感覺。……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面飄著,表示一班人還不願意離開小船,
迴轉家中。待到把晚飯吃過,爬出艙外一看,呀,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
切都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巖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
著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動。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
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盡了,划船的還不盡興,三隻船
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
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盡致的。
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卻各個按照一種分定,
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隻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有人事
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
人生活卻彷彿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裡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
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
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點。
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
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
那麼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後者卻在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
將消滅舊的一切。我們要用一種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惶恐”,且
放棄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
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佔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但
有誰來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
(引自《湘行散記》)
這希望於浦市人本身是毫無結論的。
浦市鎮的肥人和肥豬,即因時代變遷,已經差不多“失傳”,問當地人也不大明白
了。保持它的名稱,使沅水流域的人民還知道有個“浦市”地方,全靠邊炮和戲子。沅
水流域的人遇事喜用邊炮,婚喪事用它,開船上梁用它,迎送客人親戚用它,賣豬買牛
也用它。幾乎無事不需要它。作邊炮需要硝磺和紙張,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紙。浦市的
邊炮很賤,很響。所以沅水流域邊炮的供給,大多數就由浦市商店包辦。浦市人歡喜戲,
且懂戲。二八月農事起始或結束時,鄉下人需要酬謝土地,同時也需要公眾娛樂。因此
常常有頭行人出面斂錢集份子,邀請大木傀儡戲班子來演戲。這種戲班子角色既整齊,
行頭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浦市鎮河下游有三座塔,本地傳說塔裡有妖精住,
傳說實在太舊了,因為戲文中有水淹金山寺,然而正因為傳說流行,所以這塔倒似乎很
新。市鎮對河有一個大廟,名江東寺。廟內古松樹要五人連手方能抱住。老梅樹有三丈
高,開花時如一樹絳雪,花落時藉地一寸厚。寺側院豎立一座轉輪藏,木頭作的,高三
四丈,上下用斗大鐵軸相承。三五個人扶著有雕刻龍頭的木把手用力轉動它時,聲音如
龍鳴,淒厲而綿長,十分動人。據記載是仿龍聲製作的,半夜裡轉動它時,十里外還可
聽得清清楚楚。本地傳說天下共有三個半轉輪藏,浦市佔其一。廟宇還是唐朝黑武士尉
遲敬德建造的。就建築款式看來,是明朝的東西,清代重修過。本地人既長於木傀儡戲,
戲文中多黑花臉殺進紅花臉殺出故事,尉遲敬德在戲文中既是一員驍將,因此附會到這
個寺廟上去,也極自然。浦市碼頭既已衰敗,三十年前紅極一時的商家,遷移的遷移,
破產的破產,那座大廟一再駐兵,近年來花樹已全毀,廟宇也破成一堆瓦礫了。就只唱
戲的高手,還有三五人,在沅水流域當行出名。傀儡戲大多數唱的是高腔,用嗩吶伴和,
在田野中唱來,情調相當悲壯。每到菜花黃莊稼熟時節,這些人便帶了戲箱各處走去,
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廟前舉行時,遠近十里的婦女老幼,多換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
銀器,有些還自己扛了板凳,攜帶飯盒,跑來看戲,一面看戲一面吃點東西。戲子中嗓
子好,善於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動的,常得當地年青女子垂青。到冬十臘月,這些唱戲
的又帶上另外一份家業,趕到鳳凰縣城裡去唱酬儺神的願戲。這種酬神戲與普通情形完
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體,各扮著鄉下人,跟隨苗籍巫師身後,在神前院落中演唱。
或相互問答,或共同合唱一種古典的方式。戲多夜中在火燎下舉行,唱到天明方止。參
加的多義務取樂性質,照例不必需金錢報酬,只大吃大喝幾頓了事,這家法事完了又轉
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夢》的鄉戲場面,木匠、泥水匠、屠戶、
成衣人,無不參加。戲多就本地風光取材,詼諧與諷刺,多健康而快樂,有希臘《擬曲》
趣味。不用弦縈,不用嗩吶,惟用小鑼小鼓,尾聲必需大家合唱,觀眾也可合唱。尾聲
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借此可知《楚辭》中《招魂》末字的用處。戲唱到
午夜後,天寒土凍,鑼鼓淒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壇前盹睡,神巫便令執事人重燃大蠟,
添換供物,神巫也換穿朱紅繡花緞袍,手拿銅劍錦拂,捶大鼓如雷鳴,吭聲高唱,獨舞
娛神,興奮觀眾。末後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復精神後,新戲重新上場。
這些唱戲的到歲暮年末時,方帶了所得豬羊肉(羊肉必取後腿,帶上那個小小尾巴),
大小米滋粑,以及快樂和疲勞,各自回家過年。
在浦市鎮頭上向西望,可以看見遠山上一個白塔,尖尖的向透藍天空矗著。白塔屬
辰溪縣的風水,位置在辰溪縣下邊一點。塔在河邊山上,河名“斤絲潭”,打魚人傳說
要放一斤生絲方能到底。斤絲潭一面是一列懸崖,五色斑駁,如錦如繡。崖下常停泊百
十隻小漁船,每只船上照例蓄養五七隻黑色魚鷹。這水鳥無事可作時,常蹲在船舷船頂
上扇翅膀,或沉默無聲打瞌盹。盈千累百一齊在平潭中下水捕魚時,堪稱一種奇觀,可
見出人類與另一種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競爭生存的方式,雖處處必需爭鬥,卻又處處見
出諧和。箱子巖也是一列五色斑駁的石壁,長約三四里,同屬石灰巖性質。石壁臨江一
面嶄削如割切。河水深而碧,出大魚,因此漁船也多。巖下多洞穴,可收藏當地人五月
節用的狹長龍船。巖壁缺口處有人家,如為造物者增加畫意,似經心似不經心點綴上這
些大小房子。最引人注意處還是那半空中石壁罅穴處懸空的赭色巨大木櫃。上不沾天,
下不及泉,傳說中古代穴居者的遺跡。端陽競渡時水面的壯觀,平常人不容易得到這種
眼福,就不易想像它的動人光景。遇晴明天氣,白日西落,天上薄雲由銀紅轉成灰紫。
停泊崖下的小漁船,燒濕柴煮飯,炊煙受濕,平貼水面,如平攤一塊白幕。綠頭水鳧三
只五隻,排陣掠水飛去,消失在微茫煙波裡。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鬱。隨意割切一段
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滿眼是詩、一種純粹的詩。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現,
即人與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現,在這裡可以和感官接觸。一個人若沉得住氣,在這
種情境裡,會覺得自己即或不能將全人格融化,至少樂於暫時忘了一切浮世的營擾。現
實並不使人沉醉,倒令人深思。越過時間,便儼然見到五千年前腰圍獸皮手持石斧的壯
士,如何精心設意,用紅石粉塗染木材,搭架到懸崖高空上情景。且想起兩千年前的屈
原,忠直而不見信,被放逐後駕一葉小舟飄流江上,無望無助的情景。更容易關心到這
地方人將來的命運,雖生活與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卻將不免與自然同一命運,被
另一種強悍有訓練的外來者征服制馭,終於衰亡消滅。說起它時使人痛苦,因為明白人
類在某種方式下生存,受時代陶冶,會發生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悲憫心與責任心必同
時油然而生,轉覺隱遁之可羞,振作之必要。目睹山川美秀如此,“愛”與“不忍”會
使人不敢墮落,不能墮落。因此一個深心的旅行者,不妨放下坐車的便利,由沅陵乘小
船沿沅水上行,用兩天到達辰溪。所費的時間雖多一點,耳目所得也必然多一點。
熾天使書城
【辰溪的煤】
湘西有名的煤田在辰溪。一個旅行者若由公路坐車走,早上從沅陵動身,必在這個
地方吃早飯。公路汽車須由此過河,再沿麻陽河南岸前進。旅行者一瞥的印象,在車站
旁所能看到的僅僅是無數煤堆,以及遠處煤堆間幾個黑色煙筒。過河時看到的是碼頭上
人分子雜,船夫多,礦工多,游閒人也多。半渡之際看到的是山川風物,秀氣而不流於
纖巧。水清且急,兩丈下可見石子如樗蒲在水底滾動。過渡後必想到,地方雖不俗,人
好像很呆,地下雖富足,一般人卻極窮相。以為古怪,實不古怪。過路人雖關心當地榮
枯和居民生活,但一瞥而過,對地方問題照例是無從明白的。
辰河弄船人有兩句口號,旅行者無不熟習,那口號是:“走盡天下路,難過辰溪
渡。”事實上辰溪渡也並不怎樣難過,不過弄船人所見不廣,用縱橫千里一條沅水與七
個支流小河作准,說說罷了。……
辰溪縣的位置恰在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小小石頭城臨水倚山,建立在河口灘腳崖壁
上。河水清而急,深到三丈還透明見底。河而長年來往湘黔邊境各種形體美麗的船隻。
山頭是石灰巖,無論晴雨,都可見到燒石灰的窯上飄揚青煙和白煙。房屋多黑瓦白牆,
接瓦連椽緊密如精巧圖案。對河與小山城成犄角,上游為一個三角形小阜,小阜上有修
船造船的寬坪。位置略下,為一個山巒,瀕河拔峰,山腳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沖刷,一
面被麻陽河長流淘洗,近水巖石多玲瓏透空。山半有個壯麗輝煌的廟宇,廟宇外巖石間
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石佛。在那個懸巖半空的廟裡,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聽下行船
搖櫓人唱歌。小船挹流而渡,艱難處與美麗處實在可以平分。
地方為產煤區,似乎無處無煤,故山前山後都可見到用土法開掘的煤洞煤井。沿河
兩岸常有百十隻運煤船停泊,上下洪江與常德碼頭間無時不有若干黑臉黑手腳漢子,把
大塊黑煤運送到船上,向船艙中拋去。若到一個取煤的斜井邊去,就可見到無數同樣黑
臉黑手腳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圍一片破布,頭上載一盞小燈,向那個儼若地獄的黑井
爬進爬出。礦坑隨時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坍了,淹了,這些到地獄討生活的人,自然
也就完事了。(引自《湘行散記》)
戰事發生後,國內許多地方的煤田都丟送給日本人了,東三省熱河的早已完事。綏
遠河北山東安微的全得不著了。可是辰溪縣的煤,直到二十七年二月裡,在當地交貨,
兩塊錢一噸還無買主。運到一百四十里距離的沅陵去,兩毛錢一百斤很少人用它。山上
沿河兩岸遍山是雜木雜草,鄉下人無事可作,無生可謀,挑柴擔草上城換油鹽的太多,
上好櫟木炭到年底時也不過賣一分錢一斤,除作坊槽坊和較大莊號用得著煤,人人都因
習慣便利用柴草和木炭。這種熱力大質量純的燃料,於是同過去一時當地的青年優秀分
子一樣,在湘西竟成為一種骯髒累贅毫無用處的廢物。地方負責的雖知道這兩樣東西都
極有用,可不知怎樣來用它。到末了,年青人不是聽其飄流四方,就是聽他們腐化墮落。
廉價的燃料,只好用木地民船運往五百里外的常德,每噸一塊半錢到二塊六毛錢。同時
卻用二百五十塊錢左右一噸的價錢,運回美孚行的煤油,作為湘西各縣城市點燈用油。
富源雖在本地,到處都是窮人,不特下井挖煤的十分窮困,每天只能靠一點點收入,
一家人擠塞在一個破爛逼窄又濕又髒的小房子裡住,無望無助的混下去。孩子一到十歲
左右,就得來參加這種生活競爭。許多開礦的小主人,也因為無知識,捐項多,耗費大,
運輸不便利,煤又太不值錢,弄得毫無辦法,停業破產。
這應當是誰的責任?瞻望河邊的風景,以及那一群骯髒瘦弱的負煤人,兩相對照,
總令人不免想得很遠很遠。過去的,已成為過去了。來到這地面上,駕馭鋼鐵,征服自
然,使人人精力不完全浪費到這種簡陋可憐生活上,使多數人活得稍像活人一點,這責
任應當歸誰?是不是到明日就有一群結實精悍的青年,心懷雄心與大願,來擔當這個艱
苦偉大的工作?是不是到明日,還不免一切依然如舊?答覆這個問題,應在青年本身。
這是一個神聖礦工的家庭故事——向大成,四十四歲,每天到後坡××公司第三號井裡
去工作,坐籮筐下降四十三丈,到工作處。每天作工十二小時,收入一毛八分錢。婦人
李氏,四十歲,到河碼頭去給船戶補衣裳褲子,每天可得三兩百錢。無事作或往相熟處,
給人用碎瓷片放放血,用銅錢蘸清油刮刮痧。男女共生養了七個,死去五個,只剩下兩
個女兒,大的十六歲,十三歲時就被駐防軍排長看中,出了兩塊錢引誘破了身。父親知
道這事情時,就痛打女孩一頓,又為這兩塊錢,兩夫婦大吵大鬧一陣,婦人揪著自己髻
發在泥地裡滾哭。可是這事情自然同別的事一樣,很快的就成為過去了。到十五歲這女
孩子已知道從新生活上取樂,且得點小錢花,買甘蔗滋粑吃。於是常常讓水手帶到空船
上去玩耍,不怕醜也不怕別的。可是母親從熟人處聽到她什麼時候得了錢,在碼頭上花
了,不拿回來,就用各種野話痛罵洩氣。到十六歲父親卻出主張,把她押給一個“老怪
物”,押二十六塊錢。這女孩子於是換了嶄新印花標布衣裳,把頭梳得光油油的,臉上
擦了脂粉,很高興的來在河邊一個小房子裡接待當地軍、警、商、政各界,照當地規矩,
五毛錢關門一回。不久就學會了唱小曲子、軍歌、黨歌、愛國歌、搖船人催櫓歌。母親
來時就偷偷的塞十個當一百銅子或一些角子票到母親手中,不讓老怪物看見。閱世多,
經驗多,應酬主顧自然十分周到,生意更好了一點,已成為本地“觀音”。船上人無不
知道碼頭的觀音。有一次,縣衙門一個傳達,同船上人吃醋,便用個捶衣木杵把這個活
觀音痛毆一頓,末了,且把小婦人褲子也扒脫拋到河水中去。又氣又苦,哭了半天,心
裡結了個大疙瘩,總想不開,抓起煙匣子向口裡倒,嚥了三錢煙膏,到第二天便死掉了。
父母得到消息,來哭了一陣,拿了點“燒埋錢”走了。死去過不久也就裝在白木匣子裡
抬走埋了。小女兒十一歲,每天到河灘上修船處去撿劈柴,帶回家燒火煮飯,有一天造
船匠故意揚起斧頭來恐嚇她,她不怕。造船匠於是更當著這孩子撒尿,想用另外一個方
法來恐嚇她。這女孩子受了辱,就坐在河邊堆積的木料上,把一切耳朵中聽來的丑話罵
那個老造船匠,罵完後方跑回家裡去。回到家裡,見母親卻在灶邊大哭,原來老的在煤
井裡被煤塊砸死了。……到半夜,那個母親心想,公司有十二塊錢安埋費。孩子今年十
二歲,再過四年,就可掙錢了。命雖苦,還有一點希望。……
這就是我們所稱讚的勞工神聖,一個勞工家庭的真實故事。旅行者的好奇心,若需
要證實它,在那裡實在頂方便不過,正因為這種家庭是很普遍的,故事是隨處可以掇拾
的。
讀書人的同情,專家的調查,對這種人有什麼用?若不能在調查和同情以外有一個
辦法,這種人總永遠用血和淚在同樣情形中打發日子,地獄儼然就是為他們而設的。他
們的生活,正說明“生命”在無知與窮困包圍中必然的種種。讀書人面對這種人生時,
不配說同情,實應當自愧。正因為這些人生命的莊嚴,讀書人是毫不明白的。
大家都知道辰溪縣有煤,此外還有什麼,就毫無所知了。在湘西各縣裱畫店,常有
個署名髯翁米子和的口書字幅,用筆極濃重,引人注意。這個米先生就是辰溪縣人。
熾天使書城
【沅水上游幾個縣份】
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貨以木材、桐油、鴉片煙為交
易中心。市區在兩水匯流一個三角形地帶,三面臨水,通常有“小重慶”稱呼。地方歸
會同縣管轄。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會同、黔陽、漵浦各縣屬鄉下集中到洪
江來的。洪江商務增加了地方的財富與市面繁榮,同時也增加了軍人的爭奪機會。民國
三十年來貴州省的政治變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間接促成的。貴州軍人盧燾、王殿輪、
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為發祥地,終於又被部下搞垮。湖南軍人周則范、
蔡鉅猷、陳漢章,全用洪江為根據地,找了百十萬造孽錢,負隅自固,周陳二人並且同
樣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這些事對本地又似乎竟無多少關係。這些無知識的小軍閥儘管
新陳代謝,打來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點虧,與會同卻並無關係。地方既不因此而衰
敗,也不因此而繁榮。漵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準特別高,讀書人特別多,不靠洪江的商
務,卻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園——蔗糖和橘子園的出產,此外便是幾個熱心地方教育的
人。女子教育的基礎,是個姓向女子作成的(即十年前在共產黨中作婦女運動被殺的向
警予,五四時代寫工運文章最有聲色的蔡和森的夫人)。史學家向達,經濟學家武堉干,
出版家舒新城,同是漵浦人。洪江沿沅水上行到黔陽,縣城裡有一個陽明書院,留下王
陽明的一點傳說,此外這個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關心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
信或自驕。地方在外面讀書作事的人相當多,湘西人的個性強悍處,似乎也因之較少。
黔陽毗連芷江,“澧蘭沅芷”在歷史上成一動人名詞。芷江的香草香花,的確不少。公
路由辰溪往芷紅,不經過漵浦黔陽,是由麻陽河沿河上行一陣,到後向西走,經芷江屬
的東鄉兩個市鎮,方到芷江。
車由辰溪過渡,沿麻陽河南岸上行時,但見河身平遠靜穆,嘉樹四合,綠竹成林,
鬱鬱蔥蔥,別有一種境界。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磚砌成立體方形或長方形,同
峻拔不群的楓杉相襯,另是一種格局,有江浙風景的清秀,同時兼北方風景的厚重。河
身雖不大,然而屈折平衍,因之引水灌溉兩岸,十分便利,土地極其膏腴。急流處本地
人多縛大竹作圓形,安置在河邊小水堰道間。引水灌高處田地,且聯接皂筒長數十丈,
將水遠引。兩岸樹木多,因之美麗水鳥也特別多。弄船人除少數銅仁船水手,此外全部
是麻陽人,在二百五十里內,這一條河中有多少灘,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
石頭,無不清清楚楚。水手們互相談論爭吵的事也常不離這條河流所有的故事,和急流
石頭的情形。有一個地方名“失馬灣”,四圍是山,山下有大小村落無數,都隱在樹叢
中,河面寬而平,平潭中黃昏時靜寂無聲,惟見水鳥掠水飛去,消失在蒼茫煙浦裡。一
切光景美麗而憂鬱,見到時不免令人生“大好河山”之感。公路雖不經從失馬灣過,失
馬灣地方有一個故事,卻常常給人帶走很遠。
公路入芷江境後,較大站口名懷化鎮。經過的旅客除了稱羨草木田地美好,以及公
路寬廣平坦,此外將無何等奇異感想。可是事實上這個地方的過去,正是中國三十年來
的縮影。地方民性強悍,好械鬥,多相互仇殺,強梁好事者既容易生事,老實循良的為
生存也就力圖自衛。蔡鍔護法軍興,雲南部隊既在這裡和北洋軍作戰。結果遺下槍支不
少。本地人有錢的買槍,稱為團總,個人有槍,稱為練丁。槍支一多,各有所恃,於是
由仇怨變成劫掠。雜牌軍來,收槍裹匪膨脹勢力。軍隊打散後,於是或入山落草保存實
力,或收編成軍以圖挾制。內戰既多,新陳代謝之際,唯一可作的事就是相互殺戮。二
十年間的混亂局面,鬧得至少有一萬良民被把頭顱割下示眾,(作者個人即眼見到有三
千左右農民被割頭示眾,)為本地人留下一筆結不了的血賬。然而時間是個古怪東西,
這件事到如今,當地人似乎已漸漸忘掉了。遺忘不掉且居然還能夠引起旅客一點好奇心
對之注意的,是一座光頭山頂上留下一列堡壘形的石頭房子,不像廟宇也不像住戶人家,
與山下簡陋小市鎮對照時,尤其顯得兩不調和。一望而知這房子是有個動人故事的。這
是一個由地主而成團紳,由團紳而作大王,由大王升充軍長,由軍長獲得巨富,由巨富
被人暗殺的一個姓陳的產業。這座房子同中國許多地方堂皇富麗的建築相似,大部分可
說是用人血作成的,這房子結束了當地人對於由土匪而大王作軍官成巨富的浪漫情緒。
如今業已成為一個古跡,只能供過路人憑吊了。車站旁的當地婦人多顯得和平而純良,
用驚奇眼光望著外來車輛和客人。客人若問“那房子是誰的產業?誰在那裡住?”一定
會聽到那些老婦人可憐的回答:“房子是我們這裡陳軍長的,軍長名陳漢章,五年前在
洪江被人殺了,房子空空的。”且可憐的微笑。也許這婦人正想起自己被殺死的丈夫,
被打死的兒子。也許想起的卻是那軍長死後相傳留下三百五十條金子,和幾個美麗姨太
太的下落。誰知道她想的是什麼事。懷化鎮過去二十里有小村市,名“石門”,出產好
梨,大而酥脆,甜如蜜汁,也和中國別的地方一樣,是有好出產,並不為人注意,專家
也從不曾在他著作上提及,縣農場和農校更不見栽培過這種果木。再過去二十五里名
“榆樹灣”,地方出好米,好柿餅。與懷化鎮歷史相同,小小一片地面幾乎用血染赤,
然而人性善忘,這些事已成為過去了。民性強直,二十年前鄉下人上場決鬥時,尚有手
攜著手,用分量同等的刀相砍的公平習慣,若湊巧碰著,很可能增長旅行者一分見識。
一個商人的十八歲閨女死了,入土三天後,居然還有一個賣豆腐的青年男子,把這女子
從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去睡她三夜的熱情。這種瘋狂離奇的情感,到近年來自然早消
滅了。新的普通教育,造成一種無個性無特性帶點世故與詐氣的庸碌人生觀。這種人生
觀,一部分人自然還以為教育成功,因此為多數人所扶持。正因為如此一來,住城市中
的地主階級,方不至於田園荒蕪,收租無著。按規矩,芷江的佃戶對地主除繳納正租外,
還應當在每一石租谷中認繳雞肉一斤,數量多少照算,所以有千來石淨收入的人家,到
收租時照例可從各佃戶處捉回百十隻肥雞。常日吃雞,吃到年底,還有富余。單是這一
點,東鄉的民俗如何宜於改造,便很顯然了。
榆樹灣離芷江還有九十里,公路上行,一部分即沿沅水西岸拉船人纖路擴大改造而
成。公路一面傍山,一面臨水。地勢到此形成一小盆地,無高山重嶺,汽車路因之較寬
大,較平宜。到芷江時,一個過路人一瞥所得印象必不怎麼壞。城西有個明代萬歷年的
古塔,名雁塔,形制拙而壯,約略與杭州坍圮的雷峰塔相似。城樓與城中心望樓,從萬
戶人家屋瓦上浮,氣象相當博大厚重,像一個府治。河流到了這裡忽然展寬許多,約三
分之二里。一個十七墩的長橋,由城外河邊接連西岸,西岸名王家街,住戶店舖也不少。
三十年前通雲貴的大驛道由此通過(傳說中的趕屍必由之路),現在又成為公路站頭。
城內餘地有限,將來發展自然還在西岸。表示這繁榮的起點,是小而簡陋的木房子無限
量的增加。
有個大佛寺,也是明朝萬歷年間的建築,殿中大佛頭耳朵可容八個人盤旋而上,佛
頂可擺四桌酒席綽綽有餘。好風雅的當地紳士,每逢重陽節便到佛頭上登高,吃酒划拳,
覺得十分有趣。本地紳士有“維新派”,知去掉迷信不知道保存古跡,民國九年佛殿圮
坍後,因此各界商議,決定打倒大佛。當時南區的警察所長是個麻臉大胖子,鳳凰縣人,
人大心細,身圓姓方,性情恰恰如吉訶德先生的僕人,以為這是一件極有意義的工作,
就親自用鍬頭去掘佛頭,並督率警士參加這種工作。事後向熟人說:“今天真作了一件
平生頂痛快事情(不說頂蠢事情),打倒了一尊五百年的偶像。人說大佛是金肝銀腸朱
砂心,得到它豈不是可以大發一筆洋財?哪知道打倒了它。什麼也得不到。肚子裡一堆
古裡古怪的玩意兒,手寫的經書,泥做的小佛,綢子上畫了些花花朵朵,——鬼知道有
什麼用。五百年寶貝,一錢不值。大腦袋裡裝了六十擔茶葉,一個茶葉庫,一點味道都
沒有,誰都不要,只好堆在坪裡,一把火燒掉。”把話說完時,伸出兩隻蒲扇手,“狗
肏的,一把火燒完了,痛快。”總而言之,除了一大殿,當時能放火燒的都被這位開明
警察所長燒了。保存得上好的五百卷手抄本經卷,和五彩壁畫的版子,若干漆胎的佛像,
全燒光了。大佛泥土堆積如一座小山。這座山的所在處,現在本地年青人已經不大知道
了。當地毀去了那麼一座偶像,其實卻保存另外一個活偶像。城裡東門大街福音堂裡,
住下一個基督教包牧師,在當時是受本城紳士特別愛護尊敬的。受尊敬的原因,為的是
當時土匪不敢驚動洋人。有時城中紳士被當作肥羊吊去時,無從接頭,這牧師便放下侍
奉上帝的神聖的職務,很勇敢慷慨深入匪區去代人說票。離縣城三十里的西望山,早已
成為土匪老巢,有槍兵一排人還不敢通過,大六月天這位牧師去避暑,卻毫不在意,既
不引起眾人對於這個牧師身分的懷疑,反而增加這個牧師在當地“所向無敵”的威信。
這事說來已二十年,上帝大約已把那牧師收回天國,也近於一篇故事了。
二十年來本地紳士半數業已謝世,餘下的都漸漸衰老了,子侄輩長大成人,當前問
題恐不是毀佛學道,必是如何想法不讓子侄輩向西北走。擔心的並不是社會革命,倒是
家庭革命。家庭一革命,作嚴父作慈父兩不討好。
芷江的紳士多是地主,正因為有錢,因此吃喝享樂之外歷來還受兩重壓迫,土匪和
外來駐防剿匪軍,兩者的苛索都不容易侍候。近年來一切都不同了,最大的威脅,恐怕
是自己家裡的子女“自由”。子女在外受教育的多,對於本地是一種轉機,對於少數人,
看來卻似乎是一種危機。
廣西民政廳廳長邱昌渭先生,是這個地方人。
芷江大桑和蠶種都相當好,白蠟收成也極可觀。又出產好米,西望山下有一種特別
玉腰米,作飯時長到五分。此外桃子和冬菌,在湖南應當首屈一指。可是當地農校林場
卻只能發現些不高不矮的洋槐樹、黃金樹。稻種改良,蠶桑推廣,蠟蟲研究,和果木栽
培,都不曾作,作來也無良好成績可言。這就要後來者想辦法了,後來者可作的事正多。
由芷江往晃縣,給人的印像是沿公路山頭漸低漸小,山上樹木轉增密蒙。一個初到
晃縣的人,受熱鬧必覺得太不熱鬧,愛孤僻又必覺得不夠孤僻。就地形看來,小小的紅
色山頭一個接連一個,一條河水彎彎曲曲的流去,山水相互環抱,氣象格局小而美,讀
過歷史的必以為傳說中的古夜郎國,一定是在這裡。對湘西人民生活狀況有興味的人,
必立刻就可發現當地婦女遠不如沅陵婦女之勤苦耐勞而富於藝術愛好。婦女比例數目少
一點,重視一點,也就懶惰一點。男子呢,與產煙區域的貴州省太接近,並且是貴州煙
轉口的地方,許多人血裡都似乎有了煙毒。一瞥印像是愚、窮、弱。三種氣分表現在一
般市民的臉上,服飾上,房屋建築上。
晃縣的市場在龍溪口。公路通車以前,煙販、油商、木商等客人,收買水銀坐莊人,
都在龍溪口作生意。地方被稱為“小洪江”,由於繁榮的原因和洪江大同小異。地方離
老縣城約三里,有一段短短公路可通行,公路上且居然還有十多輛人力車點綴,一里兩
毛,還是求過於供。主顧最多的大約是本地小土娼,因為奔跑兩處,必需以車代步,不
然真不免夜行多露,跋涉為勞。
煙土既為本地轉口貨大宗生意,煙幫客人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護送煙幫出差為軍
人最好的差事,特稅查緝員在中國公務員中最稱盡職。本地多數人的生存意義或生存事
實,都和煙膏煙土不可分。因之令人發生疑問,假若禁煙事對於禁吸禁運辦法實行以後,
這地方許多人家許多商務如何維持?也許有人真那麼想到,結果卻默然無言。
四月裡一個某某部隊過路,在河西車站邊借了一個民居駐防,開拔後,屋主人去清
察房屋,才發現有個兵士模樣的男子,被反縛兩手,胸脯上戳了三刀,拋在糞坑邊死了。
部隊還是當天開拔的。誰作的事,不知道。被殺的是誰?傳說是查緝處兵士。官方對於
這類事照例擱下,保留,無從追究。過不久,大家一定就忘記這件不愉快事情了。
另外有個煙販,由貴陽乘車到達,行李衣箱內藏了一萬塊錢法幣,七千塊錢煙土印
花,落店後,半夜裡突然有人來檢查。翻了一陣,發現了那個衣箱,打開一看,把那個
錢拿跑了。這煙販不聲不響,第二天就包賃一輛汽車迴轉貴陽。好像一搶便已完事。縣
知事不知道是誰作的事,煙販倒似乎知道,除老鄉外別無他人,只是不說。君子報仇三
年,冤有頭,債有主,不用麻煩官家。
兩件事都發生在車站近旁,所謂邊境,從這兩件事情上可知道一二。邊境的悲劇或
喜劇,常常與煙土有密切關係。
邊境有邊境古風,每夜查舖子共計警務人員四位,高舉扁方紙糊燈籠,進門問問姓
氏,即刻就走了。查舖子的怕“委員”,怕“中央”、怕“軍人”,怕許多許多,燈籠
高舉各家走去為的是盡職。更主要的還是旅客必需將姓名注上循環簿,旅館用完時好到
警局去領,每本繳三毛法幣。就市價估計,成本約一毛五分。
小公務員還保留一種特別權利,在小客棧中開一房間,叫兩個條子打麻將取樂,消
遣此有涯之生。這種公務員自然也有從外路來到此地,享受這種特別權利的。總之多數
人都認為這是一種權利,一種娛樂,不覺得可羞,所以在任何地方都可見到。
本地人口貨銷行最好的是紙煙。許多普通應用藥品,到這地方都不容易得到,至於
紙煙,無不應有盡有。各種甜鹹罐頭也賣得出。只是無一個書店,可知書籍在這地方並
無多大用處。
經營“最古職業”的娘兒們,多數身子小小的,瘦瘦的,露出睡眠不足營養不足的
神氣,著短衣大腳褲,並在腰邊扎一條粉紅綢巾,會唱多種小曲,也會唱黨歌、軍歌、
抗戰歌,因為得應酬當地軍警政商各界,也必需懂流行的歌曲。世人常說妓女生活很苦,
大都會中低級妓女給人的印象的確很苦,每日與生活掙扎,受自然限制,為人事挫折,
事事可以看出。這小小邊城妓女,與其說是在掙扎生活,不如說是在混生活。生存是無
目的的無所為的,正與若干小公務員小市民情形極其相同,同樣是混日子,迷迷湖糊混
下去,聽機會分派哀樂得失,在小小生活範圍內轉。活時,活下去;死了,完事。“野
心”在多數人生活中都不存在,“希望”也不會存在。十分現實,因此帶點抽像騙人玩
意兒,航空獎券和百齡機,發賣地方相去太遠,對於這類人的刺激也無多大意義,刺激
不了他們的任何衝動感情。若說這些婦女生活可悲可憫,公務員和小市民同樣可憫。這
是傳說中的古夜郎國,可是到如今來“自大”兩字也似乎早已消滅了。
多數人一眼望去都很老實,這老實另一面即表現“愚”與“惰”。婦人已很少看到
胸前有精美扣花圍裙,男子雄赳赳擔著山獸皮上街找主顧的瑤族人民也不多見,貴州煙
幫商人在這裡勢力特別大,由於煙土是貴州省運來的,這是煙幫入境的第一站。
婦人小孩大都患瘰□,營養不良是一般人普遍現象。
木材在這裡不大值錢,然而處置木材的方式,亦因無知與懶惰,多不得其法,這事
從當地各式建築都可見出。
湖南境的沅水到此為止,自然景物到此越加美麗,人事無章次處到此也就越加顯著。
正如造物者為求均衡,有意抑彼揚此,恰到好處。本地見出受對日戰事影響,除了上行
車輛加大,乘豐人驟增成千上萬,市面上呈現一種前所未有的異常活躍,到處有新房子
在興建,此外直接使本地人受拘束,在改造,起變化的,是壯丁訓練。每早上六點鐘左
右,汽車西站旁大坪裡就有個老婦人篩鑼,告大家應當起床。於是來了一個著軍服的年
青人,精神飽滿,夾了三四個薄薄本子(唱歌的抄本),吹哨子集合,各處人家於是走
出二十來個大小不等制服不齊的候補壯丁,在坪裡集合點名,經過短短訓話後即上操,
唱歌。大約訓練工作還不很久,因此唱歌得一句一句教。教者十分吃力,學者對於歌中
意義也不易懂。而且所有歌曲都是那些城裡知識分子編的,實在不大好聽,調子也古怪
難於記憶,對於鄉下人真是一種拗口“訓練”。若把調子編成沅水流域弄船搖櫓人打呼
號的聲音,或保靖花燈戲調子,或麻陽春官唱的農事節會的歌詞腔調,一定好聽得多易
學得多了。可是這個指導訓練工作人員,在本地卻是唯一見出有生氣有朝氣的青年。地
方一切會在他們努力下慢慢改變過來的。青年之覺醒是必然的。
十五年前在沅水上游稱一霸,由教學先生而變為土匪,由大王而變為軍人,由司令
而卡察一刀。外縣人來到晃縣,提出這個人的名字時,如今尚可以聽到許多故事。這人
名姚繼虞,就是晃縣人。十年前又有個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為人熱情而正直,身個子
小小的,同學中叫他“毛鬍子”。大革命時回到故鄉作農會主席、黨務特派員。領導兩
萬武裝農民到芷江縣入城示威,清黨時死於芷江南城城門前。這人名唐伯賡,也是晃縣
人。
熾天使書城
【新湘行記】
——張八寨二十分鐘
汽車停到張八寨,約有二十分鐘耽擱,來去車輛才渡河完畢。溪水流到這裡後,被
四圍群山約束成個小潭,一眼估去大小直徑約半里樣子。正當深冬水落時,邊沿許多部
分都露出一堆堆石頭,被陽光雨露漂得白白的,中心滿潭綠水,清瑩澄澈,反映著一碧
群峰倒影,還是異常美麗。特別是山上的松杉竹木,挺秀爭綠,在冬日淡淡陽光下,更
加形成一種不易形容的清寂。汽車得從一個青石砌成的新渡口用一隻方舟渡過,碼頭如
一個畚箕形,顯然是後來人設計,因此和自然環境不十分諧和。潭上游一點,還有個老
渡口,有只老式小渡船,由一個掌渡船的拉動橫貫潭中的水面竹纜索,從容來回渡人。
這種擺渡畫面,保留在我記憶中不下百十種。如照風景畫習慣,必然作成“野渡無人舟
自橫”的姿勢,擱在靠西一邊白石灘頭,才像符合自然本色。因為不知多少年來,經常
都是那麼擱下,無事可為,鎮日長閒,和萬重群山一道在冬日陽光下沉睡!但是這個沉
睡時代已經過去了。大渡口終日不斷有滿載各種物資吼著叫著的各式貨車,開上方舟過
渡。此外還有載客的班車,車上坐著新聞記者,電影攝影師,音樂、歌舞、文物調查工
作者,畫師,醫生……以及近乎挑牙蟲賣膏藥飄鄉趕場的人物,陸續來去。近來因開放
農村副業物資交流,附近二十里鄉村赴鄉場和到州上做小買賣的人,也日益增多。小渡
船就終日在潭中來回,盤載人貨,沒有個休息時。這個覺醒是全面的。八十二歲的探礦
工程師丘老先生,帶上一群年青小伙子,還正在湘西自治州所屬各縣爬山越嶺,預備用
錘子把有礦藏的山頭一一敲醒。許多在地下沉睡千萬年的煤、鐵、磷、汞,也已經有了
一部分被喚醒轉來。
小船渡口東邊,是一道長長的青蒼崖壁,西邊有個裸露著大片石頭的平灘,平灘盡
頭到處點綴一簇簇枯樹。其時幾個趕鄉場的男女農民,肩上背上挑負著籮籮筐筐,正沿
著懸崖下腳近水小路走向渡頭。渡船上有個梳雙辮女孩子,攀動纜索,接送另外一批人
由西往南。渡頭邊水草間,有大群白鴨子在水中自得其樂的游泳。懸崖罅縫間綠茸茸的,
崖頂上有一列過百年的大樹,大致還是照本地舊風俗當成“風水樹”保留下來的。這些
樹木閱歷多,經驗足,對於本地近三十年新發生的任何事情似乎全不吃驚,只靜靜的看
著面前一切。初初來到這個溪邊的我,環境給我的印象和引起的聯想,不免感到十分驚
奇!一切陌生一切又那麼熟悉。這實在和許多年前筆下涉及的一個地方太相像了,可能
對它彷彿相熟的不只我一個人。正猶如千年前唐代的詩人,宋代的畫家,彼此雖生不同
時,卻由於某一時偶然曾經置身到這麼一個相似自然環境中,而產生了些動人的詩歌或
畫幅。一首詩或者不過二十八個字,一幅畫大不不過一方尺,留給後人的印象,卻永遠
是清新壯麗,增加人對於祖國大好河山的感情。至於我呢,手中的筆業已荒疏了多年,
忽然又來到這麼一個地方,記憶習慣中的文字不免過於陳舊,觸目景物人事卻十分新鮮。
在這種情形下,只有承認手中這支拙劣筆,實在無可為力。
我為了溫習溫習四十年前生活經驗,和二十四五年前筆下的經驗,因此趁汽車待渡
時,就沿了那一列青蒼蒼崖壁腳下走去,隨同那十幾個鄉下人一道上了小渡船。上船以
後,不免有些慌張,心和渡船一樣只是晃。臨近身邊那個船上人,象為安慰我而說話:
“慢慢的,慢慢的,站穩當點。你慌哪樣!”
幾個鄉下人也同聲說,“不要忙,不要忙,穩到點!”一齊對我善意望著。顯然的
事,我在船中未免有點狼狽可笑,已經不像個“家邊人”樣子。
大渡口路旁空處和圓坎上,都堆得有許多經過加工的竹木,等待外運。老楠竹多鋸
削成扁擔大小長片,二三百縛成一捆,我才明白在北行火車上,經常看到滿載的竹材,
原來就是從這種山窩窩裡運出去,往東北西北支援祖國工礦建設的。木材也多經過加工
處理,縱橫架成一座座方塔,百十根作一堆,顯明是為修建湘川鐵路而準備的。令我顯
得慌張的,並不盡是渡船的搖動,卻是那個站在船頭、囑咐我不必慌張、自己卻從從容
容在那裡當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們似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這種巧事,
原來她比我小說中翠翠雖晚生幾十年,所處環境自然背景卻彷彿相同,同樣,在這麼青
山綠水中擺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長成。不同處是社會變化大,見世面多,雖然對人無機
心,而對自己生存卻充滿信心。一種“從勞動中得到快樂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這也
正是一種新型的鄉村女孩子在語言神氣間極容易見到的共同特徵。目前一位有一點與眾
不同,只是所在背景環境。
她大約有十四五歲的樣子,除了胸前那個繡有“丹鳳朝陽”的挑花圍裙,其餘裝束
神氣都和一般青年作家筆下描寫到的相差不多。有張長年在陽光下曝曬、在寒風中凍得
黑中泛紅的健康圓臉。雙辮子大而短,是用綠膠線縛住的,還有雙真誠無邪神光清瑩的
眼睛。兩隻手大大的,粗粗的,在寒風中也凍得通紅。身上穿一件花布棉襖子,似乎前
不多久才從自治州百貨公司買來,稍微大了一點。這正是中國許多地方一種常見的新農
民形像,內心也必然和外表完全統一。真誠、單純、素樸,對本人明天和社會未來都充
滿了快樂的期待及成功信心,而對於在她面前一切變化發展的新事物,更充滿親切好奇
熱情。文化程度可能只讀到普通小學三年級,認得的字還不夠看完報紙上的新聞紀事,
或許已經作了寨裡讀報組小組長。新的社會正在起著深刻變化,她也就在新的生活教育
中逐漸發育成長。目前最大的野心,是另一時州上評青年勞模,有機會進省裡,去北京
參觀,看看天安門和毛主席。平時一面勞作一面想起這種未來,也會產生一種永遠向前
的興奮和力量。生命形式即或如此單純,可是卻永遠閃耀著詩歌藝術的光輝,同時也是
詩歌藝術的源泉。兩手攀援纜索操作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內行,擺渡船應當是她一
家累代的職業。我想起合作化,問她一月收入時,她卻笑了笑,告給我:“這是我伯伯
的船,不是我的。伯伯上州裡去開會。我今天放假,趕場來往人多,幫他忙替半天工。”
“一天可拿多少工資分?”
“嗨,這也算錢嗎?你這個人——”她於是抿嘴笑笑,扭過了頭,面對湯湯流水和
水中白鴨,不再答理我。像是還有話待我自己去體會,意思是:“你們城裡人會做生意,
一開口就是錢。什麼都賣錢。一心只想賺錢,別的可通通不知道!”她或許把我當成省
裡食品公司的幹部了。我不免有一點兒慚愧起自心中深處。因為我還以為農村合作化後
“人情”業已去盡,一切勞力交換都必需變成工資分計算。到鄉下來,才明白還有許多
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幫助關係,既無從用工資分計算,也不必如此計算;社會樣樣都
變了,依舊有些好的風俗人情變不了。我很滿意這次過渡的遇合,提起一句俗諺“同船
過渡五百年所修”,聊以解嘲。同船幾個人同時不由笑將起來,因為大家都明白這句話
意思是“緣法湊巧”。船開動後,我於是換過口氣請教,問她在鄉下作什麼事情還是在
學校讀書。
她指著樹叢後一所瓦屋說,“我家住在那邊!”
“為什麼不上學?”
“為什麼?區裡小學畢了業,這邊辦高級社,事情要人做,沒有人。我就做。你看
那些竹塊塊和木頭,都是我們社裡的!我們正在和那邊村子比賽,看誰本領強,先做到
功行圓滿。一共是二百捆竹子,一百五十根枕木,趕年下辦齊報到州裡去。村裡還派我
辦學校,教小娃娃,先辦一年級。娃娃歡喜鬧,鬧翻了天我也不怕。這些小猴子,就只
有我這只小猴子管得住。”
我隨她手指點望去,第二次注意到堆積兩岸竹木材料時,才發現靠村子碼頭邊,正
在六七個小頑童在竹捆邊遊戲,有兩個已上了樹,都長得團頭胖臉。其中四個還穿著新
棉襖子。我故意裝作不明白問題,“你們把這些柱頭砍得不長不短,好竹子也鋸成片片,
有什麼用處?送到州裡去當柴燒,大材小用,多不合算!”
她重重盯了我一眼,似乎把我底子全估計出來了,不是商業幹部是文化幹部,前一
種人太懂生意經,後一種人又太不懂。“嗨,你這個人!竹子木頭有什麼用?毛主席說,
要辦社會主義,大家出把力氣,事情就好辦。我們湘西公路築好了,木頭、竹子、桐油、
硃砂,一年不斷往外運。送到好多地方去辦工廠、開礦,什麼都有用……”末了只把頭
偏著點點,意思像是“可明白?”
我不由己的對著她翹起了大拇指,譯成本地語言就是“大腳色”。又問她今年十幾
歲,十四還是十五。不肯回答,卻抿起嘴微笑。好像說“你自己猜吧”。我再引用“同
船過渡”那句老話表示好意,說得同船鄉下人都笑了。一個中年婦人解去了拘束後,便
插口說,“我家五毛子今年進十四歲,小學二年級,也砍了三捆竹子,要送給毛主席,
辦社會主義。兩隻手都凍破了皮,還不肯罷手歇氣。”巴渡船的一位聽著,笑笑的,愛
嬌的,把自己兩隻在寒風中勞作凍得通紅的手掌,反覆交替攤著,“怕什麼?比賽哩。
別的國家多遠運了大機器來,在等著材料砌房子。事情不巴忙作,可好意思吃飯?自家
的事不作,等誰作!”
“是嘛,自家的事情自家作;大家作,就好辦。”
新來汽車在新渡口嘟嘟叫著。小船到了潭中心,另一位向我提出了個新問題,“同
志,你是從省裡來的,可見過武漢長江大鐵橋?什麼時候完工?”
“看見過!那裡有萬千人籠夜趕工,電燈亮堂堂的,老遠只聽到機器嘩喇嘩喇的響,
忙得真熱鬧!”
“辦社會主義就是這樣,好大一條橋!”
“你們難道看見過大鐵橋?”那中年婦人問。
……說下去,我才知道她原來有個兒子在那邊作工,年紀二十一歲,是從這邊電廠
調去的,一共挑選了七個人。電影隊來放映電影時,大家都從電影上看過大橋趕工情形,
由於家裡有子侄輩在場,都十分興奮自豪。我想起自治州百七十萬人,共有三百四十萬
只勤快的手,都在同一心情下,為一個共同目的而進行生產勞動,長年手足貼近土地,
再累些也不以為意。認識信念單純而素樸,和生長在大城市中許多人的複雜頭腦,及專
會為自己好處作打算的種種乖巧機伶表現,相形之下真是無從並提。
小船恰當此時,訇的碰到了淺灘邊石頭上,閃不知船滯住。幾個人於是又不免搖搖
晃晃,而且在前仆後仰中相互笑嚷起來,“大家慢點嘛,慢點嘛,忙哪樣!又不是看影
子戲爭前排,忙哪樣!”
女孩子一聲不響早已輕輕一躍跳上了石灘,用力拉著船纜,傾身向後奔,好讓船中
人逐一起岸,讓另一批人上船。一種責任感和勞動的愉快結合,留給我個要忘也不能忘
的印象。
我站在乾涸的石灘間,遠望來處一切。那個隱在叢樹後的小小村落,充滿詩情畫意。
渡口懸崖罅縫間綠茸茸的,似乎還生長有許多虎耳草。白鴨子群已游到潭水出口處石壩
淺灘邊去了,遠遠的只看見一簇簇白點子在移動。我想起種種過去,也估計著種種未來,
覺得事情好奇怪。自然景物的清美,和我另外一時筆下敘述到的一個地方,竟如此巧合。
可是生存到這裡的人,生命的發展卻如此不同。這小地方和南中國任何傍河流其他鄉村
一樣,勞動意義和生存現實,正起著深刻的變化。第一聲信號還在十多年前,即那個青
石板砌成的畚箕形渡口邊一群小孩子遊戲處,有一年這樣冬晴天氣,曾有過一輛中型專
用客車在此待渡,有七個地方高級文武官員坐在車中,一陣槍聲下同時死去。這是另外
一時那個“愛惜鼻子的朋友”告訴我的。這故事如今可能只有管渡船的老人還記住,其
他人全不知道,因為時間晃晃快過十年了。現在這個小地方,卻正不聲不響,一切如隨
同日月交替、潛移默運的在變化著。小渡船一會兒又回到潭中心去了。四圍光景分外清
寂。
在一般城裡知識分子面前,我常常自以為是個“鄉下人”,習慣性情都屬於內地鄉
村型,不易改變。這個時節,才明白意識到,在這個十四五歲真正鄉村女孩子那雙清明
無邪眼睛中看來,卻只是個寄生城市裡的“蛀米蟲”,客氣點說就是個“十足的、吃白
米飯長大的城裡人”。對於鄉下的人事,我知道的多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式樣。至於正在
風晴雨雪裡成長,起始當家作主的新人,如何當家作主,我知道的實在太少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作
熾天使書城
【苗民問題】
湘西苗民集中在三個縣份內,就是白河上游和保靖毗連的永綏縣,洞河上游的乾城
縣,麻陽河上游與麻陽接壤的鳳凰縣。就地圖看,這三個縣份又是相互連接的。對於苗
民問題的研討,應當作一度歷史的追溯。它的沿革、變化與屯田問題如何不可分,過去
國家對於它的政策的得失,民國以來它隨內戰的變化所受的種種影響。他們生計過去和
當前在如何情形下支持,未來可能有些什麼不同。他們如何得到武器,由良民而成為土
匪,又由土匪經如何改造,就可望成為當前最需要的保衛國家土地一分子。這問題如其
他湘西別的問題一樣,討論到它時,可說的話實在太多。可是本文不擬作這種討論。大
多數人關心它處,恐不是苗民如何改造,倒是這些被逼迫到邊地的可憐同胞,他們是不
是當真逢貨即搶,見人必殺?他們是不是野蠻到無可理喻?他們是不是將來還會……這
一串疑問都是必然的。正因為某一時當地的確有上述種種問題。
這種舊賬算來,令人實在痛苦。我們應當知道,湘西在過去某一時,是一例被人當
作蠻族看待的。雖願意成為附庸,終不免視同化外。被歧視也極自然,它有兩種原因。
一是政治的策略,統治一省的負責者,在習慣上的錯誤,照例認為必抑此揚彼,方能控
制這個漢苗混處的區域。一是缺少認識,負責者對於湘西茫然無知,既從不作過當前社
會各方面的調查,也從不作過歷史上民族性的分析,只憑一群毫無知識詐偽貪污的小官
小吏來到湘西所得的印象,決定所謂應付湘西的政治策略。認識既差,結果是政策一時
小有成功,地方幾乎整個糜爛。這件事現在說來,業已成為過去了。未來呢,湘西必重
新交給湘西人負責,領導者又樂於將責任與湘西優秀分子共同擔負,且更希望外來知識
分子幫忙,把這個地方弄得更好一點,方能夠有個轉機。對整個問題,雖千頭萬緒,無
從談起;對苗民問題,來到這十三縣作官的,不問外來人或本地人,必須放棄二三千年
以征服者自居的心理狀態,應當有一根本原則,即一律平等。教育、經濟以及人事上的
位置,應力求平等。去歧視,去成見,去因習慣而發生的一切苛擾。在可能情形下,且
應獎勵客苗互通婚姻。能夠這樣,湘西苗民是不會成為問題的。至於當前的安定,一個
想到湘西來的人,除了作漢奸,販毒品,以及還懷著荒唐妄想,預備來湘西搜刮剝削的
無賴漢,這三種人不受歡迎,此外戰區逃來的臨時寄居者,擬來投資的任何正當商人,
分發到後方的一切公務人員和知識分子,以及無家可歸的難民婦孺,來到湘西,都必然
得到應有的照顧和幫助,不至於發生不應當有的困難。湘西人歡喜朋友,知道尊重知識,
需要人來開發地面,征服地面,與組織大眾,教育群眾。凡是來到湘西的,只要肯用一
點時間先認識湘西,瞭解湘西,對於湘西的一切,就會作另外看法,不至於先入為主感
覺可怕了。一般隔靴搔癢者惟以湘西為匪區,作匪又認為苗人最多,最殘忍,這即或不
是一種有意誣蔑,還是一種誤解。殊不知一省政治若領導得人,當權者稍有知識和良心,
不至於過分勒索苛刻這類山中平民,他們大多數在現在中國人中,實在還是一種最勤苦、
儉樸,能生產而又奉公守法,極其可愛的善良公民。
湘西人充過兵役的,被貪官污吏壞保甲逼到無可奈何時,容易入山作匪,並非樂於
為匪。一種開明的賢人政治,正人君子政治,專家政治,如能實現,治理湘西,應當比
治理任何地方還容易。
湘西地方固然另外還有一種以匪為職業的遊民,這種分子來源複雜,不盡是湘西人,
尤其不是安土重遷的善良的苗民。大多數是邊境上的四川人、貴州人、湖北人,以及少
數湘西人。這可說是幾十年來中國內戰的產物。這些土匪寄身四省邊界上,來去無定。
這種土匪使湘西既受糜爛,且更負一個“匪區”名分。解決這問題,還是應當從根本上
著手,使湘西成為中國的湘西,來開發,來教育。統治者不以“征服者”自居,不以
“被征服者”對待苗民,一切情形便大不相同了。
熾天使書城
【湘西民族的藝術】
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隻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剛剛唱完一隻牛耳朵。
這是我家鄉看牛孩子唱歌比賽時一首山歌,健康、快樂,還有點諧趣,唱時聽來真
是彼此開心。原來作者是苗族還是漢人,可無從知道,因為同樣的好山歌,流行在苗族
自治州十縣實在太多了,
凡是到過中南兄弟民族地區住過一陣的人,對於當地人民最容易保留到印象中的有
兩件事:即“愛美”和“熱情”。“愛美”表現於婦女的裝束方面特別顯著。使用的材
料,儘管不過是一般木機深色的土布,或格子花,或墨藍淺綠,袖口褲腳多採用幾道雜
彩美麗的邊緣,有的是別出心裁的刺繡,有的只是用普通印花布零料剪裁拼湊,加上個
別的風格的繡花圍裙,一條手織花腰帶,穿上身就給人一種健康、樸素、異常動人的印
象。再配上些飄鄉銀匠打造的首飾,在色彩配合上和整體效果上,真是和諧優美。並且
還讓人感覺到,它反映的不僅是個人愛美的情操,還是這個民族一種深厚悠久的文化。
這個區域居住的三十多萬苗族,除部分已習用漢文,本族還無文字。“熱情”多表
現於歌聲中。任何一個山中地區,凡是有村落或開墾過的田土地方,有人居住或生產勞
作的處所,不論早晚都可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當地按照季節敬祖祭神必唱各種神
歌,婚喪大事必唱慶賀悼慰的歌,生產勞作更分門別類,隨時隨事唱著各種悅耳開心的
歌曲。至於青年男女戀愛,更有唱不完聽不盡的萬萬千千好聽山歌,即或是行路人,彼
此漠不相識,有的問路攀談,也是用唱歌方式進行的。許多山村農民和陌生人說話時,
或由於差澀,或由於窘迫,口中常疙疙瘩瘩,辭難達意。如果換個方法,用歌詞來敘述,
即物起興,出口成章,簡直是個天生詩人。每個人似乎都有一種天賦,一開口就押韻合
腔。刺繡挑花藝術限於女人,唱歌卻不拘男女,本領都高明在行。
這種好歌手,通常必然還是個在本村本鄉出力得用的好人,合作社優秀生產者,善
於團結群眾的鄉幹部。不論是推磨打豆腐,或是箍桶、作簟子的木匠篾匠,手藝也必然
十分出色。他或她的天才,在當地所起的作用,是使得彼此情感流注,生命豐富潤澤,
更加鼓舞人熱愛生活和工作。即或有些歌近於諧趣和諷刺,本質依然是十分健康的。這
還只是指一般會唱歌的人和所唱的歌而言。
至於當地一村一鄉特別著名的歌手,和多少年來被公眾承認的“歌師傅”,那唱歌
的本領,自然就更加出色驚人!
一九五六年冬天十二月裡,我回家鄉,在自治州首府吉首,就過了三個離奇而且值
得永遠記憶的晚上。那時恰巧中央民族音樂研究所有個專家工作組共四個人一同到了自
治州,做苗歌錄音記譜工作。自治州龍副州長,特別為邀了四位苗族唱歌高手到州上來。
天寒地凍,各處都結了冰,院外空氣也彷彿凍結了,我們卻在自治州新辦公大樓會議室,
燒了兩盆大火,圍在火盆邊,試唱各種各樣的歌,一直唱到深夜還不休息。其中兩位男
的,一個是年過七十的老師傅,一腦了的好歌,真像是個寶庫,數量還不止三隻牛毛多,
即唱三年六個月,也不過剛剛唱完一隻牛耳朵。一個年過五十的小學校長,除唱歌外還
懂得許多苗族動人傳說故事。真是“洞河的水永遠流不完,歌師傅的歌永遠唱不完”。
兩個女的年紀都極輕:一個二十歲,又會唱歌又會打鼓,一個只十七歲,喉嚨脆脆的,
唱時還夾雜些童音。歌聲中總永遠夾著笑聲,微笑時卻如同在輕輕唱歌。大家圍坐在兩
個炭火熊熊的火盆邊,把各種好聽的歌輪流唱下去,一面解釋一面唱。副州長是個年紀
剛過三十的苗族知識分子,州政協秘書長,也是個苗族知識分子,都懂歌也會唱歌,陪
我們坐在火盆旁邊,一面為大家剝橘子,一面作翻譯。解釋到某一句時,照例必一面搔
頭一面笑著說:“這怎麼辦!簡直沒有辦法譯,意思全是雙關的,又巧又妙,本事再好
也譯不出!”小學校長試譯了一下,也說“有些實在譯不出。正如同小時候看到天上雨
後出虹,多好看,可說不出!古時候考狀元一定比這個還方便!”沒得大家笑個不止。
雖然很多歌中的神韻味道都難譯,我們從反覆解釋出的和那些溫柔、又激情、又愉
快的歌聲中,享受的已夠多了。那個年紀已過七十的歌師傅,用一種低沉的,略帶一點
鼻音的腔調,充滿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深厚感情,唱著苗族舉行刺牛典禮時迎神送神的歌
詞,隨即由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接著用一種清朗朗的調子和歌時,真是一種稀有少見傑
作。即或我們一句原詞聽不懂,又缺少機會眼見那個祭祀莊嚴熱鬧場面,彼此生命間卻
彷彿為一種共通的莊嚴中微帶抑鬱的情感流注浸潤。讓我想像到似乎就正是二千多年前
偉大詩人屈原到湘西來所聽到的那些歌聲。照歷史記戴,屈原著名的《九歌》,原本就
是從那種古代酬神歌曲衍化出來的。本來的神曲,卻依舊還保留在這地區老歌師和年青
女歌手的口頭傳述中,各有千秋。
年紀較長的女歌手,打鼓跳舞極出色。年紀極輕的叫龍瑩秀,臉白白的,眉毛又細
又長,長得秀氣而健康,一雙手大大的,證明從不脫離生產勞動。初來時還有些羞,老
把一雙手插在繡花圍腰裙的裡邊。不拘說話或唱歌,總是天真無邪的笑著。像是一樹映
山紅,在細雨陽光下開放。在她面前,世界一切都是美好的,值得含笑相對,不拘唱什
麼,總是出口成章。偶然押韻錯了字,不合規矩,給老師傅或同伴指點糾正時,她自已
就快樂得大笑,聲音清脆又透明,如同大小几個銀鈴子一齊搖著,又像是個琉璃盤裝滿
翠玉珠子滾動不止。事實上我這種比擬形容是十分拙劣很不相稱的。因為任何一種比方,
都於形容充滿青春生命健康愉快的歌聲和好音樂有時還能勉強保留一個相似的印象,可
是我卻既不會寫詩又不會作曲!
這時,我回想起四十多年前作小孩時,在家鄉山坡間聽來的幾首本地山歌,那歌是: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裡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後生家。
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當時我也還像個看牛娃兒,只跟著砍柴拾菌子的聽他們信口唱下去。知道是青年小
伙子逗那些上山割草砍柴拾菌子的年青苗族姑娘“老彌”“代帕”唱的,可並不懂得其
中深意。可是那些胸脯高眉毛長眼睛光亮的年青女人,經過了四十多年,我卻還記憶得
十分清楚。現在才明白產生這種好山歌實有原因。如沒有一種適當的對象和特殊環境作
為土壤,這些好歌不會生長,這些歌也不會那麼素樸、真摯而美妙感人。這些歌是苗漢
雜居區漢族牧童口中唱出的,比起許多優秀苗歌來,還應當說是次等的次等。
苗族男女的歌聲中反映的情感內容,在語言轉譯上受了一定限制,因之不容易傳達
過來。但是她們另外一種藝術上的天賦,反映到和生活密切關聯的編織刺繡,卻不待解
釋比較容易欣賞理解。這裡介紹的挑花繡,是自治州所屬鳳凰縣收集來的,地名鳳凰縣,
鳳穿牡丹的主題圖案,在這個地區保存得也就格外多而好。圖案組織的活潑、生動而又
充滿了一種創造性的大膽和天真,顯然和山歌一樣,是共同從一個古老傳統人民藝術的
土壤裡發育長成的。這些花樣雖完成於十九世紀,卻和二千多年前楚文化中反映到彩繪
漆器上和青銅鏡子的主題圖案一脈相通。同樣有青春生命的希望和歡樂情感在飛躍,在
旋舞,並且充滿一種明確而強烈的韻律節奏感。可見,它的產生存在都不是偶然的,實
源遠流長而永遠新鮮,是祖國人民共同文化遺產一部分,不僅在過去豐富了當地勞動人
民生活的內容,在未來,還必然會和年青生命結合,作出各種不同的有光輝的新發展。
為的是人民已自己當家作主,凡是美好的事物,優秀的天賦,必然都會受到重視,並且
得到合理的發展。從一本書談談民族藝術ヾ廣西是個多民族的省分,地理上的自然景物,
秀挺清奇,久已著名全國。新攝制的電影記錄片《江山明麗如畫》,曾博得國內外一致
好評。其實這個如畫江山的各地區,還住下有千百萬手足貼近土地的勞動人民,共同在
文化創造上的成就,也充滿奇光異彩,值得我們珍重愛護。並且還需要用一個比較新些
也比較健康些的態度,來好好從事研究進行學習的。因它不僅是當地人民勞動的成果,
同時還是六億人口國家民族大家庭的共同文化遺產。這本新書為我們初步提供了些這個
地區人民藝術的式樣。內中包括編織、刺繡、銀器、銅鼓、剪紙四個部分,除了剪紙部
分不大好,其餘材料都還好。和近年來貴州文化局諸同志所作的努力比較,雖顯得簡率
一些,不如那方面成績紮實,還是同樣值得鼓勵和重視,是一本有意義的參考資料性新
書。
解放八年來,由於政府對於民族政策的正確執行,首先注意是改善各族人民的生活,
文化成就也逐漸得到各方面的注意。一九五三年在京舉行的全國工藝展覽,來自邊沿各
地區各族人民工藝美術品,就特別引起觀眾的興趣。近年幾次全國性民間音樂歌舞會演,
給觀眾印象最深刻的,也多是各兄弟民族團體或個人的表演。其實更加能夠豐富歌舞中
的民族色彩,特別值得注意留心的,還是當地萬千勞動婦女雙手創造出的萬千種精美刺
繡編織物。這些出於人民生活需要,充滿熱烈深厚情感,通過長期勤勞作成的各種美術
品,無論在顏色或構圖方面,都有異常豐富的內容,大膽的想像,或華美秀麗,或素樸
天真,凡是從事工藝美術圖案設計的朋友,誰善於向這部分藝術遺產學習,誰就更有希
望從中吸取新的力量,創造出富於民族藝術明朗氣魄和新鮮風格的作品,得到廣大人民
的歡迎。目前國內日用輕工業品,或者地方性特種工藝品,如地毯、刺繡、漆器、搪瓷、
玻璃、陶瓷、景太藍及印染紡織物,工藝圖案有很多似乎已和優秀傳統脫了節,作得不
盡令人滿意。原因雖相當複雜,有兩點不良影響卻是共同的;即部分受半殖民地化工藝
圖案趣味影響,部分受封建末期文人藝術鑒賞水平影響,因之很多圖案設計,不免日趨
庸俗,看不出什麼新的藝術感情,和新社會要求不相稱,為群眾所不歡喜。和外銷有關
的產品,如地毯、絲繡,情形已經相當嚴重。即限於國內銷售的印花布,新的生產年來
雖已有改進,去應有的百花齊放也還遠。中國園林田野間現有的千百種顏色鮮艷形態秀
美的好看花朵,就還少見反映到新的生產上來。民族傳統優秀精美絲綢刺繡圖案,更不
曾好好加以利用。應市的千百種新花布,許多改稱“葉布”或反而適當些。因為全是些
大小不成形樹葉填滿空間!這種情形恐怕不盡是一個“孔代表”擋路的問題。此外還有
許多人思想意識都相當保守頑固,批評來時就相互推諉“改進工作阻礙在另一環”,事
實上卻共同結成一條軟綿綿的橡皮抗拒長鍊,使來自各方面群眾的好意見,都起不了推
動作用。在《曙光照耀莫斯科》演出數年後,還泰然坦然滿足於自己的成功。這裡或許
也應當包括有一部分設計工作同志本人和他的教師,在學校時對工藝圖案認識狹窄,既
不曾有系統有條理好好向祖國遺產進行學習,面臨這個新的現實,既或有機會獨當一面,
自然還是無可奈何。所以當前或明天事情,“善於學習”之真正是戰勝各種保守頑固思
想、解決迎面困難最具體的辦法。從這點認識出發,我們實盼望不斷有新的藝術水平較
高、印刷又較精美的圖案集子出版,材料選擇還應廣闊豐富一些,摹繪復原工作也需更
謹慎細緻一些,凡是彩色精美作品,希望盡可能用原色版精印,才對得起人民這部分勞
動成就。目下我們多數藝術工作者,大致都還只把“藝術”用習慣舊眼光來注意,所見
所好都未免太窄。把文人畫看成正宗主流,即興揮毫稍有新意就驚為“超越古人”。舊
式山水間憑空加上一道橋樑、一些車輛,即承認為“富於現實意義”。有關民間藝術,
興趣雖注意別了剪紙、年畫、挑花和藍印花布,還沒有人肯從歷史發展上用點功夫,追
究一下這些東西來龍去脈和相互影響,來作教學準備。領導特種工藝生產,供少數人賞
玩性的,注意就較多;關連及億萬人民生活的,卻用心不大夠。由於保守習慣束縛,很
多掌握全國性生產機構,直到如今還缺少一個稍微像樣一些的參考資料室,來加強設計
工作的便利,到不得已時卻用“臨時懸賞”方式徵求圖案稿件。至於另外萬千真正出於
勞動人民完成的手工藝品,雖充滿生命熱情而又富於再生產價值,報刊上尚少有篇章介
紹。國內重要美術刊物,也還不習慣留出一定篇幅,讓它們有機會和群眾見面。美術學
校更未聞有人準備這麼一個課程。要學生來選選課!這種種現象都和我們對於藝術看法
大有關係。如辦藝術教育的,搞工藝圖案設計的,主持生產的,能夠把兩種舊影響加以
清除,並且把不自覺的“大漢族主義”殘餘意識去盡,看法上有了基本改變,辦法會不
同一些。工藝美術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會更容易見出成績,得到比目前千百倍的茂
盛繁榮!
去年印行的《蘇加諾總統藏畫集》,印刷方面在國際上曾得到極好評價,故宮歷年
印行的《宋人畫冊》,印刷精美也有目共賞。以個人私見,現存於中央及各省民族學院
或文化局,成就於諸兄弟民族人民手中的精美刺繡編織物,同樣值得有計劃分門別類選
編若干集,讓它和我國現有最高印刷技術結合,印出來貢獻給新中國人民和世界愛好者。
在國內並且可用它來教育年青美藝工作者,打開他們的眼睛,擴大他們學習的範圍,啟
發他們多方面的創造熱情,來改進我們輕工業和特種手工藝各部門生產的工藝圖案!
一九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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