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下】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
的好人。
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一個勢,我早驚亂得同一隻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
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你靈魂接觸,因為你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只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
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裡,那些閃閃爍爍底星群,有你底眼睛存在:因你底眼睛也正是這
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裡,那些清瑩透明底出山泉,也有你底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著比
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倖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裡有清香,我一
點都不奇怪,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
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麼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
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麼想著,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
怎麼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
發白的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裡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
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裡要做工,沒有空閒。在夜裡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
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你一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朋友朋友,你曾見過一個人嗎?”它
說,“你找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群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一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麼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所說的話。但當我問它聽清
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麼,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著它追問。“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
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裡……雖然它也不
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你還是問別個吧,再扯著我會趕不上她們了”
——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
我都到了,不見你底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牆外徘徊的獄中。
我跑去為他們祝福:你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你強健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
永不憑附於身;你們是有福了——阿們!
你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你溫柔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
永不憑附於身;你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霉一時侵不到你們身上,你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裡:能證明你主人底
恩惠——同時證明了你主人底富有;你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為別人流還是為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
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鑒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一九二五年作
熾天使書城
【小草與浮萍】
小萍兒被風吹著停止在一個陌生的岸旁。他打著旋身睜起兩個小眼睛察看這新天地。
他想認識他現在停泊的地方究竟還同不同以前住過的那種不愜意的地方。他還想:——
這也許便是詩人告給我們的那個虹的國度裡!
自然這是非常容易解決的事!他立時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並不見什麼玫瑰色
的雲朵,也不見什麼金剛石的小星。既不見到一個生銀白翅膀,而翅膀尖端還蘸上天空
明藍色的小仙人,更不見一個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顆當酒喝的真宰。他看見的世
界,依然是騷動騷動像一盆泥鰍那末不絕地無意思騷動的世界。天空蒼白灰頹同一個病
死的囚犯臉子一樣,使他不敢再昂起頭去第二次注視。
他真要哭了!他於是唱著歌訴說自己淒惶的心情:“儂是失家人,萍身傷無寄。江
湖多風雪,頻送儂來去。風雪送儂去,又送儂歸來;不敢識舊途,恐亂儂行跡,……”
他很相信他的歌唱出後,能夠換取別人一些眼淚來。在過去的時代波光中,有一隻
折了翅膀的蝴蝶墮在草間,尋找不著它的相戀者,曾在他面前流過一次眼淚,此外,再
沒有第二回同樣的事情了!這時忽然有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止住了他:“小萍兒,漫傷嗟!
同樣漂泊有楊花。”
這聲音既溫和又清婉,正像春風吹到他肩背時一樣,是一種同情的愛撫。他很覺得
驚異,他想:——這是誰?為甚認識我?莫非就是那只許久不通消息的小小蝴蝶吧?或
者楊花是她的女兒,……但當他抬起含有晶瑩淚珠的眼睛四處探望時,卻不見一個小生
物。他忙提高嗓子:“喂!朋友,你是誰?你在什麼地方說話?”
“朋友,你尋不到我吧?我不是那些偉大的東西!雖然我心在我自己看來並不很小,
但實在的身子卻同你不差什麼。你把你視線放低一點,就看見我了。……是,是,再低
一點,……對了!”
他隨著這聲音才從路坎上一間玻璃房子旁發見了一株小草。她穿件舊到將退色了的
綠衣裳。看樣子,是可以做一個朋友的。當小萍小眼睛轉到身上時,她含笑說:“朋友,
我聽你唱歌,很好。什麼傷心事使你唱出這樣調子?倘若你認為我夠得上做你一個朋友,
我願意你把你所有的痛苦細細的同我講講。我們是同在這靠著做一點夢來填補痛苦的寂
寞旅途上走著呢!”
小萍兒又哭了,因為用這樣溫和口氣同他說話的,他還是初次入耳呢。
他於是把他往時常同月亮訴說而月亮卻不理他的一些傷心事都一一同小草說了。他
接著又問她是怎樣過活。
“我嗎?同你似乎不同了一點。但我也不是少小就生長在這裡的。我的家我還記著:
從不見到什麼冷得打戰的大雪,也不見什麼吹得頭痛的大風,也不像這裡那麼空氣乾燥,
時時感到口渴,——總之,比這好多了。幸好,我有機會傍在這溫室邊旁居住,不然,
比你還許不如!”
他曾聽過別的相識者說過,溫室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凡是在溫室中打住的,不知
道什麼叫作季節,永遠過著春天的生活。雖然是殘秋將盡的天氣,碧桃同櫻花一類東西
還會恣情的開放。這之間,卑卑不足道的虎耳草也能開出美麗動人的花朵,最無氣節的
石菖蒲也會變成異樣的壯大。但他卻還始終沒有親眼見到過溫室是什麼樣子。
“呵!你是在溫室旁住著的,我請你不要笑我淺陋可憐,我還不知道溫室是怎麼樣
一種地方呢。”
從他這問話中,可以見他略略有點羨慕的神氣。
“你不知道卻是一樁很好的事情。並不巧,我——”小萍兒又搶著問:
“朋友,我聽說溫室是長年四季過著春天生活的!為甚你又這般憔悴?你莫非是鬧
著失戀的一類事吧?”
“一言難盡!”小草歎了一口氣。歇了一陣,她像在腦子裡搜索得什麼似的,接著
又說,“這話說來又長了。你若不嫌煩,我可以從頭一一告訴你。我先前正是像你們所
猜想的那麼愉快,每日裡同一些姑娘們少年們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什麼跳舞會啦,牡丹
與芍藥結婚啦……你看我這樣子雖不什麼漂亮,但筵席上少了我她們是不歡的。有一次,
真的春天到了,跑來了一位詩人。她們都說他是詩人,我看他那樣子,同不會唱歌的少
年並沒有什麼不同。我一見他那尖瘦有毛的臉嘴,就不高興。嘴巴尖瘦並不是什麼奇怪
事,但他卻尖的格外討厭。又是長長的眉毛,又是嶄新的綠森森的衣裳,又是清亮的嗓
子,直惹得那一群不顧羞恥的輕薄骨頭髮顛!就中尤其是小桃,——”
“那不是鶯哥大詩人嗎?”照小草所說的那詩人形狀,他想,必定是會唱讚美詩的
鶯哥了。但穿綠衣裳又會唱歌的卻很多,因此又這樣問。
“噓!詩人?單是口齒伶便一點,簡直一個儇薄兒罷了!我分明看到他棄了他居停
的女人,飛到園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說的話無非是不滿意於那位漂亮詩人。小萍兒想:或者她對於這詩人有點妒意
吧!
但他不好意思將這疑問質之於小草,他們不過是新交。他只問:
“那末,她們都為那詩人輕薄了!”
“不。還有——”
“還有誰?”
“還有玫瑰。她雖然是常常含著笑聽那尖嘴無聊的詩人唱情歌,但當他嬉皮涎臉的
飛到她身邊,想在那鮮嫩小嘴唇上接一個吻時,她卻給他狠狠的刺了一下。”
“以後,——你?”
“你是不是問我以後怎麼又不到溫室中了嗎?我本來是可以在那裡住身的。因為秋
的餞行筵席上,大眾約同開一個跳舞會,我這好動的心思,又跑去參加了。在這當中,
大家都覺到有點慘沮,雖然是明知春天終不會永久消逝。”
“詩人呢?”
“詩人早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有些姐妹們也想,因為無人唱詩,所以弄得滿席抑
郁不歡。不久就從別處請了一位小小跛腳詩人來。他小得可憐,身上還不到一粒白果那
麼大。穿一件黑油綢短襖子,行路一跳一跳,——”
“那是蟋蟀吧?”其實小萍兒並不與蟋蟀認識,不過這名字對他很熟罷了!
“對。他名字後來我才知道的。那你大概是與他認識了!他真會唱。他的歌能感動
一切,雖然調子很簡單。——我所以不到溫室中過冬,願到這外面同一些不幸者為風雪
暴虐下的犧牲者一道,就是為他的歌所感動呢。——看他樣子那麼渺小,真不值得用正
眼刷一下。但第一句歌聲唱出時,她們的眼淚便一起為擠出來了!他唱的是‘蕭條異代
不同時’。這本是一句舊詩,但請想,這樣一個餞行的筵席上,這種詩句如何不敲動她
們的心呢?就中尤其感到傷心的是那位密司柳。她原是那綠衣詩人的舊居停。想著當日
‘臨流顧影,婀娜丰姿’,真是難過!到後又唱到‘姣艷芳姿人阿諛,斷枝殘梗人遺
棄,……’把密司荷又弄得嚎啕大哭了。……還有許多好句子,可惜我不能一一記下,
到後跛腳詩人便在我這裡住下了。我們因為時常談話,才知道他原也是流浪性成了隨遇
而安的脾氣。——”
他想,這樣詩人倒可以認識認識,就問:“現在呢?”
“他因性子不大安定,不久就又走了!”
小萍兒聽到他朋友的答覆,憮然若有所失,好久好久不作聲。他末後又問她唱的
“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那首歌是什麼人教給她的時,小草卻掉過頭去,
羞澀的說,就是那跛腳詩人。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作
熾天使書城
【流 光】
上前天,從魚處見到三表兄由湘寄來的信,說是第二個兒子已有了四個月,會從他
媽懷抱中做出那天真神秘可愛的笑樣子了。我惘然想起了過去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秋末。我正因為對一個女人的熱戀得到輕蔑的報復,決心到北國來變
更我不堪的生活,由芷江到了常德。三表兄正從一處學校辭了事不久,住在常德一個旅
館中。他留著我說待明春同行。本來失了家的我,無目的的流浪,沒有什麼不可,自然
就答應了。我們同在一個旅館同住一間房,並且還同在一舖床上睡覺。
窮困也正同如今一樣。不過衣衫比這時似乎闊綽一點。我還記著我身上穿的那件藍
綢棉袍,初幾次因無罩衫,竟不大好意思到街上去。腳下那英國式尖頭皮鞋,也還是新
從上海買的。小孩子的天真,也要多一點,我們還時常鬥嘴哭臉呢。
也許還有別種緣故吧,那時的心情,比如今要快樂高興得多了。並不很小的一個常
德城,大街小巷,幾乎被我倆走遍。尤其感生興味不覺厭倦的,便是熊伯媽家中與F女
校了。熊家大概是在高山巷一帶,這時印象稍稍模糊了。她家有極好吃的醃萵苣,四季
豆,醋辣子,大蒜;每次我們到時,都會滿盤滿碗從大覆水壇內取出給我們嘗。F女校
卻是去看望三表嫂——那時的密司易——而常常走動。
我們同密司易是同行。但在我未到常德以前卻沒有認識過。我們是怎麼認識的,這
時想不起了!大概是死去不久的漪舅母為介紹過一次。……唔!是了!漪舅媽在未去漢
口以前,原是住到F校中!而我們同三表兄到F校中去會過她。當第一次見面時,誰曾
想到這就是半年後的三表嫂呢!兩人也許發現了一種特別足以注意的處所!我們在回去
路上,似乎就沒到她。
她那時是在F女校充級任教員。
我們是這樣一天一天的熟下去了。兩個月以後,我們差不多是每天要到F女校一次。
我們旅館去女校,有三里遠近。間或因有一點別的事情——如有客,或下雨,但那都很
少,——不能在下午到F校同上課那樣按時看望她時,她每每會打發校役送來一封信。
信中大致說有事相商,或請代辦一點什麼。事情當然是有。不過,總不是那末緊急應當
即時就辦的。不待說,他們是在那裡創造永遠的愛了。
不知為甚,我那時竟那樣愚笨,單把興味放在一架小小風琴上面去了,完全沒有發
現自己已成了別人配角。
三表哥是一個富於美術思想的人。他會用彩色綾緞或通草粘出各樣亂真的花卉,又
會繪畫,又會弄有鍵樂器。性格呢,是一個又細膩、又懦怯,極富於女性的,攙合粘液
神經二質而成的人。雖說幾年來常到外面跑,做一點清苦教書事業,把先時在鳳凰充當
我小學校教師時那種活潑優美的容貌,用衰頹沉鬱顏色代去了一半,然清懼的丰姿,溫
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來,依然還是很能使人愉快滿意的!
在當時的談話中,我還記著有許多次不知怎麼便談到了戀愛上去。其實這也很自然!
這時想來,便又不能不令人疑到兩方的機鋒上,都隱著一個小小針。我們談到婚姻問題
時,她每每這樣說:
“運用書本上得來一點理智——雖然淺薄——便可以吸引異性虛榮心,企慕心,為
永遠或零碎的賣身,成了現代婚姻的,其實同用金錢成交的又相差幾許?我以為感情的
結合,兩方各在贈與,不在獲得。……”
她結論是“我不愛……其實獨身還好些”。這話用我的經驗歸納起來,其意正是:
過去所見的男性,沒有我滿意的,故不願結婚。
一個有資格為人做主婦,為小孩子做母親,卻尋不到適意對手的女人,大都是這麼
說法。這正是一點她們應有的牢騷。她當然也不例外。
凡是兩方都在那裡用高熱力創造愛情時,誰也會承認,這是非常容易達到“中和”
途徑的!於是,不久,他們便都以為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好過這未來的春天了。雖然他
倆也會在稍稍冷靜時,察覺到對方的不足與缺陷,不過那時的熱情狂潮,已自動的流過
去彌縫了。所以他們就昂然毅然……自然別人沒法阻間也不須阻間。
這消息傳出後,就有許多同學姐姐妹妹,不斷的寫信來勸她再思三思。這是一些不
懂人情、不明事理人的蠢話罷了!哪能聽的許多?
在他們還沒有結婚之前,我被不可抵抗的命運之流又衝到別處去了,雖然也曾得到
他們結婚照片,也曾得過他夫婦幾次平常的通訊。
不久,又聽到三表兄已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了。不久,又聽到小孩子滿七天時得驚
風症殤掉了!……在第一次我叫三表嫂、三表兄覷著我做出會心的微笑,而她卻很高興
的親自跑進廚房為我蒸清湯鯽魚時,那時他們仍在常德住著,我到她寓中候輪。這又是
去年夏天的事了!
在這三四年當中,她生命上自必有許多值得追懷,值得流淚,值得歌詠的經過;可
是,我,還依然是我!幾年前所眷戀的女人,早安分的為別人做二夫人養小孩子了!到
最近便連夢也難於夢見。人呢,一天一天的老去了!長年還喪魂失魄似的東蕩西蕩,也
許生活的結束才是歸宿。……L□omei,zuohen!ヾ微微的涼風吵拂了衣裙,
淡淡的黃月灑滿了一身。
星樣的遠遠的燈成行排對,燈樣的小小的星無聲長墜。
——《月下》——
在長期的苦惱中沉溺,我感到疲倦,乏力,氣盡,希望救援,置諸溫暖。在一種空
虛的想望中,我用我的夢,鑄成了偶像一尊。我自己,所有的,是小姐們一般人所不必
要的東西,內在的,近於潛伏的,憂鬱的熱情。這熱情,在種種習俗下,真無價值!任
何一個女人,從任何一個男子身上都可找到的臉孔上裝飾著的熱情,人來向我處找尋,
我卻沒有。我知道,一個小小的殷勤,能勝過更偉大但是潛默著的真愛。在另一方面,
縱是愛,把基礎建築到物質一方,也總比到空虛不可捉找的精神那面更其切於實用。這
也可說是女人們的聰明處。不過,傻子樣的女人呢,我希望還是有。
我所需要於人,是不加修飾的熱情,是比普通一般人更貼緊一點的友誼,要溫柔,
要體諒。我願意我的友人臉相佳美,但願意她靈魂更美,遠遠超過她的外表。我所追求
的,我是深知。但在別人,所能給我的,是不是即我找尋的東西?我將於發現後,再檢
察我自己。這時,讓它茫然的,發癡樣,讓朋友引我進到新的礦地,用了各樣努力,去
搜索,在短短期間中,證明我的期望。暫忘卻我是一個但適宜於白日做夢的獨行人,且
攜了希望,到事實中去印證。於我適宜的事,是沒有比這更其適宜了,因此我到了一個
地方。
呵,在這樣月色裡,我們一同進入一個誇大的夢境。黃黃的月,將坪裡灑遍,卻溫
暖了各人的心。草間的火螢,執了小小的可憐的火炬,尋覓著朋友。這行為,使我對它
產生無限的同情。
小的友人!在這裡,我們同是尋路者,我將燃起我心靈上的火把,同你樣沉默著來
行路!
月亮初圓,星子頗少。拂了衣裙的涼風,且復推到遠地,蘆葦葉子,瑟瑟在響。金
鈴子像拿了一面小鑼在打,一個太高興了天真活潑的小孩子!
四人整齊的貼到地上移動的影子,白的鞋,縱聲的笑,精緻的微象有刺的在一種互
存客氣中的談話,為給我他日做夢方便起見,我一一的連同月色帶給我的溫柔感觸,都
保留到心上了。真像一個誇大的夢!我頗自疑。在另一時,一件極其平常的事,就會將
我這幻影撞碎,而我,卻又來從一些破碎不完整的殘片中,找尋我失去的心。我將在一
種莫可奈何中極其柔弱的讓回憶的感情來宰割,且預先就見到我有一天會不可自拔的陷
進到這夢的破滅的哀愁裡。雖然,這時我卻是對人頗朦朧,說是不需要愛,那是自欺的
事,但我真實的對於人,還未能察覺到的內心就是生了沸騰,來固執這愛!在如此清瑩
的月光下,白玉雕像樣的L□omei前,我竟找不到我是蒙了幸福的處所來。我只覺
得寂寞。尤其是這印象太美。我知道,我此後將於一串的未來日子裡,再為月光介紹給
我這真實的影子,在對過去的追尋裡,我會苦惱得成一個長期囚於荒島的囚人。
我想,我是永遠在大地上獨行的一個人,沒有家庭,缺少朋友,過去如此,未來還
是如此,且,自己是這樣:把我理想中的神,拿來安置在一個或者竟不同道的女人身上,
而我在現實中,又即時發現了事實與理想的不協調。我自己看人,且總如同在一個擴大
鏡裡,雖然是有時是更其清白,但謬誤卻隨時隨地顯著暴露了。一根毛髮,在我看來,
會發見許多鱗片。其實這東西,在普通觸覺下,無論如何不會刺手;而我對一根毛髮樣
的事的打擊,有時竟感到頗深的疼痛。……我有所恐懼,我心忽顫抖,終於我走開了。
我怕我會在一種誤會下沉墜,我慢慢的把自己留在月光下孤獨立著了。
我想起我可哀的命運,凡事我竟如此固執,不能抓住眼前的一切,享受剎那的幸福,
美的欣賞卻總偏到那種恍惚的夢裡去。
“眼前,豈不是頗足快樂麼?”謝謝朋友的忠告,正因為是眼前,我反而更其淒涼
了。這樣月色,這樣情景,同樣的珍重收藏在心裡,倘若是不能遺忘,未必不可作他日
溫暖我們既已成灰之心。但從此事看來,人生的渺茫無端,就足使我們一同在這明月下
痛哭了!
他日,我們的關係,不論變成怎樣,想著時,都使我害怕。變,是一定的。不消說,
我是希望它變成如我所期待的那一種,我們當真會成一個朋友。這也是我每一次同女人
在一種泛泛的情形中接觸時,就發生的一個希望。我竟不能使我更勇猛點,英雄點,做
一個平常男子的事業,盡量的,把心靈迷醉到目下的歡樂中。我只深深的憂愁著:盡力
擴張的結果,在他日,我會把我苦惱的分量加重,到逾過我所能擔負的限度以外。我就
又立時憐憫我自己起來。在一種歡樂空氣中,我卻不能做一點我應做的事,永遠是向另
一個虛空裡追求,且竟先時感到了還未攏身的苦楚!
在朋友面前,我已證明我是一個與英雄相反的人了,我竟想逃。
在真實的談話中,我們可以找出各人人格的質點來。在長期沉默裡,我們可以使靈
魂接近。但我都不願去做。我欲從別人方面得到一個新的啟示,把方向更其看得清楚,
但我就懷了不安,簡直不想把朋友看得透徹一點。力量於我,可說是全放到收集此時從
視覺下可以吸入的印象上面去了。別人的話,我不聽;我的話,卻全不是我所應當說的
夾七雜八的話。“月亮真美!”
“月亮雖美,L□omei,你還更美!”像朋友,短兵直入的誇讚,我卻有我的
拘束,想不到應如此說。
我的生澀,我的外形的冷靜,我的言語,甚至於我的走路的步法,都不是合宜於這
種空氣下享受美與愛的,我且多了一層自知,我,熨貼別人是全無方法,即受L□om
ei們來安慰,也竟不會!
朋友們,所有的愛,堅固得同一座新築成的城堡樣,且是女牆上插了繡花旗子,鮮
艷奪目。我呢,在默默中走著自己的道路而已。
到了一個地方,大家便坐了下來。行到可歇憩處便應休息,正同友情一個樣子。
“我應該怎麼辦?”想起來,當真應當做一點應做的事,為他日證明我在此一度月
圓時,我的青春,曾在這世界上月光下開了一朵小小的花過。從官能上,我應用一種欣
賞上帝為人造就這一部大傑作樣去盡意欣賞。這只是一生的剎那,稍縱,月兒會將西沉,
人也會將老去!
L□omei,zuohen!(妹子,真美呀!)一個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
切光榮,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為讚美而預備的字句,都全是為你們年青L□om
ei而預備。
頗遠的地方,有市聲隨了微風揚到耳邊。月亮把人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大坪裡碎琉
璃片類,在月下都反射著星樣的薄光。一切一切,在月光的撫弄下,都極其安靜,入了
睡眠。月邊,稀薄的白雲,如同淡白之微霧,又如同揚著的輕紗。
……單為這樣一個良夜圓月,人即使陌生再陌生,對這上天的恩惠,也合當擁抱,
親吻,致其感謝!
一個足以自愕的貪慾,一個小小的自私,在動人的月光下,便同野草般在心中滋長
起來了。我想到人類的靈魂用處來。我想到將在這不可復得之一剎那,在各人心頭,留
下一道較深的印子。在兩人的嘴邊,留下一個永遠的溫柔的回味。時間在我們腳下輕輕
滑過,沒有聲息,初不停止,到明日,我們即已無從在各人臉上找出既已消失的青春了!
用頗大的力量,把握到現實,真無疑慮之必須!
把要求提高,在官能上,我可以做一點粗暴點的類乎掠奪樣的事情來,表示我全身
為力所驅迫的熱情,於自己,私心的擴張,也是並不怎樣不恰當。且,那樣結果,未必
比我這麼沉默下來情形還更壞。照這樣做,我也才能更像男子一點。一個男子,能用力
量來愛人,比在一種女性的羞靦下盼望一個富於男性的女子來憐憫,那是好多了。
但我並不照到我的心去做。頭上月亮,同一面鏡子,我從映到地下的影子上起了一
個頹唐的自餒的感慨,“不必在未來,眼前的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了,再不配接受一
個人的友情了。倘若是,我真有那種力量,竟照我自私的心去辦,到他時,將更給我痛
苦,這將成我一個罪孽,我曾沉溺到懺悔的深淵裡,無從自救。”於是,身雖是還留在
別人身邊,心卻偷偷悄悄的逃了下來,跑到幽僻到她要找也無從找的一處去L□ome
i,zuohen!一個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榮,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
為讚美而預備的字句,都全是為你們而有。一切藝術由你們來建設。恩惠由你們頒布給
人。剩下來的憂愁苦惱,卻為我們這類男子所有了!
在藍色之廣大空間裡:月兒半升了銀色之面孔,超絕之“美滿”在空中擺動,星光
在毛髮上閃爍——如神話裡之表現。
——《微雨﹒她》
我如同啞子,無力去狂笑,痛哭,寧靜的在夢樣的花園裡勻留,且斜睇無聲長墜之
流星。想起《微雨﹒幽怨》的前段:流星在天心走過,反射出我心中一切之幽怨。不是
失望的凝結,抑攻擊之窘迫,和征戰之敗北!……心中有哀戚幽怨,他人的英雄,乃更
形成我的無用。我乃留心沙上重新印下之足跡,讓它莫在記憶中為時光拭盡。“我全是
沉悶,靜寂,排列在空間之隙。”
朋友離我而他去,淡白的衣裙,消失到深藍暗影裡。我不能說生命是美麗抑哀戚。
在淡黃色月亮下歸來,我的心塗上了月的光明。倘他日獨行曠野時,將用這永存的光明
照我行路。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作
熾天使書城
【遙 夜】
一
我似乎不能上這高而危的石橋,不知是哪一個長輩曾像用嘴巴貼著我耳朵這樣說過:
“爬得高,跌得重!”究竟這句話出自什麼地方,我實不知道。
石橋美麗極了。我不曾看過大理石,但這時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沒有什
麼石頭可以造成這樣一座又高大、又莊嚴、又美麗的橋了!這橋搭在一條深而窄的溪澗
上,橋兩頭都有許多石磴子;上去的那一邊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邊卻陡峻筆直。
我不知不覺就上到橋頂了。我很小心地扶著那用黑色明角質做成的空花欄杆向下望,啊,
可不把我嚇死了!三十丈,也許還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是涸了,看著有無數用為築橋剩
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塊,懶懶散散睡了一溪溝。石罅裡,小而活潑的細流在那裡跳舞一
般的走著唱著。
我又仰了頭去望空中,天是藍的,藍得怕人!真怪事!為甚這樣藍色天空會跳出許
許多多同小電燈一樣的五色小星星來?它們滿天跑著,我眼睛被它光芒閃花了。
這是什麼世界呢?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們說的天宮一類的處所吧?我想要找一個
在此居住的人問問,可是盡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蔥綠參天的樹木,柳木根下一些嫩
白色水仙花在小劍般淡綠色葉中露出圓臉外,連一個小生物——小到麻雀一類東西也不
見!……或是過於寒冷了吧!不錯,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風,我在戰慄。
但是這風是我很願意接近的,我心裡所有的委屈當第一次感受到風時便通給吹掉了!
我這時絕不會想到二十年來許多不快的事情。
我似乎很滿足,但並不像往日正當肚中感到空虛時忽然得到一片滿塗果子醬的烤面
包那麼滿足,也不是像在月前一個無錢早晨不能到圖書館去取暖時,忽然從小背心第三
口袋裡尋出一枚兩角錢幣那麼快意,我簡直並不是身心的快適,因為這是我靈魂遨遊於
虹的國,而且靈魂也為這調和的偉大世界溶解了!
——我忘了買我重遊的預約了,這是如何令人悵惘而傷心的事!
二
當我站在靠牆一株洋槐背後,偷偷的展開了心的網幕接受那銀箏般歌聲時,我忘了
這是夢裡。
她是如何的可愛!我雖不曾認識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標緻、又溫柔、又美麗
的一個女人,人間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佔有了。她必是穿著淡紫色的旗袍,她的
頭髮必是漆黑有光,……我從她那拂過我耳朵的微笑聲,攢進我心裡清歌聲,可以斷定
我是猜想的一點不錯。
她的歌是生著一對銀白薄紗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時同她在一塊用一塊或兩三塊
洋錢買她歌聲的那俗惡男子心中去,並且也跑進那個在洋槐背後膽小靦腆的孩子心裡去
了!……也許還能跑到這時天上小月兒照著的一切人們心裡,藉著這清冷有秋意夾上些
稻香的微風。
歌聲停了。這顯然是一種身體上的故障,並非曲的終止。我依然靠著洋槐,用耳與
心極力搜索從白花窗幕內漏出的那種繼歌聲以後而起的窸窣。
“口很……!這是一種多麼悅耳的咳嗽!可憐啊!這明是小喉嚨倦於緊張後一種嬌
惰表示。想著承受這嬌惰表示以後那一瞬的那個俗惡厭物,心中真似乎有許多小小花針
在刺。但我並不即因此而跑開,驕傲心終戰不過妒忌心呢。
“再唱個吧!小鳥兒。”像老鳥叫的男子聲撞入我耳朵。這聲音正是又粗暴又殘忍
慣於用命令式使對方服從他的金錢的玩客口中說的。我的天!這是對於一個女子,而且
是這樣可愛可憐的女子應說的嗎?她那銀箏般歌聲就值不得用一點溫柔語氣來懇求嗎?
一塊兩三塊洋錢把她自由尊貴踐踏了,該死的東西!可惡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這時歌聲比先前的好像生澀了一點,而且在每個字裡,每一句裡,
以及尾音,都帶了哭音;這哭音很易發見。繼續的歌聲中,雜著那男子滿意高興奏拍的
掌聲;歌如下:
可憐的小鳥兒啊!
你不必再歌了吧!
你歌詠的夢已不會再實現了。
一切都死了!
一切都同時間死去了!
使你傷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不會為你歌聲而甩去了,同你目語的星星已嫁人了,
玫瑰花已憔悴了——為了失戀,水仙花已枯萎了——為了失戀。
可憐的鳥兒啊!
你不必——請你不必再歌了吧!
我心中的溫暖,
為你歌取盡了!
可憐的鳥兒啊!
為月,為星,為玫瑰,為水仙,為我,為一切,為愛而莫再歌了吧!
我實在無勇氣繼續的聽下去了。我心中剛才隨歌聲得來一點春風般暖氣,已被她以
後歌聲追討去了!我知道果真再聽下去,定要強取我一汪眼淚去答覆她的歌意。
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幔幕著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見不到一絲光明。心中的悲哀,
依然擠了兩顆熱淚到眼睛前來……被角的濕冷使我驚醒,歌聲還在心的深處長顫。
一九二四年聖誕節後一日北京作
熾天使書城
【水 車】
“我是個水車,我是個水車”,它自己也知道是一個水車,常自言自語這樣說著。
它雖然有腳,卻不曾自己走路,然而一個人把它推到街上去玩,倒是隔時不隔日的事。
清清的早晨,不問晴雨,住在甜水井旁的宋四疤子,就把它推起到大街小巷去串門!它
與在馬路上低頭走路那些小煤黑子推的車身分似乎有些兩樣,就是它走路時,像一個遇
事樂觀的人似的,口中總是不斷的哼哼唧唧,唱些足以自賞的歌。
“那個煤車也快活,雖不會唱,頸脖下有那麼一串能發出好聽的聲音的鈴鐺,倒足
示驕於同伴!……我若也有那麼一串,把來掛在頸脖下,似乎數目是四個或五個就夠了,
那又不!……”
它有時還對煤車那鈴鐺生了點羨慕。然而它知道自己是不應當頸脖上有鈴鐺的,所
以它不像普通一般不安分的人,遇到失望就抑鬱無聊,打不起精神。鈴子雖然可愛,愛
而不得時,仍不能妨礙自己的歌唱!
“因失望而悲哀的是傻子,”它嘗想。
“我的歌,終日不會感到疲倦,只要四疤子肯推我。”它還那麼自己宣言。
雖說是不息的唱,可是興致也好像有個分寸。到天色黑下來,四疤子把力氣用完了,
慢慢的送它回家去休息時,看到大街頭那些柱子上,簷口邊,掛得些紅綠圓泡泡,又不
見有人吹它燃它,忽然又明,忽然又熄。
“啊啊,燈盞是這麼奇異!是從天上摘來的星子同月亮?……”為研究這些事情墮
入玄境中,因此歌聲也輕微許多了。
若是早上,那它頂高興:一則空氣早上特別好,二則早上不怕什麼。關於怕的事,
它說得很清楚——“除了早上,我都時時刻刻防備那街上會自己走動的大匣子。大概是
因為比我多了三隻腳吧,走路又不快!一點不懂人情事故,只是飛跑,走的還是馬路中
間最好那一段。老遠老遠,就喝喝子喊起來了!你讓得只要稍稍慢一點,它就衝過來撞
你一拐子。撞拐子還算好事。有許多時候,我還見它把別個撞倒後就毫不客氣的從別個
身上踩過去呢。”
“幸好四疤子還能幹,總能在那匣子還離我身前很遠時,就推我在牆腳前歪過一邊
去歇氣。不過有一次也就夠擔驚了!是上月子吧,四疤子因貪路近,回家是從辟才胡同
進口,剛要進機織衛時,四疤子正和著我唱《哭長城》,猛不知從西頭跑來一個綠色大
匣子,先又一個不做聲,到近身才咯的一下,若非四疤子把我用勁扳了下,身子會被那
兇惡東西壓碎了!”
“那東西從我身邊挨過去時,我們中間相距不過一尺遠,我同四疤子都被它嚇了一
跳,四疤子說它是‘混帳東西’,真的,真是一個混帳東西!那麼不講禮,橫強霸道,
世界上哪裡有?”
早上,匣子少了許多,所以水車要少擔點心,歌也要唱得有勁點。
那次受驚的事,雖說使它不寧,但因此它得了一種新知識。以先,它以為那匣子既
如此漂亮,到街上跑時,又那麼昂昂藏藏,一個二個雄幫幫的,必是也能像狗與文人那
麼自由不拘在馬路上無事跑趟子,自己會走路,會向後轉,轉彎也很靈便的活東西,是
以雖對於那兇惡神氣有點憤恨,然權威的力量,也倒使它十分企慕。當一個匣子跑過身
時,總嘖嘖羨不絕口——
“好腳色,走得那麼快!”
“你看它幾多好看!又是顏色有光的衣服,又是一對大眼睛。橡皮靴子多麼漂亮,
前後還佩有金晃晃的徽章!”
“我更喜歡那些頭上插有一面小小五色綢國旗的……“身上那麼闊氣,無怪乎它不
怕那些惡人,(就是時常罵四疤子的一批惡人)惡人見它時還忙舉起手來行一個禮呢!”
還時時妄想,有一天,四疤子也能為它那麼打扮起來。好幾次做夢,都覺得自己那
一隻腳,已套上了一隻灰色嶄新的橡皮套鞋,頭上也有那麼一面小國旗,不再待四疤子
在後頭推送,自己就在西單牌樓一帶人群裡亂沖亂撞,穿黃衣在大街上站崗的那惡人也
一個二個把手舉起來,恭恭敬敬的了。從那一次驚嚇後,它把“人生觀”全變過來。因
為通常它總無法靠近一個匣子身邊站立,好細心來欣賞一下所欽佩的東西的內容。這一
次卻見到了。見了後它才了然。它知道原來那東西本事也同自己差不了許多。不僅跑趟
子快慢要聽到坐在它腰肩上那人命令,就是大起喉嚨嚇人讓路時的聲音,也得那人扳它
的口。穿靴子其所以新,乃正因其奴性太重,一點不敢倔強的緣故,別人才替它裝飾。
從此就不覺得那匣子有一點可以佩服處了,也不再希望做那大街上沖沖撞撞的夢了,
“這正是一個可恥的夢啊,”背後的懺悔,有過很久時間。
近來一遇見那些匣子之類,雖同樣要把身子讓到一邊去,然而口氣變了。
“有什麼價值?可恥!”且“噓!噓!”不住的打起哨子表示輕蔑。
“怎麼,那匣子不是英雄嗎?”或一個不知事故的同伴問。“英雄,可恥!”遇到
別個水車問它時,它總做出無限輕蔑樣子來鄙薄匣子。本來它平素就是忠厚的,對那些
長年四季不洗澡的髒煤車還表同情,對待糞車也只以“職務不同”故“敬而遠之”,然
在匣子面前,卻不由得不驕傲了。
“請問:我說話是有要人扳過口的事嗎?我雖然聽四疤子的命令,但誰也不敢欺負
誰,騎到別個的身上啊!我請大家估價,把‘舉止漂亮’除開,看誰的是失格!”
假使“格”之一字,真用得到水車與汽車身上去,恐怕水車的驕傲也不是什麼極不
合理的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作
熾天使書城
【一 天】
有時我常覺得自己為人行事,有許多地方太不長進了。每當什麼佳節或自己生辰快
要來臨時,總像小孩子遇到過年一般,不免有許多期待,等得日子一到,又毫無意思的
讓它過去了,過去之後,則又對這已逝去的一切追戀,悵惘。這回候了許久的中秋,終
於被我在山上候來了。我預備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糧食。我預備夾三瓶啤酒到半山亭,
把啤酒朝肚子裡一灌,再把酒瓶子擲到石牆上去,好使亭邊正在高興狂吟的蟈蟈兒大驚
一下。這些事,到時又不高興去做了。我預備到那無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陣,我預
備買一點禮物去送給六間房那可憐鄉下女人,雖然我還記到她那可憐樣子,心中悲哀怫
郁無處可洩,然而我只在昏昏濛濛的黃色燈光下,把頭埋到兩個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
聽到別院中簫鼓競奏,繁音越過牆來,繼之以掌聲,笑語嘈雜,癡癡的想起些往事,記
出些過去與中秋相關連的人來,覺得都不過一個當時受用而事一過去即難追尋的幻夢罷
了!四年前這夜,洪江船上,把腦袋鑽進一個三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話的小孩,怎麼就
變成滿頭白髮的感傷憔悴人了?過去的若果是夢,則后土坡之墳墓,其中縱確曾葬了一
人,所葬的也不是那個當年活躍豪爽的漪舅媽了。……中秋過了,我第二個所期待之雙
十節又到了。
聽大家說,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像。執政府門前的燈,不但比去年冷落的總統府
門前熱鬧了許多,就是往年無論哪一次慶祝盛會,也不能比此次的闊綽。今年據說不比
往時窮,有許多待執政解決的國際賬,帳上找出很多盈餘來,熱鬧自是當然的事。街上
呢,諒來慶賀那麼多回的商人,掛旗子加電燈總不必再勞動警察廳的傳令人了!且這也
可以說是一些綢緞舖、洋貨店、糧食店一個賺錢的好機會,哪個又願輕易放過?各舖子
除了電燈紅綠其色外,門前瓦斯燈總由一盞增加到二或三盞。小點的舖子呢,那日帳上
支出項下,必還有一筆:“慶祝雙十節付話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
街上喊老爺喊太太討錢的窮女人,靠求乞為生的窮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點革命紀
念日的光。平時讓你卑躬屈求置之不理的老爺太太們,會因佳節而慷慨了許多,在第三
聲請求哀矜以前,即摸個把銅子擲到地上了。……我若能進城去,到馬路旁不怕汽車恐
嚇的路段上去閒踱,把西單牌樓踱完時,再搭電車到東單,兩處都有燈可看。亮亮煌煌
的燈光下,必還可見到許多生長得好看的年青女人們,花花綠綠,出進於稻香村豐祥益
一類舖號中。雖說天氣已到了深秋,我這單菲菲的羽紗衫子,到大街上飄飄乎風中,即
不怕人笑,但為風一歡,自己也會不大受用,也許立時就咳起嗽來,鼻子不通,見寒作
熱。然而我所以不進城者,倒另是一個原因。倘若進城,我是先有一種很周到的計劃的。
我想大白天裡,有太陽能幫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陽下走動,也許穿單衫倒比較適宜一點,
熱時不致於出汗,走路也輕便得多。一至夜裡,舖子上電燈發光時,我就專朝到人多的
地方撞去,用力氣去擠別人,也盡別人用氣力來擠我,相互擠挨,這樣會生出多量的熱
來,寒氣侵襲,就無恐懼之必需了。西單東單實在都到了無可擠時,我再搭乘二等電車
到前門,跑向大柵欄一帶去發汗,大柵欄不到深夜是萬不會無人可擠的。並且二等電車
中,就是一個頂好避寒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單一家饅頭舖聽話匣子,死矗矗站了半個鐘
頭之後,業已受了點微寒,打了幾個冷戰,待一上電車,那寒氣馬上會跑去無余。
要說是留戀山上吧,山上又無可足戀。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如同大廚房的大師傅一
樣,膩人而已。也不是無錢,我荷包還剩兩塊錢。就算把那張懋業銀行的票子做來往車
費,也還有一張一元交通票夠我城中花費:坐電車,買賓來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鮑
魚雞絲面,隨便抓三兩堆兩個子兒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裡去,慢慢的盡我到馬路
上一顆一顆去剝,也做得到。
說來似乎可笑!我一面覺得北京城的今夜燈光實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
吃鮑魚面,剝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卻只是憊懶。
“好,不用進城了,我就是這麼到這裡廝混一天吧。”牆壁上,映著從房門上頭那
小窗口射進來的一片紅燈光。朝外面這個窗口,已經成灰白色了。我醒來第一個思想,
既自己不否認這思想是無聊,所以我重新將薄棉被蒙起我的頭,一直到外面敲打集會鐘
時才起身。這時已到了八點鐘。我縱想再勉強睡下去,做渺茫空虛半夢迷的遐想,也是
不可能的事了。
太陽已從窗口爬到我床上了。在那一片狹狹的光帶中,見到有無數本身有光的小微
塵很活潑的在遊行著。
大樓屋頂上那個檢瓦的小泥水匠,每日上上下下的那架木梯,還很寂寞地擱到我窗
前不遠的牆上,本身曬著太陽,全身灰色,表明它的老成。昨天前天,那黑小身個兒的
泥水匠,還時時刻刻在屋頂角上發現,聽到他的甜蜜哨子時,我一抬頭就看到他。因為
提取灰泥,不能時上時下,到下面一個小工拌合灰泥完成時,他就站近簷口邊來,一隻
腳踹到接近白鐵溜水筒的旁邊,一隻腳還時常移動。大樓離地約三四丈高,一不小心,
從上面掉到地上,就得跌壞,豈是當真鬧著玩兒?他竟能從容不迫,在上面若無其事似
的,且有餘裕用嘴巴來打哨子,噓出反二簧的起板來,使我佩服他遠勝過我所尊重的文
人還甚。這時只有梯子在太陽下取暖,卻不見他一頭吹哨子一頭用繩子放到地下,拉取
那掛在繩鉤上的水泥袋子了!大概他也叨了點國慶日的光,取得一天休息到別處玩去了。
這時會場的巴掌,時起時落。且於極莊嚴的國歌後,有許多歡呼繼起。這小身個兒
泥水匠,也許正在會場外窗了旁邊看別人熱鬧吧!也許於情不自禁時,亦搭到別人熱鬧
著,拍了兩下巴掌吧!若是窗子邊沿間找不到這位朋友,我想他必定在陶工廠那窯室前
了。我有許多次晚飯後散步從陶工廠過身時,都見到他跨坐在一個石碌碡上磨東西,磨
冶的大致是些蕩刀之類鐵器。他大概還是一個學徒,所以除一般工作外,隨時隨地總還
有些零碎活應做。但這人,隨時仍找得出打哨子的餘裕來,聽他哨子,就知道工作的繁
瑣枯燥,還不能給這朋友多少煩惱。……幸福同這人一塊兒,所以不必問他此時是在會
場窗子邊露出牙齒打哈哈,或是仍然跨據著那個石碌碡上磨鐵器。今天午飯時,照例小
工有一頓白饅頭,幸福的人,總會比往常分外高興了!
這是我到院來第二次見到的熱鬧事。
這次是露天會場。凡是辦事人,各在左襟上掛一朵紅紙花,紙花下面,掛一個小別
針將紅綾子寫有職分的條子。人人長袍馬褂,面有春色,初初看來,恰似辦喜事娶新娘
子的儐相一般。場上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打扮的乾淨整齊。女的身上特別香;男的衣衫
和通常多不同,但是大家要看的還只是跳舞,賽跑,丟皮球玩,學繞圈子等等。
我不曾見過什麼大熱鬧的運動會,如像遠東運動會,或小點如華北運動會,不知那
是怎樣一些熱鬧場面,怎樣一種情況。但我想,這會場同那些會場,大概也不差許多:
大家看哪個賽跑腳步踹得快點,大家比賽看誰有力氣丟鉛球遠點,大家看誰能像機械般
堅定整齊團體操時受支配點,大家學貓兒戲看誰跳加官跳得好一點……比賽之中,旁人
拍巴掌來增加疲倦欲死的運動員以新的力氣,以後發獎。
拍巴掌對於表演者,確是一種精神鼓勵,只要聽見辟辟拍拍,表演者無有不給大家
更賣力氣的。至於拍手的人,則除了自己覺得好玩好笑時,不由自已的表現出看傀儡的
遊戲或緊張心情,更無其他意味了。
我的兩個手掌,似乎也狠狠接觸了幾陣,也不過是覺得好玩好笑罷了。我見到五十
碼決賽時,六個賽跑的姑娘家,聽槍聲一向,鴨子就食似的把十二個小腳板翻來翻去,
一直向終點流過去。對於她們的跑,我看用“流”字來形容是再好沒有了。她們正如同
一堆碎散的潮頭,魚肚白的上衣散亂飄動如浪花,下面襯著深藍。不過是一堆來得不猛
的慢潮,見不到洶洶然氣勢。看,怎不叫人好笑呢?六個人竟一嶄齊排一字的“流”!
雖然我同大家一樣,都相信這不是哪一個本可上前卻故意延挨下來候她的乾姐姐,但我
卻能肯定,那兩個胖點的,為怕羞下蠻勁趕著的。你看,一共六個人,兩個瘦而伶精的,
兩個不肥不瘦的,兩個胖敦敦的,身個兒原一樣,流過那頭去時一共有五十碼遠,竟一
嶄齊到地,像她們身上絆了一根索子,又如同上了夾板,看起來怎不好笑呢?
於是我就拍手,別人當然拍。他們拍夠了我一個人還在拍。本來這太有意思了。若
是無論什麼一種競爭,都能這樣同時進行所希望到達的地方。誰也不感到落伍的難堪,
看來競爭兩字的意義,就不見得像一般人所謂的危險吧。
第二次我又拍掌,那是因另一群中一個女運動員,不幸為自己過多的脂肪所累,在
急於追趕前面的乾妹妹時,竟摔倒在地打了一個滾。但她爬起身,略略拍拍灰土,前面
五個已快到終點了,她卻仍用操體操時那種好看姿勢,兩臂曲肱,在脅下前後擺動,腳
板很勻調的翻轉,一直走到終點。我佩服她那種毅力,佩服她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態。在
別人不顧命的奮進中,她既落了伍,不因失望而中途退場,已很難了!她竟能在繼續進
行中記得到衣服髒了不好看,記得到平時體育教員教給那跑步走時正確姿勢,於是我又
拍手了。
——假若要老老實實去談戀愛,便應找這種人做伴侶。能有這種不屈不撓求達目的
的決心,又能在別人勝利後從從容容不餒其向前的銳氣,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愛
侶!……——若她是我的女人,若我有這樣一個女人來為我將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猛進,
我何嘗不可在這世界上做一番事業?我們相互廝守著窮困,來消磨這行將毀滅無余的青
春。我們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們的手為伴侶揩抹眼淚。……若不願在這些蟲豸們
喧囂的世界中同人掠奪食物時,我們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憲法恩惠所未及的苗鄉中去,
做個村塾師廝守一生。我雖無能力使你像那種頸脖上掛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相
互得了另一個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我怎麼還要生這些妄想?這樣想下去,我會當
在大庭廣眾中,又要自傷自怨起來。看這個女人不過十七八歲,一個略無花樣樸樸實實
的頭,證明她是孤兒寡女一般命運。本色壯健的皮膚,臉上不擦胭脂也有點微紅。這是
一個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沒有什麼出色處。身段雖不很活潑嬌媚,但有種成
熟的少女風味,像三月間清晨田野中的空氣,新鮮甜淨。從命運上說來,或者也是個苦
命女子。然而別人再不遇,將來總還能尋一個年齡相仿足以養活她的丈夫,為甚要來同
我這樣窮無聊賴的上年紀的人來相愛呢?自己餓死不為奇,難道還要再邀一個女人來伴
到挨餓嗎?
關於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接著一隊肉紅衣褂的幼稚生打圈子的,又是一件令人發笑的事情。大家看那些裝扮
得像新娘子似的女先生們,提裙理鬢的做提燈競走,鴨子就食似的樣子,還偏三倒四的
將燈籠避到風吹,到後錦標卻為會長老先生所得,惹得蒙幼園的一群小東小西也活躍起
來。眾人使勁鼓掌。我手不動,我臉還剩有適才為幽怨情懷而自傷的余寒,只從有慶祝
“百年長壽”“生意興隆”意思的掌聲中留心隔座談話。
“……喔!令尊大人也到長沙了!去年我見到他老人家仙健異常,八十多的人——
會上了八十吧?”
“是,他哪八十二了。五月子誕日。托福近來還好,每天聽說總要走到八角亭去玩
玩,酒也離不得:他那脾氣是這樣。”“那怎們不到這來為他老人家做個九秩大慶呢?”
“明年子我這樣想,好是蠻好的,不過……”
這是兩個長沙伢俐很客氣的“寒暄”,若甚親熱。平時一聽到應酬話就頭痛的我,
此時卻感激它為我鬆弛一下感情了。“今天——”聽到這不甚陌生的聲音,我把頭掉轉
去,一個圓圓兒的笑臉出現在我眼前了。這是熟人,同桌吃過飯的熟人,但我因為不會
去請教人貴姓台甫,所以至今還不知如何稱呼。這人則常喊我為沈先生,有時候又把先
生兩字削掉,在我姓上加“密司特”三字。他的笑臉,與其說對我特別表示親善,不如
說是生成的。笑時不能令人喜也不會給人以大不懌,因此這個臉在我看來,還算是一個
好臉。
“閣下又很可做一篇記錄了。”
“噢,涼棚差一點兒吹去,柱子倒下來,可不把我們一起打死了!”我故意把話扯
過一邊去,謬誤處使他聽來簡直非打一個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輕的拍了一下,做個勝利符號,微笑中融和了點自己聰明而他人愚村的
滿足興頭,就跑過別一個坐位後去找快活去了。
當我眼睛停在一個青背心小丑似的來賓身上時,耳朵同時就接收了許多有趣味的談
話。隔坐一個很肯定的說,“跑趟子縱讓你跑得再快,也終不能跑出這個世界!”附和
這話,並由此證明賽跑是無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們對一些小孩子爭繞圈兒跑步走
玩意事,竟提出那麼大、那麼高深一個問題來,真是哲學家的口吻了。這位先生必未曾
想到:人生終局是死亡,若能想到這死亡是必然事實,則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飯泡好味道
的冬菜肉片湯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麼公共熱商店場中,我所留意的不是大眾注意的種種,卻只
注意那些別人不注意的看客。我喜歡看別人演劇式的應酬,很頑固的爭論,以至於各不
相下相打相罵。這些解除我無聊抑鬱,比之花五角錢入電影場還更有效力。見別人因應
付環境,對意見不相同的對手,特別裝一副臉嘴談笑,對方也裝著注意,瞭解,同情,
親密,熱心……以圖達到誆騙目的。我以為在人生的劇場演劇的人,比台上背劇本的玩
意事,不單是徹底許多,也藝術化許多了!
這時,第三個位子上,來賓席一中年胖子先生說道:“我打許多電話,莫看見接,
我想莫非電話壞了吧?以後又聽到你櫃上說,才知是早出來了。”
“是是,早就出門了。先本想早點來,看看運動會展覽會,誰知道一出門就碰到一
位同學,才知今天學校須把應考的課業理清,自十點到十二點,幸而完了,忙動身來了
——”
兩個的話,都有點長沙湘潭混合語氣。若非長沙伢俐,說來也不會如此親切吧。說
話的態度,能幫助人的互相親近,真是至確之事。
大家對於學生們用一根竹篙子撐高跳的本領稱讚異常。有兩人很有把握似的,說如
此本領,跳院門的高牆已綽綽有餘;可是另外兩人不知趣的又說還差得遠,院牆比那竹
篙至少高三尺。幸好大家也不過於認真,不然,就會非得把學生喊來,要他扛一根竹竿
試在院門前跳一下不可了。
說跳得過的就是那兩位主客,客又說前次華東運動會時,所見跳高的選手也不過如
斯。客的話從氣派上看來雖保守了點長沙人誇大風味,然這似乎也無害於賓主間友情。
這些話若是拿來為體育教員說,還許能令喊口令的聲氣加壯。“老劉,老劉,你客來了
吧?”不知是誰個在後排問了一句。
胖子姓劉是一定了。我見到笑了一忽兒,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過頭去說是哪哪
這不是嗎?所謂客者,聽到那邊問詢胖子,才記起把帽子從頭上抓下來,同時將頭略扭,
預備介紹時間貴姓台甫。
老光的頭髮向後梳去,有陣微風過時,我那一排椅子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點玫
瑰油淡淡香氣。
實際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幾個賣柿子的鄉下人。他們比我們來的還早,八點鐘以前
就從門頭村一帶擔柿子來做生意了。幾個用筐子裝柿的,比用青布包單提來的還多賣了
點香蕉糖之類。賣落花生的,則分乾濕兩種。到晚上,他們的貨物,多變成雙銅元躲進
身邊的麻布口袋裡去了,他們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麼幾次會,似乎比普通看熱鬧
的人也來的更懇切一點。貨物賣完,就收拾擔回去了。
當落日沉到山後,日腳殘影很快的從大操坪爬過臥佛寺山頭了,天上已蒸出了些淡
淡桃紅色雲彩。我隨到散亂的隊伍擠進大門時,見到一個幼稚生為柿皮滑滾地上,爛起
臉牽著保姆的手擠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腳下的花生殼,踹來也軟軟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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