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人讀經】
《百喻經》說:
往昔有夫婦兩人,烘了三個大餅,作為晚餐。大餅烘就,夫婦二人各自吃盡名分下
的一個餅後,還剩大餅一個,不便給誰獨吃,於是互相約定,不許說話,誰若先說話,
就莫吃餅!兩人既然互相約好,便坐在家中,沉默不語。到了半夜,來了一個賊徒,到
家偷竊東西,掠盡家中所有寶物。兩人皆因有約在先,關懷大餅,誰也不願出聲。賊人
眼見這家中人癡呆如此,胡來亂為,全不妨事,且覺得主婦靜婉可人,便傍近婦人,作
了些小小輕薄行為。那丈夫雖親眼見到賊人胡鬧,卻仍因為不忘記那個大餅,故不作聲。
到後婦人忍無可忍了,就叫喚她的丈夫:“大伍,大伍,你真是個傻子,為一個餅,盡
人把我如此侮辱調戲!”那丈夫快樂得拍手大笑,他說:“咄,咄,愚蠢丫頭,你已說
話,你輸定了!餅應歸我,你已無分!”
這是兩夫婦的問題,誰最愚蠢,別人似乎不能置喙,輕易加以判斷。《百喻經》故
事所注重的是人的性格。千年前世界上既儼然曾經有個這種丈夫,這性格也似乎就有流
傳到如今的可能。我們如今已不容易遇到這種丈夫了,但卻可從別種人物的治國政策生
活態度得知一二。譬如說,一大片土地忽然丟了,或家中老婆跟人跑了,有些人不正是
因為守著一點類似有關大餅相的約言,不發一言不作一事,沉默支持下去?若有人說了
一句話,想提醒他,這些人不正是頃刻之間就會天真快樂的向人喝著:“咄,咄,蠢東
西,大餅歸我了!”
讀到這本充滿了愚人故事的小書時,我總疑心寫這本書的人,書雖在一千年以前寫
成,他的諷刺卻預備留給一千年以後。不過如今爭大餅的聰明人,大都忙忙碌碌,雖作
了不少不折不扣的蠢事,卻好像從不曾注意到這樣一本小書上來,因此這諷刺,也等於
無用了。若希望他有用,又似乎還必需從現在起始,再過一千餘年,才能為作主人的明
白的。
不過我總想介紹這本書給那些應讀這本書的人。
一九三三年十月
熾天使書城
【窮與愚】
一到雙十節,使人總忘不了孫中山先生。中華民國由之產生,是一件事。我記起的
卻是,因為他在三十年前即明白,中國問題在“窮”和“愚”。社會的腐敗與退化,無
不由之而生,因此言建國,即針對此兩大病根下手。必去“窮”與“愚”,方能把那個
外來壓力所形成的“弱”去掉,否則無可望。中山先生不幸於二十二年前即作了古人,
國人失去一思想深刻、眼光遠大、性情寬厚的領導者。然而一切國家重造的理想,還保
存他的學說中,待後來者熟讀深思,並理會其用心所在,克服一切困難與挫折,矛盾與
分歧,慢慢實現的。
治窮自然為開發地利,征服自然,好好認識地面所生長、地下所蘊藏,加以運用處
理。在分配上復有個制度使之比較平均,或有種政策使之漸趨於平均,國民生活有個轉
機,整個國家也方有個轉機。治愚則為開發頭腦,推行個廣泛而長久的教育政策,使多
數人知識加多,加深,使人人對於新的時代新的世界,能有個新的態度新的習慣去適應,
普通人民既感覺自己是個主人,同時也就是個公民,對國家關係,權利義務分明,因之
知自愛也能愛國。政治家既有政治家豐富廣博的知識,且有兼容並包的氣度,知道珍重
國力,不作無意義浪費,而又尊重制度,能用戰爭以外方式調整一切社會的矛盾取得平
衡。換言之,也可說他得藝術、他懂藝術!——像這麼一個國家一群人民,把這個國家
傳統長處好好保持,或想法發揚光大,弱點則努力去掉,如治毒瘤惡瘡,國家還會不進
步?
然而窮和愚至今似乎尚成為絆住中國進步的兩個活結。這活結且若出於一條繩索,
彼此牽纏。不論你在上在下,在朝在野,不論是“中國的主人”或“公僕”,凡欲向上
掙扎,總不免讓這個來自四面八方看不見摸不著的有歷史性的活結套住,越縛越緊。這
個抽像阻力,不僅來自敵人,自己的普遍而長期的怠工,萎靡不振,且更加強作用。儼
若任何高尚理想與合理事實,都無從著手,無從生根。我們對日本算是打了個勝仗,把
這個很自大的國家,用我們的長處也用我們弱點緊緊拖住,從而崩毀了。但對我們自己
這個有歷史性的弱點掙扎時,直到如今,卻真是一個慘敗!
我們責誰恨誰都無意義。我們只應當承認這弱點是一種有年分的老病,與全體民族
體質多少有點關係,遠之與所謂哲學的人生態度有關,近之又與所謂現代政治思想和教
育方法有關,我們得弄明白,想辦法。這悲劇是中華民族全體的,這責任也就不是少數
人可負的!
這挫折慘敗的主要原因,從遠一點說,我們的歷史太久了。帝國新舊交替大一統局
面,就延長了二十來朝,還有個偏霸分崩割據的較短時期不算。改朝換代照例是用武力,
支持偏安更需武力。在這個歷史背景中,讀書人就有個“從龍”“附驥”的心理狀態,
延續了二千五百年。這個心理狀態,一直影響到現在,我們得承認那有個歷史的鬼在起
作用!至於教育呢?從近一點說,恐為由張香濤起始,即只知道救窮,枝枝節節來動手。
僅記住管子所說的一句話,“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其他的全不在意。革命輕輕鬆鬆推
翻了一個帝國。舊的毀去,新的未能建立,屬於歷史上另一弱點,自然在另一群人生命
中又得到的抬頭機會,即“中原逐鹿捷者先得”的英雄意識。因之有帝制,有復辟,有
軍閥割地而治的督軍團。直到大小書獃子將國家重造觀念注入多數年青人頭腦中,經過
八年,與少數武力情緒相結合,革命成功了。然而又分裂,又內戰,……在這麼一個不
安定局勢下,支持到九一八,東北完了。也幸而東北熱河的完事,真正敵人勢力一直侵
入平律,我們才有二十二年到二十六年的警懼與覺悟。福建的人民政府的結束,兩廣的
暗礁和平,以及西安事變的良好解決,都可見出有兵者亦未嘗必需用兵。大智若愚,其
實不愚。
然而我們還得收另外一種“苦果”,即由教育疏忽得來的另外困難。我們的家長從
辦新教育起始,比如說,北大的蔡老先生,和教育部范靜生先生,本明白教育的理想不
止傳授知識,還容許有個比具體知識更重要的抽像願望在內。願望雖抽像,卻能於另一
代證實。可是到軍閽時代,書獃子辦的教育,即連點綴性也缺少了。一省一縣小些地方,
學生的用處,還可排隊持旗到郊外歡迎將軍鎮守使的凱旋,這些偉人也還可就中挑取紳
士人家的女學生作第幾房姨太太,逼得那家長不能不允許。大至於北平,似乎從民五六
以後,即已與政府完全游離。雖然照例還有個教育部長,除了做官外,中國有多少國立
大學,多少學生,就絕不在意。因為只要稍稍在意,就會明白教授有好幾年是無從靠公
家薪水活下去,關於薪水一定要集團請願鬧了又鬧,才在逢年過節時,從什麼銀行借一
筆錢點綴點綴的!大至國家財政小至個人收入,窮既然是種事實,因此革命成功後,到
讀書人來作部長時,教育政策不知不覺便成了張香濤總督的繼承者,解決窮,提倡理工。
另一面或且以為可以使英雄入穀,轉入篤實,免去文法中的“思想”混亂。一切針對現
實,可就決想不到還有另外一種現實,即世界上有好些國家,地面地下都是窮得出奇的,
只因為人民不愚,或直接面對貧乏,解決了窮的威脅,或雖窮而不見窮相,社會上一切
有條有理。人民知愛美,能深思,勤學習,肯振作,即產生不出巨萬財富,百層高樓,
但精神成就上卻支配了這個世界大部分,也豐饒了這個世界人類情感和智慧!只除了現
代政治作成的中國,不明白那些成就的價值和意義,不特不知尊重,還常常作成不必要
的摧殘,其餘就決無相同的一國,對屬於足以教育人類情感的一切,有這樣忽視現象的!
我們不知可有教育家能想得到,貪污自私的心理基礎,還有個比貧窮更深遠的背景?即
在那些孩子們在受小學教育時代,由於教育者的無知,一面極端缺少圖畫和音樂,一面
卻在文史課只背誦歷史上偉人名字,一直到現時偉人為止,即作成他們心理上的損害不
健全。在中學時代,學生不知文學和美術,而居然有個吃政治飯的打算,引誘他們習於
不思不想。到大學,資質好發展比較平均的,入理工,和社會隔絕游離,自成一體。資
質中平,或少年時代即有孤僻性情的,揀文史。而中學時代即準備吃政治飯的,學經濟、
政治、社會、教育,企圖由一小單位擴大則成為一個大據點,十年過去後,這些活動朋
友上了台。只想想我們這個中層的組成,我們就接觸著這個問題全部了。在這個發展趨
勢下,我們怎麼能希望這個國家上軌道,有秩序,得進步?無怪乎到處是社交式的小聰
明,到處是有傳染性的拖混與適應,到處是公文八股,而使一切年青人麻痺癱瘓,弄得
個社會國家懨懨無生氣?我們一提起官僚,就覺得厭煩。而作官僚的,他們的一切,卻
是從小學教育即起始的。若國家的教育政策,還在那麼一個公式中衍進,到我們第三代,
才更是悲劇!
最近,各國使館設“文化參贊”的消息發表了。我們知道,所謂文化參贊,至少是
對於所在國“文化”和本國“文化”具有廣泛而深刻的瞭解的人始能勝任。這種人我們
當前有幾個?照目下教育設計說來,國立大學就很少開文化史或美術史的共通課程。而
近二十年習慣,習文史者不僅難望如五四初期所望,從認識傳統建設一新的道路,即當
時所底毀的會哼哼唧唧人材,亦已十分感覺缺乏,而一般趨勢,只不過是從字義章句間
著手,從不讓學生從欣賞入手涵泳古人性情人格歷史記載與詩歌表現中,對傳統的精神
情感毫無理會機會。這種學生從什麼方面可望接受傳統,淘深生命,作出新的創造?若
照這樣下去,我們的文化參贊也就只能像目前許多特種機構一樣,得將援留用技術人員
例,借材異邦。這多可怕,多可恥!
以個人私見說來,我們物質上的窮有辦法,易解決。我們的愚似乎還得一些有心人
對於教育有個嶄新觀念,重新著手。從小學到大學,每一級教育都注意到如何教育他們
的情感,疏理它,啟發它,擴大它,淘深它。若這件事得從明日“人之師”入手,大學
教育近二十年中所無形培養的“愚”,得稍稍想法節制了。而美術、音樂、文學、哲學
知識與興趣的普遍提倡,卻可以在十年後,使新的中層負責者再不至於想到調整社會矛
盾還用得著戰爭,兒童玩火的情緒,也絕不至於延長到一個人二十歲以後。
從這些問題上看,代表中國的頭腦的北平,還有個新的運動待生長,待展開,事極
明顯!這運動沒有罷課或遊行,沒有呼嚷哭泣或格殺勿論,只是一些不曾硬化僵化的頭
腦,能從深處思索,能反應,能理解,能綜合,能不為成見偏見所拘束,在一時一事現
象上興奮或絕望,卻可以對於一些比較長遠的事情,作個嘗試。嵩公府有個蔡刁民先生
的紀念堂,刁民先生的學說,似乎值得從此起始,來從教育上擴大它的時候了。還有個
文學運動,我們也還有些事可做,為十年二十年的後來者做點試驗。我們這一代本身所
經驗的悲劇,也許只能用沉默來否定現實忍受下去了。可是生在這片美麗土地上的後來
者,應當還可由一種健康希望帶到一個稍稍合理的社會中,以及稍稍幸福的生活中!
一九四六年十月八日
熾天使書城
【中國人的病】
國際上流行一句對中國很不好的批評:“中國人極自私。”凡屬中國人民一分子,
皆分擔了這句話的侮辱與損害。辦外交,做生意,為這句話也增加了不少麻煩,吃了許
多虧!否認這句話需要勇氣。因為你個人即或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試看看這個國家
做官的,辦事的,拿筆的,開舖子作生意的,就會明白自私的現象,的確處處可以見到。
當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嚴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實。它是多數中國人一種共通的毛病。
但責任主要應歸當權的。
一個自私的人注意權利時容易忘卻義務,凡事對於他個人有點小小利益,為了攫取
這點利益,就把人與人之間應有的那種謙退,犧牲,為團體謀幸福,力持正義的精神完
全疏忽了。
一個自私的人照例是不會愛國的。國家弄得那麼糟,同自私大有關係。
國民自私心的擴張,有種種原因,其中極可注意的一點,恐怕還是過去的道德哲學
不健全。時代變化了,支持新社會得用一個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個舊東西,便得
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國兩千年來的儒家人生哲學,它的理論看起來是建立於“不自私”上面,話
皆說得美麗而典雅。主要意思卻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歷來為君臨天下
帝王的法寶。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這種哲學實在同“人性”容
易發生衝突。表面上它彷彿很高尚,實際上它有問題,對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許
多“義務”,卻不大提及他們的“權利”。一切義務彷彿都是必要的,權利則完全出於
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國人讀書,就在承認這個法則,接受這種觀念。讀書人雖
很多,誰也就不敢那麼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應當得多少錢?”若當真有人那麼想,
這人縱不算叛逆,同瘋子也只相差一間。再不然,他就是“市儈”了。在一種“帝王神
仙”“臣僕信士”對立的社會組織下,國民雖容易統治,同時就失去了它的創造性與獨
立性。平時看不出它的壞處,一到內憂外患逼來,國家政治組織不健全,空洞教訓束縛
不住人心時,國民道德便自然會墮落起來,亡國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國的趨勢,亡
國以後又老老實實同作新朝的順民。歷史上作國民的既只有義務,以盡義務引起帝王鬼
神注意,借此獲取天祿人爵。待到那個能夠榮辱人類的偶像權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漸歸
消滅的今日,自我意識初次得到抬頭的機會,“不知國家,只顧自己”,豈不是當然的
結果?
目前注意這個現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觀消極,念佛誦經了此殘生。或奮筆揮毫,痛
罵國民不知愛國。念佛誦經的不用提,奮筆揮毫的行為,其實又何補於世?不讓作國民
的感覺“國”是他們自己的,不讓他們明白一個“人”活下來有多少權利,不讓他們了
解愛國也是權利!思想家與統治者,只責備年輕人,困辱年輕人。儼然還希望無飯吃的
因為怕雷打就不偷人東西,還以為一本《孝經》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麼糊塗,國
家從哪裡可望好起?
事實上國民毛病在用舊觀念不能應付新世界,因此一團糟。目前最需要的,還是應
當從政治、經濟、教育、文學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種新方法造成一種新國民所必需的
新觀念。使人人樂於為國家盡義務,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機會得到一個“人”的各種權利。
要求“人權”並不是什麼壞事情,它實在是一切現代文明的種子。一個國家多數國民能
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創造,自然比一個國家多數國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無
知識,靠君王恩賞神佛保佑過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許多種。有貪贓納賄不能忠於職務的,有愛小便宜的,有懶惰的,有作漢
奸因緣為利,販賣仇貨企圖發財的。這皆顯而易見。如今還有一種“讀書人”,保有一
個鄰於愚昧與偏執的感情,徒然迷信過去,美其名為“愛國”;煽揚迷信,美其名為
“復古”。國事之不可為,雖明明白白為近四十年來社會變動的當然結果,這種人卻卸
責於白話文,以為學校中一讀經書,即可安內攘外;或委罪於年輕人的頭髮帽子,以為
能幹涉他們這些細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這種人在情緒思想方面,始終還不脫離封建
遺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們卻很容易使地方當權執政者,誤認他們的捧場是愛國行為,
利用這種老年人的種種計策來困辱青年人。這種讀書人儼然害神經錯亂症,比起一切自
私者還危險。這種少數人的病比多數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愛國救國不是“盲目復
古”,而是“善於學新”。目前所需要的國民,已不是搬大磚築長城那種國民,卻是知
獨立自尊,懂拚命學好也會拚命學好的國民。有這種國民,國家方能存在,缺少這種國
民,國家決不能僥倖存在。俗話說:“要得好,須學好。”在工業技術方面,我們皆明
白學祖宗不如學鄰舍,其實政治何嘗不是一種技術?
倘若我們是個還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們更年輕的國民也仍然還有機
會在這塊土地上活下去,我以為——
第一,我們應肯定帝王神佛與臣僕信士對立的人生觀,是使國家衰弱民族墮落的直
接因素。(這是病因。)
第二,我們應認識清楚凡用老辦法開倒車,想使歷史回頭的,這些人皆有意無意在
那裡作糊塗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國民的愚昧與墮落,沒有一樣好處。
第三,我們應明白凡迷戀過去,不知注意將來,或對國事消極悲觀,領導國民從事
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體兩不健康的病人狂人。(這些人同巫師一樣,不同處只是巫
師是因為要弄飯吃裝病裝狂,這些人是因為有飯吃故變成病人狂人。)
第四,我們應明白一個“人”的權利,向社會爭取這種權利,且擁護那些有勇氣努
力爭取正當權利的國民行為。應明白一個“人”的義務是什麼,對做人的義務發生熱烈
的興味,勇於去擔當義務。要把依賴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懶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極不道德。
要有自信心,忍勞耐苦不在乎,對一切事皆有從死裡求生的精神,對精神身體兩不健康
的病人狂人永遠取不合作態度。這才是救國家同時救自己的簡要藥方。
熾天使書城
【禁書問題】
近十年來本國人把文學對於社會的用外,以及文學本身的能力,似乎皆看得過於重
大了些。在野達士通人,認為這個東西可以用來作為治國平天下工具的很多,在朝官吏
委員把它當作治國平天下工具的也不少。因此自然而然發生了如下現象,就是對於作家
的迫害及文學書籍的檢查與禁止。
據近日上海方面的消息,中央通令應查禁的書籍到二百種。這真是一個可觀的大數
目。有些人的著作一部分被禁止,有些人的著作則已全部被禁止。為什麼這些書籍全被
禁止?住在北平方面的人,是無法從當局的文書法令中弄明白真正問題的。這個查禁通
告據說是出自中央的。我很懷疑這些被查禁的文學書籍,有多少種曾經為通過這個議案
的委員先生們閱讀過。負責審查的個人,是不是曾經把這些書籍都細心看過一遍,我也
覺得懷疑。就通常禁止的理由,大多數總以為是“為了這個社會秩序的維持與這個民族
精神方面的健康上著想”,因此不能不加以取締。我是個歡喜秩序的鄉下人,我同意一
切真正對於這個民族健康關心的處理。但對於由事實上說來,不少並無什麼壞影響的文
學書籍,在難於索解的情形下,忽然全被禁止出售,且同時關於書店紙版與賸餘書籍,
也無不加以沒收,付之一炬,這行為我覺得真很稀奇。這不過分了嗎?對於這些書籍的
處置,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嗎?若這些作品包含的理想真已深入人心,書一燒就完
事了嗎?我極希望當局有一點比“跡近反動”的措詞更多一些的具體說明,免得使後人
在歷史上多有一件十分含混的記載,免得被人把這件事與兩千年前的焚書坑儒並為一談。
文學被一些讀書人看得儼然異常重大,實有理由可說。這些人照例多是兩手空空不
在其位的,無權無勢的。這些人生存到這個混亂貧窮內戰連年國家中,忍受種種痛苦與
侮辱,眼見耳聞這個國家一切愚昧與腐敗情形,想把自己本身那點兒力量,滲進社會組
織裡面去,使這個民族多少健康一點,結實一點。因為自己所學的是文學,承受了一個
新的文學理論,有所努力。也仍然因為自己所學的僅僅是文學,對於目前國家社會的復
雜性與矛盾性,解釋得照例常常比事實簡單一些。憑了文學者富於幻想與熱情的氣質,
在工作中希望一種奇跡,且因為對於這種奇跡的期待,各人帶著點兒宗教的傾心,與目
前這個為“應付眼前事實喪失人心而存在的政府”當局,意見不可免會有齟齬抵觸,也
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但政府若認識這問題比較清楚,便明白處置的方法,不會把不適用
於兩千年前的蠢事重演了。這些優秀公民,原是愛他們自己的國家,絕不下於任何當權
達官貴人或部長廳長的。他們只是個作家,他們努力從事於藝術,是為了使這個民族增
加些知識,減少些愚昧,為這個民族的光榮,為這個民族不可缺少的德性中的“互助”
與“親愛”,“勇敢”與“耐勞”,特別重要是一腔愛國熱忱,加以鑄像似的作品的制
作,很誠實也很窮苦的各自獨立分佈在國內各處地方,過著極端簡陋的日子。政府既從
不知道對於這種人加以關切,商人因書業蕭條,又對他們待遇吝嗇。他們通常的收入,
在上海方面,甚至就從不能夠從從容容過一天較好的日子。病了無法就醫治療,文章不
能出賣,又難於尋找其他職業時,如近日投江的某君,去年病死的某君,皆莫不把一生
結束在一個最悲慘的死亡裡。他們堅苦卓絕的精神,他們輕於物質尋覓而勇於真理追求
的人格,是民族中一種如何難得的品質!政府不理會他們,也還罷了。如今對於這種人
總像放心不下,不斷加以壓迫與摧殘,所用的手段,又是那麼苛刻的手段,實在是國內
多數人難以索解的!這些人在這種國民生產力十分凋敝,國際資本主義壓力無法擺脫,
全個民族正陷入一個十分悲慘的命運裡去的時節,擔心到可恐怖的未來,認為這個民族
若不甘心墮落與滅亡,必須認識現在的環境。因此對於鴉片煙公然的流行,農村經濟的
蕭條,知識階層中某些人的只知獨善其身,官吏階層的貪贓無識,以及軍官種種極端囂
張跋扈處,加以坦白直率的指摘,他們在作品中一點作者對於這個民族復興的意見,因
為他們過分被現狀所刺激,必不可免有激越偏持的呼喊,政府若真正為民族生存著想,
對於這些人的意見,難道還不應當同情並加以考慮嗎?如今當局卻只從上海商人方面,
看到一點毫不切於實際的關於作品流布的消息,以及從另一方面,某種人為了邀功牟利
不惜故意張大其辭的下級報告,便對於處在中國這種困難境遇下的作者,加以壓迫與摧
殘,全然不像一個正在希望國內一切漸有秩序的政府所宜採取的政策。就三四年來上海
方面作家所遭遇的種種說來,在中外有識者的印象中,所留下的恐怕只是使人對於這個
民族殘忍與愚昧的驚異,其他毫無所得。如目前這種處置,當局諸公中,竟無一個人能
指出它的錯誤,實為極可惋惜的事情。(我想特別提出的,是那些曾經從轟轟烈烈的五
四運動的過來人,當前主持文化教育的當權派。)
文學在別一國家別一民族中,或者也發揮過某種特別的作用。“光焰一世的十九世
紀俄國文學,作品中植下了促成二十世紀那個民族嶄新人格的種子,與革命爆發成為不
可分離的東西”,這說明自一個文學史的敘述者口中說來,並不覺其過度誇張。但多數
人若只是單記著這些歷史的輪廓,便打量從自己國家自己行為方面產生一頁新的歷史,
必然還有許多待明白的問題。在環境截然不同習性截然不同的兩個民族中,歷史是照例
不至於同樣重現的。把某種已成定型的文學觀,移植到另一個民族另一個國家中去時,
所需要的修正,將到何種程度,這些理論方能發揮它的能力?在一種被修正的理論下,
一些作品又應在何種形式下產生,所側重的必在某幾點,方不至於使作品與社會革命失
去其當然的聯繫?有了這種作品,這種作品對於全盤“活動萬變”的政治,究竟能起什
麼作用?它的重要性又居於何等?上海方面從事文學運動者,在一種缺少自由缺少衣食
朝不保夕的生活情況中,事實上就不可能有人能有暇裕來對於這些問題詳細加以研究。
在中國目前這種景況下,文學能夠做些什麼?宜於從何方面著手?它若不宜離開社會,
且應當同政治理想揉成一片,間接或直接促進政治的機能,應如何去安排?假若它在某
一時節某一限度內能夠發揮它的作用,那種“富於活動性與彈性”的政治機構,又如何
方能與“拘束於一定篇章”的文學作品相呼應相結合?這些問題,不單求生不遑寓居在
上海一隅的窮苦作家們無法注意得到,便是人在南京,泰然坦然的按月從國庫中支取相
當豐厚的薪水,置身在中央宣傳部當差辦事的三民主義文學理論家,三數年來不是還不
曾寫出什麼稍稍像樣的文章嗎?正因為便是左翼也還缺少一種具有我們這個民族豐富的
歷史知識的文學理論家,能作出較有系統的理論與說明,致從事於文學創作的,即欲以
“唯物論”的觀念為依據,在接受此觀念之際,因理論者的解釋識見的不一,致作者對
於作品的安排,便依然常有無所適從之概。三數年來的掙扎努力,予反對者以多少藉口,
予同情者以多少失望,同時又予作家之群以多少的犧牲!且只從目前上海一隅文學出版
物的數量統計上稍加注意,就可以知道一般文學作品在國內流行的情形。那些帶一點兒
較新傾向,不頹廢,不諧趣,不墮入惡俗猥褻習氣較慎重的文學刊物,在一般刊物的分
配比較上,所佔有的又正是一個如何可憐的數目!這種作品流入社會裡去,固能影響不
少青年人,同時這些青年人,卻就又將如何受一種惡習慣的惰性所吸引所控制!官方若
不缺少那點必需的冷靜與誠實,對於幾年來文學運動在國內發展的情形加以注意,便不
會把這幾年在數萬萬饑民中僅僅只限於大學生和中學生中流行的一千部或三千部的作品
所引起的作用看得過大了。因為一方面是把一個新的文學觀移入中國,還缺少能密切配
合理論要求作品的應世,一方面又由於政府的無知,對於目前文學的恐怖與厭惡,把現
在的革命文學對於中國社會革命的影響看得過分重大,因此在上海左翼作家方面,便有
了種種的變化:部分原來對於左翼文學抱有理想的,有人向右轉了。又有一些作家,因
為不願意同這個對文化只知摧殘的無能政府合作,便同情左傾了。再有一些作家,就是
那些對目前政府一切措置均抱反感,對社會主義有所傾心,在現狀下抱殘守缺困守租界
一隅的左翼作家,在窮困與迫害交加中,死守殘壘,以沉默來支撐現狀應付現狀。一些
人信念與行動中間的矛盾處,既無法可以調和,矛盾的延長,自然是一種很大損失。
近年來大學生中學生左傾思想的普遍,以及對於左傾思想的同情,政府若以為是文
學的影響,而忘了社會現實那一面,實在是最大的錯誤。幾年來政府對於青年的措置,
實在可以說是無往不在那裡拋棄青年。當局方面對於青年人左傾思想的發展,不追求它
的原因,不把這個問題聯繫到“社會的黑暗與混亂”、“農村經濟的衰落”及其他情形
考慮,不對於他們精神方面發展加以注意,不為他們生存覓一出路,不好好的研究青年
的問題,就只避重就輕,把問題認為完全由於左翼文學宣傳的結果,以為只需要把凡稍
有傾向的書籍焚盡,勒迫作家餓斃,就可以天下太平。這種打算實在是太幼稚,對國事
言太近於“大題小做”,對文學言又像太近於“小題大做”了。多數人所希望的政府,
是一個能“辦事”而且也極“懂事”的政府。因為目前有許多事並不是政府權力能否執
行的問題,實在是政府明白如何節制權力或濫用權力,引起國內外有識者對政府厭惡或
絕望的問題。關於禁書這件事,出於中央黨部或中宣部,還是出自國民政府,我們不知
道。若出自中央黨部的宣傳部文藝科,我不想說什麼話,因為這也許就是國民黨中這些
小官僚認為最重要的工作一種。但若果這件事出自國民政府行政院與教育部,或行政院
與教育部還可以來過問下,我卻希望凡是這一次被禁止的文藝書籍,能夠即早交付一個
有遠識的委員會全部重新加以審查,看看其中究竟有多少書籍必需禁止,有多少書籍不
應禁止。朝野都不妨仍然承認文學是個治國平天下的工具,正因為既當它是個治國平天
下的工具,一切都宜出之於十分慎重。在世界上我們不是極不願意被別一國家別一民族
把我們當成野蠻人看待嗎?希望從別人方面得到尊敬,第一步就應當是自己不作出野蠻
人的行為。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八日
熾天使書城
【一點回憶一點感想】
前幾天,忽然有個青年來找我,中等身材,面目樸野,不待開口,我就估想他是來
自我的家鄉。接談之下,果然是苗族自治州瀘溪縣人。來作什麼?不讓家中知道,考音
樂學院樂曇才十九進二十,走出東車站時,情形可能恰恰和三十四五年前的我一樣,抬
頭第一眼望望前門,“北京好大!”
北京真大。我初來時,北京還不到七十萬人,現大已增過四百萬人。北京的發展象
征中國的發展。真的發展應從解放算起。八年來政府不僅在市郊修了幾萬幢大房子,還
正在把全個紫禁城內故宮幾千所舊房子,作有計劃翻修,油漆彩繪,要做到煥然一新。
北京每一所機關、學校、工廠、研究所,新房子裡每一種會議,每一張藍圖完成,每一
台車床出廠,都意味著新中國在飛躍進展中。正如幾年前北京市長提起過的,“新中國
面貌的改變,不宜用十天半月計算,應當是一分一秒計算。”同時也讓世界上人都知道,
真正重視民族文化遺產,保衛民族文化遺產,只有工人階級的共產黨領導國家時,才能
認真作到。北京是六億人民祖國的心臟,脈搏跳動得正常,顯示祖國整體的健康。目下
全國人民,是在一個共同信仰目的下,進行生產勞作的:“建設祖國,穩步走向社會主
義。”面前一切困難,都必然能夠克服,任何障礙,都必需加以掃除。也只有在中國共
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才作得到這樣步調整齊嚴肅,有條不紊。
我離開家鄉鳳凰縣已經四十年,前後曾兩次回到那個小縣城裡去:前一次是一九三
四年的年初,這一次在去年冬天。最初離開湘西時,保留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有兩件事:
一是軍閥殘殺人民,芷江縣屬東鄉,一個村鎮上,就被土著軍隊用清鄉名義,前後屠殺
過約五千老百姓。其次是各縣曾普遍栽種鴉片煙,外運時多三五百擔一次。本地吸煙毒
化情況,更加驚人,我住過的一個部隊機關裡,就有四十八盞煙燈日夜燃著。好可怕的
存在!現在向小孩子說來,他們也難想像,是小說童話還是真有其事!一九三四年我初
次回去時,看到的地方變化,是煙土外運已改成嗎啡輸出,就在桃源縣上邊一點某地設
廠,大量生產這種毒化中國的東西。這種生財有道的經營,本地軍閥不能獨佔,因此股
東中還有提倡八德的省主席何健,遠在南京的孔祥熙,和上海坐碼頭的流氓頭子。這個
毒化組織,正是舊中國統治階級的象徵。做好事毫無能力,做壞事都共同有分。
我初到北京時,正是舊軍閥割據時期。軍閥彼此利益矛盾,隨時都可在國內某一地
區火並,作成萬千人民的死亡、財富的毀滅。督辦大帥此伏彼起,失敗後就帶起二三十
個姨太太和保鏢馬弁,向租界一跑,萬事大吉。住在北京城裡的統治上層,生活腐敗程
度也不易設想。曹錕、吳佩孚出門時,車過處必預灑黃土。當時還有八百“議員”,報
紙上常諷為“豬仔”,自己倒樂意叫“羅漢”。都各有武力靠山,各有派系。由於個人
或集團利害易起衝突,在議會中動武時,就用墨盒等物當成法寶,相互拋來打去。或扭
打成傷,就先去醫院再上法院。政府許多機關,都積年不發薪水,各自靠典押公產應付。
高等學校並且多年不睬理,聽之自生自滅。但是北京城內外各大飯莊和八大胡同中的妓
院,卻生意興隆,經常有無數官僚、議員、闊老,在那裡交際應酬,揮金如土。帝國主
義者駐京使節和領事,都氣焰逼人,擁有極大特權,樂意中國長處半殖民地狀態中,好
鞏固他們的既得特別權益,並且向軍閥推銷軍火,挑撥內戰。租界上罪惡更多。社會上
因之又還有一種隨處可遇見的人物,或是什麼洋行公司的經理、買辦、科長、秘書,又
或在教會作事,或在教會辦的學校作事,租界使館裡當洋差……身分教育雖各不相同,
基本心理情況,卻或多或少有點懼外媚外,恰像是舊社會一個特別階層,即帝國主義者
處心積慮訓練培養出的“伙計”!他們的職業,大都和帝國主義者發生一定聯繫,對外
人極諂,對於本國老百姓卻瞧不上眼。很多人名分上受過高等教育,其實只增長了些奴
性,淺薄到以能夠說話如洋人而自豪,儼然比普通人身分就高一層。有些教會大學的女
生,竟以能拜寄洋乾媽為得意,即以大學生而言,當時寄住各公寓的窮苦學生,有每月
應繳三五元伙食宿雜費用還不易措置的。另處一些官僚、軍閥、地主、買辦子弟大學生,
卻打扮得油頭粉臉,和文明戲中的拆白黨小生一樣,終日遊盪戲院妓院,讀書成績極劣,
打麻將、泡土娼,卻事事高明在行,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如城市神仙。我同鄉中就有這種
大學生,讀書數年,回去只會唱《定軍山》。社會上自然也有的是好人,好教授、專家
或好學生,在那麼一個社會中,卻不能發揮專長,起好作用。總之,不論“大帥”或
“大少”,對人民無情都完全相同,實在說來,當時統治上層,外強中乾,已在腐爛解
體狀態中。又似乎一切都安排錯了,等待人從頭作起。凡受過五四運動影響,以及對蘇
俄十月革命成功有些認識的人,都肯定這個舊社會得重造,凡事要重新安排,人民才有
好日子過,國家也才像個國家。一切的確是在重新安排中。
時間過了四十年,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億萬人民革命火熱鬥爭中,社會完全改變
過來了。帝國主義者、軍閥、官僚、地主、買辦……大帥或大少,一堆骯髒垃圾,都在
革命大火中燒燬了。我看到北京面目的改變,也看到中國的新生。飲水思源,讓我們明
白保護人民革命的成果,十分重要。中國決不能退回到過去那種黑暗、野蠻、腐敗、骯
髒舊式樣中去。
去年冬天,因全國政協視察工作,我又有機會回到離開二十三年的家鄉去看看。社
會變化真大!首先即讓我體會得出,凡是有一定職業的人,在他日常平凡工作中,無不
感覺到工作莊嚴的意義,是在促進國家的工業建設,好共同完成社會主義革命。越到鄉
下越加容易發現這種情形。他們的工作艱苦又麻煩,信心卻十分堅強。我留下的時間極
短,得到的印象卻深刻十分。自治州首府吉首,有一條美麗小河,連接新舊兩區,巴渡
船的一天到晚守在船中,把萬千下鄉入市的人來回渡過,自己卻不聲不響。我曾在河岸
高處看了許久,只覺得景像動人。近來才知道弄渡船的原來是個雙目失明的人。苗族自
治州目下管轄十縣,經常都可發現一個白髮滿頭老年人,腰腿壯健,衣服沾滿泥土,帶
領一群年青小伙子,長年在荒山野地裡跋涉,把個小鐵錘這裡敲敲,那裡敲敲,像是自
己青春生命已完全恢復過來了,還預備把十縣荒山曠野石頭中的蘊藏,也一敲醒轉來,
好共同為社會主義服務!僅僅以鳳凰縣而言,南城外新發現的一個磷礦,露天開採,一
年挖兩萬噸,挖個五十年也不會完!含量過百分之八十的好磷肥,除供給自治州各縣農
業合作社,將來還可大量支援洞庭湖邊中國谷倉的需要。這個荒山已經沉睡了千百萬年,
近來卻被丘振老工程師手中小錘子喚醒!不論是雙目失明的渡船夫,還是七十八歲的老
工程師,活得那麼紮實,工作得那麼起勁,是為什麼?究竟是有一種什麼力量在鼓舞他
們,興奮他們?可不是和億萬人民一樣,已經明白自己是在當家作主,各有責任待盡,
相信照著毛主席提出的方向,路一定走得對,事情一定辦得好!人人都明白,“前一代
的流血犧牲,是為這一代青年學習和工作,開闢了無限廣闊平坦的道路,這一代的勤勞
辛苦,又正是為下一代創造更加幸福美好的明天”。全中國的人民——老年、中年、壯
年、青年和兒童,都活在這麼一個嶄新的社會中,都在努力把自己勞動,投到國家建設
需要上,而對之寄托無限希望,試想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新社會!把它和舊的種種對
照對照,就知道我們想要讚美它,也只會感覺得文學不夠用,認識不夠深刻。哪能容許
人有意來誹謗它,破壞它。
就在這麼社會面貌基本變化情況下,住在北京城裡和幾個大都市中,卻居然還有些
白日做夢的妄人,想使用點“政術”,把人民成就抹殺,把領導人民的共產黨的威信搞
垮。利用黨整風的機會,到處趁勢放火。
當鳴放十分熱鬧時,曾有個青年學生,拿了個介紹信來找我,信上署有小翠花、張
恨水和我三個人名字。說上海一家報紙要消息,以為我多年不露面,對鳴放有什麼意見,
儘管說,必代為寫出上報鳴不平。人既來得突然,話又說得離奇,並且一個介紹信上,
把這麼三個毫不相干的人名放在一起,處處證明這位年青“好心人”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現在又正在幹什麼。我告他,“你們恐怕弄錯了人”,就說“不錯不錯”。又告他,
“我和信上另外兩位都不相熟”,就說“那是隨便填上的”。一個介紹信怎麼能隨便填?
後來告他我年來正在作絲綢研究工作,只擔心工作進行得慢,怕配不上社會要求。如要
寫文章,也有刊物登載,自己會寫,不用別人代勞,請不用記載什麼吧。這一來,連身
邊那個照相匣子也不好打開,磨了一陣,才走去了。當時還只覺得這個青年過分熱心,
不問對象,有些好笑,以為我幾年來不寫文章,就是受了委屈,一定有許多意見憋在心
裡待放。料想不到我目下搞的研究,過去是不可能有人搞的,因為簡直無從下手,唯有
新中國才有機會來這麼作,為新的中國絲綢博物館打個基礎。目下作的事情,也遠比過
去我寫點那種不三不四小說,對國家人民有實用。現在想想,來的人也許出於一點熱情,
找尋火種得不到,失望而去時,說不定還要批評我一句,“落後不中用”。
我幾年來在博物館搞研究工作,得到黨和人民的支持和鼓勵,因為工作正是新中國
人民共同事業一部分,而決不是和社會主義相違反的。新中國在建設中,需要的是扎扎
實實、誠誠懇懇、為人民共同利益做事的專家知識分子,不要玩空頭弄權術的政客。
我為一切年青人前途慶賀,因為不論是遠來北京求學的青年,或是行將離開學校的
家庭,準備到邊遠地區或工廠鄉下從事各種生產建設的青年,你們活到今天這個嶄新社
會裡,實在是萬分幸運。我們那一代所有的痛苦,你們都不會遭遇。你們如今跟著偉大
的黨,來學習駕雙鋼鐵,征服自然,努力的成果,不僅僅是完成建設祖國的壯麗輝煌的
歷史任務,同時還是保衛世界和平一種巨大力量,更重要是也將鼓舞著世界上一切被壓
迫、爭解放各民族友好團結力量日益壯大。打量作新中國接班人的青年朋友,你們常說
學習不知從何學起,照我想,七十八歲丘振老工程師的工作態度和熱情,正是我們共同
的榜樣!
一九五七年七月北京
熾天使書城
【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六點鐘時天已大亮,由青島過濟南的火車,帶了一身濕霧骨碌骨碌跑去。從開車起
始到這時節已整八點鐘,我始終光著兩隻眼睛。三等車車廂中的一切全被我看到了,多
少臉上刻著關外風雪記號的農民!我只不曾見到我自己,卻知道我自己臉色一定十分難
看。我默默地注意一切乘客,想估計是不是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人,認識徐志摩,知
道徐志摩。我想把一個新聞告給他,徐志摩死了,就是那個給年青人以蓬蓬勃勃生氣的
徐志摩死了。我要找尋這個一個說說話,一個沒有,一個沒有。
我想起他《火車擒住軌》那一首詩。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命運?
這裡那裡還正有無數火車的長列在寒風裡奔馳,寫詩的人已在雲霧裡全身帶著火焰
離開了這個人間。想到這件事情時,我望著車廂中的小孩,婦人,大兵,以及吊著長長
的脖子打盹,作成縊斃姿勢的人物。從衣著上看,這是個佃農管事。好像他遲早是應當
上吊的。
當我動手把車窗推上時,一陣寒風沖醒了身旁一個瘦癟癟的漢子,睡眼迷濛地向窗
口一望,就說“到濟南還得兩點鐘。”說完時看了我一眼,好像知道我為什麼推開這窗
子吵醒了他,接著把窗口拉下,即刻又吊著頸脖睡去了。去濟南的確還得兩點鐘!我不
好意思再驚醒他了,就把那個為車中空氣凝結了薄冰的車窗,抹了一陣,現出一片透明
處。望到濟南附近的田土,遠近皆流動著一層乳白色薄霧。黑色或茶色土壤上,各裝點
了細小深綠的麥種。一切是那麼不可形容的溫柔沉靜,不可形容的美!我心想:為什麼
我會坐在這車上,為什麼一個忽然會死?我心中湧起了一種古怪的感情,我不相信這個
人會死。我計算了一下,這一年還剩兩個月,十個月內我死了四個最熟的朋友。生死雖
說是大事,同時也就可以說是平常事。死了,倒下了,癟了,爛了,便完事了。倘若這
些人死去值得紀念,紀念的方法應當不是眼淚,不是儀式,不是言語。采真是在武漢被
人牽至歡迎勞苦功高的什麼偉人彩牌樓下斬首的,振先是在那個永遠使讀書人神往傾心
的“桃源洞”前被捷克制自動步槍打死的,也頻是給人亂槍排了,和二十七個同伴一起
躺到臭水溝裡的,如今卻輪到一個“想飛”的人,給在雲霧裡燒燬了。一切痛苦的記憶
綜合到我的心上,起了中和作用。我總覺得他們並不當真死去。多力的,強健的,有生
氣的,守在一個理想勇猛精進的,全給是早早的死去了。卻留下多少早就應當死去了的
閹雞,懦夫,與狡猾狐鬼,愚人妄大,在白日下吃,喝,聽戲,說謊,開會,著書,批
評攻擊與打鬧!想起生者,方真正使人悲哀!
落雨了,我把鼻子貼住玻璃。想起《車眺》那首詩。
八點左右火車已進了站。下了火車,坐上一輛人力車,盡那個看來十分忠厚的車伕,
慢慢的拉我到齊魯大學。在齊魯大學最先見到了朱經農,一問才知道北平也來了三個人,
南京也來了兩個人。上海還會有三四個人來。算算時間,北來車已差不多要到了。我就
又匆匆忙忙坐了車趕到津浦車站去,同他們會面。在候車室裡見著了梁思成,金岳霖同
張奚若。再一同過中國銀行,去找尋一個陳先生,這個陳先生便是照料志摩死後各事,
前一天擱下了業務,帶了夫人冒雨跑到飛機出事地點去,把志摩從飛機殘燼中拖出,加
以洗滌、裝殮,且伴同志摩遺體同車回到濟南的。這個人在志摩生前並不與志摩認識,
卻充滿熱情來完成這份相當辛苦艱巨的任務。見到了陳先生,且同時見到了從南京來的
郭有守和張慰慈先生,我們正想弄明白出事地點在何處,預備同時前去看看。問飛機出
事地點離濟南多遠,應坐什麼車。方知道出事地點離濟南約二十五里,名白馬山站,有
站不停車。並且明白死者遺體昨天便已運到了濟南,停在城裡一個小廟裡了。
那位陳先生報告了一切處置經過後,且說明他把志摩搬回濟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們會來,我知道在飛機裡那個樣子太慘,所以我就眼看著他們案子把燒
焦的衣服脫去,把血污洗盡,把破碎的整理歸一,包紮停當,裝入棺裡,設法運回濟南
來了!”
他話說的比記下的還多一些,說到山頭的形勢,去鐵路的遠近,山下鐵路南有一個
什麼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詢問飛機出事時情形所得的種種。
那時正值濕霧季節,每天照例總是滿天灰霧。山巒,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種
濃厚濕霧裡。飛機去濟南差不到三十里,幾分鐘就應當落地。機師衛姓,濟南人,對於
濟南地方原極熟悉。飛機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嶺,估計時間,應當已快到濟南,或者
為尋覓路途,或者為尋覓機場,把飛機降低,盤旋了許久,於是砰的碰了山頭髮了火。
著了火後的飛機,翻滾到山腳下,等待這種火光引起村子裡人注意,趕過來看時,飛機
各部分皆著了火,已燃燒成為一團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兩個飛機師皆已
成為一段焦炭,志摩坐位在後面一點,除了衣服著火皮膚有一部分灼傷外,其他地方並
不著火。那天夜里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為去失事地方
較近的火車站站長知道,趕忙報告濟南和南京,濟南派人來查驗證明後,再分別拍電報
告北平南京。濟南方面陳先生派過出事地點時,是二十的中午。當二十二大清早我們到
濟南時,去出事時已經三天了。
我們一同過志摩停柩處時,約九點半鐘,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個
小廟,廟名似乎叫“福緣庵”。一進去小院子裡,滿是濟南人日常應用的陶器。這裡是
一堆缽頭,那裡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甕同一堆粗碗,兩廊又是一列一列長頸脖貯
酒用的罌瓶。廟屋很小,房屋只有一進三間,神座上與泥地上也無處不是陶器。原來這
地方是個售賣陶器的堆店。在廟中偏右牆壁下,停了一具棺材,兩個縮頭縮頸的本地人,
正在那裡燒香。
兩個工人把棺蓋挪開,各人皆看到那個破產的遺體了,我們低下頭來無話可說。我
們有什麼可說?棺木裡靜靜地躺著的志摩,載了一頂紅頂絨球青緞子瓜皮帽,帽前還嵌
了一小方絲料燒成“帽正”,露出一個掩蓋不盡的額角,右額角上一個李子大斜洞,這
顯然是他的致命傷。眼睛是微張的,他不願意死!鼻子略略發腫。想來是火灼炙的。門
牙脫盡,額角上那個小洞,皆可說明是向前猛撞的結果。這就是永遠見得生氣勃勃,永
遠不知道有“敵人”的志摩。這就是他?他是那麼愛熱鬧的人,如今卻這樣一個人躺在
這小廟裡。安靜的躺在這個小而且破的古廟裡,讓一堆壇壇罐罐包圍著的,便是另外一
時生龍活虎一般的志摩嗎?他知道他在最後一刻,扮了一角什麼樣稀奇角色!不嫌髒、
不怕靜,躺到這個地方,受濟南市土製香煙繚繞的門外是一條熱鬧街市,恰如他詩句中
的“有市謠圍抱”,真是一件任何人也想像不及的事情。他是個不討厭世界的人,他歡
喜這世界上一切光與色。他歡喜各種熱鬧,現在卻離開了這個熱鬧世界,向另一個寒冷
寧靜虛無裡走去了。年紀還只三十六歲!由於停棺處空間有限,親友只能分別輪流走近
棺側看看死者。
各人都在一分淒涼沉默裡溫習死者生前的聲音與光彩,想說話說不出口。彷彿知道
這件事得用著另一個中年工人來說話了,他一面把棺木蓋挪攏一點,一面自言自語的說,
“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靜。你難受,他並不難受。”接著且告給我們飛機墮地的形
式,與死者躺在機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斷折的部分,腿膝斷折的部分,脅下肋條骨斷折
的部分。原來這人就是隨同陳先生過出事地點裝殮志摩的。志摩遺體的洗滌與整理皆由
他一手處置。末了他且把一個小籃子裡的一角殘餘的棉袍,一隻血污泥濘透濕的襪子,
送給我們看。據他說照情形算來,當飛機同山頭一撞時,志摩大致即已死去,並不是撞
傷後在痛苦中燒死的傳聞,那是不可能的。
十一點聽人說飛機骨架業已運到車站,轉過車站去看飛機時,各處皆找不著,問車
站中人也說不明白,因此又回頭到福緣庵,前後在棺木前停下來約三個鐘頭。雨卻越下
越大,出廟時各人兩腳都是從積水中通過的。
一個在鐵路局作事朋友,把起運棺柩的篷車業已交涉停妥,上海來電又說下午五點
志摩的兒子同他的親戚張嘉鑄可以趕到濟南。上海來人若能及時趕到,棺柩就定於當天
晚上十一點上車。
正當我們想過中國銀行去找尋陳先生時,上海方面的來人已趕到福緣庵,朱經農夫
婦也來了。陳先生也來了。燒了些冥楮,各人談了些關於志摩前幾天離上海南京時的種
種,天夜下來了。我們各個這時才記起已一整天還不曾吃飯的事情,被邀到一個館子去
吃飯,作東的是濟南中國銀行行長某先生。吃過了飯,另一方面起柩上車的來報告人案
業已準備完全。我同北平來的梁思成等三人急忙趕到車站上去等候,八點半鐘棺柩上了
車。這列車是十一點後方開行的。南行車上,伴了志摩向南的,有南京來的郭有守,上
海來的張嘉鑄和張慰慈同志摩的兒子徐積鍇。從北平來的幾個朋友留下在濟南,還預備
第二天過飛機出事地點看看的。我因為無相熟住處,當夜十點鐘就上了回青島的火車。
在站上,車輛同建築,一切皆圍裹在細雨濕霧裡。這一次同志摩見面,真算是最後一次
了。我的悲傷或者比其他朋友少一點,就只因為我見到的死亡太多了。我以為志摩智慧
方面美麗放光處,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種瀟灑與寬容,不拘
迂,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以及對於普遍人生萬匯百物的熱情,人格方面美麗放光
處,他既然有許多朋友愛他崇敬他,這些人一定會把那種美麗人格移植到本人行為上來。
這些人理解志摩,哀悼志摩,且能學習志摩,一個志摩死去了,這世界不因此有更多的
志摩了?
紀念志摩的唯一的方法,應當擴大我們個人的人格,對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
也就因為這點感覺,志摩死去了三年,我沒有寫過一句傷悼他的話。志摩人雖死去了,
他的做人稀有的精神,應分能夠長遠活在他的朋友中間,起著良好的影響,我深深相信
是必然的。
熾天使書城
【友 情】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初次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個小型的演講會講話後,就向一
位教授打聽一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龍王際真先生的情況,很想去看看他,際真曾主持哥
大中文系達十年,那個系的基礎,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紅樓夢》五書研究而,議論
了就是把這部十八世紀中國著名小說節譯本介紹給美國讀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訴我,他
已退休二十年了,獨自一人住在大學附近一個退休教授公寓三樓中,後來又聽另外人說,
他的妻不幸上逝,因此人很孤僻,長年把自己關在寓所樓上,既極少出門見人,也從不
接受任何人的拜訪,是個古怪老人。
我和際真認識,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國,將回山東探親,路過上海,由
徐志摩先生介紹我們認識的。此後曾繼續通信。我每次出了新書,就給他寄一本去。我
不識英語,當時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寫好由美國寄我的。一九二九到一九三一年間,
我和一個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難時,還前後得到他不少幫助。際真長我六七歲,我們
一別五十餘年,真想看看這位老大哥,同他敘敘半世紀隔離彼此不同的情況。因此回到
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給他寫了個信,說我這次到美國。很希望見到幾個多年不見的舊
友,如鄧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準備去紐約專誠拜訪。
回信說,在報上已見到我來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為保有過去年青時節
印象,不見面還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際真長期過著極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
有一般人難於理解的隱衷?且一般人所謂“怪”,或許倒正是目下認為活得“健康正常
人”中業已消失無余的稀有難得的品質。
雖然回信像並不樂意和我們見面,我們——兆和、充和、傅漢思和我,曾兩次電話
相約兩度按時到他家拜訪。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廚房忙起來了。儘管他連連聲稱廚房不許外
人插手,還是為他把一切洗得乾乾淨淨。到把我們帶來的午飯安排上桌時,他卻承認作
得很好。他已經八十五六歲了,身體精神看來還不錯。我們隨便談下去,談得很愉快。
他仍然保有山東人那種爽直淳厚氣質。使我驚訝的是,他竟忽然從抽屜裡取出我的兩本
舊作,《鴨子》和《神巫之愛》!那是我二十年代中早期習作,還是我出的第一個綜合
性集子。這兩本早年舊作,不僅北京上海舊書店已多年絕跡,連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見到。
書已經破舊不堪,封面脫落了,由於年代過久,書頁變黃了,脆了,翻動時,碎片碎屑
直往下掉。可是,能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見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樣子的作品,還被一
個古怪老人保存到現在,這是難以理解的,這感情是深刻動人的!
談了一會,他忽然又從什麼地方取出一束信來,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寫
給他的。翻閱這些五十年前的舊信,它們把我帶回到二十年代末期那段歲月裡,令人十
分悵惘。其中一頁最最簡短的,便是這封我向他報告志摩遇難的信:際真:志摩十一月
十九日十一點三十五分乘飛機撞死於濟南附近“開山”。飛機隨即焚燒,故二司機成焦
炭。志摩衣已盡焚去,全身顏色尚如生人,頭部一大洞,左臂折斷,左腿折碎,照情形
看來,當系飛機墜地前人即已斃命。二十一此間接到電後,二十二我趕到濟南,見其破
碎遺骸,停於一小廟中。時尚有梁思成等從北平趕來,張嘉鑄從上海趕來,郭有守從南
京趕來。二十二晚棺木運南京轉上海,或者尚葬他家鄉。我現在剛從濟南回來,時〔一
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早晨。
那是我從濟南剛剛回青島,即刻給他寫的。志摩先生是我們友誼的橋樑,縱然是痛
剜人心的惡耗,我不能不及時告訴他。
如今這個才氣橫溢光芒四射的詩人辭世整整有了五十年。當時一切情形,保留在我
印象中還極其清楚。
那時我正在青島大學中文系教點書。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學院幾個比較相熟的
朋友,正在校長楊振聲先生家喫茶談天,忽然接到北平一個急電。電中只說志摩在濟南
不幸遇難,北平、南京、上海親友某某將於二十二日在濟南齊魯大學朱經農校長處會齊。
電報來得過於突兀,人人無不感到驚愕。我當時表示,想搭夜車去濟南看看,大家認為
很好。第二天一早車抵濟南,我趕到齊魯大學,由北平趕來的張奚若、金岳霖、梁思成
諸先生也剛好到達。過不多久又見到上海來的張嘉鑄先生和穿了一身孝服的志摩先生的
長子,以及從南京來的張慰慈、郭有守兩先生。
隨即聽到受上海方面囑托為志摩先生料理喪事的陳先生談遇難經過,才明白出事地
點叫“開山”,本地人叫“白馬山”。山高不會過一百米。京浦車從山下經過,有個小
站可不停車。飛機是每天飛行的郵航班機,平時不售客票,但後艙郵包間空處,有特別
票仍可帶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飛時氣候正常,因濟南附近大霧迷途,無從下降,在市空
盤旋移時,最後撞在白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燒。消息到達南京郵航總局,才知道志摩先
生正在機上。靈柩暫停城裡一個小廟中。
早飯後,大家就去城裡偏街瞻看志摩先生遺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漸落漸大,到達
小廟時,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漿。原來這停靈小廟,已成為個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
中分門別類擱滿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鍋和土碗,堆疊得高可齊人。廟裡面也滿是較
小的壇壇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牆處,像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只容三五人
在棺邊周旋。
志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
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
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剎那間促成的。從北京來的
朋友,帶來個用鐵樹葉編成徑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臘雕刻中常見的式樣,一望而知必出
於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婦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蓋上,朋友們不禁想到,平時生龍
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為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
似,僅只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志摩穿了這
麼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簷前點點滴滴
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淒清寂寞景像,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
我是個從小遭受至親好友突然死亡比許多人更多的人,經受過多種多樣城裡人從來
想像不到的惡夢般生活考驗,我照例從一種沉默中接受現實。當時年齡不到三十歲,生
命中像有種青春火焰在燃燒,工作時從不知道什麼疲倦。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層
體驗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覺得相熟不過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對
我工作的鼓勵和讚賞所產生的深刻作用,再無一個別的師友能夠代替,因此當時顯得格
外沉默,始終不說一句話。後來也從不寫過什麼帶感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對我的
一切好意熱忱,反映到今後工作中,成為一個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難情況下,都
不灰心喪氣。對人對事的態度,也能把志摩先生為人的熱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希有好處,
加以轉化擴大到各方面去,形成長遠持久的影響。因為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種社會中,
這種對人坦白無私的關心友情,都能產生良好作用,從而鼓舞人抵抗困難,克服困難,
具有向上向前意義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從不斷探索中所得的點滴進展,顯然無例外
都可說是這些朋友純厚真摯友情光輝的反映。
人的生命會忽然泯滅,而純摯無私的友情卻長遠堅固永在,且無疑能持久延續,能
發展擴大。
一九八一年八月於北京作
熾天使書城
【悼勒以】
得到靳以逝世的消息,正和去年得到鄭西諦同志逝世消息一樣,一面感到沉痛,一
面還希望消息是誤傳。因為兩個老友,都正當年富力強、精神飽滿,熱愛生活熱愛新社
會,正當為人民事業獻身大有可為的時候,不可能忽然死去的!月前有熟人過上海時,
只聽說靳以因工作勞累,心臟出了毛病,曾一度昏迷,入了醫院。在病院中,談起我們
一代一定可以看到社會主義的建成,情緒還十分樂觀。《人民文學》十一月號發表的
《跟著老馬轉》是他最後一個作品,為勞動英雄作的畫像,還充滿了愛和熱情。這裡朋
友為他的忘我工作深受感動,正一再去信勸他注意健康,不意消息傳來,還是由於風濕
性的心臟病猝發,終成古人,致使文學創作隊伍少了一位好戰士,朋友中失去一個真摯
坦率、熱情洋溢、永遠能給人以鼓舞的友人,真是不可彌補的損失。
我和靳以認識已有了三十多年,那時同在上海,見面還並不多。一九三三年我從青
島迴轉北京時,他不久也來到了北京,和巴金、曹禺、之琳等同住在北海前邊三座門七
號一所房子裡。常到那裡去的客人,記得有何其芳、李廣田、方敬、曹葆華等。因為同
在編輯文學刊物,彼此組稿換稿常有聯繫,我們見面機會也多了些。靳以和巴金、西諦
同編《文學季刊》,實際上組稿閱稿和出版發行方面辦交涉,負具體責任的多是靳以。
刊物能繼續下去,按期出版,分佈到全國讀者面前,真不是簡單工作!因為那麼厚厚的
一本文學雜誌,單是看稿、改稿、編排、校對,工作量就相當沉重!靳以作來倒彷彿凡
事成竹在胸,遊刃有餘,遠客來時,還能陪上公園喝喝茶,過小館子吃個便飯,再聽聽
劉寶全大鼓。曹禺最早幾個劇本,就是先在《文學季刊》發表,後來才單獨印行的。當
時一些年輕作家,特別是一部分左翼作家,不少作品是通過這個刊物和全國讀者見面的。
靳以那時還極年輕,為人特別坦率,重友情,是非愛憎分明,既反映到他個人充滿青春
活力的作品中,也同時反映到他編輯刊物團結作家的工作裡。他本人早期作品,情感還
比較脆弱,社會接觸面也比較窄,對於革命未來,還缺少堅定明確的信仰。然而刊物的
總精神,卻是對舊社會和當時腐敗無能、貪污媚外的國民黨政權採取決不妥協的態度的。
日本帝國主義者侵略東北不久,得寸進尺,使得華北局勢進一步緊張後,刊物遷往上海
出版,當時在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號召影響下,團結作家抗戰救亡的旗幟因此也更
加鮮明。
抗日戰事發展,平津滬寧相繼淪陷,國內大多數作家,除一部分直往延安或參軍外,
大都到了西南後方,比較集中在四川、雲南、廣西三個地區。靳以在遷川的復旦大學國
文系任教職。眼見到皖南事變,國民黨破壞抗日統一戰線,以四大家族控制下的腐敗政
權,對抗戰越來越取的是投降主義,前方戰士浴血,後方人民死亡流離。官僚卻墮落無
恥,特務橫行,對進步知識分子所採取的殘暴壓迫手段,加上四川本地軍閥、地主、流
氓會道門三者結合起來的封建特權,對人民無情剝削越來越殘酷,靳以由於日益和進步
思想接近,思想感情逐漸起了變化,日益靠近黨,而且在作品中加以反映。復員回到上
海後,依舊在復旦主持國文系。當時正是回光反照的蔣介石政權瘋狂迫害進步人士,全
國民主和平運動遭受嚴重挫折時,靳以在上海和當時文學教育界進步知識分子取得密切
聯繫,在黨的領導下,作著反帝反蔣的民主活動。
全國解放,人民政府成立後,國家進入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文學藝術也進入一個
嶄新的歷史時期,為體現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所指示原則,文藝必須面向工農兵,
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全國文學藝術家都熱烈響應這一偉大號召,勇敢堅決投入革命洪
爐中,參加土改、三反五反、抗美援朝、思想改造等等轟轟烈烈運動中。靳以在近十年
這個重要歷史進程中,每一運動都站在前列,不斷得到黨的教育和幫助,思想認識也因
之不斷在發展,工作也越來越踏實。解放十年來,他因主持上海作協分會工作,又編輯
《收穫》,常來北京,我因事過南方都有機會見到他,談談各方面工作情形,從他的作
品和談話中,總使我覺得他生命越來越充實。他常常下鄉下廠接觸工農業建設中新景像,
寫了不少反映祖國新人新事的作品。一九五六年訪蘇回來後,還寫了許多好遊記,反映
蘇聯文化建設新面貌,給國內讀者以極大鼓舞和深刻印象。去年以來,常因病,已經醫
生勸告必需適當休息,但由於眼見耳聞國家新面貌無事不令人興面,稍好些就又熱情飽
滿寫了許多歌頌人民和時代的新作品,一面反映偉大祖國新氣象,一面也反映靳以同志
本人在黨的教育下正和近年許多進步知識分子一樣,不斷地在改造自己,共產主義思想
認識日益堅定明確。所以今年夏天報上刊載靳以入黨時,朋友多認為十分自然。靳以生
命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今後必將可得到黨和群眾進一步幫助教育,為無產階級領導的人
類壯麗事業,為新的文學藝術,對人民作出更多更重要的貢獻。不意在剛剛慶祝建國十
年大節後不多久,以五十歲的盛年,即因舊病驟發,終於忽爾逝世。
靳以雖死而不死,因為他筆下和千百作家筆下所歌頌的人民英雄,正以無比英勇勞
動,在為建設祖國繼續前進。而且這種人民英雄,還正隨同萬千種更新的事業不斷的在
出現、成長,在任何生產部門中,前些日子認為是英雄業績的,明日就有可能將成為一
個普通公民努力的標準。新社會的奇跡,也和原子分裂一樣,在迅速增加。由於黨在用
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領導六億人民建設偉大祖國,駕馭鋼鐵,征服自然,首先就
是注重人的改造,而人是能夠改造的,靳以同志一生的發展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靳以
並沒有死。靳以對於文學工作熱情,對於人民事業的熱情,必然會在朋友中和各方面都
將留著長遠的影響!
一九五九年十月八日夜北京
熾天使書城
【編後記】
沈從文,原名沈岳煥。1902年生,湖南鳳凰人。現行著名小說家、散文家、歷
史文物研究家,留下作品集子70余種。尤其以他的《邊城》等作品,享譽文壇,蜚聲
海外,贏得廣大讀者的崇敬與愛戴。他的作品深沉、樸實,無論展現紛繁複雜的都市人
生,還是描畫神奇多彩的鄉村世界,都一樣飽含著作者深深的人生隱憂與思考,一如他
那實在而頑強的生命,給人以教益和啟示。他的作品風格清新活潑,不管是寫《都市一
婦人》那扭曲的人性,還是寫湘女《蕭蕭》那自為生命,都好似那大山裡迎面吹來的風,
給你的是全新的、強烈的感受和體驗。
本書從作者浩繁的著述中,選取有關人生的紀實和思考的部分散文,以展示一個平
凡而偉大的人在鳳凰的石板路上,在湘西的大山深處,在都市的街頭巷口留下的深深足
跡;展示一個以小學畢業的學歷而成為作家、學者,在短暫而又漫長的人生旅途上的奮
斗與掙扎,辛酸與歡樂,失敗與成功;展示一個普普通通的靈魂的甦醒與叛逆、磨煉與
裂變……編者的希望在於讀者能從作者人生的痕跡中,得到一份啟迪,一份領悟,一份
借鑒,以便在支配人生命運時,在情感、理性、意志、偶然諸因素的加減乘除中,少出
些錯誤,少一些後悔。
編選者 199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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