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鐵路的完成
一九二八年的故事,這故事,我講了好幾次。而每當我讀了一節關於學生運動
記載的文章之後,我就想起那年在哈爾濱的學生運動,那時候我是一個女子中學裡
的學生,是開始接近冬天的季節。我們是在二層樓上有著壁爐的課室裡面讀著英文
課本。因為窗子是裝著雙重玻璃,起初使我們聽到的聲音是從那小小的通氣窗傳進
來的。英文教員在寫著一個英文字,他回一回頭,他看一看我們,可是接著又寫下
去,一個字終於沒有寫完,外邊的聲音就大了,玻璃窗子好象在雨天裡被雷聲在抖
著似的那麼轟響。短板牆以外的石頭道上在呼叫著的,有那許多人,我從來沒有見
過,使我想象到軍隊,又想到馬群,又想象到波浪,……總之對於這個我有點害怕
。校門前跑著拿長棒的童子軍,而後他們沖進了教員室,沖進了校長室,等我們全
體走下樓梯的時候,我聽到校長室裡在鬧著。這件事情一點也不光榮,使我以後見
到男學生們總帶著對不住或軟弱的心情。
「你不放你的學生出動嗎?……我們就是鋼鐵,我們就是熔爐……」跟著聽到
有木棒打在門扇上或是地板上,那亂糟糟的鞋底的響聲。這一切好象有一場大事件
就等待著發生,於是有一種莊嚴而寬宏的情緒高漲在我們的血管裡。
「走!跟著走!」大概那是領袖,他的左邊的袖子上圍著一圈白布,沒有戴帽
子,從樓梯向上望著,我看他們快要變成播音機了:「走!跟著走!」
而後又看到了女校長的發青的臉,她的眼和星子似的閃動在她的恐懼中。
「你們跟著去吧!要守秩序!」她好象被鷹類捉拿到的雞似的軟弱,她是被拖
在兩個戴大帽子的童子軍的臂膀上。
我們四百多人在大操場上排著隊的時候,那些男同學們還滿院子跑著,搜索著
,好象對於小偷那種形式,侮辱!侮辱!他們竟搜索到廁所。
女校長那混蛋,剛一脫離了童子軍的臂膀,她又恢復了那假裝著女皇的架子。
「你們跟他們去,要守秩序,不能破格……不能和那些男學生們那樣沒有教養,那
麼野蠻……」而後她抬起一只袖子來:「你們知道你們是女學生嗎?記得住嗎?是
女學生。」
在男學生們的面前,她又說了那樣的話,可是一出校門不遠,連對這侮辱的憤
怒都忘記了。向著喇嘛台,向著火車站。小學校,中學校,大學校,幾千人的行列
……那時我覺得我是在這幾千人之中,我覺得我的腳步很有力。凡是我看到的東西
,已經都變成了嚴肅的東西,無論馬路上的石子,或是那已經落了葉子的街樹。反
正我是站在「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喊聲中了。
走向火車站必得經過日本領事館。我們正向著那座紅樓咆哮著的時候,一個穿
和服的女人打開走廊的門扇而出現在閃爍的陽光裡。於是那「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的大叫改為「就打倒你」!她立刻就把身子抽回去了。那座紅樓完全停在寂靜中,
只是樓頂上的太陽旗被風在折合著。走在石頭道街又碰到了一個日本女子,她背上
背著一個小孩,腰間束了一條小白圍裙,圍裙上還帶著花邊,手中提著一棵大白菜
。我們又照樣做了,不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說「就打倒你!」因為她是走馬
路的旁邊,我們就用手指著她而喊著。另一方面,我們又用自己光榮的情緒去體會
她狼狽的樣子。第一天叫做「游行」、「請願」,道裡和南崗去了兩部分市區。這
市區有點像租界,住民多是外國人。
長官公署,教育廳都去過了,只是「官們」出來拍手擊掌地演了一篇說,結果
還是:「回學校去上課罷!」
日本要完成吉敦路ヾ這件事情,究竟「官們」沒有提到。ヾ1928年,日本帝國
主義為加緊對東北的掠奪,與東三省反動當局勾結攫取修造吉五(吉林至五常)、
長大(長春至大賚)、洮索(洮南至索倫)、延海(延吉至海林)、吉會(吉林至
朝鮮會寧)等五條鐵路,引起了東三省廣大人民的抗議,掀起「反五路」鬥爭。co
c2在黃昏裡,大隊分散在道尹公署的門前,在那個孤立著的灰色的建築物前面,裝
置著一個大圓的類似噴水池的東西。有一些同學就坐在那邊沿上,一直坐到星子們
在那建築物的頂上閃亮了,那個「道尹」究竟還沒有出來,只看見衛兵在台階上,
在我們的四圍掛著短槍來回地在戒備著。而我們則流著鼻涕,全身打著抖在等候著
。到底出來了一個姨太太,那聲音我們一點也聽不見。男同學們跺著腳,並且叫著
,在我聽來已經有點野蠻了:「不要她……去……去……只有官僚才要她……」
接著又換了個大太太(誰知道是什麼,反正是個老一點的),不甚胖,有點短
。至於說些什麼,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的圓肚子才能夠聽到。這還不算什麼慘事,我
一回頭看見了有幾個女同學尿了褲子的(因為一整天沒有遇到廁所的原故)。
第二天沒有男同學來攫,是自動出發的,在南崗下許公路的大空場子上開的臨
時會議,這一天不是「游行」,不是「請願」而要「示威」了。腳踏車隊在空場四
周繞行著,學生聯合會的主席是個很大的腦袋的人,也沒有戴帽子,只戴了一架眼
鏡。那天是個落著清雪的天氣,他的頭髮在雪花裡邊飛著。他說的話使我很佩服,
因為我從來沒有曉得日本還與我們有這樣大的關係,他說日本若完成了吉敦路可以
向東三省進兵,他又說又經過高麗又經過什麼……並且又聽說他進兵進得那樣快,
也不是二十幾小時?就可以把多少大兵向我們的東三省開來,就可以滅我們的東三
省。我覺得他真有學問,由於崇敬的關係,我覺得這學聯主席與我隔得好象大海那
麼遠。
組織宣傳隊的時候,我站過去,我說我願意宣傳。別人都是被推舉的,而我是
自告奮勇的。於是我就站在雪花裡開始讀著我已經得到的傳單。而後有人發給我一
張小旗,過一會又有人來在我的胳膊上用扣針給我別上條白布,那上面還卡著紅色
的印章,究竟那紅印章是什麼字,我也沒有看出來。
大隊開到差不多是許公路的最終極,一轉彎一個橫街裡去,那就是濱江縣的管
界。
因為這界限內住的純粹是中國人,和上海的華界差不多。宣傳隊走在大隊的中
間,我們前面的人已經站住了,並且那條橫街口站著不少的警察,學聯代表們在大
隊的旁邊跑來跑去。昨天晚上他們就說:「衝!衝!」我想這回就真的到了沖的時
候了吧?
學聯會的主席從我們的旁邊經過,他手裡提著一個銀白色的大喇叭筒,他的嘴
接到喇叭筒的口上,發出來的聲音好象牛鳴似的:「諸位同學!我們是不是有血的
動物?我們願不願意我們的老百姓給日本帝國主義做奴才……」而後他跳著,因為
激動,他把喇叭筒象是在向著天空,「我們有決心沒有?我們怕不怕死?」
「不怕!」雖然我和別人一樣地嚷著不怕,但我對這新的一刻工夫就要來到的
感覺好象一棵嫩芽似的握在我的手中。
那喇叭的聲音到隊尾去了,雖然已經遙遠了,但還是能夠震動我的心髒。我低
下頭去看著我自己的被踏污了的鞋尖,我看著我身旁的那條陰溝,我整理著我的帽
子,我摸摸那帽頂的毛球。沒有束圍巾,也沒有穿外套。對於這個給我生了一種僥
幸的心情!
「沖的時候,這樣輕便不是可以飛上去了嗎?」昨天計劃今天是要「沖」的,
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有點特別聰明。
大喇叭筒跑到前面去時,我就閃開了那冒著白色泡沫的陰溝,我知道「沖」的
時候就到了。
我只感到我的心髒在受著擁擠,好象我的腳跟並沒有離開地面而自然它就會移
動似的。我的耳邊鬧著許多種聲音,那聲音並不大,也不遠,也不響亮,可覺得沉
重,帶來了壓力,好象皮球被穿了一個小洞嘶嘶的在透著氣似的,我對我自己毫沒
有把握。
「有決心沒有?」
「有決心!」
「怕死不怕死?」
「不怕死。」
這還沒有反覆完,我們就退下來了。因為是聽到了槍聲,起初是一兩聲,而後
是接連著。大隊已經完全潰亂下來,只一秒鐘,我們旁邊那陰溝裡,好象豬似的浮
游著一些人。女同學被擁擠進去的最多,男同學在往岸上提著她們,被提的她們滿
身帶著泡沫和氣味,她們那發瘋的樣子很可笑,用那掛著白沫和糟粕的戴著手套的
手搔著頭髮,還有的象已經癲癇的人似的,她在人群中不停地跑著:那被她擦過的
人們,他們的衣服上就印著各種不同的花印。
大隊又重新收拾起來,又發著號令,可是槍聲又響了,對於槍聲,人們象是看
到了火花似的那麼熱烈。至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反對日本完成吉敦路」這
事情的本身已經被人們忘記了,唯一所要打倒的就是濱江縣政府。到後來連縣政府
也忘記了,只「打倒警察;打倒警察……」這一場鬥爭到後來我覺得比一開頭還有
趣味。在那時,「日本帝國主義」,我相信我絕對沒有見過,但是警察我是見過的
,於是我就嚷著:「打倒警察,打倒警察!」
我手中的傳單,我都順著風讓它們飄走了,只帶著一張小白旗和自己的喉嚨從
那零散下來的人縫中穿過去。
那天受輕傷的共有二十幾個。我所看到的只是從他們的身上流下來的血還凝結
在石頭道上。
滿街開起電燈的夜晚,我在馬車和貨車的輪聲裡追著我們本校回去的隊伍,但
沒有趕上。我就拿著那卷起來的小旗走在行人道上,我的影子混雜著別人的影子一
起出現在商店的玻璃窗上,我每走一步,我看到了玻璃窗裡我帽頂的毛球也在顫動
一下。
男同學們偶爾從我的身邊經過,我聽到他們關於受傷的議論和救急車。
第二天的報紙上躺著那些受傷的同學們的照片,好象現在的報紙上躺的傷兵一
樣。
以後,那條鐵路到底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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