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狗
在一個深奧的,很小的院心上,集聚幾個鄰人。這院子種著兩棵大芭蕉,人們
就在芭蕉葉子下邊談論著李寡婦的大花狗。
有的說:「看吧,這大狗又倒霉了。」
有的說:「不見得,上回還不是鬧到終歸兒子沒有回來,花狗也餓病了,因此
李寡婦哭了好幾回……」
「唉,你就別說啦,這兩天還不是麼,那大花狗都站不住了,若是人一定要扶
著牆走路……」
人們正說著,李寡婦的大花狗就來了。它是一條虎狗,頭是大的,嘴是方的,
走起路來很威嚴,全身是黃毛帶著白花。它從芭蕉葉裡露出來了,站在許多人的面
前,還勉強的搖一搖尾巴。
但那原來的姿態完全不對了,眼睛沒有一點光亮,全身的毛好象要脫落似的在
它的身上飄浮著。而最可笑的是它的腳掌很穩的抬起來,端得平平的再放下去,正
好象希特勒的在操演的軍隊的腳掌似的。
人們正想要說些什麼,看到李寡婦戴著大帽子從屋裡出來,大家就停止了,都
把眼睛落到李寡婦的身上。她手裡拿著一把黃香,身上背著一個黃布口袋。
「聽說少爺來信了,倒是嗎?」
「是的,是的,沒有多少日子,就要換防回來的……是的……親手寫的信來…
…我是到佛堂去燒香,是我應許下的,只要老佛保佑我那孩子有了信,從那天起,
我就從那天三遍香燒著,一直到他回來……」那大花狗仍照著它平常的習慣,一看
到主人出街,它就跟上去,李寡婦一邊罵著就走遠了。
那班談論的人,也都談論一會各自回家了。
留下了大花狗自己在芭蕉葉下蹲著。
大花狗,李寡婦養了它十幾年,李老頭子活著的時候,和她吵架,她一生氣坐
在椅子上哭半天會一動不動的,大花狗就陪著她蹲在她的腳尖旁。她生病的時候,
大花狗也不出屋,就在她旁邊轉著。她和鄰居罵架時,大花狗就上去撕人家衣服。
她夜裡失眠時,大花狗搖著尾巴一直陪她到天明。
所以她愛這狗勝過於一切了,冬天給這狗做一張小棉被,夏天給它舖一張小涼
席。
李寡婦的兒子隨軍出發了以後,她對這狗更是一時也不能離開的,她把這狗看
成個什麼都能了解的能懂人性的了。
有幾次她聽了前線上惡劣的消息,她竟拍著那大花狗哭了好幾次,有的時候象
枕頭似的枕著那大花狗哭。
大花狗也實在惹人憐愛,捲著尾巴,虎頭虎腦的,雖然它憂愁了,寂寞了,眼
睛無光了,但這更顯得它柔順,顯得它溫和。所以每當晚飯以後,它挨著家是凡裡
院外院的人家,它都用嘴推開門進去拜訪一次,有剩飯的給它,它就吃了,無有剩
飯,它就在人家屋裡繞了一個圈就靜靜的出來了。這狗流浪了半個月了,它到主人
旁邊,主人也不打它,也不罵它,只是什麼也不表示,冷靜的接得了它,而並不是
按著一定的時候給東西吃,想起來就給它,忘記了也就算了。
大花狗落雨也在外邊,颳風也在外邊,李寡婦整天鎖著門到東城門外的佛堂去
。
有一天她的鄰居告訴她:「你的大花狗,昨夜在街上被別的狗咬了腿流了血…
…」
「是的,是的,給它包扎包扎。」
「那狗實在可憐呢,滿院子尋食……」鄰人又說。
「唉,你沒聽在前線上呢,那真可憐……咱家裡這一只狗算什麼呢?」她忙著
話沒有說完,又背著黃布口袋上佛堂燒香去了。
等鄰人第二次告訴她說:「你去看看你那狗吧!」
那時候大花狗已經躺在外院的大門口了,躺著動也不動,那只被咬傷了的前腿
,曬在太陽下。
本來李寡婦一看了也多少引起些悲哀來,也就想喊人來花兩角錢埋了它。但因
為剛剛又收到兒子一封信,是廣州退卻時寫的,看信上說兒子就該到家了,於是她
逢人便講,竟把花狗又忘記了。
這花狗一直在外院的門口,躺了三兩天。
是凡經過的人都說這狗老死了,或是被咬死了,其實不是,它是被冷落死了。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回目錄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