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蕭軍
第 一 信
由船上寄——上海
(1936年7月18日發)
君先生:海上的顏色已經變成黑藍了,我站在船尾,我望著海,我想,這若是
我一個人怎敢渡過這樣的大海!
這是黃昏以後我才給你寫信,艙底的空氣並不好,所以船開沒有多久我時時就
好象要嘔吐,雖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現在船停在長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並沒寫完就停下了。
到東京再寫信吧!祝好!
瑩 七月十八日
源先生好!瑩第二信日本東京——上海(1936年7月21日發,7月27日到)均:
你的身體這幾天怎麼樣?吃得舒服嗎?睡得也好?當我搬房子的時候,我想:你沒
有來,假若你也來,你一定看到這樣的席子就要先在上面打一個滾,是很好的,像
住在畫的房子裡面似的。
你來信寄到許的地方就好,因為她的房東熟一些。
海濱,許不去,以後再看,或者我自己去。
一張桌是(和)一個椅子都是借的,屋子裡面也很規整,只是感到寂寞了一點
,總有點好象少了一點什麼!住下幾天就好了。
外面我聽到蟬叫,聽到踏踏的奇怪的鞋聲,不想寫了!也許她們快來叫我出去
吃飯的時候了!
你的藥不要忘記吃,飯少吃些,可以到游泳池去游泳兩次,假若身體太弱,到
海上去游泳更不能夠了。祝好!
別的朋友也都祝好!
瑩 七月二十一日
第 三 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7月26日發,7月31日到)均:現在我很難過,很想哭。想要寫信鋼筆
裡面的墨水沒有了,可是怎樣也裝不進來,抽進來的墨水一壓又隨著壓出來了。
華起來就到圖書館去了,我本來也可以去,我留在家裡想寫一點什麼,但那裡
寫得下去,因為我聽不到你那登登上樓的聲音了。
這裡的天氣也算很熱,並且講一句話的人也沒有,看的書也沒有,報也沒有,
心情非常壞,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認識,話也不會講。
昨天到神保町的書舖去了一次,但那書舖好象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裡太生
疏了,滿街響著木屐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慣這聲音。這樣一天一天的我不曉得怎
樣過下去,真是好象充軍西伯利亞一樣。
比我們起初來到上海的時候更感到無聊,也許慢慢的就好了,但這要一個長的
時間,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現在準備要走了沒有?我已經來了五六天了,不
知為什麼你還沒有信來?
珂已經在十六號起身回去了。
不寫了,我要出去吃飯,或者亂走走。
吟上 七月廿十時半
第 四 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8月14日發,8月21日到)均:接到你四號寫的信現在也過好幾天了,
這信看過後,我倒很放心,因為你快樂,並且樣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經發出去三篇,一篇小說,兩篇不成形的短文。現在又要來一篇短文
,這些完了之後,就不來這零碎,要來長的了。
現在十四號,你一定也開始工作了幾天了吧?
雞子你尊命了,我很高興。
你以為我在混光陰嗎?一年已經混過一個月。
我也不用羨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島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島上來—
—瑩八月十四日異國夜間:這窗外的樹聲,聽來好象家鄉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但
,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
日裡:這青藍的天空,好象家鄉六月裡廣茫的原野,但,這不是,這是異國了
。
這異國的蟬鳴也好象更響了一些。
第 五 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8月17日發)
均: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個遠路,其實我看也不過三五裡,但也算了
,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麼趣
味,想買點什麼,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覺得很生疏,街路和風景都不同,
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匯一樣,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
著破皮衣裳。並且那黑水的氣味也一樣。象這樣的河巴黎也會有!
你的小傷風既然傷了許多日子也應該管他,吃點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現在我莊嚴的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
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
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並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作
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象我帶來那樣的,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
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裡不要(吃)東西。沒有了。以上這
就是所有的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像機現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來。我在這裡多少有點苦寂,不過也沒
什麼,多寫些東西也就添補起來了。
舊地重游是很有趣的,並且有那樣可愛的海!你現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幾次了
?但怕你沒有脫衣裳的房子。
你再來信說你這樣好那樣好,我可說不定也去,我的稿費也可以夠了。你怕不
怕?
我是和(你)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
你隨手有什麼我沒看過的書也寄一本兩本來!實在沒有書讀,越寂寞就越想讀
書,一天到晚不說話,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個字我覺得很殘忍,又象我從(前
)在旅館一個人住著的那個樣子。但有錢,有錢除掉吃飯也買不到別的趣味。
祝好。
蕭上 八月十七日
第 六 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8月22日發)
軍:現在正和你所說的相反,煙也不吃了,房間也整整齊齊的。但今天卻又吃
上了半支煙,天又下雨,你又總也不來信,又加上華要回去了!又加上近幾天整天
發燒,也怕是肺病的(樣)子,但自己曉得,決不是肺病。可是又為什麼發燒呢?
燒得骨節都酸了!
本來剛到這裡不久夜裡就開(始)不舒服,口乾、胃漲……近來才曉是又(有
)熱度的關係,明天也許跟華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為那個朋友是個女醫學生,讓
她帶我到醫生的地方去檢查一下,很便宜,兩元錢即可。不然華幾天走了,我自己
去看醫生是不行的,連華也不行,醫學上的話她也不會說,大概你還不知道,黃的
父親病重,經濟不夠了,所以她必得回去。大概二十七號起身。
她走了之後,他媽的,再就沒有熟人了,雖然和她同住的那位女士倒很好,但
她的父親來了,父女都生病,住到很遠的朋友家去了。
假若精神和身體少微好一點,我總就要工作的,因為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事情
可作的。可是今天是壞之極,好像中暑似的,疲乏,頭痛和不能支持。
不寫了,心髒過量的跳,全身的血液在衝擊著。
祝好!
吟 八月廿二日夜雨時
你還是買一部唐詩給我寄來。
第 七 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8月27日發)
均:我和房東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愛,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歲
的樣子,但能教我單字了。
這裡的蚊子非常大,幾乎使我從來沒有見過。
那回在游泳池裡,我手上受的那塊小傷,到現在還沒有好。腫一小塊,一觸即
痛。
現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錢,晚食兩毛或一毛五,中午吃麵包或餅乾。或者
以後我還要吃的好點,不過,我一個人連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錢也不願花
。你看,這裡的任何公園我還沒有去過一個,銀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沒有去
過,等著吧,將來日語學好了再到處去走走。
你說我快樂的玩吧!但那只有你,我就不行了,我只有工作、睡覺、吃飯,這
樣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點。但也覺得不好,這並不是正常的生活,有點類
似放逐,有點類似隱居。你說不是嗎?若把我這種生活換給別人,那不是天國了嗎
?其實在我也和天國差不多了。
你近來怎麼樣呢?信很少,海水還是那樣藍麼?透明嗎?
浪大嗎?勞山也倒真好?問得太多了。
可是,六號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麼你還沒有接到?這文章沒有寫出,信到
寫了這許多。但你,除掉你剛到青鳥的一封信,後來十六號的(一)封,再就沒有
了,今天已經是二十六日。我來在這裡一個月零六天了。
現在放下,明天想起什麼來再寫。
今天同時接到你從勞山回來的兩封信,想不到那小照像機還照得這樣好!真清
楚極了,什麼全看得清,就等於我也逛了勞山一樣。
說真話,逛勞山沒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嗎?
那大張的單人像,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兩片紅葉子(已)經干干的了,我記得我初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是弄了兩張葉子給
我,但記不得那是什麼葉子了。
孟有信來,並有兩本《作家》來。他這樣好改字換句的,也真是個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調配起來,也很新鮮,只是……」
這「只是」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氣,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壓壞的。
還有可笑的,怎麼你也變了主意呢?你是根據什麼呢?那麼說,我把寫作放在
第一位始終是對的。
我也沒有胖也沒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過磅。
對了,今天整整是二十七號,一個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樣多吃,一氣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會再吃。
你說我滾回去,你想我了嗎?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沒有給淑奇去信,因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舖街十號還是十五號?還是內
十五號呢?正想問你,下一信裡告訴我吧!
那麼周走了之後,我再給你信,就不要寫周轉了?
我本打算在二十五號之前再有一個短篇產生,但是沒能夠,現在要開始一個三
萬字的短篇了。給《作家》十月號。完了就是童話了。我這樣童話來,童話去的,
將來寫不出,可應該覺得不好意思了。
東亞還不開學,只會說幾個單字,成句的話,不會。房東還不錯,總算比中國
房東好。
你等著吧!說不定那一個月,或那一天,我可真要滾回去的。到那時候,我就
說你讓我回來的。
不寫了。
吟 八月廿七晚七時
祝好。
你的信封上帶一個小花我可很喜歡,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東京町區富士見町,二丁目九一五中村方第八信日本東京——青島(1936年8月
30日發,9月6日到)均:二十多天感到困難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靜的,所以今天
大大的歡喜,打算要寫滿十頁稿紙。
別的沒有什麼可告訴的了。
腿肚上被蚊蟲咬了個大包。
瑩 八月卅晚
第 九 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8月31日發,9月6日到)均:不得了了!已經打破了記錄,今已超出了
十頁稿紙。我感到了大歡喜。但,正在我(寫)這信,外邊是大風雨,電燈已經忽
明忽暗了幾次。我來了一個奇怪的幻想,是不是會地震呢?三萬字已經有了二十六
頁了。不會震掉吧!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說真話,心上總有點不平靜,也許是
因為「你」不在旁邊?
電燈又滅了一次。外面的雷聲好象劈裂著什麼似的!……
我立刻想起了一個新的題材。
從前我對著這雷聲,並沒有什麼感覺,現在不然了,它們都會隨時波動著我的
靈魂。
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並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寬
宏的!……
我的表已經十點一刻了,不知你那裡是不是也有大風雨?
電燈又滅了一次。
只得問一聲晚安放下筆了。
吟卅一日夜。八月第十信日本東京——青島(1936年9月2日發)均:這樣劇烈
的肚痛,三年前有過,可是今天又來了這麼一次,從早十點痛到兩點。雖然是四個
鐘頭,全身就發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四片毫沒有用。
稿子到了四十頁,現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頁,現在也許因為一
心一意的緣故,創作得很快,有趣味。
每天我總是十二點或一點睡覺,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
,早睡,睡不著反而亂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說,早晨起得還是早的。肚子還是痛,
我就在這機會上給你寫信。或者凡拉蒙吃下去會好一點,但,這回沒有人給買了。
這稿既然長,抄起來一定錯字不少,這回得特別加小心。
不多寫了。我給你寫的信也太多。
祝好。
肚子好了。二日五時。吟九月二日第十一信日本東京——青島(1936年9月4日
發)三郎:五十一頁就算完了。自己覺得寫得不錯,所以很高興。孟寫信來說:「
可不要和《作家》疏遠啊!」這回大概不會說了。
你怎麼總也不寫信呢?我寫五次你才寫一次。
肚痛好了。發燒還是發。
我自己覺得滿足,一個半月的工夫寫了三萬字。
補習學校還沒有開學。這裡又熱了幾天。今天很涼爽。一開學,我就要上學的
,生活太單純,與精神方面不很好。
昨天我出去,看到一個穿中國衣裳的中國女人,在街上喊住了一個氣(汽)車
,她拿了一個紙條給了車伕,但沒拉她。街上的人都看著她笑,她也一定和我似的
是個新飛來的鳥。
到現在,我自己沒坐過任何一種車子,走也只走過神保町。
冰淇淋吃得頂少,因為不願意吃。西瓜還吃,也不如你吃得多。也是不願意吃
。影戲一共看過三次。任何公園沒有去過。一天廿四小時三頓飯,一覺,除此即是
在椅子上坐著。
但也快活。
祝好。
吟九。四。
第十二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6日發,9月13日收到)均:你總是用那樣使我有點感動的稱呼叫著
我。
但我不是遲疑,我不回去的,既然來了,並且來的時候是打算住到一年,現在
還是照著作,學校開學,我就要上學的。
但身體不大好,將來或者治一治。那天的肚痛,到現在還不大好。你是很健康
的了,多麼黑!好象個體育棒子。不然也象一匹小馬!你健壯我是第一高興的。
黎的刊物怎麼樣?沒有人告訴我。
黃來信說《十年》一冊也要寫稿,說你答應了嗎?但那東西是個什麼呢?
上海那三個孩子怎麼樣?
你沒有請王關石吃一頓飯?
我想起王關石,我就想起你打他的那塊石頭!袁泰見過?
還有那個張?
唐詩我是要看的,快請寄來!精神上的糧食太缺乏!所以也會有病!
不多寫了!明年見吧!
瑩 九月六
第十三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9日發,9月15日收到)三郎:稿子既已交出,這兩天沒有事做,所
以做了一張小手帕,送給你吧!
《八》既已五版,但沒有印花的。銷路總算不錯。現在你在寫什麼?
勞山我也不想去,不過開個玩笑就是了,嚇你一跳。我腿細不細的,你也就不
用罵!
臨別時,我不讓你寫信,是指的囉哩囉嗦的信。
黃來信,說有書寄來,但等了三天,還不到。《江上》也有,《商市街》也有
,還有《譯文》之類。我是渴想著書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既不燒飯,又不談天,
所以一休息下來就覺得天長得很。你靠著電柱讀的是什麼書呢?普通一類,都可以
寄來的,並不用掛號,太費錢,丟是不常丟的。唐詩也快寄來,讀讀何妨?我就是
怎樣一個莊嚴的人,也不至於每天每月莊嚴到底呀?尤其是詩,讀一讀就象唱歌似
的,情感方面也愉樂一下,不然,這不和白癡過的生活一樣嗎?寫當然我是寫的,
但一個人若讓他一點點也不間斷下來,總是想和寫,我想是辦不到,用功是該用功
的,但也要有一點娛樂,不然就象住姑子庵了,所以說來說去,唐詩還是快點寄來
。
胃還是壞,程度又好象深了一些,飲食我是非(常)注意,但還不好,總是一
天要痛幾回。可是回去,我是不回去,來一次不容易,一定要把日文學到可以看書
的時候,才回去,這裡書真是多得很,住上一年,不用功也差不了。黃來信,說你
十月底回上海,那末北平不去了嗎?
祝好!
瑩 九月九日
東亞補習學校,昨天我又跑去看了一次,但看不懂,那招生的廣告我到底不知
道是招的什麼生,過兩天再去看。
第十四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10日發,9月15日收到)三郎:我也給你畫張圖看看,但這是全屋
的半面。我的全屋就是六張席子。你的那圖,別的我倒沒有什麼,只是那兩個小西
瓜,非常可愛,你怎麼也把它們兩個畫上了呢?假如有我,我就不是把它吃掉了嗎
?
盡胡說,修煉什麼?沒有什麼好修煉的。一年之後,才可看書。
今天早晨,發了一信,但不到下午就有書來,也有信來。
唐詩,讀兩首也倒覺不出什麼好,別的夜來讀。
如若在日本住上一年,我想一定沒什麼長進,死水似的過一年。我也許過不到
一年或幾個月就不在這裡了。
日文我是不大喜歡學,想學俄文,但日語是要學的。
以上是昨天寫的。
今天我去交了學費,買了書,十四號上課,十二點四十分起,四個鐘頭止,多
是相當多,課本就有五六本。全是中國人,那個學校就是給中國人預備的。可不知
珂來了沒有?
三個月連書在一起二十一二塊錢,本來五號就開課了,但我是錯過了的。
現在我打算給奇她們寫信,所以不多寫了。
祝好。
吟 九月十日
第十五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12日發,9月16日收到)均:今晨刑事來過,使我上了一點火,喉
嚨很痛,麻煩得很,因此我不知住到什麼時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
到我的房間不可,說東說西的。早晨本來我沒有起來,房東說要談就在下面談吧,
但不肯,非到我的房間不可,不知以後還來不來?若再來,我就要走。
華同住的朋友,要到市外去住了,從此連一個認識人也沒有。我想這也倒不要
緊,我好久未創作,但,又因此不安起來,使我對這個地方的厭倦更加上厭倦。
他媽的,這年頭……
我主要的目的是創作,妨害——它是不行的。
本來我很高興,後天就去上課,但今天這種感覺,使我的心情特別壞。忍耐一
個時期再看吧!但青島我不去,不必等我,你要走儘管走。
他寄來的書,通通讀完了。
他媽的,混帳王八蛋。
祝好。
吟 九月十二日
均:剛才寫的信,忘記告訴你了,你給奇寫信,告訴她,不要把信寄給我。你
轉好了。
你的信封面也不要寫地址。
第十六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14日發,9月21日到)均:你的照片象個小偷。你的信也是兩封一
齊到。(七日九日兩封)你開口就說我混帳東西,好,你真不佩服我?十天寫了五
十七頁稿紙。
你既然不再北去,那也很好,一個人本來也沒有更多的趣味,牛奶我沒有吃,
力弗肝也沒有買,因為不知道外國名字,又不知道賣西洋藥的藥房,這裡對於西洋
貨排斥得很,不容易買到。肚子痛打止痛針也是不行,一句話不會說,並且這裡的
醫生要錢很多。
我想買一瓶凡拉蒙預備著下次肚痛,但不知到那裡去買?想問問是無人可問的
。
秋天的衣裳,沒有買,這裡的天氣還一點用不著。
我臨走時說要給你買一件皮外套的,回上海後,你就要替我買給你自己。四十
元左右。我的一些零碎的收入,不要他們寄來,直接你去取好了。
心情又鬧壞了,睡覺也不好起來,想來想去。他媽的,再來麻煩,我可就不受
了。
我給蕭乾的文章,黃也一並交給黎了,你將來見到蕭時,說一聲對不住。
關於信封,你就一連串寫下來好了,不必加點號。
榮子 九月十四日
第十七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17日發,9月21日到)均:近來我的身體很不健康,我想你也曉得
,說不定哪天就要回去的,所以暫且不要有來信。
房東既不會講話,丟掉了不大好。我是時時給你寫信的。
我還很愛這裡,假若可能我還要住到一年。
你若來信,報報平安也未曾(嘗)不可。
小鵝 九月十七日
第十八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19日發,9月26日到)均:前一封信,我怕你不懂,健康二字非作
本意來解。
學校我每天去上課,現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寫信給你,你十三和十四發來的信
,一齊接到,這次的信非常快,只要四五天。
我的房東很好,她還常常送我一些禮物,比(如)方糖、花生、餅乾、蘋果、
葡萄之類,還有一盆花,就擺在窗台上。
我給你的書簽也不謝,真可惡!以後什麼也不給你。
我告訴你,我的期限是一個月,童話終了為止,也就是十月十五前。
來信儘管寫些家常話。醫生我是不能去看的,你將來問華就知道這邊的情形了
。
上海常常有刊物寄來,現在我已經不再要了。這一個月,什麼事也不管,只要
努力童話。
小花葉我把它放到箱子裡去。
祝好。
小鵝 九月十九日
第十九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21日發)
均: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我上課回來是遇著毛毛雨,所以淋得不很濕。現在
我有雨鞋了,但,是男人的樣子,所以走在街上有許多人笑,這個地方就是如此守
舊的地方,假若衣裳你不和她們穿得同樣,誰都要笑你,日本女人穿西裝,囉哩羅
嗦,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樣囉嗦,假若整齊一些,或是她們沒有見過的,人們就要笑
。
上課的時間真是夠多的,整個下半天就為著日語消費了去。今天上到第三堂的
時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強支持過來了。
這幾天很涼了,我買了一件小毛衣(二元五),將來再冷,我就把大毛衣穿上
。我想我的衣裳一定可以支持到下月半。
我很愛夜,這裡的夜,非常沉靜,每夜我要醒幾次的,每醒來總是立刻又昏昏
的睡去,特別安靜,又特別舒適。早晨也是好的,陽光還沒曬到我的窗上,我就起
來了,想想什麼,或是吃點什麼。這三兩天之內,我的心又安然下來了。什麼人什
麼命,嚇了一下,不在乎。
孟有信來,說我回去吧!在這住有什麼意思呢?
現在我一個人搭了幾次高架電車,很快,並且還鑽洞,我覺得很好玩,不是說
好玩,而說有意思。因為你說過,女人這個也好玩那個也好玩。上回把我丟了,因
為不到站我就下來了,走出了車站看看不對,那麼往哪裡走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瞎走吧,反正我記住了我的住址。可笑的是華在的時候,告訴我空中飛著的大氣球
是什麼商店的廣告,那商店就離學校不遠,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著去了。於是總
算沒有丟。
虹沒有信來,你告訴他也不要來信了,別人也告訴不要來信了。
這是你在青島我給你的末一封信。再寫信就是上海了。船上買一點水果帶著,
但不要吃雞子,那東西不消化。餅乾是可以帶的。
祝好。
小鵝 九月二十一日
第二十信
日本東京——青島
(1936年9月23日發)
均:昨天下午接到你兩封信。看了好幾遍,本來前一信我說不在(再)往青島
去信了,可是又不能不寫了。既接到信,也總是想回的,不管有事沒有事。
今天放假,日本的什麼節。
第三代居然間上一部快完了,真是能耐不小!大概我寫信時就已經完了。
小東西,你還認得那是你褲子上剩下來的綢子?
壞得很,跟外國孩子去罵嘴!
水果我還是不常吃,因為不喜歡。
因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我也有些想你呢!這裡也是兩三天沒有晴天。
不寫了。
瑩 九月廿二日
第二十一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0月13日發,10月18日到)均:我不回去了,來回亂跑,羅囉嗦嗦,
想來想去,還是住下去吧!若真不得已那是沒有法子。不過現在很平安。
近一個月來,又是空過的,日子過得不算舒服。
奇他們很好?小奇趕上小明那樣可愛不?一晃三年不見他們了。奇一定是關於
我問來問去罷?你沒問俄文先生怎麼樣?他們今後打算住在什麼地(方)呢?他們
的經濟情況如何?
天冷了,秋雨整天的下了,錢也快完了。請寄來一些吧!還有三十多元在手中
,等錢到我才去買外套。月底我想一定會到的。
你的精神為了旅行很快活吧?
我已寫信給孟,若你不在就請他寄來。
我很好。在電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一刻我的心是忐
忑不安的。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裡的人了。
祝好。
吟 十月十三日
第二十二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0月20日發)
均:我這裡很平安,決(絕)對不回去了。胃病已好了大半,頭痛的次數也減
少。至於意外我想是不會有的了。因為我的生活非常簡單,每天的出入是有次數的
,大概被「跟」了些日子,後來也就不跟了。本來在未來這裡之前也就想到了這層
,現在依然是照著初來的意思,住到明年。
現在我的錢用到不夠二十元了,覺得沒有浪費,但用的也不算少數。希望月底
把錢寄來,在國外沒有歸國的路費在手裡是覺得沒有把握的,而且沒有熟人。
今天少上了一課,一進門就在席子上面躺著一封信,起初我以為是珂來的,因
為你的字真是有點像珂。此句我懂了。(但你的文法,我是不大明白的「同來的有
之明,奇現在天津,暫時不來。」我照原句抄下的。你看看吧。)(以上括弧內句
子寫上又抹掉了,再上面加上一句「此句我懂了」。大概起始沒有看懂,後來又懂
了,所以抹了。—蕭軍注)六元錢買了一套洋裝(據〈裙〉與上衣)毛線的。還買
了草褥,五元。我的房間收拾得非常整齊,好象等待著客人的到來一樣。草褥折起
來當作沙發,還有一個小圓桌,桌上還站著一瓶紅色的酒。酒瓶下面站著一對金酒
杯。大概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一點,也總是開心些的,因為我感覺到我的心情好象
開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裝點,雖然房間裡邊掛起一張小畫片來,不算什麼,是
平常的,但,那須要多麼大的熱情來做這一點小事呢?非親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
剛來的時候,就是前半個月吧,我也沒有這樣的要求。
日語教得非常多,大概要通通記得住非整天的工夫不可,我是不肯,而且我的
時(間)也不夠用。總是好坐下來想想。
報上說是L來這裡了……?
我去洗澡去,不寫了。
明。我在這裡和你握手了。
吟 十月廿日
第二十三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0月21日發,10月26日到)均:昨天發的信,但現在一空下來就又想
寫點了。你們找的房子在哪裡?多麼大?好不好?這些問題雖然現在是和我無關了
,但總禁不住要想。真是不巧,若不然我們和明他們在一起住上幾個日子。
明,他也可以給我寫點關於他新生活的願望嗎?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小奇什
麼樣?
好教人喜歡的孩子嗎?均,你是什麼都看到了,我是什麼也沒看到。
均,你看我什麼時候總好欠個小帳,昨天在夜市的一個小攤子上欠了六分錢,
寫完了這一頁紙就要去還的。
前些日子我還買了一本畫冊打算送給L。但現在這畫只得留著自己來看了。我是
非常愛這畫冊,若不然我想寄給你,但你也一定不怎麼喜歡,所以這念頭就打消了
。
下了三天晝夜沒有斷的小雨,今天晴了,心情也新鮮了一些。小沙發對於我簡
直是一個客人,在我的生活上簡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它給我減去了不少的孤獨之
感。總是坐在牆角在陪著我。
奇什麼時候南來呢?
祝好。
吟 十月廿一日
第二十四信ヾ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0月24日發)
軍:關於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報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點,但我不相信
自己是對的,我跑去問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說:「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錯了。
」我很希望我是看錯,所以很安心的回來了,雖然去的時候是流著眼淚。ヾ此信當
時為《中流》發表,冠以標題:《海外的悲悼》。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上清清楚楚登著他的照片,而且是
那麼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
現在他已經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他睡到那裡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
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籐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
,中國人就專會嚇呼(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
我等著你的信來。
可怕的是許女士的悲痛,想個法子,好好安慰著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靜下來,
多多的和她來往。過了這一個最難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後總是比開頭容易平伏下來
。還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夠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來,這想象的時間,在一個完
全孤獨了的人是多麼可怕!
最後你替我去送一個花圈或是什麼。
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紅 十月二十四日
第二十五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0月29日發,11月3日到)均:掛號信收到。四十一元二角五的匯票,
明天去領。二十號給你一信,二十四又一信,大概也都收到了吧?
你的房子雖然費一點,但也不要緊,過過冬再說吧,外國人家的房子,大半不
壞,冬天裝起火爐來,暖烘烘的住上三兩月再說,房錢雖貴,我主張你是不必再搬
的,一個人,還不比兩個人,若冷清清的過著冬夜,那趕上上冰山一樣了。也許你
不然,我就不行,我總是這麼沒出息,雖然是三個月不見了,但沒出息還是沒出息
。不過回去我是不回去的。奇來了時,你和明他們在一道也很熱鬧了。
錢到手就要沒有的,要去買件外套,這幾天就很冷了。余下的錢,我想在十一
月一個整月就要不夠。一百元不知能弄到不能?請你下一封信回我。總要有路費留
在手裡才放心。
這幾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燒破了。其實一個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
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總不行。我們剛來到上海的時候,另外不認識更多的一個人
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間裡讀著他的信,只有他,安慰著兩個飄泊的靈魂!
……寫到這裡鼻子就酸了。
均:童話未能開始,我也不作那計畫了,太難,我的民間生活不夠用的。現在
開始一個兩萬字的,大約下月五號完畢。之後,就要來一個十萬字的了,在十二月
以內可以使你讀到原稿。
日語懂了一些了。
日本樂器,「箏」在我的鄰居家裡響著。不敢說是思鄉,也不敢說是思什麼,
但就總想哭。
什麼也不再寫下去了。
河清,我向你問好。
吟 十月廿九日
第二十六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1月2日發)
三郎:廿四日的信,早接到了,匯票今天才來。
於(郁)達夫的講演今天聽過了。會場不大,差一點沒把門擠下來,我雖然是
買了票的,但也和沒有買票的一樣,沒有得到位置,是被壓在了門口,還好,看人
還不討厭。
近來水果吃得很多,因為大便不通的緣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東亞學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終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個私人教授的地方
去讀,一面是讀讀小說,一方面可以少費一些時間,這兩個月什麼也沒有寫,大概
也許太忙了的緣故。
寄來那張譯的原稿也讀過了,很不錯,文章剛發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這裡的天氣還不算冷,房間裡生了火盆,它就象一個夥伴似的陪著我。花,不
買了,酒也不想喝,對於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裡看著窗欞和空空的四壁,對於一
個年輕的有熱情的人,這是絕大的殘酷,但對於我還好,人到了中年總是能熬住一
點火焰的。
珂要來就來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點,不能的地方就讓他自己找路
走,至於「被迫」,我也想不出來被什麼所迫。
奇她們已經安定下來了吧?兩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馬亂起來了,牽牛房的那
些朋友們,都東流西散了。
許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時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讀書的時候,也是勉強掙扎著
讀的,她為人家做過家庭教師,還在課餘替人家抄寫過什麼紙張,她被傳染了猩紅
熱的時候是在朋友的父親家裡養好的。這可見她過去的孤零,可是現在又孤零了。
孩子還小,還不能懂得母親。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兩趟。別的朋友也可約
同他們常到他家去玩,L。沒完成的事業,我們是接受下來了,但他的愛人,留給誰
了呢?
不寫了,祝好。
榮子 十一月二日
第二十七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1月6日發)
均:《第三代》寫得不錯,雖然沒有讀到多少。
《為了愛的緣故》也讀過了,你真是還記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節都模糊了去
。
不知為什麼,又來了四十元的匯票,是從郵局寄來的,也許你怕上次的沒有接
到?
我每天還是四點的功課,自己以為日語懂了一些,但找一本書一讀還是什麼也
不知道。還不行,大概再有兩月許是將就著可以讀了吧?但願自己是這樣。
奇來了沒有?
你的房子還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愛……》的文章裡面,芹簡直和幽靈差不多了,讀了使自己感到了顫栗
,因為自己也不從識自己了。我想我們吵嘴之類,也都是因為了那樣的根源——就
是為一個人的打算,還是為多數人打算。從此我可就不願再那樣妨害你了。你有你
的自由了。
祝好。
吟 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還沒有寄出,因為我還要給河清買一副。
第二十八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1月9日發)
均: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關於回憶L。一類的文章,一時寫不出,不是文章難作,倒是情緒方面難以處理
。本來是活人,強要說他死了!一這麼想就非常難過。
許,她還關心別人?她自己就夠使人關心的了。「刊物」是怎樣性質呢?和《
中流》差不多?為什麼老胡ヾ就連文章也不常見呢?現在寄出手套兩副,河清一副
,你一副。ヾ指胡風。
短篇沒有寫完。完時即寄出。
祝好。
榮子 十一月九日
第二十九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1月19日發)
均:因為夜裡發燒,一個月來,就是嘴唇,這一塊那一塊的破著,精神也煩躁
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來。想了些無用的和遼遠的想頭。文章一時寄不去。
買了三張畫,東牆上一張北牆上一張,一張是一男一女在長廊上相會,廊口處站著
一個彈琴的女人。還有一張是關於戰爭的,在一個破屋子裡把花瓶打碎了,因為喝
了酒,軍人穿著綠褲子就跳舞,我最喜歡的是第三張,一個小孩睡在簷下了,在椅
子上,靠著軟枕。旁邊來了的大概是她的母親,在柵欄外肩著大鐮刀的大概是她的
父親。那簷下方塊石頭的廊道,那遠處微紅的晚天,那茅草的屋簷,簷下開著的格
窗,那孩子雙雙的垂著的兩條小腿。真是好,不瞞你說,因為看到了那女孩好象看
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時候就是那樣,所以我很愛她。投主稱王,這是要費一些心
思的,但也不必太費,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為大體著想,也是工作。聚合
能工作一方面的,有個團體,力量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來罷
,投什麼主,誰配作主?去他媽的。
說到這裡,不能不傷心,我們的老將去了還不幾天啊!
關於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的集起來呢?我想中國人集中國人的文章總比
日本集他的方便,這裡,在十一月裡他的全集就要出版,這真可配(佩)服。我想
找胡、聶、黃等諸人,立刻就商量起來。
商市街被人家喜歡,也很感謝。
莉有信來,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著盡生病。
這裡沒有書看,有時候自己很生氣。看看《水滸》吧!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夜
半里的頭痛和惡夢對於我是非常壞。前夜就是那樣醒來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紅色酒,到現在還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東的鍋子燒了點菜,
就在火盆上燒的(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已經買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來試
試)。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麼多情
的人,但也有些感觸,於是把房東的孩子喚來,對面吃了。
地震,真是駭人,小的沒有什麼,上次震得可不小,兩三分鐘,房子格格地響
著,表在牆上搖著。天還未明,我開了燈,也被震滅了,我夢裡夢中(懵)的穿著
短衣裳跑下樓去,房東也起來了,他們好象要逃的樣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喚著我,
開著門,人卻沒有應聲,等她看到我是在樓下,大家大笑了一場。
紙煙向來不抽了,可是近幾天忽然又掛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象我們在頂窮的時候那樣,就連塊麵包皮也是喜歡的,
點心之類,不敢買,買了就放不下。也許因為日本飯沒有油水的關係,早飯一毛錢
,晚飯兩毛錢,中午兩片麵包一瓶牛奶。越能它,我越節制著它,我想胃病好了也
就是這原因。
但是閒饑難忍,這是不錯的。但就把自己佈置到這裡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
了下去,何況這一個饑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匯票,不少了。你的費用也不小,再有錢就留下你用吧,明
年一月末,照預算是夠了的。
前些日子,總夢想著今冬要去滑冰,這裡的別的東西都貴,只有滑冰鞋又好又
便宜,舊貨店門口,掛著的嶄新的,簡直看不出是舊貨,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
還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場一點鐘的門票五角。還離得很遠,車錢不算,我合計
一下,這幹不得。
我又打算隨時買一點舊畫,中國是沒處買的,一方面留著帶回國去,一方面圍
著火爐看一看,消消寂寞。
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捲在繭裡去了。希望顧(固
)然有,目的也顧(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
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
,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
摸著桌布,回身摸著籐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
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
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
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裡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
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均:上面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還給奇一信。這信就給她看吧!
許君處,替我問候。
吟 十一月十九日
第三十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1月24日發)
三郎:我忽(然)想起來了,姚克不是在電影方面活動嗎?那個《棄兒》的腳
本,我想一想很夠一個影戲的格式,不好再修改和整理一下給他去上演嗎?得進一
步就進一步,除開文章的領域,再另外抓到一個啟發人們靈魂的境界。況且在現時
代影戲也是一大部分傳達情感的好工具。
這裡,明天我去聽一個日本人的講演,是一個政治上的命題。我已經買了票,
五角錢,聽兩次,下一次還有郁達夫,聽一聽試試。
近兩天來頭痛了多次,有藥吃,也總不要緊,但心情不好,這也沒什麼,過兩
天就好了。
《橋》也出版了?那麼《綠葉的故事》也出版了吧?關於這兩本書我的興味都
不高。
現在我所高興的就是日文進步很快,一本《文學案內》翻來翻去,讀懂了一些
。是不錯,大半都懂了,兩個多月的工夫,這成績,在我就很知足了。倒是日語容
易得很,別國的文字,讀上兩年也沒有這成績。
許的信,還沒寫,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的,又要引起
她的悲哀來。你見著她家的那兩個老娘姨也說我問她們好。
你一定要去買一個軟一點的枕頭,否則使我不放心,因為我一睡到這枕頭上,
我就想起來了,很硬,頭痛與枕頭大有關係。
我對於繪畫總是很有趣味,我想將來我一定要在那上面用功夫的。我有一個到
法國去研究畫的欲望,聽人說,一個月只要一百元。在這個地方也要五十元的。況
且在法國可以隨時找點工作。
現在我隨時記下來一些短句,我不寄給你,打算寄給河清,因為你一看,就非
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點新的趣味。
到墓地去燒刊物,這真是「洋迷信」、「洋鄉愚」說來又傷心,寫好的原稿也
燒去讓他改改,回頭再發表罷!燒刊物雖愚蠢,但情感是深刻的。
這又是深夜,並且躺著寫信。現在不到十二點,我是睡不下的,不怪說,作了
「太太」就愚蠢了,從此看來,大半是愚蠢的。
祝好。
榮子 十一月甘四日
第三十一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5日發)
三郎:你且不要太猛撞,我是知道近來你們那地方的氣候是不大好的。
孫梅陵也來了,夫妻兩個?
珂到上海來,竟來得這樣快,真是使我吃驚。暫時讓他住在那裡罷,我也是不
能給他決定,看他來信再說。
我並不是吹牛,我是真去聽了,並且還聽懂了,你先不用忌妒,我告訴你,是
有翻譯的。
你的大琴的經過,好象小說上的故事似的,帶著它去修理,反而更打碎了它。
不過說翻譯小說那件事,只得由你選了,手裡沒有書,那一塊喜歡和不喜歡也忘記
了。
我想《發誓》的那段好,還是最後的那段?不然就:《手》或者《家族以外的
人》!
傳品少,也就不容易選擇了。隨便。自傳的五六百字,三二日之間當作好。
清說:你近來的喝酒是在報復我的吃煙,這不應該了,你不能和一個草葉來分
勝負,真的,我孤獨得和一張草葉似的了。我們剛來上海時,那滋味你是忘記了,
而我又在開頭嘗著。
祝好。
榮子 十二月五日
第三十二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15日發)
三郎:我沒有遲疑過,我一直是沒有回去的意思,那不過偶爾說著玩的。至於
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來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動。
大概你又忘了,夜裡又吃東西了吧?夜裡在外國酒店喝酒,同時也要吃點下酒
的東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裡吃東西在你很不合適。
你的被子比我的還薄,不用說是不合用的了,連我的夜裡也是涼涼的。你自己
用三塊錢去買一張棉花,把你的被子帶到淑奇家去,請她替你把棉花加進去。如若
手頭有錢,就到外國店舖買一張被子,免得煩勞人。
我告訴你的話,你一樣也不做,雖然小事,你就總使我不安心。
身體是不很佳,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毛病,沈女士近來一見到就說我的面孔是
膨脹的,並且蒼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為一向是這個樣子,就沒希奇了。
前天又重頭痛一次,這雖然不能怎樣很重的打擊了我(因為痛慣了的原故),但當
時那種切實的痛苦無論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算來頭痛已經四五年了,這四五年中
頭痛藥,不知吃了多少。當痛楚一來到時,也想趕快把它醫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
,又總是不必了。因為頭痛不至於死,現在是有錢了,連這樣小病也不得了起來,
不是連吃飯的錢也剛剛不成問題嗎?所以還是不回去。
人們都說我身(體)不好,其實我的身(體)是很好的,若換一個人,給他四
、五年間不斷的頭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體還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
周先生的畫片,我是連看也不願意看的,看了就難過。海嬰想爸爸不想?
這地方,對於我是一點留戀也沒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來了,所以莫如一起多
住些日子。
現在很多的話,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與房東辦辦交涉也差不多行了。
大概這因為東亞學校鐘點太多,先生在課堂上多半也是說日本話的。現在想起初來
日本的時候,華走了以後的時候,那真是困難到極點了。幾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來,還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說給他,取決當然在於
他自己了,我離得這樣遠,關於他的情形,我總不能十分知道,上次你的信是問我
的意見,當時我也不知為什麼他來到了上海。他已經有信來,大半是為了找我們,
固然他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們,能知道他接著就不又有新的痛苦嗎?雖然他
給我的信上說著「我並不憂於流浪」,而且又說,他將來要找一點事做,以維持生
活,我是知道的,上海找事,哪裡找去。我是總怕他的生活成問題,又年輕,精神
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掙扎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與家庭沒有斷
掉關係,可以到北平去讀書,若不願意重來這裡的話。
這裡短時間住住則可,把日語學學,長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學,這裡我也不讚
成,日本比我們中國還病態,還干苦(枯),這裡沒有健康的靈魂,不是生活。中
國人的靈魂在全世(界)中說起來,就是病態的靈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們更病
態,既是中國人,就更不應該來到日本留學,他們人民的生活,一點自由也沒有,
一天到晚,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著,而且沒有住人的樣子。一
天到晚歌聲是沒有的,哭笑聲也都沒有。夜裡從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燈
光也都被關於板窗裡面。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憐,只有工作,工作得和鬼一樣
,所以他們的生活完全是陰森的。
中國人有一種民族的病態,我們想改正它還來不及,再到這個地方和日本人學
習,這是一種病態上再加上病態。我說的不是日本沒有可學的,所差的只是他的不
健康處也正是我們的不健康處,為著健康起見,好處也只得丟開了。
再說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願的地方去消(逍)遙一趟
。我就只消(逍)遙在這裡了。
禮拜六夜(即十二日)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早晨天還未明,就讀到了報紙
,這樣的大變動使我們驚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麼樣,只有等著你的來信。
新年好。
榮子 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東京町區」只要如此寫,不必加標點。
第三十三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18日發)
三郎:今日東京大風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氣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來了,人家歡歡樂樂,但是與我
無關,所謂趣味,則就必有我,倘若無我,那就一切無所謂了。
我想今天該有信了,可是還沒有。失望失望。
學校只有四天課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後再說,或是另外尋先生,或是仍
在那個學校讀下去。
我很想看看奇和珂,但也不能因此就回來,也就算了。
一月裡要出的刊物,這回怕是不能成功了吧?你們忙一些什麼?離著遠了,而
還要時時想著你們這方面,真是不舒服,莫如索性問也不問,連聽也不聽。
三代這回可真得搬家了,開開玩笑的事情,這回可成了真的。
新年了,沒有別的所要的,只是希望寄幾本小說來,不用掛號,丟不了。《復
活》,《騎馬而去的婦人》,還有別的我也想不出來,總之在這期中,那怕有多少
書也要讀空的。可惜要讀的時候,書反而沒有了。我不知你寄書有什麼不方便處沒
有?若不便,那就不敢勞駕了。
祝好。
榮子 十二月十八日夜
三匹小貓是給奇的。
奇的住址,是「巴裡」,是什麼裡,她寫得不清,上一封信,不知道她接到不
接到,我是寄到「巴裡」的。
第三十四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末日發)
軍: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則健康,我則多病,常興健牛與病驢之感,故每
暗中慚愧。
現在頭亦不痛,腳亦不痛,勿勞念念耳。
專此
年禧
瑩 十二月末日
第三十五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7年1月4日發,1月12日到)軍:新年都沒有什麼樂事可告,只是鄰居著了
一場大火,我卻沒有受驚,因在沈女士處過夜。
二號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這是他關於你鑒賞。今寄上。
祝好。
榮子一月四日附:張秀珂給蕭紅關於蕭軍印象的信:有一件事我高興說給你:
軍,雖然以前我們沒會過面,然而我從像片和書中看到他的豪爽和正義感,不過待
到這幾天的相處以來,更加證實、更加逼真,昨天我們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飲
點酒,出來時,我看他臉很紅,好象為一件感情所激動,我雖然不明白,然而我了
解他,我覺得喜歡且可愛!
第三十六信
北京——上海
(1936年4月25日發,4月29日到)軍:現在是下午兩點,火車搖得很厲害,幾
乎寫不成字。
火車已經過了黃河橋,但我的心好象仍然在懸空著,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禿樹
,白色的鴨鵝和一些從西安回來的東北軍。馬匹就在鐵道旁吃草,也有的成排的站
在運貨的車廂裡邊,馬的背脊成了一條線,好象魚的背脊一樣。而車廂上則寫著津
浦。
我帶的蘋果吃了一個,紙煙只吃了三兩棵。一切欲望好象都不怎樣大,只覺得
厭煩,厭煩。
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時,車停在一個小站,這時候我坐在會客室裡,窗外平地
上盡是些墳墓,遠處並且飛著烏鴉和別的大鳥。從昨夜已經是來在了北方。今晨起
得很早,因為天晴太陽好,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麼?
方才經過了兩片梨樹地,很好看的,在朝霧裡邊它們隱隱約約的發著白色。
東北軍從並行的一條鐵道上被運過去那麼許多,不僅是一兩輛車,我看見的就
有三四次了。他們都弄得和泥猴一樣,它們和馬匹一樣在冒著小雨,它們的歡喜不
知是從那裡得來,還鬧著笑著。
車一開起來,字就寫不好了。
唐官一帶的土地,還保持著土地原來的顏色。有的正在下種。有的黑牛或白馬
在上面拉著犁杖。
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沒找到郵筒,寫著看吧!
剛一到來,我就到了迎賢公寓,不好。於是就到了中央飯店住下,一天兩塊錢
。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這真是怪事,哪裡有?洋車跑到宣外,問了警察也說太
平橋只在宣內,宣外另有個別的橋,究竟是個什麼橋,我也不知道。於是跑到宣內
的太平橋,二十五號是找到了,但沒有姓周的,無論姓什麼的也沒有,只是一家糧
米舖。於是我游了我的舊居,那已經改成一家公寓了。我又找了姓胡的舊同學,門
房說是胡小姐已經不在,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塵土幾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惱喪,那種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
心頭。
於是我跑到李鏡之七年前他在那裡做事的學校去,真是七年間相同一日,他仍
在那裡做事,聽差告訴我,他的家就住在學校的旁邊,當時實在使我難以相信。我
跑到他家裡去,看到了兒女一大群。於是又知道了李潔吾,他也有一個小孩了,晚
飯就吃在他家裡,他太太燒的面條。飯後談了一些時候,關於我的消息,知道得不
少,有的是從文章上得知,有的是從傳言。九時許他送出胡同來,替我叫了洋車我
自歸來就寢,總算不錯,到底有個熟人。
明天他們替我看房子,旅館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決定。
並且我還要到宣外去找那個什麼橋,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錯,不然絕不會找不到
的。
祝你飲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榮子 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時
第三十七信
北京——上海
(1937年4月27日發)
均:前天下午搬到潔吾家來住,我自己占據了一間房。二、三日內我就搬到北
辰宮去住下,這裡一個人找房子很難,而且一時不容易找到。北辰宮是個公寓,比
較闊氣,房租每月二十四也或者三十元,因為一間空房沒有,所以暫且等待兩天。
前天為了房子的事,我很著急。思索了半天才下了決心,住吧!或者能夠做點事,
有點代價就什麼都有了。
現在他們夫婦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們看管孩子。院心種著兩棵梨樹,正開
著白花,公園或者北海,我還沒有去過,坐在家裡和他們閒談了兩天,知道他們夫
婦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誰家都是這樣,這真是發瘋的社會。可笑的是我竟成
了老大哥一樣給他們說著道理。
淑奇這兩天來沒有來?你的精神怎麼樣?珂的事情決定了沒有?我本想寄航空
信給你,但郵政總局離得太遠,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
「八月」和「生」這地方老早就已買不到了,不知是什麼原因,至於翻版更不
得見。
請各寄兩本來,送送朋友。潔吾關於我們的生活從文字上知道的。差不多我們
的文章他全讀過,就連「大連丸」他也讀過,他長長(常常)想著你的長像如何?
等看到了照像看了好多時候。他說你是很厲害的人物,並且有派(魄)力。我聽了
很替你高興。他說從《第三代》上就能看得出來。
雖然來到了四、五天,還沒有安心,等搬了一定的住處就好了。
你喝酒多少?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花盆澆水了沒有?
昨天夜裡就搬到北辰宮來,房間不算好,每月二十四元。
住著看,也許住上五天六天的,在這期間我自己出去觀看民房。
到今天已是一個禮拜了,還是安不下心來,人這動物,真不是好動物。
周家我暫時不去了,等你來信再說。
寫信請寄到北平東城北池子頭條七號李家即可。
你的那篇東西做出去沒有?
榮子 四月廿七日
第三十八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3日發)
軍:昨天看的電影:茶花女,還好。今天到東安市場吃完飯回來,睡了一覺,
現在是下午六點,在我未開筆寫這信的之前,是在讀《海上述林》。很好,讀得很
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雖然有兩個熟人,也還是差不多。
我一定應該工作的,工作起來,就一切充實了。
你不要喝酒了,聽人說,酒能夠傷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就所謂肝
氣病。
北平雖然吃的好,但一個人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也就馬馬虎虎了。
我想你應該有信來了,不見你的信,好象總有一件事,我希望快來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榮子 五月三日
通訊:北平東城北池子頭條七號李家轉第三十九信北京——上海(1937年5月4
日發)軍:昨天又寄了一信,我總覺我的信都寄得那麼慢,不然為什麼已經這些天
了還沒能知道一點你的消息?其實是我個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郵便所必須費去的日
子。
連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時候我真是為別離所慌亂了,不然為什麼寫錯
了一個號數?就連昨天寄的這信,也寫的是那個錯的號數,不知可能不丟麼?
我雖寫信並不寫什麼痛苦的字眼,說話也盡是歡樂的話語,但我的心就象被浸
在毒汁裡那麼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我知道這是不對,我時時
在批判著自己,但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並不長久的,過了炎暑大
概就可以來了秋涼。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作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剎,覺得口渴
那個真理,就是世界上頂高的真理。
既然那樣我看你還是搬個家的好。
關於珂,我主張既然能夠去江西,還是去江西的好,我們的生活也沒有一定,
他也跟著跑來跑去,還不如讓他去安定一個時期,或者上冬,我們有一定了,再讓
他來,年青人吃點苦好,總比有苦留著後來吃強。
昨天我又去找周家一次,這次是宣武門外的那個橋,達智橋,二十五號也找到
了,巧得很,也是個糧米店,並沒有任何住戶。
這幾天我又恢復了夜裡駭怕的毛病,並且在夢中常常生起死的那個觀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懷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經或者比絲線還細了吧?
我是多麼替自己避免著這種想頭,但還有比正在經驗著的還更真切的嗎?我現
在就正在經驗著。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許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為什麼把自己
弄得這樣,連精神都給自己上了枷鎖了。
這回的心情還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麼能教了我呀!上帝!什麼能救了我呀!
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經把我建設起來的那只手把自己來打碎嗎?
祝好!
榮子 五月四日
所有我們的書
若有精裝請各寄一本來。
第四十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9日發,5月12日到)軍: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來寫信的,但沒
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讀了也不好,因為我是哭著寫的,接你兩封信,哭了兩回
。
這幾天也還是天天到李家去,不過待不多久。
我在東安市場吃飯,每頓不到兩毛,味極佳。羊肉面一毛錢一碗。再加兩個花
卷,或者再來個炒素菜。一共才是兩角。可惜我對著這樣的好飯菜,沒能喝上一盅
,抱歉。
六號那天也是寫了一信,也是沒寄。你的飲食我想還是照舊,餅乾買了沒有?
多吃點水果。
你來信說每天看天一小時會變成美人,這個是辦不到的,說起來很傷心,我自
幼就喜歡看天,一直看到現在還是喜歡看,但我並沒變成美人,若是真是,我又何
能東西奔波呢?可見美人自有美人在。(這個話開玩笑也)奇是不可靠的,黑人來
李家找我。這是她之所囑。和李太太、我,三個人逛了北海。
我已經是離開上海半月多了,心緒仍是亂絞,我想我這是走的敗路。但我不願
意多說。
《海上述林》讀畢,並請把《安娜可林娜》寄來一讀。還有《冰島漁夫》,還
有《獵人日記》。這書寄來給潔吾讀。不必掛號。若有什麼可讀的書,就請隨(時
)寄來,存在李家不會丟失,等離上海時也方便。
我的長篇並沒有計畫,但此時我並不過於自責「為了戀愛,而忘掉了人民,女
人的性格啊!自私啊!」從前,我也這樣想,可是現在我不了,因為我看見男子為
了並不值得愛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況我還沒有忘了性命,就
是忘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總算有一個時期在我的腳跡旁邊,也踏著他
的腳跡。(總算兩個靈魂和兩根琴弦似的互相調諧過)(這幾句話在原信上寫了又
用筆劃了,但還看得出來,所以我仍把它照錄在這裡——蕭軍附註一九七八、九、
十七日)(這一句似乎有點特別高攀,故塗去。)(這是蕭紅原來的附註——蕭軍
)筆墨都買了,要寫大字。但房子有是有,和人家就一個院不方便。至於立合同,
等你來時再說吧!
祝你好!上帝給你健康!
榮子 五月九日
第四十一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11日發)
軍:今晨寫了一信,又未寄。
精神不甚好,寫了一張大字,寫得也不好,等寫好時寄給你一張當作字畫。
盧騷的《懺悔錄》快讀完了,盡是些與女人的故事。
潔吾家我也不願多坐,那是個沉悶的家庭。
我現住的方(房)子太貴,想租民房,又討厭麻煩。
我看你還是搬一搬家好,常住一個很熟的地方不大好。
昨天下午,無聊之甚,跑到北海去坐了兩個鐘頭,女人真是倒霉,即是進進公
園也要讓人家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來看去,看得不自在。
今天很熱,睡了一覺。
送(從)飯館子出來幾乎沒有跌倒,不知為什麼象是服毒那麼個滋味。睡了一
覺好了。
你要多吃水果,因為菜類一定吃得很少。
祝好!
榮子 五月十一日
第四十二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15日發,5月17日到)軍:前天去逛了長城,是同黑人一塊去的。
真偉大,那些山比海洋更能震驚人的靈魂。
到日暮的時候起了大風,那風聲好象海聲一樣,《吊古戰場》文上所說:風悲
日曛。群山糾紛。
這就正是這種景況。
夜十一時歸來,疲乏得很,因為去長城的前夜,和黑人一同去看戲,因為他的
公寓關門太早的緣故,就住在我的地板上,因為過慣了有紀律的生活,覺得很窘,
所以通夜失眠。
你寄來的書,昨天接到了。前後接到兩次,第一次四本,第二次六本。
你來的信也都接到的,最後這回規勸的信也接到的。
我很贊成,你說的是道理,我應該去照做。
祝好!
榮子 五月十五日
奇不另寫了,這裡有在長城上得的小花,請你分給她幾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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