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在酒中
蘇逸平
嘈雜的人聲﹐溫熱的空氣﹐空調的明亮室內﹐因為人多有著幾分燠熱﹐還泛出濃濃的酒
香。
這是“梅洛”葡萄酒公司的品酒展示會﹐會場中﹐一瓶瓶泛著晶瑩潤澤紅光的葡萄酒隨
著軟木塞“波”的一聲打開﹐來自歐陸各地﹐陽光、葡萄、夏日山谷蘊釀而出的美酒﹐像鮮
血般地流暢而出﹐品酒的賓客們啜飲著﹐讓酒液隨著舌尖進入血液。
“梅洛”公司的大門口接待席中﹐年輕的品酒人楊士亭夾雜在為數不少的品酒專家群
中﹐看著身邊某位名家煞有介事地搖晃酒杯﹐就著燈光看了看透明的泛紅酒液﹐閉起眼睛做
狀聞了聞﹐再細細地啜飲一口。
“好﹗”那專家鄭而重之地點點頭﹐晶亮的禿頭上泛出油光。“一九九二年法國隆河谷
地葡萄酒﹐質醇味美﹐極品極品﹗”
一旁的人群“嗡”的一聲發出贊嘆的低語聲﹐發表意見的人是城市里號稱最有經驗的品
酒專家﹐說出來的評語自然不同凡響﹐一時之間﹐一九九二年的法國隆河谷地葡萄酒成了搶
手貨﹐幾位名人紛紛將酒瓶捧在手中﹐忘情地交相稱贊。
看了眼前這一幅情景﹐年輕的品酒人楊士亭“哼”了一聲﹐聳聳肩﹐微露不屑的神情﹐
因為他知道﹐那年的法國隆河谷地陽光並不好﹐釀造而出的葡萄酒品質可想而知。他只在一
開始的時候淺淺嘗過這個年份的酒﹐閉上眼睛﹐便隱隱可以見到那年的陰郁天候﹐還有那滿
山遍野無精打采的枯萎葡萄。
這種獨特的視覺化品酒法﹐便是楊士亭最不為人知的奇異本能﹐用在品酒上面的准確性
極高﹐高到自己都有點害怕的程度。
撇開這些細節不談﹐這一天的品酒會可以算得上是成功的﹐在會中賣出了多瓶昂貴葡萄
酒﹐稱得上是賓主盡歡。品酒的人群在近午夜的時分全數散去﹐楊士亭走出酒香醺然的空
間﹐步入夜色濃重的城市街頭﹐覺得總算有了松一口氣的感覺。
近午夜的時分﹐城市的人車已經少了許多﹐楊士亭信步踱向附近的一條小巷弄﹐卻發現
在小巷的盡頭有個老人擺了個小攤﹐一盞昏黃的小燈﹐攤位上彷佛擺著幾個瓶子。
楊士亭漫不經心地遠遠看著老人﹐卻隱隱看見老人的上空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他皺皺
眉﹐又看了一會﹐眼睛不禁睜得老大。
在老人的上空﹐糊糊﹐隱隱約約﹐居然飄著一個秀發飄揚的女人影像﹗
楊士亭目瞪口呆地楞楞看著那個糊影像﹐沒錯﹐那的確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外國女人﹐
發絲閃著金色的光暈﹐臉色蒼白﹐但是她的影像一霎即逝﹐像是拙劣的影片﹐隨著楊士亭腳
步的接近﹐等到他到了老人攤位前的時候﹐那個影像便已然消逝無蹤。
老人的攤位上﹐孤零零地陳列著四瓶葡萄酒﹐酒瓶的樣式是很普通的波爾多瓶﹐瓶寬肩
挺﹐其中甚至還有三瓶沒有標簽﹐楊士亭就著昏黃的燈光看了唯一有標簽的那瓶﹐上面果然
寫著法國波爾多葡萄酒的字樣。
“這幾瓶酒是走私的水手帶的﹐”老人靜靜地說道。“我也不曉得里面是什麼﹐喝了會
不會有事我也不知道。”
按照行內的慣例來說﹐買下來路不明的酒是相當冒險的作法﹐但是那天深夜﹐楊士亭回
到家中﹐懷里卻緊緊地抱著那四瓶走私來的波爾多葡萄酒。
近天明的時分﹐在微白的晨光下﹐楊士亭打開了那瓶有標簽的酒﹐軟木塞一旋開﹐他深
深地一聞﹐將芳香的酒精粒子吸入鼻腔﹐一睜開眼睛﹐就看見那個金發女人的影像幽幽地飄
浮在房間的陰暗處。
雖然有著這樣近似靈異的情形發生﹐楊士亭卻並不害怕﹐因為這種影像和他的品酒本能
有關﹐那泛著酒液顏色的飄浮感正是他品酒時常常見到的情景。
第一口葡萄酒進入口腔﹐深吸一口氣﹐將酒液在唇舌間打碎﹐波爾多便這樣沁入身體□
□並不是特別的極品波爾多紅酒﹐嘉百尼斯維農葡萄釀造﹐年份大約是一九八五年或一九八
八年﹐楊士亭閉上眼睛﹐“看見”法國西南方的梅鐸山谷□□這並不特別﹐因為有許多波爾
多酒便是在梅鐸山谷出產的。
可是﹐在酒的質感中﹐卻出現了鮮明的圖案。陰暗的小酒窖中﹐女人吐出略帶酒香的氣
息﹐只脫下裙子﹐任那個赤身汗濕的壯健男人張開她的腿彎﹐濃濁的氣息伴著狂吻﹐在葡萄
酒香中倉促交歡。
那種極度的激情﹐即使是在第一口葡萄酒的酒性褪去之後﹐仍然讓楊士亭呼吸急促﹐滿
面潮紅。
第二口葡萄酒入喉﹐感受到的﹐卻是一幅冬季午後﹐從窗口望著冰天雪地的白皚皚景
象﹐窗口玻璃倒映而出的﹐卻是女人童年時的容貌。
清晨在天際蒙蒙的微光中逐漸到來﹐楊士亭忘情地一口口喝著第一瓶波爾多酒﹐不知不
覺間已經快要喝完。
望著窗外逐漸增多的城市人、車﹐楊士亭開始覺得﹐自己的腦海中已經無可救藥地讓這
個酒中的金發女人占滿。
“那四瓶酒﹐我已經喝了兩瓶﹐可是卻仍然像是著魔一般﹐成天只想著要再多喝一口﹐
這樣我就可以多了解她一分。”
在心理醫師的診療室中﹐楊士亭這樣茫然地說道。
“每多喝一口﹐我就會多看見一點有關於她的蛛絲馬跡﹐她的少女時代﹐她的家居生活
□□”他痛苦地說道。“我對她是這樣的熟悉﹐卻連她是誰也不得而知﹗”
“你確定那並不是幻覺嗎﹖”心理醫師這樣問道。“有時候﹐潛意識中的一些意識區會
讓你產生記憶的混淆之感﹐讓你以為那是前世的回憶﹐或是別人的回憶﹐但是﹐卻只不過是
你自己見過﹐卻已經忘記的事物。”“我肯定那不是幻覺﹐”楊士亭固執地說道。“那和我
品酒時看到的影像一樣﹐都是實際上存在的東西。”
後來﹐當然也沒從心理醫師那兒得到什麼答案﹐最後只能將他所謂的“品酒本能”也一
起歸納為某種精神分裂官能疾病。
不管是什麼﹐那並不重要﹐楊士亭仍然像是著魔一般﹐珍惜地一口一口喝著那四瓶葡萄
酒﹐對於那金發女人的依賴越來越深。
午夜三點﹐微酸的酒液中﹐他可以感受到那個女人初夜時的刺痛﹐還有那咸苦的汗濕舌
尖。
清晨六點﹐冰涼的玻璃酒杯邊緣﹐泛出女人童年時的旋轉木馬、園游會的歡樂聲響﹐爆
米花香。
黃昏的室內﹐一室暈黃晦暗中﹐時時也見得到女人的金發在酒影中飄揚。
然而有一個事實卻是楊士亭不敢去想像的﹐四瓶酒總有喝盡的一天﹐如果一旦失掉了和
女人的聯系﹐自己會變得如何﹐簡直已經無法想像。
事後﹐楊士亭當然也去找過那個賣酒的老人﹐卻再也不曾見過他的蹤跡。
四瓶酒之中﹐有一瓶是帶有標簽的﹐楊士亭細細地將那陳舊的標簽看過無數次﹐發現這
四瓶酒來自法國波爾多一個叫做聖多倫特的酒莊。
“這個女人﹐很可能就是釀酒的人﹐”有位同行細細聆聽他的困擾之後﹐這樣說道。
“釀酒匠將感情投注在酒液之上﹐也許就是因為你們的頻率相同﹐記憶才隨著酒精傳送
出來。”
這樣的說法顯然對楊士亭產生了層面上的影響。於是﹐在第三瓶酒也飲盡了之後﹐他便
悄沒聲息地﹐連假也沒請就逕自搭上往法國的班機﹐什麼行李也不帶﹐只帶著僅剩的一瓶波
爾多葡萄酒﹐還有女人如鬼魅般的形影。
法國的波爾多地區酒莊多如繁星﹐楊士亭在語言不通的窘狀下﹐費盡千辛萬苦才總算問
到﹐“彷佛”在凱隆河畔有過這樣一個叫做“聖多倫特”的小酒莊。
但是等到終於找到聖多倫特酒莊時﹐卻是個破滅的期望﹐因為酒莊早已荒圯一片﹐不見
人煙﹐酒窖中一地狼籍﹐沒有酒香﹐只有濃重的發霉氣味。比手划腳地循問鄰人﹐鄰人也說
得不清不楚﹐只隱約知道酒莊主人在幾年前因案入獄﹐從那時候開始便荒廢至今。
楊士亭頹然地在酒窖中四下尋找﹐希望能找出一點蛛絲馬跡﹐最後﹐卻在最大的那扇木
板牆角發現了一長串字跡拙劣的法文字跡﹐雖然對法文一竅不通﹐楊士亭耐心地將那長串的
文字抄下﹐最後﹐也只能兩手空空地一無所獲﹐離開聖多倫特酒莊。
那一長串法文後來翻譯出來了嗎﹖也許吧﹖縱使日後沒有人再見過楊士亭的蹤跡﹐只是
偶然在法國的葡萄酒露天市場上﹐曾經傳說過有個狀似癲狂的東方男子﹐什麼都不要﹐只是
拼命地尋找一種來自某家“聖多倫特”酒莊的波爾多葡萄酒。
聽說﹐那段文字翻成中文﹐內容大概是這樣子的︰“我摯愛的妻子﹐美麗的沙賓娜﹐她
的金發使我迷醉﹐她的氣息令我癡狂﹐我不能沒有沙賓娜﹐也不能一刻不見到沙賓娜。但
是﹐魔鬼占據了沙賓娜﹐我愛的妻子卻像是母狗般對我背叛﹐不在我身旁的時候﹐她任人進
入她的身體﹐我不見她的時候﹐她卻躺在酒窖中張開她的腿彎。我摯愛的妻子沙賓娜﹐喉血
流盡時的臉還是那麼白晰美麗﹐不閉的眼睛還是那麼湛藍﹐我父、我祖愛的都是梅鐸陽光下
的葡萄﹐我卻愛上了葡萄和沙賓娜﹐我無法表達對她的愛﹐只能將她沈睡在那年的酒液里。
那一年的聖多倫特葡萄酒最甜美﹐因為血紅之中有著沙賓娜﹐她身體中的汁液﹐美麗的﹐丑
惡的﹐全部在那年的聖多倫特酒液里□□”品酒人要小心了﹐那是八五年份﹐聖多倫特酒莊
出產的法國波爾多葡萄酒﹐也是有著法國女人沙賓娜溶在其中的奇妙酒類。多年前的一個夜
晚﹐沙賓娜慘遭丈夫殺害﹐棄屍在酒槽之中﹐等到警方在酒槽找到她的屍體時﹐已經有部份
葡萄酒流入這個荒謬紛擾的人間□□
----------------
科科網﹕http://www.amazon.com.tw/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