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爾納系列

              巴爾薩克考察隊的驚險遭遇

                    第一章 中央銀行搶劫案

    這樁大膽的搶劫案,引起人們的普遍興趣,如此的犯罪行為是不多見
的。這就是有名的「中央銀行案件」。

    搶劫案發生在坐落於倫敦商場附近的中央銀行德克辦事處。辦事處的
經理那時是路易斯﹒羅伯特﹒巴克斯頓先生。

    這個辦事處設在一間用橡木櫃台隔成不相等的兩部分的大廳裡。進門
靠左手,在柵欄後面是出納處,這柵欄又有一扇鐵柵門與營業員辦公的地
方相通。長橡木櫃台右邊盡頭有一扇轉門,這是由顧客排隊到營業廳的通
路。辦事處經理的辦公室,則在營業廳的深處。一條走廊把營業廳和這幢
大樓的公共前廳連接起來。

    前廳的一頭通過看門人的住房的門口;另一頭,在主樓梯旁邊,有雙
扇玻璃門通往地下室和後樓梯。

    這場神秘的搶劫案,就是在這麼個環境中發生的。

    這一天的下午四點四十分鐘,辦事處的五名職員在進行日常的工作。
出納員在柵欄後清點現金:共有七萬二千零七十九英鎊二先令四便士。再
過二十分鐘,他們便要結束一天的營業,各自回家去了。

    此時,門被推開,走進一個人來。他一眼掃過營業廳,半邊身子轉過
去,向外面做手勢:將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伸出,很明顯地表示「三
」這個數目。無疑這是給外面柏油馬路上的同夥發暗號。

    他發了暗號之後,把門關上,走了進來,站在一個顧客後面,似乎要
等那個顧客辦完事,他也要辦事。

    兩個閒著的職員之一站起來向他問道:「先生,您有什麼事?」

    「謝謝,」這新來的顧客答道,「我等一等。」

    那職員坐下,繼續干他的事去了。新顧客在那裡等待,誰也沒有特別
注意他。

    不過,這顧客的外貌十分奇特。他是一個彪形大漢,肩膀寬闊,看來
,力氣不小。黑黑的臉膛,蓄了一部淡黃色的華美的大胡子。他的社會身
份很難斷定,因為衣服被長披風蓋住了。

    他前面的顧客辦完事之後,他就走上前跟職員攀談起來。原先那個顧
客把門拉開,走出了辦事處。但是,門馬上又打開了,又走進一個人來。
這第二個新顧客和第一個一樣奇特:同樣的高個子、寬肩膀,同樣的黑臉
大胡子,穿著同樣的長披風。第二個顧客的舉止也和第一個一樣:他耐心
地等在後面,輪到他了,他便和職員談起話來,他前面的那個顧客往外走
。

    幾乎和前一次一樣,那顧客剛出去,門馬上又開了,走進第三個人來
。他也站在後面。這人中等個子,寬肩體壯,臉膛通紅,胡子烏黑。和前
面顧客相比,有許多相似之處,但也不盡相同。

    終於,最後一個辦完了事,走出去了。門口同時出現了兩個人。這兩
人都穿著長外套,紅臉上長著濃密的大胡子。

    他們兩人進門的方式頗為奇特:稍高的那一個走在前面,剛跨進門,
便停住了腳步,擋住了後面那一個。後面那人在門把手上作了一個神秘的
動作,假裝他的衣服掛在那上面了。這一動作是在轉瞬之間完成的。門很
快地又關上了,但是門外的把手卻不翼而飛。這樣,誰也休想從外面進來
了。除此之外,門上還出現了一張「停止營業」的《通告》。

    辦事處的職員們作夢也沒有想到:他們已與外界隔絕了。

    兩個不太忙的職員來應酬這幾位剛到的顧客。其中的一個正待跟職員
辦事,與此同時另一個稍高的說要找經理談談。

    「我去看看他在不在,」一個職員說道。

    他往裡面去了一會兒,馬上便出來了。

    「請進!」他推開橡木高櫃台盡頭的轉門。

    那稍高的顧客到經理室去了。職員給他帶上門,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崗
位上。

    經理先生和來客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辦事處的職員們事後都宣稱:
關於這一點,他們毫無所知。

    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沒有兩分鐘,稍高點的來客又出現在經理室門
口,並且不慌不忙地叫道:「勞駕,經理先生要找出納員談談。」

    「好的,先生,」一個職員應聲答道,然後轉向喊起來,「斯多爾!
經理先生找您!」

    「就來!」出納員答道。

    出納員以他的職業所特有的仔細態度,從容不迫地把裝在一個皮包裡
的鈔票和三個錢袋裡的硬幣放進保險櫃。「砰」地關上保險櫃沉重的鐵門
,再關上他的小窗,然後走出他的柵欄,又認真地把柵欄的門鎖好,才往
經理室走去。在門口等他的客人給他讓開路,然後跟著他進了經理室。

    斯多爾進了經理室,驚奇地發現裡面空無一人。他還沒有來得及解開
這個謎,正在狐疑之際,一雙鐵鉗似的大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他想掙扎和
呼救,卻無能為力。那致命的雙手越掐越緊,直至使他倒在地上,失去了
知覺。

    這一場兇猛的進攻戰,幾乎是無聲無息地進行的。營業廳的五名職員
,仍舊在平靜地繼續他們的工作:四個人和站在高櫃台那邊的顧客打交道
,第五個人在全神貫注地算賬。

    這邊,稍高點的來客,揩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然後俯下身來審視他
的獵獲物。他相當利索地把出納員捆起來,堵住了他的嘴。

    一切停當之後,他把門稍微打開一點,向營業廳投去一瞥銳利的目光
。他感到很順利,咳嗽了一聲,似乎在引起其余四個來客的注意。然後,
「霍」地一下把門打開。

    無疑地,這是事先約好的全面開始搶劫的暗號。他一個箭步沖進了大
廳,如猛虎擒羊一般掐住了會計師的咽喉。站在櫃台盡頭的那位顧客跳進
門,把他面前的職員打倒在地。其他三個顧客中的兩個隔著櫃台各抓住一
個恭順的對談者,把他們的腦袋往橡木帳桌上猛撞。另外那個最矮的顧客
,則跳上帳桌,掐住了第五個營業員的脖子。

    沒有發出任何叫喊聲,一場格鬥持續了不到三十秒鐘。

    戰鬥結束。辦事處的職員們都已失去了知覺。

    連搶劫計劃的細節都考慮得非常周到。進攻者們從口袋裡掏出了各種
必要的工具,給失去了知覺的職員們嘴裡塞上棉花,再用繩子縛住,也不
管他們會不會悶死,他們的雙手也被反綁起來,雙腳被牢牢捆住,軀幹也
被鐵絲纏了起來。

    這一切是在一瞬之間完成的。五個進攻者一下子就把事情辦妥。

    「放下窗簾!」曾請求和經理會面的那個人下令了。顯然,他是這一
伙人的頭目。

    三名強盜急忙奔向櫥窗邊的鐵把手。護窗板開始下降,漸漸地擋住了
街道上的喧鬧聲。

    於是開始分贓。各種有價證券、股票和債券撤滿了鑲木地板。鈔票和
黃金按強盜的數目分成了五堆。

    「等一下!」他們的頭目叫道。「我們先說好:我先離開,你們留在
這裡,然後,」他指著通向營業廳後面的走廊補充道,「你們從這裡出去
,走在最後的人要把門閂嚴,再把鑰匙丟進排水溝裡去。」他又指著經理
室,「不要把這個笨蛋忘記了。明白了嗎?」

    「是,您放心吧!」嘍囉們答道。

    「披風扔在屋角裡。讓他們在這裡找到吧。只要不在我們身上找到就
行了。至於在什麼地方集合,你們已經知道了……出發!」

    五點半的時候,銀行的稽核員拉卓先生給德克辦事處掛了一個電話,
但沒有得到回答。原來,強盜們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鈴聲引起鄰居的注意
,把受話器摘掉了。稽核員責備了一番電話局的話務員,便釋然於心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打電話,結果和第一次一樣打不通,而且電話局一再聲
稱是德克辦事處無人接電話。拉卓先生派了通信員去德克辦事處查問,六
點半鐘,通信員回來了。他說:德克辦事處已經關門,而且裡面空無一人
。

    稽核員感到很奇怪:現在是月底了,一般情況下,職員們都是干到晚
上九點的。

    於是,報警的電話立刻傳遍了四面八方。八時左右,一隊警察在請來
的一名鉗工的幫助下,打開了德克辦事處的大門。

    讀者已經知道,他們在那裡會看到什麼樣的情景。

    警察局的調查工作立即開始了。幸運的是,辦事處的職員一個也沒有
死。當救護車開來時,他們都處於半窒息狀態,躺在地板上。

    經過長時間的急救,他們終於恢復了知覺;但他們提供的線索少得可
憐:五個蓄大胡子、穿長披風的人向他們進攻,把他們打倒。除此而外,
他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職員們的誠實程度是無可置疑的。五件外套還堆在屋角裡,似乎強盜
們故意要給自己留下罪證。然而,經過蘇格蘭場ヾ第一流的偵探們仔細檢
查,這五件外套並未提供任何線索,披風是用普通的布料做成的,連成衣
店或百貨店的商標都沒有。

    ヾ蘇格蘭場——倫敦街名。因為是倫敦警察局所在地,故用作倫敦刑
事警察總局的代稱。

    偵探先生徒勞了一頓。儘管他再三詢問證人們,但沒有得到任何線索
。

    最後一個重要證人是這幢樓房的看門人。銀行辦事處的門是從裡面鎖
上的。這就是說,犯罪分子一定是穿過前廳出去的。那麼看門人一定會看
到過他們。但是看門人宣稱,他在這一天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

    經再三回憶,他叫出四個住戶的姓名來,這四個人是在案情發生前後
通過前廳的。他們立即受到傳訊,但後來證實,他們是外出吃飯去的,沒
有可懷疑的地方。

    看門人還提到一個送煤工人。這人是在七時半,即警察到來之前不久
、背著一個大袋子出現的。看門人對他引起了注意,是因為他的煤送得不
是時候。他堅持說五樓一個住戶要他送來,看門人只好放他進去,並指給
他通往五樓的後樓梯。

    送煤工人上樓去了。但過了一刻鐘左右,他又背著袋子下樓來了。看
門人問他原因,他說他把地址搞錯了,說話時喘著氣。正如一個背著沉重
的東西爬了五層樓的人那樣。在街上,他把口袋放進手推車裡,然後不慌
不忙地推著車走了。

    「您知道他是哪個煤店的工人嗎?」偵探問。

    看門人不知道這一點。

    偵探傳訊了五樓那位住戶。「送煤人」確實在七點半左右按了這一家
的門鈴。女工告訴他地址找錯了,他也不再堅持,馬上就下樓去了。然而
看門人和這位住戶提供的線索還有矛盾。因為據那女工說,那個人根本沒
有背什麼口袋。

    「他把口袋放在樓下了。」偵探解釋說。

    但是這種解釋並不完善,因為他們不久便在樓梯下的地下室找到了一
堆煤。很顯然,那神秘的「送煤工人」把他背來的東西倒在這兒了。但是
,據看門人說,他在離開時,口袋裡的東西仍和進來時一樣大小。那麼,
他背走的是什麼呢?

    「這個我們暫時不去管他。」偵探迴避著他無法解答的難題,「我們
明天再來研究這個問題。」他在追尋著自以為更重要的線索,不願岔開。
確實,幾名職員都在。但辦事處的重要人物,即經理路易斯﹒羅伯特﹒巴
克斯頓先生卻失蹤了。

    職員們對這點不能做出任何解釋。於是,結論很自然地就得出來了:
既然辦事處是被五個喬裝的強盜所搶劫的,那麼,在辦事處必然有內線同
伙;這個同夥當然不是別人,而是經理本人。

    這樣,在對案情的詳細研究還未結束之前,對中央銀行德克辦事處的
經理路易斯﹒羅伯特﹒巴克斯頓的通緝令便馬上發出了。他的相貌特徵被
用電報通告到四面八方。

    罪犯們還不可能離開英格蘭,無疑可以在國內或港口把他們抓住。偵
探們對破案的前景很樂觀,於是回家睡覺去了。

    這一夜,五名黑臉膛的男人,有的留著胡須,有的刮了臉,在南安普
敦下了從倫敦開來的特快列車。他們從行包房取出幾個包裹和一口沉重的
大箱子,雇了一輛馬車,便風馳電掣地往碼頭奔去。那裡有一艘輪船在等
著他們,輪船的煙囪正冒著濃煙。

    早晨四時,漲潮了。這時南安普敦全城還在夢鄉里,並不知道德克辦
事處的事件。輪船駛出了港口,繞過防波堤,向大海進發了。船裡裝著各
種並不違法的貨物,目的地是達荷美的港口科托努。

    這個時候,警察局的人們正在床上作他們的美夢。

    第二天重新恢復偵察。但是,正如讀者們所知道的,還是毫無結果。
日子一天天過去,五個強盜仍然逍遙法外。路易斯﹒羅伯特﹒巴克斯頓先
生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這一謎案看來是無法揭開了。偵探們經過一番
毫無成效的努力之後,只得罷手。

    下面的故事將要徹底揭開這個謎。讀者們將會看到許多神奇驚險的場
面。


                        第二章 考察隊

    法屬幾內亞的首都科納克裡,是一座滿不錯的城市。法國總督的府邸
設在這裡。這是一座海濱城市,有許多白種人,尤其是英國人和法國人。
但在發生本書所敘述的事件的時候,科納克裡還不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只
是一個大的居民點。

    十一月二十七日這一天,科納克裡一派節日氣氛。總督格林﹒華爾頓
把居民們都召集在海邊,準備熱烈迎接一批有名的旅行家。他們乘坐的「
圖阿特」號輪船馬上就要靠岸了。

    這些使科納克裡轟動一時的旅行家,實際上是法國中央政府派出的一
個考察隊。他們的任務是去考察法屬蘇丹的一個以「尼日爾環形地區」而
聞名的省。

    幾個月之前,在法國議會中,議員們在一次討論殖民地問題時分成了
勢均力敵的兩大派,兩位針鋒相對的議員領導著這兩派進行大論戰。

    這兩位議員,一位名叫巴爾薩克,另一位名叫波特裡耶。第一位身材
微胖,蓄著蓬松的、扇形的黑胡須,性情活潑,聲音洪亮,是南方的魯羅
旺斯人。這位巴爾薩克,如果說不是能言善辯的話,至少可以說是講起話
來滔滔不絕。波特裡耶呢,是北方某省的一個議員。他身材單瘦、顴骨高
聳,稀疏的幾根胡須,薄薄的嘴唇,臉色陰沉,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這兩位議員對殖民地問題都有多年的研究,而且兩人都是這方面的權
威。然而他們很少有過相同的見解。要是巴爾薩克對一個什麼問題提出自
己的看法,波特裡耶一定會持相反的觀點。

    這二回,巴爾薩克和波特裡耶更是互不相讓。於是論戰就一直持續下
去。問題的起因是巴爾薩克向議會提出一個法律草案,在塞勒崗比亞、上
幾內亞和尼日爾河以西的法屬蘇丹的部分地區設立五個議會地方機構,給
黑人以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像往常一樣,波特裡耶立即起來反對。於是,
這兩位對手便以其各自的論據為霰彈向對方發起猛烈的攻勢。

    第一位引證了許多軍人和官方旅行家的見聞之後宣稱:那裡的黑人民
族已達到相當的文明程度。他補充說,光廢除奴隸制是不夠的,應當讓被
征服者享有和占領者一樣的權利。在一部分議員的熱烈掌聲中,他高呼「
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

    另一位,恰恰相反。他針鋒相對地宣稱,黑人民族還處在極端的野蠻
狀態,根本還談不上給他們以表決權。他補充說,無論如何,在目前這個
時期,是不能搞這種試驗的;相反,要加強佔領軍的力量。因為有很多令
人擔憂的徵兆表明,在這個地區很可能不久就會發生騷亂。像他的對手一
樣,他也引證了許多旅行家的見聞來為自己充實論據。最後他滿腔愛國熱
忱地說,用法蘭西的鮮血換來的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要求增派武裝
干涉部隊到那裡去。他的演講博得了另一部分議員的熱烈掌聲。

    殖民部部長感到為難起來,不知道該贊成哪一方才好。從「尼日爾環
形地區」和塞勒崗比亞傳來的有關騷亂和搶劫的消息使他不安。據說,那
裡整村整村的居民都離開他們原來居住的地方,不知去向,也不明原因。
人們還秘密地傳說:在非洲的某一個地方,正在建立一個不知名的國家。
爭論沒有個休止。於是,有一個議員在爭吵聲中不耐煩地大叫起來:「要
是他們的意見不統一,就讓他們自己去考察一番吧!」

    這一建議很有成效,馬上被采納。殖民部決定組織一個考察隊去調查
「尼日爾環形地區」。這一決定立即得到議會的批准。

    派誰去當考察隊隊長呢?這又成了個困難的問題。因為通過兩次表決
,巴爾薩克和波特裡耶所得票數完全相等。

    「見他的鬼,把兩個人都派去!」不知哪一個議員開玩笑地叫了一聲
。

    這個提議意外地得到了議員們的熱烈贊同。無疑地,他們找到了一個
機會,可以至少在幾個月內聽不到有關殖民地問題的爭論。巴爾薩克和波
特裡耶都當選了,剩下的問題是根據年齡的大小來決定誰當正隊長。在這
方面巴爾薩克略勝一籌,因為他年長了三天。受到委屈的波特裡耶只得屈
居於副手的地位。

    政府還派了幾個人加入考察隊。這些人的地位並不顯赫,但可能很有
用處。因此,這個已到科納克裡的考察隊的成員,包括兩位隊長在內,共
有七名。

    其他成員中,特別值得提出的是醫生沙多雷。這是一位出色的醫務工
作者。他的個子在五尺八寸以上ヾ,臉上總是流露出快樂的表情。雖然他
剛剛五十歲,頭上的卷髮卻全白了,濃密的胡須也如銀絲一般。沙多雷醫
生是一位極好的人,富於同情心,性情活潑,經常動不動就響亮地笑出聲
來。

    ヾ尺、寸——英制長度單位,1尺=12寸=30.48厘米。

    還值得提出的是地理學會的通訊會員依西多爾﹒旦遜。這是一位對自
己的專業入了迷的地理學者,個子矮小,性格卻很剛毅。

    其余的三名成員是波賽恩、基裡耶、赫裡耶,他們都是政府各部的工
作人員,一些很普通的人。

    除了這些正式的成員外,考察隊裡還有第八個旅行家。這是一個淡黃
色頭髮的男子,有一副精力充沛、性格剛毅的外貌,叫阿美傑﹒弗羅拉斯
,是《法蘭西擴張報》的特派記者。這就是十一月二十七日乘「圖阿待」
號輪船抵達科納克裡的全部重要人物。

    科納克裡總督華爾頓和他手下的主要官員,在輪船靠岸的地方為客人
們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他的歡迎詞很簡短,而且講得很得體。巴爾薩
克代表考察隊致了答詞。然後大家到總督的府邸去。考察隊要在那裡停留
三天,以便確定詳細的行程。

    考察隊計劃考察的這個省,有一百五十多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比兩個
法國還要大ヾ。為了擴大考察範圍,考察隊準備在半途分成兩個小分隊。
從科納克裡出發,向康康前進,途中將經過瓦莎、吉姆坡(弗特查隆南部
的重要行政中心)和康魯莎(尼日爾河上游靠岸邊的一個驛站,距河的發
源地不遠)幾個地方。

    ヾ法國本土面積為五十五萬多平方公里。

    過康康之後,考察隊將經過弗拉巴、弗拉巴庫拉、基阿拉、瓦蘇拉和
格勒杜卡幾個地方,然後抵達錫卡索城——這是錫卡索地區的首府。

    錫卡索距海邊一千一百公里。考察隊的兩個分隊將要在這裡分道揚鑣
。一個分隊由波特裡耶率領向南進發。途中要經過西達爾杜卡、尼阿姆布
坡和其他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村鎮,到達剛果的一個省會,接著由此繼續
南下,經巴烏拉抵達象牙海岸的格蘭巴沙。

    另一個由巴爾薩克率領的分隊將繼續東進,其路線是經瓦加杜古抵尼
日爾河岸的莎伊,然後與河流平行前進,穿過摩西亞,最後,經由庫爾瑪
、布爾卡,到達達荷美的海港科托努,結束自己的旅程。

    如果把路途的困難和可能耽擱的時間計算在內,要完成這次探險性的
考察任務,第一個分隊至少要幾個月時間,而第二個分隊則要十到十二個
月。他們十二月一日一同從科納克裡啟程,波特裡耶的考察隊到達象牙海
岸的格蘭巴沙應在第二年的十月初。

    我們的故事將要敘述他們的長時間的探險歷程。

    十一月三十日,啟程的前夜,巴爾薩克在科納克裡的熱帶陽光下游覽
歸來,感到有點疲倦。他正想舒服地歇一會兒,突然侍者來報告說,有兩
個人在外面要求接見。

    「是誰?」巴爾薩克問道。

    侍者擺了擺手,表示不知道。

    「請他們進來!」巴爾薩克吩咐道。

    此時是下午六點。如果不計時間差,那麼本書第一章所敘述的英國倫
敦中央銀行德克辦事處的搶劫案,正是發生在這個時刻。

    來訪者是一男一女。男的在四十歲左右,女的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之間
。他們被引進巴爾薩克的休息室。

    那男子身材相當高,一雙長腿支撐著短短的軀幹,細長的脖頸上長著
一個好像是拉直了的頭顱。他雙眼靈活,鼻樑高,嘴唇肥厚,無情的剃刀
把他嘴唇上的胡子刮得精光,頭頂閃閃發亮,只在它的周圍有幾束花冠似
的火紅色卷髮和短短的連鬢胡。這幅肖像雖然排除了被人們稱為美男子的
可能性,但卻討人喜歡。因為他的厚嘴唇流露著誠實的品格,他的靈活的
眼睛裡閃耀著善良的,有點調皮的光輝。

    他後面的那位女郎也是高個子。她身材苗條,體態優雅,長著一張生
氣勃勃的漂亮的嘴,一個細直的鼻樑和兩隻大眼睛,頭上是松軟豐厚的黑
發,這是一個十足的美人。

    巴爾薩克請他們坐下。那男子開腔了:「請原諒。議員先生,打擾您
了。讓我們自己介紹一下吧。我叫阿任諾爾﹒德﹒遜伯林,法國雷恩城的
一個房產主,單身漢。」這樣表白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後,阿任諾爾﹒德﹒
遜伯林稍停了一下,繼而指著那年輕女郎介紹道:「她是冉娜﹒莫爾娜小
姐,是我的姨母。」

    「您的姨母?」巴爾薩克感到驚奇。

    「是的,冉娜小姐確實是我的姨母。」阿任諾爾﹒德﹒遜伯林證實道
。此時一個愉快的笑容微微啟開了少女的雙唇。

    她那張秀麗的臉龐——唯一的缺點是過於嚴肅了——頓時容光煥發起
來。

    「德﹒遜伯林先生按親族關係是我的外甥。」她用帶點英語腔調的法
語解釋道,「他從來沒有放過一個機會要把我們的輩份關係表白一番。」
「這使我年輕一些。」他插嘴道。

    「但是,」她繼續說道,「要是印象已經造成,並且法律許可的話,
他是願意和我換一個位置,而按照家族傳統當阿任諾爾舅舅的……我一生
下來,他就住在我們家裡了。」

    「這和我的年齡是相當的。」實為外甥的舅舅解釋道,「不過議員先
生,請讓我們談談我們的來意。莫爾娜小姐和我都是科學工作者,我的實
為姨母的外甥女還是一個勇敢的旅行家。我這個好心的實為外甥的舅舅就
讓她拉到這遙遠的國度裡來了。我們的計劃是深入到這個國家的內陸去。
即使冒點風險,但可以得到許多新的知識,欣賞許多從未見過的景色。我
們準備好了,正打算出發,卻得到了你們考察隊將和我們共一條路線的消
息。於是我對莫爾娜說,儘管這個國家很平靜,但是,如果考察隊同意的
話,我們還是想和你們一起走。我們來這兒的目的,是請求您同意我們能
一起隨您去旅行。」

    「我看原則上這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巴爾薩克答道。「不過,您
知道,我得和同事們商量一下。」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遜伯林贊同著。

    「或許,」巴爾薩克繼續說道,「他們會擔心這位小姐,有可能影響
我們的前進速度,而完不成預定的計劃……要是這樣的話……」

    「這個請你們放心!」阿任諾爾舅舅叫道。「莫爾娜小姐是一個名副
其實的『小伙子』。她自己也請求你們把她當一個真正的夥伴。」

    「當然,」冉娜﹒莫爾娜證實道,「而且我還補充一點,從物質條件
這方面來說,一點也不會麻煩你們。我們有馬匹和挑夫,甚至還雇了兩名
向導兼翻譯。這是兩個柏柏爾人,從前的塞內加爾省的步後兵,您完全可
以放心。」

    「要是這樣的話,確實是好……」巴爾薩克承認道,「我今晚上和我
的同事們商量一下吧,要是他們同意,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我到哪裡去
答覆你們呢?」

    「明天早上出發的時候吧。因為不管怎樣,反正我們明天離開科納克
裡。」

    客人們告辭走了。

    巴爾薩克把他倆的請求轉告了同事們,大家欣然同意。於是巴爾薩克
考察隊裡增加了兩名新成員。現在,除了挑夫和衛隊之外,考察隊總共有
十人。


                第三章 巴克斯頓﹒格列諾爾勳爵

    在銀行辦事處搶劫案發生之前,巴克斯頓勳爵已有好幾年閉門不出了
。他的城堡建在英國中部小城烏多克謝吉爾附近。對城堡外的客人來說,
他的大門總是關著的,尤其是勳爵本人的住室幾乎與世隔絕。一場大悲劇
破壞了他的家族的聲譽,擾亂了他的寧靜的生活,迫使他把自己幽禁起來
。

    六十年前,當巴克斯頓勳爵剛從軍事學校畢業之後,他便進入了社會
,從父親那裡得到一筆遺產,並且獲得了顯赫的門第和聲譽。

    愛德華﹒安拉﹒巴克斯頓在二十二歲時和一位名門望族的小姐結了婚
。一年之後,他們生了一個女兒,這使愛德華﹒巴克斯頓大為失望,他急
切地等待生第二個孩子。

    但是,直到二十年之後,巴克斯頓夫人才給他生下他期待已久的兒子
,他們給孩子取名喬治。幾乎在同一時候,他們的嫁給法國人德﹒遜伯林
的女兒生下了兒子阿任諾爾。

    又過了五年,巴克斯頓夫人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取名路易斯﹒羅伯特
。就是這個路易斯,在他出生後的第二十五個年頭,命運使他在中央銀行
德克辦事處的案件中扮演了可悲的角色。他的降生,奪走了母親的生命。
巴克斯頓勳爵失去了陪伴他生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女友。

    巴克斯頓勳爵抑鬱苦悶,心灰意懶。雖然年齡還不算大,但他卻拋棄
了一切沽名釣譽的念頭,離開了他從學校出來後一直在那裡服務的海軍艦
隊。

    他在痛苦和孤獨中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隨著時光的流逝,痛
苦也漸漸減輕了。在過了九年的鰥夫生活之後,巴克斯頓勳爵打算恢復他
那失去已久的家庭生活。他和已故的海軍中的同事馬爾加裡﹒費爾賴的遺
孀結了婚。這蠕婦的全部嫁奩是一個十六歲的前夫的兒子,名叫威廉﹒費
爾賴。

    命運似乎注定了巴克斯頓勳爵只能孤獨地度過他的晚年。幾年之後,
他們生下了第四個孩子,這是個女孩,取名叫冉娜。她的母親不久就去世
了,勳爵第二次成了鰥夫。

    這時勳爵已經六十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他也無心再娶,而把全部精
力花在履行作父親的職責上。他的大女兒,法國人德﹒遜伯林的夫人,早
已不再需要他的照料,如果把她除外,勳爵的身邊還有四個孩子。其中最
大的威廉﹒費爾賴已經二十歲了,勳爵沒有對他另眼相看。

    然而命運之神對他的虐待並沒有到此止步,巴克斯頓注定還要遭到比
以前更大的不幸。

    第一個不幸是隨母下堂的繼子,雖然他愛這繼子,和親兒子一個樣,
但這年輕人不僅不報答繼父對他的慈愛,反而在家庭內把自己孤立起來。
他喜歡爭吵,為人偽善,儘管全家人與他開誠相見,給他溫暖,他卻無動
於衷,毫不買帳。相反,越是對他親熱,他越要和大家疏遠;越是給他友
誼,他越仇恨家裡面的人。

    從他跟著寡母跨進格列諾爾城堡大門的那天起,他就把對喬治和路易
斯的刻骨仇恨埋藏在心底,因為他們是巴克斯頓勳爵巨額遺產的繼承者。
當他的胞妹冉娜生下之後,他的仇恨更增強了,因為她也可以得一份遺產
,而他威廉卻是個局外人。即使弟弟妹妹們出於好心送他一份,也只會是
一個可憐的數目。母親死後,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洞悉他心底的秘密和遏
止他的仇恨。這個懷著嫉妒之心的年輕人和家庭越來越疏遠,過著孤僻的
生活。後來,他的秘密行徑為許多丟臉的事所揭露了。原來,他和許多行
為墮落的年輕人混在一起。

    許多討債的人找上門來。開初,勳爵給他還債,可是後來他統統給以
拒絕。

    儘管威廉賴以生活的錢是不多的,但他並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在
一段很長的時期內大家始終弄不明白:他的那麼多錢從哪裡來的呢?忽然
有一天,一張細心地模仿巴克斯頓勳爵的筆跡簽了字的票據被送到城堡來
了,這是一筆巨款。巴克斯頓勳爵默默地付了錢,然後把肇事者趕出了大
門;不過,還是給了他一筆相當數目的錢。

    威廉﹒費爾賴離開巴克斯頓勳爵的城堡之後,下落不明。他以後怎麼
樣了,勳爵也不知道。

    幸好,繼子給巴克斯頓勳爵帶來的煩惱,由他自己的三個孩子給他的
慰藉所補償了。長子喬治繼承父輩的事業,在阿斯哥特的軍事學校畢業後
,為了冒險和獵奇,參加了殖民軍。遺憾的是第二個兒子路易斯對軍事生
活不感興趣,不過,在其他各方面,他是很討父親喜歡的。這是個品行端
正,作風嚴肅,生活很有條理的小伙子。

    年輕人的生活自有其內容。路易斯想在商業方面求上進,他進了中央
銀行,銀行對他的評價很高,甚至有人預言,他將成為這個龐大金融機構
的首腦。與此同時,喬治隨著殖民軍東征西討,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英
雄,用戰功贏得了軍銜。

    巴克斯頓勳爵以為他的厄運從此結束了,卻沒有料到還有更大的、迄
今為止他還未曾遭遇過的不幸在等待他。這一回格列諾爾家庭顯赫的聲譽
簡直是永遠掃地以盡了。

    他的長子喬治﹒巴克斯頓,因為有一段時間沒有正式編製,便臨時到
一個勘探隊裡服務。據說他在這個勘探隊招募起來的半正規的部隊裡當了
兩年指揮官,到過許多豪莎人居住的地方。可是突然傳來消息:勳爵的兒
子是一夥強盜的頭目。消息不脛而走,報紙詳盡地報導了喬治大尉及其一
伙亡命之徒的罪行,和他們應得的報應。這伙強盜在當地姦淫擄掠、敲詐
勒索、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他們遭到政府軍的追剿,四處逃竄。喬治大
尉和他的殘部逃到了法國的屬地,最後被趕到霍姆波裡山下一個名叫庫坡
的小村旁,喬治在這裡被第一陣排槍擊斃。

    這伙亡命之徒的冒險事件,使全英國人都感到震驚。但是,隨著時光
的流逝,大家也逐漸把它置於腦後。死者們被遺忘的帷幕遮蓋起來了。

    不過,有一個家庭對死者之一的記憶是永遠不會泯滅的,這就是勳爵
巴克斯頓一家。

    此時巴克斯頓勳爵已經七十五歲了。這個老水兵酷愛自己的兒子,卻
更愛自己的榮譽。當得到關於兒子的消息時,他的震驚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那蒼白的臉色可以說明他的痛苦之情,但他並未在這個打擊下屈服。雖
然,這事使他無法忍受,但他連一個字也不提,同時卻變得孤傲自恃,保
持高傲的沉默。

    從那一天起,他再也不外出散步了,把自己關在屋裡,甚至與最知心
的朋友也斷絕了往來。過著幽禁式的生活,孤苦伶仃,成了一個啞巴。

    要說孤零零也不盡然,因為還有三個人留在他的身邊。這三個人出於
對他的尊敬和熱愛之情,才鼓足勇氣和他生活在一起,儘管他把自己禁錮
在永遠的沉默之中,儼然如一座塑像或一個還保持一點活人氣息的幽靈。
首先,是他的次子路易斯﹒羅伯爾特﹒巴克斯頓。他在中央銀行的公務之
余,每個星期有一天是和父親在一起度過的。

    其次是他的外孫阿任諾爾﹒德﹒遜伯林。他期望以自己善意的笑容給
這像修道院一樣陰沉的城堡帶來一點歡樂。遜伯林是一位極好的人,他殷
勤、忠厚、老實、富於同情心,堅貞不二,他還有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
粗心大意,酷愛釣魚,厭惡女性。

    他從已故的父母親那裡繼承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當外祖父家裡不
幸的消息傳來時,他立刻告別了法國,在格列諾爾城堡旁邊的一所講究的
別墅裡住了下來。別墅旁邊有一條小河流過,遜伯林在這裡找到了垂釣的
好地方,他在這方面的熱忱對別人來說,簡直是無法理解的。

    確實,即使世界上所有的魚都來上釣,而他卻總是心不在焉,有時甚
至連浮子也不注意看的。他為什麼要把全部精力放到這上面來呢?令人無
法解釋的是:倘使有一條小似白或小(魚句)魚ヾ執拗地來自動上鉤,好
心的阿任諾爾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放回水中去。

    ヾ似白、(魚句)——均為鯉科小魚,分佈廣,我國亦有。

    這是一個大好人,前已交代。但他對婦女為什麼卻有那麼大的成見呢
?他把人類所有的過失和惡習都歸咎到她們身上。欺騙、奸詐、偽善、浪
費——這就是他常對婦女們的評價。但是他這種對婦女的敵視態度也有一
個例外,這個被優待的女性就是冉娜﹒巴克斯頓,勳爵的小女兒,也就是
他的姨母。這個在年齡上比他將近小二十歲的姨母,在很小的時候就和他
生活在一起了,是他教會她走路的。在不幸的勳爵開始過孤獨生活後,他
又成了她的保護人。他對她懷著慈父般的深情,她對他也是十分依戀。他
是一位先生,但卻是唯學生之命是從的先生。他們一起徒步或騎馬,在樹
林裡游玩或打獵,一起在小河裡划船,一起從事各種各樣的體育運動。以
致這位先生在談起由他教養出來的年輕姨母時,總是贊不絕口:「你們看
吧,她將來肯定會成為一個大丈夫!」

    冉娜﹒巴克斯頓是精心照料老勳爵的第三個人。她幾乎是以母愛般的
溫情來慰撫老父親悲慘的晚年生活的。只要能見到父親臉上的笑容,她願
意獻出自己的生命。她時刻想著:要是能給父親受到創傷的心靈找回哪怕
是一點點幸福那該多麼好啊!這幾乎是她整個思想和言行的唯一目的。當
長兄死去的那場悲劇發生時,她發現,父親之所以哭泣,與其說是為了那
罪有應得的兒子的可憐下場,倒不如說是因為痛感自己已聲名狼藉。

    冉娜﹒巴克斯頓卻相反,她不哭。但這並不是說,她對失去親愛的兄
長和給家裡帶來的恥辱無動於衷。事實上,她在悲痛中感到憤慨。怎麼搞
的?路易斯和父親怎麼會這樣輕易地相信了關於喬治犯罪的傳說呢?那些
從遙遠的海外傳來的消息怎麼能夠不加思索地都當成事實呢?這些未經查
實的街談巷議能說明什麼問題呢?在冉娜的頭腦中產生了一個堅信她兄長
無罪的信念。當人們的記憶中逐漸拋棄這個可憐的死者的形象時,冉娜卻
在懷念他,而且關於他無罪的信念從未離開過她的頭腦。

    時光的流逝,僅僅是加深了冉娜﹒巴克斯頓腦海中最初形成的概念而
已。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儘管她自己也找不到什麼證據,但她堅信哥哥無
罪的信念卻變得更加不可動搖。巴克斯頓全家人都遵守一個默契:從來不
談關於庫坡發生的悲劇。這種絕對的沉默,終於在事件發生幾年後的某一
天,被冉娜第一次鼓足勇氣打破了。

    「舅舅!」她向阿任諾爾﹒德﹒遜伯林叫道。

    阿任諾爾通常稱冉娜做外甥女的,因為她給了他「舅舅」的「封號」
。

    然而也有例外。要是這位「舅舅」責備他的「外甥女」,或者想違背
她的意志而干什麼,「外甥女」便立即要恢復她按親族關係應得的稱號,
而且還教訓她的外甥,說他「應該尊敬長輩」。外甥看到事情不好辦,只
得妥協,趕快去安慰他尊敬的姨母。

    「舅舅!」冉娜在這一天向遜伯林叫道。

    「干什麼呀,親愛的?」遜伯林應道。這時他正在忘乎所以地閱讀一
本大部頭的《釣魚指南》。

    「我想和您談一談關於喬治的事。」

    阿任諾爾驚奇地把書放下。

    「喬治?」他窘迫地重複道,「哪一個喬治?」

    「我的哥哥喬治。」她平靜地回答道。

    阿任諾爾臉色慘白。

    「可是你知道,」他用顫抖的聲音答道,「這方面的事是禁止談的,
在這裡不能夠談到他的名字。」

    冉娜搖搖頭,表示不以為然。

    「沒有關係。」她平靜地說道,「舅舅,我們談一談關於喬治的事吧
!」

    「談什麼呢?」

    「談事件的全部經過。」

    「這絕對不行!」

    冉娜皺起了眉頭。

    「外甥!」她威嚴地喊起來。

    這一著非常奏效。

    「行啦!行啦!」阿任諾爾囁嚅著表示妥協,並且開始講述那有關喬
治的悲劇。

    冉娜默默地聽著,當他講完後,她也不提任何問題,阿任諾爾以為事
情就這樣結束了,他輕松地舒了一口氣。

    然而他錯了。幾天之後,冉娜又提出了老問題。

    「舅舅,」她又叫起來。

    「什麼事呀,親愛的?」阿任諾爾問道。

    「要是喬治終歸沒有犯罪呢?」

    阿任諾爾以為他聽錯了。

    「沒有罪?」他又重複了一句,「算了吧!可憐的孩子,這個問題是
無庸置疑的,可憐的喬治叛了國,而且已經死了。這是既成的歷史事實,
這方面的證據是很多的。」

    「有哪些證據?」冉娜問道。

    阿任諾爾重又談起了那個故事。他列舉了報紙上的文章和一些官方的
正式文件,說誰也沒有否認這些事實。最後他說,反正喬治已不在人世了
,這是最有力的證據。

    「就算他已經死了吧,」冉娜說,「可是有什麼能夠證明他的背叛嗎
?」

    「一個前因,二個後果。」阿任諾爾答道,他被這樣的固執弄得有點
難堪起來。

    然而少女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固執。

    從這一天起,她經常用這方面的問題來糾纏阿任諾爾。從她所提問題
的實質看,可以很容易地得出結論:她堅信她的兄長是無罪的。

    在外甥和姨母之間經過多次爭論之後,關於喬治無罪的說法,被他們
找到了一些證據來證明了,阿任諾爾也沒有勇氣來進行反駁。不僅如此,
冉娜堅信哥哥無罪的信念,不可能對阿任諾爾的情緒沒有影響。如果說他
現在不是完全地確認叛逆的喬治大尉無罪,至少是原來認為他有罪的想法
在動搖了。

    在以後的幾年裡,冉娜的信念變得更加堅定。產生這種信念的基礎,
卻是感情多於理智。能得到自己的外甥這樣一個同情者,她是有成績的,
不過這還不夠,要是沒有足夠的證據,她怎麼能夠宣佈自己的哥哥無罪呢
?

    經過長時期的深思熟慮之後,她感到有辦法了。

    「當然,」有一天她對阿任諾爾說道,「光是我們相信喬治無罪是不
夠的,應該拿出證據來,您明白嗎,親愛的舅舅?要是不做到這一點,盡
管我們大聲疾呼,說喬治無罪,誰也不會相信我們。」

    「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可憐的娃娃。」

    「就連我的父親本人也相信了那些不知來源的傳聞。他不會去檢驗那
些該死的道聽途說是否有真實性。當聽到別人責難他的兒子時,他就是在
悲痛和屈辱下當著我們的面死去,也不會喊出這樣的話來:『你們撒謊!
喬治不可能幹出這樣的事來!』我們如果找不到無法反駁的事實來證明喬
治的無罪,怎麼能夠說服別人?」

    「這是再清楚不過的道理。」阿任諾爾贊同道,一邊摸著下頦。

    「但是……這些證據……到哪裡去找呢?」

    「當然,不是在此地……」

    冉娜沉默了片時,然後低聲補充道:「在另一個地方?可能……」

    「另一個地方?在哪裡?我親愛的孩子!」

    「發生那場悲劇的地方,庫坡。」

    「庫坡?」

    「是的,在庫坡。那裡有喬治的墳墓,因為他死在那個地方。既然是
這樣,就必然可以弄清他是怎麼死的。然後,要找一些親身經歷過這場悲
劇的人。喬治指揮的那個部隊人數不少,這些人不可能全部失蹤……應該
找到這些人,進行調查,弄清真相。」

    冉娜在說這些話時,容光煥發,聲音發顫。

    「你說的對,小姑娘!」阿任諾爾叫道,不知不覺落進了她的圈套。
冉娜熱情洋溢。

    「好,」她說,「如果我說得對,我們就去吧!」

    「到哪裡去?」阿任諾爾目瞪口呆了。

    「到庫坡去,我的舅舅!」

    「去庫坡?你要派哪個倒霉鬼去庫坡?」

    冉挪用雙手抱住阿任諾爾的脖子。

    「您,我的好舅舅!」她溫柔地輕聲說道。

    「我?」

    阿任諾爾掙脫了她的手,他真的生氣了。

    「你瘋了!」他大聲嚷道,想走。

    「沒有完全發瘋!」冉娜攔住了他的去路,答道。「真的,您為什麼
不願去庫坡?難道您不喜歡旅行嗎?」

    「那與我是水火不相容的。要按時去趕火車,我無能為力。」

    「那麼連釣魚您也不喜歡嗎?」

    「釣魚?我看不到……」

    「您對尼日爾河的油炸魚有什麼想法呢?這可不是平淡無味的東西啊
!尼日爾河的(魚句)魚有梭魚那麼大。似白長得有鮪魚ヾ一樣。您連這
個也不感興趣嗎?」

    ヾ鮪魚——屬金槍魚科,大洋性中上層魚類,長達50厘米,分佈在溫
帶和熱帶海洋中。

    「我並非不感興趣……但是……」

    「您可以一邊釣魚,一邊向上人進行調查。」

    「用哪種語言呢?」阿任諾爾譏諷地打斷了她的話,「我想他們不會
用英語和我們交談吧。」

    「正因為這樣,」冉娜冷冷地說道,「最好和他們用巴姆巴語說話。
」

    「巴姆巴語?難道我懂得巴姆巴語?」

    「您可以學會它。」

    「我這麼大年齡了,還能學會?」

    「可是,我已經學會了,而我還是您的姨母。」

    「你?你會巴姆巴語?」

    「當然,您聽一聽就明白了:基—多克霍—阿—別—拉。」

    「你說的什麼鬼玩意兒?」

    「它的意思是:我想喝水。你再聽:依—杜,諾諾—依—米達。」

    「我服輸了。這個……諾諾……米達……」

    「它的意思是:『請進,給你喝牛奶』還有:古克霍—別—拉—古魯
—死拉拉—烏德—阿—滿—杜穆尼,您不懂吧?翻譯出來就是:『我餓極
了,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過東西。』」

    「這些都要學會嗎?」

    「是的。您不要耽擱時間,出發的日子不遠了。」

    「什麼?出發的日子?不,我不走。這真是異想天開!不行,我不會
去和你那些什麼土人扯談。」

    看樣子,冉娜打算放棄說服他的想法了。

    「那麼我就一個人去。」她悲傷地說。

    「一個人?」驚奇不已的阿任諾爾嘟嘟囔囔說,「你打算一個人走…
…」

    「要是您不同意和我一起走,也只得這樣了。」她冷冷地說道。

    「可這是喪失理智!這是神經錯亂!這是頭腦發熱!」阿任諾爾一邊
叫著,一邊走進房間,重重地把門關上。

    但當第二天他想見冉娜時,別人告訴他說,冉娜不願見他,接連幾天
都是這樣。阿任諾爾開不起這樣的玩笑,到第四天他終於投降了。

    冉娜是寬宏大量的,並不責備他。

    「您先學習巴姆巴語吧。」她說,一面吻他的雙頰。

    從此,我們經常看到阿任諾爾在專心地攻讀巴姆巴語了。

    冉娜在啟程前,應該得到父親的同意。她原以為要做到這點很困難,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一當她提出要外出旅行的請求時,父親立即做了一個
表示同意的手勢,又陷入悲痛的沉思裡去了。

    這方面安排好之後,冉娜和阿任諾爾就開始作出發的準備了。他們打
算先到利物浦,從那裡搭乘去非洲的「塞勒斯號」輪船。他們最初的目的
地是英屬崗比亞,但到了聖路易ヾ之後,他們打聽到:法國在科納克裡的
一個考察隊正好和他們是相同的路線,於是他們決定來投奔德﹒遜伯林的
同胞。

    ヾ聖路易——在西非、塞內加爾的海港。

    九月底,他們把行李郵寄去利物浦。十月二日,兩人在巴克斯頓城堡
的大餐廳裡吃了最後一餐早飯(老勳爵是從未走出過自己的房間的)。這
最後一餐飯的氣氛是悲慘而又沉悶的。冉娜﹒巴克斯頓擔心,她再也回不
了這座她曾經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城堡了。即使能夠回來,到那時,她
的年邁的父親還活在人世嗎?

    然而,她之所以要作出這個危險而困難的嘗試,卻正是為了恢復巴克
斯頓家族的榮譽,為了父親,為了能夠給他受創的心靈帶來一點歡樂。

    出發的時間到了,冉娜請求和父親告別。她和阿任諾爾被叫進老人的
房間。此時,他正坐在朝著田野的窗口,定睛注視著遠處,似乎在等待著
誰會從那裡出現。是誰呢?是他的叛逆的兒子喬治嗎?

    當他聽到女兒走進房間時,緩緩地回過頭來。他那疲憊無神的目光突
然亮了一些,臉上卻像往常一樣木然。

    「再見了,父親!」冉娜輕輕叫道。她極力忍住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巴克斯頓勳爵保持著沉默。他從安樂椅上站起來,把手伸給女兒,然後把
她拉到胸前,愛撫地吻了一下她的前額。

    冉娜擔心她會放聲大哭起來,連忙掙脫父親的手,跑出了房間。老頭
子抓住德﹒遜伯林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他又指了指冉娜跑出去的方向
,似乎在請求遜伯林路上多照應她。

    「您放心吧。」遜伯林嘟嘟囔囔地說道。此時巴克斯頓勳爵又坐到他
原來的地方,他的視線又投向窗外的原野了。

    馬車在城堡的院子裡等著旅人們,要把他們送到烏多克謝吉爾的火車
站去。

    「到哪裡去?」不可救藥的遜伯林問道。他被剛才的場面弄得六神無
主,已經忘記了他們為什麼要離開格列諾爾城堡。

    冉娜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他們終於出發了。但是馬車沒有前進五百
米,德﹒遜伯林突然表現得心情無比緊張起來。他簡直不能說話,只是喘
著粗氣。

    「我的釣竿!我的釣竿忘了帶!」他終於非常痛心地喊起來。

    毫無別的辦法,只得回家尋找被粗心的漁人忘記了的他那出色的釣竿
,這樣就耽擱了將近一刻鐘。等他們剛趕到車站,火車已經進站,停在月
台邊了。當他們踏上火車時,阿任諾爾便有幾分自豪地說道:「這是我有
生以來第二次趕上火車,沒有遲到。」

    冉娜淚如泉水湧,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這場使兩位旅行家遭遇許多驚險事件的遠征就這樣開始了。

    要是冉娜預先知道,當她離家後會發生什麼事,她會去從事這場探險
嗎?要是她想到,當她冒著生命危險要把父親從絕望中拯救出來時,她的
父親會受到怎樣沉重的打擊,她會離開那不幸的老人嗎?

    然而,當時沒有任何預兆向冉娜表明中央銀行德克辦事處會發生那樣
的悲劇,而倒霉的被告正好是她的二哥路易斯。正當她的關照對父親說來
比什麼都重要的關鍵時刻,她離開了可憐的老人。

    關於路易斯﹒羅伯特﹒巴克斯頓失蹤的消息,是一個忠實的僕人帶來
的。這消息傳到老勳爵的耳朵,是在德克辦事處搶劫案發生的第二天早晨
,即十二月一日。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這位潔白無瑕的英雄,珍惜榮譽
的勳爵,現在才明白,他的兩個兒子,一個是叛徒,另一個是強盜。

    不幸的老頭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雙手抓住喉管,猶如死人一般倒在
鑲木地板上。

    大家都慌亂起來,把他抬到床上躺著。在他眼睛睜開之前都不知道該
怎麼辦。如今,生命還沒有離開這顆飽受凌辱的心靈的唯一標志,是眼神
。他的身體癱瘓了,而且注定永遠不能動彈了。但這還不能驅除殘酷的厄
運,在這個一動不動的軀體上還有一個清醒的頭腦哩!別看他感覺失靈,
沉默無語,動彈不得,可還能思維呢!

    這樣,如果我們不計時差,就會發現:當冉娜的父親失去知覺倒在地
上的那一刻,冉娜正好跨上馬鞍,過了聯接科納克裡和大陸的小橋,向神
秘的非洲的叢林邁出了最初的幾步,開始了她的探險。


        第四章 《法蘭西擴張報》的第一篇通訊

  一月一日,《法蘭西擴張報》的讀者頗有興趣地閱讀阿美傑﹒弗羅拉斯
的一篇通訊:

           巴爾薩克考察隊(一)

    本報特派記者
    十二月一日 在叢林中

  正如我在上一封信中向你們所報告的那樣,巴爾薩克考察隊要在今天
早上六點鐘出發了。一切準備停當,考察隊裡又增加了兩名志願人員。志
願者之一是一位漂亮的年輕女郎。她是法國人,在英國受的教育,因此她
講話有一種相當悅耳的英語腔調。她的名字叫做冉娜﹒莫爾娜。另一位,如
果不是她的外甥,就是她的舅舅——他們之間的親族關係我還沒有搞清楚。
他叫做阿任諾爾﹒德﹒遜伯林。這是一個怪人,他在科納克裡表現出來的漫不
經心,簡直是神話一般。但願在今後的途程中他給我們帶來許多令人愉快
的時刻。

    莫爾娜和德﹒遜伯林出來旅行,只是為了好奇。他們有兩個黑人僕役
,是塞內加爾的老步兵,兼做向導和翻譯。雖然我們的志願者自己通曉巴
姆巴語和其他好幾種非洲語言。

    就這樣,十二月一日早晨五點半鐘,我們在科納克裡總督府旁邊的廣
場上集合了。

    稍微理智地考慮一下,就會想到:應該有一個武裝部隊護送考察隊。
巴爾薩克考慮到這個必要性,請來了馬爾色雷大尉和他的兩百名騎兵作為
我們的衛隊。

    六時許,輜重、行李在一個黑人的指點下排成了一列縱隊。這個黑人
曾經在科納克裡和錫卡索之間來往過好幾趟,是我們的向導,他的名字叫
莫立勒。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健壯的小伙子,穿著短褲和老式的殖民軍步
兵的短上衣,那上衣的金銀邊飾又破爛、又骯髒。他赤著雙腳,頭上卻戴
著一頂白色的亞麻布盔形帽,那帽子兩邊還堂而皇之地垂著三色的絛子。
我們的輜重隊由五十匹驢子、二十五名趕驢人和五十名挑夫組成;其中十
名挑夫是莫爾娜雇來的。輜重隊的兩旁,是馬爾色雷大尉的騎兵隊。

    六時正,出發的信號響了。總督府的房子上升起了三色旗。華爾頓在
他的陽台上最後一次向我們致意。駐紮在科納克裡的殖民軍的銅鼓銅號也
吹奏起來,在這莊嚴的時刻裡,我們都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太陽升起來了,曙光愉快地照耀著我們前進的道路。

    過了聯接科納克裡和非洲大陸的一座橋,前面伸展著一條五、六米寬
的平坦大道,一直通到距這裡四百公里的吉姆坡。這就是說,在這段旅程
中,我們不會碰到什麼大的困難。天氣很好,樹蔭下的溫度在攝氏十七度
左右。我們也不會擔心碰到熱帶暴風雨,因為雨季已經過去了。

    前進!向著這美好的世界裡最美好的地方前進!

    十點鐘左右,熱得厲害了,馬爾色雷大尉下令休息。我們已經離開科
納克裡二十公里了,這很不錯。下午五點鐘停了下來吃了一餐飯,休息了
一陣,又繼續前進,晚上十點開始宿營過夜。

    今後將可能每天如此,所以我不再記流水賬,免得讀者們讀了這些路
途瑣事而感到枯燥無味,我打算在這本旅行日記裡只記一些有趣的事實。
莫立勒管我們的伙食。在莫爾娜小姐的兩個僕人楚木庚和東加勒的幫助下
,他為我們做飯。因為我們商量好了,要盡量節省從歐洲帶來的罐頭和其
他食品,以防萬一搞不到新鮮食物時餓肚子。

    第一餐飯是相當豐盛的。吃的是羊羔肉煮稀飯、無花果、香蕉、椰子
和玉米做成的甜酥餅,喝的是路旁清涼的泉水,要是你有酒癮,還可以喝
棕櫚酒。

    晚上,我們在一處叢林裡安下帳篷準備宿營。這個地方也並非完全荒
無人煙。路的右邊,有一座廢棄了的土屋,左邊也有一座,看樣子是住著
人的。

    莫爾娜小姐正在一個帳篷裡拾掇著,莫立勒報告說,有一個黑人女孩
要請她住到清潔的房子裡去。這女孩是一個黑人自耕農的奴隸,主人不在
家。據說那裡還有不可思議的東西——道地的歐洲沙發。

    莫爾娜小姐接受了這個友好的邀請,於是我們高興地送她到新居去,
那女奴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姑娘,見到我們,迎了上來。

    我們感到驚奇不已的是她講得一口非常流利的法語。

    「我在一所法國人辦的學校念過書,」她對莫爾娜自我介紹起來,「
又給一個白人軍官太太當過傭人。有一回打仗,我當了俘虜,被賣到這裡
來了。我會像白人那樣舖床,您會滿意的。」

    她親熱地拉著莫爾娜小姐的手,把她引進屋裡去。我們看到自己的女
同伴能夠舒舒服服地住了下來,很滿意地回到自己的住處。然而無論是她
或我們都沒有能馬上入睡。

    還沒有過半個小時,莫爾娜小姐就在那邊向我們呼喊求援了。我們立
即跑過去,在火把的光亮下,看到了一個意外的場面:小女奴四肢伸開躺
在土屋的門坎邊,背上到處是一條條帶血的傷痕,可憐的女孩在絕望地嚎
啕大哭。莫爾娜小姐站在她面前,用自己的身體護衛著她。旁邊兇神惡煞
地站著一個黑人男子,手裡拿著木棍。

    「真想不到,」莫爾娜小姐向我們說道,「我剛剛在床上躺下來,瑪
麗,就是這個小女孩——這個名字很不錯,不是嗎?——在給我打扇,我
開始入睡了。突然這只野獸,她的主人,從外面回來了。他一見到我,就
狂怒起來,把這個可憐的孩子從床上拉下來就是一頓毒打,說是要教訓她
,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把白人帶進屋裡來。」

    「多好的風俗習慣!」波特裡耶冒了一句。

    他說得很風趣,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地方,然而,他又幸災樂禍,借
題發揮,說出下面一番話來,這就不對了,他說:「先生們,請看,這就
是那些野蠻民族的本色,而你們卻要把他們變成愛好和平的選民!」

    看樣子,他正想象著自己在講台上發表演說。

    巴爾薩克不禁一驚,好像被蜂子螫了一口似的,他挺挺胸,冷冷地答
道:「這些話去對那些從未見過法國人毆打女人的人去說吧!」

    巴爾薩克說得對!

    看樣子在我們面前又要發生一場大論戰了。不過,幸而沒有發生,因
為波特裡耶不再作聲。於是巴爾薩克轉身向著手拿棍棒的黑人。

    「這小傢伙將要離開你,」他說,「我們把她帶走。」

    那黑人表示反對,說這是他的奴隸。

    「我買下你的奴隸,」巴爾薩克說道,「多少錢?」

    「您做得對,巴爾薩克先生!多好的主意啊!」

    那黑人估計可以作一筆好交易了,於是安靜下來。他提出的代價是一
頭驢、一管槍和五十個法朗。

    「給你五十大棍!」馬爾色雷大尉插進來答道,「你真該挨揍!」

    於是,開始討價還價。最後,騙子手終於同意用他的女奴換取我們一
支火槍、一塊布和二十五個法朗。

    與此同時,莫爾娜小姐把小女孩從地上扶起來,給她包扎了傷口。交
易作成後,她把她帶到我們的宿營地,給她穿上一件白色短袖衫,然後塞
了幾塊錢到她手上,說道:「你現在不是奴隸了,自由了!」

    可是瑪麗放聲大哭起來。因為她是一個孤兒,沒有地方可去,而且不
願離開「這麼好的白人小姐」,她要求給莫爾娜當女工。

    「把她留下吧,孩子!」遜伯林插進來說,「她對你將會有用的,有
一個女伴在身邊,將來有很多事情她會為你效勞的。」

    莫爾娜小姐欣然同意了,她本來也有這個想法的。這時她再也不打算
借住到當地土人家裡去了。我們給她搭了一個帳篷,於是大家就安然入睡
了。

    這就是我們旅途第一天的經過。

                      阿美傑﹒弗羅拉斯 


        第五章 阿美傑﹒弗羅拉斯的第二篇通訊

  一月十八日,《法蘭西擴張報》登載了阿美傑﹒弗羅拉斯的第二篇通訊,
全文如下:

          巴爾薩克考察隊(二)

    本報特派記者
    十二月十六日 道赫裡科

  上一篇通訊,是我們出發的那天晚上,在灌木叢中的搖曳不定的燈光
下寫成的。自那時以來,旅途中沒有發生過特別的事件。

    二號早晨五時,考察隊收拾行裝,列隊出發。

    為了騰出一匹驢子給瑪麗騎,只得把馱載的東西從其中一匹驢子的身
上卸給別的驢子。這黑人女孩看來已忘記了往昔的酸楚,總是笑呵呵的,
她多麼幸運!

    一路上平靜而輕松。如果不是因為周圍居民的膚色不同,不是因為風
景太貧乏的話,我們甚至可以想象還沒有離開法蘭西呢!

    景色確實太貧乏。我們走在平坦的或略有起伏的原野裡,北面的地平
線上有些小山,極目所見,都是些乾枯的植物。灌木和兩三公尺高的禾本
科植物相混雜,統稱為「叢林」。

    沿途老百姓見到我們都很和善,毫無惡意的樣子。考察隊經常進入那
些最貧困的村落,和居民們進行長時間的交談。

    我看了看旅行日記,發現在六號之前沒有任何有趣的東西。

    這天晚上,我們在一個名叫瓦裡亞的小村旁宿營。我回自己的帳篷去
睡覺,發現遜伯林已在那裡。他已經脫掉衣裳,只穿著內衣內褲,他的衣
褲到處亂扔,床已經舖好了。很顯然,遜伯林是打算在我的帳篷裡過夜了
。我站在入口處,倒要把這個不速之客看個究竟。

    遜伯林見我站在那裡,一點也不感到驚奇。一般說來,他對任何事物
都不會感到驚奇。他這時很激動,在到處亂翻,把我的行軍袋裡的東西都
翻了出來,撒滿一地。然而他要找的東西還是沒有找到,這使他很惱火。
他走近我,以令人信服的口氣說道:「我最恨那些粗心大意的人!這樣的
人討厭極了!」

    我連眼睛也不眨一下,表示同意:「確實如此!可是您怎麼啦,遜伯
林?」

    「您看,」他答道,「我的睡衣不見了。我敢打賭,這準是楚木庚這
傢伙今早上動身時把它忘掉了。真是開玩笑!」

    我提醒他:「您的睡衣怎麼會到我的行軍袋裡來呢?」

    「您的?……」

    「這是我的行軍袋,親愛的朋友,您是到我的帳篷作客來了……」

    遜伯林目瞪口呆。突然,他明白了自己的錯誤,立即抓起拋在地上的
衣褲,跑出帳篷去了,好像魔鬼在追他似的。我哈哈大笑,倒在行軍床上
。

    十二月七日晚上宿營時,我的帳篷偶然搭在莫爾娜小姐的帳篷旁邊。
當我躺下準備睡覺時,聽到她的帳篷裡有人在談話,我沒有把耳朵塞起來
,而是傾聽下去,這是我的一個缺點。

    原來是莫爾娜小姐和東加勒在談話,後者用一種稀奇古怪的英語在回
答她提出的問題。毫無疑問,她們已談了一陣了,莫爾娜在詳細地詢問他
過去的生活。她問道:「難道你是豪莎族人……」

    怎麼?東加勒不是巴姆巴族人?這是我沒有料到的。

    「你這個豪莎族人怎麼當了塞爾加爾的步兵呢?這一點你在受雇時好
像已對我說過了,可是我記不起來了。」

    我感到莫爾娜小姐有點不直爽,只聽得東加勒答道:「這是在巴克斯
頓事件之後……」

    巴克斯頓?這個名字好像聽說過,可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繼續聽下去,一邊在搜盡枯腸地回憶。

    「我當時在他的勘探隊裡當兵,」東加勒繼續說下去,「後來英國人
的部隊開來了,向我們開了火,」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開槍嗎?」莫爾娜問道。

    「因為巴克斯頓大尉又搶劫,又殺人。」

    「這都是真的嗎?」

    「都是真的。把村子一個個地燒成灰燼,把可憐的黑人大批地殺死,
連婦女和小孩也不放過……」

    「這一切殘忍的行為都是巴克斯頓大尉下命令幹出來的嗎?」莫爾娜
小姐尋根究底地問道,她的聲調都變了。

    「不,」東加勒答道,「他從來不出面。自從另外一個白人來到我們
部隊之後,他再也不走出自己的帳篷,就是這個新來的白人以大尉的名義
給我們下命令。」

    「這個新來的白人跟你們呆了很長時間嗎?」

    「有很長時間,五六個月吧,可能還要長些。」

    「你們最初是在什麼地方見到他的?」

    「在叢林裡。」

    「巴克斯頓大尉很輕易就收留了他嗎?」

    「他們兩個好得很,簡直是形影不離,這樣一直到大尉再也不走出帳
篷的那天為止。」

    「無疑,一切壞事從這天開始。」

    東加勒猶豫起來。

    「不知道,」他說。

    「那新來的白人怎麼樣了?」莫爾娜問道,「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外面的嘈雜聲掩蓋了東加勒的聲音,我聽不清東加勒是如何回答的,反正
這與我沒有什麼關係。這大概是一個老故事,我對它不感興趣。

    只聽莫爾婉又發問了:「英國人向你們開槍之後,你們怎麼辦呢?」
「這一點,我在達卡爾承您僱用的時候已經告訴您了。」東加勒回答道,
「當時我們很多人都嚇壞了,趕快躲到叢林裡去了,後來我回到原來的地
方,可是那裡除了死屍之外,沒有任何人。於是,我就把我的朋友們的屍
體掩埋了,其中包括巴克斯頓大尉。」

    我聽到了莫爾娜悶聲一叫。

    「從那以後,」東加勒繼續說下去,「我從這個村流浪到那個村,來
到尼日爾河邊。我偷了一條船,往上游劃去,到達廷巴克圖。這以後,我
就到了塞內加爾,在那裡碰到了您。」

    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莫爾娜又問道:「那麼,巴克斯頓大尉是死了
?」

    「是的,小姐。」

    「他是你埋的?」

    「是的,小姐。」

    「你還記得他的墳墓在什麼地方嗎?」

    東加勒笑起來。

    「記得!」他說,「我閉著眼睛也可以找到它。」

    又是沉默。然後我聽到:「晚安,東加勒!」

    「晚安,小姐!」黑人回答了這麼一句之後,走出帳篷去了。

    我準備立即睡覺,但當我吹熄燈之後,一件往事突然湧進我的腦際:
巴克斯頓?真見鬼!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呢?當時我錯過了一個多麼好的
采訪機會呵!

    那時我在《狄德羅報》當記者。曾經請求報社的經理派我到當強盜的
大尉犯罪的地方去采訪。但是他怕開支大,一連幾個月都沒有答應。等到
最後他同意時,已經太遲了。我剛剛坐上去波爾多的火車,就得知巴克斯
頓大尉已經被打死了。

    然而,這都是往事了。如果讀者問我:為什麼要把東加勒和他的女主
人之間的談話記下來?說老實話,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吉姆坡——這是我們碰到的第二個不大不小的村鎮。十二月十三和十
四日,我們在這裡停留了兩天,因為牲口需要休息。

    到吉海坡的第二天,即十二月十四日,我們為向導莫立勒的事非常著
急,因為找了他一天,全無蹤影,看樣子是失蹤了。

    不過,請放心:十二月十五日出發的時候,他又出現在自己的崗位上
,而且還故意用棍棒敲打地面,發出咚咚的響聲,為的是使別人不要懷疑
他的存在。

    巴爾薩克再三地盤問,但莫立勒頑固地堅持說,他昨晚上哪裡也沒有
去。這過失並不大,完全可以原諒:大概他是乘機到外面玩去了吧,於是
這件事不久也就被大家忘記了。

    過了吉姆坡,大道變成了小路,我們則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探險家了。
過了吉姆坡之後,地勢變得坎坷不平。上了一個嶺,又要下坡;然後又是
上嶺下坡。從吉姆坡出來,我們就登上了一個很陡峻的山崗,下崗之後,
走了一段平地。然後又是上坡,一直到一個名叫道赫裡科的小村,我們准
備在這個小村旁宿營。

    因為人和牲口都經過充分的休息,我們的隊伍走起來比平日要快得多
,下午六時左右就到了這個小村。

    道赫裡科的人非常友好而熱情地歡迎我們,村長親自給我們獻禮。巴
爾薩克向他們表示感謝,他們甚至歡呼起來,波特裡耶疑惑地搖著頭。

    村長邀請我們住到村裡最好的房子裡去,並且要把我們的女同伴請到
他自己家裡去作客,這種熱情使我們很高興。大家想象著,今後的行程一
定萬事如意。但是,小瑪麗走近莫爾娜小姐,輕輕地、然而是急切地說道
:「不要去,小姐!他會殺死您的!」

    莫爾娜驚疑地望著黑人女孩。當然,我也聽到了瑪麗的話——這是每
一個尊重自己的新聞記者的天職。但馬爾色雷大尉也聽到了,雖然他的職
業不要求他具有這種本領。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便下達了在村外扎營的命
令。我想有他們的警衛,是可以睡安穩覺的。

    這個預防措施使我沉思起來:馬爾色雷大尉對這個國家是很熟悉的,
莫非他也認為瑪麗講的話有根據?

                      阿美傑﹒弗羅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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