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凡爾納 第一章 在最完善的地圖上也找不到「基康東」 如果你想在任何一張以前的,或是現在的弗蘭德斯地圖上找到基康東小鎮,我勸你 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基康東是不是已經消失了?不是。一座想像中的城鎮?更不是。儘 管地理位置微不足道,基康東還是存在了八九百年了。它擁有2,393位居民。小鎮位於 弗蘭德斯的心髒地帶,處在奧德納爾德西北13.5公里與布魯日東南15.25公里交界的 地方。瓦赫河——斯凱爾特河的一條小支流——在三座橋下潺潺流過,橋上仍蓋著古樸 的中世紀的橋頂,一如土耳內的風格。 鎮裡的古堡讓人贊不絕口,它的第一塊奠基石是鮑德溫伯爵於1197年舖下的,後來 君士坦丁堡國王又進一步將它加工完善。這兒有個鎮公所,哥特式的窗戶,飾有串珠的 雉堞式房頂,旁邊還有一座高達357英尺的鐘樓。每個鐘頭都可以聽到大鐘敲的5下8度 音和飄揚出的一陣似夢如幻的輕音樂。基康東大鐘比布魯日大鐘的名氣還要大哩! 外地人——如果來到基康東的話——是不會離開這座古色古香的小鎮的,除非他們 已一一參觀過這裡的「執政廳」(執政廳裡掛著一幅威廉﹒拿騷的全身畫像和一個麥稈 火把)。聖﹒馬盧瓦爾的樓廂(它當之無愧地是16世紀建築藝術的傑作之一)、寬綽的 聖﹒埃尼夫宮裡的鑄鐵井(它的令人拍手稱讚的裝修得歸功於能幹的鐵匠昆廷﹒梅茨) 和以前曾與瑪麗﹒伯貢底一樣高的墓碑(瑪麗是查理斯﹒博德的女兒,這會兒他正在布 魯日的巴黎聖母院教堂打瞌睡呢)等地方。 基康東的工業主要是大量釀造摜奶油[注]。現在它歸范﹒特裡卡西家族打點管理, 世代相傳已經有好幾個世紀。 而在弗蘭德斯地圖上競然找不到基康東!地理學家是把它遺忘了,還是有意疏忽呢 ?這已無從知道。但基康東不是海市蜃樓,它的的確確存在著。鎮中有窄窄的街道,厚 厚的城牆,西班牙式的房子,還有集市和鎮長,等等等等。近來這裡出了些不同尋常的 怪事,講起來你可能有點不太相信,但卻是真的,我絕無半點虛言。 當然,西弗蘭德斯的佛蘭芒人是沒得說的。他們富裕。精明、謹慎、喜歡交際、脾 氣好、熱情好客,但談吐像他們腦子裡所想的那樣,或許有那麼一點兒嚴肅。為什麼, 這座最有意思的城鎮在現今的地圖上連個影子都找不著?這始終是一個不解之謎。 這個疏忽確實令人遺憾。要是歷史不曾遺忘基康東就好了!哪怕是編年史或國別史 對它一筆帶過都行啊!可惜的是,沒有一本地圖冊、一個路標、一條路線提到過它。可 以推斷,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勢必會影響小鎮的商業和工業的發展。說到這裡我得趕緊 補充一句:基康東既沒有工業也沒有商業,但它的日子照樣過得不賴。 它的大麥棒糖和摜奶油是即產即銷的,從來不運到外地去。總而言之,基康東人完 全自力更生。人們安分守己,性格溫和,很少激動——一句話,他們是標準的佛蘭芒人 ,你在斯凱爾特河和北海之間碰上的佛蘭芒人就是這樣。 第二章鎮長范﹒特裡卡西與顧問尼克洛斯商討小鎮事務「你真這麼想?」鎮長問。 「我想——是的。」顧問沉默了幾分鐘後回答。 「我們得馬上采取行動。」鎮長又說。 「這個重大問題,我們都討論了10年了,」顧問尼克洛斯答道,「坦率地說,尊貴 的范﹒特裡卡西,我還是下不了這個狠心哪!」 「我很理解你這樣難於決定,」鎮長沉吟了足足15分鐘才開口,「我理解。我和你 一樣。我們不能貿然行事,還是等重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再說吧。」 「毫無疑問,」尼克洛斯接茬,「在基康東這樣一個風平浪靜的小鎮裡犯得著設高 級警官這個職位嗎?」 「我們的祖先,」范﹒特裡卡西一本正經地說,「我們的祖先從來沒說過,也不敢 說什麼事情是十拿九穩的,他們一定要不厭其煩地反覆證明後才會下定論。」 顧問點點頭,表示贊同。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他又不吭聲了。這段時間裡顧間和鎮長 像具泥塑一樣坐在那兒沒點動靜。後來,尼克洛斯問范﹒特裡卡西,他的前任——大概 是20年前吧——是不是壓根兒沒想過要取消高級警官這個公職,它每年都要耗費小鎮 1,375法朗零幾生丁的資財。 「他何嘗沒想過?」鎮長回答,一只手故作莊嚴地搭上他光潔的額頭,「但這位高 貴的人到死都沒有冒冒失失地下決心采取這項或那項行政措施。他真了不起。 我怎麼不學學他?」 顧問尼克洛斯表示,他深有同感。 「這個已故去的人,」范﹒特裡卡西鄭重其事地補充,「一生中從未決定過一件事 情,他簡直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界。」 說到這裡,鎮長用小指頭的末梢摁了一下鈴。鈴沉悶地響了一聲,聽起來就像是誰 在歎了口氣。立刻,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傳來,即使是一只老鼠碎步跑過一層厚厚的地毯 也不可能發出這麼輕微的聲響。房門開了,合頁一一打開。一位長著金黃色長髮的年輕 姑娘出現在門口。她就是蘇澤﹒范﹒特裡卡西,鎮長的獨生女兒。她一聲不吭地遞給她 父親一筒裝得滿滿的煙斗和一個小小的銅制大缽,然後又像她進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 退了下去。 尊貴的鎮長點燃煙鬥,很快地,周圍藍色煙霧繚繞,而顧問尼克洛斯呢,他正全神 貫注地思索問題。 兩位管理基康東的顯要人物談話的房子是間客廳,廳裡擺滿了深色木料制成的各式 各樣的雕刻品。一個高高的壁爐——裡面大得足可以燒根橡樹或烤頭牛——占了房間的 整整一面牆壁;對著它的是一扇格子窗戶,污跡斑斑的玻璃使陽光顯得不那麼刺眼;壁 爐台上的一個古老的畫框裡那張尊者的畫像(據說是芒布蘭),無疑是范﹒特裡卡西的 一位祖先,他的真正血統得追溯到14世紀,當時佛蘭芒人和蓋伊﹒當皮埃爾正與哈布斯 堡王朝[注]的魯道夫酣戰不休呢! 客廳在鎮長家中,算得上是基康東最舒適愜意的客廳之一。鎮上的人公認它是一座 最別出心裁的建築物:佛蘭芒式的設計風格,建築學上尖項式建築所具有的突兀、離奇 和生動等特點它都一應俱全。即使是加爾都西會隱修修道院,或是聾啞院,都不會比這 所宅院更加死氣沉沉。屋裡沒有一星半點聲音。人們在這兒不是走動,而是滑行;不是 說話,而是呢喃。 然而屋子裡還是少不了女人。除鎮長范﹒特裡卡西外,這裡還住著他的妻子梅爾芙 ﹒布麗日特﹒范﹒特裡卡西,女兒蘇澤﹒范﹒特裡卡西和傭人洛謝﹒讓瑟。對了,還得 提一下鎮長的妹妹埃爾芒斯姨媽,一個老處女,蘇澤小時候曾親暱地稱她為「塔塔尼芒 斯」,這個明稱一直沿用到現在。鎮長的房子如沙漠般寂靜無比,這兒如果發生爭論、 吵嚷或閒聊,那才真叫出了鬼了。 鎮長約摸50歲,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不老也不年輕,皮膚不紅潤也不蒼白。 他不快樂,但也不悲傷;不心滿意足,但也不煩悶厭世;他不會精神飽滿,但也不至於 無精打采。他不好也不壞,不大方也不小氣,不勇敢卻也不怯懦,反正什麼事情都不會 走極端——一個標準化的人物——在各個方面都非常有節制。他做起事來總是那麼慢條 斯理。他的下巴有點下垂;眼睛總睜著;額頭寬闊,光滑得像面銅盤,一絲皺紋都沒有 ;但身上的肌肉卻很松弛,相面師不費吹灰之力,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個麻木不仁的人 。不論發怒還是激動,反正任何情緒都不能讓他。心跳加速,他的臉甚至連紅都不會紅 一下。無論怎樣惱火,他的瞳孔都不會收縮,哪怕是轉瞬即逝的收縮都不會。 他總是穿著得體,衣服不大也不小,似乎從未磨損過。他穿的那雙大大的、方方的 鞋子縫了三層鞋底,鞋扣是銀制的,久用不壞,以至於他的補鞋匠都已對它們徹底絕了 望。他戴的那頂帽子更是年代久遠,那還是在弗蘭德斯從荷蘭分離出來時就做好了的, 因此上面的頭飾少說也有40年了。但你猜怎麼著?這可是一種情感啊! 正是基於這種情感,軀體像靈魂一樣經受住了考驗,衣服又像軀體一樣也經受住了 考驗。我們這位尊貴的鎮長漠然、懶散、滿不在乎,什麼事情都激不起他半點興致。 他的任何東西都完好無缺,包括他自己在內。正因為這樣,他想當然地認為基康東 的事務和它安守本分的居民非得他來管理不可。 倒也是,小鎮和范﹒特裡卡西一樣沒有生氣。在這所幽靜的宅子裡,鎮長指望著能 達到人類生活的最高境界。然而他並不是不知道,好心的梅爾芙﹒范﹒特裡卡西——他 的妻子——會比他先走一步。她在世上已活了60個年頭,除了墳墓,還沒找到一個更好 的去處,好讓她美美地睡上一覺呢! 這是需要解釋一下。 出於以下原因,范﹒特裡卡西家族也自稱為「讓諾家族」。 眾所周知,這位獨特人物的小刀和它的主人一樣聞名遐邇,怎麼樣都用不壞,這是 因為它不斷得到加倍護理的緣故:刀柄損壞了,換上新的;刀片鈍了,也換上新的。范 ﹒特裡卡西家族自遠古時候就保存了這個傳統,這更助長了它的傲氣。 從1340年起,事情就這麼循環往復:一位范﹒特裡卡西先生喪偶後,娶了位比他年 輕的范﹒特裡卡西太太;後來太太成了寡婦,但她接著又嫁給了另一位比她年輕的范﹒ 特裡卡西先生;後來先生又成了鰥夫……如此這般,世世代代從未間斷過。 類似的情況周而復始。 因此,梅爾芙﹒布麗日特﹒范﹒特裡卡西現在嫁的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要是她守規 矩的話,她就肯定會比她丈夫——他比她小10歲——先到另一個世界去,以騰出位置給 新的梅爾芙﹒范﹒特裡卡西。出於這一點,鎮長覺得自己的如意算盤沒打錯,家族的傳 統絕對不容許遭到破壞。這所住宅就是這樣,安安靜靜,了無生機。 門從來不會「嘎嘎」轉動,窗戶從不會「格格」作響,地板也不會「咚咚」發聲, 煙囪不會「隆隆」轟鳴,風向標不會「呼呼」划動,家具不會「砰砰」開合,鎖不會「 嘟嘟」響起,住在裡面的人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哈波克利特神肯定會毫不遲疑地選 它作「冷宮」。 第三章高級警官帕索夫不期而至這段有趣的對話始於下午2點45分。范﹒特裡卡西 點燃那根碩大無比的、能裝下一品脫煙絲的煙斗時,時鐘指針指向4點差一刻。他抽完 煙時已是5點35分。 這期間,兩人都緘默不語。 6點鐘的時候,講話一向言簡意賅的顧問終於打破沉默,開口道:「那我們決定— —」 「別作什麼決定。」——鎮長的回答。 「我看,總的來說,你是對的,范﹒特裡卡西。」 「我也這麼認為,尼克洛斯。我們是該當事情有點眉目的時候討論討論高級警官— —但不是現在,下個月再說。」 「或許還得等一年。」尼克洛斯接腔。他打開手帕,從容地揩揩鼻子。 接下來的15分鐘兩人又成了啞巴。無論什麼事情,即使是那只看家狗朗托的出現都 打破不了這種僵局。朗托像它的主人一樣懶洋洋地,正走進客廳向人致意。高貴的狗! ——它是它種族的一個傑出的榜樣。假若它是紙板做的,爪子上安了輪子,呆在這兒也 不會發出更輕微的聲音。 快8點了。洛謝拿來一盞玻璃擦得珵亮的老爺燈。鎮長問顧問:「還有別的要緊事 討論嗎?」 「沒有了,范﹒特裡卡西,就我所知沒有。」 「不是有人告訴過我,」鎮長間道,「烏代那城門旁的塔樓快倒塌了?」 「喔!」顧問答道,「如果哪天它真砸了一個過路人,我絲毫不會覺得訝異。」 「唉!事故發生之前我希望我們能就塔樓作出一項決議。」 「我也希望如此,范﹒特裡卡西。」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決定。」 「一點不錯。譬如說,有關皮貨市場的問題。」 「我們在會上不是決定把它燒掉嗎?」 「是的,范﹒特裡卡西——是你提議的。」 「難道這不是最可靠、最簡單的處理方法?」 「它的確是。」 「好啊,我們等等看。就這些?」 「就這些,」顧問答道,「聽說了沒有?水漏了,聖﹒雅克底端有被淹沒的危險。 」 「我已經聽說了。真是太遺憾了,漏水怎麼沒發生在皮貨市場!要不然那場火可以 被撲滅,也用不著我們耗心思地討論來討論去了。」 「你認為如何,尼克洛斯?有什麼東西會比事故更難以捉摸?它們沒有規律可循, 我們又不能指望著用一件事去補救另一件事。」 顧問頗費了一點腦筋才領會鎮長這段精闢的見解。 「是的,可是,」顧問尼克洛斯頓了一下又說,「我們說到關鍵問題上來了。」 「什麼關鍵問題?我們還有關鍵問題?」鎮長問。 「一點不錯,就是給小鎮發電的問題。」 「噢,對了。如果我沒弄錯,你指的是牛博士的發電方案?」 「對極了。」 「哈,它還在實施中呢,尼克洛斯,」鎮長道,「他們已經在舖設管道了。」 「這件事是不是決定得過於倉促了點!」顧問搖搖頭,「是倉促了點。但牛博士會 負擔這次實驗的全部費用,我們一個子兒都不用掏。」 「要不是這樣,會讓他於?看著辦吧!如果實驗成功了,基康東會是弗蘭德斯第一 個用氧氣照明的小鎮——對了,那種氣體叫什麼名字?」 「氫氧氣。」 「沒錯,叫氫氧氣。」 這時門開了,洛謝走進來,告訴鎮長晚飯準備好了。 顧問尼克洛斯站起身來,打算告辭。范﹒特裡卡西已經討論和決定了夠多的事情, 因而胃口大開。我們也看到了,議會的頭面人物好不容易才碰碰頭,開個會,處理處理 基康東城門即將倒塌這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兩位尊貴的長官一前一後地朝大門走去。顧問出門時點上一盞小小的燈寵。當時已 是10月,夜色漆黑就像被墨染過,基康東的街上一片昏暗,牛博士還沒有為它帶來光明 ,縷縷薄霧給小鎮蒙上了一層陰影。 尼克洛斯的告別儀式起碼花了一刻鐘。點燃燈籠後,他穿上大牛皮鞋,戴上羊皮手 套,接著又豎起大衣上毛茸茸的領子,拉下氈帽沿遮住眼睛,拿過那把沉甸甸的鴨嘴形 雨傘,準備上路了。 可是當為主人掌燈的洛謝正要撥下門上的插銷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諠譁聲。 是的!怪事!諠譁聲——千真萬確的諠譁聲,自1513年西班牙強佔城堡古塔後就再 沒聽到過這種聲音——可怕的諠譁聲,它使一向凜然不可侵犯的范﹒特裡卡西大院驀地 從長時間的沉睡中甦醒過來了。 有人在重重地敲門,這扇門迄今為止還沒有被這麼粗暴地對待過哩!敲門聲越來越 響,好像是用某種遲鈍的器械,亦或是一只粗壯有力的胳膊揮舞著一根木棒砸在上面。 其間夾雜著叫喊聲,有些字可以聽得真真切切——「范﹒特裡卡西先生!鎮長先生!開 門!快開門哪!」 鎮長和顧問完全怔住了。他們大眼瞪小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就算是用那桿一直放在宅子裡的、自1385年以來未動用過的老式步槍在客廳 裡放上一槍,他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目瞪口呆。 但敲門聲和叫喊聲更響了。洛謝緩過神來,鼓起勇氣問:「誰啊?」 「是我!我!我!」 「你是誰?」 「高級警官帕索夫!」 高級警官帕索夫!就是10年來他們一直蓄意取消其職務的那個人!出什麼事了? 難道勃良第人又像在14世紀時那樣卷土重來,再度入侵基康東?不然高級警官帕索 夫怎會這樣驚慌失措?他可是一直和鎮長一樣從容不迫、處變不驚的呀! 范﹒特裡卡西打了個手勢——這位尊貴的人一時語塞了——插銷被猛地拔掉,門開 了。 高級警官帕索夫像股旋風似的一下刮進客廳。 「怎麼回事,警官?」洛謝間道。她是個挺勇敢的女人,形勢再危急,她也能保持 清醒的頭腦,不亂方寸。 「怎麼回事!」帕索夫答道,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激動不已,「事情是這樣的:我 剛打牛博士家裡來,他正舉行一個招待會,在那——」 「在那兒?」 「在那兒我親眼目睹了一場爭論,就是——鎮長先生,他們在談論政治!」 「政治!」范﹒特裡卡西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隨後手指深深地插入假髮。 「政治!」高級警官帕索夫繼續說,「基康東近百年來從沒談過這檔於事。後來, 爭論越來越激烈,安德烈﹒舒特律師和多米尼克﹒屈斯托先生都動氣了,差點吵起來! 」 「吵起來!」顧問驚叫,「吵架!基康東發生吵架!舒特律師和屈斯托醫生到底說 了些什麼?」 「是這樣的:『律師先生,』醫生對他的對手說,『我看,你太離譜了,你說話可 要留點神哪!』」 鎮長范﹒特裡卡西十指交錯,緊緊握在一起——顧問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燈籠也失 手掉到地上——高級警官帕索夫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麼激進的言辭居然會出自兩位舉 足輕重的人物之口! 「這位屈斯托醫生,」范﹒特裡卡西哆嗦著嘴唇道,「肯定是個深藏不露的危險分 子。跟我來,先生們!」 顧問尼克洛斯和高級警官帕索夫緊隨著他走進客廳。 第四章牛博士儼然是位一流的生理學家和英勇無畏的試驗家這位單名叫牛博士的人 到底是何許人呢? 有一點你可以深信不疑:他是個極富創造力的人物。作為一名博學之士,他敢想敢 做;作為生理學家,他的學識飲譽歐洲整個學術界。要知道,連戴維[注]、道爾頓[注 ]這類擁有睿見卓識的人都將生理學視為當代科學的尖端領域。他是最令他們發怵的競 爭對手。 牛博士身材適中,不高不矮,年紀——我們弄不清楚他的確切歲數是多大,也不知 道他來自哪個國家。但這不礙事,只需申明:他是個非常特別的人,生性急躁,容易衝 動,活脫脫一個從《霍夫曼故事選》裡跑出來的怪人。他與遵紀守法的基康東人不啻有 天壤之別。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對他所奉行的教義,他都深深地、頑固地信任著,從 不曾有過半分懷疑。他經常面帶微笑,走路的時候頭昂得高高的,肩膀一甩一甩,眼睛 直勾勾地望著前方,鼻孔大大的,一張大嘴也總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他的長相並不 是那麼討人喜歡,但他很可愛,可愛得要命。他體內每個器官都處於絕對均衡的狀態。 他血管裡像有水銀在流動著,腳上像長了尖釘,從沒安安靜靜地呆過一下。他講話常常 不經大腦似的脫口而出。他還會不時作出種種手勢,以表明他的不耐煩。 牛博士真這麼家財萬貫,可以自費為整個小鎮發電?這倒有可能,既然他心甘情願 地捲入這項耗資巨大的工程——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別的解釋。 牛博士是五個月前到的基康東。與他同來的還有他的助手熱代翁﹒耶恩。這個小伙 子身材頎長,瘦得像根竹竿,有點兒門縫裡看人的味道,但和他牛博士一樣,活躍極了 。 話說回來,牛博士怎麼會獨力承擔小鎮發電的所有費用?是什麼原因促使他不去資 助弗蘭德斯的其他佛蘭芒人,而單單看中了好靜的基康東人,決定不惜資本,為他們安 裝一套前所未有的電力系統?莫非他想以此為借口,企圖在人體內做一項驚天動地的實 驗?簡言之,這位滿腦子古怪念頭的人物到底有什麼用意?誰都摸不透、猜不著,因為 除了對他言聽計從的耶恩外,其他人一概得不到他的信任。 至少,從表面上看來,牛博士已允諾要替小鎮發電。小鎮非常需要用電,「特別是 在晚上,」高級警官帕索夫不失時機地補充。就這樣,生產燃氣的工事修築起來了,儲 氣器準備好了,埋在街道底下的主要管道過不多時也將在公共建築中以燃燒器的形式與 大眾見面,甚至還有可能出現在與工程進度密切相關的某些私家宅邸裡。像范﹒特裡卡 西和尼克洛斯這種身居要職的官員,就自認為將這套現代化的設施引進到他們家中是天 經地義的。 從顧問與鎮長馬拉松式的長談中可以得知,小鎮很快就能用上電了,不是通過燃燒 煤炭取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炭氫化合氣體來實現,而是利用一種優於它20倍的、更為 先進的氫氧氣——氫氣和氧氣的混合體來實現。 博士不僅是位出色的生理學家,還是位天才的化學家。他自己發明了一種內含新元 素的電池,通過它直接分解微帶酸性的水,便可得到大量優質氣體。因此,如果單是生 產這兩種氣體,什麼昂貴的材料啦、鉑啦、蒸餾罐啦、燃料啦、精密的儀器啦等等,統 統用不著。 將一股電流輸入到一條巨大的引水道中,再將其中的水分解成氫氣和氧氣。氧氣處 在一端,體積是氧氣兩倍的氫氣處在另一端。兩種氣體必須分別裝在不同的蓄水池裡, 否則它們的混合體一經點燃便會發生可怕的爆炸。 之後,管道會將兩種氣體分別輸入到不同的燃燒器中,以防爆炸。這樣會產生一簇 非常明亮的火焰,它的亮度可以和電光媲美,相當於1,171支蠟燭同時燃燒所發出的光 亮。 於是,基康東小鎮無疑會得到一套出色的電力系統,可牛博士和他的助手對這點想 得倒不是太多。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高級警官猛然闖入鎮長家的第二天,熱代翁﹒耶恩和牛博士又在實驗室裡進行了一 番談話。實驗室位於煤氣廠主樓底層。 「我說,耶恩,」博士搓著手叫道,「你看到啦?昨天的招待會上,基康東的這些 高傲的冷血動物,雖然不是來者不拒,但也不至於頑固不化呵!他們口裡嚷著,手腳比 劃著,互相不服氣。他們已經在潛移默化了!這才剛起了一個頭呢!走著瞧吧,我們要 把他們搞得天翻地覆!」 「一點不錯,先生,」耶恩邊說邊摸他挺拔的鼻子,「實驗的頭開得挺不錯。 幸好我們及時切斷了供應,否則天知道會出什麼事!」 「你聽見舒特律師和屈斯托醫生是怎麼說的了?」博士又說,「他們所說的話本身 倒不過分,但問題在於:它們是出自於一個基康東人之口,這就足以抵得上荷馬英雄們 拔劍前的厲聲互罵。咳!這些佛蘭芒人!瞧我怎麼收拾他們!」 「我們只會費力不討好。」耶恩說話時的語氣就像他在非常公允地評價別人。 「哎呀!」博士說,「只要實驗成功了,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好了,我才不在 乎呢。」 「可是,」助手笑了,笑得有點不懷好意,「在刺激他們呼吸器官的同時,我們會 不會傷害到基康樂那部分好人的心肺?」 「即使是這樣,也是沒法子的事——這是為了科學的利益。如果狗或者是青蛙拒絕 加入活體解剖實驗,你有什麼話好說?」 假如徵詢青蛙和狗的意見,它們百份之八十會提出抗議。可牛博士認為他的論證沒 有漏洞可鑽,他滿足地舒了口長氣。 「先生,你畢竟是對的,」耶恩似乎被說服了,「但是,我們就非得用基康東人來 進行這項實驗不可嗎?難道找不到更好的對象了?」 「我——們——找——不——到。」博士一字一頓地說。 「你測過他們的脈搏沒有?」 「有些人是幾百次。」 「一般人呢?」 「每分鐘不到50次。瞧——這座小鎮一個世紀來從沒發生過爭論。這裡的搬運工不 會互相詛咒、馬車伕不會互相辱罵,這兒的馬不亂跑,狗不咬人,貓不抓人——在這座 小鎮裡,治安法庭從年頭到年尾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人們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冒,當然 更別提會對藝術和商業萌發興趣了——在這座小鎮裡,人們不知道警察有啥用處,百年 來沒一個人被指控過——一句話,在這座小鎮裡,整整三個世紀沒有人動過別人一下拳 頭,扇過別人一個耳光!等著瞧吧,耶恩,好景不長了,他們就要改頭換面了。」 「好極了!真是太好了!」助手滿腔熱情地叫道,「先生,你對小鎮的空氣做過化 學分析沒有?」 「這還用問!氫氣佔百份之十九,氧氣佔百份之二十一,還有一些濃度變化不定的 碳酸化合氣體。基康東的空氣成分通常就是這個比例。」 「好,博士,太好了!」耶恩回答,「實驗將大規模地展開,它的結果至關重要。 」 「如果成功了,」牛博士得意洋洋,「我們將改變整個世界。」 第五章鎮長與顧問拜訪牛博土顧問尼克洛斯和鎮長范﹒特裡卡西總算嘗到徹夜不眠 的滋味了。發生在牛博士家裡的那樁重大事件折騰得他們夠嗆,弄得他們整整一個晚上 沒合眼。這件事後果會怎樣?他們連想都不敢去想。要做一項決定嗎?他們所代表的鎮 當局有沒有必要插手過問一下此事?或者,乾脆下道逮捕令,以防這類事再度重演?所 有這些疑慮都於事無益,只使他們更加心煩意亂。那晚分手前,兩位要人「決定」第二 天再度晤面。 次日中午吃午飯前,鎮長范﹒特裡卡西親自登門造訪顧問尼克洛斯。鎮長髮現他的 朋友比昨天冷靜多了,而他自己也業已恢復往日的鎮定自若。 「有新情況嗎?」范﹒特裡卡西間道。 「沒有。」尼克洛斯回答。 「多米厄克﹒屈斯托醫生呢?」 「沒聽到一絲關於他和安德烈﹒舒特律師的消息。」 談了一個鐘頭後(談話的內容這裡無須贅述),顧問與鎮長決定去拜訪拜訪牛博士 ,以期能於不動聲色之間獲取些許線索。 做了這個決定後,兩位小鎮的要人一反常態,立刻付諸行動。他們離開顧問的家, 舉步朝牛博士的實驗室走去。實驗室位於小鎮郊外的烏代那城門旁,城門的塔樓隨時面 臨著倒塌的危險。 他們肩並肩而非手挽手地走著,步履從容,神色凝重,每秒鐘只向前移動13英寸。 這是標準的基康東人步伐。打從他們記事時起,就想不出誰曾在基康東的街道上跑步而 過。 兩位貴人停停走走,時不時地在僻靜的十字路口或街尾和擦肩而過的路人打聲招呼 。 「您好,鎮長先生。」一人說。 「你好,我的朋友。」范﹒特裡卡西答應著。 「有新情況嗎?」 「沒有,」尼克洛斯接道。 他們臉上刻滿了吃驚和疑問,這足以表明,昨晚的那場爭論已傳遍街頭巷尾了。 就算是感覺最遲鈍的人,一看到范﹒特裡卡西所走的路線,也猜得出他此行必將有 所謀。屈斯托一舒特那件事弄得全鎮沸沸揚揚,但人們還來不及分清誰對誰錯。在這座 律師與警察純粹只是依照傳統裝裝門面的小鎮裡,舒特律師從來就沒有機會替誰辯護, 當然更談不上輸掉一場官司了。至於屈斯托醫生呢,他名望很高,腳踏實地。像他的其 他同行一樣,除了對將死的人無能為力外——這是人們的最後歸宿,不論在哪個國度都 無一例外——他曾治愈過所有病人的疾病。 在去烏代那城門的路上,顧問與鎮長怕塔樓突然坍塌,便小心翼翼地繞過這塊危險 地,然後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我說它快倒了。」范﹒特裡卡西說。 「我也覺得。」尼克洛斯附和。 「除非用東西支撐一下,」范﹒特裡卡西補充,「但有這個必要嗎?這可是個問題 。」 「那——確實——是個問題。」 片刻過後,他們來到煤氣廠門口。 「牛博士在嗎?」他們問。 牛博士經常受到小鎮的頭面人物的接見。兩人沒等多久便被領進大名鼎鼎的生理學 家牛博士的書房。 恐怕兩位顯要人物還得等上一時半會兒。這麼推斷並不過分,因為鎮長——他破天 荒地產生了這種感覺——已有點不耐煩了。他的同伴和他一樣,也快耐不住性子了。 牛博士終於走了進來,他說很抱歉讓他們久等了,他得批准一項有關於儲氣罐的計 劃,還得修復一些儀器。但一切都進展得非常順利!管道舖好了,再過幾個月就可以用 上電。兩位要人現在甚至可以看到實驗室裡的最後一截管道。 然後,博士間他有何榮幸值得兩位上門拜訪。 「我們只是來看看你,博士,沒別的意思,」范﹒特裡卡西解釋道,「好久不見。 我們出來得不多,我們總是小心又小心。看到人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和諧,我非常高興 。」 尼克洛斯望著特裡卡西。他從沒見過特裡卡西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至少,他不是 不緊不慢地說,而是一句接一句,中間沒有停頓。他看得出來,范﹒特裡卡西正在那滔 滔不絕地發表著自己的見解呢,而平常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尼克洛斯也萌發出一種想 開口的衝動。 牛博士狡黠地盯著鎮長。 范﹒特裡卡西直到舒服地躺進一把寬鬆的扶手椅裡才住嘴。這時他站起身來。 今天是怎麼啦?一種莫名的興奮緊緊攫住了他。他雖然還沒手舞足蹈,但已露出了 苗頭。顧問呢,雙腿擦來擦去,呼吸時而平靜,時而急促。他表情越來越激動,如果「 需要」的話,他「決定」不惜一切去助他的上級兼忠實的朋友——鎮長先生以一臂之力 。 范﹒特裡卡西起身走了幾步,然後又走回來,在博士跟前站定。 「你說,」他加重語氣,「要幾個月才能完工?」 「三四個月,鎮長先生。」牛博士回答。 「三四個月——這麼久!」范﹒特裡卡西叫道。 「對,太久了!」尼克洛斯跟著叫道,也站了起來。 「完成這項工程,非要這麼長時間不可。」牛博士的話中充滿火藥味,「我們萬不 得已才選了些基康東人來於這活,但他們幹得太慢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鎮長將這話當作是對他的人身攻擊。 「他們確實幹得慢,鎮長先生。」博士寸步不讓,「干起活來,10個基康東人還抵 不上一個法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不過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蘭芒人!」 「普通的佛蘭芒人!」顧問驚叫,捏緊拳頭,「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怎麼了?我沒別的意思呀!」牛博士沖他一笑。 「你給我聽好了,博士,」鎮長在房裡踱來踱去,「我討厭這些含沙射影的詞兒! 基康東工人的辦事效率絕不會亞於其他任何城市的工人,這點你必須弄明白! 我們難道還用得著去巴黎或倫敦找什麼人來模仿嗎?至於你的工程,我希望你加快 點!街道被挖開了,用來擱置你們的地下線管。它阻礙了交通,連貿易都受到了影響。 作為一鎮之長,我不希望招致非議,儘管有些非議並不是空穴來風。」 尊貴的鎮長!他提到貿易,提到交通,奇怪的是這些素日與他格格不入的言辭竟然 沒將他的嘴燒個窟窿!他的腦瓜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而且,」尼克洛斯補充,「小鎮再也等不下去了。」 「可是,」博士插話,『小鎮900年來一直沒有電——」 「所以現在更需要它!」鎮長強調,「時代是變化的,我們會跟著變。世界在前進 ,我們又怎麼能原地不動!跟你們一個月內裝上電,否則你們就得按天為延期賠一大筆 款項。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如果有人打起架來,怎麼辦?」 「就是就是。」尼克洛斯打斷他的朋友,「博士,警察的最高長官——警官帕索夫 已向我們報告過了,昨晚在你的繪圖室裡發生了一場爭論,並說那是場有關政治的爭論 ,有這回事嗎?」 「是有這麼回事,鎮長先生。」牛博士答道,拚命壓制自己想愜意地舒口氣的欲望 。 「那麼,多米尼克﹒屈斯托和安德烈﹒舒托之間確實發生了一場爭論囉?」 「是的,顧問,但他們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 「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鎮長抗議,「當一個人警告別人說話留神時,會沒什麼 大不了的?你是石頭人嗎,博士?難道你不知道,在基康東,區區這幾句話就足以產生 非常非常嚴重的後果?博士,不管你,還是任何別的人敢這麼放肆地對我說這些「或者 是對我說。」尼克洛斯又插一句。 這兩位權勢顯赫的人講話時不無恫嚇的意味。他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氣勢洶洶 地站在牛博士面前。一個手勢,甚至根本用不著手勢,只需牛博士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反 對的意思,他們就會沖上去給他點顏色瞧瞧。 但博士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不管怎麼說,博士,」鎮長咄咄逼人,「我給你提個醒,你房子裡無論出了什麼 事,你都得負全部責任!我會確保小鎮平安無事,我不希望它有什麼風吹草動。 昨晚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否則我就只好例行公事了,先生!聽到沒有? 回答我!」 鎮長異乎尋常地激動,嗓音提高了8度。尊貴的范﹒特裡卡西,他在發脾氣呢,聲 音大得外面都能聽到。後來他已完全不能自已,但當他注意到牛博士對他的挑釁不理不 睬時,他只有悻悻地說了句:「咱們走,尼克洛斯!」 隨後,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房子似乎都震動了一下,鎮長與他的朋友揚長 而去。 走出大門20步時,兩位要人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不再發熱了。他們放慢腳步,不再 那樣行色匆匆,臉上的紅潮也逐漸褪去,不似先前滿面通紅。 第六章弗朗茨﹒尼克洛斯與蘇澤﹒范﹒特裡卡西著眼將來,定下計劃讀者都知道, 鎮長有個叫蘇澤的女兒,但讀者做夢也料不到,顧問尼克洛斯有個兒子,叫弗朗茨。就 算讀者猜到了這一點,他們也絕對猜不出,弗朗茨與蘇澤已定終身。附帶說一句,這兩 個年輕人簡直就是大生一對兒,他們深愛著對方,就像基康東的其他熱戀中的情人一樣 。 別以為在這塊獨特的土地上,年輕人都心如止水,他們只是心裡很少泛起波瀾。 這兒與別處一樣,也有男婚女嫁,但有關人士對此類事情不慌不忙。訂f婚的雙方 在真正結為夫婦之前希望能彼此深入了解一下,而這種了解往往費時良久,少說也得花 上十年八載,好比上次大學。如果誰能提前「畢業」,那可真是奇跡! 是的,10年!求婚期要拖10年!與終生結合在一起的時間相比,10年是不是太長了 點?一個人花上10年,會成為一位工程師或物理學家,會成為一名推銷員或專業律師。 那麼,學會如何成為一位好丈夫用得著10年嗎?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基康東人認為, 不論是出於理智還是出於感情,他們的婚期就得拉這麼長。在其他活躍而「前衛」的城 市裡,婚姻大事常常幾個月內就可以一蹴而就,我們唯有聳聳肩,還是趕快將子女送到 基康東的學校裡去「受受教育」吧! 半個世紀來,基康東僅有一樁婚事是只經歷了兩年的定婚期就定下來的,其結果呢 ?糟透了! 弗朗茨﹒尼克洛斯雖然深愛蘇澤﹒范﹒特裡卡西,但他愛得並不張揚,他愛得很深 沉,因為要把他心愛的姑娘娶回家門,他得等10年。弗朗茨每周按約定時間接蘇澤出來 一次,兩人消祥在瓦赫河邊。他總記得帶上他的釣具,而蘇澤也不會忘記帶上她的十字 布,十字布上的花兒是她那雙美麗修長的手繡出來的,但繡得很不如人意。 弗朗茨22歲,瘦削的臉隱隱泛出粉紅。他皮膚細膩,講話細聲細氣。 而蘇澤則白裡透紅,金髮碧眼。她才17歲,對釣魚有著濃厚的興趣。和魚鬥智鬥力 是種很奇特的消遣活動,但弗朗茨偏偏喜歡這樣。這種消遣正合他的胃口。他耐心極了 ,醉心地、出神地望著軟木浮標在水面一起一伏。他知道該怎樣靜候戰機。 坐上六個小時後,魚會動惻隱之心,主動上鉤,他於是樂不可支——但他懂得如何 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天這對情人——或者說——這兩個定了婚的人——坐在碧綠的河岸上,清澈的瓦 赫河水在他們腳下們泊地流淌。蘇澤嫻靜地拿起針,在她的十字布上又開始了刺繡,弗 朗茨則下意識地左右揮動他的釣魚線,繼而任線順流漂浮。魚在水中作弄出變幻莫測的 漣漪,一個接一個地在軟木浮標周圍形成一圈圈水紋,而魚鉤則垂在水底,紋絲不動。 弗朗茨間或說上一句,頭也不抬:「魚上鉤了,蘇澤。」 「是真的嗎,弗朗茨?」蘇澤停下手中的活兒答道,眼睛熱切地瞟向釣魚線。 「嗯——沒有,」弗朗茨又道,「我只是感覺到它在動,我判斷錯了。」 「魚是上鉤了,弗朗茨,」蘇澤給他打氣,聲音清脆悅耳,「記住,在適當的時候 收線,你總是收得太遲,所以魚就趁機溜走了。」 「你願意替我收線嗎,蘇澤?」 「那還用說嗎,弗朗茨。」 「那把你那塊布遞給我。我們來瞧瞧,我到底是擅長於做針線活呢,還是擅長於擺 弄釣魚線。」 女孩的手抖抖索索地抓起釣魚竿,她的情人則有板有眼地做起針線活來。幾個鐘頭 來,他們互相說著些體貼的話兒,心也隨著浮浮沉沉的軟木浮標七上八下。他們依偎而 坐,共同傾聽著小河輕言細語的訴說。你說,他們能忘記這些美好的時光嗎? 夕陽西沉。儘管蘇澤和弗朗茨同心協力,魚還是一條也沒有上鉤。它們非但沒來獻 殷勤,反而似乎在嘲笑這兩個對它們積了一肚子怨氣的年輕人。 「下次我們的運氣會好些。」蘇澤安慰弗朗茨,因為年輕人正氣鼓鼓地將完好無損 的魚餌扔到一旁。 「但願如此。」弗朗茨答道。 他們並肩走上回家的路,一路上像在他們面前舖展開來的影子一樣,默默無言。 落日的余暉灑下來,蘇澤顯得格外的高,而弗朗茨則顯得格外的瘦,酷似他手中那 根長長的釣竿。 他們到了鎮長的府邸。地面綠草叢生,誰也沒想過要將它們連根拔掉,因為它們可 以為踩在上面的腳步聲消音。 正要開門,弗朗茨想起該對蘇澤說了:「蘇澤,你知道的,那天越來越近了。」 「是的吧,弗朗茨。」女孩答道,垂下眼瞼。 「是的,」弗朗茨道,「再過五六年——」 「再見,弗朗茨。」蘇澤說。 「再見,蘇澤。」弗朗茨答應道。 門關上了,年輕人穩步走向他父親的住宅。 第七章行板樂曲躍為快速樂曲,快速樂曲成了活潑樂曲舒特—屈斯托事件引起的騷 亂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一樣漸漸波瀾不興了。它並沒有帶來嚴重後果,基康東人似乎又 恢復了慣常的淡漠,雖然那件唯以預料的事曾一度打破過這種淡漠。 與此同時,將氫氧氣引入小鎮主要建築物的管道的舖設速度卻非常地快。電線與煤 氣管道在地面下一截截向前推進。但燃燒器還是不夠用,因為它們的製作需要高超的技 術,這樣就只能到外面去找人。牛博士這兒瞅瞅,那兒瞧瞧,到處都少不了他。他與助 手耶恩一刻不停地敦促工人製作煤氣管的精密裝置,敦促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地趕製巨大 的蓄電池,以利用其強大的電流將水分解。 是的,博士早已開始生產氣體,雖然管道還沒有完全舖好。這事看起來不那麼不對 勁,但要不了多久——至少我們有理由認為是這樣——要不了多久牛博士就會將他的輝 煌成果展示於小鎮劇院。 基康東有一座劇院——一座名副其實的非凡的劇院——集建築學上的各種風格於一 身。它讓人立刻想到拜占庭[注]、羅馬。哥特[注]、文藝復興[注]等等建築風格:半圓 形的門,有尖拱的窗,火焰形的圓花窗,妙趣橫生的鐘樓——總之一句話,它是一切風 格雜揉的產物,半像帕特依神廟,半像巴黎大酒吧。令人稱奇的還不止於此,劇院於 1175年路德維格﹒范﹒特裡卡西鎮長執政時破土動工,一直到1837年的納塔莉﹒范﹒特 裡卡西鎮長執政才興修完畢,歷時700年之久。它依次反映出了各個時期盛行的建築風 格。撇開這一切不管,它確實起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效果:古羅馬式的柱子、拜占庭式 的拱門,用氫氧氣為之照明是再恰當不過的。 基康東劇院裡的一切表演都是頂呱呱的,而歌劇和喜劇更是倍受青睞。順便說一句 ,這兒的作曲家從來都分不出哪些是自己的作品,因此音樂的節奏總是一變再變。 簡而言之,基康東的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它的戲劇演出同樣會與基康東人與眾 不同的性情套上節拍。雖然劇院4點鐘開門,10點鐘散場,但在這6個鐘頭內的演出絕不 會超過兩場。《惡魔羅伯特》、《胡格諾派教徒》[注]或《紀堯姆軼事》[注]這些經典 之作演奏得慢慢悠悠,一般說來要花三個晚上才能演完。基康東劇院的「活潑的快板」 拖拖拉拉的,和「慢板樂章」沒有多大區別,所謂的「快板」也上演得如同推磨似地慢 。32分音符和尋常的外國全音符無異。投基康東人所好的最快的「急奏」,其調子與莊 嚴的宗教格列高利聖詠[注]不相上下。最歡快的顫音聽起來懶洋洋的並且出奇地慢,即 使是那些「半吊子」們也對之興味索然。就拿菲格羅來說吧,他在《塞維利亞的理發師 》的第一出戲裡演唱的過門持續了58分鐘——演員表現得倒是極其活潑。 不難想像,凡是外面來的藝術家,都被勒令合上基康東的節拍。但既然待遇優厚, 他們也就毫無怨言,心甘情願地聽憑指揮指揮,而在指揮指揮下演奏的快板一分鐘內不 會超過8拍。 然而,這些使基康東人如癡如醉、從不厭倦的藝術家們贏得了怎樣的喝彩聲! 冗長的換場期間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報紙把它描繪成「瘋狂的掌聲」,瘋狂得仿 佛只有用大量12世紀的砂漿和石塊制成的大廳房頂才不至於被掀下來。 劇院每周只演出一次,因此這些熱情澎湃的佛蘭芒人不會過分激動,這也使得演員 們能細緻而充分地研究各自的角色,觀眾也能更從容地欣賞這些傑作的絕妙之處。 基康東的戲劇長期來就是這樣。當外地的藝術家在別處奔波勞苦後想放鬆放鬆時, 他們習慣於與鎮裡的頭面人物訂立協議,這種習慣根深蒂固,沒人更改。而舒特一屈斯 托事件發生兩個星期過後,又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件在小鎮掀起了軒然大波。 那天星期六,正值歌劇上演。應該想得到,那項新成果沒有要展示於眾,並沒有。 管道舖到了大廳,但我們前面提到過,燃燒器還沒有安裝好,照在人山人海的觀眾身上 的,仍是柔和的燭光。1點鐘劇院就開門了,到3點鐘時已有一半人入座。 觀眾一度排成一條長龍,直延伸到若斯﹒萊昂曲克藥店前面的聖﹒埃尼夫宮殿的最 當頭。他們心情這麼迫切,已足以證明這場演出必將很吸引人。 「今晚你會去劇院嗎?」那天早上顧問問鎮長。 「我當然會去,」范﹒特裡卡西作了肯定答覆,「我不但會帶梅爾芙﹒范﹒特裡卡 西去,而且要把蘇澤和親愛的塔塔尼芒斯也帶上,她們酷愛優秀的音樂。」 「朱弗魯﹒蘇澤也會去?」 「當然啦,尼克洛斯。」 「那我的兒子弗朗茨定會是第一個去排隊的。」尼克洛斯笑著說。 「他是個可愛的小伙子,尼克洛斯,」鎮長一副說教的口氣,「但容易衝動。 他太缺乏耐心了!」 「他在談戀愛吶,范﹒特裡卡西——在和你那位迷人的蘇澤談戀愛吶!」 「咳,尼克洛斯,他是準備娶她。既然我們已同意了這樁婚事,他還要提什麼要求 ?」 「他沒要求別的,范﹒特裡卡西,他什麼也沒要求,可憐的孩子!但總而言之—— 我們再別說這個了——他絕不會是售票處最後一個買票的人!」 「年輕人是多麼生氣勃勃和富有激情啊!」鎮長回憶起自己的往事,「我們也曾這 樣,尊貴的顧問!我們也曾受過——我們也愛過!那時我們一樣地去討好過別人!直到 今晚,直到今天晚上!順便問問,你知不知道這個菲奧瓦朗迪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他 在我們這兒多受歡迎啊!我敢打包票,他忘不了基康東的掌聲!」 真的是著名的男高音菲奧瓦朗迪準備引吭高歌了。菲奧瓦朗迪是位天才的歌唱家, 他的嗓音無懈可擊,似夢似幻,確實能讓小鎮的樂迷們為之神魂顛倒。 連續三個星期來,菲奧瓦朗迪的《胡格諾派教徒》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第一出戲是 根據基康東人的嗜好改編而成的,在本月首次上演時占用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個星期, 演出那晚被無休無止的「行板樂曲」拉得老長,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又博得了一陣貨真價 實的、熱烈的掌聲。他的第三出戲——演唱梅耶貝爾[注]的經典作品——贏得了更強烈 的轟動效應。現在,菲奧瓦朗迪又要在第四出戲中登台露面了,劇院裡的觀眾早已等得 心急如焚。啊!拉烏爾與瓦倫丁的二重唱,兩種聲音交錯更迭、哀婉幽怨的情歌,忽強 忽弱,跌宕起伏的樂曲——所有這些,都緩緩地、簡潔明了地、漫無盡頭地吟唱著!啊 ,多麼令人心馳神往哪! 4點鐘時座無虛席。包廂裡,貴賓席上,正廳後座,到處都人山人海。鎮長范﹒ 特裡卡西,朱弗魯﹒范﹒特裡卡西,梅爾芙﹒范﹒特裡卡西坐在正廳前排,親愛的 塔塔尼芒斯戴了一頂綠色的童帽。不遠處坐著尼克洛斯一家,其中當然少不了含情脈脈 的弗朗茨。屈斯托醫生。舒特律師、首席法官奧諾雷﹒森塔、民政長官諾爾伯、松芒、 銀行家科拉荷(他對德國音樂情有獨鐘,他本人也可以說是個藝術鑒賞家)、教師魯普 、學校校長熱羅姆﹒雷什和高級警官等人,以及這地方其他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 帶著各自的家屬前來觀場。觀看演出的人多得數不清,他們坐的坐著,站的站著,分散 在劇院的各個角落。 基康東人安安靜靜地等著,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有人閱報,有人交頭接耳,有人躡 手躡腳地朝自己的位置走去,還有人不時向站在門口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人兒遞去怯 生生的一瞥。 但旁觀者可能注意到了,幕布還沒拉開之前,觀眾已變得焦躁不安,那些靜不下來 的人以前可不是這樣。小姐們扇扇子的速度快得不正常。人們似乎正呼吸著一種更活躍 的空氣,他們無拘無束、暢快淋漓地呼吸著,眼睛閃耀生輝,折射出與蠟燭一樣的光芒 ,而蠟燭也比往日更亮更有光輝了。雖然它們還是那個數,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但人們 卻從沒看得像現在這樣清楚過。哈,要是牛博士的設備可以試用一下就好了!可惜現在 時機還不成熟。 樂師們終於各就各位。第一小提琴手走到舞台上,恭恭敬敬地拉了一下「啦」 音。弦樂器、管樂器、鼓、鈸都已調好音高。定好弦位,整裝待發。指揮等鈴聲一 響就會開始打拍子。 鈴響了。第四出戲開始。「熱情的快板」照例莊重、慢吞吞地演奏著。這種所謂的 「莊重」雖然有可能使梅耶貝爾發瘋,卻深受基康東藝術愛好者的喜愛。 但不一會兒,指揮就意識到樂手們與他所指揮的內容完全脫了節。他發現,一向老 實聽話的樂師變得不那麼老實了。管樂的演奏有加快的趨勢,如果不用一只強有力的手 壓制住,它們就會比弦樂還要演奏得快,這在音樂上被視為大忌。就連低音管手自己— —他是藥劑師若斯﹒萊昂曲克的兒子,平時文質彬彬的——看來也快把持不住自己了。 與此同時,瓦倫丁開始吟誦:「我獨自一人。」但這句話是不假思索就說出口 來的。 指揮以及所有樂師——也許是下意識地——附和著瓦倫丁演唱的節奏,這個節 奏是緩慢的12/8拍。拉烏爾出現在舞台下面的一扇門口,從瓦倫丁走向他到她把 自己藏在一間側室之間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刻鐘。要在往常,依照基康東劇院的傳統,這 段37節的吟誦定會持續不多不少37分鐘。 聖﹒布裡斯、內瓦斯、卡瓦娜和天主教神職人員可能是預先就安排好了的,也出現 在台上。作曲家已在總譜上標出「華麗的快板」。管弦樂隊和神職人員的的確確在演奏 快板,但根本不是所謂的「華麗的快板」。合唱唱到膾炙人口的《匕首的祝願》那一段 時,他們再也合不上原來的節拍。歌手們的節奏和樂師們的演奏完全套不上板。指揮甚 至沒打算阻止他們。觀眾沒有起哄,恰恰相反,他們也很激動,都不由自主地蠢動起來 ,與他們心髒的跳動完全一致。 「你是否願意和我一道將這塊多災多難之地從罪惡之手中拯救出來?」 他們答應著,發著誓。內瓦斯哪還顧得上表示抗議,更別提會有時間去唱什麼「我 的先人戰士如林,卻從沒出過刺客」了。他被抓起來了。警察和鎮裡的議員們立馬沖出 來,嘴裡高叫:「立刻推翻一切!」聖﹒布裡斯將誦段以2/4的節拍吼叫出來,號召大 主教徒們起來復仇。儘管舞台指揮要他們緩緩前行,但這三位身披白色技巾的修道士卻 從內瓦斯的房子後門破門而入。所有的藝術家都抽出了剛被三位修道士奉為聖物的劍和 匕首。次女高音們、男低音們、狂亂地應和著「熱情的快板」,本應是6/8拍的戲劇被 變成了6/8的誇德裡爾舞曲[注]。繼而他們沖出來,嘴裡吼著——「深更半夜之時,萬 籟俱寂,上帝與我同在,是的,即使是在深更半夜之時。」 這時觀眾都站起來了。包廂裡,正廳後座上,大門口——每個人都熱血沸騰。 觀眾似乎要一舉沖上舞台。他們都唯鎮長范﹒特裡卡西馬首是瞻,準備與造反派們 會合,去把與他們信仰同一宗教的胡格諾派打個落花流水。他們拍著巴掌,喝著彩,讓 演員謝幕。塔塔尼芒斯狂舞著她那頂蘋果綠的帽子。蠟燭迸射出的光芒令人分不清東南 西北。 拉烏爾沒去將幕布徐徐拉起,而是發瘋似地將它扯得稀爛。他面前站著瓦倫丁。 好了,「活潑的快板」標志著大二重唱正式開始了!拉烏爾等不及瓦倫丁的辯解, 而瓦倫丁也等不及拉烏爾的回答。是那段著名的《危險已過,日月如梭》,是使奧芬巴 赫[注]成名的快速樂曲之一。柔情的「行板樂曲」《你匆匆說道,啊,我是你的至愛》 成了不折不扣的「活潑的激烈樂曲」。小提琴大提琴不再按作曲家譜寫的樂曲那樣緊跟 歌唱家抑揚頓挫的歌喉。拉烏爾在那兒瞎起勁地嚷著「說吧,讓我的靈魂繼續沉沉睡去 」,可瓦倫丁沒讓他「繼續」。顯而易見,她心中正澎湃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她的 高音超過了正常的音高,變成駭人的尖叫。她手舞足蹈,歇斯底裡,彷彿著了魔。 警報響起,鈴聲迴盪,好一陣狂暴的鈴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打鈴人失去理智了 。 終於,「結尾曲」標志著這場與往不同的演出要接近尾聲了。它的開頭是這樣的: 「愛情離我而去,內心不再沉醉,噢,我備感孤獨戶要依作曲者的本意,這是一段「活 潑的快板」,而現在它卻成了狂亂的「最急板樂段」。你可以聯想到,一列特快列車在 耳旁呼嘯而過也不過如此。警鐘又嗚。瓦倫丁暈倒在地,拉烏爾撲向窗外。 夠了。忘乎所以的管弦樂隊鬧夠了。指揮棒成了棍於,成了斷了的棍子,擱在提詞 機的底座上;小提琴的弦繃斷了,琴頸絞成一團。鼓手一氣之下砸爛了鼓。第二低音提 琴手高高盤踞在他那把鏗鏘作響的、大得嚇人的樂器上。當頭的單簧管手嚥下了管上的 簧舌,第二位雙簧管手正嚼著管上的鍵,長號手吹奏的樂曲聽上去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後來,氣急敗壞的號手競然無法將手從剛才被他推得遠遠的號角的喇叭口上移開! 觀眾呢?他們氣喘吁吁,指手劃腳,大喊大叫,臉紅得彷彿體內有團烈焰在熊熊燃 燒。他們你推我擠,吵吵嚷嚷地湧向外面——男人的帽子掉了,女人的披風也不見了。 他們在過道裡相互擠來擠去,在門口你撞我一下,我撞他一下,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動 起手來了!什麼官員、鎮長,都見鬼去吧!在這個亂糟糟的場面中管你是准! 過了幾秒鐘,他們走到街上,又一返往日的鎮靜,無聲無息地各自回房,對剛發生 過的一切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記憶。 第四出戲《胡格諾派教徒》以前得花六個小時才能演完,而今天晚上,它4點半開 始,5點差12分結束。 整場戲只演出了18分鐘! 第八章莊重而歷史悠久的德國華爾茲成了瘋狂的旋轉但是,就算這些觀眾離開劇院 後又恢復了往日的從容不迫,就算他們都安安靜靜地回到各自的家中、事後只能迷裡迷 糊地重溫一下逝去的情感,他們到底還是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衝動。他們累得要命, 又彷彿吃得過撐,回來後一頭栽倒在床上,蒙頭就睡。 次日,每個基康東人對昨晚的事只有一個隱約的印象。混亂中,這個的帽子丟了, 那個的上衣帶子被扯破了;這個不見了做工精緻的鞋子,那個又四處找她最心愛的披風 。這些尊貴的人的記憶慢慢復甦過來,並為他們出格的舉止感到羞愧難當,覺得自己稀 裡糊塗地放縱了一回。他們閉口不提此事,一想它就頭疼得不行。 小鎮裡最為震驚的莫過於鎮長范﹒特裡卡西了。第二天醒來後,他怎麼也找不到他 的假髮。洛謝四下找了一氣,但一無所獲。假髮留在昨日的戰場上了。要讓﹒ 米斯特拉爾將此昭示於眾嗎?——不,這不是辦法。他寧肯不要假髮,也不願意這 樣做——如果那樣做了,他一鎮之長的面子往哪兒擱喲! 尊貴的鎮長仰面躺在床上,身上傷痕斑斑,頭昏,腦脹,唇於,舌燥。他呼哧呼哧 地喘著氣,把事情的經過翻來覆去又想了幾遍。他不想起床,那天早晨他的腦子轉得奇 快無比,40年中他什麼時候腦子轉得這樣快過!尊貴的鎮長將思緒拉回到昨天發生的不 可理喻的一切。他把它們與前一陣子在牛博士的招待會上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了。他竭 力想弄清鎮裡的顯赫人物在兩種場合一反常態的興奮原因。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安分的基康東居民鬼迷心竅了嗎? 我們是不是都發瘋了?是不是得給小鎮重建精神家園啦?昨天所有人都到齊了——權威 人士、顧問、法官、律師、醫生、校長。所有的人,如果我的記性沒有偏差的話——所 有的人都瘋了!那可惡的音樂中到底藏了些什麼東西?誰知道!不論吃了什麼,喝了什 麼,我都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呀!不會的,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片煮得很老的牛肉, 幾匙拌了糖和雞蛋的菠菜葉子,只喝了兩杯稀釋過的啤酒——那又到不了我的腦子裡去 !不會的!我自己都說不清楚裡面到底有些什麼東西,我非得做次調查不可,我要對我 的居民負責。」 這次經鎮議會表決通過的調查白搞了。事實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兒,究其原因何在卻 使精明敏銳的官員們犯了愁。而且,公眾又回到了從前的諧和寧靜,把劇院裡發生的奇 怪的一幕又一幕統統忘在腦後。報紙對它們絕口不提,《基康東憶事》對全體觀眾行為 舉止的報道也沒有任何含沙射影的地方。 與此同時,即使小鎮又一如既往的平靜,一如既往的佛蘭芒式,你還是可以覺察得 到,人們的個性和性情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你也許會和多米尼克﹒屈斯托醫生 一樣,認為「他們的神經受到了觸動」。 我來解釋一下。這種毋庸置疑的改變只會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產生。當基康東人穿 過街道,繞過廣場,走過瓦赫河岸時,他們仍然一副冷冰冰、慢騰騰的老樣子。 因此當他們身居家中時,有的人進行體力勞動,有的人進行腦力勞動——有的人什 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他們的家庭生活是沉寂的、沒有生氣的,單調得像杯白開水 一樣,一如從前。他們不會爭吵,不會與鄰里之間發生口角。他們心跳不會加速,頭腦 不會發熱。這些人通常的脈搏仍然是每分鐘50—52下。 這些古哩古怪的現象,即使是當代最傑出的生理學家也說不清、道不明。誠然,基 康東居民的家庭生活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但他們的社會生活和公共關係卻確確實實變了 。 他們在公共建築物裡打過交道沒有?如果打過,那就像高級警官所說的,「情況不 太妙」,換言之,正如在那些學者專家的討論會上、鎮公所裡、學園的梯形樓座上、政 務委員會會上,人人都難以名狀地激動不安。一個小時接近尾聲時,他們的關係開始惡 化。兩個小時後討論變成了憤慨的爭論。他們血壓升高了,彼此挖苦嘲笑一番。甚至在 教堂裡,那些虔誠忠實的信徒都不能靜下心來聽范﹒斯泰貝布道。 斯泰貝在布道壇上手舞足蹈,演講時與平日的嚴肅拘謹迥然不同。唉!結果是使爭 論比屈斯托與舒特之間的爭執更加激烈。他們沒要求當局於涉,是因為當這些彼此敵對 的人們一回到祥和的家中,就將自己對別人的冒犯和別人對自己的衝撞忘了個精光。 那些當事人對事態的嚴重性渾然不覺,他們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 。鎮裡的一位至今仍於然一身的、政務委員會30年來一直蓄意取消其職位的邁克爾﹒帕 索夫,注意到了那股興奮不安的情緒已從私家住宅裡迅速擴展到公共建築物中。他有點 擔心,如果這種情緒在家庭裡紮根蔓延,如果這場瘟疫——他是這麼說的——傳播到小 鎮街上,那該如何是好?到那時,辱罵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睜只眼閉只眼任其去的,不會 再有和平,到處都混亂不休,有的只是狂熱、激動,它們必定會毀了基康東人。 「那時會怎樣?」高級警官帕索夫驚恐萬狀,自言自語,「怎樣才能制止這種騷亂 ?怎樣才能使這些受了刺激的人冷靜下來?我的工作現在可不是個掛名差使,政務委員 會將付給我雙倍薪水——除非我自己也被瘟疫傳染上了,去破壞社會和平,擾亂社會秩 序!」 他不幸言中了。可怕的《胡格諾派教徒》演出後不到兩個星期,無論是交易所、劇 院、教堂、鎮公所、學校、集市等正規公共場所,還是私家住宅,全染上了「瘟疫」。 銀行家科拉荷家裡最先表現出這種癥狀。 這位闊佬邀集鎮上的名門望族到家中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舞會,或者至少可以說舉行 了一場舞會。幾個月前他放出了3萬法朗的貸款,其中的四分之三已正式簽約。 為慶祝他財政上的成功,他召集同鄉們在客廳裡歡聚一堂。 眾所周知,佛蘭芒式的社交聚會是簡單、乏味的,聚會上通常只須幾杯啤酒和果汁 就可以將客人打發掉。所談的大抵是關於天氣的好壞、莊稼的長勢、花園的良莠、花的 料理、尤其是關於郁金香如何料理等等話題。間或還會來曲華爾茲,但依照基康東上流 社會舉行舞會的慣例,一曲德國華爾茲每分鐘僅須轉二分之一圈,跳舞者手能伸多長, 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有多大。波爾卡舞曲已改成4拍,極力去配合華爾茲的節拍。但不論 拍子多慢,跳舞的人都跟不上管弦樂隊,結果總是不得不停下來。 這些少男少女熱衷於參加的、能使他們開開心心玩一通的聚會還沒被任何居心不良 者破壞過。那麼,今晚在科拉荷家裡,為什麼果汁像是變成了令人頭昏腦脹的藥酒,變 成了閃閃發光的香擯,變成了又濃又烈的潘趣[注]?為什麼晚會進行到一半時,客人們 被一種神秘兮兮的氣氛包圍了?什麼米奴哀舞曲[注]成了吉格舞曲[注]? 為什麼管弦樂隊加快了演奏速度?為什麼這些蠟燭像劇院中的一樣少有地明亮?是 什麼電流侵襲了銀行家的客廳?舞伴與舞伴之間怎會挨得這麼近?他們怎會如此失態地 抓住對方的手?在那段田園曲中,他們踩著一種古怪的步子,跳著男子單舞式舞步,是 那樣的惹人注目。而以前,他們又是多麼莊重,多麼嚴肅,多麼威風,多麼一本正經啊 ! 唉!哪位俄狄蒲斯[注]能回答這些無從解釋的難題?高級警官也出席了舞會,他清 楚得很,風暴就要來臨了。但他想管管不了,想逃又逃不掉,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被注人 了一針興奮劑,體內蠢蠢欲動,神經緊張兮兮。有人幾次看見他朝一堆甜 食猛撲過去,貪婪地大口大口吃起來,彷彿節食了好長一段時間,又控制不住而食 欲大開了。 舞會越來越有趣。每個人的嘴裡都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嗡嗡似的聲音。他們在跳舞 ——真的舞起來了。他們的腿扭動得越來越厲害,臉紅紅的,幾乎可以與酒神塞利納斯 媲美,眼睛如紅寶石一樣光彩奪目。人們深深地陶醉在其中,舞會氣氛空前高漲起來。 當樂隊轟轟烈烈地奏出許茨式[注]的華爾茲,當這曲洋溢著德意志風格、本應緩緩 演奏的華爾茲被樂師們狂舞著胳膊敲打出來時,啊,它再也不是什麼華爾茲了! 它是肆虐的旋風,是叫人頭暈目眩的轉動,只有一群魔鬼瘋狂地打著拍子才弄得出 來的旋轉!緊接著,一股彷彿來自地獄的力量,急速旋轉著刮了過來,繞過大廳、客廳 、前廳,在樓梯間來回轉了幾個圈後,又從這所富家大宅的內殿繞到頂樓,繞過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繞過父親母親,繞過形形色色的人們,繞過胖乎乎的銀行家科拉荷,繞 過梅爾芙﹒科拉荷,繞過政務委員會委員,繞過地方官員。首席法官、鎮長范﹒特裡卡 西和高級警官帕索夫都無一倖免,它整整持續了一個鐘頭,誰都無能為力。事後沒有一 個人能記得在那個刺激的晚上自己和誰跳過舞。 但她忘不了!那天過後,她夢到火辣辣的高級警官一往情深地、用力地摟著她。 這個「她」就是和藹可親的塔塔尼芒斯! 第九章牛博士與助手耶恩交談了一陣子「嗯,耶恩?」 「先生,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管道也舖好了。」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現在,我們要大規模地將它付諸實踐!是的,大規模地!」 第十章瘟疫席捲整個小鎮,後果怎樣接下來的幾個月中,魔鬼非但沒有收斂,反而 更加猖撅。瘟疫從私宅擴散到大街小巷,基康東小鎮徹底地「改頭換面」了。 更離譜的現象出現了,不僅動物受到衝擊,就連植被也被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左右 了。 按理說,瘟疫有局限性。人得了動物不會得,動物得了植物不會得。你什麼時候見 過馬染上天花,人染上牛瘟,羊染上馬鈴薯黑斑病?但此時一切自然法則都翻了邊。不 僅鎮民的性情。行為、想法發生了變化,就連家禽——貓啊狗啊、馬啊牛啊,驢啊羊啊 的——都染上了瘟疫。它們的平衡似乎已被打破。連植物都沒有漏網,也出現了類似癥 狀。 花園裡、菜園中、果園內都顯現出了異常情況。攀籐類植物比以往更放肆地攀緣向 上。叢生植物愈來愈茂密。灌木叢成了樹林。很少照料的谷物也星星點點地冒出綠茸茸 的頭,要在以往,它們怎麼會長得這麼快!即使是在最有利的環境中,它們也只會一點 一滴地、慢慢地生長。龍須菜有幾尺高了,洋姜長得西瓜般大,南瓜長得葫蘆般大,葫 蘆長得有教堂裡的鐘那樣大,量起來——據我看——直徑足足有9英尺。洋白菜有如灌 木叢一般茂密,而蘑菇又如傘一般大。 水果同樣長得勁頭十足。一顆草莓兩人才吃得完,而一只梨子得四個人分享才行。 葡萄呢,簡直有普桑在他的《特使歸天》裡所描述的那麼大。 和他們相比,花兒也不甘落後,碩大的紫羅蘭散發的芬芳隨處可聞,大得嚇人的玫 瑰令人觸目驚心,百合花短短幾天內就繁衍成了一片萌生林,天竺葵花、雛菊花、山茶 花、杜鵑花霸佔了花園小路,誰也不服輸地瘋長一氣。郁金香,這些佛蘭芒人最鍾愛的 花兒,它們曾讓多少情人們為之心動為之醉呵!尊貴的范﹒比斯瓊有天在他的花園裡看 見一朵奇大無比的郁金香——它的花萼做成的巢足可以容納所有的旅鶇鳥,當時,他差 點暈厥過去。 鎮裡的人聞訊都趕來觀看這朵奇葩,並美其名日,「基康東之郁金香」。 可是,唉!要是這些植物、水果、花朵大到令人不敢正視的地步,要是所有植被都 不屈不撓地長下去,要是它們的色彩和芳香更薰人耳目,那它們很快就會凋謝。 它們貪婪地、沒有節制地吸人空氣,不久,便會萎縮、衰頹、凋零,然後枯萎。 那朵遠近聞名的郁金香就慘遭這種厄運:它只神氣活現了幾大,就消瘦下去,沒有 生氣了。 家禽也是如此,小到看家狗,大到豬圈裡的豬,小到籠子裡的金絲雀,大到家畜欄 裡的火雞,無一不落得和郁金香同樣的下場。必須指出,這些家畜以往和它們的主人一 樣萎靡不振,動都懶得動。貓和狗無精打采地像斷了氣。它們高興時不會跳躍,發怒時 不會嗥叫。它們的尾巴即使是銅做的,也不至於這麼難以擺動。什麼咬人啦、抓人啦簡 直聞所未聞。至於瘋狗,則被視為想像中的怪獸,如獅身鷹頭獸或《啟示錄》裡的珍稀 動物等等。 但這幾個月內發生了多麼驚天動地的變化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無一遺漏地被記 載下來了。貓、狗開始齜牙咧嘴,面露猙獰。其中有幾隻因為不斷惹是生非而遭懲罰。 有人親眼看見一匹馬破天荒地咬起嚼子來,並在基康東大街上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有人看見一頭牛低頭用角去頂自己的同類,還有人看見一頭驢子在聖﹒埃尼夫宮殿裡 不停地打著滾,四腳在空中亂抖一氣,並破口大叫;一只綿羊,沒錯,是一只綿羊—— 英勇地從屠夫的刀下死裡逃生。 鎮長范﹒特裡卡西不得不制訂若干治安條例,這些條例專門針對如何處治這些發了 瘋的家畜而定,它們鬧得基康東不得安寧、烏煙瘴氣。 但是,唉!如果說動物已經瘋了,那麼人又能好到哪裡去呢?無論是老的還是少的 ,都在劫難逃。曾幾何時,小孩能輕而易舉地被拉扯成人,並很快就能自食其力。而現 在,奧諾雷﹒森塔法官第一次向他的小調皮舉起了竹鞭。 學校裡也隱隱露出一種叛逆的跡象,課堂上詞典裡描述的盡是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事 物。學者專家不甘心被禁錮在這裡。這種情緒連帶傳給了教師們,他們佈置多得嚇人的 作業,並實行匪夷所思的懲罰制度,把學生壓得喘不過氣來。 還有呢!這些嚴肅的基康東人以前吃的不過是些摜奶油,如今呢,他們食量大如牛 ,摜奶油哪能填飽肚子?人們的肚子成了無底洞,得拚命地往裡面塞東西。小鎮的食物 需求量增加了兩倍,人們吃兩餐飯解決不了問題,要吃六餐。消化不良的情況時有發生 。顧問尼克洛斯一個勁地嚷餓,范﹒特裡卡西怎麼喝水都止不住渴,他經常處於一種半 瘋狂的狀態。 總之,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日益增多。喝得醉醺醺的人們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著。 這些人大多身居要職。 多米尼克﹒屈斯托醫生門口擠滿了患胃灼熱、炎症和神經病的病人,由此可以想見 他們所受的刺激之深。 基康東街道上大吵小吵不斷。一度空曠的大街如今人滿為患,誰願意老老實實呆在 家裡?新的檢察機關成立了,用以對付擾亂社會秩序的人。鎮公所裡新添了一座牢房。 隨著肇事者的不斷增多,牢房也不斷「充實」起來。高級警官帕索夫沒轍了。 一樁婚事不到兩個月就可以定下來——以前怎會發生這種事?不錯,校長魯普的兒 子已經將奧古斯蒂娜﹒羅維爾的女兒迎娶過門,距他向她求婚的日子僅57天! 其他婚事也輕而易舉地就給定了下來。要依往常的慣例,討論來討論去準會拖上好 幾年。鎮長范﹒特裡卡西發現他的女兒蘇澤正一步步跳出他的手掌心。 至於親愛的塔塔尼芒斯呢,她毫不扭。泥,問高級警官帕索夫是否願意和她組合成 一個家庭。在她看來,這種組合定會使她幸福和快樂,使她驕傲和年輕! 終於,令人深惡痛絕的決鬥爆發了!——真正的決鬥,是用槍——馬槍——在25步 時射出真正的子彈!是哪兩個人?說出來讀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弗朗茨,那位文質彬彬的垂釣者,和西蒙﹒科拉荷,闊綽的銀行家的兒子。 導火線源於鎮長的女兒蘇澤。西蒙接受了爐火中燒的情敵的挑戰,準備滿腔怒火地 打出一槍! 第十一章基康東人作了一項英勇的決定大家看到了,基康東人淪落到何種可悲可歎 的地步!他們方寸大亂,終日渾渾噩噩。你眼神裡只要流露出一絲輕蔑,他們就會挺身 而出,挑起爭端。最乖覺的市民變了,變得好惹是非,好拌口角。有些人讓胡須恣意生 長,其中還有幾位——最好斗的那幾位——還特地裡讓胡子翹了起來。 事情就是這樣。小鎮的管理機構江河日下,維持社會秩序變得十分艱難,這是因為 政府沒有組織起來,商量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的緣故。鎮長——那位堂而皇之的范﹒特 裡卡西曾經是那樣的溫文爾雅,那樣的麻木不仁,那樣的難於拿個主意——現在心裡窩 著一團火,動不動就大發一通脾氣。他刺耳的聲音迴盪在房子裡的每個角落。每天他要 作20項決定,經常將他手下的官員罵得狗血淋頭,並竭力強化他的管理制度。 啊,變化多大啊!鎮長的那幢曾何其賞心說目、清靜安謐的住宅,那個頂呱呱的佛 蘭芒式的家——往日的寧靜跑到哪兒去了喲!家裡發生了多麼驚人的變化啊! 梅爾芙﹒范﹒特裡卡西變得尖酸、刻薄、反覆無常。她丈夫有時只有用更高的聲音 才能勉強壓制住她的聲音,可還是不能讓她閉嘴。這位高貴的夫人任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對什麼事都要大驚小怪一番。一切都亂了套。傭人們老惹她生氣,不論做什麼事她都 嫌他們手腳太慢。她叱罵洛謝,甚至對她的小姑子塔塔尼芒斯都不留一點情面。塔塔尼 芒斯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她針鋒相對地予以回敬,范﹒特裡卡西自然站在洛謝這邊,人 之常情嘛!而這只會使矛盾不斷升級。鎮長夫人不停地叫啊嚷啊,和她丈夫之間的吵鬧 沒完沒了。 「我們到底是怎麼了?」鎮長愁眉苦臉,仰天長歎,「我們中邪了?著魔了? 咳,梅爾芙﹒范﹒特裡卡西,梅爾芙﹒范﹒特裡卡西,不把我置於死地,你是不會 善罷干休的!可那會使我們家族的傳統毀於一旦啊!」 讀者想必不會忘記他們家族的奇怪傳統:范﹒特裡卡西先生會成為鰥夫,接著再娶 回一位新妻子。這個家族世世代代如此。 與此同時,它也給大眾的心態造成了其他一些怪異的、不可忽略的效應。這種至今 起因不明的興奮狀態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生理上的變化。到目前為止都沒得到發現的才幹 在群眾中被發掘出來了,能力突然得到發揮。二流的藝術家顯示出新的才華。政界和文 藝界一樣,不斷有新面孔出現。演說家們以自己的實力證明了他們在激烈的爭辯中游刃 有余。他們所提的每個問題無疑是給本已按捺不住的聽眾火上燒油。上至鎮務委員會會 議,下至公眾政治性聚會都有這種傾向。當20家報紙,如《了不起的基康東》、《公正 元私的基康東》、《激進的基康東》、《過激的基康東》等等,言辭頗富煽動性地提出 至關重要的社會問題時,一個俱樂部在基康東應運而生了。 是些什麼問題呢?什麼問題都有,但說穿了又都不成問題。有關於搖搖欲墜的烏代 那塔樓的,一些人主張拆掉它,而另一些人又建議維持原狀,眾說紛壇,莫衷一是;有 關於鎮務委員會頒布的管理條例的,幾個性格暴躁的人揚言他們要堅決予以抵制;有關 於打掃臭水溝、修補下水道的等等,人們為這個也爭論不休。鬥志昂揚的演說家們根本 不把小鎮的內部管理機構放在眼裡。他們甚至變本加厲,挖空心思地挑動同鄉們點燃戰 火。 基康東八九百年來一直很有理由打一仗,他們把這個理由看得很神聖,這個理由曾 經一度已消聲匿跡。 下面就是基康東要宣戰的理由。 也許很多人還不知道,基康東——這座隱匿在弗蘭德斯一個幽靜宜人角落的小鎮, 與弗蓋門小鎮毗鄰而居。兩個小鎮的土地是連在一塊兒的。 1815年,也就是鮑得溫伯爵揮淚告別十字軍[注]的前一陣,弗蓋門鎮的一頭牛—— 牛不是私有財產,而是公家的,你謹記在心就行了——膽大包天,居然闖到基康東的領 地上吃起草來。這只可憐巴巴的畜牲才吃了三口,就落下了罪名——攻擊、冒犯。罪過 ——隨你怎麼說都行,並被正式起訴了,因為當時的執法官已懂得如何進行記錄。 「時候一到,我們就要報復他們,」本屆鎮長的第32代祖先納塔莉﹒范﹒特裡卡西 如是說,「如果弗蓋門人只是一味地等待,那他們不會蒙受任何損失。」 弗蓋門人受到了警告。他們始終覺得,那次冒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慢慢淡忘, 這並不是無稽之談。而且幾個世紀以來,他們與鄰居基康東人的關係一直非常融洽。 殊不知,天有不測風雲,或者乾脆說,在這場奇怪的瘟疫的影響下,基康東人今非 昔比了。他們心中埋藏的復仇之火又燃燒起來。 就是在蒙斯特勒萊街的一家俱樂部裡,好斗的演說家舒特突然提到此事。他旁敲側 擊,滿懷激情地煽風點火。他回想起基康東人以前所受的攻擊和侮辱,認為一個「十分 愛惜它自己的權利」的民族是絕不會眼巴巴地坐視不管的。他說侮辱怎麼能忘記?傷口 還滴著鮮血呢。他又提到弗蓋門人幾次點頭示意時都居心叵測,這表明他們多麼的瞧不 起基康東人。他向他的長久以來,或許是不知不覺忍受這種精神侮辱的同胞們發出了號 召。他懇求「古老小鎮的後代們」去索回一筆相當數量的賠款。 上述基康東人從來沒聽到過的話引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所有聽眾都心領神會地站 了起來,振臂高呼要打一仗。律師舒特從沒像今天這樣大獲全勝。 與會的鎮長、顧問和所有貴族眼看著群眾的激情聲勢浩大地爆發出來,卻束手無策 ,他們不想阻止。如果說他們嚷得不比其他人更兇,至少也是一樣地兇:「到前線去! 到前線去!」 前線離基康東城門僅兩英里,弗蓋門人大禍臨頭了,因為他們根本來不及往四下裡 去看一看,而基康東人進入他們的領地簡直易如反掌。 這時,只有若斯﹒萊昂曲克——那位受人敬重的藥劑師——在這個緊要關頭沒喪失 理智,他企圖使他的同胞們明白:他們沒槍,沒炮,也沒將軍。 可他們很不耐煩地打著手勢告訴他:什麼將軍啊,槍炮啊,是可以臨時拼湊起來的 ;憑著正義,憑著對自己領土的熱愛,他們一定會銳不可擋,無堅不摧。 鎮長隨即衝到前面,慷慨陳辭,說什麼有些優柔寡斷的人披著一層「謹慎小心』 的面紗,骨子裡卻膽小如鼠,然後他的手充滿愛國激情地一揮,表示他撕下了那層 面紗。 雷鳴般的鼓掌聲幾乎要把大廳給震塌了。 一次表決勢在必行,在陣陣歡呼聲中它立即得以實施。 「到弗蓋門去!到弗蓋門去」的呼聲此起彼伏。 於是鎮長又不容辭地承擔了動員軍隊的任務。他以小鎮的名義保證,這次勝利獲得 的榮譽不會亞於羅馬時代的將軍勝利後獲得的殊榮。 而執拗的若斯﹒萊昂曲克沒意識到自己已成為眾矢之的,他還想說幾句。他指出, 在羅馬只有殲敵5,000的將軍才能說打了勝仗,才能獲得榮譽。 「那又怎樣?」有人吼道。 「弗蓋門小鎮只有2,393個居民,所以這事不是那麼容易,除非一個人被殺死幾次 ——」 可這位不幸的智者話沒說完,就被推了出去,他們拳腳交加,把他打得青一塊紫一 塊。 「市民們,」帕爾馬歇說道,往常他的身份是一家食品雜貨零售店的店主,「別聽 這個膽小如鼠的藥師瞎說,如果你們願意聽我的命令,我保證殺死5,000個弗蓋門人! 」 「5,500個!」一個決心更大的愛國主義者嚷道。 「6,600!」雜貨店店主寸步不讓。 「7,000!」讓﹒奧迪德克叫道。他是呂埃﹒赫姆朗的兒子。呂埃是個甜點師,靠 生產摜奶油一步步走上了發跡的道路。 「好!」鎮長范﹒特裡卡西看到沒人再下更高的「籌碼」時,大聲喊道。 這樣,甜點師讓﹒奧迪德克便成了基康東軍隊的總指揮。 第十二章助手耶恩據理力爭,牛博士卻不理不睬「好了,先生。」次日耶恩說道, 他正把小口玻璃瓶裡的硫酸倒進巨形電池的槽溝裡。 「好了,」牛博士接口道,「我說的沒錯吧?瞧瞧,這個民族不僅僅在物質方面發 展變化了,在道德觀念、行為舉止、聰明才幹、政治覺悟哪個方面沒發生變化! 這只是『分子』問題。」 「毫無疑問,但是——」 「但是什麼?」 「你不覺得有點過火嗎?這些可憐人沒道理變得這麼激動吶!」 「誰說的!」博士說道,「就是要他們這樣激動!我會堅持到底的!」 「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先生,但我覺得實驗可以收尾了,該——」 「該怎麼了?」 「關閉閥門。」 「你敢!」牛博士咆哮起來,「如果你膽敢這樣做,我不掐死你才怪!」 第十三章 事實又一次證明:在高處,人間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忽略不計「照你看…… 」鎮長范﹒特裡卡西問顧問尼克洛斯。 「照我看哪,戰爭已在所難免了,」尼克洛斯宣稱,口氣一點兒也不含糊,「報仇 雪恨的時候到了!」 「我說,」鎮長刁蠻地說道,「如果基康東不抓住這個機會捍衛他們的權利,他們 怎麼配做基康東人!」 「好吧,我宣佈,我們立刻動員軍隊去進攻他們!」 「就是就是。」范﹒特裡卡西趕忙附和,「你在跟我說嗎?」 「正是,鎮長先生。你應該聽聽真話,儘管它們有時不太中聽。」 「你自己倒是應該去聽聽,顧問,」范﹒特裡卡西傲氣十足,「這話應該由我來說 ,而不是你!沒錯,先生,沒錯,再耽擱下去就有點可恥了。基康東小鎮始終嚥不下這 口氣,它等機會報仇等了900年!隨你怎麼說,你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我們反正得 向敵軍出擊。」 「假如你執意一意孤行的話,」尼克洛斯尖刻地回嘴,「那好,先生,用不著你參 加,我們自己去。」 「鎮長的位置應該在前線,先生!」 「先生,顧問的位置也一樣。」 「你這是在侮辱我,讓我的希望全成泡影!」鎮長叫道,他幾乎忍不住要沖上去給 顧問幾拳。 「你懷疑我的愛國心,就不是在侮辱我了?」尼克洛斯提高嗓門,同樣作好了搏鬥 的準備。 「你給我聽好了,先生,基康東軍隊必須在兩天內整裝待發!」 「你也給我聽好了,先生,不用48小時我們就會朝敵軍進攻!」 從這段零零碎碎的對話中不難看出,兩個談話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倆人都想開仗, 但他們太興奮了,以至於吵了起來,尼克洛斯不買范﹒特裡卡西的賬,而范﹒ 特裡卡西更不會買尼克洛斯的賬。就算他們在這個重大問題上意見相左,就算鎮長 希望發動戰爭而顧問堅持和平,爭論也不會比現在更激烈。這兩位一度是朋友的人現在 卻惡狠狠地瞪著對方。他們的心一陣撲撲亂跳,臉漲得鮮紅絆紅,雙唇緊閉,渾身發抖 ,聲音刺耳極了,顯然他們要大打出手了。 幸而大鐘恰是時候地響起來,及時制止了他們。 「時候到了!」 「什麼時候到了?」 「上鐘樓的時候。」 「真的,你樂意也好,不樂意也好,先生,我可要上去了。」 「我也是。」 「那麼走吧!」 「好!」 最後幾句話讓人聯想到:一場格鬥將要發生,兩個對手即將在塔頂上進行一場殊死 的搏鬥。但事實卻不是這樣。鎮長和顧問這兩位鎮裡公認的頭面人物要到鎮公所去,並 爬上塔樓的頂層,俯瞰基康東。他們打算考察考察敵國的地形,為他們軍隊的進攻制訂 萬無一失的作戰方案。 儘管在這個問題上已達成一致意見,他們在路上還是喋喋不休,吵個沒完。街上老 遠就傳來他們大聲說話的聲音,但現在所有行人對此都已習以為常。兩位要人的臉紅脖 子粗在他們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誰也沒有去加以理會。這會兒誰要是心平氣和,那 準會被當個怪物。 鎮長和顧問來到塔樓的入口處,心中怒氣上湧,一陣接過一陣。他們臉上的紅暈已 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慘白。雖然兩個人想法並無差異,但那場可怕的爭論已深入骨 髓。大家都知道,蒼白表示憤怒幾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在窄窄的塔樓樓梯口兩個人又大動肝火。誰先上這七彎八拐的樓梯?說句實話,他 們動手了。顧問尼克洛斯哪還顧得上他是自己的上級,是在鎮裡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他 猛地把范﹒特裡卡西朝後面一推,自己一溜煙地沖向樓梯。 兩人都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對方的頭一頓猛打猛擊。 在離人行道大約357英尺高的塔樓上,一場驚天動地的搏鬥就這樣發生了。 然而,兩個冤家對頭很快就氣喘咻咻了。爬到樓梯的第八級時,他們步子邁得更加 沉重,同時「呼呼」地喘著粗氣。 那麼,這是因為他們精疲力竭了嗎?如果說他們怒氣還沒有完全消失,至少表面上 是看不出來了。他們不吭聲,並且,說不清楚為什麼,似乎爬得越高,心裡就越不那麼 激動。他們想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好比咖啡壺從火上移開後一樣,他們腦子裡也不 再熱血沸騰。 沒有答案。事實上,到了距地面266英尺的樓層,兩個對頭坐下來,比原先冷靜了 許多。他們瞅著對方,眼裡沒有絲毫怒意。 「這麼高!」鎮長用手絹揩揩他那張紅通通的臉。 「真的太高了!」顧問接腔,「知道吧?我們現在比德國漢堡州的聖﹒邁克爾教堂 還要高出14英尺!」 「我當然知道。」鎮長說話時的口氣非常自負,但這也難怪,他是基康東小鎮的第 一行政長官嘛! 幾分鐘後,兩位要人又向上爬去,不時好奇地湊在塔樓四周牆壁上的透氣孔向外望 望。鎮長走在前頭,顧間沒提出異議。到了塔樓第304級時,范﹒特裡卡西累得不行, 尼克洛斯居然還好心地從後面推了他一把。鎮長也沒有拒他於千里之外。登上塔樓平台 後,他由衷地說了句:「謝謝你,尼克洛斯,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對你的。」 幾分鐘前,在塔底時,他們猶如兩頭猛獸,恨不能將對方撕個粉碎;而現在到了塔 頂,他們又儼然成了一對鐵哥們。 天氣好極了。當時正好是5月,陽光驅散了所有的霧雹。空氣是多麼清新,多麼純 淨啊!遠方,即使是最微小的東西也能一覽無遺。弗蓋門的雪白的城牆近在咫尺,紅紅 的、凸出來的牆頭和鐘樓在閃閃發光。這就是那座小鎮,那座命中注定要慘遭戰火洗劫 的小鎮! 鎮長和顧問如同兩個高貴的、非常默契的人一般,並肩坐在一條小石凳上。等他們 緩過氣來時,他們便東瞅瞅,西看看,然後,沉默了一會兒——「這一切多美妙啊!」 鎮長叫道。 「是的,美極了!」顧問接口,「你不覺得嗎?好樣的范﹒特裡卡西,人類就應該 住在這麼高的地方,而不是在地球表面上像蝸牛一樣慢慢地爬行?」 「說得對極了,坦率的尼克洛斯,」鎮長回答,「你說到我心坎裡去了。你深知我 們心靈深處渴求的是怎樣一種情感!我們全身心地、不遺余力地去獲取這種情感!就是 在這麼高的地方,哲人深思,聖人長存,他們遠離塵世的一切苦難!」 「我們繞塔頂走一圈如何?」顧問問。 「就繞塔頂走一圈吧!」鎮長同意了。 兩位密友又像從前一樣,手挽著手,在回答對方的問題前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地形 。 「我至少有17年沒來過塔樓了。」范﹒特裡卡西說。 「我好像從來沒來過這裡,」尼克洛斯道,「太遺憾了!站在這麼高的地方看風景 真是妙不可言!看到沒有,我的朋友?瓦赫河正在樹林間彎彎曲曲地流著呢!」 「再往上點,那是聖﹒赫爾曼達德高地啊!它在遠處顯得多麼優雅喲!注意到那片 綠色的樹林帶沒有?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啊,大自然啊大自然,尼克洛斯! 人類哪有力量和它一比高低呢?」 「這一切真使人心曠神怡,我的好朋友,」顧問答道,「看!成群結隊的牛啊,羊 啊,正悠然自得地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 「農夫到田裡去了!我敢說他們就是阿卡迪亞的牧羊人[注],就差根笛子了!」 「這片肥沃土地上空的美麗的藍天,純得連塊雲彩也沒有!嘿,尼克洛斯,誰到了 這裡都可以成為一名詩人!我真弄不懂聖﹒西蒙﹒史蒂利特怎麼沒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 詩人!」 「也許是因為他的專欄還不夠水準,」顧問微微一笑。 這時基康東的大鐘又響了起來,清脆的鐘聲聲聲人耳,動聽極了。兩個好朋友聚精 會神地聆聽著。 然後,范﹒特裡卡西平靜地間:「可是,尼克洛斯朋友,咱們到塔頂來究竟是為了 什麼?」 「實際上,」顧問答道,「我們簡直像在做夢一般——」 「咱們到底為什麼要來這兒?」鎮長又重複了一遍。 「我們來這兒,」尼克洛斯解釋,「是為了呼吸新鮮的空氣,呼吸沒被塵世污染的 空氣。」 「那麼,我們該下去了吧,尼克洛斯朋友?」 「下去吧,范﹒特裡卡西朋友。」 他們朝舖展在眼前的宜人景色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然後鎮長帶頭慢吞吞地穩步走 下樓梯,顧問緊緊跟在後面。他們到了先頭呆過的平台,臉又開始泛出紅色。 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後,他們接著往下走。 沒過多久,范﹒特裡卡西叫尼克洛斯走慢點,別再踩他的腳跟,這使他「不太高興 」。還不止於此。又向下走了20級後,他命令顧問在原地不動,以便他能順順噹噹地前 進。 顧問的回答是,他可不想為了哄鎮長開心而使自己像塊木頭似地立在那兒,說完後 他邁開步子。 鎮長又下了20級樓梯,警告尼克洛斯,他的忍耐力到了最大限度。 尼克洛斯說,無論如何他都得先下去。由於樓梯過道非常窄,而且黑魆魆地伸手不 見五指,兩個高貴的人撞到了一塊。現在他們口裡吐出來的最溫和的詞竟然是「笨蛋」 和「白癡」! 「我倒要看看,你這頭蠢驢,」鎮長吼道,「我倒要看看,在這次戰爭中你能殺掉 誰,進軍時你是什麼軍銜!」 「軍銜說什麼也會排在你之上,你這個老不死的呆瓜!」尼克洛斯毫不讓步。 爾後他們嚷得更兇了。兩個人似乎骨碌碌地一起滾下了樓梯。怎麼啦?他們怎麼說 變就變?塔頂上的溫柔的綿羊為什麼到下面200英尺時成了窮兇極惡的老虎? 管它什麼原因,反正塔樓的守門人聽到吵鬧聲後把門打開了。兩個冤家遍體鱗傷, 眼珠都快凸了出來,他們正互相撕扯著對方的頭髮——幸而他們戴的是假髮。 「我要討個公道!」鎮長在對頭的鼻子下晃晃拳頭。 「隨時奉陪!」顧問尼克洛斯還想用力踢他一腳。 自己也躁動不安的守門人——不知道為何——對這種事已司空見慣了。他心裡莫名 其妙地激動起來,也躍躍欲試,準備投入到這場戰鬥中去。但他總算穩住了自己,跑到 外面通知左鄰右舍:鎮長范﹒特裡卡西和顧問尼克洛斯要打起來了。 第十四章 說到這裡,基康東居民、讀者、甚至作者都企盼知道故事的結局剛剛那件事表明, 基康東人興奮到了極點。瘟疫到來之前,鎮裡的兩位交情最深、舉止最有風度的人居然 要刀刃相見!幾分鐘前他們的相互理解,和藹可親,他們慣於的深思熟慮,都原封不動 地留在了塔頂。 獲悉這些事後,牛博士掩飾不住自己的高興勁兒。耶恩看到事情亂得一塌糊塗後, 便在牛博士面前不斷提出抗議,但一切抗議均告枉然,牛博士一概嗤之以鼻。 並巳,他們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他們同樣暴跳如雷,結果往往以像鎮長和顧問 一樣大鬧一場而告終。 大家都忘了一件事:預期的決鬥必須推遲到弗蓋門的問題得以解決後才能進行。 誰有權讓鮮血白流?最後一滴血應屬於他們危在旦夕的土地。還有什麼事比這事更 重要?誰又能置身度外,不聞不問呢? 鎮長范﹒特裡卡西儘管已箭在弦上,渾身充滿戰鬥激情,但他還是認為,不事先給 他們提個醒是不道德的,因此他派了奧特雷——一名鄉間警察——去要求弗蓋門為 1195年那次擅自闖入基康東境地作出賠償。 弗蓋門當局起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個特使到底在說些什麼。後來,他 們不管他好歹也是個官員,粗暴地將他攆了出去。 范﹒特裡卡西又派甜點師將軍的一名副手——市民伊德威爾﹒舒曼將納塔莉﹒ 范﹒特裡卡西鎮長於回195年起草的起訴書原件送到弗蓋門去。伊德威爾﹒舒曼是 麥芽糖制造商,忠心耿耿,並且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永遠不知道什麼叫疲倦。 弗蓋門的當權者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們如法炮製,把副手也趕了出去。 鎮長一十萬火急地召集鎮裡的高級官員。 他們鄭重其事地、以最後通牒的形式起草了一封擲地有聲的信件,信中明明白白地 提出要打一仗,並限這座行將彌補它對基康東造成損失的小鎮24小時內予以答復。 信發出去了,幾個小時後又被退回來,退回來時已被撕成碎片。這進一步激怒了基 康東人。基康東人以往總是一副溫和恭順的模樣,所以弗蓋門人對他們提出的要求、最 後通碟以及戰爭威脅都一笑了之,根本不當回事兒。 只剩下最後一條路了——就是以武力來解決問題。基康東人只能祈求戰爭之神的庇 護,並按普魯士人的方式,趁弗蓋門人還沒作好充分準備之前,進攻! 這個決議是鎮務委員們在一次煞有其事的秘密會議上定下來的。會間人們叫啊,嚷 啊,信誓巳旦,張牙舞爪,那股瘋勁即使是一群狂徒,一群魔鬼附體的人也會自歎不如 。 一旦公開宣戰,將軍讓﹒奧迪德克就立即將小鎮的2,393個居民一個不落地召集起 來組成一支軍隊。女人、孩子、老人都加入到身強體壯的男人的行列中,能砍能打的東 西全派上了用場,作武器使用。小鎮裡的槍自然也被徵用了。總共找到五支(其中兩支 的保險栓已不知所終),它們被分發給了尖兵。 大炮就是那些曾經裝在城堡上的舊式火炮。這些大炮曾在1339年被用來攻打卡努瓦 ,當時是人類歷史上首次使用大炮,從那時起它們被閒置了五個世紀。被指派為炮手的 人應該說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根本沒有炮彈裝填。但即使是這樣,這個龐然大物仍足以 讓敵人聞風喪膽。至於其他武器呢,它們是從古玩陳列室裡找出來的——隧石斧、頭盔 、法蘭克戰斧、戟、投槍、雙器輕劍等等,或是在家居——通常被稱作「壁櫥」或「廚 房」——中找到的。但勇氣、正義感、對外人的仇恨以及對復仇的渴望會比更先進的武 器——機關鎗和膛槍還要管用,至少基康東人是這麼認為的。 軍隊列隊經過檢閱台,點名時沒有一個居民缺席。騎在馬背上的讓﹒奧迪德克將軍 搖搖晃晃。他的座騎是匹老馬,三次將他摔下來,但他卻安然無恙,拍拍屁股又爬起來 ,這被視為一個好兆頭。鎮長、顧問、高級警官。首席法官、教師、銀行家以及修道院 院長——總之,鎮上所有的頭面人物都走在隊伍的前面。所有的母親、姐妹和女兒都堅 強極了,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們激勵自己的丈夫、父親和兄弟勇往直前。在范﹒特裡卡 西夫人的感召下,她們甚至緊緊跟在後面,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後衛部隊。 號手讓﹒米斯特拉爾吹響了軍號。在一片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中,部隊朝烏代那城門 開去。 正當隊伍要離開小鎮城牆時,前面突然沖出一個人來。 「停下!停下!你們這群蠢貨!」他高聲大叫,「別開仗!我去關閥門!你們的本 性沒變!你們還是頂狐狐的好市民,安分守己的好市民!你們之所以這麼衝動,全是由 於我的導師牛博士一手造成的!這不過是次實驗吶!他借口要用氫氣照亮街道,他灌給 ……」 助手情緒非常激動。他話沒說完。就在博士的秘密即將大白於天下時,牛博士突然 出現,怒不可遏地猛撲過來,一把抓住可憐的耶恩,對著他嘴巴就是幾拳。 這成了一場廝打。耶恩的從天而降,使鎮長、顧問和那些頭面人物怔了半晌。 他們怒從心起,一個個氣急敗壞地衝到那兩個人跟前,不由分說將他們狠揍了一頓 。 牛博士和他的助手被扎扎實實地捆了起來。鎮長范﹒特裡卡西下令將兩人拖到牢房 裡去。這時——第十五章撥開雲霧見青天這時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基康東四周 的空氣彷彿著了火。一股烈焰騰空而起,像流星一樣瞬息即逝。如果是晚上,火光在 10裡開外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整支部隊都摔倒在地上,那樣子活像一幫修道士。所幸沒有人受傷,他們只擦破了 一點皮。甜點師這次僥倖沒從馬背上掉下來,他頭盔上的羽飾給燒焦了,僅此而已。 怎麼回事?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是煤氣廠爆炸了。由於牛博士和他的助手沒到場,工人們 肯定不小心出了點紕漏。誰都弄不明白裝氧氣的蓄水池怎麼會和裝氫氣的混到一塊兒去 了。這兩種氣體一旦混合便會爆炸。禍不單行,這時一團火又湊巧卷了過來。 一切都變了樣。士兵們從地上爬起來時,牛博士和助手耶恩卻神秘地「不辭而別」 了。 第十六章作者設置了重重迷霧,但結果還是未出聰明的讀者所料爆炸過後,基康東 小鎮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沉悶。小鎮還是佛蘭芒式的小鎮,丁點也沒改變。 這次實質上並沒有給人們帶來強烈震動的爆炸過後,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機械地 朝自己家中走去。鎮長與顧問,律師舒特和醫生屈斯托,弗朗茨﹒尼克洛斯和西蒙﹒科 拉荷全都手挽著手,神態安祥地、無聲地走著。剛發生的事在他們心中已蕩然無存。他 們把什麼弗蓋門啦,報仇啦忘得一乾二淨。將軍回到他的甜食店,副手也回到自己的麥 芽糖店。 和平重新降臨了。日子又回到以前,依然是人、動物和植物的世界,甚至基康東大 門旁的塔樓也由斜變正——這是那場爆炸帶來的令人吃驚的後果。打那以後,基康東再 也沒有出現過高聲說話、大聲爭論的現象,再也沒有政治、俱樂部、審判甚至警察。高 級警官帕索夫的職位再度成了掛名差使。他的薪水沒有減少,那是因為鎮長和顧問還沒 有下決心去處理這件事。 然而,他卻時常闖入傷心欲絕的塔塔尼芒斯的夢境,可這事沒人知道。 說到弗朗茨的情敵,他很慷慨地把迷人的蘇澤拱手讓給了她的情人。後者在五六年 後就匆匆忙忙地將她娶過門來了。 再說到梅爾芙﹒范﹒特裡卡西,10年後她一命歸西,死的正是時候。鎮長又娶了她 的表妹,朱弗魯﹒貝拉吉﹒范﹒特裡卡西,時機再成熟不過——心滿意足的朱弗魯照理 說會比他晚見上帝。 第十七章瞧,牛博士的理論是這樣的那麼,這位高深莫測的牛博士歸根到底又完成 了什麼計劃呢?他做了一次精彩絕倫的實驗——僅此而已。 把氣體管道全舖好以後,他首先將不含一點氫氣的純氧氣灌人公共建築,再灌人私 人住宅,最後灌入基康東的街道。 無色無味的氧氣在空氣中通常會擴散。吸人純氧氣後,人體器官處於嚴重紊亂狀態 。誰要是在充滿氧氣的環境裡呆上一段時間,就會變得興奮、暴躁,最後精疲力竭。 一旦回到正常空氣的環境中,他會立刻恢復常態。因此,當鎮長和顧問呆在塔頂時 ,他們又能呼吸自如了,因為氧氣的比重大,一般位於空氣的下層。 但如果生活在這種環境裡,吸人肺部的是使人身心俱變的氣體,人會迅速走向死亡 ,其結果會像一個瘋子臨終前會垂死掙扎一番一樣。 上帝保佑,偶然的爆炸結束了這次危險的實驗。爆炸使牛博士的煤氣廠化為烏有。 結論是,美德、勇氣、才華、智慧和想像力,難道所有這些氣質和稟賦僅僅是氧氣 問題嗎? 牛博士就是這麼認為的,但我們可不這麼想。對我們來說,儘管這次不可思議的實 驗發生的地點是在受人敬重的、歷史悠久的基康東小鎮,我們還是不敢苟同牛博士的看 法。 亦凡公益圖書館(Shuku.net)掃校附註:[注]用奶油攪打成泡沫狀的一種糕點,也 可作甜食。 [注]歐洲最古老的干室家族,其成員於1273—1918年當過神聖羅馬帝國、西班牙、 奧地利、奧匈帝國的皇帝或國王。 [注]英國化學家。曾發現氧化亞氮(笑氣)的麻醉性。 [注]英國自學成才的化學家、物理學家。1801年發明『氣體分壓定律」』, 1803年提出相對原子量並制成最早的原子量表。 [注]拜占庭式建築風格突出的特點是突出正規的宗教象征,缺乏立體感,色彩華麗 耀眼。 [注]哥特式建築風格以製作精細、具有現實主義傾向為特徵。 [注]歐洲14—16世紀興起的人文主義運動。 [注]胡格諾派教徒,指16—17世紀法國基督教新教徒。 [注]紀堯姆(1861—1938),瑞士物理學家,獲1920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注]格列高利聖詠,由教皇聖格列高利一世采用,節奏自由,音階有限,通常沒有 伴奏。 [注]梅耶貝爾,德國作曲家,發展和確立了19世紀30—40年代盛行於法國的大歌劇 體裁。 [注]誇德裡爾舞,由4對舞伴組成的方陣舞。 [注]奧芬巴赫(1819—1880),法國作曲家,曾任法蘭西歌劇院樂隊指揮,創作了 100多部歌劇。 [注]一種用酒、果汁、牛奶等調合的飲料。 [注]米奴哀舞,17—18世紀流行的一種緩慢而莊嚴的小步舞。 [注]吉格舞,一種起源於英國的、通常為三拍的快步舞。 [注]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為不明真情,竟殺死了親生父親,又娶生母為妻。 知道事實真相後,他無地自容,刺瞎了自己的雙眼。 [注]許茨(1585—1672),德國作曲家,曾將意大利單旋律風格引入德國音樂。 [注]西方基督教徒組織的反對穆斯林國家的幾次軍事東侵。 [注]阿卡迪亞,古希臘的一個山區,它的居民過著一種田園式的、淳樸的生活。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