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淮河流水】
Ⅰ
在眼底染成一色青綠的初夏沃野,於淮河的兩岸廣布著。陰曆四月的陽光毫不吝
惜地灑在地面之上。讓無涯的沃野和青空之間的界境相溶,這樣一個晴朗的日子,不
由讓人產生就如同往某個方向直走就能走到天上般的錯覺。它是這樣地溫暖而不炎
熱,既舒爽又怡人。
「真是平靜呀!」
在沿淮河南岸的道路上,一名旅人孤零零地騎馬獨行著。這名跨於平凡的褐馬、
腰間佩劍的年輕人,正悠然地望著平野和河面。看來身份應當不低,但卻沒帶任何隨
從,大概是十分輕鬆隨性的旅程吧!二十歲出頭的他,並非擁有出眾的容貌,但深澄
的雙眼中,卻充滿了知性的活力。
淮河幾乎每年都會發生的洪水,是在自此時代六百年以後的事情:由於南宋與金
之間的對立抗爭,使得黃河流道改變而流進淮河之中。此後,雖然黃河後來恢復了舊
有的河道,但一度河道受奪的淮河,在經過這樣的大異變之後,河道便失去了安定,
而成為洪水接連不斷的河川。不管是河水還是人,有「惡鄰居」在旁,不受影響也
難!這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也有些相像吧!
在南北朝代,淮河還未受到影響,以其安定的河道穩定地流著。兩岸的土地肥
沃,上有些微的起伏,春花夏綠,秋天則為穀物成熟的季節。對植物好的環境,對昆
蟲也是一樣,蜂蝶等羽蟲在草叢花間飛舞跳躍,甚至跑到了路上馬匹身旁。馬兒不快
地擺動著尾巴,而馬上的年輕人則揮舞著手臂努力驅趕著蟲子。
「看來只能死守著淮河一線,以防止魏軍南下了!」
年輕人發表了言論,卻是和周圍平靜的風景完全不搭的內容。
「即使淮河防線遭突破,還有一條長江呀!長江的河幅有淮河的三、四倍,自古
就有足與百萬兵力匹敵的說法,若是將兵力集中於長江南岸、構築堅固的陣地,這樣
會不會對阻止魏軍上陸更有效率呢?」
「不行,不行,如此一來就等於放棄了居住在長江以北的數百萬百姓了!守護百
姓的安全對朝廷的權威和信賴有絕對的影響,如果忘了這一點的話,那國家就會從內
部崩壞了!」
問答的聲音都出自同一個人物,馬上的年輕人非常認真地在自問自答著。如果他
是在建康(現在的南京)暄鬧的大街上這麼做的話,路上的行人大概多半會離得遠遠
地讓開路來吧!像這樣子的言行不被認為是神經病才有鬼!
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有此自覺,依然一派悠閒地順著馬往西邊走去,而口中的喃喃
自語也未曾間斷:
「不過魏軍真的會大舉南下嗎?這說不定也只是個傳聞而已……」
「不,一定會南下的!現在他們不是正在攻矛州嗎?這就是前兆了!」
「然而這也可能只是杯弓蛇影呀!」
杯弓蛇影,這是發生在晉代的故事:主角是一名叫樂廣的人,他為官清廉而有
能,還有治退狸妖的故事流傳下來。有一天,他在宅中招待客人,然而客人在喝了他
的酒回到家後卻臥病在床。樂廣前往探病時,客人對他說道:「前幾天在和你喝酒
時,於杯中見到蛇的蹤跡,雖然感覺不對,但還是把酒喝了。結果就發燒而很不舒
服,我想大概是那蛇作祟的緣故吧!」覺得奇怪的樂廣回家調查,發現在與客人飲酒
的房間壁上裝飾著一張很大的弓,而它在杯中映照出來的樣子就像是一條蛇。將詳情
告訴客人後,客人的病即不藥而癒。這個成語於是被用在「為莫須有的事情而窮緊
張」的情況。
年輕人再度望向河面,眼睛瞇成一條線。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河面上反射的陽光
太強,而是為了要確認河畔的數條人影之故。
年輕人注視著,這些人似乎是在爭吵著些甚麼。一名旅裝的少年,和另外五名包
圍著、怒罵著少年的壯漢……少年的手突然抬起,於是一名壯漢被打了一巴掌的聲音
就乘著風傳到了年輕人耳中。接著,少年逃了出去,而壯漢們則怒號著在後追趕。不
管怎麼看,少年都是不可能擺脫得掉他們的……
「我當見義勇為才是……」
帶著認真的表情,年輕人一面自語一面從腰間把劍拔了出來,是那種非常用力的
拔。可能是使力方向錯誤吧,劍竟離開了年輕人的手往空中飛去,最後掉到了地上。
年輕人狼狽地從馬上跳下來。不!雖說是跳下來,然因一隻腳為腳鐙所勾住,所以他
其實是摔下地的。好不容易解脫了腳鐙,拾起了劍,但依然狼狽。因為空了鞍的馬竟
然不顧主人就自己跑開了。
「喂!等一下,拜託呀!」年輕人一面追趕,一面呼喊著:「等一下!如果你不
管我的話,那我可就傷腦筋了!難道你要我徒步旅行嗎?你應該對你的主人好一點
吧!喂,等一下,你這個不忠的傢伙!」
到底是「不忠的傢伙」這句話奏效了呢?還是因為前方的人影呢?總之馬是停止
了,年輕人也才能好不容易地追上。流了一身汗、喘著氣的年輕人抓住了韁繩後轉身
一看,卻發現自己已被包圍,五名壯漢正滿懷敵意地睨著自己。正確地說,其實應該
是被他們追趕的少年正喘著氣坐在年輕人之前,而滿懷敵意地被望著的人正是這名少
年。
「等一下,等一下!」
年輕人以一手持劍、一手牽著緩繩的姿勢與壯漢們對立著。
「我是朝廷的命官,姓陳,名慶之,字子雲。官拜武威將軍。總之,你們還是先
把事情經過說一說吧!」
「……將軍?」
少年的眼睛睜得老大,而壯漢們則面面相覷。在一瞬的空白過後。青空之下出現
了一陣哄笑。
「有甚麼奇怪的嗎?」
這名年輕人,也就是武威將軍.陳慶之問道。壯漢們依然繼續哄笑著,過了一會
兒好不容易才止住,帶頭的男子開口到:
「你還是別吹大牛了!像你這樣連鬍子都沒長齊的白面郎會是將軍?那帶領的兵
士大概就是小童或老兒了。到底你這傢伙今年幾歲呀?」
「二十三歲了!」
倒沒有甚麼特別生氣,陳慶之回答道。制止了又快笑出來的男子們。
「雖然你們會覺得奇怪也不是不可能,但事實就是事實,你們最好還是相信我,
否則,麻煩的可是你們!好了,你也站起來吧!」
最後的這一句,是對著被追趕的少年說的。這名少年大約十五、六歲,雖然身上
沾了旅塵,但肌膚白皙、睫毛細長,具有一張纖細的臉蛋。正當他想要說甚麼時,陳
慶之搖了搖頭:
「不,你先不要謝我!我還沒說一定會幫你。好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Ⅱ
少年開始快速地說明,聲調異常地高昂。他說這些人全都是被稱為鹽賊的無賴,
還說了這些人準備要襲擊運官鹽的船隻,正巧為其聽到之事。
話還沒說完,男子們的怒聲一喊,就抓向少年的肩膀和手腕。
令人不可置信地,陳慶之迅捷地行動了!也許是他一開始拔劍時的表情和態度所
給的錯誤印象吧!在一聲驚叫之後,陳慶之已經制住了帶頭的男子。
「三軍要先奪其帥!」陳慶之以劍尖指著男子的下顎。
「……這是說,無論敵人有多少,只要將指揮者制住,自然就對我方有利了。很
好,離開那位少年!」
男子們面面相覷著。
「很不好意思,我的武藝實在是非常差勁。只不過,再怎麼說,刀劍可是不長眼
睛的!」
顎下被制的壯漢頭領點了點頭:
「照他說的話做,確實是他勝了!」
男子們再度互看了一眼,然後才一一放手,讓少年恢復了自由之身。少年在調整
了呼吸之後,向陳慶之行了一禮。
「哎呀!你的禮還是行得太早了一點,事態會變得如何還不知道呢!」
「你說得沒錯!」
突然之間,男子將陳慶之的身子一拐,他只用了左手,可見其臂力不小。陳慶之
被丟到草地上,盡了最大的努力才沒讓劍脫手。
「大家上,把這兩個人丟到淮河裡去好了!」
正當男子怒號時……
「那邊在吵甚麼!」
出現了別人的聲音。全員在左右張望了一下後,發現一隊約八十騎左右的騎兵團
迫近。而在看到了最前頭那穿著銀色光亮甲冑的年輕武將後,陳慶之高興地笑了起
來:
「呀,是元直殿下呀!還麻煩你出來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就這樣,事情終於告一段落。陳慶之和少年受到了保護,而那些鹽賊則都被
抓了起來。
「現在我已經可以好好地向您行一個謝禮了吧!」
少年一禮道:「非常感謝您解決了小弟這次的危難!小弟姓祝,字英台。」
「不用這麼多禮啦!」
「非常冒昧地請教,您……?」
「你是想問我是否真的是武威將軍是嗎?」
「呃……是!」
「啊,不用緊張啦!」陳慶之笑著揮揮手,給人一種開朗的印象。
「其實連我自己到現在也都不太能相信呢!既非門閥,又沒甚麼功績的一個年輕
人居然是個將軍,真是成了世人的笑柄了!」
「沒有這種事!好了,我父親還在等著呢,子雲殿下!」元直笑道。
他雖較陳慶之年長十歲,但卻以同輩的友人身份與之交往。元直為字,姓名則是
韋放。
「不,一定是的!確實是太過了!就像現在,如果不是元直殿下相救,還不知會
出現甚麼樣的醜態呢?」
「還好趕上了!子雲殿下就是喜歡一個人行動,所以父親命我一定要前來迎接才
行!」
「真是太惶恐了!對了……」
陳慶之看向被捕的鹽賊們,並問了帶頭男子的姓名。
似是很不屑似的,男子回答道:
「我姓胡,名龍牙!」
「哦,胡龍牙?名字不錯嘛!」陳慶之有所感似地看著這名男子。
「氣勢也不錯,腕力也不錯!只不過,強奪官鹽、或是將人丟進淮河都不是甚麼
好事就是了!」
「夠了!你別再說這些有的沒有的了,要就趕快把我殺了!」
「要在這兒就斬了他們嗎,子雲殿下?」
對韋放所說的話,陳慶之搖了搖頭:
「不!不要!」
「不需要你的可憐,快殺了我吧!」
「我不是可憐你,而是為大局著想!」
陳慶之站在胡龍牙的面前,提高了聲音說道:
「司馬一族,也就是晉朝失去統一兩百二十餘年,天下南北分裂。而今北方的魏
朝,無論兵力財力均十分隆盛,準備引領大軍南下,意圖併吞本朝。在危機迫於眼前
的此時,梁的同胞之間豈可以流血呢?」
胡龍牙將大開之日閉上了。看到這兒,祝英台開口問道:
「所謂的大軍,請問大概會是多少人呢?」
「百萬!」
「百萬……?」祝英台再也說不出話來;而胡龍牙亦雙眼圓睜。陳慶之輕笑道:
「不過,魏軍所稱百萬是太誇張了,你們不用擔心!照我子雲所估計,最多只會
有八十萬而已。」
「八十萬也是了不起的數字呀!」
「但已經比百萬少了二十萬了!雖然我方的兵力更少,但只要這邊這位元直的父
親,也就是姓韋,名叡,字懷文的這位將軍依然健在,那即使魏軍百萬也沒甚麼好恐
怖的!」
陳慶之拍著胸保証,而韋放則只有苦笑著說道:
「子雲殿下,夠了吧!父親還在等著你呢!」
這是時代為南北朝,梁武帝之治下,天監五年(西元五○六年)的事情。
Ⅲ
平定了三國的動亂之後,晉司馬炎統一天下,為西元二八○年的事情。然而,在
經過平和的十數年後,發生了「八王之亂」,天下再度捲入戰火的漩渦之中。由於北
方剽悍的騎馬民族闖入中原,數百萬的漢人為了逃避戰火而南渡長江,於江南再興晉
朝。而這個晉朝又被劉裕的宋所篡,宋則為蕭道成的齊所奪。
另一方面,在北方制壓了大小無數國家的魏則統一了黃河流域。為了和三國時代
的魏有所區別,歷史上稱這個魏為北魏,或者是後魏。就這樣,成了南北對立的形
式。
西元四九八年,南朝齊第六代的皇帝即位。這名叫蕭寶卷的人物,在歷史上稱之
為「東昏侯」,因為他確實是昏庸而無能,即位的時候也只有十六歲。
寶卷受亡帝一身的寵愛而長大,完全不知自制心為何物,即使是在父帝的葬儀之
中,當一名廷臣因對靈柩低頭拜禮而使得頭巾落下、露出其光禿發亮的頭顱時,他都
能夠捧腹狂笑起來,完全不顧葬儀中嚴肅的氣氛。
即位後,寶卷幾乎不管國務,只是和側近一同沉於酒池肉林之中。本來父帝即考
慮到寶卷的年幼而指名了六位重臣負責輔助寶卷,這六人被稱為「六貴人」。然而他
們卻對寶卷昏庸的行徑感到失望,即使是勸諫也無效,因而開始疏遠。於是,在寶卷
對六貴人進行肅清的同時,六貴人也進行著廢立寶卷的行動,陰謀、暗殺和叛亂相
繼。結果,由於六貴人這方面自己產生了內部鬥爭,寶卷便逐一將六貴人殺死,確立
了宮廷內的獨裁政權。這是在其即位後一年的事。
十七歲的皇帝,由於再也沒有能夠勸諫或是制肘的人,因而開始了他的胡作非
為。
寶卷喜歡在深夜中飲酒騎馬,甚至跑到皇宮之外去。而且,不光是到處跑跑就算
了,當他看到通行的人時,就會叫道:
「在這樣的深夜還在外步行,一定是可疑的人,把他抓起來查問!」
在這樣的叫喊之後,他還驅馬上前,任馬蹄踢踏無罪的男女十數人造成死傷。而
造成民眾決定性反感的,則是一名臨月的孕婦為寶卷的馬踢死的事件。這名孕婦在丈
夫的扶持下,正於夜間急忙趕往醫生所在之時,被寶卷驚奇地發現了。而在寶卷的馬
蹄之下,這不幸的孕婦就被踢到連胎兒都破腹而出的地步,最後,母子兩人慘死,而
丈夫亦身受重傷。
「聽說天子似乎是把破腹而出的胎兒當成稀奇的展示物了!」
「甚麼天子!是天子就該像個天子才是!」
四處而起的怨嗟之聲當然是不會傳到他的耳中,寶卷的日常生活依然十分地昏
亂。他投入了巨億的國費新築後宮,在庭園的步道上敷以黃金製成的蓮花。在寶卷的
寵妃中,只要有身具白皙美麗的小腳之人,寶卷便讓她裸足步於黃金之道上,愉悅地
說是「今後美女的走步就稱之為金蓮步」。
為了天子的浪費,只好向民眾課以重稅,終於有一天掘到了寶卷的腳下……。
那就是平西將軍.崔慧景之亂。崔為了與北方的魏作戰,領了三萬兵士出陣,竟
突然回軍,以「討伐昏君」為名攻入了首都建康。由於兵士們人人都希望打倒蕭寶
卷,叛亂軍自然十分厲害,很快就包圍了皇宮。就在預計再過一日就可以攻陷皇宮之
時,予州刺史.蕭懿帶了援軍前來,在激戰後討平了崔慧景,平定了亂事。
勝利的蕭懿就這樣停留在建康,接受寶卷的感謝。一夜,其弟蕭衍送來了一封密
函,內有如下的傳言:
「大哥此次雖立下大功,但也將因此而招來災厄。在朝廷的亂脈之下,大哥將有
為奸人所嫉,甚至遭到暗殺的危險。建議大兄率軍直入京城,將暗君廢除,自立登基
為是。」
「說這甚麼傻話!我可是朝廷之臣,廢帝的話不就成了叛逆了嗎?」
「那麼就不要繼續留在京中,應立刻領兵回返予州,如此即可得保生命無危。若
長在京中的話,必定會招來災厄的!」
對於弟弟的忠告,蕭懿並不見容,他接受了尚書令,也就是宰相的敘任,留在建
康處理國政,意圖改革宮廷。
看到熱心的蕭懿,寶卷只是吐了滿是酒氣的一句話:
「這個人看了真是令人心煩。」
這句話就是對其死刑的宣告。在其敘任尚書令的一個月後,蕭懿即為寶卷的側近
所毒殺。
「殺害蕭懿這事若為人所知則很麻煩,把他宅第裡的所有人都殺了吧!」
在寶卷的命令下,三千兵士殺到蕭懿的府中,先是從外發射火箭,再將火焰和煙
霧下奪門而出的男女一一斬殺,「一個也別給他跑了!」的命令被忠實地實行著。只
不過,就在襲擊之前,一名少年已經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飛快地脫逃了。這名
少年就是蕭衍的密使,姓名為陳慶之。
陳慶之從建康逃出之後,先是往南方以避開追蹤者的耳目,然後才渡過長江口到
予州。
收到陳慶之報告的蕭衍立刻下了決斷,他帶領一萬之兵起事,這是在其兄長被殺
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的兵力。齊永元二年(西元五○○年)十一月,此時蕭衍三十七
歲。而柳慶遠、王茂、呂僧珍、吉士膽、張弘策等的名字,則在史書上記為其幕僚。
「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次之。今日之戰也是如此,你們好好看著吧!」
蕭衍對幕僚這麼說道。
過了一個年,到了永元三年,身為齊屈指可數勇將之一的竟陵太守.曹景宗率兵
前來馳參,說道寶卷之弟南康王已於漢水邊的襄陽自立稱帝。既然南康王的使者來
招,蕭衍便與之會合,在四月間,以曹景宗為先鋒,領七萬兵先發,水陸兩面沿長江
往東進擊,指向國都建康。
狼狽的寶卷發了十萬軍迎擊蕭衍,先是在江寧的會戰中,征虜將軍.李居士為曹
景宗所討。接著,在五月、六月、七月的持續激鬥中,寶卷的軍隊逐漸落敗,投降者
續出。
十月,蕭衍的軍隊包圍建康。建康為眾所周知的要塞之地,城內除了有二十萬的
兵力之外,武器和倉糧也相當充足,要將之攻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三年之內都不可能被攻下來的,其間還可以割讓領土請求北朝的援軍……」這
樣想的寶卷依然沉迷在後宮的酒色之中。十二月,衛尉.張稷和北徐州刺史.王珍國
兩人帶兵侵入了後宮,將裸著身體與美女們喝酒的寶卷斬首。正如蕭衍所預言,和建
康的城壁比起來,人心的陷落更快。
翌年四月,蕭衍即帝位,改國號為梁,年號則為天監元年(西元五○二年)。
這個蕭衍,就是梁的武帝,即位時年三十九歲。
Ⅳ
南北朝時代的特徵,從學術上來說並沒有一定的際限,但大致可分為貴族社會和
佛教文化兩大支柱。
梁武帝的治世正是這兩方到達絕頂的時代。關於佛教文化,有「南朝四百八十
寺」的詩流傳後世;而在貴族制度方面,則有皇帝和貴族們在政治的主導權上的對立
和妥協。而由於皇帝重用寒門(指身價低微者)出身者為側近的結果,身份和權力間
的關係遂產生了複雜的情況。
關於陳慶之,字子雲的這個人物,在(亞細亞歷史事典)上有如下的記述:
「梁時代的政治體制由寒門出身到達顯貴地位的人並不多,然而他卻是這樣的少
數之一。由此看來,當了解其對北朝戰役中的功績和能力是相當受到重視的。」
再從《梁書》中看來:
「具有將略,戰可勝、攻可取,蓋可稱僅次於頗、牧、衛、霍而已!」
是說他已可和歷史上有名的廉頗、李牧、衛青、霍去病等相提並論了。
雖然他的出身低微,但他自小就跟著蕭衍,在宅第之中擔任雜用。和他一樣的小
童當有不少,在貴族之間,為了養成將來的有能幕僚,家中多會有許多這樣的小童。
某一天,蕭衍正覺無聊之時,正好看到陳慶之來到庭園準備喂食飼養的孔雀,就
命他擔任圍棋的對手。
和武藝一樣,圍棋是一種初學者不可能勝過熟練者的遊戲,蕭衍當然也不是真的
要和陳慶之分出勝負,而只是想要打發時間罷了。在教導了他置放石子的方法之後,
蕭衍便拿了白石悠然地打了起來。而就在一個不注意,蕭衍打了一著錯手。
「這一子下得不好,如果被攻於此地的話,那我就輸了……不過,以子雲的能力
應該是不可能發現這一錯的……」
就在蕭衍這麼想的時候,下黑石的陳慶之就以自然無比的動作在石盤上下了關鍵
的一子。蕭衍不禁愕然,因為陳慶之所下的,正是他這一著中唯一會造成勝負變化的
地方。
不管那麼多,蕭衍又下了一手,只是在互相經過五手之後,蕭衍的形勢愈來愈
壞,接著蕭衍就被追殺而完全敗北。當然他依然不可置信。
「再來一盤吧!你還是當我的對手,子雲!」
「可是我必須要去喂孔雀了!」
「孔雀這種東西別管他了!不,讓別人去喂吧!你當我的對手就好了!」
這時,蕭衍已經三十三歲,而陳慶之則只有十三歲。這名被譽為「博學而兼有文
武之才」、位居將軍地位的青年貴族,卻以一名少年為對手下著圍棋,而且在七戰之
後,蕭衍居然還二勝五敗。若是下得十分充當的話,則蕭衍獲勝,但只要有一著失
策,他就會由此而敗。在一聲嘆息之後,蕭衍讚賞著說:
「你真是個天才呀!我二十年才達到的境地,你居然一天之內就達到了!」
「請不要這麼說,我並沒有這樣的價值!因為我到現在連怎麼勝主人的都不知道
呢!」
「哦,是說你不了解自己的勝因嗎?」
蕭衍在想了一下之後,叫來了自先代即跟隨蕭家的老棋士。對於這名平伏於地的
棋士,蕭衍命其與陳慶之對奕,他低聲對棋士說:
「我的目的並不是要看圍棋的勝敗,我希望你在對奕中只下一著惡手,此外絕不
可放水!」
這真是奇怪的命令,只不過這對熟練的棋士來說並不困難。依據主命和陳慶之對
奕的棋士,在追殺了對手一陣,就在差三手左右即可逼對方棄子投降之時,棋士故意
下了一著惡手。雖說是惡手,但這也不是普通的凡人可以發現的。而就在接下來的一
瞬間,形勢竟已逆轉。最初,在發了一聲驚嘆聲之後,棋士的表情開始變化,開始努
力地防守起來,但最後也只有棄子投降。蕭衍在謝過他並命其退下之後;再度看向陳
慶之:
「怎麼樣?你想成為武人嗎,子雲?」
「武人……是嗎?」
「你似乎是具有能夠看穿唯一勝機的才能,這是一種天賦,若不是將之運用在棋
盤之上,而是運用在戰場之上的話,則對朝廷一定大有益處!首先,我介紹適當的武
藝師父給你,接著再上兵學。」
就這樣,陳慶之開始學習武藝。經過半年之後,教導他弓和劍的牙將(士官)要
求面會蕭衍,他說:
「像子雲這種毫無素質的人,我還是初次見到!照道理,如他一樣具有熱忱地練
習的話,正常應該是會更進步的才是!」
「沒有進步的可能了嗎?」
「下官平日教訓弟子,只要努力必有所成,然而如子雲這般的人在下官這兒,卻
和下官的說法不合,還是讓他從其他路途上發展較好。」
蕭衍從牙將那兒將陳慶之叫回來。很遺憾地告訴他沒有可能了。然而陳慶之卻回
答道:
「沒有素質確實是蠻可悲的!」
他並不難過,只是直直地看著蕭衍說道:
「現在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武藝的素質了,沒有早點知道這一點倒是
很對不起主公。」
蕭衍微笑著。陳慶之本身倒是十分正經,這少年的言行並沒有一點能夠引人發笑
的地方。而身為主君的蕭衍倒希望再為這少年做些甚麼。
「那麼,你就專心於兵學之上吧!」
「是的!」
「好,今後你可以自由出入書庫,只要你喜歡,任何書都可以拿來讀,碰到不懂
的地方,就來問我吧!」
蕭衍的書庫之中藏有二萬卷左右的書,在印刷術尚未發明的這個時代,二萬卷是
很了不起的數字了!陳慶之的臉上滿是欣喜,跪在地上感謝主君的恩惠。
「戰可勝,攻可取!」從外敵手中守護南朝四十餘年的和平稀世用兵家,就這麼
踏出了他的第一步。
……就在十年之後,受到已成為梁之天子的蕭衍敘任為武威將軍的陳慶之,為了
即將來到的大戰而來到了北方國境視察。
當時在北方國境與魏軍對峙的梁軍指揮官,就是予州刺史.韋叡。陳慶之將來到
他的陣營之事,韋叡早就收到報告,方才命其子韋放出迎。
叫做胡龍牙的男子雖然沒有被縛住,但周圍卻圍滿了兵士,他只有和他的手下恍
然地走著。祝英台則緊張地抓著馬,看來是不習慣騎馬,不過,在韋放眼下,倒是比
陳慶之要好一點。
「祝殿下是為何而旅行的呢?」
「是為了尋人!」
「哦,尋人?」
陳慶之努力地抓著韁繩:「不知道有甚麼小生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是否可以告
知是在尋找甚麼人呢?」
陳慶之自小就受他人厚愛而長大,自然對其他人也相當親切。對祝英台來說,他
已經被陳慶之救了一次,而且他的地位又高,如此可依賴的人是再也沒有了,於是便
答道:
「我尋找的是妹妹的許婚者……」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那他的名字是?」
「姓梁,名偉,字山伯。」
「這不是值得恭賀的姓氏嗎?和本國的國號相同呢!」
陳慶之笑道。當他想接著問其他詳細的事情時,前方出現了刀槍的戒備,原來已
經來到了梁軍的陣營。
Ⅴ
梁予州刺史.韋叡,這年已高齡六十五歲,頭髮鬍鬚都和霜一樣地白,加上其瘦
身及所穿的儒服,給人一副高雅文人的印象。在他的生涯之中,即使是在戰場往來,
他也不著甲冑,甚至還是個不騎馬的人物。
韋家本家出身北方,是長安附近的名門。當建立宋的劉裕遠征北方之時,韋叡的
父親受招加入陣中,因厚遇而留於江南。以後,七十年來韋家一直都是南朝的名門,
仕奉著宋、齊、梁三代朝廷。
當武帝.蕭衍起兵討伐昏君寶卷之時,得到韋叡的輔佐和深厚信賴。當時韋叡率
三千兵士準備與蕭衍的軍隊會合,但因大雨而導致道路中斷,於是,他以竹編筏,順
川而下,在約定的時日中與蕭衍會合。其後,韋叡也替蕭衍守襄陽,不但安定了後
方,也防止了北邊魏軍的侵攻,因而立下大功。在新舊王朝更換之際,他對動招人心
之鎮靜、難民及病人的救濟,均是確立了人民對新王朝信賴的重要功勞。
來到了本營的陳慶之,向韋叡行了個禮:
「韋使君,真是許久未曾向您問候了!」
使君是指刺史閣下。陳慶之自是較韋叡年少不少,當蕭衍起兵時,陳慶之才不過
十七歲,曾以蕭衍密使的身份見過韋叡一次,對他充滿了敬愛之意。而韋叡也是,他
對這個幾乎如孫子般年齡的年輕人具有好感,而讓嫡子韋放與之交往。
雖然有些意外,但祝英台也鄭重地打了招呼。在說了一些關於天候和健康之類的
客套話之後,話題立刻就轉到了軍事之上:
「前方展開的魏軍兵力如何?」
「大約有二十萬左右。」
「算是相當的大軍呀!」
「哦,這還不是中山王全部的實力呢!」
韋叡輕笑道。中山王乃是魏的皇族,也是與梁軍作戰超過數十回的有名武將。
「不過中山王這個人該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做,才每年往這兒出兵吧?」
「那就要看魏朝廷內部的情形了!」韋叡一針見血地指出:
「也就是說,中山王必須要靠軍事來守住自己的地位,依據從潛入洛陽的間諜傳
回的報告,這點是相當符合的。」
洛陽,也就是魏的國都。
「原來如此,那中山王也算蠻辛苦的嘛!」
七年前,也就是魏第六代的高祖──孝文帝駕崩,當時十七歲的皇太子即位。孝
文帝為稀世的英主,其功績和名聲雖具有壓倒性,但死後的反動也不小。魏的軍隊強
勁、國庫中充滿了財貨、京都洛陽榮華至極,然而新帝卻因崇尚佛教而沒有完全專心
於國務,政治上又沒有定見,常因有力者或側近的意見而動搖。
韋叡再度開口道:
「魏擁有百萬之兵,也有動員百萬之兵的財力。從中山王看來,現在自然是煽動
新帝提出空前的南征計劃之時機才對!」
「中山王是否有異心呢?」
將梁滅亡,即使不是統一天下,中山王的武勳也是巨大蓋世,既然年輕的新帝沒
有指導力和人望,那中山王以其實力和背景進行篡奪也是一點都不奇怪的。
在思慮之中,韋叡以手捻著白白的長鬚:
「目前還不能斷言,中山王雖是魏先帝忠良的臣下,然而對新帝又是如何呢?」
韋叡領著陳慶之和祝英台前進,陣中聳立著的組立式望樓就在眼前。當問道是否
有興趣登上望樓,一窺魏的陣營之時,陳慶之的兩眼浮現了充滿興趣的神色。
「看得到楊大眼嗎?」
「他一定是立在陣頭的,所以應該望得到才是!」老將苦笑著說,「只可惜雖然
看得到,但我方的兵士卻無法將箭矢射得那麼遠,因此我們也只能夠看看而已!」
當聽到楊大眼這個敵將的名字時,祝英台的全身不由得一陣緊張。
「當世推其驍果,皆以為關張弗之過也」
是說當時的人說到楊大眼的豪勇,皆以為「連關羽和張飛都不及於他」!從(三
國志)這個關羽和張飛活躍的時代至今,大約經過了三百年,他們的勇名流傳後世,
在南北朝時代,當要評價一個人的武勇時,多會把他們的名聲拿來比較。像是劉宋的
檀道濟即被稱為「張飛再世」;而陳的蕭摩訶則被稱為「關羽再世」。
而楊大眼則本身就是一個傳說,聽到他的名字時,即使是哭泣的小孩也會安靜下
來,是梁國無論自天子到貧民都知道的猛將。而當魏出兵與梁作戰時,主將是中山
王,副將就是楊大眼。
韋叡步了出來,陳慶之和祝英台則跟在後面。
「願意的話,祝殿下也上來吧!如果看得到楊大眼的話,也算是不錯的經歷
啃!」
這時的陳慶之並沒有注意到韋叡看著祝英台的視線,這名高雅的老將似乎以一種
探視的眼光看著祝英台,而後又似乎是確定了些甚麼而點了點頭。
「不過不用勉強,如果不想看的話,就先休息吧!」
應著韋叡的話,祝英台以蒼白的臉孔強笑著:
「不!小弟也想親眼見見這位傳聞中的楊大眼。」
既然這樣說了,韋叡也不再阻止。
通往望樓的並非梯子,而是階梯,只是急傾斜的程度幾乎垂直,登上去之後,上
面是個像箱子一樣的東西,韋叡、陳慶之和祝英台就在這兒一起望向敵陣。
「咦?那個就是楊大眼嗎?」
祝英台的聲音動搖著,一點感受涼爽和風的悠閒都沒有。在幾重的柵欄和深溝的
前方,魏軍的旌旗林立之中。一個黑色的騎影巨像站立著,不用任何人教,祝英台感
覺到那就是傳說中的敵將了。
「那種威風看起來真不像是地上的凡人!」
陳慶之的聲音中既沒有恐怖,也沒有嫌惡,能夠生而得見傳說中的敵將之姿,自
是不禁讚賞之念。他的甲冑和馬匹都是黑色的,手中則似乎有一張巨大的弓。
「如果敵方是黑的話,那我方就一定要是白的才行!」
祝英台的口中吐著意味不明的台詞,陳慶之則專注於眺望著敵陣。這樣的距離照
理是射箭不及,但卻可以清楚地將敵陣一覽無遺。雖然祝英台不安地催促著,韋叡卻
平靜地將兩手置於腰後,對敵陣投以冷靜的視線。
望樓下傳來韋放的聲音:
「父親!部將們提出了意見,希望藉此向建康要求援軍,從左右壓制魏軍!」
韋叡回答道:
「如果我方請求援軍的話,對方也會請求援軍,這樣只會造成兩軍的軍力不斷增
加的!」
接著語調一變:「兵貴於用奇,而不在於眾!」
重要的在於戰術,而不在於兵力的多寡。韋叡的意思即此。而一直努力於觀察敵
陣的陳慶之,此時也第一次動了他的頭,像是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大地嗚動了起來。照祝英台的說法,就如黑光閃爍般,他反射性
地沉身望樓之中,聽到韋叡大喊「快趴下!」的聲音時,已是在其之後了!而就如暴
風一樣,飛鳥影子一般的東西越過了三人的頭上而去。
在梁軍的陣中生出了畏怖的叫聲。巨大的黑羽箭是從魏軍飛來的,而那支箭上還
刻了一個「楊」字。
「……能夠射到這兒,真是令人害怕的強弓呀!」
陳慶之不禁發出感嘆,他想到自己將與這名被稱為地上最強的男子決戰。而當他
再度從望樓中立起看向敵陣時,黑衣黑甲的雄姿已經回轉馬首,消失在自己的軍營中
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河南城之攻防】
Ⅰ
即使是在戰場上,韋叡的日常生活看來還是不像個武將,反而比較像個學者。晚
間,在確認了所有兵士都已用過晚飯後,他才開始吃著和兵士們相同的晚餐。吃完飯
後,他就在燈火之下展開書卷一直讀到深夜。他的部下們,就算是對明天的戰鬥感到
不安的人,只要深夜起來見到韋叡的幕中燈光,就能夠放下心說道:
「韋使君總是一切如常,相信我們一定也能夠好好地一覺到天亮的!」
在這天夜裡。陳慶之和祝英台也來到了韋叡的帳幕,和韋放等四人一同進餐歡
談。陳慶之對於韋叡轄下的士兵能夠嚴守規律和秩序,完全沒有掠奪及危害民眾的暴
行相當地感嘆,認為這名端正的老人是真正的名將。
在這個時代,其實應該說是到相當後世為止,吃米飯的時候都還不是使用筷子,
而是使用湯匙。配菜為淡水的魚、貝、鰻,或是鴨、鵝等禽類,及羊肉、豬肉、豆腐
等。即使是戰場上,菜色亦十分多變化,因此可知淮河流域土地之豐饒。淮河以北的
人以麥磨成粉製成的食品為主食;淮河以南則以米為主食,故淮河即是中國飲食生活
南北的分界。
酒也被拿出來了!只不過這和兵士們喝的完全相同,並不是甚麼名酒。而在四人
之中,可被稱為酒豪的也只有韋放一人,韋叡和陳慶之喝不多,而祝英台更是只喝了
一小杯便使得白皙的臉上染滿了朱紅。
「再多吃一些吧!今天的事情很多,相信大家一定餓壞了!」
陳慶之和父母早已死別,也沒有兄弟,故對於祝英台,他就是像哥哥一樣地照顧
他。祝英台吃得並不多,陳慶之只幫他挾了一些豆腐和魚。看到這兒,韋放不由得停
下了手中的杯子,疑惑地望向父親,雖然想開口問些甚麼,但韋叡微笑著搖了搖頭。
韋放看了父親眼中的回答後,只有默然地把杯中的酒喝乾。
突然祝英台的耳朵豎了起來:
「我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好像聽到了笛聲?」
「不,賢弟並非聽錯,確實是有笛聲。」
應著陳慶之的話,韋叡說道:
「這笛聲總在夜中出現,或是雄渾壯大,或是纖細優美,即使知道那是敵陣傳來
的曲子也依然會聽得入神……」
陳慶之停下了筷子:
「這麼說,韋使君知道這是……是誰所吹奏的笛子囉?」
「不就是中山王嗎!」
韋叡所回答的正是敵方總帥的名字。陳慶之不由雙目圓睜,再度細聽著夜氣中流
動的笛音。
「聽說中山王乃是洛陽數一數二的玉笛名手,看來真是名不虛傳。老夫在六十餘
年的有生之年中,也沒有聽過這麼好的笛聲,只不過今夜的曲調似乎強橫了些……」
韋放嘆了口氣:
「這名貴公子,如果能夠滿足於在洛陽的宅第內、美女的圍繞下吹吹玉笛這樣的
生活的話,那我們也就不會這樣辛苦了!」
韋叡搖了搖他那滿是白髮的頭:
「元直他本身的才氣,就是和野心一同孕育出來的,當然不可能會滿足於現狀!
相信中山王他的願望,大概也是將自己的旗幟立於建康的城壁上,映著長江之水演奏
一曲吧!」
魏的中山王姓元、名英、字虎兒,是魏的第三代天子──世祖,也就是太武帝那
在即位前死去的長子晃之孫。從現在的皇帝看來,是父親那一輩的從堂兄弟,並不算
是相當濃厚的血緣。只不過,本來即帝位應是長子的血統,而「從世代算來,中山王
本應是配第六代的天子才是!」因此,他也受到皇族般的厚遇。這一年,他三十九
歲,正值少壯氣盛的年齡。
中山王.元英也是魏朝屈指可數以教養聞名的人之一,不只是玉笛方面,他連醫
術都通。在其從堂兄弟孝文帝即位後,他也歷任平北將軍、武川鎮都大將、梁州刺史
、安南將軍等魏軍的要職。他除了與南方的齊和梁作戰外,也曾與北方的騎馬民族作
戰,因而通曉平野、山岳、沙漠、草原等各種地形之戰法。當其率三千兵力在西方的
山岳地帶.漢中驅散二萬齊軍、取得首級三千之時,其「武神」之名遂不逕而走。
中山王在新帝登基時任職為征東大將軍,是對南朝軍事行動之最高負責人。不稱
「征南」,而稱「征東」,是因為梁之國都建康,在魏之國都洛陽的東方之故。也就
是說,中山王的任務就是要直擊建康就對了!
另一方面,在梁也有一個征東將軍,只不過這個人並不在梁國內,而是在東邊海
上的異國。
這個人也就是倭國的國王,名字叫做武。他受封為梁的征東將軍是在四年前、蕭
衍即位時,也就是天監元年(西元五○二年)的事情。在此之前,武為齊的鎮東大將
軍,因此相較之下似乎是有一點降級了!對武來說,當然或多或少有些不滿,但由於
宿敵高句麗與北朝結盟,因此倭國除了與南朝結盟外,也沒有其他的方法了……
這一天,當太陽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線時,魏軍的總帥中山王.元英騎著馬在陣營
中巡視。當看到他那插有一支長長白鷺羽毛的頭盔時,兵士們皆歡聲震動,驅至他的
跟前。而在中山王的身邊,則是平南將軍.楊大眼。在落日的餘光下,人馬的影子在
紅土之上長長地伸展,隨著甲冑的反射,如箭般的光華就像是散落了一地的黃金粉末
一般。
中山王.元英和楊大眼騎馬並行,左右接受著換之將兵狂熱的歡呼,對他們兩人
的信望,對魏軍來說,簡直已經是一種信仰。
巡視結束後,兩人並行回到帳幕之中。中山王的身材已算是相當高,而楊大眼則
根本是個巨人!只不過他的筋肉勻稱,身體也十分地柔軟,一點也不讓人感覺來重。
一面走著,中山王對楊大眼說道:
「聽說你在午間對敵陣射了一箭?」
「已經傳到您的耳中啦!」
「是故意沒有射中的嗎?」
「這……」
「應該是你覺得如果殺了這些不顧危險登上望樓的人很可惜是吧?」
「屬下惶恐!其實應是在那樣的距離下,屬下沒有自信能夠只傷到人而不殺他們
吧!」
楊大眼似乎因驚恐而低下了頭,中山王則愉快地笑道:
「你不用害怕!我知道即使你具有殺死虎或熊的力量,但卻是個連射死小鳥也不
願的人。」
「如果必要的話,其實我也是可以將小鳥從空中抓下來的!」
「嗯,是你的話應該可能的。」
楊大眼除了怪力之外,他那巨大的身體卻有令人無法想像的快捷。在《魏書》中
記載:即使是將長三丈(約九公尺)的布繫於髮髻之上往前跑,他也能夠讓布直直地
伸於後方而不落地。因此「將小鳥從空中抓下來」應該不算誇張才是!
當他擔任淯郡太守的時候,曾經消滅過食人虎。淯郡是位於魏西方邊境一個山岳
地帶的小城,居民一半以上都是異民族,雖然還不至於形成叛亂,但對官兵的反抗動
作卻從未間斷。而在一日之內將之完全鎮靜下來的,就是一個人獨自進入山中的楊大
眼將老虎的屍骸抬下山的事件。老虎的屍骸上並沒有刀傷,只有頭蓋骨和頸骨兩處折
斷而已。也就是說,楊大眼並未使用武器,而是以徒手殺死老虎的。淯郡的居民們,
為了感謝楊大眼除去食人虎之害,並且畏敬其武勇,在他的任期中,淯郡再也沒有發
生過任何騷動。
楊大眼的祖父,名為楊難當的這個人,曾以魏之將軍的身份而活躍,是相當的名
門,只是後來家道中落,楊大眼的少年算是過得十分清苦。幸好尚書大臣李沖欣賞他
的武勇,在十幾歲時即任命他為軍主(部隊長)。以後,隨著作戰累積功績,歷任輔
國將軍、游擊將軍、征虜將軍等職。中山王亦對楊大眼的英勇及用兵有很高的評價,
加上喜愛他的為人,數年內均待他為自己的副將。
楊大眼雖非知識之人,但由部下讀《史記》、《漢書》、《春秋左氏傳》、《孫
子》、《吳子》等書給他聽時,卻能將內容完全記下來。
楊大眼正確的年齡雖然無法清楚得知,但由其經歷看來應該在中山王之上,估計
大約四十歲左右。不但武藝純熟,體力也一點都沒有衰退的樣子,可說是無雙的勇
者。
Ⅱ
中山王在帳幕中等待著一名客人,他的甲冑之美並不遜於中山王,雖是位年輕的
貴公子,但態度中卻透出不像其年齡的威嚴。
「哦,開國公!不好意思,讓您等那麼久!」先出聲的是中山王,貴公子則鄭重
地面禮。
「不,冒昧前來拜訪的末將才不好意思,還請您恕罪!」
「您在壽春敗敵的事跡我已經聽說了,您的武勇真是令人佩服!」
這名被稱為開國公的男子,迅速地完成了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要確認部隊的移
動事宜,本來這件事只要派使者來就可以,開國公似乎為他竟自己親來而感到過意不
去,在鄭重地謝絕了共進晚餐的邀請後,開國公騎上白馬再度鄭重地告辭。
楊大眼目送著其離去的背影。
「開國公的氣勢倒是相當不弱!」
「那是因為他的復仇之念正在燃燒的關係!對開國公來說,梁主是篡奪者,這可
是兄弟之仇呢!」
梁主指的就是梁武帝.蕭衍,而欲向之報兄弟之仇的開國公,就是前身為鄱陽王
的蕭寶寅。
蕭寶寅,字智亮,為昏君寶卷的弟弟。當齊滅亡而梁建國的時候,蕭寶寅本來也
是應該會被殺害的,但他從幽閉的地方爬牆逃去,越過山野而亡命至魏國。那時他雖
然只有十七歲,但體力和氣力均已是非凡。
魏對這個南朝高貴的亡命者表示歡迎,因為這樣既可以得到南朝詳細的情報,同
時也可讓魏在打著「替蕭寶寅打倒篡奪者!再次復興齊朝!」的大義名份之下有了出
兵的口實。
蕭寶寅目前也是以繼承齊正統的皇子身份為魏之朝廷所厚遇,並和魏之皇族南陽
公主訂下了婚約,在壽春之戰中打敗了梁的將軍姜慶真,無論在公私兩方都非常具有
氣勢。這一年,蕭寶寅二十一歲。
「真是一位非常可信賴的貴公子,如果是他即帝位的話,大概齊就不會滅亡
了!」
洛陽的人們對這位流亡的皇子大多充滿了好意。
北朝有北朝的正史,像是《魏書》、《北齊書》、《周書》和《北史》等;而南
朝也有南朝的正史,像《宋書》、《南齊書》、《梁書》、《南史》等。蕭寶寅的傳
記在北朝《魏書》和南朝的《南齊書》均有所記載,畢竟他真的是個具有少見命運的
人。不過,像他這樣的人當時也還有不少例子;大抵上,大分裂時代也可說就是亡命
者的時代。
這時,中山王和楊大眼想的都一樣,也同樣地沉默。如果魏將梁滅亡而支配了江
南全境的話,那將由誰統治江南呢?會給建立了無比武勳的中山王嗎?還是讓對篡奪
者復仇的開國公再興齊朝呢?這已不能說是夢想,而是在不久的將來就可能實現的
事,因此就不能夠隨便地亂發言了!
突然中山王嘆了一口氣:
「如果先帝還健在的話……」
魏的先帝,亦即五歲即位的孝文帝,在三十三歲時便駕崩,死時還相當地年輕。
如果繼續生存下來的話,這時候剛好四十歲,還算是壯齡。
孝文帝的少年時代是由祖母輔政,親政是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在短短十一年的親
政時間中,孝文帝卻留下了歷史長存的業績。
本來魏是北方騎馬民族所建立的王朝,皇室的姓為拓跋氏,他將之改為具中國風
味的元氏,並依中國王朝建立制度,除財力和武力之外,也對文化的發展和民族的融
合盡了相當的心力。其中,他將魏的國都由北邊的平城(現在的山西省大同市)遷到
洛陽,使國家蛻變為中原國家的功績最大。
而當他將皇室的姓改為元的時候,同時也賜姓從皇族離脫的臣下為「源」。最有
名的應算是在政治、軍事和學術上都有相當功績的宰相源賀。而日本將從皇族離脫的
臣下賜姓為源的這個慣例,就是從中國的南北朝時代流傳而來的。
懷有倍於偉大的孝文帝之心的臣下不少,對目前過於年輕,而且並不能說是英明
的新帝,就自然有著較輕視的感覺。新的皇帝當然也敏感地查覺到了這一點,於是他
對父帝以來的重臣疏遠,而親近佛僧及和他一起遊玩的朋友們。這樣的狀況總有一天
會完全爆發,中山王也發覺了在表面的繁榮之下的暗影,因此才在這當兒發起了南征
的大軍。
帳幕的人口傳來了人聲。楊大眼動了一下視線,當他見到來人時不由完全改變剛
才的面無表情:
「哦,來了!」
出現在帳幕前的是一名女性。年齡約三十歲左右,她的美貌不能說是那種典雅的
美,反而是目光強勁,看來似乎具有點危險的美。她未戴頭盔,只套上了甲冑,頭髮
則以淡紅色的布巾束起,背上還掛著一柄長劍。
「中山王殿下,許久不見了!」連聲音都十分地爽朗。
「是潘夫人呀,來得正好!」中山王鄭重地回禮。
「先坐下來吧!我們正準備取酒呢!不過,看你的樣子似乎是有甚麼急事……」
「您真是明察秋毫!」
美女的姓名為潘寶珠,她正是楊大眼的妻子,中華帝國古來就是夫妻別姓的。
「大眼之妻潘氏,善騎射。大眼令妻以戎裝,有時於戰場齊鑣,有時則驅於林
壑。當還營之際亦命其幕下同應,時人指其謂『此即潘將軍也』!」
在《魏書.楊大眼傳》中的所記起的就是這名女子。
「先向殿下報告:往西百里(一里約五百五十公尺)之遠的河南城急使來報,說
王茂領梁軍約三、四萬,趁我軍之隙急襲河南城,並已將之攻陷!」
全座之間一陣沉默。
「原來如此,可知南賊之策了!」
中山王低聲笑著,梁軍的作戰終於明朗了。當韋叡在永州佈陣引中山王和楊大眼
前來,當持久戰的態勢似乎已經形成時,王茂就乘隙攻擊河南城。
「平南將軍,您覺得如何?」
對於中山王的詢問。楊大眼以慎重的語調回答:
「河南城如讓南賊確保的話,那必定會成為其直擊洛陽的據點,對我軍的行動有
所牽制。」
「沒錯!當我軍南下渡過淮河的時候,後背即將受扼於南賊,這可是一點都不有
趣!」
魏軍將梁軍稱為「南賊」,而梁軍則稱我軍為「北賊」,這只是互相互相而已。
腦裡一面描畫著淮河流域的地圖,中山王和楊大眼都沉默著。而看著代表魏軍的
兩雄,潘寶珠也無言了。在黑色的眼瞳裡映著燈火,讓她的美麗更加了幾分妖艷。
「馬上就要夏天了!」
中山王開口說道:
「我軍的兵士能夠耐得了淮河以南的炎夏嗎?既熱,而且濕氣又高……」
「如果下起梅雨的話,更是一整個月都下不停,這樣連騎兵的行動都會變得很困
難的!」
「最後的決著還是在於秋天,現在只有暫時先退兵了!」
「了解!」
「不過,在此之前要先把河南城給奪回來!」
中山王的兩眼發出雷火般的光芒,甲冑也因燈火而燦然。
「平南將軍,一夜之間能夠到達河南城嗎?」
「如果殿下如此命令的話……」
「可能如此做到的,天下間大概也只有卿家了!請你帶著一萬騎兵,立刻啟程趕
往河南城,將南賊踏於馬蹄之下吧!」
「了解!」
「這兒就交給虎兄來防守,不用擔心!」
雖然容姿秀麗,但一旦起了殺氣,中山王的表情可說是相當淒絕。
「韋予州如果追出陣的話,那就一戰將之解決!不過,我想應該不會才是,讓我
用這一支玉笛來牽制他吧!」
送出了楊大眼和潘寶珠至帳外後,中山王叫從卒把愛用的玉笛取來,脫下頭好之
後,坐下自言自語道:
「心中的起伏將反映在笛聲之中,如果能夠聽出這點的話,那才是真正的敵
人!」
中山王開始吹奏起玉笛,而笛聲一直傳入韋叡和陳慶之的耳中。
除潘寶珠之外,楊大眼還帶了諸如李崇、劉神符、公孫祉、宇文福、元瑤等部
將。在月下疾馳的黑色騎兵隊,就像是在地面掃過的黑龍之群,而月光下黑甲的光
澤,就如同黑龍之鱗一般。一萬騎兵,就在黑夜之中,一言不發、一絲不亂地在原野
中前進著。
Ⅲ
當初夏的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之時,佔據河南城的梁軍三萬已經得到了魏軍
來襲的情報,而在城外佈下了陣形。總帥王茂自己擔任第三陣,第二陣為申天化、第
一陣則為王花。心想對長驅而來的魏軍應有迎擊的餘裕才是,然而如雷雲般湧至的這
支全黑軍隊,卻超出常識地強,梁軍的第一陣立刻就粉碎了!
梁之輔國將軍.王花一面叱喝著散逃的己方,一面從馬上掄槍突刺向楊大眼。但
只是一回合而已,王花的槍就飛至空中,而頭部則跟著頭盔一起粉碎在血霧之中。
揮舞著淌血的戰斧,楊大眼奔馳著黑馬,他的速度和氣勢就像一陣漆黑的暴風,
一閃又一閃,紅色的光閃動著,那都是奔騰的人血。許多的梁兵悲鳴著逃跑,甚至還
有因麻痺而無法動彈的,而這些人最後就成了戰斧下的血煙。
很快地,楊大眼進入了梁軍的第二陣。
梁的龍驤將軍.申天化雖然臉色蒼白,但還是覺悟地拔劍斬下了戰袍左袖的一部
份:
「把這交給我在建康的兒子吧!」
說完將袖子交給從卒之後,他接過了槊(騎兵用的長槍),並在陣前命令全軍突
擊。在「殺!」的高叫聲中,他疾驅向楊大眼的黑影。而與之相應的,楊大眼也躍起
他的黑馬,兩者展開了正面的衝突。
又是一樣地,在一回合的衝突中,申天化的頭就連著頭盔一同拖著一條長長的鮮
血尾巴飛去。無首的騎手依然坐於鞍上,溶於兩軍的血煙和砂塵之中。
當收到梁的第二陣亦潰滅的惡報時,第三陣的王茂默然地引馬前進。
王茂從蕭衍即位以前就是其幕僚,也是梁之建國功臣,字休遠,這年五十一歲,
官拜中衛將軍兼江州刺史。雖非不世出之才,但沉著寬厚的為人深受主君、兵士,以
至於民眾的信賴。
「楊大眼來了!」
即使收到這樣的戰報,王茂也不覺恐怖,就算是恐怖,他也不能表現在臉上。在
梁建國的時候,他也是一樣地立於陣頭勇戰。像在「加湖會戰」中,他就曾擊破齊軍
獲得首級萬餘,而在「朱省門之戰」中也獲得了勇名。雖然這是建康城南門的攻城
戰,但從濠溝到橋上卻發生了苛烈的白兵戰鬥。王茂就揮著大劍躍入敵中,斬殺了二
十餘人,一直來到門前。而在城門之上抱著美女觀看著白兵戰的寶卷則覺得恐怖,而
將門扉緊緊地關了起來……。
王茂策馬立於陣頭,將矛往鞍上一橫,望著前方的平野。初夏的朝風強勁地吹,
運來了怒號和悲鳴、刀槍的交擊、馬蹄的踢踏和血的氣息,就像湧起的雲一般擴大。
逃亡的梁軍和追擊的魏軍,已經完全無法辨別。王茂的眼前倒著三、四支梁的軍旗。
接著的瞬間,逃亡的梁軍突然往左右分開,一個人馬完全黑漆漆的巨影躍到了王
茂之前。光是看到這個黑影,梁兵的一半就不禁後退;而剩下的一半則呆站著連聲音
都發不出來,就像是在老虎前的兔子一樣。而依然能夠保持正常的,大概也只有王茂
一個人而已。
楊大眼的戰斧形成了一道光的瀑布落在王茂的頭上。
在受到攻擊的瞬間,王茂的矛立刻尖聲地碎裂!而接著的第二擊,王茂就只能緊
抓著馬頸低身避過。在如同可將空氣切裂的戰斧威脅下,王茂的馬害怕了,只是一個
勁地後退;而楊大眼的馬則步步進逼,讓主人發動了第三擊。歷戰的王茂唯有丟棄殘
矛,將腰間的劍拔出。不過,他並不與楊大眼的戰斧硬碰硬,他只是橫轉刃面,順著
攻擊的方向流去,但就是如此,也不免震得右腕發麻。
兩者的馬互相錯過,鞍和鞍互撞的聲音傳出,楊大眼的眼光望向王茂。這是《魏
書》中所記載的「車輪眼」,既大又圓,而且還是雙眼皮。車輪眼的主人哄笑道:
「你不吝惜生命嗎?南賊!」
「不要大狂妄了,北賊!」
就在同時,王茂電光般地將劍刺出,意圖指向楊大眼的咽喉。楊大眼只是隨意地
動了一下左腕,舉起了護有鐵甲的臂腕,一瞬間,劍就整個彎曲,在一聲異響之後折
斷。虧這還是在朱雀門之戰中斬了齊兵二十餘人的名劍呢!
王茂失去了武器,只有遺憾地嘆了一聲,將斷劍往楊大眼的臉部投去。楊大眼以
左腕擋住了飛來的斷劍。而在這個空隙之間,王茂就回轉了馬首,疾衝入河南城的城
門中。
楊大眼雖想追擊,但卻為王茂的部下從城壁上所射的箭雨所阻,卒讓王茂逃脫。
即使在作戰中失利,但王茂依然保有勇名,畢竟他也和那有名的楊大眼一對一的
決戰,而且還能夠活著回來。也因此,雖然一日之內損失了七千兵士才奪下的河南城
立刻又被對方追討,就算是如此,殘餘的梁兵們士氣依然不低。
「不論野戰的勝負如何,只要死守這座城,援軍必定會來的。就算沒有,王將軍
也會做些甚麼的!」
他們這麼想著,對王茂的信賴一點不減。
王茂自己倒是有著別的想法。這一次的作戰是失敗了,即使死守河南城,趕來的
援軍也會一一為楊大眼粉碎,這樣只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與其困死在一座城裡,還不如從此處退兵!」
在當日他便下了決斷。王茂等到夜間後派出使者:
「王中衛(中衛將軍.王茂)將放棄河南城而令全軍脫離,祈請諸軍予以援
護!」
當使者到達韋叡的眼前時,已是一夜天明後的翌日午後。在讀了王茂的密函後,
韋叡望向陳慶之:
「楊大眼不愧是無雙的猛將,連王中衛這樣的良將都一戰而敗!」
「那他現在所要做的是?」
「要先退兵。此外也別無良策了,不是嗎?如要再戰的話,只有與水軍連動才
行!一定要避開遠離淮河之外的野戰,從這一次的經驗看來也是如此。」
也就是說,楊大眼是採取速戰速決的方式,而且還有一個在暗地裡的中山王。一
面在胸中考量著,韋叡則來了長史(補佐官)王超和長子韋放,命準備轎子,要全軍
出動了!
即使是轎子,也不是王侯們所用的那種豪華的轎子,而是堅固簡樸的木製品,亦
未附有頂蓋。在敷上薄木綿製的方褥之後,韋叡就以原來穿著儒服的樣子坐上去。他
的手中亦未持劍,只是揮舞著手裡的一支竹杖指揮全軍。
在即位建國之後,梁武帝蕭衍即敘任韋叡為予州刺史,而這不單是一州的長官而
已,實際上就是負責北部方面的軍事總司令官。蕭衍還賜給韋叡一支象牙製的如意。
如意本來是在佛教的儀式中使用的彎曲棒子;後來也使用於指揮軍事。韋叡當然是滿
心感激地拜受了下來,但實際上使用的,還是原來的那支竹杖。
「老夫覺得這東西最好了!又輕又堅牢,要多少就有多少!」
說著,韋叡命侍衛抬轎,前後左右共八人的兵士抬起了轎子,讓韋叡突出於地上
步行的人頭部大概上半身的高度。高的位置當然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兵士們的動作,但
對敵方來說也是相當地明顯,在戰鬥中很容易成為敵軍箭矢的目標。只是韋叡乘轎的
這個習慣一直都沒有改變。
「你也要跟老夫一起去嗎?」
韋叡所問的人正是胡龍牙。這個鹽賊的頭目,就是之前曾打算將陳慶之和祝英台
投入淮河中的人。三十多歲,是個充滿陽光氣息的堅強男子。而自前幾天以來,他的
境遇實在改變過大,不由愣了一下才回答道:
「你覺得可以嗎?我可是個賊耶……」
「賊不會永遠是賊!而且,即使我老生或是子雲,從魏軍的看法來說,不也是賊
嗎?」
「那種事情你就別在意了吧!」
花了他人三倍的時間才乘上馬的陳慶之繼續說著:
「我這次向聖上請願組織騎兵隊,希望你能夠成為其中的一員!」
「老夫期待著呢,子雲殿下!」
吃驚的韋放倒是舉手發言道:
「剛才是說到組織騎兵隊是嗎……?」
「是的,我是這麼說的!」
「子雲殿下的意思是:對於魏軍的鐵騎,我方也要以騎兵加以對抗嗎?」
韋放的疑問基於常識,對於北朝精強的騎兵,當南朝欲加以迎擊時,都是將之引
誘至濕地或水路之中。再加以分斷,由水軍予以攻擊……這是古來的兵法。
陳慶之並沒有立刻回答韋放的疑問,反而問胡龍牙:
「怎麼樣?你會騎馬吧!」
「現在還在說這個……」
胡龍牙以單手遮住他那日曬後的臉龐,到底該用甚麼樣的表情才好,他實在是不
知道。如果自己能夠輔佐身為梁之將軍的陳慶之的話,那會不會留名於正史之上呢?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呀!
在高興地點了點頭後,陳慶之回答韋放的問題:
「我並沒有想要和魏軍的鐵騎來個正面對抗,但是如果有這麼一支隊伍的話,應
當是有所幫助才對。再怎麼說,當魏軍聽到梁軍有騎兵的時候,大概會捧腹大笑吧!
這時候我們就可以趁隙加以攻擊!」
韋放點了點頭。陳慶之視線一轉,這次向祝英台說道:
「祝殿下,我為了要向聖上報告戰況,必須回京一趟,如果你也想到京城中找人
的話,那倒是可以一起同行,不知意下如何?」
Ⅳ
第四天的早晨,楊大眼被妻子從帳幕中叫出,說是在魏軍包圍下的河南城樣子似
乎有點奇怪,兵士們都因梁兵可能由城內突擊而緊張著。
楊大眼只著皮甲就跑出了帳幕,只見城壁上軍旗林立,城內傳出陣陣的騷動聲,
晴朗的天空裡飛舞著塵埃,怎麼看都是城內人馬的騷動。不過,楊大眼卻有不同的判
斷:
「原來如此,雖然有各種的聲音,但是卻聽不到人聲!也就是說,所有的敵人都
已經逃出城外了!讓士兵們上城壁去偵察一下好了,相信不會有危險的。」
在楊大眼的命令之下,四方的城壁都搭上了長長的梯子,在輕裝的兵士爬上去偵
察之後,發現城內確實已無梁軍的蹤影。聲音和塵埃,其實都是羊所造成的。王茂將
百頭的羊尾部結上草束,然後再點火使之在城內亂竄,為的就是混淆魏軍的耳目。
從城壁上下來的兵士們從城的內側將城門打開,楊大眼便率全軍入城,將城上的
軍旗改為魏。
入城後的楊大眼,除了治療負傷的兵士並讓全軍休息之外:
「這百頭的羊就是梁軍的贈禮!好好把牠們烤了給兵士們享用吧!」
楊大眼笑著說。這名猛將也給兵士們一種慈祥和幽默的感覺。
部將中的宇文福,提出了希望能夠全力追擊往南方退卻的梁軍之意。
「不用追了!不對,應該說是只要派人尾隨追去看看動向就成了,下一戰大概要
到秋天了。領五百騎去吧!」
另一方面,楊大眼給了妻子潘寶珠百騎;回去向中山王報告奪回河南城的消息。
就這樣,四天內河南城就被魏軍所奪回。
當日,潘寶珠即回到了中山王的陣中報告捷報。中山王在慰勞她的辛勞之時,突
然有一名人物到訪。
「邢洪賓來了!」中山王的口調沒甚麼好意。
來人是安東將軍.邢巒。如果說,魏最大的猛將是楊大眼的話,那最好的智將就
是邢巒了。邢巒,字洪寶,時年四十三歲。官為安東將軍、都督東討諸軍事,兼度支
尚書。度支尚書就是財政大臣,這名人物從戰場回到宮廷之後,在行政上也有著非凡
的手腕。
「邢巒具文武全才任於軍國,內參機容、外寄折衝,為緯世之器」
這是《魏書》的講評:他做宰相和將軍都是一流,是國家經營的可靠之才。
邢巒雖生於貧家,但少年時即愛好讀書,很年輕就當了中書博士,成為奉仕宮廷
的學者。之後雖欲繼續以文官出仕,但孝文帝卻認可其軍事之才,而從參謀一直升至
指揮官。
他最大的成功是在四年之前,當守備梁之西部的將軍降魏之際,邢巒擔任都督征
梁漢諸軍事之職,領了三萬兵力侵入漢中。在山岳地帶轉戰了一年,擊破梁軍十數
次,佔領的土地達到「東西千里、南北七百里」之廣。
說起來,邢巒既是獨力攻佔漢水自上游至中游之廣大土地之人,那他的武勳能與
三國時代滅去蜀漢的鄧艾齊名也是當然的了。
邢巒的身高堂堂,容貌不只端整,而且還具有威嚴。
尤其是長達腹部的漆黑長鬚,更是洛陽第一。因此,雖然和中山王只有四歲之
差,看起來卻如年長十歲一般。他穩重而冷靜,當他在和不在之時,宮中的氣氛完全
不同,即使年輕的皇帝在他面前也都顯得有些不太自然。
在北朝的重臣之中,侍中.廬昶和右衛將軍.元暉的評價極差,他們兩人聯手,
或將其他的重臣以不實之罪陷害、或收受賄賂造成不公平的人事,流毒於宮廷之中。
就這樣,人人將廬昶稱之為「饑鷹侍中」,而將元暉稱為「餓虎將軍」,以示他們的
憎惡和恐懼。
這饑鷹和餓虎自然也對邢巒的大功有所忌恨,意圖以不實的罪名陷害他。得知此
事的邢巒就送了兩名西域來的金髮碧眼美女到廬昶和元暉的宅邸中。兩人非常地高
興,以後就對邢巒多所讚譽。友人對邢巒非難道:「真不知你是這樣的人!贈美女與
佞臣,並不是君子之所為吧?」而邢巒則平然地回答:
「以智略可取的對手就用智略,以武勇可勝的對手就用武勇,以賄賂可制的對手
就用賄賂,我只不過是如此做罷了!」
從邢巒看來,廬昶和元暉正如別人對他們的稱呼一樣,是不能與之講道理的對
手,對他們說冠冕堂皇的話是沒有用的,還不如用甜蜜的餌食引之上鉤。
在聽聞此話之後,中山王雖認可邢巒的賢明,但卻有著奇妙的不快感,結果就產
生了邢巒是否對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抱持侮蔑態度的疑惑。當然,中山王並沒有把他
的想法告知任何人,只是自此就對邢巒這個人比較小心了。
在形式上的招呼過後,邢巒告知了來訪的目的。原來在警戒著梁軍動向的魏之宮
廷中,由宰相.任城王.元澄的判斷而出了五萬兵力,命邢巒前來支援中山王。
「哦,是任城王呀?」
任城王.元澄為魏之皇族,對中山王或對前代的孝文帝來說,都是從堂兄弟的關
係。這年剛好四十歲,除立下不少武勳之外,身為宰相在政治上的功績也不少,深得
孝文帝的信任。遷都洛陽之事,也是在他和孝文帝綿密的計劃之下,排除了反對派而
實行的。
從齊到梁,對南朝的軍事行動一直都是在任城王的主導之下進行的:任城王在洛
陽訂定戰略、進行補給,而由中山王負責指揮大軍遠征。他們的工作一直都是這樣分
擔的。
孝文帝、任城王和中山王等三人自幼時感情就很好,也一直齊力合力進行著使魏
成為安定的中原國家之舉。
這一日,來訪中山王的使者甚多,也包括了從前線而來的使者,他報告了梁軍整
然退卻的消息。
「還有,韋予州(予州刺史,韋叡)還乘著轎子,在全軍的最後悠悠然地離
去……」
「這人真是一點都沒變呀!」
中山王呢喃著。就像韋叡很清楚地認知中山王一樣,中山王也很清楚韋叡。當中
山王還年輕的時候,韋叡已是中年,而其戰陣中乘著轎子的樣子,也早已為中山王所
見過。這名連甲冑都不穿、也不害怕箭矢的老人,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敵將。
「南賊已經退了,雖然卿好不容易來到,但已經沒有必要了!」
「要追擊嗎?」
邢巒用不太熱心的口調問道:
「這應不致對我們魏軍造成甚麼很大的災厄吧?相信聖上也會對殿下的武勳有所
嘉賞才是!」
真是討厭的傢伙,他說的話似乎背後都有不同的含意,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甚
麼!這個人絕不能完全信賴。也許自己想得太多,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這次已將河南城奪回,也誅討了敵方二將,這均為楊平南(平南將軍.楊大
眼)之功,相信這樣已經差不多了!」
中山王盡量以平靜的口氣說道。邢巒則行了重重的一禮:
「既然如此,我並沒有其他意見,就依殿下的意思吧!」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動蕩不安的江南】
Ⅰ
建康。
或是稱做金陵或建業,也就是後世所稱的南京,它位於長江下游的南岸。由於正
好位在長江蛇行彎曲所在,立於城壁之上,可見西邊的長江自西南流向東北。長江在
此的幅寬已在四里以上,從城壁上甚至見不到對岸,只覺滔滔不絕的江水一直連綿到
視線的盡頭為止。
在這個中國中世的大分裂時代中,建康這城市曾為吳、東晉、宋、齊、梁、陳六
個王朝的首都,而這六個王朝就被稱為「六朝」,在中國的文化和社會上都有相當重
要的地位。「江南」,也就是長江以南的廣大土地,就是自這時起開始有計劃地開
發,人口和生產力均大幅地提升。到了隋代以後,這兒更成了中華帝國經濟和文化的
中心。
在當時,建康的戶數約為二十萬戶,人口則近百萬,是和魏的國都洛陽齊名的世
界最大都市。北有玄武門、廣英門,南有宣陽門、廣陽門、津陽門,東為建陽門、清
明門,西則是西明門、閶闔門,九個城門均建有高樓,市街則超過城壁繼續擴張。事
實上,建康的南正門其實是距離宣陽門五里之遙的朱雀門。當蕭衍攻打蕭寶卷的時
候,就曾在朱雀門邊發生激烈的死鬥。
建康大小市場過百,沿長江的港口則聚滿了超過一萬艘以上的商船。集中在這個
大都市的物資,不只是從梁的國內運來,還有遠從萬里之遙的異邦而來的砂糖、香料
、象牙、珊瑚、真珠、犀角、黑檀……等無數的商品。
在建康除了有世界最大的製紙工廠和織錦工廠外,也是生產書籍、衣服、傢具、
藥品、大小舟車、金銀寶石等細緻工藝和陶器等的工業都市。
這兒還能見到不少的外國人,天竺、波斯、獅子國、百濟、新羅、倭國、崑崙等
國的人均渡海而來,對建康的居民來說,見到外國人已不是件稀奇的事情了。當春秋
之際,居民會全家一起到近處的風景勝地賞花或紅葉,像北邊的玄武湖、西側長江岸
邊的燕子磯、南邊的石子崗等地均相當有名。
居住在這個大都市的人們,不論身份高低,大家一起欣賞桃李花開、聆聽鳥兒歌
唱,在歷史上算是個相當開朗的都市。
建康最繁華的地區應該算是橫塘了!這兒有超過二、三萬的美麗妓女,也有被稱
為孌童的少年男娼,即使深夜亦是燈火歌聲不絕。
「南朝四百八十寺」,是說光是建康城內的佛教寺院數字就將近五百,但實際則
不止於此。其中也有不少以戀人們幽會的場所而知名的寺院。至於川上或運河上的浮
舟之中,更是曾發生過無數的情事。
這樣悅樂時空的代表,當首推齊的「東昏侯」──蕭寶卷,這個以「朕是為極盡
世上的悅樂而生的!」而聞名的年輕皇帝,就像是被甚麼魔物附身一樣地在遊樂著,
對他而言,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玩具。
將「六貴人」及其他的重臣殺掉是一種刺激的遊戲;從母親的腹中飛出的血淋淋
胎兒是稀奇的玩具。一直笑著看到胎兒死去為止的寶卷,對於對他的非難只是無關痛
癢地回答道:
「可是那很有趣不是嗎?」
很遺憾地,除了寶卷以外,所有的人都不覺得有趣。人心逐漸離他而去。直到最
後寶卷棵著身體被殺、被砍下頭顱為止。也許,他到死前最後一刻都還覺得他的人生
過得很有趣呢!
當梁建國、蕭衍即帝位的時候,一併殺掉齊的五位皇族。從後世看來雖是非情的
處置。但在歷史上並沒有太多的非難。甚至當聽說五人中有一個就是東昏侯寶卷時,
建康的庶民反而還拍手稱喜。像寶卷的父帝在篡奪的時候。一共殺死了二十九人,也
就是「將繼承王朝血緣者斬草除根」。和舊王朝齊的殘虐相較,新王朝梁的流血已經
算是最小限度了。
唯一被寄予同情的就是寶卷的弟弟,也就是南康王.寶融。他曾一時即位為齊的
和帝,但隨即讓位於蕭衍,雖只有十五歲,但卻不得不死。當蕭衍命使者鄭伯禽送上
酒時,寶融不由得悲哀地笑起來:
「余已知齊之天命已盡,能夠毫無痛苦地受死已經是該謝天謝地了!」
在寶融喝完酒不省人事之時,鄭伯禽便以白絹將之絞殺了。
寶融的死,從個人來看雖是悲劇,但齊的滅亡卻是從貴族到百姓都歡迎的事;以
最小的流血限度結束,之前的重稅也不再,連物價都能夠下降。在寶卷的統治下,建
康人民買米一斗需要五千錢,但在蕭衍之下,米一斗只要三十錢。除了對惡質的貨幣
已有相當的效果之外,另一個非人力所能及的要因則是從蕭衍即位的翌年開始,本來
因天候不順而欠收的農作轉豐,連天都站在蕭衍這邊。
「東昏侯的時候天候那麼差,現在能夠連年豐收,都是新天子的德政呀!」
於是民眾支持蕭衍的治世,即使在遙遠北方的開國公.蕭寶寅。氣得咬牙切齒,
但江南再也沒有會懷念齊的時代的人了!
即位後不久,蕭衍即有了名君的評價,確實他是個有能且勤勉寬大的君主,但其
實在東昏侯蕭寶卷的比較之下,即使是位普通的君主應該也會有很好的評價吧!
受寶卷的寵愛、那名以裸足踏於黃金蓮花上的妃子,姓名叫做潘玉兒,是寶卷自
小就認識的,說起來寶卷還是實現初戀的皇帝呢!他們兩人相處和睦,只不過,他們
的幸福卻是建立在無數人的犧牲上的!
潘玉兒的父親本是中等程度的貴族,曾以不實之罪陷害他人而沒收了其全部的財
產。甚至還為了怕受到報復而將其全家殺死。只是他是皇帝寵妃的父親,完全沒受到
治罪。另外,寶卷的側近也都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俗惡之人,當蕭衍入城、將寶卷
側近最可惡的四人處刑的時候,民眾高興得一直跳舞至深夜呢!
寶卷雖然對政治沒有興趣,但卻對建築和造園異常地喜好。不知為何,亡國的君
主幾乎沒有例外地均是如此。建築豪華的宮殿、規畫廣大的庭園,這些都是沒有許多
資金辦不成的!而或是征收重稅,或是殺死富豪沒收其財產,造成貨幣的品質低落,
二重三重五地增加人民的困苦。潘玉兒其實並非寶卷無道的禍首,她只是以其白而美
麗的雙足踏著黃金打造的蓮花,天真地踏著眾人們的生活。
就這樣,寶卷裸著被殺,建康也因此而陷落。潘玉兒則先是被幽閉於後宮。三天
後,她被帶到勝利者蕭衍的面前。
蕭衍也是一個風流人物,當潘玉兒傳聞中的美貌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他的內心也
不禁動搖。
「原來如此,真的是國色天香!寶卷之所以會如此沉迷也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是足以代表國家的美女,惜於將之殺死的蕭衍便將王茂叫來討論:
「這女人促成東昏侯惡政的罪名實在深重,雖然應該加以處刑,但殺了她實在可
惜,若是將之納入我的後宮中是否可行呢?」
誠實而思慮周詳的王茂堂堂地回答道:
「以美麗這個理由而饒恕其亡國之罪的話,後世的識者會怎麼說呢?如果法之公
正不可期的話,那誰又會支持主公呢?」
這樣堂堂的正論讓蕭衍也無法提出反論,只有斷了納潘玉兒於後宮的念頭。即使
一時動搖,但能立刻斷念大概也是名君的條件吧!結果,蕭衍本想將潘玉兒配予自己
部下為妻;讓她渡過安穩的餘生,但卻遭到本人的拒絕:
「妾身本為受天子寵愛之身,自然沒有成為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之妻的打
算,您還是把我殺了吧!」
於是,如其所望地,潘玉兒受到了絞刑。正確的年齡雖然不明。但若她和青梅竹
馬的寶卷同年的話,則為十九歲,聽說其年輕的美貌即使是在她死後依然能夠引起男
人的情慾呢!
當聽聞潘玉兒的死亡時,感到最遺憾的就是以勇將知名的曹景宗。
「真是可惜了!怎麼不賜給我呢?我一定會好好待她的。和那個老古董王休遠
(王茂)商量本身就是一件錯誤嘛!」
當聽到曹景宗以上的發言時,蕭衍不禁苦笑,告訴他寶卷後宮中三千名的美女隨
他挑去,畢竟這還是個亡國後宮的美女會被當為勝者之戰利品的時代。曹景宗在謝過
主君的大方後,就到後宮中去挑了他所喜歡的美女,而且不只一名,他甚至排了五十
名!不過,反正蕭衍並沒有限制他的人數,最後,這些美女就分給了他的部下以至於
民間。
在這個例子中,把女性當做物品一樣來分配,在後世自有其批判。但若從另一面
看來,將沒有財產和職業,甚至連技能都沒有的女性給予生活的保障,應也是當時現
實的處置。後宮深深,在等待皇帝的寵愛來臨之中,這些女性就這樣過了數年、數十
年的時光,將她們放出。「展開各人的生活」,也是不得不如此的吧!。
Ⅱ
在予州過了七日之後,陳慶之回到了建康附近。他從北邊繞遠路策馬經過朱雀
河,普通一個強壯的人大約五天的路程,因為陳慶之騎馬的技術太差,再加上祝英台
又很容易累,所以多花了二天的時間。
和祝英台騎馬並行的陳慶之熱心地說明著現在的戰況!
「也就是說,這一次也應該不出前哨戰才是!」
由於這時馬兒躍起,幾乎讓陳慶之從鞍上掉下去,他只有努力地抱住馬的頸子,
以難看的姿勢回復了平衡,但其間他的嘴巴仍未停過:
「現在開始天氣一天天地熱了起來,雨也會愈來愈多,北方的騎兵雖然勇猛,但
對暑氣和濕氣不行,地面既濕,河川和田間也充滿了水,要想有正式的軍事行動是不
太可能的!」
「這樣子魏軍就會撤退了嗎?」
「中山王和楊大眼都是歷戰的名將,知道人不可勝天!因而夏間回到北方準備,
秋冬再度南下,乘著北風,就像候鳥一樣。」
這時的陳慶之無論表情還是口調,都不像是武人,反而像個詩人。祝英台看著陳
慶之,就像是不只想要看到陳慶之善良而誠樸的一面似的。
「魏的鐵騎就是想像這樣一直走到原野的盡頭吧!如果不把他們擊倒的話,看來
和平是不大可能到來的……」
陳慶之突然閉口,轉過來向祝英台笑了一笑:
「不好意思,賢弟一定覺得很無聊,乘著興子一下就說了這麼多,你一定很頭痛
吧!」
「不會的,請不要放在心上!」
在旅途之間,兩人已經進展到互稱「大哥」、「賢弟」的關係。雖然看不太出
來,但陳慶之畢竟是朝廷任職的將軍,最初,祝英台是以「閣下」稱呼,但陳慶之卻
以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說「拜託別這樣叫我吧!」回應。
一面撫去衣袖上的塵埃,陳慶之改變了話題:
「對了,賢弟說是到建康來找人,可有住的地方嗎?」
「不!現在正準備尋找。」
「這樣啊!另外還有一件事,賢弟之妹似乎與父親之間感情不好,不知是何原
因,可以告訴我嗎?」
「其實是因為舍妹很喜歡學問,然而卻因是女孩而不許其遊學……」
「那真是太可憐了……」
「你這麼認為嗎?」
「當然!就像是強迫不愛武藝的男孩習武一樣,不讓喜好學問的女孩子求學還不
算是可憐嗎?」
祝英台微笑道:
「如果父親的想法也和大哥一樣就好了!這樣舍妹也會比較幸福。」
「請問小妹幾歲?啊,對了,賢弟的年歲我也不知道呢?」
「小弟即將十九了!而舍妹則小小弟一歲……」祝英台所說的話經過了仔細的考
慮:
「梁山伯則為二十三歲和大哥同年……」
依照祝英台的說法,祝英台和梁山伯相識在三年前建康的書館之中。書館也就是
學塾,建康是學問之都,不但有大貴族的子弟們集結的「國子學」和寒門出身者就讀
的「五館」兩間大的國立學校,此外還有著數百間以上的書館。
由於祝英台感佩於梁山伯人格之高和學問之深,兩人因而成為好友,心想這樣的
人一定能夠理解愛好學問的妹妹,因而加以介紹。兩人皆十分高興,並結成了婚約,
但卻遭到父親的激烈反對。
「之所以反對,是有甚麼理由嗎?」
「是的,說是已替妹妹談好了另外的姻緣……」
「哦!」
就像是自己的問題一樣,陳慶之的臉上浮現了困惑的表情。要破十萬之敵並不
難,但要改變愛戀的對象就很難了!
「所謂另外的姻緣,應是你父親本身的期望吧?」
「是的,而且他還相當地熱心。」
「那麼賢弟是站在妹妹這一邊嗎!」
「嗯,你可以理解嗎?」。
「當然囉!」
對於這個自己的好友加上妹妹婚約者的梁山伯,祝英台有相當的敬愛是絕對不會
錯的!這點從光是提到他的名字祝英台情緒就很高揚的樣子上就不難看出。
「結果梁山伯就以要獲得你父親的認同,一定得要榮達為名而離開了是嗎?」
「是的,這點讓妹妹十分地傷心。」
「那是當然的!既然他是個學問深廣的人。那就一定不會被埋沒。想來現在應該
是在那個大貴族的家中當幕僚才是!那麼,應該要怎樣找才比較有效率呢……」
陳慶之以手托著下顎思考著。這時,後方似乎發生了些騷動,轉身一看,初夏的
晴空已經佈滿了塵埃,一群人騎馬靠近,大約是百騎左右的隊伍。中央還有一輛大馬
車,由四匹馬拉著,四方以絹製的帷幔披掛,車頂和柱子上都雕滿了裝飾,一看就是
相當奢華的馬車。本想可能是那個大貴族,但卻沒有看到從僕,反而都是兵士,感覺
十分地奇妙。
陳慶之等將馬拉到道路的側邊好讓對方通過,當隊列通過眼前時,帷幔突然被掀
開,一名中年男子從中探出身叫道:
「喂!這不是子雲嗎?」
「……這是……曹將軍!」陳慶之回了一禮。
這個曹將軍就是曹景宗,字子震。今年剛好五十歲,位居散騎常侍.右衛將軍,
既是使弓和槍的高手,也是歷經齊、梁兩代的名將之一。
曹景宗並不是偉人傳的著者們所喜歡的那種人,他有著一些缺點。當然,以武將
來說,他的功績和勇猛是沒有話說的,但對他的素行則有著不少的批判:
「好色、欲深、還會說大話、不知禮節、酒癖不佳、浪費、沒有學問、把文人當
成傻瓜、傲慢、不認真、利己……最糟的還是態度不好!」
說到騎馬,曹景宗的技術和陳慶之相差何止千倍,但他除了上戰場之外均乘車,
而且車上還一定有女人,甚至陳慶之還聽說不只一個呢!
眼前透過帷幔,的確可以看到女人的蹤影,隱約之中似乎並沒有穿衣服。
「在這樣熱的天氣裡,真想把衣服脫了!建康雖說是天下無雙的花都,但夏天的
炎熱實在是美中不足。到秋風吹起之前,也只有以酒和女人來消暑了!」
曹景宗的右手正拿著犀角做成的杯子。
「我是經過了一番的苦戰惡鬥才獲得今日的地位的,這都是為了要過自己所喜歡
的生活,可不是為了要讓那些腐儒稱讚而去渡過陰沉的人生!」
祝英台對曹景宗的笑容有著露骨的反感,不管他是怎樣的勇將。或是朝廷的高
官,在祝英台的眼中,他都只是一個好色的中年男子而已。
意識到祝英台的視線,曹景宗轉了過來,但依然是一臉的不知不好意思,又或是
裝作不知吧!其旁若無人的表情在凝視了一番之後,從祝英台身邊轉回來,對著陳慶
之的耳邊說道:
「這個是你的孌童嗎?」
陳慶之完全說不出話來,他一面確認了這句極度失禮的話沒有傳到祝英台的耳
中,一面力言道:
「不是的!曹將軍說這話真是太失禮了!」
「不要生氣,不過,真的是長得十分地好看。」
曹景宗的臉上浮現了惡質的笑意:
「啊,子雲呀!你可別被那些腐儒們的教條給騙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人生的快
樂的!」
這名好色而在俗塵中打滾的中年武將,似乎自認為是陳慶之人生的師父。雖然他
說的話很令人傷腦筋,但陳慶之卻並不討厭他。
當蕭衍對東昏侯起兵,而曹景宗加入而成為其先鋒的時候,陳慶之就曾為使者。
在大航之戰中,曹景宗對上東昏侯三萬軍隊,那時曹景宗為了取笑還是少年的陳慶
之,就問他:「應該從哪邊、怎麼樣攻擊呢?」陳慶之只是指了敵軍的一角說道:
「以五百左右的騎兵朝此衝鋒!」這和曹景宗所想的完全一致,讓他大吃一驚。在勝
利之後,他對陳慶之也有了極高評價。這就是陳慶之和這名不顧世俗約束的勇將的初
次見面……。
Ⅲ
和曹景宗一行人並行,陳慶之與祝英台朝著建康的方向前進。陳慶之說明了曹景
宗的為人,他並不是一個壞人,但祝英台的回應依然十分嚴厲:
「是嗎?他說人生的樂事就是酒和女人,這樣的人不是單純到無知,而且俗不可
耐嗎?小弟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
「的確曹將軍為人俗氣……」陳慶之苦笑著。他雖然不會想和曹景宗的人生觀同
調,但看到白皙的臉孔上染得一片紅的祝英台既然如此堅持,他也就不好再說甚麼
了。
「那麼,賢弟認為甚麼才是人生的樂事呢?」
「小弟認為無庸置疑地當然是學問囉!」
祝英台充滿信念地斷言道。
「哈哈哈,原來如此!」
「有甚麼奇怪的嗎?」
看著祝英台一臉不滿的表情,陳慶之不由呆了一瞬。
原來如此,怪不得曹景宗會認為他是孌童了!他確實是很美麗。正當陳慶之想要
辯明的時候,從曹景宗的車中傳來了充滿醉意的歌聲:
「我曾讀過《論語》呀、《春秋》呀,上面並沒說不能抱女人呀!」
陳慶之和祝英台並看了一眼,歌聲還持續著,而且聲音更高:
「我曾讀過《孟子》呀、《禮記》呀,上面也沒說不能飲酒呀!」
祝英台不由憤然。曹景宗的歌當然是在揶揄祝英台,想來是隔著帷幔聽到了兩人
的對話。
「請饒恕我稍離隊伍!」在向陳慶之行禮後,祝英台雖然還瞪著曹景宗的馬車,
但卻快速地離開了軍列,在道路旁不好走的草地上努力地策馬前進。陳慶之雖然想要
叫他回來,但卻不知如何開口。這時,車的帷幔打開,曹景宗再度從車中探身出來,
在看到祝英台的樣子後,「哦!」地吐了滿是酒臭的一聲。陳慶之抗議道:
「曹將軍,你可不可以別這麼過份地嘲笑人呀!」
「這也是人生的樂趣之一呀!對了,子雲!你知道這個跟著你的人為甚麼會這麼
憤怒嗎?」
「那是因為祝殿下是個認真而有潔癖的人呀!」
在陳慶之回答之後,曹景宗以奇妙的表情望著他:
「只是這樣嗎?」
「此外還有甚麼嗎?」
在看到陳慶之的表情之後,曹景宗不由哄笑:
「子雲呀,你確實是個天才!但有時天才卻比常人更遲鈍呀!」
看來曹景宗是把自己當成是常人了。但不管陳慶之的表情如何,曹景宗只是把臉
轉開,並且改變了話題:
「趁這個機會,我把這個人介紹給你吧!」
他指向一名徒步的男子。曹景宗的一行所有人都騎馬,只有這個人是以自己的腳
踏在大地之上。而像這樣的巨漢,陳慶之倒是前所未見,比那個楊大眼似乎還大了一
圈,穿了皮甲卻沒戴頭盔,散亂的長髮在風中舞動著。皮膚的顏色黝黑而有光澤,就
像是黑檀木做的人偶一樣。在他寬廣的肩頭露出一截又大又長的鐵棒,而且這鐵棒還
不是圓的,而是六角形,上面還植有鑌鐵,如果被它打到的話,一定是一擊就頭骨碎
裂了!
「趙!到這裡來!」
聽到曹景宗的呼叫後,黑色的巨漢一步步地上前。從稍遠的距離看來,就像是祝
英台好了,大概覺得就像是看到了古廟的神像突然動起來一樣的感覺吧!
「這位是武威將軍陳子雲殿下,和他打個招呼吧!」
「我叫做趙草,目前受曹將軍照顧。」
聲音洪亮而低沉,口調卻十分和順,讓陳慶之憶起了之前在建康所見,真臘所進
貢的一種叫大象的動物。
「他目前在我這裡擔任一名軍主,本來我想要給他更高的地位的,但他本人卻沒
有這方面的慾望。」
曹景宗伸出手拍拍趙草粗壯的手腕。
「他的樣貌有些兒奇怪,是因為他是山越出身的。」
「哦,是這樣啊!」
陳慶之再度看向巨漢。
山越是在江南廣闊的山岳地帶居住的少數民族之一,一般的身高較漢族為低,像
趙草這樣的巨漢算是十分稀奇的。他們走在狹險的山道上就像豹一樣,爬樹的時候像
猿猴一樣,而游泳的時候則像魚一樣。這對兵士來說是相當好的素質,因此加入軍隊
的人也不少。
趙草的胸前掛著一串念珠,比普通的珠子更大,看來相當地重。
「已經皈依佛之教義了嗎?」
被詢問的趙草臉上浮現出樸實而羞恥的表情,不禁讓陳慶之對這巨漢多了幾分好感。
「怎麼不回答呢?趙!」
「是!這是恩人的遺物……」
「只要這串念珠跟著他,他就好像被恩人守護著,不會發生不好的事一樣。他雖
然年輕,但卻十分老氣,這算是他唯一的缺點吧!以後還請多指教了!」
說著曹景宗拿起了車中的秦琵琶,嗚動著四條琴弦開始唱起歌來:
暮春三月
江南草長
雜花生樹
群鶯亂飛
「在春日將結的三月,江南的草地青青,各式花朵盛開,都鶯鳥都群集在空中飛
舞。」
這是從南朝亡命到北朝的人為懷念故鄉而作的歌。聽了這首歌的人莫不流下望鄉
之淚,甚至還有再回到離開了的故國之人。
不知何時,曹景宗的軍列全體都唱起了這首歌,連趙草也是,讓陳慶之也不由開
口。至於祝英台雖然背向騎著馬,但似乎也以憂鬱的眼瞳低聲歌唱著。
就這樣,乘著音律,這個奇妙的軍列已來到了朱雀門近處。
Ⅳ
蕭衍沉溺於佛教,對國政的判斷力喪失是在老年才開始的,在當時,蕭衍對內除
了在教育制度上登用人才,而在對海外貿易的同時也使物價安定之外,還廢止了苛酷
的刑罰,同時還保護文化和藝術;對外則在對魏的戰略中自行立案,並選用指揮官的
人選,是個積極而具野心的皇帝。
在個人方面,他愛好詩文,在歌舞音曲上有所涉獵,也喜歡圍棋及乘馬、賞花鳥
風月、寵愛美女……基本上他的人生是快樂的。而對佛教,他則抱持好意,不過,他
對儒學和道教亦是如此,自然沒有任何非難的聲音。
回到了建康的陳慶之,領著祝英台來到了自己的家。雖然稱之為宅邸,實際上並
不是非常大的房子,不過,因為是獨身生活,因此招待友人住宿的房間倒是有的。在
指示了老僕夫婦讓客人好好地休息之後,陳慶之才拭去了身上的塵埃,換上了官服離
家。蕭衍差來迎接的宦官,此時已準備了牛車等待著。在這個時代,大部份的貴族外
出都使用牛車,使用馬車的大概就只有曹景宗之類了!
牛車來到的地方並不是皇宮,而是北方的華林園。這是近二百年前,東晉時代所
建的廣大庭園,經過歷代皇帝的整備及改修,園內有丘、有池、有薔薇和桃花園,也
有朝日樓和夕日樓等建物,甚至連司天台,亦即天文觀測所等都有。
蕭衍認為這座庭園能夠代表江南之美的精粹,除了在此進行宴會和國遊等遊樂
外,亦集結學者文人在此編纂書物,或是在此聽取報告以下政治和軍事之判斷,可說
是個野外的朝廷一樣的重要場所。
陳慶之在門前下了牛車,由宦官帶路,穿過了蝶燕飛舞的花園,也通過了充滿涼
意的林子,好不容易到達了一處二層樓的宮殿。這座宮殿一樓的部份為興光殿,二樓
的部份則稱為重雲殿,在螺旋狀的廣大樓梯之前停下之後,宦官示意陳慶之上樓。
在重雲股的書院中,蕭衍等待著年輕的將軍。朱色的欄干上吹過涼風陣陣,而在
紫檀木桌的左右則各站了一位美女,分持著筆硯和書物。蕭衍的手一揮,兩名女子即
無言地行了一禮告退。
「你終於回來了,子雲!」
皇帝親切地叫著陳慶之的字。
「既然你回來了,就一定是要向朕要東西來的!說吧,你要甚麼?」
「既然您提到這事,請予白馬三百匹。」
「哦,白馬三百匹嗎?」皇帝並沒有立即回答。
古來就有「南船北馬」的說法,在軍事上亦是如此,北方以騎兵為主力,南方則
恃水軍而強大。梁當然也有騎兵隊,像蕭衍本身就是騎馬的高手,不過,要集結完全
的白馬三百頭倒還不是件易事。
蕭衍的指尖在紫檀木桌上敲打著。
「如果你不一定要白馬的話,不要說三百匹,就是千匹也沒問題,為甚麼一定要
白馬呢?」
「麻煩您了!」
陳慶之盯向主君的視線不偏不倚,但這並不是挑撥或壓迫的視線,而是對主君完
全信賴的感覺。
「這事待會再說!現在還是讓我報告一下在淮河一帶的所見吧!」
「嗯,朕要聽!啊,你就坐在那裡的榻子上吧!沒關係,這兒並不是朝廷。」
陳慶之報告著。蕭衍一面在桌上打開著的地圖中確認著地名,一面聽著陳慶之的
報告。長而精確的報告持續著,陽光斜射進來,已經到了黃昏時分了。
聽完之後,蕭衍點頭道:
「我知道了!至於白馬三百匹這件事,相信一定有相應的理由,即使朕不肖,但
總是個天子,我答應你!白馬三百匹一定替你找齊!」
「聖恩浩蕩,在此先行謝過!」
「然後呢?在找齊了三百金匹白馬之後,就能夠打敗那個傳說中的楊大眼了
嗎?」
「很可惜,我想那又是其他的問題了!」
蕭衍不禁發出似苦笑般的明朗笑聲:
「喂喂,你也未免大現實了!皇帝為了臣下而得這麼努力地去尋找三百匹白馬,
你至少也得說說一定會把楊大眼的首級帶到我的面前之類的大話才行呀!」
「臣惶恐!依臣的看法,楊大眼的武勇地上無雙,這點從之前的前哨戰即可了
解。我軍不是為此邊損失了輔國將軍.王花和龍驤將軍.申天化兩人嗎?」
蕭衍的眼睛瞇起來:
「這兩人都不是弱將,但卻都在一回合之內就被打敗了!」
「您說得不錯!」
「不幸中的大幸是,王茂平安無事,沒有失去他實在是太好了!」
「我軍與魏軍的戰鬥,並不是只與楊大眼一個人戰鬥而已,這件事是臣自身自這
一次的經驗之中所得到的。」
「看來還蠻值得期待的!對了,既然要迎擊魏軍,那我方也得集結軍力才行!朕
希望由王茂負責守護建康,那麼,子雲!你覺得淮河一線應該要交給誰呢?」
「恕臣俗越,回答您的下問。您心中應該已經認定為韋叡和曹景宗兩位將軍了
吧?」
從之前開始,陳慶之就對身為前輩的將軍們直稱,臣下對皇帝當然是要使用敬
語,但對同樣的臣下,且在回答皇帝的問話時,就沒有必要加敬稱了!
「很好,朕就是這麼想。只不過為了統一全軍的指揮,自然不能夠讓兩名將軍同
格,而必須要一為總帥、一為副帥才行!」
陳慶之第一次猶豫了:
「這就不是臣可以插手的分野了……」
「沒有關係,你直說!我就是想要聽你率直的意見!」
「請您原諒!這件事可以再讓臣考慮一下嗎?」
陳慶之低下了頭,蕭衍也不由失望地點了點頭,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是相當地迷
惑。接著話題一變:
「再怎麼說,子雲!我們都不能夠在這裡呆呆地等著敵人來攻!」
蕭衍的雙眼中現出光輝,讓陳慶之也不由張大了眼睛:
「聖上是想要在魏軍先頭發動攻勢嗎?」
「朕已經集結了三十萬的大軍,而且準備發動北上直擊洛陽。首先由韋叡攻擊合
肥,看來敕使是和你錯身而過了!」
後世有人將蕭衍嘲笑為「沉迷佛教的空想和平者」,不過,在壯年的時候,他倒
是有著「歷史上首次從江南北上,準備以武力統一天下」的霸者英氣呢!
Ⅴ
蕭衍在少年的時候即以文雅而為世人所知,和文人之間的交際頗深,其中最有名
的要算是沈約和范雲。
沈約時年六十大歲,字休文。他生於宋的時代,然其父親為當時的皇太子所殺,
是經過苦學而成為官僚的。他仕奉宋、齊、梁三個王朝,詳知宮廷內的制度與典禮,
蕭衍亦重用其為相討論的對象。以文人的身份來說,特別是以《宋書》的編著而為人
所知。
至於范雲,時年五十六歲,字彥龍,是南北朝時代最偉大的騎人之一。
以此兩人為首,將大臣及文人們叫到興光殿中;從夕日開始展開詩酒之聚會,正
是蕭衍常做的活動。而這一次,皇帝亦命陳慶之同席,看陳慶之一副困擾的樣子,蕭
衍只好笑道:
「作詩時你就免了吧!」
說著就命其入席。而當見到席位時,陳慶之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雖然空著一個席
位,但在旁邊的方褥之上,正一手抓著纖麗宮女白皙的素手,一手持著大杯的,不就
是右衛將軍.曹景宗嗎?
陳慶之微微地安心了下來,大概是因為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與這個場所不合
的人在座吧!在座之前,他和曹景宗打了聲招呼,雖然是想要行個禮的,但曹景宗卻
一副嫌他打擾的表情而只是點了下頭,繼續他和宮女的談笑。陳慶之倒不覺得不快,
然在其他的文人和貴族露骨地口伐和非難之聲中,曹景宗卻依然做著他想做的事情。
在蕭衍就座、形式上的打了招呼和乾杯之後,很快地便開始了作詩大會。陳慶之
雖然能夠鑒賞,但並沒有作詩的才能,只見充滿技巧的詩一首一首地出籠,由宮女們
優雅地詠唱出來,讓陳慶之只有感嘆的份。而在回過神來之後,卻發現目前已是由蕭
衍出題指定韻腳,而一人作完詩之後就指定下一個作者,而如今已是輪到曹景宗的狀
態。最糟的是,曹景宗可使用的前已經只剩「病」和「兢」兩個字了。
「曹將軍也真是可憐,居然只剩下這兩個韻了!」
要踏上韻腳,基本上有簡單的和困難的韻,而「病」和「兢」兩個字則是眾所周
知的困難腳,陳慶之察覺到文人們的惡意,而必定會遭到嘲笑的曹景宗居然還敢出席
這樣的作詩大會,簡直是自己找恥辱嘛!
「子震呀!你的真價值在於戰場之上驅馳,即使作不出詩來也不會有人責怪你
的!就罰一杯酒好了!」
蕭衍出聲了,他也意識到文人們的惡意。文人之間傳來了低低的笑聲,讓陳慶之
相當不快,而此時曹景宗卻以明朗的聲音回答皇帝:
「詩已經做好了,我現在就詠唱給大家聽聽,請大家批評。」
去時兒女悲
歸來茄鼓競
借問路旁人
何殊霍去病
是說「出陣的時候,妻子兒女們均十分地悲傷;而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則以熱
鬧的音樂相迎。不知情的人問道那人是誰呢?原來是不輸於漢時霍去病的名將呀!」
當應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文人們的嘲笑凍結在空中,大家都望著曹景宗,沒想
到他用「病」和「競」兩個這麼難的韻腳居然還能夠作出這麼好的詩,大出眾人的意
外。
「真是大棒了,子震!」蕭衍感嘆著,當場就把自己愛用的硯台送給了他。
……詩會結束了,臣下們一一退出,這時巳時近半夜,皇帝大概將和美女們渡過
這個初夏的夜晚吧!曹景宗向陳慶之吐露著:
「這些文人真是無聊至極!」
「為甚麼這麼說呢?大家都為曹將軍的詩而感到吃驚,一定會對曹將軍重新評價
的!」
「為甚麼會重新評價呢?」
「這……?」
「只是因踏了一個固定型式的韻腳作了首詩,那些傢伙就會對我重新評價嗎?即
使我是個好色而慾求的人,只是會作首詩就能夠消去所有的缺點嗎?嗯?」
曹景宗嘆了口氣,充滿光是聞到這一口氣中就似乎會令人大醉的酒味。
月亮雖被薄雲所掩,但這雲卻反映了巨大都城的燈光。使得夜道依然薄明。從華
林園退出的文人及貴族們的牛車在路面上嗚動著前進,而其中只有曹景宗和陳慶之是
步行的。陳慶之之所以不坐牛車,是因為他不太會配合牛車的律動,可能會暈車而嘔
吐,因而準備徒步回家。本來曹景宗是有勸他一起坐馬車的,但他拒絕了。他並不想
坐上被使用於曹景宗情事的馬車,於是曹景宗讓馬車先回去,和陳慶之一同步行在夜
路之上。
即使是如穿著「旁若無人」這四個字所做之衣服的男子,有時也有氣短的時候,
他之所以要和陳慶之一同步行,大概也是想找個人吐露一番吧!
這時曹景宗的述懷,到死為止說過不知多少次,連《梁書》上也有記載:
「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曾和友人一同騎馬驅馳於山野之中,就像是追風一樣,
耳邊風聲呼號,呼吸也像火一樣地熱。我一箭就把鹿射倒,吃牠的肉,喝牠的血,而
如今我成了宮廷的高官,要甚麼山珍海味、要甚麼美酒都有,卻及不上當時的鹿
血……」
曹景宗的身體飄飄蕩蕩,確實是已經喝醉了,他又繼續說道:
「我真是出現在不該在的地方,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就像今天一樣。」
陳慶之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甚麼。雖然許多人都稱陳慶之為天才,但他卻很清
楚地知道其實自己只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就像現在一樣。
曹景宗是這樣子,但是陳慶之又怎麼樣呢?他是不是也在不該在的地方呢?當他
自問的時候。夜道卻突然染成一片火紅,尖銳的叫聲割裂了夜晚。
「失火了!」
曹景宗的背後響起了叫聲。兩人往聲音的方向看去,紅色的東西蔓延著,那並不
是住宅的燈火,兇猛跳躍著的,的確是火焰沒有錯!距離大約三百步(一步約一.四
公尺)左右,從華林園退出之後,曹景宗和陳慶之是往南走的,也就是沿著長長的皇
宮外牆前進著。
「喂!皇宮的門失火了!」
「那邊不是神虎門嗎?」
愕然的兩人將醉意投入夜空,立刻趕向了火焰燃燒的地方。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淮北戰記】
Ⅰ
這一夜,引起建康騷動的火災,在歷史上被稱為「神虎門之變」。
負責防衛皇宮的,是衛尉.張弘策,字真簡。他雖住在皇宮,但因為還沒有就
寢,立刻就穿上了官服,帶了劍,命衛士們開始滅火。
衛士三百人推動著消火用的虎車。這些虎形的四輪車,以人力推動,在內部的空
洞裝滿水之後,只要回轉青銅製的虎尾,就會從張開的口中噴出水來。而當二十台虎
車在努力地滅火之時,隨著夜風奇怪的鳴動,三、四名衛士就帶著悲鳴倒下了。張弘
策注意到他們的身體插著箭矢,而隨著叫喚之聲,人影群集而來包圍住了衛士們。
「可惡,甚麼人?」
張弘策拔出了劍,幽靈般的火焰映紅了他的臉。周圍的白刃則隨著悲鳴沾上了血
的氣味。張弘策的周圍響起了賊人的叫聲:
「這傢伙是篡奪者的同黨!」
「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者!」
「和蕭衍一夥的都該殺!」
從這一段對話中,張弘策就知道了賊人的真實身份。
「原來你們是東昏侯的殘黨!」
在這樣叫的時候,好幾支槍也向他投了過來,其中的三支都為張弘策用劍斬了下
來,然而第四支卻挾著鈍音刺進了他的背。接下來的一瞬間,從前而來的刀刃就斬裂
了他的咽喉。
賊人們將衛士斬散,此時神虎門已為火焰包圍,火的粉末像黃金色的雨降到地
上。
曹景宗和陳慶之就在此時趕到了。
「等等,不要離開我的身邊!」曹景宗抓住了正準備衝上前的陳慶之。
「像你的勇氣和見識一般的人可不常見,如果你因捲入了這樣的騷動而死的話,
那可是國家的損失!」
「……是嗎,可是已經被捲入了!」
正如陳慶之所言,在火煙之下躍動的黑影已將陳慶之和曹景宗包圍,這些人都以
黑布遮住臉孔、穿著甲冑、揮舞著刀劍,而且所有的刀劍上都染滿了衛士們的血。
曹景宗身為梁軍的勇將是萬人所認定的,可是,現在的他既沒有穿甲冑,腳步也
因喝醉酒而蹣跚,甚至還要守護在武鬥之中幾乎沒有用武之地的陳慶之。
然而,他還是拔出了劍。在皇帝的御前當然是不能帶劍的,因此在進華林園時便
將劍交給了宦官,而在喝醉了之後還能記得將之取回,真可說是萬幸了!
「把槍射出去,把兩人串成一串好了!」
似乎為亂賊首領的男子叫道,後日查明此人名叫孫文明。而就在十數支槍將要投
出的時候,千鈞一髮之際,賊人們的圍圈突然打開,數名賊人的身體在飛到空中之後
再度落地。悲鳴聲此起彼落。在火煙之中,陳慶之見到了曹景宗的部下,就是那名巨
漢──趙草──正揮舞著鐵棒攻敵。
趙草的動作看似笨重,然而舞動著的鐵棒卻切裂了夜風,擊中了孫文明的右肩。
孫文明慘叫倒地之後,趙草將鐵棒往地上一立,對著恐怖不已的賊人們重重地告
知:
「我不想濫殺無辜,不想死的話就快逃吧!」
「喂喂!那怎麼可以呢!這些傢伙可是逆賊耶,一個也別讓他們逃了!」
曹景宗的聲音為另一股新的喚聲所掩蓋,原來是重臣張惠紹領了千名兵士趕到。
經過半刻的亂鬥之後,賊兵二百餘人死亡,五十餘人被捕。而火災則在神虎門完全被
燒之後停止。
「真簡被殺害了!真的嗎?」
在接到悲報之後,蕭衍一陣愕然。衛尉.張弘策是梁的建國功臣,在蕭衍起兵一
開始就為其同志,一同定下了不少戰略,以謀將而言功績甚大,而更重要的,是他為
皇帝從幼時開始四十年的朋友。
「真簡死了!在北賊的大軍準備侵略之際,以後朕要向誰詢問戰略呢?」
蕭衍憐惜著友人之死,追贈張弘策為車騎將軍、諡閔侯。張弘策不僅是開國功
臣,由於為人溫和,即使對身份低的人亦相當有禮,是很受好評的人,他的死讓許多
人替他哀悼不已。
張弘策之子張緬,字元長,時年十六歲。受封為洮陽縣侯。而後,當他十八歲時
成為淮南的太守,因果斷公正的行政而受人愛戴。
只不過,這些都是以後的事了!在這個時刻,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賊人的真實身
份,在經過對生殘的賊人不容情的拷問之後,終於知道了首謀者的名字,而這又再度
讓蕭衍愕然。
「首謀者居然是蕭寶寅那傢伙!」
曾是齊之鄱陽王的寶寅,目前已亡命成為魏的開國公。然而,就梁的觀點看來,
他只不過是個前王朝的殘黨和逃亡者而已。他對梁王朝和蕭衍有很強的復仇心,除了
準備參加魏的南征之外,還派出舊部下來到建康進行破壞工作。
「蕭寶寅,不可原諒!一定要將之討伐以報真簡之仇!」
瞪著燒燬的神虎門,蕭衍發著誓。接著就將賊人一一處刑了。
Ⅱ
這一年,為梁天監五年,他就是魏正始三年。從五月到七月之間,兩國互相調動
了三十萬左右的兵力,在淮河的北岸展開衝突。這個地方至海為止,盡是些說山不是
山的平原和丘陵、河川和湖沼交錯的地方,地形意外地複雜。
急進的騎兵可能因為突然來到水路的前方而難以前進,同一條河川曲曲折折,就
如向著不同方向流去的多條河川一樣,而在低丘之上又難以一窺前方風景之全貌,算
是能夠見識戰術家技倆的好地方。
一連的戰鬥都是由梁軍積極的攻勢而開始的,就像是對陳慶之的明言一般,蕭衍
確實是要趁著在魏軍的大攻勢之前直擊洛陽。而這並不是臨時起意的,蕭衍自即位以
來,一直以「平定北方以再度統一天下」為最大的心願。而他認為很快地就可以佔領
並維持淮河以北和黃河以南的地域。這時的梁,不論經濟力和軍事力均十分地充實,
而蕭衍也充滿了自信。
「梁的韋叡再度渡過淮河了!」
接到此報的中山王.元英思考著。他並不想倉促南下。而想先觀察一下敵人的樣
子,而這也是在洛陽的宰相任城王的指示。
其實,最近中山王對任城王有著相當的不滿。年輕的新帝無論對政治和軍事都不
關心,任由饑鷹侍中啦、餓虎將軍啦甚麼的小人予取予求,而這些不都是身為宰相的
任城王的責任嗎?
「任城王和我都是曾經說要輔佐先帝統一天下的人……」
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孝文帝與任城王和中山王交好,他們深
信只要三個人合力,根本是沒有人能夠阻擋得了的!只是當年輕的孝文帝駕崩之後,
剩下的兩個人之間,就只剩下了無言的生活,至少中山王是這麼感覺的。
南朝和北朝,也就是梁和魏的國境線其實相當地長,東自淮河的河口開始,西到
秦嶺山脈為止,長達四千里。
而在西邊的山岳地帶,梁軍和魏軍也有相當激烈的攻防。魏的中山王和邢巒,也
在這個地域獲得了相當的武勳,雖然仍準備要侵攻梁之領上的蜀地,但卻遭到頑強的
抵抗。邢巒在征服了「東西千里、南北七百里」的土地之後,本欲一舉衝向蜀的成都
的,但年輕的新帝卻未許可。當是朝廷對邢巒的功勞過於巨大而有所避忌吧!
這一點對中山王是否也一樣呢?
中山王雖然對韋叡的動向想要有所對應;而淮河下游梁軍的攻勢續出的戰報不
斷,這些則是發生於漫長國境線的東部。中山王指示了邢巒和楊大眼,兩將互相協調
將敵人趕回淮河南岸。
邢巒和楊大眼兩人可能會互相協調嗎?可能的!兩人在私下並沒有交往,而就算
沒有想要交往,在公務之上也是不能夠做出愚昧的決定的!
梁的將軍藍懷恭也算是不幸,他所佈陣的土地名為睢口,是睢水這條河川有一個
大彎,後世成了沖積平野。在這兒佈陣,當然是不管往哪個方向行動都非常地快速,
但也相當地容易為敵人所攻擊。而相對於這兒的一萬梁軍,魏軍合計七萬。
一擊之下梁軍便已潰散。
藍懷恭的馬匹進入了睢水之上,意圖渡川之後重新整備部隊,然而楊大眼卻踏著
水花一路追上來,在河流的中間以戰斧一擊將之斬首了。
失去指揮官的梁軍,打算邊戰邊退往西邊與韋叡的軍隊合流,邢巒雖一度將之包
圍,但卻故意留了一角讓梁軍退卻,再從後方加以執拗地攻擊。就這樣,且戰且走的
梁軍不斷地減少,最後在淮北的野外幾乎全滅,能夠成功地脫逃而與韋叡的軍隊會合
的,根本不滿五十人。
即使勝利了,楊大眼也沒有單純地喜悅。邢巒也不喜歡用兵,之所以未讓梁軍投
降而予之全滅,主要是為了提高士氣用的。
睢水一帶的防守在交給了邢巒之後,楊大眼率領了鐵騎往東急行,驅散了梁之徐
州刺史.王伯敖的軍隊取得五千首級,王伯敖本人也只能乘上小舟勉強逃出。
接著又潰滅了振威將軍.宋黑的軍隊。在淮河的北岸,水洗馬蹄的河原之上,楊
大眼與宋黑的兵刃相交。
已不知是第幾回的光景,又是在一個回合之中,宋黑的首級就離開了身體而去,
在淮河的水面上隨著血雨一同降落。至於其身體,則在迴轉了半圈之後從馬上落下,
倒在夏草之中。
「楊大眼來了!」
悲鳴成為暴風長驅入梁軍陣營,既然指揮官已經不在了,梁軍的將兵當然也開始
四處奔逃,快速而且四面八方,魏軍則有組織地加以追擊。楊大眼並不喜歡將兵力無
秩序地分散,在命宇文福重整軍隊之後,再度展開了進擊。從淮河的北岸往東前進,
有座宿預城,前幾天才由梁軍的張惠紹所佔據,捕虜了守將馬成龍。
當楊大眼來到宿預城時,梁軍已經棄城,分乘軍船逃到淮河之上。在不戰奪回宿
預城之後,楊大眼繼續東進,一直到達海邊。三日間連著陷落了五座城,真是無敵的
進擊。
另一方面,韋叡避開了與楊大眼的遭遇,順著淚水前進直指合肥。
「淝水呀!真是值得慶幸啊!」
韋叡發出了會心的微笑。淝水就是在距當時一百二十年前,謝玄指揮的東晉軍八
萬大破苻堅所率的前秦軍百萬的古戰場。當中華帝國南北分裂的時候,此地就常是一
決雌雄的戰場。
「東邊就讓楊大眼去亂闖吧!只要合肥到手,就算失去了十個城池,那也不過只
是像找回的零錢一樣的!」
合肥是自古以來易守難攻的名城,從地圖上看來,只是個在平野之上的平凡城
市,但它依著周圍四百里的廣大巢湖,在水田和濕地之間有無數的河川和水路,根本
就是一個天然的水上要塞。這個淮河中流地區的水陸要衝,目前是由魏的杜元倫將軍
守城,如果梁軍能夠奪得此處的話,就等於是開了一條通往洛陽的道路。
當來到了可見合肥城影的所在之後,韋叡終於能夠實行他暗藏了十年之久的大計
劃,就是以土木工程來控制水路,以進行對合肥水攻的計劃。然而,沒過多久……
「目前有魏軍三方面向我軍集中,帶隊者是楊靈胤,為數五萬,是否要暫時先撤
退回淮河南岸呢?」
偵察回來的軍監.裴靈祐連呼吸都來不及整理就報告了自己的意見,而韋放和王
超亦表贊同。
「不可以!」老將回答道。
「一旦我方撤退的話,會立刻遭到魏軍的追擊,一直追到河岸的話,我方連逃的
地方都沒有。與其這樣,還不如在堤防上防守,以取得有利的位置!」
說完之後,韋叡就拄著竹杖緩緩地登上了堤防,在微風拂動的柳樹下坐了下來。
「老生就坐在這兒不動了!反正如預定的,援軍很快就會來了。」
韋叡的態勢帶給了梁軍無比的勇氣。而殺到的五萬魏軍,為了奪取堤防而展開了
全面的攻擊。在箭矢飛射、刀槍激突。人馬叫囂、鮮血與塵埃共舞之中,兩軍的戰鬥
持續了半日。韋叡所領的梁軍雖只有兩萬不到,卻與敵人成了互角之態勢,一點也不
見後退。
「少數的梁軍竟然如此執拗地抗戰,必定是援軍就在附近!若真是如此的話,正
面之敵不足懼,怕的是後背道遮斷……」
在攻勢持續之下,本來具兵力差優勢的魏軍本應勝利的,可是楊靈胤因不安而一
度命全軍後退。利用這個空檔,梁軍立刻重築了陣地,休息了一下之後重新展開迎擊
的態勢。
楊靈胤在左右和後背三方均放出了斥候,探尋梁之援軍是否接近的情報。然而回
報的斥候報告都一致,說地上根本不見梁軍的蹤影。
「那麼是我多慮了!就一擊使梁軍潰滅,取得韋叡的首級吧!」
在楊靈胤的號令之下,魏軍挺著刀槍突進,正當來到梁軍陣前之際,突然見到了
堤防上林立的數千支軍旗。數萬的梁兵隨即湧出,將魏軍從堤防上驅趕了下去。
魏之斥候的報告並沒有錯,張惠紹所率的梁之大軍,並不是在地上,而是從水上
到達戰場的。
Ⅲ
張惠紹,字德繼,時年五十歲,和曹景宗同年。
他的官位雖是太子右衛率,但事實上卻是梁的水軍總指揮官。他從長江轉大運
河,再橫越淮河由巢湖北上,領了三百艘的軍船來到了韋叡的所在。其間雖攻陷了宿
預城,但隨即又為楊大眼所奪回。
「喔,張國舅!來得正好,拯救了我們的危機!」
張惠紹之所以被稱為國舅,是因為他女兒的美貌為蕭衍所知,而被招入其後宮之
中。不過,與此無關,張惠紹的軍隊指揮以嚴正而聞名,確實是有率領大軍的資格。
就在上個月,「神虎門之變」發生時,他也曾率兵阻止了賊人的逃走。
從史料看來,在這當時,梁之有力的將軍相繼,軍律嚴正,在兵士之間也相當具
有信望。建國至今不過五年的時間,國家清新的氣象十分清楚。
當然,無論在何時還是有所例外的。
在這時候,從建康到合肥都是水路,梁的軍船團在此得以自在地行動,這一點楊
靈胤也應該清楚才是。
韋叡命部將王懷靜繼續進行著這斷河川的工程,三日後完成,大量的水滿溢流向
合肥城,將其周圍的土地完全淹沒。本來巢湖就是一個廣闊的大湖,如今更是如同化
為了大海的一部份一樣,將合肥城完全地從陸地切離,像是個人工島一樣孤立在水面
之上。
對魏軍來說真是一種悲痛,合肥城與陸上部隊的距離,是那種大聲喊話都可以聽
見地近,然而在沒有水軍的情況下,是不可能與合肥城中的己方會合的。楊靈胤即使
依然領著四萬以上的兵力,卻也只有望著水上之城興嘆的份。
「可以用游的過去嗎?」
有人提出了這樣的方案,但是毫無用處。如果游泳的話,只會遭到對方船上的箭
矢攻擊而已。
合肥的城壁高度為地上四丈(約十二公尺),如今卻成了水面一丈,也就是說,
目前水深三丈,足供乘三百人的軍船悠悠航行了!而這種情狀也是魏軍的將兵前所未
見的。
「那船是怎麼回事呀?居然沒有帆柱!」
「船體的左右還有大大的車輪!」
「看哪!那車輪還會在水上旋轉前進呢!」
「哇!好快呀!比步兵全力疾走還快呢!」
魏兵感嘆著、興奮著。連楊靈胤都忘了要叱責部下,自己都看得入神了。
梁軍全員乘上了軍船,在綠色到褐色的水面之上畫下了白色的航跡,包圍著合肥
城。韋叡登上了稱為鬥艦的大型船,拄著竹杖立於望樓之中。他的表情依然平靜,和
在燈下看書的時候一樣不變。
對韋叡來說,他的計劃均已實行,自然沒有必要再感到興奮。「以水攻合肥城」
是十年前就已決定的事了。
「沒辦法了,既然我方沒有水軍的話……」
當守將杜元倫在合肥的城壁之上嘆息的時候,異樣的響音卻蓋過了他的聲音,那
就像是一億隻以上的大群蝗蟲一齊從野地上飛起的聲響一樣。
天空暗了下來,原來軍船中開始放出了箭矢。這並不是由人力所射,而是以具強
力的發條,由數百支管所齊射下的箭幕。
在弓矢達不到的距離,就只有以弩箭征服了!面對水路的合肥城壁內下起了箭
雨,而下面的魏兵在一陣亂舞之後,就一一地倒了下去。
軍船樓上的韋叡水平地揮舞了他的竹杖。
軍船的行列踏著波浪接近了合肥的城壁,從船上伸出梯子、投出了帶鉤的皮繩。
梁軍的兵士們就這樣從船上渡到了城壁之上,最前頭站立著的,就是直到上個月
為止還是鹽賊的胡龍牙。而從魏兵的屍體之中,跳出了一名男子,這是身上還插著二
支箭矢的杜元倫,他咆哮著躍向胡龍牙,卻被一閃的大刀刎首。杜元倫雖也是位知名
的勇將,但卻在實力不得發揮的情況下敗軍身亡了。
合肥城也跟著陷落了。
在至今一百二十年的長久時光中,合肥一直是北朝的城池,只抵了南朝數十度的
攻擊。不管怎樣的大軍、如何的名將都無法攻陷。難攻不破的城池就這樣在韋叡的手
下成了南朝的所有之物。
在城頭立上了梁的軍旗之後,韋叡對城中發了告文,禁止入城兵士的一切掠奪和
暴行。本來韋叡的軍隊就不是害民的兵士,這只是讓居民安心的處置而已。
經過片刻時間,在確立了城內的秩序後,韋叡叫來了胡龍牙,因其第一個登上合
肥城壁和誅討敵將杜元倫之功而任其為軍主,並將所討敵將的佩劍賜給了他。
韋叡接著叫來了兒子韋放:
「派使者前往建康,要求聖上的許可吧!」
「要求聖上的許可?」
「請聖上准許遷予州政廳於合肥。」
韋放吃驚地望著父親的臉。之前予州的政廳一直是在晉熙城,根本沒想過一下竟
會要將之遷到剛佔領的合肥來。
「晉熙那個地方除了狹小之外,濕氣也重,對老體不佳。此外,對書物也不好,
紙張都潮壞了!」
韋放推量著父親笑意中的心情。合肥落入梁軍的手中,這個意義當然極大,只要
確保了此處,梁在淮河水系的全城都能夠自在也行動水軍。這點對魏有很大的威脅,
為了挽回這個失點,就必須要做以下的選擇:
「盡全力將合肥奪回,誅討韋叡以拾魏軍之威信!」
「避免對合肥的攻擊,將兵力指向其他城池!」
以前者來說,會花去多少的時間和兵力誰也不知道;而以後者來說,又不能完全
無視於合肥的存在,必須要分割牽制韋叡的兵力出來才行。不管哪一個,韋叡和合肥
一體化這件事對梁軍所得的利益實在是多得不可數的。
「合肥城,陷落!」
當收到楊靈胤的急報時,魏軍自然是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在陣營之中,中山王.
元英再度向使者確認:
「攻陷合肥的是韋予州(予州刺史.韋叡)嗎?」
「正如您所說的……」
「能夠攻陷合肥的,除了那個老虎之外還會有其他人嗎?」
「老虎」這樣的表現,充份反應了中山王此刻的心情。應該要憎惡的敵將,中山
王卻對他有著畏敬的感覺。
不過,現在並不是感嘆的時間。因為魏軍失去了對南朝作戰的重要據點。在四月
間被奪的河南城,魏軍能夠在短短四日之間奪回,是因為河南城位處平原之上,而能
夠以騎兵奪回之故。
可是合肥不一樣。這個依靠廣大的巢湖,在縱橫的水路網中心的水城,對水軍無
力的孤軍來說,要將之奪回簡直是絕望的。
「這樣說來,梁軍的動向倒是比以往積極多了,如果陷落合肥是最終目的的話,
那我軍當下還不致難以應對。可是,會就這樣而已嗎?到底是有甚麼企圖呢?」
中山王吹起了他愛用的玉笛,選擇了一個能夠平靜意識的曲調,利用吹奏來遮斷
周圍的雜音,以使自己的頭腦清醒。
在結束了一曲之後,中山王下了對楊靈胤的指示。在三日之中,如想像中的報告
群集而來,推定總計三十萬的梁軍依序渡過了淮河,在合肥城外展開。
為了保住合肥一個城池,當然是不需要三十萬大軍北上的,這自然是要以合肥為
後方基地展開對魏的領土侵攻步!而攻陷合肥則只不過是這個作戰行動的第一步而
已。然而,北上梁軍的目的地何在呢?
「這些可惡的南賊,該不會是想要直擊洛陽吧!」
中山王的眉頭皺了起來。
魏軍能夠發出百萬大軍,洛陽當然不可能是座空城,然而中山王、楊大眼和邢巒
等三大將帥都在東部戰線的時候,梁軍卻以神速的用兵。直衝洛陽,這不就讓中山王
到時無家可歸了嗎!能夠立下這樣大規模戰略的會是誰呢?
「應當是梁主(蕭衍)自己吧!」
中山王下了這樣的判斷。從位在合肥的韋叡動向偵察結果,指揮三十萬北上軍的
應該不是韋叡。而當得知是臨川王.蕭宏時,中山王不由哄笑不止。
「能夠立下這樣的大戰略,當然是很偉大,可惜總帥的人選錯誤了!就像是要幼
犬來指揮狼群一樣,只會讓那些勇士一一死於敵地的。」
臨川王蕭宏是蕭衍的弟弟,字宣達,比兄長年少十歲,時年三十三。給他的稱號
十分地長,是「都督南北兗北徐青冀予司霍八州北討諸軍事」,反正就是北方遠征軍
的總司令官就是了。他高挑而具風采,在馬上前進的英姿,確實有個率領大軍的樣
子。
然而,那只是有樣子而已。
守合肥的韋叡則被任命為北征軍的後方支援。
「是要做萬全的補給呢?還是要確保退路呢?」
對於說著風涼話的長男韋放,韋叡只是笑笑而未給任何指示,只是命其給防守位
於東方百里之鍾離城的北徐州刺史.昌義之一封書狀。
昌義之為韋叡所信賴的僚將,此次也參加了攻擊洛陽的北征軍行動。韋放立刻就
乘舟從合肥出發了。
Ⅴ
昌義之雖為梁之重臣,但並未留下字號,正確的年齡也不詳,只知他此時大約四
十多歲而已。
他的爵位是永豐縣侯,官為冠軍將軍、北徐州刺史。開始守備鍾離城是在天監二
年的事情,整整三年間一直是在梁北方防衛的最前線。
在《梁書》中有管「果戰有功」;在《南史》上也有著「每戰必捷」的記載,是
個實戰的勇將型人物。對兵士也思慮深且賞罰公正,具有相當的信望。
韋叡和昌義之不但擔當的地域相鄰,同時也互相認定對方的為人而互有敬意。當
以父親使者身份的韋放來到鍾離城時,昌義之還親身來到城門迎接,說明翌日將從城
中出發與北征軍會合,擔任先鋒的工作等。昌義之身材高大,從右眉到左頰有一道刀
痕,笑容給人強勇而可信賴的印象,而韋放也知道他確實是個如其給人印象的人物。
在讀取韋叡的書信間數度點頭之後,昌義之叫了書院中一名具文人風的青年前
來,口述了回信。
「這名男子今年才加入我這兒,目前擔任我的記室。喂!打個招呼吧!」
所謂的記室,就是秘書官。在昌義之的命令之下,青年以洗練的動作向韋放一
禮:
「我姓梁,名偉,字山伯,請多指教!」
韋放回了個禮,昌義之則很高興似地把手搭上了梁山伯的肩上: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獲得了這麼個好幕僚哦!我自年輕的時候就在戰場上往來,
根本沒有修習學問的閒暇,而他就是我在這一點上的好輔佐!」
而韋放在接到回信之後,立刻就從昌義之處辭行回到合肥,他雖然認識祝英台,
但卻並不知道梁山伯的名字。
六月下旬,三十萬梁軍接續北上,在黃河近處的洛口佈下陣形。
關於此時梁的北征軍總帥臨川王,在《資治通鑑》中有著「個性懦怯」的評語,
總之就是一個「膽小鬼」就對了!對一個宮廷中的貴公子而言,也許還沒甚麼關係,
但對一個最前線的指揮官來說,可就不怎麼好了!
「魏之中山王已經接近我軍,另外邢巒所率的大軍也已經開始渡過淮河了!」
在收到這樣的戰報後,臨川王開始害怕,就算楊大眼不在,中山王和邢巒也都是
大敵呀!他立刻召集了所有的將軍開會。其實他寧可立刻逃走,但形式上還是需要如
此做的。
將軍之一的呂僧珍察覺臨川王的真心而發言道:
「既然與之作戰是如此困難的話,那就沒有必要繼續前進,應該暫存兵力,暫時
退兵,以待日後的機會才是!」
臨川王露骨地浮現安心的神色,正要說「那就這樣用吧?」的時候,卻出現了激
烈反對的聲音:
「該死的呂僧珍,處斬他!」
當臨川王視線轉向聲音的出處時,只見昌義之從座位中站起,和平時溫和的昌義
之不同,他以苛烈的眼光射向臨川王,展開了他的熱辯:
「既然發動了這樣的大軍出征,豈有還不見敵人蹤影就聞風而逃的道理!如果我
們這麼做的話,那淮河流域的居民就會對我軍失去信賴,失去人心比失去領土還可
怕,可就是國家的危機了!」
臨川王無話可說。此時再度響起了甲冑的鳴響,原來是朱僧勇和胡辛生二位將軍
從座中起立拔劍。
「正如昌使君(昌義之)所言,殿下!就讓我們為先鋒攻向洛陽的城門吧!殿下
和其他的將軍即使踏著我們的死屍驅上洛陽的城壁,也是我們的希望!」
跟著,柳惔、馬仙碑、裴邃等將軍也一一立起,向臨川王以「退卻乃是問題之
外,請命我們往洛陽進軍吧!」進逼。呂僧珍再度發言:
「各位不要誤會了,臨川王殿下自昨夜起,身體即不適,如果無理地行軍的話,
導致殿下的病狀惡化怎麼辦?」
臨川王首次開口了,還得要裝一下:
「就是這樣,余因身體不適之故,在恢復之前就不要行動吧!」
就這樣,臨川王帶了三十萬的大軍在治口不動,白白過了十日之久。
昌義之對著梁山伯嘆氣道:
「以臣下之身實是僭越,但這樣聖上也真是可憐!有這樣的兄弟實在是無益
呀!」
往西百里就是洛陽,只要兩天的時間就能夠直衝魏之國都了!然而臨川王卻脫了
甲冑,每天只是和側近酒宴。就在這一間,中山王所率的魏軍就繞到了洛陽前面佈
陣。一夜,從魏軍的陣營中傳來了對梁軍兵士的歌聲:
不畏蕭娘與呂姥
但畏合肥有韋虎
「我們魏軍不害怕女人一般的臨川王和婆婆一樣的呂僧珍,只有合肥的韋叡,才
像老虎一樣地令人害怕。」
「這個歌是中山王作的吧!」
昌義之的手戰慄著,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生氣的緣故。看著所尊敬之上
官,雖明其心中所思,但梁山伯只有無言。
而受到如此侮辱的臨川王又有甚麼樣的反應呢?他只是立刻出了以下七個文字的
佈告:
「人馬有前行者斬」
是說只要有向敵軍前進的,不管是人還是馬都必斬首。
梁軍的將兵見到這佈告無不激怒,一夜之間就將所有的佈告撕去。臨川王失去將
兵信望之事,很快就由細作傳到了魏軍耳中,對於請求總攻擊的征虜將軍.奚康生,
中山王回答道:
「臨川王是個不怎樣的傢伙沒錯,但麾下有韋叡和昌義之,如果沒有萬全準備是
很危險的。當然全面的攻勢是必要的,還是再觀望一下他們的企圖,只是我想應該不
會太久才是!」
無論在實戰經驗、勇氣、用兵術、戰略眼,還是在將軍的人望上,中山王均高出
臨川王太多,對目前的中山王來說,是還有餘裕能將深入敵地的梁軍殲滅的。
中山王除自己率領十萬軍隊進逼梁軍外,還派使者聯絡楊大眼和邢巒,指示其橫
擊梁軍之退路,以及牽制合肥的韋叡。然而,在使者剛出去後,就進入了全面的攻
勢,如同十年不見的大暴風雨一般。
從陰曆七月開始,時序尚未進入秋季,應說是殘暑的時節。然而這一天卻特別地
熱,是個萬里的晴空。過了午後,南風開始轉強,在河南的平原上驅趕著雲影。
「雲的動向真是令人不快!」
對昌義之不安的聲音,梁山伯回答道:
「雲間有白龍在躍動著……」
「嗯,我聽到鳴聲了!」
隨著遠雷的雷光,地上將兵的表情中不安之神色漸濃。深入敵地的他們就這樣不
戰而葬送著日子,連發洩的場所都沒有。
這是突然發生的事情。
在天地染成一片紫色之後,突然的巨大雷光一閃突刺向大地,就落在臨川王的本
營附近。在轟隆的聲音下,五、六名兵士隨即死亡。而幾乎在同時,數億的雨粒落向
大地,豪雨的厚幕封閉了梁軍。持續的落雷和強風,掀倒了幕舍和軍旗,大地已經化
成了一片泥濘。馬兒在悲鳴之下亂竄著,似乎有甚麼人倒在昌義之的腳下,昌義之注
意到這是臨川王的側近。
「臨川王殿下發生甚麼事了嗎?」
在風雨聲中,人聲完全被吹走。滿是泥濘的側近為昌義之拉起,他是因不習慣穿
甲冑之故,因而無法自己站起來。在好不容易吐出口中的污泥後,終於回答道:
「殿下已經逃走了!」
「你說甚麼?」
「殿下為落雷所驚……以為魏軍攻來了,大叫著拋下我們……」在拉近耳邊才好
不容易聽出來後,昌義之在風雨中走出數步,在下一個落雷的轟隆聲中,消去了昌義
之的叫喊:
「膽小鬼!卑怯的小人!不知羞恥!」
在大雨之下、大風之中趕來了一個人,那人正是梁山伯:
「昌使君,既然臨川王已經逃走了,那這兒就不宜久留,留在此地只會被魏軍包
圍殲滅而已!早一刻也好,趕快命全軍撤退吧!」
「我知道了!」
在昌義之點頭之際,四方的響音沸騰了起來,那不是風聲,也不是雨聲,更不是
雷聲,而是大軍的喊聲,以及馬蹄在地上踩踏的聲音。相信即使是歷戰的昌義之,頭
盔下的毛髮一定也都豎立了起來吧!
「看到中山王的軍旗了!」
「終於出現了!」
對悲鳴似的報告咬一咬牙,昌義之跳上了馬背:
「韋予州一定有所接應,大家盡力衝回合肥,只要回到合肥就一定會得救的!」
理所當然地,昌義之擔任斷後,在暴風雨中且戰且走,用大刀斬伏、用刀柄毆倒
了左右包圍而來的魏兵,在馬蹄踢散的泥濘和人血中,努力地往東南方逃。但因軍列
為敵截斷的緣故,一隊兵力完全受到包圍而殲滅。
一夜之間,梁軍損失了五萬兵力,而且還是為了直擊洛陽而選出的精銳。其他受
到戰慄損害的二十五萬兵力好不容易才到達合肥,由待機的韋叡所救出。就連昌義之
也都掉了頭盔,甲上還插著六支箭,好不容易能夠再見到韋叡一面。
一直追擊梁軍到合肥之前的中山王止住了馬。
「我軍失去了合肥,敵軍則失去了精銳五萬人,到底哪一邊比較傷痛呢?就算是
不分勝負好了。」
中山王回轉了馬首,對合肥的城影連看都不看一眼地回到了洛陽。對他來說,冬
天到來時的大攻勢才是真正的決勝戰。
就這樣子,在魏領土的梁軍就此一掃。
另一方面,把兵士們置於敵中而逃的臨川王,帶著六、七名側近一同來到了漢水
岸邊,著舟沿川而下。
經過一天之後,沿川有個白石壘。這是梁軍北方防衛線的據點之一,既然稱之為
壘而非城,就是純然的軍事設施,並沒有市街。而守備這個谷間要塞的,是臨汝侯.
淵猷這個人。
來到了白石壘的臨川王將舟船著岸上陸。立於城門之前大聲地報名求救。淵猷從
城壁之上看了這一行人一眼。
淵猷是知道臨川王的,由於他也知道其為人,立刻就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一定是
放棄了總帥的責任,置全軍於不顧而逃的。本來還想讓他嘗嘗箭雨的滋味的,但最後
還是止住了這個念頭。
「如果真是臨川王殿下的話,那他應該率領著三十萬的大軍才是,如今這些大軍
何在呢?」
對於嚴厲的質問,城門外的臨川王雖然狼狽,但還是努力地把話轉回來,哀求
道:
「由於敵方的卑鄙,很遺憾地我軍遭到了落敗,敵軍不知何時會追趕而來,請快
打開城門吧!」
「既然不知道敵軍何時會追趕而來,那就更不能打開城門了!你這個騙子為了想
要拯救自己的生命,居然以臨川王的御名欺騙,還不趕快給我離開!」
臨川王半哭泣著從白石壘離去,二十日後終於以比流民還破爛的樣子回到了建
康。這個臨川王的醜態,並沒有記載在《梁書.臨川王傳》中,但在《梁書》的其他
部份及《魏書》、《資治通鑑》等都有記錄。蕭衍因弟弟的無能導致天下統一的大志
難伸,不由失去了數日的快活。得知昌義之的生還固然高興;但之後也只有重重地嘆
了口氣:
「讓宜達(臨川王)負責指揮軍隊是朕的錯誤,在此只有覺悟,等待北賊的大舉
侵攻了!」
之後,臨川王也沒有受到任何敗軍之罪的處分,以其大貴族的身份,過著富貴與
充滿醜聞的生涯。後世說到南朝大貴族的腐敗與墮落,就幾乎一定會舉到這個臨川
王.蕭宏的例子。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菖蒲之時】
Ⅰ
曹景宗的宅邸是在建康城內,皇宮的西南方,一個叫做烏衣巷的街區。當然和華
林園是不能比,但也算是令人吃驚的宏偉。規模在周圍的貴族和高官邸第群中顯得相
當地醒目。烏衣巷是個綠意甚多的安靜住宅區,已有將近兩百年的歷史。
進入大門之後,有著槐樹和柳樹的綠林,也有石榴和橘子的果樹林。在趙草的迎
接之下,祝英台本想在美麗的庭園之中繞繞的,但卻為池畔的美景而立足。
「這些都是真的景緻嗎?」
祝英台一面感嘆不已,一面走入了菖蒲園中。花色雖然都是紫色,但濃淡各自不
同,在微風中搖動著就像是地上的彩虹,還帶有淡淡的芳香,讓祝英台完全呆了下
來。
對梁王朝來說,菖蒲是一種代表喜兆的花。初代皇帝蕭衍的母親,聽說就是在冬
日見到了菖蒲花開,認為這一定是個吉兆,在聞了花香之後,懷孕而生了蕭衍。
同時,在南朝也有以菖蒲花比喻美少年的習慣:
歌舞諸年少 唱歌跳舞的少年們呀
娉婷無種跡 你們的優美是從何而來的呢?
菖蒲花可憐 就像是菖蒲花一樣地可憐可愛
這是在合肥尚未陷落前的天監五年五月,大約將近黃昏的時刻,以「尋找妹妹的
的婚約者梁山伯之行蹤」為名的祝英台,為甚麼會出現在曹景宗的宅邸之中呢?雖說
是和陳慶之一同到訪的,但因為陳慶之要接受皇帝關於軍事上的諮問而比較慢,因此
祝英台就先到達了。其實祝英台還不知道,陳慶之是想要在自己長時間不在的時候,
將祝英台交託給曹景宗。陳慶之的想法是這樣的:
「如果祝英台是女孩子的話,那是絕對不會交託給曹將軍的,那就像是把小羊放
在狼的面前一樣。不過,曹將軍對孌童並沒有興趣,而他其實又是個重義和親切的
人,應該是很值得信賴的。」
因為陳慶之以前曾聽過曹景宗以下的宣言:
「子雲呀,你知道嗎?世上有半數的人是女人,其中又有半數是年輕的,而其中
再半數則是美麗的!如此一來,值得去愛的對象在地上何止數百萬人,為甚麼還要喜
歡男人呢?從我這樣健全的人看來,有孌童興趣的人全都是瘋子。」
曹景宗到底是不是如他自己所稱的健全人是不知道啦,不過他未曾被美少年所迷
惑倒是事實,因此陳慶之才會想要把祝英台寄託在曹景宗這兒。
再次開始展開步伐時,祝英台聞到了大氣中的異臭:
「這個奇怪的臭味到底是甚麼呀?」
「那是硫磺的味道。」
在建康的南方有座叫做湯山的山,雖是不生樹木的禿山,但在山麓共有六個地方
有帶硫磺的溫泉噴出。這溫泉能夠治療關節痛,對皮膚的美貌也有所助益。曹景宗就
是將這溫泉運至家中,重新加熱後使用於浴室之中。
和硫磺的臭味同一個方向,也傳來了年輕女性的聲音。從這些聲音聽來,在曹景
宗的宅邸中養有四百個女性之傳聞看來是真的了。
看到祝英台的表情變得不快,趙草指了另一條小路:
「從這裡繞過去好了!這邊是上風,比較沒有硫磺的臭味。」
意識到客人的感覺,趙草選擇了左邊的路。在這條甚麼特徵也沒有的草地間的小
道上,秋天時放了上千隻的蟋蟀,在月夜中奏起了天然的音樂。在前進的途中,祝英
台遠遠地看到了十數名老女人,關於祝英台的疑問,趙草回答道:
「那些都是曹將軍所養的老女人。」
「養這些老女人要做甚麼?」
看到祝英台的表情更加嚴厲,趙草連忙搖手,為了守護主人的名譽,他努力地辯
明著:
「不,不!請不要想歪了!這些老女是都是曹將軍在年輕的時候所寵愛的人,老
後她們也都在這座宅邸之中過活。」
「老後?」
「是的。這些老女人直到死前,都能夠在曹將軍的宅邸內過著安樂的生活。曹將
軍說過,尤其是對無家可歸的人來說,這樣的處置是必要的!」
「是想要減輕他的罪過吧?」
「這個嘛……如果你非要這麼說的話……」
對於得理不饒人的祝英台之說法,趙草感到困惑,這個有祝英台二倍的巨漢,在
與小個子的對手舌戰的樣子,倒是有著奇妙的另一種可憐。
趙草生於荊沔之間的山地,四歲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是由一位年老的佛僧所養
大。這名僧侶是天竺人,聽說是當初追隨有名的達摩大師前來中國的,不過是真是假
則無從得知。趙草從這名僧人之處學得武藝和藥草學,雖然也想向他修習佛學,但老
僧就在這時死去了。
當喜好狩獵的曹景宗至山中獵鹿的時候,因見到一頭紅色的巨鹿而射了一箭,沒
想到像曹景宗這樣的名人也有誤差,傷了頸部的大鹿在山道狂奔。當曹景宗策馬追去
時,大鹿的角一振,前方就出現了一個人影。
「危險!快逃呀!」
曹景宗這麼叫的瞬間,大鹿卻抖了幾下之後倒地。
曹景宗止住了馬,心想大概是甚麼人放了箭,然而在見到大鹿之前站著的人影之
後,不由又再吃一驚:一名前所未見程度之巨漢,正緊握拳頭站立著,那還是個相當
年輕的男子。
他不但具有以拳頭一擊便擊倒巨鹿的怪力,還有不怕大鹿突進的膽識,和正確地
擊中大鹿弱點的視力和速度,在感嘆之下,曹景宗下了馬走到了年輕之巨漢的身前:
「就這樣對準眉間一擊,真是太精彩了!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可是巨漢卻在此時往地上一坐,掉著大粒的淚滴向大鹿合掌:
「我只是為了要守護恩人的墓地,但卻殺死了無罪的大鹿,阿彌陀佛,請原諒我
吧!」
這個年輕巨漢就是趙草。曹景宗將他帶到了平地,讓他住進自己的宅邸中,讓他
與部下相競武藝,能夠和趙草一較臂力和速度的人幾乎沒有。曹景宗便集結了山越的
兵士五百人成一部隊,由趙草擔任其首領,但結果並不是很理想。雖然同樣是山越出
身,但這樣的想法卻太過天真,趙草還年輕,與其指導他人,他寧願自己行動,在年
長的兵士間評價並不佳。特別是在戰鬥後為了制止兵士對民家的掠奪而出拳揍人這件
事情上。
「我們山越為了漢人之間的抗爭而供驅策,用生命來戰鬥,薪俸也不高,既然是
將民眾從敵軍的手中救出,那掠奪一些又有甚麼關係呢?」
這是兵士們的主張。趙草雖然想說:「這是不對的!」,但又無法在論理上勝過
他們,只有盡力阻止兵士們掠奪,造成了兵士們的反感。
為了解決這個排斥的現象。沒辦法的曹景宗只有解任趙草,只留下軍主的地位命
他待在自己的身邊。趙草也沒發出任何不平,就這樣跟著曹景宗,只是在黎明之時就
起床,如雷般地大聲誦著經文。晚睡晚起的曹景宗也沒說甚麼,只是給了他一間有厚
厚牆壁的半地下房間,讓他可以好好地誦他的經……。
曹景宗在一間面對蓮池的豪華房舍中迎接祝英台。著飾的美女大約十人,笑臉盈
盈地服侍著祝英台笑下,展開了小酌。
「請不用客氣。」
祝英台的表情依然十分頑固。
曹景宗就放著身為客人的祝英台不管,自顧自地喝酒吃料理,還調戲酌酒的美
女。而對祝英台來說,值得慶幸的是,沒過多久陳慶之便到了。雖欲做個形式上的招
呼,但曹景宗卻只是不耐煩似地揮了揮手。在陳慶之坐下後,曹景宗以醉眼轉向祝英
台:
「這位祝兄弟出身何處?」
「聽說是江州。」陳慶之回答道。曹景宗則扁了扁嘴:
「我不是問你,我問的是那邊的那位客人!」
「江州!」
這是祝英台的回答,他只想簡單地回答就好了。
「哦,那兒的土地倒是豐饒。我曾在數年前向聖上提過,讓我來做一做江州的刺
史……」
曹景宗舉杯而盡:「本來我還蠻期待的,再怎麼說,我要養的人也不少,必須要
多些收入才成。如果只是個窮州的刺史的話,那就沒有辦法出錢和米養活餓肚子的手
下了!」
Ⅱ
江州位在長江中游到下游的位置,南邊就是海一樣廣闊的鄱陽湖。要溯長江而上
、順長江而下、橫渡長江,甚至進鄱陽湖、出鄱陽湖的船全都要通過江州。從大船換
小舟、從小舟換大船、從舟到陸地、從陸地至舟,人和貨物均在此乘降,除了是梁一
個重要的港口外,也是商業發達的都市。在鄱陽湖的旁邊聳立著有名的廬山,上面有
著一間東林寺,算是南朝佛教文化的一個中心。
祝英台既是生於江州的名門,而江州又是一個如此富裕的都市,當然在文化和學
問上都有所進展。祝英台小時候就是在這樣一個氣氛之下長大的,四歲即開始習文
字,後來也讀了儒學、老莊、《史記》和《漢書》。十七歲的時候因為江州的環境不
足以勉學,便向父親請願前往建康,以一年的期限勤學,並在此遇到了梁山伯。他認
為當不當官還在其次,希望能夠一生都盡興於學問之中。
「學問還真是讓人幸福呀!」
曹景宗再度舉杯一喝而盡。到底是真心的還是諷刺,從表情中看不出來,但祝英
台倒是還以露骨的嘲諷:
「您不用擔心!託您的福,小弟十分地幸福!」
陳慶之只有插口道:
「對了,曹將軍,小弟有一個不情之請!」
曹景宗用象牙筷子挾起盤中的肉:
「說說看吧!」
「那麼我就說了!我希望能夠讓小弟的友人祝英台殿下暫時住在將軍的宅邸中,
一直到找著梁山伯殿下為止,不知意下如何?」
曹景宗一面啃著肉,一面以橫目看向祝英台。祝英台這時已是瞪大了雙眼望著陳
慶之,白皙的雙頰上染上了紅暈,猛然開始了他的抗議:
「大哥,您怎麼會突然這麼說呢?這件事小弟不能接受!」
「你聽我說,如果賢弟是女人的話,我是不會向曹將軍提出這樣的要求的!」
陳慶之開始他的說明,曹景宗倒是從雞再換到魚,沒停過他的筷子,還換了四種
酒,像是與自己無關,他只是一個人自在地享用他的宴會。而在這之間,一頭汗的陳
慶之還在繼續著他的說服:
「當然能夠一直照顧賢弟是很好的,只是很遺憾地,今後恐怕無法辦到。在我那
兒實在是很不自由,因此才想到要拜託曹將軍……」
祝英台早已臉色發青,吐著痛苦的聲音:
「大哥的好意令小弟十分感激,小弟可能想得大過簡單,之前一直麻煩大哥,還
以為今後也能夠如此,這是小弟的錯誤,小弟應該以自己的力量來尋找梁山伯殿下才
是!」
祝英台深深地向陳慶之低了下頭:
「今後小弟將不再麻煩大哥,一直至今的照顧,小弟衷心感謝。明日就會從宅中
離開,尋找適合的住宿之地,請不用掛念小弟……」
「不,不行!不可以這樣子!」
對陳慶之來說,目前的狀況實在是出乎意外。
「我並沒有趕賢弟離開的意思!算了,沒想到賢弟竟然會這麼想,不好意思,就
當做這件事沒有發生好了!」
「可是事已至此……」
「不!沒有考慮到賢弟的心情,就要讓賢弟住在這種地方……」
曹景宗突然發出促狹的眼光:
「我這種地方有甚麼不好!」
「啊,對不起!順口就……」
「順口就把事實說了出來?算了,這兒的確是充滿了俗惡之氣,腐儒們光是經過
都會倒在門前呢!不過,這樣吧,我要單獨和這個自大的黃口兒說幾句話。子雲,你
就暫時離開這兒一下吧!」
陳慶之似乎想要說些甚麼……
「不用擔心!我還不想讓你討厭,不會做甚麼事的!」
既然曹景宗這麼說了,陳慶之就只好把祝英台留了下來,到隔壁間去品嘗晉陵的
銘茶。在這個時代,茶還是上流社會所飲的東西。
美女們也離開了。
「好了,我們一對一的談談吧!」
曹景宗笑著,是那種好色漢的低級笑容,讓人簡直無法相信他竟是一個身繫一國
命運的大將軍。祝英台雖然瞪著曹景宗,但就如蚊刺一般一點效果也沒有。
「那麼,怎麼樣呢?子雲可是厚意地提案唷!你要住在這兒嗎?一房間倒有不少
的。」
「我當然拒絕!」
「為甚麼呢?正如子雲所說,我對孌童沒有興趣,你大可放心!」
「你想不想要孌童是你家的事,真是令人不愉快!」
「本來嘛,這個世界上就有不少以生命為賭注般醉狂於孌童的人,我可不希望傷
到他們的心唷!」
自己也說「喜愛孌童的都是瘋子」的曹景宗居然還步步進逼地說教,讓祝英台氣
急敗壞:
「真是對不起了!小弟並不是孌童,這一點可要先說明清楚!」
「那也沒有成為孌童的意願唷!」
「那當然!」
「嗯,的確!女人是沒有資格成為孌童的。」
最後的聲調雖然十分地悠閒,然而祝英台卻像是落雷就落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一般
的反應,好不容應才從紅唇之中硬擠出了幾個震顫的聲音:
「你……你怎麼會……」
「知道嗎?當然囉!不知道的大概就只有像子雲這種人了。那傢伙說純情是純
情,要說遲鈍也算。」
是苦笑還是憫笑呢?總之他的笑意沒有離開過嘴上。曹景宗繼續說道:
「我還可以再告訴你一件事,子雲那傢伙已經喜歡上妳了!」
「這……?」祝英台說不出話來了。一瞬間完全忘了對曹景宗的反感。
「可是,就算是現在,子雲見並沒有發現我是女兒身呀!你不是這麼說的嗎?」
「是呀!所以子雲是在不知妳是女兒身的情況之下就喜歡上你了!」
說得很明白,祝英台再度無話可說。曹景宗在舉起杯子之後繼續說道:
「子雲那傢伙就是發現了自己心中所想,才覺得這樣不妥。當然他對孌童這件事
並沒有偏見,然而男子與男子間這種友誼卻是背義!唉,這都是在這條路上不成熟的
人的想法啦!」
對曹景宗來說,是有好像很偉大似地評論之資格,他在「這條路」上自然是比陳
慶之有千倍以上的經驗。
「因此子雲才會想要離開妳,他是必須與魏作戰之身,當然不能一直照顧妳,所
以才會在此拜託我。與其就是信任我,倒不如說是硬推給我,反正也沒有比我更危險
的人物了,不是嗎?哼!」
「那你想對我怎麼樣呢?」
祝英台的聲音依舊給人蒼白的感覺,曹景宗又充滿嘲笑地看向她:
「如果妳只是在欺騙子雲,利用他的友誼的話,那事情很簡單,我會千方百計讓
妳成為他的人,讓妳知道男人不是好玩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妳就不是有意欺騙
他,那麼為甚麼妳到現在還不告訴他自己是女的呢?」
「……這……」
「怎麼樣?你願意回應子雲的思慕嗎?還是即使身份被揭發也不願意接受他
呢?」
「這樣是不行的!小弟……妾身……」人物的混亂充份表現出了祝英台的心情:
「……已經有了思慕的人。」
「就是那個叫做梁山伯的男子嗎?」
「是的!」
「所以不是妹妹,而是你自己的婚約者!」
「……正如你所說的……」
「那對子雲就無法有任何回報了……」
曹景宗嘆了口氣。祝英台則只是失魂落魄地呢喃著:
「那我就不能夠再增加子雲兄的麻煩了。小弟會立刻消失,再也不會出現在子雲
兄的面前了!」
「這不可以!」
曹景宗以無妥協的口調說道:
「如果妳現在消失的話,子雲一定會盡他的力尋找你的!對魏的戰爭即在眼前,
如果他成了這樣一個失去自我的人,而在空前的大戰中不能發揮的話,那損失的可就
是本朝了!」
祝英台更是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總之,妳現在就只有待在這座宅邸了,我會請那些老女人照顧妳的。對我來
說,說真的,我是不會想要捲進這種純純的愛裡自找麻煩的。如果你對子雲還有感謝
之心的話,就千萬不要讓他再有所期待了!」
祝英台無言地點了點頭,曹景宗隨即拍手叫來侍女。在說了妳也到鄰室中去飲茶
好了之後,祝英台就站了起來,準備要離開當場。目送其離去之後,曹景宗的臉動了
一下,對著隱藏在屏風後的人影說道:
「你都聽到了嗎?趙!」
「是,是的,非常地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偷聽的!」
趙草的巨體雖然好不容易隱藏起來,但是頸間的巨大念珠卻發出了聲音,曹景宗
早就發現了,只是他沒有說破而已。起身了的曹景宗步向面對庭院的回廊之中,而趙
草則以其巨體緊跟在後。
Ⅲ
曹景宗並未轉身。直接對著背後的巨漢開口道:
「你現在知道大概的事情了吧?」
「……是,大概知道了!」
「哼,怎麼樣?你現在可清楚地知道我是個多大的善人了吧!」
趙草的聲音帶著顫抖:
「曹將軍……」
「甚麼事?」
「下官也完全沒有發現祝小姐是個女人……」
「唉,你也是和子雲同類呀!」曹景宗笑道,趙草倒是沒有笑:
「我只是覺得那是一個建康的美麗雅緻少年而已……」
這時傳來了一陣水聲,似乎是池中錦鯉跳躍的聲音,讓幾乎已經暗下來的水面
上,推出了一瞬的白圈。
「那麼將軍又是怎麼會發現祝小姐是個女人的呢?」
「我是個健全的男人,不管是多麼的美,我也從來沒有為男人所吸引過,然而卻
只是看了一眼,我卻覺得不能不去在意這個姓祝的!」
曹景宗以掌揉弄著因酒而發熱的雙頰:
「既然能夠吸引我的注意,那她就一定是個女人,是個扮了男裝的女人!於是我
再看了第二眼,至於發現真相則是之後的事。」
趙草動了一下:
「那又是為甚麼呢?」
「只是一種感覺!」
「您說得真是單純哪!」
促狹似地,曹景宗將視線投向這個忠實的巨漢:
「甚麼叫做單純!你不會說是明快嗎?」
「這……非常對不起!」
趙草對著上官的背後低下了頭。
在史書之上,記載著曹景宗「不管是對身份高的人、還是身份低下的人,他都是
一樣口無遮攔的!」,不管是這個時候也好,就算是對身為皇帝的蕭衍也是一樣,他
一樣曾在喝醉之後取笑過呢!另一方面,他對庶民和兵士們也都是「喂!喂!」地叫
來叫去。
「你既然已經身為貴人,總要稍微自重一些,最起碼是要依照符合自己身份的禮
法行動才好!」
當聽到朋友如此的意見時,曹景宗只是從鼻尖發出了一聲冷笑:
「禮法這種東西就是為了要被打破而存在的,如果大家都守禮法的話,那些囉嗦
的儒者不就都要失業了嗎?」
曹景宗突然轉變了話題:
「在這個宅邸之中的女人,全部都是由我所養呢……共有四百二十二人吧!」
「應該是四百四十二人才是!」
「是嗎?可是你怎麼會知道的呢?」
「總管曾經這麼說過,好像是每個月都必須發放米的貸金的緣故……」
「真是多嘴呀!你自己不就要吃去五人份的糧食嗎!」
「真是對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其實我所想要說的是……」
曹景宗繼續說道:
「所以呀,即使多一個不事生產的女人也沒甚麼關係的,不是嗎?」
趙草認真地望著曹景宗,曹景宗的聲音不由得大起來:
「我可不是同情祝英台那個自大的女人哦!我對她可是恨得牙癢癢的,只不過是
不想再讓女人遭遇到不幸、我只是想要守護自己的名譽罷了!」
在這個時候,曹景宗的心中描畫著祝英台「女裝」的樣子。男裝的樣子就已經掩
不住她纖麗的美貌,如果好好化妝的話,說不定會是在建康屈指可數的美女呢!即使
在同一座宅邸之內,也許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不然他可沒有自信能夠保持自制心。
在不可能得知曹景宗內心的情況下,趙草認真地回答道:
「下官倒是很喜歡陳將軍和祝小姐,如果他們兩人能夠幸福地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世上沒有盡如所願的事。」
「嗯!」
「趙,我希望你能夠和楊大眼一戰。」曹景宗又突然改變了話題:
「不是以大將的身份,而是以戰士的身份!以大將的身份的話,你和楊大眼還差
得遠,那人能夠動用十萬兵士如手足,而且這十萬人還是每個都不怕死呢!」
「下官知道了!」
不知道楊大眼之名和實力的梁軍將官是不存在的。
「如果我年輕個十歲的話,大概也不見得能夠在與楊大眼的一對一戰鬥中取勝的
吧!說真的,其實我也不認為你能夠勝過楊大眼的!」
趙草沉默著。向著夜空的月色,曹景宗繼續吐著他的酒氣:
「不過即使失敗,也能夠多少爭取些時間,我要的就是這個!當楊大眼在和你作
戰的時候,我就動兵將他的部下從淮河南岸一掃而去。」
曹景宗瞪著夜間的庭院,就像是那兒躲藏著魏軍一樣。
「如果你被楊大眼所殺的話,我大概也沒有能夠去救你的餘裕啃!」
「是!」
「你會怨我讓你加入軍隊嗎?」
在低問聲中,趙草大力地搖著頭:
「不!您讓我能夠下山,經驗許許多多的事情,我對曹將軍只有感激……」
「是嗎?」
「我只有一個願望,如果我在和楊大眼作戰後還能夠留下生命的話,請你讓我到
寺院去吧!」
「是說要成為僧侶是嗎?」
「能不能當得成還不知道,至今希望能夠修行……」
「那就隨你了。」
曹景宗揮了揮手,趙草便行了個禮離開。曹景宗一個人留了下來,對著月亮說:
「不管是戀愛或戰鬥,人還是三代的時候比較聰明吧?你是不是也這樣想呢?」
三代指的是夏、商、周三個古代王朝,反正指的是太古之世就對了。
而月亮只是無言地發著他的光。
這對一點也不聰明的男女,正在月下並肩走著。陳慶之和祝英台雖然各自在不同
的方面永久地留名後世,但在這一夜中還只是兩個單純未成熟的男女而已。菖蒲的花
香瓢至,這種甘甜雖然是幸福的象徵,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卻充滿了酸味,是那種無盡
地想念和後悔的滋味。
祝英台盡量不去看陳慶之的臉,然而陳慶之卻沒有發現到這件事,這是因為他也
沒辦法看著祝英台的緣故。
「到底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友誼是否能夠成立呢?」
心中的問號,祝英台並沒有提出。當初她和梁山伯在書館中相遇的時候也是男
裝,以同學的身份開始交際的。在梁山伯清楚地對戀愛自覺前,祝英台是把自己和他
之間的關係當成是友誼的。即使對真實有點意識到,但也是加以否定,自己告訴自己
那是同樣愛好學問者的友誼,可是最後畢竟還是沒有辦法騙得過自己的。
「又會變成同樣的事情嗎?」
一瞬間,感到不安的祝英台努力地搖了搖頭。那時祝英台的心中是沒有任何人
的,然而現在卻有了梁山伯,他的存在就像巨大的千年大樹,盤根錯節地再也沒有陳
慶之進入的餘地了。然而陳慶之卻無從得知自己目前到底是處於怎麼奇妙的立場,只
是困惑於自己對年少友人的愛戀之意而已。
祝英台注意到自己似乎成了冷酷無情的壞女孩,對友人的厚意視而不見。不過,
她並不是不想報答,只是這份情不知道要到甚麼時候才能報答呢?至今所學的學問
中,並沒有教給祝英台任何相關的解決方法。
「賢弟,夜風不會覺得冷嗎?」
「不會,天氣已經很熱了!」
「是嗎?已經是夏天了呢!」
無重點的對話立刻就結束了,在廣大的庭院中一巡之後,陳慶之和祝英台想著同
樣的事情:如果知道梁山伯在哪裡、如果梁山伯能夠早點出現的話。那事情就能夠圓
滿解決了。
Ⅳ
當臨川王率領三十萬大軍侵入魏的領土之時,曾以淮河北岸的馬頭城為補給基
地。雖然集聚了三十萬份的糧食,但因為臨川王逃亡的緣故而使得全軍潰走,最後馬
頭城也為魏軍所佔。
而在梁軍逃到合肥的時候,魏軍的總帥中山王停住了追擊北歸,就把馬頭城中所
集聚的大量米、麥、鹽漬的魚、肉等糧食全都運走了。
「中山王既然把全部的糧食北運而去,那不就是沒有南下的意思了嗎?看來秋天
以後魏的大軍也不會來攻擊了!」
有人這樣地主張。他的姓名不明,史書上只以「議論者有之」一句帶過。聽到此
事的蕭衍,只是短短地笑了幾聲,大概是想這些人真是不知實戰的樂天派吧!
五月、六月、七月……陳慶之為了實現他的構想而在建康內外驅奔著,這就是他
「為了抓住獨一無二的勝機,一擊以決定勝負」而組織部隊的活動。而在暫時告一段
落的時候,陳慶之被叫到華林園,在重雲殿中拜謁了皇帝。一是為了報告現狀,另外
則是為了要回答皇帝的下問。蕭衍熱烈地問道: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百日了!你應該已經可以回答了吧!就是全軍的總帥要選擇
韋叡還是曹景宗那件事呀!」
「是的,那麼我就說了……」
「嗯!」
「全軍的節度臣下認為應該交由曹景宗。」
這個回答不由得令蕭衍感到十分地意外。因為陳慶之做這個回答花上了不少時
間,而且這還是一定要回答的問題。
「你剛剛說的是曹景宗嗎?」
「是的。」
「真是令人意外,朕還以為你會推舉韋叡呢!這兩人相較起來,你不是對韋叡有
著較高的評價嗎?」
「是的。」
「那麼朕就想知道理由了。不,等等!首先朕想知道你對韋叡有較高評價的理
由,說吧!」
蕭衍探身出紫檀木的桌面之上。
「因為韋叡的軍隊從來不掠奪,而曹景宗的軍隊則常常發生掠奪的事情。」這就
是陳慶之的回答。
「朕知道。」蕭衍的表情中閃過一絲痛苦的影子:
「曹景宗當然並沒有獎勵掠奪,這件事他也曾數度向朕謝罪。」
當然掠奪並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對賭上生命而戰的兵士們來說,要阻止他們在勝
利之後興奮的掠奪並不是一件易事。曹景宗如此辯明道。
「就是因為這樣,然而這件事對民眾卻說不通。只要一次的掠奪就會讓信賴盡歸
於無,人心也會從朝廷離去了!」
「你說的完全正確。既然是這個樣子,那你又為甚麼會主張讓曹景宗為主帥呢?
這就是朕百思不解的地方了。」
陳慶之並不十分直接:
「在梁的諸將軍之中,能夠優於曹景宗的,就只有韋叡一個人了!」
「是啊,所以不是應該讓韋叡當主帥,而由曹景宗當副帥嗎?這樣才合道理
呀!」
蕭衍雖然從少年時代就對陳慶之的智識有相當的評價,但也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然而臣的看法卻是相反。」
「相反?」
「是的!如果讓韋叡為總帥的話,曹景宗就會想了:果然自己及不上韋叡,這點
是連聖上都如此認為的……」
蕭衍終於想到了這一點:「……原來如此,那曹景宗就會意興闌珊,即使本人沒
有意識到,最後也一定會變成這樣,還不如給曹景宗重一點的責任來得好。」
「是的。身為總帥的曹景宗會自覺於自己的責任,並且會敬重韋叡,這一點您倒
是不用擔心。」
「那沒有讓韋叡成為總帥,他也不會有所改變嗎?」
「是的。」
「好,朕了解了。既然如此,那就照你所說的做吧!」
在強勢地點了點頭後,蕭衍對年輕的武威將軍投以讚賞的視線。
「得到你這個人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吧!朕在那時雖然尚未得志,但總是為
了將來能有一位有力的幕僚而養育了許多小童,能夠得到你這件事本身就是天要讓朕
得志呀!」
蕭衍對陳慶之也實在讚譽得太過了!陳慶之既沒有看出祝英台的女兒身,也未能
正確地分析出自己的心情,還是個未成熟的年輕人。只不過,關於國家的戰略,他倒
是在二十三歲的時候便已進入了圓熟之境。
翌日,蕭衍將曹景宗叫人了皇宮之中:
「現在任命右衛將軍.曹景宗為征北大將軍,在與魏作戰之際負責全軍的節
度!」
曹景宗本就是個缺乏謙讓美德的人,他在歡喜中也不免緊張,一時之間竟答不出
話來,只有在御前平伏。然而第二次想要感謝御禮也失敗,到了第三次才好不容易能
夠出聲:
「臣接過聖下的敕命,對非才之臣而言,聖恩浩蕩……」
「朕對你有很大的期望哦!只有一件事,予州刺史.韋叡是你的前輩,你可要對
他謹守禮法。」
「臣發誓,必定依照御意行動!」
「很好!韋、曹兩將軍乃本朝至寶,希望能夠同心致力於救國之大戰,將北賊加
以驅逐!」
就這樣決定了梁軍的體制。這時是天監五年的八月,轉眼就是秋風吹動長江水面
的季節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飛乘朔風】
Ⅰ
這年七月,擊滅了臨川王所率的梁軍,解救了洛陽之危機的魏中山王.元英,接
受著民眾和將兵的歡呼凱旋而來。接著,楊大眼和邢巒也一一歸來,魏之有力將帥們
全都在洛陽聚集了。
魏的年輕新帝,姓名為元恪,死後則被稱為宣武帝。時年二十四歲。他除了不若
亡父孝文帝那麼英明之外,在國政上也欠缺意欲。看到他逃避現實之傾向,中山王尤
感痛心。
「中山,做得很好!你的武勳近年來已無人能比,絕對不愧父祖之名了!朕對此
感到十分滿意,今後朝廷還要大力仰仗你呢!」
形式上的說詞之後,宣武帝賜了白銀二萬兩給中山王。
在當時,魏的國富之豐不輸於梁,國庫中充滿了金銀,都是在孝文帝的時代所立
下的基礎。除了整備洛陽大都、建立了數百座寺院之外,在北方征討了柔然及突厥等
騎馬民族,在南方則與梁交戰。能夠同時並行這些事情,可見魏的國家之當無可比
擬。
而這樣子的富裕,最主要是由與西方世界之交易而來,西域諸國、波斯、天竺、
大秦……絲綢之路雖然在漢、唐的時候最為著名,但即使在大分裂的時代,東西的交
流和通商也是不絕。最有名的事件當為一名叫田弘的北朝將軍之墓在後世被發現時,
所挖掘出來的許多是大秦貨幣。
在對宣武帝表達謝恩之意之後,中山王又加了他想在十月發動大軍征梁的請願。
宣武帝在一瞬間皺起了眉頭,但立刻就消失了,淡淡地回答道:「可以啊!」。這並
不是他的本意,他的興趣並不在於戰場,而是在於佛教。
著迷於佛教的情況,魏並不會輸於梁。關於國都洛陽的繁榮和佛教的隆盛,在
《洛陽伽藍記》中有著詳盡的記錄。另外,北方的雲崗、南方的龍門這兩地的大石窟
和寺院也廣為人所知。
龍門的大石窟,是在孝文帝駕崩後,隨著年輕的新帝即位時一起完工的。在魏景
明元年,齊永元二年,也就是西元五○○年,為了孝文帝及其皇后,在這兒開鑿了前
所未有的巨大石窟。工程雖然一度中斷,但隨即又繼續完成了。
在台階下看著年輕宣武帝的表情變化,中山王不由再度感到一陣心痛:
「在景明元年、南朝發生齊梁革命的時候,如果能夠發動大軍南下的話,那不就
能一口氣將天下統一嗎?」
齊梁革命,也就是齊變為梁的王朝交替。在齊之東昏侯蕭寶卷的最後一年中,他
和起兵的蕭衍之間持續著激戰……的確,如果在這時大軍南下的話,也許確實能夠將
南朝滅亡也說不定。
宣武帝也讀出了中山王的心情,他並不是那麼地暗愚。他許諾了發八十萬大軍南
下之事,這並不是因他有統一天下之大志,而是為了安撫中山王,他只是想避免與這
名重臣之間的摩擦罷了。
中山王雖然在文化和藝術上也是造詣頗深的人物,但一定沒有想到龍門的大石窟
會留在一千五百年後成為地上貴重的文化遺產,他雖對宣武帝敷衍的態度感到生氣,
但總比他回答「南征則否」要來得好。
中山王充滿精力地展開了活動。軍隊的編成、戰略的立案、補給的計劃……全都
在他的主導下實行。直到秋日漸深,洛陽的街道上滿是飛舞的枯葉為止,中山王均與
酒宴和美女無緣。一方面,人人雖然都對其一個人動員八十萬大軍的熱情和能力感
嘆,但位居宰相的任城王則一直緊皺眉頭,因為這場對梁的戰役,已成了中山王之所
以為中山王而行的中山王之私戰了!某一天,任城王在宮廷之內向中山王提出了忠
告:
「中山呀!南征雖然很直率,但北方也有敵人唷!」
任城王所指的。就是柔然和突厥等北方的騎馬民族。他們從萬里長城之北往南,
覬覦著中國本土的富裕和領土。
魏本來也是北方的騎馬民族進入中國本上所樹立的王朝,只不過在高度文明的洗
禮之下,已經完全地中國化了。現在的魏,對於北方等待機會侵入的騎馬民族來說,
已經是中國文明社會的防守之壁了!真可說是一種「歷史的諷刺」。
為了北面的防守,沿著萬里長城,魏一共建設了六個要塞都市,也就是所謂的
「六鎮」:武川鎮、懷朔鎮、撫冥鎮、柔玄鎮、沃野鎮和懷荒鎮。各自配置了數萬兵
士,並將中國本土的人民和歸順的騎馬民族集團地移民過去。這兒軍事與行政的最高
責任者稱之為「都大將」。「都」,指的就是「全部」和「總體」的意思。由這樣的
六鎮所東西拉成的一線,就是魏的北方防衛線。
之前中山王曾擔任過武川鎮的都大將,他對北方的守衛自然不會毫無關心,然在
這幾年間,魏軍已將柔然擊破,加上柔然的王侯之間也有內紛,至少十年之內北方應
不會有敵方來犯才是。中山王認為這正是魏全力對梁用兵的無二機會。
後來,被稱為「六鎮之亂」的大叛亂,將魏之全土完全捲入,幾乎快到使國家崩
壞的境界。只不過,那時候中山王早已不在世間了。
離開宮廷後,中山王策馬前往自己的宅邸。日中的殘暑已不在,涼風吹得臉上和
心中均十分愉快。中山王因不熟的語言而轉頭,那是來自遙遠西方的異國之人,大家
談笑著離去,這在洛陽來說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情。
關於洛陽成為魏之國都的故事,在小說中有一些記載──
本來魏的國都是在平城,也就是後世的山西省大同市。這兒古來就是防禦北方騎
馬民族侵入的一個重要軍事據點。漢高祖.劉邦曾經率軍親征來到此地,但卻被冒頓
單于所領的四十萬匈奴騎兵所包圍,最後僅能得保生命逃離。
魏將中國北半部統一之後,在明元帝太常六年(西元四二一年)將此地建設成一
個城壁周圍三十里的廣大都城。以後,這兒就一直是以政治、軍事、佛教文化、和北
邊及西方交易的中心地而繁榮。
可是,孝文帝卻對這樣的平城不滿。這兒雖是要害之地,也是傳統的京城,但當
魏的領土拓展直至黃河以南之際。平城的位置就嫌過於偏北了!若是考慮到將來的天
下統一的話,就最好是把國都南遷。
「遷到洛陽去吧!」
孝文帝下了這樣的決斷。可是,就算是皇帝的決斷,也不能夠立刻就實行呀!北
方騎馬民族出身的貴族和重臣們,盡皆滿足於平城的生活,如果要他們一下就遷都洛
陽的話,是一定會遭到反對的,處理得不好的話,還可能會引發武力反抗的!
於是孝文帝和心腹任城王元迅展開的綿密的討論,決定帶領二十萬軍隊親征南
朝。在作了如此宣言之後,不只是軍隊,他連文官、宮女、宦官等都一起帶了南下。
他們花了三十天的時間到達洛陽,在休養之後,他穿了甲冑爬上馬匹,告訴廷臣們準
備再度南下。
廷臣們都在孝文帝的馬前平伏道:
「臣等有話向聖上請奏,目前希望南征的就只有聖上一人,動無用之兵以招天下
之亂並非聖王之道,還請聖上能夠三思!」
「朕想統一天下,讓萬民能夠過著和平的生活,不要阻攔我!」
當孝文帝要再策馬前進時,任城王也在馬前平伏了下去:
「臣也請求聖上三思,希望能夠英斷停止南征!」
「是嗎?如果連任城都這麼說的話,那就暫時中止南征,再看看狀況好了。」
廷臣們不禁響起了一陣歡呼。但孝文帝卻故意提高了聲音:
「可是也不能這麼容易地就回去平城,為了安定黃河以南的領土,朕就先在洛陽
停留一段時間好了,這樣可以嗎了?」
廷臣們雖然感到茫然,想要再勸阻皇帝,但是卻甚麼辦法也沒有。全員就這樣子
被留在洛陽,朝廷也隨之在洛陽開始運作,這是魏太和十七年(西元四九四年)的事
情。而平城的政府機構全部移動完畢,完全遷都成功,則是在兩年後的事。
於是洛陽就成為「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為建康之外地上少數的大都會。走在
洛陽的街道上,除了有漢人和北方出身的騎馬民族之外,從西方而來的紅毛碧眼的異
國人也所在多有,連僧侶和尼姑都不少。而從西邊的城門見到商隊人城、駱駝隊列的
那種鈴聲,則是梁都建康所聽不到的。
「這個洛陽已成為天下之京了!」
由於這兒和建康不同的乾燥空氣,使得落日的顏色更濃,在深紅、金黃、和紫色
所交織的光影中,中山王緩緩地策馬前進著。
九月,平南將軍楊大眼又再被任命為平東將軍;而開國公蕭寶寅則被任命為鎮東
將軍,這些就是為了南征而定的人事體制了。
Ⅱ
天監五年十月。
冬天已經開始。從遙遠北方高原所發的風,很快地就趕過了萬里的曠野,越過淮
河一路吹到鍾離城中。
鍾離是梁的北徐州政廳所在,也是勇將昌義之率三千兵力鎮守淮河南岸之所在。
自洛口三十萬梁軍慘敗以來,好不容易揀回一條命的昌義之就養成了一日不欠,立於
城壁之上眺望淮河北岸的習慣。他深信著總有一天淮河的北岸會林立起魏軍的軍旗,
以一百二十年來僅見的大軍展開渡河攻擊的。
這一天,吹起的朔風強勁,連城壁上飄拂著的軍旗看來都很冷似的。灰雲遮天,
淮河的水泛著鈍樣的光輝,讓看的人心情都會不好起來。淮河的兩岸如要再重染綠色
的話,大概都要再等半年的時間。
突然之間──
「魏軍來襲!」
從望樓之上,監視著淮河北岸的衛兵狂叫著:
「前所未見的大軍逼進了淮河北岸,蓋滿了原野,一直埋沒到地平線的盡頭!」
昌義之直覺地感到這份報告並不誇大,他無言地登上了城壁,記室梁山伯則跟在
他的身邊。
昌義之將視線投向風吹來的方向。
在淮河的北岸,似乎起了甚麼騷動,看來雖像是地上的雲影,但四處又有光點透
出,像波浪一樣湧動著,那些全都是甲冑和刀槍在陽光之下的反射。
「使君!那個是中山王的軍旗嗎?」
因為梁山伯的聲音而往其目光所見看去,的確見到了一個既高又大的軍旗,在黑
色的背景上以銀色寫得大大的「征東大將軍元英」。
「是嗎?中山王他自己來了呀!」
昌義之提高了聲音對著北岸大叫道:
「來得好,中山王!而且不是合肥,而是這個鍾離,歡迎歡迎!即使是敗了,我
這昌義之之名也會傳於後世的,真是感謝你了!」
昌義之的左右排了一排兵士,大家均對著淮河的北岸大叫著。而當看到了有名敵
將之軍旗後,便向上官及僚友報告道:
「也看到了平東將軍.楊大眼的軍旗!」
「還有鎮東將軍.蕭寶寅的!」
兵士們的聲音因興奮而震顫著。
「征東、平東和鎮東都到了,那大概安東將軍也應該在哪兒吧!」
在笑聲之中,昌義之對記事梁山伯說道:
「趕快寫份戰報吧!在完全被包圍之前,要趕快讓急使送到建康去才行!」
「知道了,現在立刻去寫!」
在從城壁上趕下來後,梁山伯回到北徐州政廳內自己的房間內,在從僕迅速地磨
墨之後,就立刻下筆。寫這篇文章並不需要苦於思考文案,在興奮之中振筆疾書,一
口氣寫好。連墨都還沒全乾,就趕緊拿到了城牆上的昌義之眼前。
昌義之讀完後點了點頭,選出了練達的騎兵五人為前往建康的使者。當五騎從城
門中離開不到半刻鐘後,人馬之潮就開始團團地將鍾離城包圍了。
到建康的路途,使者們拼死地也走了兩天之久。
「魏軍來到鍾離!」
當收到這份戰報的時候,梁的朝廷並沒有感到太大的吃驚。是預測、是覺悟,總
之,準備已久的事終於成為事實了!
「鍾離的守備軍只有三千,就算昌義之為歷戰的英雄,也不知道能夠堅守多
久!」
從中衛將軍.王茂開始,他的左邊就是陳慶之,所有的僚將都無言地盯著地圖。
自北方而來的戰報也一一地送到了蕭衍的眼前:
「魏軍的總數八十萬!」
這正是陳慶之四月時所預測的數字,而更詳盡的報告隨即而來:
「騎兵二十四萬、步兵五十四萬、水軍兩萬……」
「光是騎兵就有二十四萬……!」
王茂喃喃說道。其他的延臣也都感到吃驚。這當中只有陳慶之的聲音和其他人不
同:
「太少了……」
蕭衍聽到之後說道:
「八十萬的軍勢應該不算少吧!」
「不,臣指的是水軍。如果只有二萬水軍的話,那再怎麼說都是太少了!」
蕭衍再度開口道:
「對魏來說,應該不是以水軍來決定勝負的,只是要將兵員運過淮河這個目的的
話,那二萬並不算少吧!」
「不,真的是太少了!臣本來預測魏應當準備十萬左右的水軍才是……
「那只不過是預測錯誤罷了!原來子雲的預測也會出錯呀!你只要向朕道個歉,
朕就原諒你!」
隨著蕭衍的笑聲,廷臣們也笑了起來。如果要破魏軍的攻勢,最後還是要使用水
軍才行,因為如此的決議而笑。陳慶之也曖昧地笑了一下。但立刻就止住了。
是自己在甚麼地方漏估了嗎?陳慶之敲著自己的手指。一旦梁的水軍進入淮河之
中,魏的軍隊立刻就會被分斷為南北兩半,而與本國之間的聯絡斷絕……像這種程度
的計算,魏軍不可能沒有想到才是。
中山王、或者是楊大眼,他們到底在想些甚麼呢?
從王座上看著陳慶之努力東想西想的樣子,蕭衍雖然露出有趣的表情,但還是轉
向了王茂,問起昌義之的報告文:
「對了,這篇文章的禮式相當嚴謹,昌義之雖是忠勇無雙的良將,但應該沒有如
此的文藻才是!」
「起草這篇文章的,應該是昌義之的記事才是!」
「哦,他的名字是?」
「這是我從鍾離的使者聽來的,如果沒記錯的話,確實是叫梁偉,字山伯。」
一瞬之間,陳慶之想起了這個名字:
姓梁,名偉,字山伯。
這不就是祝英台一直在尋找著的人嗎?陳慶之探身向王茂詢問道:
「這個姓梁的人物,是甚麼樣的經歷?又是哪裡出身的呢?」
「呃……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為甚麼會想要知道這些事呢?」
「因為他也許是我認識的人也不一定!」
至於再進一步的事情,陳慶之想要盡量避免,他不希望被追及,不過,知道梁山
伯的人倒是一個也沒有。
陳慶之後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公私不分,幸好蕭衍也命廷臣們先回家,在再度召
集前必須要想出對策。然而陳慶之在退出後就直接往曹景宗的宅邸而去,本來陳慶之
的家就比曹景宗的要遠,因此在形式上他只是順道前去而已。
來到宅邸見到了趙草,他說主人曹景宗目前正在長江岸邊做著軍船的準備。而當
陳慶之提出祝英台的名字後,趙草立刻將他引進了一室之中,並前去叫祝英台出來。
迎著陳慶之,祝英台行了一禮。陳慶之則說出他的來意:
「我是因為有件事情一定要讓你知道才來的,我立刻就要回到聖上的御前,所以
時間並不多……」
連坐下來的時間都沒有的樣子,陳慶之首先向一臉疑問的祝英台確認道:
「賢弟所尋找的人,是不是姓梁,名偉,字山伯?」
「是的,沒錯!」
「找到了!」
對於陳慶之語中的含意,突然之間祝英台竟然不能理解,因為實在是太唐突了!
而當理解了其中意義的時候,她的表情便含滿了光輝,正想說些甚麼的時候,陳慶之
卻揮手制止了:
「不,我的說法不太正確,應該說是知道梁山伯殿下的所在了才對!」
「就真是這樣也真是謝天謝地了!請問他現在人在哪裡?是在建康這裡嗎?」
陳慶之搖了搖頭:
「很遺憾,並不是在可以立刻見面的地方,是在鍾離。」
「鍾離……是那個北徐州的……」
祝英台曾在書館中學過地誌,也以自己的雙腳旅行過,當然知道鍾離這個地名,
以及其所在。
「是的!目前正在魏軍的包圍之下。」
「魏軍?」
「中山王已經帶了八十萬魏軍攻打鍾離,鍾離的守軍只有三千,現在只希望能夠
早一日出兵拯救他們……」
祝英台的身體一下倒到了地上。不,其實在落地之前的瞬間已被陳慶之抱住。陳
慶之雖然有所反應,但只有上身突出,就這樣抱著祝英台而跌了下來。
祝英台因心理上的衝擊所引起的貧血導致視野狹隘。後悔說出這個壞消息的陳慶
之,忍著背部的痛楚想要抱著祝英台起身。
但瞬間,陳慶之的表情變了!
「這是……不……該不會……」
無意義的呢喃為一陣大聲浪所淹沒:
「陳將軍,請您住手!」
在數珠般的聲音之中,趙草的巨體出現了。他駕了在廣大宅邸中所用的輕車,其
上乘了五、六個老女人。老女人們從輕車之上意外地輕身跳下,從陳慶之的腕中抱起
了祝英台。老女中的一個人尖聲說道:
「好了,接下來就交給妾身們吧!請男士們離開,快!」
既然如此,陳慶之也只有在留下「那就麻煩你們了!」後往外走去。跟著出來的
趙草則說明道:
「這些老女在年輕的時候即已修習武術,在曹將軍的身邊守護,現在祝小姐就在
她們的照顧之下……啊,你不用擔心!曹將軍是將祝小姐視為客人對待的。」
趙草強調著他的主人絕對沒有對她出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半是茫然,半是遺憾地,陳慶之又在自言自語著。
「曹將軍早就知道了嗎?」
「是的!」
趙草回答。可憐似地望著陳慶之。
第一次見到祝英台的時候,曹景宗似乎就想對他說些甚麼,好像是「有時天才比
常人話遲鈍!」之類的吧!他說的並不是泛指一般的天才,而是指陳慶之。
「您要等待祝小姐清醒嗎?陳將軍!」
「不,我先走了!」
如果再見的話,他也不知道該說甚麼好,而且本來一開始就不準備久待,他想要
立刻回到皇帝的御前。
像是被追趕一般,陳慶之迅速地離開了曹景宗的宅邸。當他再度回神時,他手中
竟拿著馬的韁繩,就這樣徒步來到了秦淮河河畔。
秦淮河是在七百年前的往古,由秦始皇帝所開鑿的運河。小舟一一浮在河上,在
水面上映著橫塘的燈火。這是個滿月的初冬之夜,無風的空氣凝重著。而在運河邊,
陳慶之就呆呆地牽著馬站著。
至今陳慶之當然不是說完全沒有戀愛的經驗,但這一回實在是個異例,以他的經
驗是完全無法對應的。如果是曹景宗的話,就算不完全也總有個對應法的,只是,梁
建國以來的大戰在即,是不可能有私人的相談時間的。而且,就算是討論了也好,祝
英台的心意向著誰,那也是毫無疑問的。
陳慶之的視線中裝滿了秦淮河的夜景,而他漂動的視線突然間凝聚在一個焦點
上,那就是秦淮河的名勝,一座叫做朱雀航的浮船。因季節的不同,秦淮河的水量也
有很大的落差,與其建立普通的橋,還不如使用浮橋來得好些。
「啊!」陳慶之大叫了一聲。他再度望向秦淮河的雙眼中,出現了閃亮的光芒,
在這一瞬間,他完全忘了祝英台的事情。他在夜道之上奔跑著,就牽著馬的韁繩奔跑
著,不是為了戀愛的事情,而是為了戰爭的事情!這件事已經在一瞬間佔滿了他的腦
袋。
「橋!就是橋!」
陳慶之大聲叫著:
「這是多麼偉大的壯舉呀!中山王居然想要在淮河之上築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
才只要有少數的水軍就可以了。在五十四萬步兵之中,用半數的人來進行工事的話,
大概兩、三天就能夠築好浮橋了,然後再以這座浮橋讓楊大眼的鐵騎能夠往南驅
馳……」
在路上的行人奇怪的視線注視下。對此渾然不覺的陳慶之就和他的馬一同往皇宮
的方向走去。
Ⅲ
就如同他的為人一般,中山王.元英進行著壯大的作業,水陸八十萬大軍在淮河
兩岸展開,開始構築起陣營。
如果只在淮河北岸構築陣營的話,那當梁軍在南岸佈陣時,就必須要進行淮河的
渡河作戰了!同時,如果橋頭堡要設在南岸的話,那敵軍的攻擊就會集中於南岸,而
為了確保南岸的橋頭堡,就一定要從北岸調來援軍,不但在渡河時難以防戰,就算援
軍能夠一隊隊地登岸好了,也會被等待著的敵軍各個擊破的。
那麼,將全兵力渡過淮河又如何呢?在未陷落鍾離城前就渡河的話,後背就會為
敵人所扼,當梁強力的水軍進入淮河絕斷魏軍的補給路之後,魏軍就會連糧食也沒有
地在敵中孤立了。
「這個難題中山王殿下要怎麼解決呢?」
對於諸將的疑問,中山王終於示下了解答:
「在淮河之上建立二座浮橋,密接起南北兩岸的陣營!」
有這種事嗎?楊大眼、蕭寶寅等諸將都瞪大了眼睛。
這兩座橋各自排列了三百艘的小舟,上覆厚厚的板子,並以釘和鎖固定。長約七
百五十步(約一○五○公尺),寬七步(約九.八公尺),可供騎兵四列同前進。即
使是同樣的距離,但以舟渡河和以馬過橋的速度完全不同!而且,不只是可用於人馬
和貨物的輸送,即使是對敵的水軍,也可以從橋上像雨一樣地射出箭矢,加上橋可阻
斷船的航行,對水軍的活動有相當地阻礙。
東橋的守將為劉神符,西橋的是公孫祉,兩人均為歷戰的勇將。
這二座橋在二日之內即已完成,魏自誇的鐵騎隊隨即登上西橋,先頭並列著的正
是楊大眼和潘寶珠。
潘寶珠戴著被稱為鳳翅盔的女將軍用頭盔,在甲上還披上了戰帔。在黑白斑的馬
上提著長槍,看起來美麗而勇壯。
「潘將軍!潘將軍!」兵士們以熱烈的歡呼聲護送著。
本來魏就是北方的騎馬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傳統上女性就具有很高的地位,在公
事上的發言權也很強。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後代的隋和唐,可說中世的中華帝國為女
性的時代並不為過。隋的花木蘭、唐的平陽公主、樊梨花也都是以武裝在戰場上驅
馳,女性騎馬也根本是理所當然的事。而潘寶珠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從東橋前進的是蕭寶寅,本來東橋是準備用來做後退之用的,因為是剛開始,所
以拿來前進也沒甚麼不可以。就這樣子,在鍾離城的梁軍無計可施的情形下,一日之
中就有三十萬的梁軍在淮河南岸展開了。
中山王則在到南岸看了看之後,再度回到了在北岸的本營。
「一定要在八十日之內將鍾離城攻陷!」
這是十月上旬的事情,八十日內指的就是年內的意思。中山王的發言,對鎮東將
軍.蕭寶寅來說還覺得太過慎重。這名失去國家、兄弟被殺而流亡的貴公子,燃燒著
復仇之念,他所最希望的,乃是立於魏軍的先頭衝入建康城內,將篡奪者蕭衍一刀兩
斷。
「請任命我為先鋒吧!我一定要在這個月之內將鍾離城陷落!」
對於熱烈主張的蕭寶寅,只給了他「我自有主張!」一句話,中山王開始了慎重
的包圍。
梁軍也編列完成了!他們集結在建康城西的要衝石頭城,眼下所見的是洋洋的長
江,陳慶之則帶領著自己的部隊。
年齡輕、武藝又十分拙劣,要找出騎馬技術比他差的人還真是不容易。照理來
說,像這樣的陳慶之應該是不可能成為騎兵部隊的指揮官才是,然而,他所建立、指
揮的,可是六朝歷史上極其精強的騎兵隊。
在皇帝賜下了白馬三百頭之後,陳慶之便選了三百名的兵士,他們全員都穿著白
的戰袍、白的甲冑、白的戰帔、白的戰靴,連槍柄和劍鞘也都是白色,徹底的白一
色。當三百騎在原野奔馳時,就像是雪雲從空中飛翔而過一樣。
在出陣的二日前,蕭衍對全軍進行閱兵的時候,他們也展開了盛大的演習,這時
就連蕭衍也都是第一次見到他所給的三百頭白馬,三百頭的白馬列隊一同行進的英
姿。在搭建起的高壇之上,蕭衍和王茂一同尋找著陳慶之的身影,他們立刻就發現
了,反正騎馬騎得最差的,就是陳慶之了!
「全部都是一片的雪白!」
「真是太顯眼了!希望他們不會在戰場上做甚麼丟臉的事才好!」
「如果不是陳慶之的話,大概會認為那是愚人的突發奇想吧!」
雖說如此,王茂的聲音中還是充滿了好意。
令人不可思議地,陳慶之受到他人的喜愛,不但主君喜歡他、部下喜歡他,韋叡
和曹景宗也都喜歡他。所有認識陳慶之的人,都認為似乎應該為他做些甚麼事才好。
造成這樣的理由當然不少。不過最主要的是陳慶之不管對誰的態度都很溫和,對他人
的力量和人格抱持敬意,再加上無慾而不顯俗氣,特別是在權勢慾和物慾之上,他能
夠毫不吝惜地將財產分配給兵士。然而,一般人即使做得再好,或多或少都還是會有
甚麼地方惹人厭的。
在石頭城中,梁軍分成了左軍和右軍在相互演習著。
陳慶之所指揮的白袍白馬三百騎,在皇帝的御前也準備開始展開作戰。在兩軍混
戰之際,陳慶之一舉白色的指揮棒,於是三百騎便集中衝向戰場上的一點,就像是使
用了妖術一樣,形勢立刻一變,變成了左軍追擊右軍的形勢。
「那是誰也模仿不了的!」
曹景宗喃喃地說,而趙草也贊同地點著頭:
「只要是陳將軍所指揮的隊伍,就能在瞬間改變勝敗!」
在這一瞬間,在這個場所投入兵力的話,就能夠制敵!陳慶之下了這樣的判斷,
而且沒有失誤過。這就是老天給予他不可取代的才能。
在戰場上。陳慶之能夠立即觸及別人的弱點,不過,在其他的方面,陳慶之其實
是個很遲鈍的人,像他一直到前二天才發現祝英台其實是女兒身。當他從予州前線回
到東京時,也曾與祝英台同室共寢過,那時他也沒有發覺到。雖然說是從一開始就相
信了祝英台的說法,但也未免太令人不可置信了。
陳慶之之所以為人所喜好的原因,也許就是他這種遲鈍也說不定呢!好惡之念本
來就是十分主觀的!
「不錯!真不錯!」
壇上的蕭衍感嘆地說道。如果白袍隊的活動在實戰中也能夠像這樣的話,那確實
值得好好期待。
蕭衍對白袍隊賜予了在白絹上以銀線刺繡文字的軍旗,也同時下贈了白銀。
輔佐陳慶之指揮白袍隊的,是胡龍牙和成景巂。
胡龍牙在前些日子都還是與朝廷作對的鹽賊,他為韋叡之子韋放所擒,本來應該
要身首異處的,但後來卻投效成為梁軍之兵士,在攻擊合肥城時立下了武勳而升為士
官。此後,在韋叡的命令下跟著陳慶之,成為白袍隊的副將。
成景巂則是從十幾歲便加入了軍隊,一直都是騎兵。這在「重視水軍,輕視騎
兵」的南朝來說是十分稀奇的事情,光是這樣,其經驗和知識就有甚高的評價,而在
王茂的推薦下成為陳慶之的補佐。他雖然沒想到會有一個鹽賊出身的同僚,但因為他
也是沒有理由地喜歡陳慶之,因此也只有在「算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的情況
下依從陳慶之的指示,從來沒有違背過。
Ⅳ
平北將軍.呂僧珍既是建國的功臣,又深受蕭衍的信賴,當蕭衍起兵的時候,曾
因賞賜而給予其大量的武器。他在越城之戰中,以火攻讓齊軍大敗。他的為人可說是
有些過份認真,像是在酷暑中守衛皇宮的時候,他就因完全的武裝,汗像瀑布一樣地
流下。他在參加宴會時也不飲酒,只是吃吃柑子之類的果物,讓蕭衍為此大笑,賜給
了他柑子的代金白銀一萬兩。而對於即將來臨的大戰,蕭衍本來意圖讓呂僧珍為先鋒
的。
然而,在這一年六月到七月的時候,呂僧珍的評批價在非常地差,這就是他因運
氣不佳,擔任臨川王所率之北征軍之幕僚,負有攻擊洛陽之重任,卻為了庇護臨川王
而唱著消極論,不但被勇將昌義之等人叫斬,還被敵方的魏軍嘲笑為「呂姥(呂婆
婆)」。
對於慘烈地敗走的呂僧珍,蕭衍並沒有怪罪,既然連最大的責任者臨川王都沒有
問罪的話,當然也不會追究到呂僧珍那兒去。蕭衍只是安慰他,並命其好好休養。這
雖是蕭衍的寬大,但也是他天真之處,即使是微不足道,但死去的五萬將兵之遺族,
是不可能對呂僧珍毫無怨言的。
呂僧珍雖然緊閉了自己宅邸大門在家思過,但夜間卻曾發生過有人對之投石,或
是向他家牆壁丟泥水的事情。
對蕭衍來說,當然也不可能立刻在實戰中起用呂僧珍,對敗軍之將,兵士們依然
能夠信賴,像是對失去了河南城的王茂,或是從洛口狼狽地回來的昌義之,都是在死
戰之末,因此也才能不失部下的信望。
「呂僧珍不能用的話,那要讓誰擔任全軍的先鋒呢?想來就只有馮道根了!」
蕭衍下了這樣的決斷。
雲騎將軍.馮道根,字巨基,在這一年時為四十四歲。
他很早就失去了父親,從少年時就開始努力工作養活母親,在孝順上的評價很
高。他十三歲時就曾被故鄉的太守推薦擔任文官,但他卻加以拒絕,而在十六歲的時
候加入軍隊。他大概是認為「自己沒有學問,所以才不想當文官!」吧!
他的學問的確不高,但思慮頗深,有良好之判斷能力,一次一次地拯救了己方的
危機。特別是在當陳顯達將軍與魏軍作戰時,由於他在作戰上不容他人的意見,最後
導致全軍的敗走。這時就是馮道根在夜晚的山道上作為己方的先導,在經過充份調查
之後,再加上冷靜而正確的引導,全軍的九成以上都無事地生還了。
此後,他還以王茂副將的身份在朱雀門之戰中活躍。而當魏軍二萬攻打阜陵的時
候,他的勇戰不但守護了這個連城牆和濠溝都沒有的城池,還誅討了敵將高祖珍。在
危機迫近之際,他的冷靜判斷力有著非常高的評價。
馮道根也不多嘴,從來不自誇自己的功績,而且軍紀嚴正,從來不做掠奪之事。
「和曹景宗簡直是相對照的人物……」
文人宰相沈約曾在蕭衍的面前這麼評論過,他就是這樣的為人。
於是蕭衍便賜了馮道根三千騎兵,命其為全軍先鋒出建康,先至合肥與韋叡的軍
隊會合,然後再往鍾離前進。
馮道根的部隊從石頭城正下方的軍港分乘四十艘軍船往北渡過長江。在送馮道根
出港後,王茂和陳慶之立刻回到皇宮,在皇帝的面前展開地圖,分析各式各樣的情
報。以及今後作戰的立案。
鍾離雖因被魏軍完全包圍而無法接近,但數十人的細作連日地報告鍾離周邊情
況。由於城池在沼澤和濕地的包圍下,因此魏軍要發起總攻擊亦不容易,大概還能夠
拖延一段時間。然而,陳慶之雖然如此判斷,但在聽到「魏軍造了兩座浮橋」之後,
也不由呼吸一窒:
「中山王果然令人害怕!」
陳慶之不得不感慄然,魏軍之所以建造兩座浮橋,乃是一為前進、一為後退,各
自都是單行道,能讓淮河兩岸的魏軍展開最大的機動力。
「淮河南岸有楊大眼和蕭寶寅,北岸則有中山王!而由這兩座橋連繫起來的淮河
兩岸,已經成了巨大的要塞。」
在收到這份戰報後,連王茂也不由呢喃道:「這下恐怖的事情可真的要發生
了!」。
陳慶之覺悟地開始展開行動。他在自己的家中將白銀五百兩交給老僕夫婦之後,
又將朝廷至今所賜給的金品全都換成了白銀分給兵士。
「如果失敗而死的話,那財產也不可能帶走的;而相反地,若是勝利生還的話,
那朝廷一定會給予更多的恩賞,所以財產目前並不需要,反正我也沒有家族之
累……」
結果,朝廷下賜的東西加上陳慶之個人的財產,三百名白袍隊的兵士每人都能夠
分到白銀百兩,這是庶民的家族四人約能生活二年的金額。最後,陳慶之的手上還剩
下大約五百兩。
「這些就交給祝英台吧!」陳慶之這麼想。之後祝英台將過著甚麼樣的人生呢?
如果不回到雙親身邊的話,總得要有生活費才行吧!
出陣的前一日,陳慶之將五百兩帶到了曹景宗的宅邸;正當曹景宗在家與美女們
開著別離宴會的時候。他只由趙草傳言道:「你就自己進來、自己去會祝英台
吧!」。在從池畔花園傳來的歌舞樂曲之中,陳慶之和祝英台相見了,然在見面的同
時,祝英台卻跪在地上極力說著她的請願:
「子雲兄,拜託你!帶小弟到鐘離去吧!不管怎麼樣我都想見到梁山伯!」
陳慶之臉上浮出的表情,是他的人生中最複雜的一種,難道祝英台還想隱瞞自己
是女孩子的事實嗎?對祝英台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對陳慶之來說,「不願說
明事實算不算對自己不信用呢?」,他不由得如此想。
以一個公家人員來說,這應當是該拒絕的!這種事不用旁人提醒也該知道,這可
是國家危急存亡之戰,另一方面也無法保証祝英台的安全。就算陳慶之盡全力也不可
能勝過八十萬的敵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能生還回來,「一定會抓住勝機!」甚麼
的,都只是在苛烈至極的血戰之中,對突入死地的一種自我安慰而已。當然沒有保護
祝英台的餘地!而且,如果鍾離陷落而將兵全滅、梁山伯也戰死了的話,所有一切的
努力和考慮也全都會化為泡影的。
不能夠將祝英台帶到戰場去!陳慶之的心中很清楚這一點。可是雖然知道,這個
身負國家命運的二十三歲年輕人,還是嘆了口氣展露了笑顏:
「那你就跟著來吧!只是我沒有辦法給你甚麼保証,我只能盡力保護你而已。」
這是陳慶之的溫柔還是愚昧呢?是後者。這點在他的心裡也知道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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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夜陣】
Ⅰ
對鍾離的魏軍攻擊,就像鐵的暴風捲起一般。
三萬弓箭隊向城裡發射了數萬支的話,而在掩護之下,三十萬的兵士就開始運土
將濠溝掩埋。鍾離的北面直接就面對淮河,而東、南、西三面則是引淮河水的巨大深
溝,一旦將城門的吊橋收起,就沒有其他通往城內的陸路,於是魏軍便意圖將濠溝掩
埋,將城的三邊夷為平地,就可以使用陸上攻城的方法了!
「從那浮橋就可以看出,中山王可真喜歡大規模的攻略方式呀!」
昌義之苦笑道。但一想到中山王的決心和魏軍物資之巨大,就不是能夠繼續笑的
時候了。以我方少少的三千兵士,連想妨礙對方工事進行都做不到。
在命令準備弓矢的昌義之身邊,梁山伯也不由感嘆道:
「南方和北方的戰法還算不一樣呀!」
梁山伯張大了眼睛觀看著。
魏軍利用土石來掩埋充滿水的巨大濠溝,而梁軍則相反地是利用大量的水來進行
水攻,像合肥城就是這樣使之陷落的。如果北方的城池能夠用南方的方法將之陷落的
話,那麼南方的城池當然也能夠用北方的戰法來將之陷落嘍!
在三千梁軍於城壁上看守下,較他們多出百倍以上的魏軍兵士不斷運著土投入濠
溝之中,讓濠溝逐漸遭到埋沒。從淮河所引入的濠溝之水,本來是美麗的青綠色,開
始逐漸地變成混濁的褐色,而後再變成泥地。再放更多的土下去,並用腳踏過之後,
就變成了平地。這樣的工事在十萬支松明的燃燒下繼續在夜裡進行著,一直到翌日的
午後才完成。
現在的鍾離城,只是北邊可以望到淮河的水面,而其他的三邊則為平坦土地的一
座平凡城池。踏著剛誕生出來的土地,魏軍一步步地向鍾離城進逼,就像是甲冑所化
成的洪水一般。隨著銅鑼數千的連環響聲,兵士們開始以梯子登上城壁。就在此時,
從城中下起了箭雨。
昌義之在梁軍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弓箭高手。不但射得準,而且距離也長,隨著颼
颼的弦音,魏兵一個個地仰天倒地,或者是從馬上落下。
在剛從濠溝掩埋出的平坦土地上,既沒有山丘,也沒有谷地或林地,對於從城壁
上射下的箭矢,基本上是沒有任何死角和遮蔽地,更何況是如此密集的大軍。
「再射!再射!把他們通通射死!」
應著士官們的聲音,千隻的弓弦鳴動著,造成了魏兵千人死傷。而靠在城壁上的
梯子也被一一推倒,隨著死前絕命的喊叫聲,魏兵一一飛向空中,而後再落到己方之
上。
一種叫做衝車之破壞城壁用的車輛雖然發動了,但不知為何卻在途中停止了前
進。
「不行了!再推也動不了了!」
由於是從深溝埋出的土地,本來地盤就十分脆弱,重量級的衝車最後只落得車輪
陷入地中動彈不得的結果,在受到城壁上降下的箭矢後,每一輛衝車看來就像肥嘟嘟
的刺蝟一樣立在地上。
「真是太難看了!」
蕭寶寅憤然地踏著地面,揚起了高高的泥塵。自己所生長的土地,居然是如此軟
弱的地盤,他可是至今都不知道的。
「再倒沙進去,然後把它踏實!」
蕭寶寅的命令立刻便實行了,五萬的兵士運來了土和沙,將之投於泥土之上,再
紛紛以腳加以踏實。至於從城壁上降下來的箭矢,則以盾或牛皮加以遮蔽。看到這個
情形,昌義之隨即命令暫時停止射後,雖說城裡所藏的箭矢至少有一百萬到二百萬
支,但也不是無限的,不能夠沒有意義地使用它。
又花了一天的作業時間,想來地盤應該夠堅固了。蕭寶寅又再命五台衝車出動。
這一次成功了!五台衝車比馬的速度更快,比象的力量更強地突進。大大的木棒衝向
城壁,不但動搖了城壁,連全城似乎都發出了鳴動。在二次、三次的持續突進之下,
終於在第四次時,將城壁開了一個可供人通過大小的孔洞。
魏軍的兵士們歡聲雷動。
「放火!」
城壁上的昌義之如此命令著。
衝車上降下了大量的油,而在魏軍吃驚的瞬間,對著每一台的衝車均射下了十支
的火箭。立刻,衝車就化成了一團火焰,黑煙直衝半空,全身是火的魏兵破門而出,
而前來救助的魏兵則為箭矢所一一射倒。
「不要退卻!攻擊!把城攻下來!」蕭寶寅在馬上叫著,攻擊立刻持續。雖然在
城壁上一共打開了四個孔洞,但依然無法攻入城內。就這樣,一天之中共出現了二千
死者及八千傷者。
兵士們對蕭寶寅開始有了怒意和不滿之聲:
「鎮東將軍本來就是南人,他對北人的生命一點都不放在眼裡!」
這當然是誤解。其實是因為蕭寶寅對梁軍相當地憎恨,而不是他原本就有這樣殘
忍的性格。只不過,這樣嚴苛的指揮下造成死傷者不斷增加卻是事實,兵士們無法忍
受也是無可奈何的。
「死傷者過多,先暫停一下攻勢吧!」
在中山王的指示之下,蕭寶寅也只有悻悻然地止住了攻擊。
「雖然犧牲增加,但也應該要繼續攻擊下去才是呀!敵人只是少數,就算疲勞都
無法交替休息,如果在這時停止攻擊的話,那只會讓敵人有休養的時間而已!」
蕭寶寅咬著牙後退,鍾離立刻迅速地修理城壁,並且治療負傷的人。死者並不
多,反正本來也只有兵士三千人而已。
「如果那五萬人現在在這裡就好了!」
雖知無益,但昌義之還是無法不嘆息一下。他指的就是那些為了直擊洛陽而出
陣,卻因臨川王的「怯懦」而在一夜之間失去的五萬名精銳。
「這麼一來就能夠出城一戰了!不,如果真的在這兒的話,那也可以和其他城連
繫阻止敵人,或是分散敵軍的兵力。用處可大著呢!而現在則只能夠等待援軍而
已……」
昌義之所等待的援軍,已經依序地接近了鍾離城,首先是予州刺史.韋叡,他在
令長男韋放留守合肥之後,就帶領二萬兵力而來。
韋叡還是一樣乘著轎子、揮舞著一根竹杖。由於是冬天的緣故,他在儒服之上披
上了戰帔行軍。兵士雖然只有二萬,但準備的糧食、武器、以及構築陣營用的資材則
有五萬人份,因此車輛的數量就非常多了!
在轎子之上,韋叡言明了:
「對兵士們來說雖然可憐,但夜間還是必須行軍,即使是早一刻到達鍾離都
好!」
「那樣對您的身體不好的!稍微放慢一點速度比較好吧!」
韋黯提出了反對。他是韋叡的四男,也是韋放的弟弟,字務直,才不過二十歲,
尚未成家,只是跟在父親和兄長的身邊做些雜用而已。
韋叡的次男是韋正,字敬直;三男為韋稜,字威直,所有人的字中都有一個「
直」字,四人也都在梁的朝廷中當上了大臣,建立了文武兩面的功績。
韋黯在四十年後成為輕車將軍鎮守建康,雖然在史上有名的「侯景之亂」中因善
戰而立下不少功勞,但是在此時他還不過是個未成熟的年輕人而已。
「說那甚麼話,真是不知世事辛苦!」叱喝之聲響起:
「鍾離城連城牆都被打破,還正努力地防守著,等著援軍能夠早一日到達呢!」
「雖說如此,可是父上的兵只有二萬,不等全軍集結完全,也是沒有辦法與八十
萬的敵軍對抗的呀!」
韋黯雖然提出了反對之論,但轎子上的韋叡卻轉向他的孩子說道:
「所以我才說你真是不知世事辛苦呀!老生的兵力雖然不足二萬,可是魏軍並不
知道哇!他們只要知道老夫到來,就一定會分兵力而來,如此一來,鍾離城就能夠稍
微輕鬆一些了!」
在韋叡的軍隊急行間,從建康而來的曹景宗和陳慶之所率的十八萬軍隊也出發
了,先鋒馮道根更是已經在長江的北岸上陸。
基本上兩軍的戰略並不足為奇,魏軍是要趕在春季增水期前決著的速戰之策,梁
軍則是等待增水期以轉為大反攻的持久之策。因此,這個時期並不需要著急地進行決
戰。
陳慶之這麼想。其實最初也曾有將攻擊鍾離的敵軍誘離加以牽制的意見。
只不過,曹景宗很急。他立在全軍先頭乘上軍船,立刻就開始渡河,準備在長江
的北岸等著後續部隊上陸,然而,途中的天候突然急變。
悠悠的長江,就像海一樣地廣大,而其所引起的荒亂也和風雨的規模一樣大。黑
雲遮蔽天空,乘著強風的雨粒擊向兵士們的臉上,而巨大的波浪則玩動著軍船。
大約百艘船好不容易才到達北岸;但後續的隊伍卻都沒有到來,兵力約一萬人,
馬匹約只有二千頭,連陳慶之都不知道漂到何處。另外,半數馬匹也都暈船,沒辦法
立刻行動,在暫時休息的命令之後,曹景宗詢問幕僚的意見。
征北大將軍長史,也就是總司令部的副官王預提出了意見:
「現在所有的兵力只有少少的一萬,即使急行到了鍾離,也無法與敵之大軍戰
鬥,只有在此等候後續的兵力,在重整全軍的態勢之後,才能夠繼續進軍。」
「這樣大概需要多少時間呢?」
「我想至少需要三天的時間。」
「長江的暴風雨也有延續三天以上的記錄,我們不能光是等待,就算只有我們這
些部隊逗留在北岸,也有可能遭到魏軍的狙擊啊!」
與其如此,那還不如急進,早一日與韋叡會合來得好。曹景宗在下了這樣的判斷
後,就立刻命令軍隊以鍾離為目標前進。
Ⅱ
這時的魏軍,首先得知了韋叡的軍隊從西邊出現的事實。
「韋叡到鍾離來了,那合肥不就空下來了嗎?」
蕭寶寅向中山王陳述著意見:
「我們攻向合肥將之奪回,讓韋叡沒有回去的地方,您覺得如何?」
當然,這也表示他自請要攻擊合肥,中山王在考慮後回答道:
「這雖然是個很有趣的作戰,但現在不能夠分散兵力。先決條件還是要先攻陷鍾
離,不能貪功而與敵可乘之隙!」
蕭寶寅的臉上滿是不滿:
「雖說如此,可是如果在鍾離尚未陷落的情況下,敵方的援軍就到來的話,到時
候不就前後方都受敵了嗎?」
這時進來了新的報告:
「一萬餘梁軍渡過長江於北岸上陸,直指鍾離而進,軍旗上寫的是『曹』字。」
「那麼該是指曹景宗吧!」
中山王的判斷十分正確,只是,至少該是十萬的軍隊怎麼會只有一萬呢?
這疑問迅速地冰解了,一定是在長江之上遇到了暴風,雖欲渡河卻無可奈何,因
而最初上岸的曹景宗就被孤立了!而不管自己已被孤立的情形卻依然急進,果然不愧
是南朝的勇將,只不過,作為全軍的總帥也未免太輕率了,這可是將之一舉消滅的好
時機。
想到此的中山王,對蕭寶寅如此說道:
「你可以換一種思考方式:當我們尚未陷落鍾離城之際,梁的援軍不是一定會趕
來嗎?這其實是一種引其前來送死的陷阱,不是嗎?」
真是詭辯!看著蕭寶寅這樣的表情,中山王再說道:
「蕭鎮東(鎮東將軍.蕭寶寅)會怕曹景宗這樣的人嗎?」
怎麼可能!蕭寶寅揚起他英挺的眉毛:
「他可是食齊之祿,卻和蕭衍那傢伙同流合污的忘恩之犬,只有把他的頭顱投向
蕭衍,才能讓我精神一振!」
「那麼就別管合肥的事,去攻擊曹景宗的軍隊吧!我等著你的吉報唷!」
在對中山王一禮之後,隨著靴子的鳴響,蕭寶寅揚長而去。而對著楊大眼詢問的
視線,中山王回答道:
「蕭鎮東對梁的恨意是愈來愈深了!如果不讓他一戰的話,那是沒有辦法就這樣
結束的。如果獲勝了是最好,就算失敗了,今後他至少會收斂一些。」
於是,蕭寶寅所領的四萬兵力,就向曹景宗急襲而去。這支軍隊與馮道根所率的
梁軍先鋒就僅以一個山丘之隔而未互相發現,這實在是相當地諷刺。當然馮道根很用
心地不讓敵人發現,但蕭寶寅的用兵也是很猛,他根本就不注意曹景宗以外的存在。
就這樣,當曹景宗來到距淮河南岸約八十里的距離時……。
「篡奪者的與黨,還不給我停下!」
隨著激動的叫聲,在低矮的稜線上躍出了一個騎影。曹景宗將馬轉向來者,是一
名持長槍而穿著黃金色燦爛甲冑的年輕武將,他從斜面驅馬而下,背後還跟著無數的
騎影,帶著大地的動搖一齊攻向梁軍。冬日的強風鼓動著軍旗,上面只寫著一個大字
「蕭」。曹景宗在見到之後,立刻就理解到來者的真實身份,在魏軍中姓蕭的將軍就
只有那麼一個人──
「原來是因惡虐的苛政而受天罰的東昏侯之弟呀!你怎麼不跟著兄長的腳步而
去,居然在亡國之後還活著去做北賊的走狗呢!」
對於曹景宗的難聽諷刺,在怒氣和復仇心的驅使之下,蕭寶寅突進而來:
「看我把你那吐不出好話的舌頭給割下來!」
「來呀,孺子!讓我來教教你甚麼才是真正的戰鬥!」
曹景宗掄起槍,然在他的馬前卻出現了一個徒步的巨大身影,那正是拿著六角鐵
棒的趙草。
「退下,趙!面對楊大眼時才是輪你出場的時候!」
曹景宗策馬從趙草的旁邊往前一躍而出。蕭寶寅趁機刺出一記鋒銳的鐵槍,而在
一聲金屬之音後,兩人的馬擦身而過。
同時魏軍四萬也從左、右、前三方向梁軍殺到。
梁軍的二成雖是騎兵,但其他均是步兵,車也只有三十台左右。他們將車子圍成
圓形的防壁圓陣,才剛圍好便進入了一萬梁軍為四萬魏軍所包圍的態勢。
曹景宗揮著槍與蕭寶寅在馬上激戰了二十幾回合,因為敵軍的箭矢集中而來,無
計可施下只有調轉馬首,就以箭矢插於皮甲上的姿態衝回圓陣之中。
在對著圓陣射了一會兒箭之後,意圖誅殺曹景宗的蕭寶寅就命令對圓陣集中齊射
火箭。
「把火煙中逃出來的人通通給我殺了!」
這對曹景宗來說應該是最糟的狀態了!魏軍在圓陣的外圍一面奔跑一面射著火
箭。射中車子的箭矢,則為梁兵努力地拔出。而在更多的箭雨之下,已有十數人被射
殺,圓陣的各處也燃起了火煙。
趙草的怪力道此時並沒有多大的用處,他在煙幕中也只有努力地將近處的火矢拔
出,將燒起來的火焰以腳踏熄,保護著一名小個子的兵士。而當火煙逐漸增大,蕭寶
寅確信已經成功的時候,傳令的士兵飛馬來報:
「報告鎮東將軍,剛才從西邊方角出現白一色的一隊騎兵部隊,逼近我軍後
方!」
「數量呢?」
「不滿五百騎。」
蕭寶寅一笑:「只是這樣的話,那你們騷動些甚麼?先取下了曹景宗的首級,然
後再來對應吧!」
他繼續對著圓陣攻擊。
然而,後方傳來的騷動卻在一瞬間擴大,甚至逼近了蕭寶寅。當他以奇怪的眼光
轉身看去的時候,隨著空氣的裂音,一支箭向著他的頭盔射來。
然而更令蕭寶寅吃驚的是那白袍白馬的一隊,竟將己方的隊列切裂急進而來。白
底的軍旗之上以銀線繡著大大的「陳」字。
蕭寶寅比陳慶之還小二歲。尚未滿二十一歲,然而他畢竟是已經有實戰的勝利經
驗,而在武藝和膂力上也較陳慶之更勝一籌。
「不准退後,後退者斬!」
在下了嚴厲的命令之後,他再度策馬前進,揮舞著槍刺向一個從圓陣中進出的梁
兵,這名可憐的梁兵就這樣從馬上被他刺落。本來南朝出身的這名貴公子,對敵的憎
惡可是在魏軍中無人能及的。
「勇冠諸軍」
這是《魏書》中的記載。
只不過三百左右的敵人,蕭寶寅當然是不可能敗的,然而他的身前卻有敵人的箭
矢飛來,讓蕭寶寅也不得不先停止對敵的追擊,而必須揮舞著槍防禦。
「搞甚麼東西!」
蕭寶寅不可置信地大叫著,四方的魏軍已完全失去了秩序。他的將兵個個善戰,
也並非沒有鬥志,然而命令卻傳不下去,動向完全地混亂了!
「就像是繩結被解開的樣子!」
這個比喻可說是相當地合適,魏軍便因此而解體。到底發生甚麼事了呢?正確來
說根本不得而知,就這樣失去了指揮的統一,大家紛紛放下武器逃開。白袍隊的胡龍
牙和成景巂叱吒著部下追擊,曹景宗的部下也開始猛然地反擊,追擊敵人直達十里,
誇耀著大勝而回。
在這一戰中,魏軍戰死者三千。負傷者則及於一萬,蕭寶寅帶著怒意和失望而
去,連頭盔都氣得擲於地上。
另一邊,陳慶之的白袍隊初次出陣即大勝,心中當然高興,但對他來說,並得意
外。
Ⅲ
「在前哨的一戰中讓曹征北(征北大將軍.曹景宗)似乎要遭到敗北也應該算是
天意吧!」
陳慶之如此對胡龍牙說道,他是真心如此認為的。如果曹景宗在此勝利的話,那
他一定會急功而進,不等全軍集結就與敵軍的主力衝突了!這麼一來,陳慶之的白袍
隊即使想掌控戰局也不太可能,而會使得梁軍受到致命傷的。
在重整軍隊的曹景宗在聽到陳慶之如此的發言之後,不由咋舌道:
「哼!子雲那傢伙不知道女人的心意,倒是知道天意嗎?真是個自大的小子
呀!」
當然,他也惜於失敗,如果陳慶之沒有趕到的話,曹景宗就算是不死,那己方也
一定會受到很大的損害的。牽著馬的韁繩,陳慶之正來到曹景宗之前,他欣喜於曹景
宗的平安無事,正當準備一禮時,卻被加以質問。只是陳慶之的視線卻似乎奇妙地在
搜尋著甚麼人的蹤影──
「子雲呀!從建康出發前我就一直有件事情想要問你……」
「甚麼事?」
「聽說是你向聖上推舉我為對魏作戰的總帥的,是嗎?」
曹景宗對仕奉蕭衍的宮女和宦官一向都有送禮的習慣,大概是因此才得到這個情
報的吧。
「是,確實如此。」
「為甚麼呢?你不是對韋予州比我有更高的評價嗎?」
「嗯!的確高得多!」
陳慶之回答道。這和以祝英台為對手時完全不同,即使是大言不慚也沒關係。
「那麼,讓我大膽再問一下,為甚麼呢?難不成你是想要讓我欠你個人情嗎?還
是……」
要還讓祝英台在我家受保護的恩情呢?不太可能吧!曹景宗望著陳慶之的臉。
「這是因為不希望曹將軍的軍隊掠奪的緣故。」
陳慶之的回答讓曹景宗一時有了痛苦般的表情。要禁止部下們的掠奪,是這名豪
放的男人唯一頭痛的地方。
「為甚麼不可以掠奪呢?」
「因為人民會感到痛苦呀!而將軍自身的評價也會下降!」
「真是麻煩呀!」
「是呀!所以,掠奪真的是不可以的,是絕對不好的!」
陳慶之緩緩卻堅決地說道,曹景宗只有提高聲音道:
「知道了、知道了啦!既然趙和子雲都這麼認為的話,以我的名譽擔保,這次絕
對不會掠奪!」
趙草看著陳慶之,高興地點點頭,胸前的念珠鳴動著。趙草停住笑後,靠近陳慶
之耳邊說道:
「祝小姐的話,下官一定會好好保護的,您不用擔心!」
「我聽到了唷,趙!」
曹景宗促狹似地開口道。
「如果想說悄悄話的話,聲音就只要一半就好了嘛!真是的,不管是這傢伙還是
那傢伙,反正都不把我的好意當一回事就對了!喂,祝!打個招呼吧!」
在趙草的背後隱住了大半個身子的小個子兵士才露出他的臉來,這名怎麼看都是
個少年的兵士,正是男裝了的祝英台。
同行前往鍾離,是祝英台好不容易才哀求到的,但她又不可能加入白袍隊三百騎
之中出生入死。因此就只有拜託趙草,以當做他從卒的形式,實際上則由其守護。
「啊!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尋找著她的蹤影的陳慶之非常地高興,而祝英台只是在微笑
一會之後,立刻恢復了表情:
「託趙軍主的福,未曾受到敵軍的傷害。大哥給了這麼大的恩惠,小弟實在難以
報答,真是在慚愧。」
「我並沒有想要要求你報答些甚麼,所以賢弟大可不以放在心上。」
其實,「大哥」和「賢弟」這兩個稱呼本身對陳慶之和祝英台來說都十分地難
受,可是現在也只有這種的稱呼方式了!
「真的是非常地感謝!」
「嗯,好啦,好啦!」陳慶之的笑容持續著。而這個笑容的意思,祝英台、曹景
宗和趙草都知道得很清楚。在某些方面,他是百年難見的天才之子,但在別的方面,
他卻是如同稚兒一般。
在這樣危險的局面之下。十一月半時,曹景宗和陳慶之終於在距鍾離城西南五十
里的地點與韋叡會合。而就在前幾天,才剛和馮道根會合,接下來,就只要等後續部
隊的到來即可。在進入韋叡的本營之後,曹景宗說:
「韋使君,後輩曹景宗在此拜見!還請您多多指教!」他很隆重地行了拜禮。
韋黯吃驚的神色表露無遺。對同僚不僅尊大,而且還喜歡嘲諷他人的曹景宗,他
的為人不是一向如此嗎?那這份鄭重又是怎麼回事呢?韋叡的神情倒是和日常一般沒
有任何改變。
「也請你多多指教!喔!子雲殿下倒還十分壯健,太好了!好久不見了!」
當這些將軍們談笑的情形傳到在建康的蕭衍耳邊時,他對心腹的王茂說道:「看
這樣子,我們是一定會勝利的!」
而和韋叡一同來到陣頭,韋叡和陳慶之眺望著遠處的敵陣:
「那些全部都是魏軍呀……」
雖然早已知道魏軍的總數有八十萬,可是實際看到之後,這個陣容卻遠超過了想
像。極目所見的平野,全都為魏軍的人馬所埋沒,黑風就在軍旗之林中颳起,而反射
著冬陽之光芒的,則是無數的刀槍和甲冑。
像如此地大軍在地上出現,可是在前秦的苻堅所率的百萬大軍以來,經過一百二
十年才有的事。而在未來的歷史上,也是在百年後的隋煬帝派一百一十三萬的軍勢遠
征高句麗。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陳慶之倒是見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大軍。
「淮河的南岸是楊大眼,而北岸則有中山王。」
「是嗎?這只是目前的情形而已,誰知道中山王甚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呢?最好不
要有太大的期待!」
對方有中山王,而梁軍則有韋叡,這件事相信大家都不會有所異議,而關於魏的
將軍們,大家繼續討論著:
「楊大眼的武勇,是地上無可匹敵的!最好不要想可以將之誅討,只要能夠讓他
疲累地北歸就不錯了!」
韋叡輕輕地笑了,但接下來的談話則讓人不太笑得出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魏主(宣武帝)大概會追究楊大眼和中山王敗戰的責任而將
之處刑也不一定。雖然可憐,但這就是武人的宿命,換一個角度來看,老夫應該也是
這樣吧!」
「以他這樣龐大的武勳,魏主對中山王似乎也有一些心結吧!」
「這對先君(孝文帝)的心腹來說,應該都是蠻辛苦的一件事吧!好了,我們還
是到高處去看一看魏軍的全貌好了!」
韋叡看了看周圍,以竹杖指向一個為雜草和疏林所包圍的小丘。
在地形及氣象等利用自然環境的戰法上,可說是無人能及韋叡了。這名白髮的老
將,以在儒服上披著戰帔的姿態拄著竹杖,飄飄然地往小丘上前進。曹景宗、陳慶之
、韋黯、趙草等四人則用在他的後面。
雖然是低矮的丘陵,但由於其四周,尤其是北邊都是低平的土地,所以竟出人意
外地有極佳的視野。再加上冬天的空氣浪湧而乾燥,和霞霧多的春季及熱浪升起的夏
季比較起來,反而能夠看得更遠。如今就能夠看到敵方八十萬的完整軍勢。
「這樣看來,敵軍的陣營倒是完全一絲不亂呢!」
對曹景宗的聲音,韋叡只有點點頭:
「不愧是中山王,統兵的器量確實無人能及,要打破這樣的陣容在短時間內大概
不太可能……」
「您的意見呢?」
「嗯,也只有先建個堅固的陣形,然後再努力地守護直到有機可乘之時吧!」
「我也有同感!那要交由誰來負責建立陣形呢?韋使君可有考量?」
韋叡捻著白須說道:
「這個嘛,就讓馮雲騎(雲騎將軍.馮道根)來做這件事吧!我想這個人物應該
還蠻值得信賴的。」
「的確!」
在曹景宗同意下,韋叡立刻叫來了馮道根,在說明了事情之後,下了詳盡的指
示:
「知道嗎?建立陣形的位置,就在敵陣過來百步的距離。先橫向挖個長長的塹
壕,然後再於前面深埋柵欄、插上鹿角……這些資材已經全部準備好了,在今天天色
暗了之後就秘密地進行吧!」
所謂的鹿角,如其字面,就是鹿角狀的突起物,是阻擋騎兵突進的一種不可或缺
的防備用兵器。而梁軍目前就備有三萬個以上的這種東西。
「在作業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可別引起魏軍的注意!」
陳慶之的提案獲得兩位年長將軍的一致同意,在他們下丘之後,作戰就開始了。
Ⅳ
這一夜,魏軍只見梁軍舉著一萬餘的松明往東移動,還射了數千支箭,數度發出
喊聲、鳴起軍鼓。魏軍警戒著其夜襲,以東方為中心堅固地守禦著不敢動,不讓梁軍
有任何的機會可乘。
就在這之間,梁軍在一夜間趕著他們的大工程。韋叡綿密的計劃,由馮道根完美
地執行著:三萬名的兵士以布封住口,一言也不發地先掘出了塹壕。每個洞穴左右三
尺(一尺約二十四公分)、前後五尺、深三尺,左右一線排開。接著再一個洞立兩支
柱子、加上橫木,並以水牛的皮繩繫住,最後再置入一個鹿角。他們在最小的限度內
使用燈火,在黑暗中持續著作業。
直到東方的地平線漸白,朝陽射出第一道線後,看來夜襲是不可能的了,魏軍的
將兵才解除緊張,吐著白色的氣息望著正面的敵陣。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魏軍的
陣營引起了一陣騷動,讓收到急報的中山王都驅馬來到了陣頭。
看似無限般延長的敵陣,隨著朝風有無數的軍旗飄動著,中山王呢喃著:
「這簡直是神所做的嘛!」確實是令人無法相信。
中山王在馬上點著頭卻不移動,因為在這一瞬間,中山王「在八十日內攻陷鍾離
城」的構想幻滅了!
東西及於五十里的長大陣營能夠在一夜之間完成,這意味著梁軍計劃之綿密和指
揮之確實,以及士氣的高昂三者齊備,否則是不可能在敵人眼前完成這樣偉大的工程
的。
一百二十餘年前,率領百萬大軍南下的前秦苻堅,當見到謝玄所率的僅僅八萬東
晉東整然地佈陣、毫無懼色地迎擊時,不禁感到要以武力統一天下的困難。中山王目
前心中的想法也和苻堅差不多,這是他自出兵以來第一次心中有了不安的影子。
「看了梁軍的陣營之後,以騎兵一口氣攻略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對於楊大眼的意見,曹景宗再加道:
「那麼就會成為持久戰,這就是敵軍的圈套,他們要讓我方的兵士動搖,現在也
只有一戰而去敵人之鋒才行!」
「那就交給本將吧!」
「不,你負責守護淮河的北岸,至於南岸,就交給我中山。而這一回則由奚征虜
來吧!」
在中山王的指示下,魏的征虜將軍.奚康生領了二萬兵士攻擊梁軍。他從右側迂
回梁軍長長的陣地,從西邊開始攻擊。早餐之後攻擊隨即展開。奚康生雖意圖迂回梁
軍的陣地從旁衝擊,但卻遇到了沼地,阻住了騎兵的行動。而當想再住南邊移動的時
候,卻遇到了早有準備的梁軍之激烈攻擊。
征虜將軍.奚康生在魏軍以繼楊大眼之後的猛將著稱,他用他愛用的弓,一箭一
個,一共射倒了八名敵人。這把弓本身十分纖細,而由竹片和水牛皮所包卷。上面還
飾有金線──
「這把弓可是梁主(蕭衍)所贈的唷!」奚康生以此自豪。
還在蕭衍尚未建國、擔任齊的雍州刺史守護襄陽與魏戰鬥的時候,他注意到敵軍
中有一個十分驍勇的武將,當他拉弓向蕭衍射箭的時候,可能是拉的力量太大,那把
弓居然在發出一聲異音之後折斷。見到此的蕭衍在回城後就取了秘藏的弓託給使者送
到魏軍之中。翌日,以奚康生之名鄭重的禮狀送至,上面記著「為了謝思,這招弓絕
不會用於齊軍的身上!」。很快地,奚康生即轉至北方的戰線,讓騎馬民族見識了這
把強弓的厲害。而諷刺地,因為齊亡而為梁,這把弓對被用在梁軍身上了!
戰鬥雖然激烈,但卻不長,因為當還在混戰的時候,一支白馬白袍的隊伍突然衝
入魏軍的側面,一瞬間將他們的陣形解體了。
「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從那個地方衝進來!他們怎麼會知道那裡是唯一的弱點
呢?」
經百戰歷練的奚康生也不由搖頭,那忽然出現在戰場上的白馬白袍隊伍。簡直就
像是魔術的產物一般。
雖然有可能,但奚康生並不想持續無益的戰鬥。他的令箭一下,鼓聲隨即響起,
潰散前的己方立刻退卻,而後重編了陣容。然而三次都一樣,白袍隊突入了魏軍之
中,給予相當的損害。總算奚康生的能力強而兵又不弱,立刻在被衝破的地方加強兵
力使之不致崩壞。只不過陳慶之又立刻下了指示追擊,奚康生惟有自己持弓擔任最後
衛,將軍隊重新依來道回歸本軍。最後的清查結果有二千名死者。
當聽聞奚康生這樣的猛將都敗北時。中山王便命其前來詢問詳細的經過。
「那個白馬的將帥到底是誰呢?
「軍旗上記的是一個『陳』字。」
「南朝的將軍中姓陳的是……」
在中山王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人名:
「該不會是陳伯之吧!」
「有可能!」楊大眼點頭道。
中山王等所想到的人物,叫做陳伯之,雖然只和陳慶之差一個字,但完全沒有血
緣關係。他本來是齊的將軍,後來歸順蕭衍而成梁之將軍,但很快又因與蕭衍不和而
舉叛旗,在敗於王茂之後亡命於魏。魏雖任其為平南將軍厚遇他,但他卻因難耐望鄉
之情而在三年之後回梁。雖有「他怎麼還有臉回來呀!把他斬了吧!」的意見,但蕭
衍原諒了他,給他很高的地位,讓他以貴族的身份過著安樂的生活。
陳伯之無論在年齡、閱歷、還是知名度上,都比陳慶之要高得多,中山王首先會
想到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如果是的話要怎麼辦呢?殿下!」
「如果是陳伯之的話,那絕對不可原諒!既然都亡命到本朝來了,居然還敢厚臉
皮地回國,向曾經背叛了的主君獻媚!」
在怒氣之中,中山王握著拳又說道:
「可是,如果是陳伯之的話,他的用兵到甚麼程度大家都很清楚,應該是不會這
麼出於意表,有這麼大的進步才是……」
也許是魏軍還不知道的新銳指揮官吧!在不到半年之前,讓臨川王所帶領的梁軍
三十萬潰走的中山王就深知指揮官的重要性。
冬風吹過了思考著的中山王的側臉。
「應該不會是陳伯之!」中山王下了這麼的判斷。
「像那種使用騎兵翻弄我方軍隊的技巧,陳伯之是不會的。也就是說,那是梁軍
中我們所未知的將帥,到底是甚麼人呢?」
梁軍的人材就只有韋叡,最多也只有加上昌義之和曹景宗。中山王雖然這麼想,
但似乎還有再重新認識一下的必要。也就是說,雖然不知陳慶之的名號,但他已成了
魏軍所認可的存在。
另一方面,說到白袍隊,胡龍牙吐著氣說道:
「真是沒想到能夠做到如此的地步……」
這分感慨可能還稍早了點,陳慶之集結三百頭白馬,選用三百名。騎兵至今還不
滿半年,而胡龍牙也沒想到他竟有成為官人的一日。
一個是乘馬都有問題的年輕指揮官,而其下的幹部則是個鹽賊,兵士們會跟隨
嗎?他們這樣想著。剛開始是因為成景巂的人望而使得白袍隊團結在一起,但大約在
經過一個月之後,陳慶之本身就成為兵士們敬愛的對象。十次以上的演習中,只要依
據陳慶之所說的,就會接連勝利為其一因,而陳慶之對兵士及家族相當厚待也是一
因。
就這樣一直到死,陳慶之都如武神一般受到兵士們的敬慕,如果是後年的話,從
實績來看並不出人意外,只是在無名的青年時代又是為何呢?據正史的記載,「對兵
士慈愛,並盡全力去做」,在陳慶之名下戰鬥的兵士們。不只是勝利感,他們還能夠
獲得盡全力作戰之後的「充實感」。而最初就是這個「鍾離大戰」的前哨戰。
而白袍白馬的裝備,由於有陳慶之的存在,他們都相信著自己的不敗。對魏來
說,這正是令人害怕的敵人之出現。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越年】
Ⅰ
韋叡、曹景宗率領二十萬援軍來救的事情,在短時間內鍾離城並無法得知。而實
際上,敵方八十萬的大軍介於鍾離城和援軍之間,已成了腹背受敵的形式,不過,魏
軍的總帥中山王卻能夠在兩個方向都處理的很好,看來尚有餘裕。
當八十萬的魏軍在淮河北岸如鐵雲一般出現時,梁的昌義之曾經說過:「征東、
平東、鎮東都來了,那安東大概也在附近某處吧!」。
不過,這個預測卻錯誤了!魏的安東將軍.邢巒,並不在鍾離的前線,而是在首
都洛陽擔任著度支尚書的任務。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可是最後這個提案卻流產了。當
然,他們的才幹無人能夠否定,只是因為宮中的鬥爭,讓「飢鷹侍中」、「餓虎將
軍」、邢巒等都只有裝得乖乖地待在京中。
進入十二月下旬的某一日,年輕的宣武帝叫來了邢巒。邢巒是亡父時期的重臣,
宣武帝並不喜歡,他只與和自己同樣年歲的側近及外國人相親,而對以前的重臣敬而
遠之。只不過,這件事情卻不能夠交給側近去辦,他意圖命邢巒率十萬大軍前往鍾
離,作為中山王的援軍。
邢巒態度從容的回答皇帝說:
「梁軍在野戰上並非我軍之敵手,因此他們只有堅守城地,再加上水軍的援護,
這並不是我軍能夠在短時間內取勝的。而在雨多土軟的濕地帶中,我軍訓練精良的騎
兵隊也無能為力,因此,臣一開始就認為:此次出兵只是勉強而為罷了。」
宣武帝的眉頭皺了起來:
「中山他……」
宣武帝不知為何放低了聲音:
「中山他在出兵前曾對朕說過:此次南征如果失敗的話,我會將王位奉還朝廷,
從宮延中隱退。你覺得是真的嗎?」
「臣認為中山不是言而無信之人。」
「嗯!」
「只是臣不認為事情會像中山的自信和計算的那麼好。如果有自信就必定會成功
的話,那麼,古來就不會有敗戰存在了!」
這話含有惡意呀!宣武帝笑了一下:
「的確中山是不可能完全沒有缺點,而且南朝也有不少的名將,因才想要由卿加
以援護……」
「中山不會喜歡臣前去援護的!」
邢巒之所以直呼中山,那是因為這是對皇帝的下答,就如同之前蕭衍和陳慶之的
情形一樣。
「而就算這樣,中山卻還說要在八十日之內攻下鍾離城?」
「以臣的愚見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宣武帝以一種充滿含意的眼光注視著邢巒。發出的聲音奇妙地低:
「中山若能在八十日內攻下鍾離的話,他的武勳必定凌駕於卿上。日後,南征的
計劃必定全由中山作主,再也沒有你發言的餘地了!」
「是的!」
邢巒並未受到這個年輕皇帝的挑撥。宣武帝雖然覺得這一切很有趣,但對這個冷
靜而有才能的大臣也是沒甚麼辦法的。
「剛才說的事情全都是假定而已,那麼卿想要如何操控這個事態呢?說說有何良
策吧!」
對於皇帝的下問,邢巒回答道:
「臣希望能夠派臣一人前往鍾離,奉聖旨去說服中山撤兵。如果他不聽臣的勸
告,繼續佈下陣營的話,那臣認為他大概是想留在營中同其共存亡吧!」
「也就是說,卿認為絕對不可能勝利的囉!」
「是的!」
「朕知道了,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退下吧!」
邢巒在恭敬的揖禮之後退下。宣武帝則對身邊的一名側近開口道:
「子言呀!令尊真是個嚴肅的人呀!」
他說話的對象是邢巒的長子,姓當然是邢,名為遜,字子言,時年十六歲。
父親邢巒是個身長美髯,具備威嚴和風格的大丈夫,而其子邢遜則在《魏書》上
如此記載著:「貌雖醜陋,頗有風氣」,是說他的身材矮小,而且面目瘦削,不過他
在年幼時便於宮中出入,他的才氣眾所周知。他對這個年輕皇帝以害怕的聲音答道:
「真的是非常地對不起!臣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人物。不過,他對聖上並沒有任何
的惡意!」
宣武帝這時才放鬆口吻:
「那麼,如果如邢巒所說,中山可能真的勝算不高吧!從這樣看來的話,在此次
戰敗之後,中山的好戰之氣也會稍微收斂一點才是!」
日後,邢遜對於自己的父親曾說過:「父親雖為忠臣,然並非慈父。」聽的人雖
表感慨,但也由此可知邢巒並不是個很好的家人。
邢巒死於五十一歲。根據《魏書》的記載是「暴卒」,也就是猝死,出乎意外的
死亡。當史書上這樣記載時,多半不是遭暗殺,還是被謀殺了。
……就這樣,邢巒並沒有參加鍾離之戰,而他在洛陽所說的話,梁軍當然也無法
得知。梁軍只是以在一夜當中築成的壯大陣營與魏軍形成了完璧的對峙態勢。
「韋虎(指像老虎一樣的韋叡)來了!」
魏軍的將兵不由感到恐怖。這個能夠將睽違了一百二十年的合肥城陷落的韋叡,
他的智略會讓魏軍害怕也是不足為奇的。中山王也對全軍下了戰略:不得輕易出陣作
戰。
只不過,還是有沒聽過韋叡之名的人,這些大概都是出身於在北方或西方進行騎
兵戰和山岳戰的人,他們有著如下激烈的主張:
「被稱為『虎』的,應該是豪勇戶將軍才是,像這種白髮白鬚的老人,就一戰將
之葬送了吧!」
對中山王來說,讓主戰派的士氣降低也不是件好事,他先到了淮河的南岸,再將
楊大眼調到北岸,在全軍再編制之後,就命元康、甯永仁、潘寶珠、李崇等諸將率領
五萬兵士攻擊梁軍陣營。魏軍雖以騎兵先行突擊,但因鹿角之故而必須下馬,在盾牌
的遮蔽中,魏軍領受著梁軍的箭雨。這時,韋叡立於木材製成的望樓之上,而理所當
然地,這兒也是敵方箭矢的集中之處。
「父親大人!危險,請下去吧!」
在一起的韋黯低身悲鳴著,但韋叡並不理會其忠告:
「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膽小的人,真不知是誰的孩子!」
「我當然是父親您的兒子呀!」
「哼!那怎麼像母親呢!」
韋黯只有低頭道:
「現在不是開這種無聊玩笑的時候了!您還負有聖上沉重的使命,還是先到安全
一點的地方去指揮吧!」
「即使老夫不在,相信也會獲勝的!你放心,見到楊大眼的話,我就會下去
的!」
韋叡笑道,但依然立於望樓之上。只是他並沒有注意到楊大眼之妻潘寶珠也在最
前線上,她從馬上一箭射向韋叡。
潘寶珠的箭刺中了韋叡儒服的右袖。由於距離過遠的關係,箭並沒有穿越布衣,
只是淺刺了一下之後落地,但卻引起梁軍一陣驚慌。
「父親大人!請下去吧!」
韋黯抱住老父的腰部,準備硬將他帶下去,然而韋叡卻連轉都不轉頭,就以竹杖
向四男的頭上打了下去,韋黯只有乖乖放手。
「老夫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你看那邊!」
韋黯轉頭看向地面,不知何時魏軍已經潰亂。如白雲般的騎馬隊伍在魏軍的陣中
東驅西趕。將其陣形扯裂,那正是陳慶之的白袍隊。
「原來如此!人和馬都是白色的,看來真是個江南的貴公子!」
潘寶珠笑著說,她的美貌一笑就變成了妖艷。但李崇持有不同的反論:
「確實是很顯眼,但光注重外表的人一定是沒甚麼實力的!」
「不!事情並非如此!」
潘寶珠止住笑,搖了搖頭:
「這個姓陳的敵將並不好惹!你看,這白馬隊所向的地方,一定會造成我方的混
亂不是嗎?」
「……的確」
「因此繼續下去只會造成更大的傷口的,回營吧!」
五萬的魏軍就在三百白袍隊的對陣之下決定回營。而從北岸來視察戰況的楊大眼
則聽到了己方所唱的歌聲:
名師大將莫自牢
千軍萬馬進白袍
是說:「不管怎麼樣的名將都沒有辦法出手,不管幾千幾萬的大軍,都要避開白
袍的隊伍!」
「誇讚敵人實在不是件令人快活的事!」
楊大眼苦笑著。對於白馬白袍的這支敵軍,魏軍產生了畏怖之念。如果只是唱唱
歌還好,但聽聞蕭寶寅和奚康生二將軍都不能取勝之後,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畢
竟這兩人也都不是無能的指揮官。
「雖然現在說已經有點晚,但這次的敵人可不容易,不能因為己方的人數多就大
意!」
踏著浮橋回到北岸的楊大眼這樣對他的妻子說道。潘寶珠點點頭,只是一個勁地
笑:
「真想從近處看看那個指揮官,也許是個美男子呢!」
「原來你也喜歡美男子呀!」
「哎呀!是女人不都是如此嗎?」
淮河上游沉鬱的冬陽,映照出北朝的猛將及他的妻子。
Ⅱ
過年了!這是梁的天監六年、魏的正始四年,也就是西元五○七年。
「八十天內要陷落鍾離!」中山王的目標並沒有達到。
常勝的自尊為此受到傷害的中山王心情並不好,在形式上地做完了新年的儀式、
並賜給了全軍水酒之後,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帳幕之中。
梁軍這邊也是,在確認了元月一日不可能會發生戰鬥之後,大家就過著不像在戰
場之上的閒雅一日。只不過,祝英台依然和每天一樣,眺望著鍾離的方向、尋找著梁
山伯的蹤影。
這一天,有位客人來到了陳慶之這兒。他是以建康的王茂之使者身份,替白袍隊
送酒和茶等禮物而來的。
「已經歷經了好幾回的實戰,竟然連一個戰死者都沒有,光是這個理由就值得大
家慶賀了!」
這麼說著的人,是個和陳慶之同樣年輩的年輕人,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名文官。在
互相打過招呼之後,他說出了自己的名乘:
「姓為馬,名佛念,字文才!江州人。」
「哦,江州!」
雖然是未曾去過的土地,但由於是祝英台的故鄉,所以陳慶之也倍感親切。在將
酒分給兵士之後,陳慶之就招馬佛念到自己的帳幕中。於雙方坐下乾杯之後,兩人展
開了對話:
「你知道江州的祝家嗎?」
這一句話讓拿著杯子的馬佛念停了下來,他以疑惑的表情望著年輕的武威將軍:
「這個……姓祝的並不只一家……請問是哪一個祝家呢?」
「應該是相當大的家宅才是。呢……記得主人的名字是……」
這應該從祝英台口中聽過才是,一時之間卻有點想不起來。
「對了,應該是叫做祝大公!像這樣的名家江家應該只有一家了吧?」
「這……這……這個……下官和這一家的長女英台倒是有婚約在身……」
馬佛念笑著。雖然說是笑著,但聲音稀疏,表情也透著古怪。這一次則輪到陳慶
之的手停了下來,他的腦裡開滿了火花,認真地打量著這個祝英台的婚約者:
「哦,是嗎?那麼值得慶賀的婚禮之日是在何時呢?」
「不,這個……」馬佛念在想了一下後回答道:
「說起來實在很丟臉,因為新娘子已經逃走了。」
「逃走了!」
「實在是大倒霉了……下官根本連新娘子一面都還沒有見到呢!」
想一想,這實在也不是馬佛念的錯,他只是依父親的命令和祝家的小姐結成婚約
罷了,並沒有違背這個時代的法律、習慣、以及常識等。而如果婚約者逃走了的話,
那妨害者是會被眾人非難,所以,從本人看來,他的意思表示著「自己實在是個被害
者!」。
只不過,陳慶之當然是站在祝英台這一邊的,他希望祝英台能夠幸福。雖然被曹
景宗取笑,但他為了祝英台是只要能力所及都願意做的。
「你應該還不想被討厭吧!那可是朵你摘不到的花唷!」
冥冥中似乎有曹景宗的聲音傳來。而當然這是幻聽,陳慶之搖了搖頭,再度開口
道:
「其實祝家的英台小姐正是在下的朋友!」
「啊!朋友?」馬佛念的眼睛張得老大。
「嗯!是去年認識的。」
如果馬佛念繼續待在陣中的話,是有可能碰到祝英台的,所以陳慶之想要制其於
機先,只不過,這並不見得是最好的辦法。
「如果你對祝小姐有所加害的話,那事情可不會那麼簡單!當然,這是基於朋友
的立場。」
馬佛念的額頭中滲出汗珠:
「你說事情不會那麼簡單,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哦,我可以把你殺了,然後當做是魏軍所做的事。」
由於說話的表情似乎有點輕佻,因此馬佛念在事情的理解上花了一定時間,但當
他理解後,表情立刻大變,差點從坐的位置跌下來。
「這,這實在太過份了……」
陳慶之則只是再將自己的杯中注滿了酒。
「哪裡過份?」
「把無罪的人殺死還不算過份嗎?」
陳慶之取起杯子,嘆了一口氣:
「那麼,至今為止殺了多少無罪的魏軍,也造成了我方的死傷,這樣不更是過份
至極嗎?比較起來,為救朋友而殺個人又有甚麼大不了的呢?」
這真是不合常理的事情呀!陳慶之詭異地笑著。
應該是會一刀殺死吧!馬佛念的頸項為冷汗所濕透。不過,以陳慶之的技倆並不
足以一刀殺死他,這一點馬佛念卻不知道,他以為這麼年輕的人可以當上將軍,當是
有著了不起的武功才是。馬佛念知道的是,這個人很認真!
馬佛念回答道:
「下官還是很吝惜生命的!而且,再怎麼說,直追著逃走的新娘會遭到甚麼樣的
評判呢?只不過是會被取笑而已。因此,我並不打算追她。」
「真的嗎?」
「真的。」
「那太好了!這也是為了大家,謝謝你的決心。」
陳慶之很高興。如果馬佛念真的是這麼想的話,那祝英台也就不需要再逃婚下去
了。
這一天,夕陽西沉時,曹景宗領了五千兵馬以舟渡向淮河北岸。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二日。
魏軍的一個將軍李攸在淮河的岸邊巡視時,卻忽然遭到大家認為只在淮河南岸的
梁軍攻擊。李攸的部隊被曹景宗的部隊衝亂,正要命令應戰時,兩方即已進入了刀與
刀、槍與槍的衝突狀態。
在噴血和怒號之中,李攸雖想指揮他的部下,但一名舞著長刀的敵將卻無言地驅
馬而來,在交錯而過之後,李攸的首級即被斬落,就只一刀,簡簡單單地,這就是曹
景宗。
魏軍的半數被誅殺,半數則向東潰逃。只不過,沒一會兒,應該要逃走的魏軍們
卻轉頭而回,數目還變成了十倍。領頭的軍旗是在黑底上以白線所繡的一個大字「
楊」。
在知道楊大眼來了時,梁軍的戰慄傳導著,在曹景宗的指示下重新改換了陣形。
而從楊大眼看來,敵軍的陣頭就站著一個奇異的男子,他沒有戴頭盔,任頭髮飄散
著。這名巨漢在將鐵棒往地上一立後,對楊大眼一禮,大聲地叫道:
「拜見魏的平東將軍楊閣下,我名叫趙草,希望能賭上自己的名譽與你一戰!」
「我再問你一次,你聽過楊大眼的名字嗎?」
「那當然!」
「既然如此,你還要與我一對一作戰嗎?」
「如此一來死而無憾!」
楊大眼大笑道:「真是個可愛的人!好,讓我當你的對手,所有人都不准出
手!」
在舉起長大的戰斧後,楊大眼即伴著大地鳴動的迫力策馬突進,戰斧化為了光的
瀑布罩向趙草的頭上。
而在下一個瞬間,隨著一陣鈍重的聲音,戰斧居然彈回去了!
看著兩方對戰的兩軍發出了驚嘆之聲。把楊大眼的戰斧彈回去可是大家從未見過
的光景。像在河南城之戰時,梁軍的王茂光是要躲開楊大眼的戰斧就已經很努力了,
根本不可能直接抵擋的。
黑馬順著勢子衝過了趙草,在數十步之後楊大眼才回轉過馬頭。
「南朝的人才果然不少!」
雖然這樣說著,但他的車輪眼中滿是烈火,然後又再度衝上。
戰斧落下、鐵棒上挺,兩者的激戰伴著雷光發出了青色的火光。黑馬再度和趙草
擦身而過,而楊大眼也再度回轉了馬首。
第三回合的激突,則是趙草的鐵棒硬生生地向楊大眼的顏面砸去,楊大眼將這個
猛擊彈了回去。戰斧在空中一轉砍向了趙草的頸部,而趙草也將之擋了下來。
十回合、二十回合、三十回合……在兩軍無聲的眼光下,激戰持續著。楊大眼的
妻子潘寶珠在這時領著百騎左右趕到,她也認真地看著兩人的死鬥。
Ⅲ
「這真是奇觀,不能太小看南賊了!」
潘寶珠從沒想到在梁軍之中竟會有人可以和楊大眼鬥過十個回合以上的!不!即
使是魏軍也沒有像這樣的人的!
「雖然我也很想再看下去,但我們非得前往中山王處聽取洛陽前來的敕使帶來了
甚麼樣的旨意不可,所以也只好鳴鑼收兵了!」
在潘寶珠的命令下,魏軍才回到了自我。當退兵的銅鑼響起時,楊大眼只好聳聳
肩,本來想要收起戰斧的,但卻又轉意重新拿起,以強烈的一閃擊向趙草。以鐵棒接
下來招的趙草則體勢一個不穩,就倒到了地上。
「我們還會再見的!」
楊大眼走向魏軍的方向,只留下狂野的笑聲。而面對整然的魏軍,連追擊的縫隙
都找不到。
趙草雖然想要回到己方的陣營,但卻坐在地上起不來。他的巨體上滿是汗水,激
動得說不出話來。在他的面前有人遞來了一個竹水筒,他連謝謝都說不出來就一口氣
將之喝盡,接著第二支也是一樣一飲而盡。當年輕的兵士遞出第三支水筒時,趙草才
注意到對方,他一禮道:
「祝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這名年輕的兵士就是男裝的祝英台。
「你做得很好,趙!」
讚賞地靠近的則是曹景宗。雖然不知道楊大眼退兵的理由,但已經爭取到了不少
的時間。曹景宗的目的是在北岸築起堡壘,切斷魏軍的補給線,所以在楊大眼再度來
襲之前,必須要加緊趕工才行。
祝英台問著趙草:
「明天要怎麼樣呢?」
「當然還是要和楊大眼作戰囉!」
「雖然很失禮,但我不認為你會獲勝。」
對於祝英台的這句話,趙草並不感到生氣。他點了點頭:
「的確是無法取勝!今日一戰,下官實在是疲累至極,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而相對地,楊大眼卻還有充份的餘力,這點身為敵人是很清楚的。
「不過還是要戰!」
祝英台沉默了。
之前趙草曾對曹景宗說過「希望陳將軍和祝小姐都能幸福!」,然就如曹景宗的
回答一樣,人生在世並不能盡如己意。趙草確實很天真,如果祝英台和梁山伯幸福
了,那陳慶之不就一個人孤零零了嗎?
「戀愛之路是神佛也解決不了的!」
趙草雖然這麼想,但翌日並沒有碰到楊大眼,因而無法重現前日的死鬥。洛陽前
來的敕使,步兵校尉范紹在視察戰況後建議退兵,中山王和楊大眼不得不與之激辯,
因此就無法指揮軍事了。
這實在是梁軍的幸運。當然,一夜之間能夠構築長大陣營之梁軍的工兵能力也是
極高,他們以土石和木材建設了一個雖然不大,但卻相當堅固的堡壘,然後再引淮河
之水淹沒周圍成為沼地。曹景宗開玩笑地就叫這個堡壘為「趙草城」了!
當「趙草城」開始發揮功能之後,魏軍的補給路線就為梁軍所阻斷。
出擊的趙草將魏軍的糧食和馬匹帶回,而將殺傷置於最小的限度。
「你們逃吧!這樣對我們都好!」
說著,他將準備好的巨石舉到頭上,開始往地下投擲。在異樣的震動下,巨石陷
入土中,而魏兵則跌個四腳朝天。本來輸送食糧的就不是精銳,於是他們就在悲鳴聲
中逃去,讓趙草能夠在無人死傷的情況下取得食糧。所謂的食糧,並不只是穀物,還
有活生生的牛羊豬雞等,讓趙草城的內部充滿了這些似乎和戰場格格不入的嘈聲。過
了十天左右,曹景宗和趙草在留下千人的守備兵之後回到南岸,祝英台當然也跟他們
一起。
中山王在好不容易才將囉嗦的敕使送回洛陽之後,才能重新將心思放回軍事之
上,他認為該是要改變對鍾離城的攻擊法的時候了!
問題是,鍾離城和援軍之間是用甚麼方法來聯絡的呢?在這個時代中就只有放出
密使一途了。唐代的張九齡想出利用傳信鴿這個好方法,可是那是在二百年之後的事
情。
「相信鍾離城內也一定還不知道援軍已到的事情!」
中山王斷定著,因為他也確信他對鍾離城的包圍陣是完美無缺的。而這也是事
實。
「這麼一來,援軍就會向城內送出決戰的使者,以取得內外呼應的作戰策略。深
夜時若有可疑的人靠近鍾離城,就絕對不要放過!」
於是,魏軍對鍾離三方的警戒就更嚴密了:夜間的燈火就順著城壁來來去去,簡
單像把城化為火焰的牢獄一樣。
鍾離城內的糧食和武器尚不短缺,然而不滿三千人的將兵們卻身心俱疲。被圍城
至今已將近百日,和具有無限回復力的敵人不同,城內並沒有人力可以交替。這事雖
在預期之中,已讓非戰鬥的人完全退避,但也快到了極限。
一夜,昌義之站在西側的城壁之上望著地下,一支支的火把就像是覬覦著城池之
怪獸的紅眼一樣。
突然,昌義之的耳朵豎了起來,在早春的夜空中流洩著笛聲,優雅的曲子讓昌義
之愣了愣,才發現到有人靠近行了一禮。
「您叫我嗎?使君!」
來人是記室梁山伯。
「你聽到那笛音了嗎?」
「是!是那中山王的笛音吧!」
「真是可怕呀!」昌義之的視線送入魏軍陣中。
「北朝的皇族本為夷狄出身,還以為他們都與風雅無緣,結果現在反而是我像個
毫不風雅的田夫野人呢!」
低沉的笑聲流動著。
「在夜間吹奏優美玉笛的那張口,到了早上卻會下殺戮的命令,而這兩者全都是
中山王。對了,山伯!」
「是,使君!」
「即使是敗給了中山王,我想我的名字一樣會留傳於後世,當然,我也並不想被
打敗!再說,相信我方的援軍應該已經來到了附近,因此必須募得決死之士,擔任使
者的任務……」
昌義之向著梁山伯,在黑暗中確認著對手的表情。
「我沒想到身為文官的你居然會自願,如果你不在我身邊的話,對我也是一種麻
煩,因此我想要問你志願的理由。」
「下官心中有個思慕的女子……」大概是預期吧,梁山伯立刻就回答了:
「下官已私下與那名女子定親,而受到其雙親的反對,將下官趕出。下官當時十
分絕望,也曾考慮過一死了之,但後來想通了,就投入使君的麾下了。」
昌義之緩緩地點了點頭:
「如果能在世上立些功績的話,那婚約也許就能夠被認可了吧!」
「是的!」梁山伯以堅定的口調說道。
「真是惹您笑話了,使君!」
「誰會笑這種事情呢?」昌義之認真地回答:
「在二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呢!」
吃驚的梁山伯望著上官的臉時,昌義之不好意思地以手撥了撥頭盔:
「相信你也為此感到痛苦吧!在這世上,寒門出身的人想要榮達並不是一件簡單
的事。而為了讓頑固的對方家長認可,我選擇了武人之道。正確地說,應該是沒有其
他的路了!」
「這個下官倒是不知道……」
「所以我當然是不可能會笑你的步!我很清楚具戀慕之情的男子氣力會倍增,只
不過,這並不是你文官的本領,你再考慮一下吧!」
然而梁山伯卻決然地回答道:
「如果您不准許的話,那我還是會出城的,因此請您原諒!」
「……知道了,去吧!」昌義之將手置於梁山伯的肩頭。
就這樣,梁山伯在翌日夜裡脫出鍾離城,準備突破魏軍的包圍與援軍聯絡。
天監六年正月的……正確的日期無法得知,只不過,在奇妙的因緣下,這是相當
重要的一夜。因為梁的援軍也是為了取得與鍾離城的聯絡,而在同一天晚上派出了使
者。這雖是一無名的兵士,但卻因此任務而留名於正史之中,他叫做言文達。
梁山伯並未持有文書,這是為了萬一落入魏軍的手中的話,就不會被利用做為對
方的陷阱之故。
Ⅳ
鍾離城的東門發生喧騷是在三更(午後十一點到午夜一點)的事。城門在打開
後,持松明的城兵五百人左右衝出,魏軍即刻殺到。在經過一陣擾攘之後,梁軍又立
刻收了回去。這只是聲東擊西!魏軍早就看透了。那麼,脫出的人應該是會出對側的
西門囉!只不過,在重重的警戒之下,並沒有任何的人影出現。而就在此時,梁山伯
已經脫出城中了。
他從北面城壁上以大的纜繩吊下竹筏,直接到了淮河的水面。這個竹子組成的小
筏剛好可乘三人,二名兵士划著筏的時候,梁山伯自己也以竹杖撐著前進。他們順著
黑暗的水面下流,也就是往東前進。乘流向東,希望能夠碰到梁軍的水軍,這就是梁
山伯的想法。
「魏軍並不會以水為通路,最多也只有障壁而已,這個空隙應該可以利用才
是!」
在這樣的想法下,梁山伯低身在筏上望著兩岸,不由倒喘一口氣。夜裡,淮河兩
岸的魏軍陣營點著數萬的火炬,看來就像火焰的長城;火焰反射在水面之上,則像巨
大的寶石群集在河中搖動一樣。這雖是美麗的光景,但是並沒有觀賞的時間。如果太
靠近岸上的話,就會被岸上火炬的光芒照到,而被魏軍發現的。
如果要避開火炬的光的話,就要往河的中央前進。如此想的梁山伯正要指引竹筏
的方向時,前方的兵士突然發出了悲鳴,一艘黑沉沉的小舟就出現在眼前。
已經沒有迴避的時間,兩者產生了衝撞,小竹筏立刻就翻覆,而梁山伯跌入水
中。
這是魏軍從北岸運糧食至南岸的舟。由於趙草城的緣故,魏軍的補給路線受制,
而魏軍的對抗策略之一,就是利用舟船。為甚麼要利用夜間呢?那是因為魏軍對自己
的水軍沒有信心的緣故。而這艘舟船如今正巧撞翻了梁山伯的竹筏。
梁山伯一度沉入水中,在奮力地踢水浮上後,就呆呆地往岸上游去。當好不容易
踏上岸上調整了呼吸時,只見數十支松明靠近過來。
「別讓他逃了!快抓起來!」
叱吒的聲音像可以見到的鞭子一樣擊打著梁山伯的耳朵。梁山伯將身體低下,在
蘆葦之中跑了九步,就在第十步的時候,右邊的足首突然激痛,原來是被柔軟的泥土
陷住而扭到了。
他連忙以手捂住嘴,然而短短的叫聲卻已經發出。松明急速接近,在叫聲之中,
梁山伯的身體就被五、六隻手腕所抓住了。
而幾乎在同時,言文達等五名密使接近了鍾離城的西邊。他們穿上了從敵兵屍體
上剝下來的甲冑偽裝成魏兵,在蘆葦之中伺機而動時,注意到了混亂的發生。
「魏軍的陣營中似乎發生了甚麼事情?」
這就是梁山伯被抓所造成的混亂。言文達他們雖然不知其理由,但卻利用了這一
個狀況。
「敵軍夜襲!他們乘舟過來了!」
他們大叫著從蘆葦中跳去,還投石造成騷亂。由於跡象充份,魏軍漸漸地往岸邊
查看。而在混亂之際,言文達等便到達了鍾離城的西門。他們大叫開門之後被接入了
城中。
由於言文達等的入城,城內得知十里之外來了二十萬的援軍,鍾離城內的士氣一
下子高漲了起來,就像是《資治通鑑》所記載的「城內,勇氣百倍」一般。
只不過,從城中脫出的梁山伯目前生死未明,而魏軍對鍾離城的包圍也依然一點
不減。
被捕的梁山伯兩手為枷鎖所套住,在松明的行列中被帶進了一座極大的帳幕之
中。在敷地的毛氈之上,坐著三位將軍。這時帶領梁山伯的牙將說話了:
「快跪下!這可是中山王殿下的御前!」
接著,他還說出了左右兩位將軍的名號。梁山伯的呼吸都快停了,心臟鼓動不
已!
「……正面的是征東大將軍中山王.元英。右邊的是鎖東將軍.蕭寶寅,而左邊
的則是平東將軍.楊大眼!」
戰慄在全身走動著,梁山伯幾乎快要站不住。中山王的威嚴、楊大眼豪壯的迫力
、蕭寶寅的銳氣,每一個都足以壓倒梁山伯。
「可惡,你還不跪下!」牙將用力壓著梁山伯的頭。
在三人之中,蕭寶寅開口了。他本來就是南朝出來,應該是最能溝通的才是。
「你如果不想跪下的話,那也沒關係,先報上名來吧!還是你的名字如果被知道
的話會很丟臉呢?」
當然不是了!
「姓梁,字山伯。」
「任官?」
「北徐州刺史記室。」
「北徐州刺史指的是昌義之嗎?」
「沒錯。」
「那你在暗夜裡從城中脫出的目的呢?」
梁山伯的嘴巴緊閉。蕭寶寅則從座位站了起來,緩緩地來到了梁山伯的前面,兩
眼滿溢著惡意的光芒。
「我最看不過去的就是你的姓!雖然我也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不過我要讓梁這個
文字在地上消失!所以為了你自己好,最好還是好好地回答我的問題!」
「寶寅之志存於雪復」
《魏書》上這麼寫著。「雪復」指的就是一雪前怨、加以復仇的意思。中山王和
楊大限對於敵國梁並沒有個人的憎惡,然而蕭寶寅並不一樣,對他來說,梁就是復仇
的對象。這件事情梁山伯也知道。眼睛看不見的冷劍刺向梁山伯的後背。他開口了。
聲音雖然震顫,但所說的卻是連自己都吃驚的話語:
「容我大膽請教一下,這位南朝的貴人為甚麼會在這種地方呢?」
「為甚麼?你這種人會知道些甚麼!」
一瞬之間,蕭寶寅為激動的情緒所籠罩:
「你會知道十七歲的時候國家被奪、兄弟全部被殺的痛苦嗎?一個在皇宮中出生
、成長的人,卻不得不躲在山林之中、啃著野草、以泥水覆面逃到異國……這種痛苦
和憤怒你可知道嗎?」
對於急變的蕭寶寅的姿態,中山王和楊大眼只是投以無言的視線。
「你的父君自己還不是殺戮了同族二十九個人才坐上王位,那裡面還有三歲的幼
兒……」梁山伯痛烈地彈劾著:
「你的兄君東昏侯,在殺死孕婦和胎兒之後,還直說『好有趣!』呢!這是個當
天子的人所該有的行為嗎?」
「閉嘴!」
蕭寶寅緊握的拳頭擊向梁山伯的臉頰,然而梁山伯並沒有閉嘴:
「齊是個被詛咒的王朝,是不可能再興的!就算是重新建立起來,又有誰會支持
呢?」
「閉嘴!閉嘴!」蕭寶寅的手握向劍柄:
「我要把你那多嘴的舌頭給斬下來,讓你到地下之後,可以拜謁我的父兄,治你
雜言之罪!」
蕭寶寅的手並沒有動作,他的右手為楊大眼所按住,車輪眼的精光強盛,但聲音
卻很沉靜:
「這個人的身上帶著枷鎖,而且也沒有武器,你既然是蕭鎮東這樣的大人物,對
無抵抗力的力施加暴力似乎不大好吧!」
蕭寶寅的臉色發白,楊大眼就這樣抓著他的手回到了中山王之前。中山王也站了
起來,三人低聲商量著,把梁山伯和牙將留在帳內就步了出去。當梁山伯還在一臉茫
然時,另一名新的將軍走了進來叫牙將出去。從聲音聽出是一名女性時,梁山伯更是
吃驚。
「喔!這不正是一名美男子嗎?」女將軍笑道:
「聽聞江南多美女,沒想到男人也不錯!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吧!」
梁山伯沉默著。他無法測知女將軍的真意,只有睜大眼望著對手的表情。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血泥橫飛】
Ⅰ
梁山伯眼前站著的這名著甲冑的美女,說出自己是楊大眼的妻子,姓潘。楊大眼
只是無言地望著她,而潘寶珠則像是觀賞一般地繼續說著:
「你還有甚麼希望嗎?說說看吧!」
「……殺了我……」
「哎呀哎呀,你怎麼是個和你那溫柔的臉完全不同的壞男人呀!人家想要救你才
來的,你卻叫我殺了你……」
潘寶珠的笑意讓梁山伯更加疑惑,難道魏軍還不打算讓他死嗎?
梁山伯為南朝的知識份子,他對北朝有著偏見,他聽聞北人本為萬里長城之外所
住的夷狄,不知文化和禮節,只是以武力自誇,喜歡破壞和殺戮。梁山伯一直是這麼
想的。然而,對這樣的他,中山王卻有很高的評價:
「被捕的密使當然該殺,然而這個人卻有學才和骨氣,殺了他實在可惜。希望能
夠使之歸降,帶回洛陽成為我的幕僚。」中山王這樣對著楊大眼說。
「那要怎麼樣讓他歸順呢?」楊大眼說出了他的意見。
「首先要將之說服。如果依然沒有用的話,那也只好放棄了!」
中山王的意思很明確,而就由潘寶珠來負責說服的任務。
「如果你要救我的話,又為甚麼要說那些有的沒有的呢?」
真是令人懷疑。看著沉默的梁山伯,潘寶珠半帶取笑地問道:
「對了,你有沒有想再見一面的人呢?如果死了的話,就不能再見到所愛的人
囉!」
由於梁山伯的臉背向她,因此潘寶珠並沒有辦法見到他臉上表情的動搖。而當
然,他心中所想的人就是祝英台。
如果就死的話,就能以義士之名殘存後世,但與祝英台再會、甚至結為夫婦就根
本不可能了……。
「可喜可賀的是,中山王殿下對你的氣節多所嘉獎,希望你能夠助命成為其幕
僚。南邊有建康,北邊則有洛陽,它們的榮華不分軒致,你要不要捨去故鄉,以你的
才幹開展新的天地呢?」
說著,潘寶珠就以他那白皙的手指撫向梁山伯的額頭。吃驚的梁山伯搖著頭逃了
開來,讓潘寶珠更是愉快地笑起來:
「我的丈夫可是中華無雙的英勇之子,當丈夫當然是綽綽有餘了,不過妾身倒也
蠻喜歡像你這樣的白面郎君的!」
梁山伯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對儒教倫理之徒的梁山伯來說,潘寶珠的言勸並
不是率真、也不是樸實,他只感覺到露骨的低級,也許這就是梁山伯的極限也說不
定。他那麼地戀慕祝英台,一面雖然憎厭著她父親的頑固,但他卻從沒想過和祝英台
一起私奔。對梁山伯來說,要脫出社會的規範是不可能的事情。
還是暫時先歸順,然後再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逃亡呢?這個念頭雖然在腦中浮
現,但梁山伯還是斷了念頭。就算對手是北方的夷狄,也不應該使用卑鄙的手段的。
那麼,就只有堂堂地就死一途了!
梁山伯的表情中包含了一死的覺悟,這一點被潘寶珠看了出來: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說你要放棄人生的樂趣了,是嗎?」
她的口調並沒有特別的冷酷,倒像是手中的獵物跑掉的那種失落感。
潘寶珠出到帳幕外後說道:
「完全沒有改變心意!就算想讓他活下來也沒有理由了,還是等看看他過幾天會
不會改變心意呢,殿下?」
接著,從帳幕之外傳人了男子的聲音:
「最後一次問你!余惜於你的才華,你願意歸順而成余中山王.元英的僚將
嗎?」
梁山伯吞了一口口水,而後無限般的沉默為中山王的聲音所打破:
「既是如此,那就斬了吧!」
當中山王下此命令的同時,梁山伯的戰慄走遍全身。
「請問是立刻……嗎?」
「立刻!而且還要在梁軍可見的陣頭!讓這傢伙的舊識看看他的最後一面吧!」
在決定要斬首之後,中山王就不再多說,這也是對未持武器的勇者的一點敬意。
「站起來吧,梁山伯!」
當潘寶珠冷冽的聲音響起來,梁山伯就像是被看不見的線所牽引一樣地站了起
來。
中山王再命令道:
「把他的枷鎖解開吧!」
「這樣好嗎?」
「如果他現在才逃的話,那這種人連殺的價值都沒有!」
中山王轉向離開了帳幕。潘寶珠則對兵士下了指示。在封住梁山伯兩手的枷鎖解
除後。潘寶珠再令道:
「給他酒,要最好的!不過不知道合不合南人的口味就是了。」
在黎明將至時,魏軍的陣頭起了一陣騷動。中山王等最高幹部都乘上了馬,而頭
部綁著黑布的處刑人也出現了。
「聽說是要處刑敵軍的密使!」
「是個貴人嗎?你看,還敷有毛氈呢!」
「是在敵陣可見的場所吧!」
魏軍的好奇心四起,對著百步外的梁軍陣營列著數萬的刀槍之列,但視線全都集
中在處刑場的毛氈之上。
魏軍的樣子,在梁軍這邊也看得很清楚,選擇這樣的場所乃是理所當然的。
「魏軍陣營中似乎將要處刑,而且還特別要讓我軍也能看到!」
「要處刑的到底是誰呢?」
「該不會是言文達被抓了吧?」
梁軍的士官們充滿了不安和疑惑,最後從將軍到兵士全都來到了木柵的前面看著
處刑。雖然也有救出方提案,但離開木柵在平地上與魏軍作戰的危險度實在太高,而
且,這也許是個陷阱。
在魏兵的處刑場內所見的素衣男子,看來還很年輕,但臉孔卻還難以確認。突
然,梁兵之間發出了叫聲:
「山伯!山伯!」
這聲音讓全軍愕然了。這個悲痛至極的聲音,的確是出自女性口中。但戰場上,
而且還是在最前線,怎麼會有女人呢?
聲音的主人正是祝英台,她的左右有陳慶之、曹景宗、趙草等,這些知道祝英台
真實身份的人雖將她隱藏在陣中,但突然發出的慘叫則無從掩蓋。就這樣,他們也知
道了將被處刑之人的身份。
「祝小姐,請乘到下官的背上吧!」
趙草兩手抓住木柵,膝蓋跪在地上。祝英台愣了一下,然後就下定了決心。
「趙殿下,英台永遠感謝您!」
說完後,她踏上趙草寬廣的背上,輕身攀到了柵上,當達到最高處的時候,祝英
台轉過頭看向陳慶之:
「大哥,謝謝!」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祝英台就跳向了空中。
身體不動,也動不了,陳慶之只是目視著她這麼做,目視著落到軟土之上後再爬
起來向前跑去的祝英台。當她落地的時候,頭盔早就掉了,長長的黑髮後飛著,就這
樣一路往魏軍的陣營衝去。而同時,也可見到從魏軍陣中跑來的一個男子,那就是聽
到了祝英台叫聲的梁山伯,他從處刑場逃了出來。
如果梁山伯就這樣從容地就斬的話,魏軍大概還會對他感到讚賞吧!只不過,他
在最後一刻逃了出來,這點對大大地激起了魏軍的惡感。
「斬了他!」
「真是大不知恥了!」
拔出白刃的兵士們追著梁山伯。
梁山伯之所以逃走,並不是因為怕死,他只是想要見到祝英台。雖然不知道她為
甚麼會在這個地方,但他希望在死前能夠和她說句話,這樣就死也無憾了!
可是,他的願望並沒有實現。
地鳴般的馬蹄聲從梁山伯的背後逼進,馬上拔出長劍的正是蕭寶寅。
「說那麼多大言不慚的豪語,結果竟是這樣的醜態,南朝的士人真是愈來愈墮落
了!」
接著,劍光一閃。
既未回頭也未答話的梁山伯,其首級就拖著一條血紅的尾巴,飛到了五步之外的
距離。
中山王、楊大眼、奚康生等都憂然不發一語,他們顯然對梁山伯的行為也是失望
至極,因而沒有人制止蕭寶寅,大家只是在馬上看著一切的發展。
只有潘寶珠以可惜的聲音說道:
「這樣子的一個美男子……真是可惜了!可是為甚麼他到現在才要逃呢?」
魏軍的首腦部們並沒有聽到祝英台的聲音,只有梁山伯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山伯!山伯!」
由於逐漸清晰的聲音,潘寶珠望向梁軍的陣營。
Ⅱ
抓著尚在淌血的長劍,蕭寶寅又開始策馬前進,他在無法止抑的殺意驅使之下,
準備下手對付往前兒衝來的祝英台。
只要一擊就好!正當舞到空中的劍尖將以某一個角度急速落下時,潘寶珠的聲音
似是打了蕭寶寅一鞭──
「蕭鎮東!來者是名女子,別殺她!」
在聲音的同時,蕭寶寅確認了身前的身影確實是個女子,急瞬間,他拉了馬頭一
下,就以一步之差從祝英台的身邊交錯而去。急促的風壓並沒有擊倒這名女子,只是
讓她從跑步變成了走路。
「山伯……」
祝英台矇矓的視線中,並沒有蕭寶寅的存在,她所見的就只有在黑土上的梁山伯
首級。而在十步之外的距離,失去首級的屍首就倒伏在那裡。祝英台一直走到首級之
前。
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所有人都無言著。祝英台伸出了白皙的雙手,捧起了梁山伯
的首級。而打破重重沉默的,則是蕭寶寅的聲音:
「他……他……是因為他逃走了……所以才殺了他的!古來軍法盡是如此……我
不是故意濫殺無辜的……」
雖想辯明,但聲音卻是無力。殺戮的狂熱已經從肩頭落下,蕭寶寅看來也只是一
個孤獨的少年。
祝英台並沒有理會蕭寶寅。弱弱的辨明聲並沒有在她的心中留下任何印象,她只
是用力地將梁山伯的首級抱在胸前一會,然後再鄭重地將之放下。正對著愛人的首
級,她拔出了腰間的短劍。魏軍和梁軍現在數萬條的視線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陳慶之從柵欄之上跳了下去。他在看了祝英台的動作後,不知不覺地就爬上去
了:
「祝小姐,不可以!」
「趙!快抓住子雲!」
陳慶之和曹景宗的叫聲在同時響起。趙草的巨體瞬間行動了,他從後抓住了陳慶
之的雙腳。
「放手!」
雖然他往後踢去,但趙草只是以他的膂力將之牢牢地抓回來,兩人就這樣跌到了
地上,甲冑的重量讓人爬不起來。好不容易站起身,陳慶之推開了曹景宗和趙草透過
柵欄往祝英台的方向看去。
而當他再看到祝英台時,祝英台已經倒在地上,從肩頭溢出的血造成了紅色的池
塘。
才剛站起來,陳慶之又再度跌坐到了地上,張著口卻發不出聲音,只是茫然地前
望著。
梁軍的陣營也起了一小陣騷動,在鎮靜下來之後,乘在轎子上的老將以沉靜而強
力的聲音說道:
「老夫在此向中山王殿下請願!也許是個異例,但希望能將這可憐的兩人遺體帶
回我軍陣營,還請殿下大度成全!」
韋叡所說的話馬上像搖葦的風一樣,聽到的告訴沒聽到的,很快地在魏軍中傳了
一巡。
中山王和楊大眼當然並不知道詳細的事情經過,只不過,男的死了,而女的緊跟
在後自殺。這個眼前所見的光景訴說了它背後的深意。
「告訴韋虎吧!就說我知道了!同時告知全軍,暫停不要對梁軍出手!」
中山王在傳達了命令之後,就在馬上看著梁軍的動向。梁山伯的死自己雖然沒有
不當,但如果早知這樣的結果,總是可以做些甚麼的。至於一刀斬了梁山伯的蕭寶
寅,則悄然地呆在原處,就像是馬上的勇像一般。
梁軍派出了兩名士官帶著二十名左右的兵士列隊而來。兩名士官之一是個令人吃
驚的巨漢,楊大眼想起他是曾與自己相鬥的趙草。
「那個該不會是白袍隊的指揮官吧?」
中山王指的是另外的一名士官,白甲冑、白戰帔,看來跟蕭寶寅一般地年輕。只
不過,他現在卻如幼兒一般地號泣著,距勇將或驍將的印象可差得遠的。
這個號泣著的年輕人,在二十餘年之後,竟以少少的七千兵力陷落魏的國都洛
陽,立下了無比的大功。當然,中山王和楊大眼都不可能預知這樣的未來,不!就算
是陳慶之自己也一樣。
在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遺體以板子運回梁軍陣營之後,趙草就披著念珠開始誦唸
經文。正在考慮是不是要舉行葬式時,一個聲音響起:
「還是先把梁山伯殿下的頭和身體縫起來吧……」
曹景宗和趙草面面相覷著。
「……聽說頭和身體分離的話,就不能夠來世投胎了……然後今天再造個棺柩,
將他們兩人葬在一起……」
聲音之主正是陳慶之。
「真是了不起!一面哭泣竟然還能指揮呢!」曹景宗咋舌道:
「算了,就照他話的做吧!這大概也是最好的方法了。趙,兩人的棺柩就交給你
了。還有,必須派使者去江州一趟,有誰清楚江州的事情的嗎?」
「那麼,就交由下官……」
發出顫抖聲音的人是馬佛念,對一瞬間有著懷疑表情的曹景宗,馬佛念簡短地說
明道:
「下官乃江州出身……」
「是嗎?那就麻煩你了!」
曹景宗的額上滴上了兩滴雨水。抬頭望向空中,雲層和暗度和厚度倍增,而雨滴
落下的間隔逐漸縮短,很快地,兩軍的陣營就公平地降下了大雨。
Ⅲ
翌日和下一日也都下著大雨。十日、二十日,雲都未曾被開過,數億的水線將天
和地連結了起來。是死者的淚滴嗎?執拗的雨天持續著,令人不得不這麼想。
「這場雨如果再下下去的話……」中山王呢喃著。
二月結束進入三月,雨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接著就進入了原本的雨季,天空更
暗了!而天空下的兩軍也無法戰鬥,休息無限地延長著,一直無法決定勝負。
魏軍的士氣明顯地低下,北方的兵士雖對寒冷可以忍耐,但對濕氣則沒有辦法。
一天又一天,灰色的天空一直不斷地落下雨滴,衣服也濕了、寢具也濕了、負傷者的
傷口一直不能乾燥,不快的疼痛持續者。
「這雨到底甚麼時候才會停呢?」
「在我的故鄉裡,一年大概只會有個十天雨天,在這兒已經看了一輩子的雨
了!」
「戰死還不要緊,但如果在這土地上腐爛而死的話就太不值得了!」
就在這樣的狀況下,兩岸的望樓傳進了報告:
「奇妙的船在淮河上浮動著,還有好幾十艘!那是梁的水軍吧!」
接到報告的中山王和楊大眼一同乘馬來到了淮河邊,土地早已化成了泥濘,連馬
跑起來都很困難。而在灰色一片,如水墨所描畫的風景中,他們見到了外有巨大水輪
的整群軍船。
「原來那就是梁軍的軍船呀!真是很奇怪的東西。」
「兵士們已經開始動搖了!」
正如楊大眼所說,岸上的魏軍們不安地交頭接耳著,說敵人會不會放火船將連接
淮河的浮橋燒了等等。
「不,沒甚麼好怕的!這些傢伙在淮河的下游,就算放了火船也不可能燒到橋
的!」
中山王大笑道,但還是細心地下了充份警戒下游的命令,而後就在雨中回到了帳
幕。
在兩岸魏軍的守護下,梁的軍船隻是在淮河上滾動著外輪的飛沫,大概是放棄了
攻擊的念頭吧!接著就在灰色的雨中消失了蹤影。
這是三月二十日的事情。此後雖想在雨中繼續戰鬥,但梁軍均對魏軍的叫陣視而
不見,讓魏軍不是因戰而是因雨的疲勞繼續蔓延。這是魏軍最不想見到的狀況,甚至
在陣中還發生同僚互相爭吵的事情。全軍上下都只期望著「何時此一狀況能夠改
變」。
四月某日。
雨勢突然變大,就像是雲上有個大海一樣地一直傾倒下來。「這不是雨,根本是
瀑布嘛!」魏兵們悲鳴著,同時還得努力地從帳幕之中將水汲出。
「淮河暴漲六七尺」
這是《梁書》和《資治通鑑》上的記載。濁流沖擊著兩岸,東西兩座浮橋也不斷
搖動著。本來在從河面算來相當高的地點所設置的陣營,如今水卻從柵欄的間隙間侵
入,淮河的水面看來有之前的兩倍以上。而正當豪雨好不容易變弱,成為普通的雨勢
時──
「上游有梁的軍船!」
這報告讓中山王不由愕然。
他策馬奔去的地點已不是岸邊,而是尚未為水淹沒的小山丘。馬在經過幾番阻礙
之後,好不容易才登上了小丘。
一看,中山王連呼吸都快停了!
「怎麼可能!他們是怎麼到上游去的……?」
在橋的西邊,也就是上游的地方,很清楚地見到了梁軍的鬥艦。
即使中山王是歷戰的名將,但他還是跳不脫偏重陸戰的北朝傳統軍事思想。
淮河本來就有眾多的支流,而這些支流又連接了湖沼,再加上人工的水路,雖然
並不是全年都能如此,但在漲水期時,即使是大型的軍船也是可以通過的。梁的水軍
就是從淮河的本流上溯支流,繞過了魏軍而再度回到了本流,就成了突然出現在上游
的態勢了!
「全軍成出擊態勢!與梁軍的決戰來了!」
軍鼓同時齊鳴著,魏軍八十萬踏著泥水準備戰鬥。他們知道這場長雨難耐的日子
終於要結束了,所以他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欣喜著,一下士氣突然提高,喊聲充滿
了整個陣營。
梁軍的鬥艦加快了速度,一面在左右激起濁流一面前進著。船上也亂打著軍鼓,
喊聲震天地響。
數千支的火箭向著梁的鬥艦飛去。但在強風中,一一被雨水打落淮河水面。
鬥艦上也有箭矢飛出,由於這是由具強力發條的彎弓所發射,因此並不容易失
速,連著大雨一同向地上飛去,毫不容情地將岸上密集的魏兵一一射倒。
地上和水上就如飛蝗般射著箭矢。當鬥艦接近岸上時,船體上滿是如林的箭矢,
船上的梁兵也有被射倒的。在鬥艦隨著鈍重的音響擊出石彈之際,北岸一名魏的將軍
大叫著:
「他們要上岸了,快備戰!」
梁的軍船一一地逼近北岸,一面抗著濁流、一面避免衝撞地靠岸,而持刀盾的兵
士立刻就從木板上衝上。由於他們的戰靴是特別為濕地所設計的,因此他們行動的迅
速遠超過魏軍的預測,連阻止其上陸都辦不到。很快地,一萬的登陸部隊就開始毀壞
著魏軍陣營的柵欄。
本來這兒就是濕地多、地盤弱的地方,再加上連日的豪雨,梁軍一推之下,柵欄
就應聲倒於泥中,木材散亂了一地。
「殺!」
隨著喊聲立於全軍陣頭衝入的正是馮道根,他右手的大刀一揮即斬倒了數名魏
兵,左手的盾則不只是可擋住敵之白刃,還可以之毆打一敵方。在一陣刀槍亂舞之
後,血煙四散之中,泥上的屍體就又疊上了屍體。
在魏軍的陣營裡從西到東,以亂刀前進的馮道根眼前突然躍出一個騎影,原來是
東橋的守將劉神符舉著長槍,在「殺!」的一聲中突刺而來。
然而,馬突然悲鳴起來,牠的右前肢為馮道根的大刀所打中,濺起了大量的泥水
之後倒地。劉神符握著長槍,從鞍上從前跳出。如果是堅硬的地表的話,大概會痛得
爬不起來吧!可是,軟爛的土地降低了衝擊,劉神符全身是泥和怒意地站起,以長槍
刺向馮道根的咽喉。
馮道根連眉毛都不動一下,他只是將大刀迅速地畫了一個弧度。
劉神符的首級立刻噴血飛向空中。
他的胴體雖然依舊抓著槍站在泥濘之中,但不過數瞬,就倒到了馮道根的腳下。
失去了指揮官的東橋守備隊動搖了起來,在激烈的刀槍交接下,他們一步步地後
退。
「不要退!」
馬蹄的左右濺著泥水疾衝而來的是鎮東將軍.蕭寶寅,他將手中的槍一舉,麾下
的兵士立刻散開,他舞著槍向馮道根刺去。馮道根將大一刀由下砍向蕭寶寅的臉部,
蕭寶寅則趁隙回轉槍尖突刺,但又立即為馮道根所彈開。
將軍間的激鬥,讓周圍的兵士們氣氛也很高昂。兩軍互相揮好著刀槍,泥冰、血
或高或低地濺起,戰鬥變得更加激烈。
Ⅳ
梁的右軍將軍兼廬江太守.裴邃也並不是個平凡的人物,他之前本想在國境附近
當個役人,但當地因遭魏軍攻擊而降伏,裴邃便成了魏的國民。當孝文帝遷都洛陽之
後,大肆地募集人才,裴邃抓住了這個機會出世,但因與北方的風土不合,當孝文帝
駕崩之後,他再也沒有盡義理的對象,因此他離開了洛陽,回到了睽違十年的南朝。
一開始只是想當個文官,但當五萬魏軍攻打廬江的時候,他曾堅守城壞濠空的城池二
十日。以後,由於他的將才和勇名,他也一以武官的身份活躍著。
帶領二萬兵力攻打西橋的人就是裴邃,而守西橋的魏將則是公孫祉。公孫祉舞著
大刀、踢著馬腹,在梁軍之中進出。他一面斬著突出的槍、一面砍切著梁兵的冑甲、
刺、挑、不斷地攻擊著。
「血泥橫飛」
正如這樣的表現,足下全都是由血、水、泥所構成的褐色渦漩。
好不容易有五十人左右的梁兵突破了防衛戰踏到橋上。
「先打倒馬!」
冷靜的裴邃下了指示。七、八支槍立刻集中於公孫祉的馬上,深深淺淺的突刺讓
這匹不幸的馬大肆悲鳴地在泥中倒下。公孫扯揮著大刀,將四支槍一同打斷,但第五
支槍則刺中他的右腋、第六支槍刺中左腿。疼痛難耐的他跪了下來,於是無數的槍又
突刺過來,公孫祉最後就倒在亂槍之下。
南北共百萬的大軍,就在淮河的兩岸激突著。
魏軍八十萬,梁軍二十萬。如果是平原戰的話,魏軍是一定能夠將梁軍壓倒的,
可是水卻站在梁軍這邊……不!應該說是梁軍讓水成為了助力。
本來魏軍就分於淮河兩岸,但如此更是為水所分斷。平地變成了沼澤,道路變成
了河川,山坡則變成了瀑布,這些都阻礙了魏軍的行動,即使依照地圖前進,但前方
卻為滿溢的水所阻,而當調回頭時,來時路卻變成了河川,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
候,梁軍卻從出其不意的方向襲擊而來。
梁軍乘著無數的小舟在地圖上沒有的河川上奔馳,渡過沼澤、通過森林跟蹤著魏
軍,以弓矢、長槍給予打擊。而就當魏軍將要反擊時,梁軍卻迅速地後退,以小舟往
水上飛達而走。就這樣,造成了魏軍極大的損害。
「小心呀!」
前頭的馬前蹄為泥所絆,悲痛地倒在地上,後面的馬也一一倒下,隨著泥水和怒
意正要起來的兵士之上又絆倒了僚友,正在混亂之際,小舟上梁軍的箭又如雨般射
下。
對現在的魏軍來說,水可能比梁軍更可憎。一下子,漫過膝蓋的泥水就成了前進
的阻礙,而神出鬼沒的梁軍又會在此時出現,當回神過來的時候,己方的人數即已減
半。甚至還有因判斷力減弱導致同志相殘的。特別是南岸最下游處的魏軍,陷入了完
全的苦戰。
指揮這一方面的魏將軍元康,全身中了十幾支的箭,和馬一同倒在泥濘中爬不起
來。由於他也姓元,因此大概是魏的一個關係較遠的皇族吧!失去指揮官的魏兵,雖
然戰意尚未完全喪失,但已經沒有自信了。
淮河中的梁之軍船,就像城壁一般地屏障在濁流之中,對魏軍來說,濁流和軍船
的二重障壁,讓兩岸之間絲毫沒有互相幫助的可能。
擁有舟船的梁軍,在戰場上能夠選擇對自己所有利的位置,從南岸到北岸,從北
岸到南岸,因應戰況將兵力在必要的時候運到必要的地方。韋叡也乘上了軍船,在船
樓之上揮舞著竹杖、鳴響著銅鑼和軍鼓指揮著梁軍。就如同動著手足一樣。這樣的工
作是曹景宗所不能做到的,他站在陣頭,自己舞著槍與中山王的本隊展開了激烈的衝
突。
中山王也在陣頭策馬前進著,在雨中聲嘶力竭地繼續指揮,只不過他的軍隊並沒
有辦法如他所意地行動。就在這時,急報傳來了:
「白袍隊已經出動了!」
在收到報告之後沒多久,中山王即已注意到,他看到了突破混戰之靄的一片白雲
在戰場之上奔馳著。白袍隊的三百騎指向魏軍的左翼展開了進擊,並不是呈一直線,
而是畫著優雅的弧線,像鏨子切裂礦石一般地將魏軍的陣勢斬裂。
「快阻止白袍隊!」
對於中山王的指示。有人回答道:
「由於水的阻擋,沒有辦法像所想的一樣行動!」
「敵人也是一樣的條件呀!」
當中山王激動地叫起時,陳慶之已經制住了混戰。
這個年輕人在戰場上的可不是虛名,「白袍隊專門針對敵人最弱的地點攻擊!」
這樣的評判早已傳開。而現在白袍隊也是指向魏軍最弱的地方,只要衝到那兒,「就
如同將結起的繩結解開一般」,魏軍就一定會解體的。
「讓北岸的兵力援護左翼,二萬……不!三萬!」
中山王揮著策,他的命令應該立刻可以傳達才是,但魏軍的動向卻很遲鈍,就像
是被水鎖住一樣。好不容易傳令的騎兵過了東橋,對在北岸奮戰中的鎮東將軍.蕭寶
寅傳達了中山王的命令。蕭寶寅倒是沒有說「現在沒有辦法分出這麼多的兵力!」只
是:
「連中山王這樣的人都會為白袍之賊混亂嗎?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蕭寶寅大叫著,噴向似的兩眼瞪視著南岸。
「如果現在改變兵力配置的話,陣形就崩潰了!這就是白袍之賊所希望的,難道
這個奸策中山王還看不透嗎!」
蕭寶寅拔出長劍刺了馬臀一下,在激烈搖動的浮橋之上疾走著。巨大的波浪搖動
著浮橋,淮河的水在蕭寶寅的頭上像瀑布一樣地落下。魏的鐵騎隊不愧是馬術精湛,
五千餘騎依然在浮橋之上疾走著。就算北岸梁軍的箭雨都只能讓十數騎落入濁流,其
他依然無傷地到達了南岸,躍入了混戰的漩渦之中。
白袍隊的三百騎在魏軍之中縱橫翻弄著,魏軍的陣形完全混亂,聽聞中山王指揮
的人早已不復存在。這時,蕭寶寅率了騎兵衝入,陳慶之就在蕭寶寅在最近的距離相
見了。
「孺子!」
蕭寶寅叫道。其實他比陳慶之更年輕,只不過他並不知道。只是在怒聲之中拔出
了長劍衝上。
馬上的陳慶之趕緊伏低身子,甲冑因受到蕭寶寅的斬擊而發出了鈍重的聲音。兩
者的馬錯身而過,其間的水滴飛散。
陳慶之雖然想要揮劍反擊,但由於無法保持平衡而幾乎從鞍上落下,連揮劍的時
間都沒有,蕭寶寅又再度指向其背部。
蕭寶寅當然沒有留情的理由,他的長劍指向陳慶之的背部。就在快刺中之前,蕭
寶寅的馬突然跳了一下,原來是白袍隊的一騎衝到,以槍突刺進蕭寶寅的馬腹。雖然
傷勢不深,但吃驚的馬卻載著憤怒和失望的蕭寶寅住前衝了數十步之遠。
陳慶之好不容易才在馬上調整好姿勢,這名看來似乎只有十多歲的年輕騎兵很擔
心似地騎著白馬靠近:
「您沒事吧?將軍!」
「我記得你是姓宋吧?」
「姓宋,名景休。您記得我嗎?」
「記得!我還記得你父母雙亡,是由祖母所養大的!」
「您記得真仔細!」宋景休感激地說道。陳慶之則點點頭:「幸好有你!不過,
南岸已經大致底定,差不多該照預定離岸了!全隊準備登船!」
當蕭寶寅在混戰中發現時,白袍隊的身影已經消失,而南岸的戰鬥則已完全在梁
軍的主導之下進行,魏軍只差沒有潰亂而已。
魏的將軍.甯永仁的馬已經倒下,他雖想徒步繼續戰鬥,但卻為曹景宗從馬上投
出的槍刺穿了咽喉。在命令從卒將其首級取下之後,曹景宗在馬上伸長了脖子:
「喂!你們有誰看到子雲?」
趙草也伸長了脖子望著周圍,不一會兒他就見到了「陳」字的大旗而報告道:
「已經照預定的乘上軍船往北岸了,就是那艘船!」
「嗯!終於到了這個地步了!」
曹景宗笑著。不過即使在這個場合,看來還是一副帶著好色的臉。
「看看淮河吧!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光景呢!」
趙草在雨中張大了眼睛。這時在西橋的上游除了有二十艘軍船並列外,還依次放
出了合計六十艘的小舟。這些小舟上都沒有人,而是排著裝油的桶子和柴薪。當然,
這些柴也都淋過了油。兵士們將小舟推出,乘著濁流的小舟立刻就以驚人的速度接近
浮橋。浮橋上的魏兵雖然吃驚,但已無法阻止。而當船上的韋叡一揮竹杖之後,數百
支的火箭便自雨中飛射而去刺向小舟。而幾乎在同一時間,小舟已衝撞上了浮橋。
黑白的世界裡,突然綻開了深紅和黃金色的巨大花束。
船上的油以大而恐怖之勢籠罩上浮橋。而火焰則以一瞬之差追上,構成浮橋的木
板立刻燃燒起來,小舟的行列也跟著燒著,鐵鎖則完全灼熱,最後連橋上的魏兵也著
火了!身上帶著火焰的兵士慘叫著倒下,一一落入了濁流之中。
帶著火星的鎖鏈飛舞著,小舟的破片也燃燒著飛向空中。
急速接近的梁軍軍船以鐵製的衝角衝向浮橋,浮橋的一部份完全地遭到瓦解,打
開了一個大約十步的空隙。接著,從軍船上又放出了另一批滿載油樽和柴薪的小舟,
流向下游的東橋。
這一次,換東橋燃燒了起來。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建康之花、洛陽之夢】
I
似是降了永遠的雨,將大地閉鎖在灰色之中。而其中燃燒著的浮橋則泛著異樣的
紅色,就像是瀕死紅龍的最後掙扎一樣,具有奇異的美感。
這樣的奇景,在離淮河十里的地方也能看得很清楚,而其中最受動搖的,當然就
是在南岸作戰的魏兵。
「橋被燒毀了!」
「沒有退路了!這樣會被殺死的!」
「渡河吧,用游的好了!」
「我不會游泳怎麼辦?」
魏兵之間為恐怖所籠罩,在悲鳴之中開始奔跑,他們捨棄了前面的敵人梁軍,而
是跑向後方的淮河。
魏國是強兵之國,自晉統一天下以來,魏以武力再度統一了十六個王朝四處林立
的黃河流域。以後,七十年來,魏在南邊壓迫著南朝,在北邊阻擋著意國侵入中國本
上的騎馬民族,武力甚是強大。
只是,不管是怎樣的強兵,在恐慌之際,只是悲鳴狂叫,失去了理性和勇氣,為
了求得安全而想逃離危險的地方。淮河南岸的數十萬魏兵,就在互相地推擠中向淮河
前進著,像是狂鼠的大隊一樣。
只要能過河就會得救、就可以回到故鄉!這樣的幻想驅趕著兵士一直衝到淮河水
面中。
在濁流之中,立刻就擠入了數千人。本來就不大會游泳了,再加上穿了甲冑,頭
手只有一瞬之間浮出水面,而當褐色的波浪捲過之後,就全部都消失在水下了。
看著眼前慘劇發生的後續數千人,雖然盡力地想要止住腳步,但卻抵抗不了繼續
前進著的數十萬人的壓力,連因雨而變得脆落的地盤都承受不了他們的重量而從岸邊
剝落,又有數千人為淮河的濁流所吞沒。
數千又數千,現在的淮河中滿是魏兵,經過十次左右,河岸上滿是淹死的屍體,
後面的魏兵才好不容易能在水浸至膝的程度中停下來。
「投降吧!只要投降就能得救,快放下武器投降吧!」
梁軍的勸告在耳邊響起,當魏兵突然了解了話中的意思時,他們就紛紛放下了弓
和槍,也脫去了冑甲,在泥水之中跪下。與其無意義地死於濁流之中,這應該是較好
的選擇吧!
當然,在南岸的某些地方,戰鬥依然還在進行著。
魏兵的總帥中山王.元英,不但身邊的十數騎衛士都被誅殺,連他的馬都已倒
下,只有徒步揮著劍退到岸邊,在斬倒了七、八人過後,他的戰帔已被斬裂、甲冑因
衝擊而龜裂、連頭盔都掉了,頭髮在空中飛散著。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原來是從梁軍手中偷來小舟的奚康生,趕來救中山王了。
「殿下,這兒!」
奚康生揮著染血的大刀大叫,中山王在泥中奔跑著,跌倒了二次。這名在洛陽的
美姬中大受歡迎的貴公子,現在卻為血和泥水所污,以必死的形相划著小舟。追蹤而
來的梁軍四人全都為奚康生的大刀所斬,小舟才好不容易離岸。
蕭寶寅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蕭寶寅也有忠實的部下,如郭子恢、張始榮、廬祖遷、元達、周恭叔、魏續年
等,至於他們誰是從齊而來的亡命者、誰本來就是魏的武將已無從得知。他們只是拼
命地忠告著:
「鎮東將軍,如果在此白白送死的話,那就難伸大志了!還不如先暫退,以待後
日再戰!」
像惡夢初醒一般,蕭寶寅望著他們,將手中折斷的槍捨棄。這一天,他已在亂戰
之中折斷了四支槍。
「下一次再於長江岸邊作戰吧!我一定要親眼再看到長江!」
蕭寶寅在部下的包圍下,在河岸邊斬殺了梁軍的一個小隊,奪得四艘小舟。其中
雖有一艘後來在濁流之中翻覆,但蕭寶寅總算是平安到達了淮河的北岸。
自早晨開始的死鬥,於夕日將近時進入了掃蕩戰。在淮河上以雄偉自誇的浮橋已
經完全燒毀,崩落於濁流之中再也不復存在。在南岸構築之魏軍陣營也已被破壞,人
馬的屍首埋在泥水所形成的海中。岸上也滿是屍體,大雨則平等地衝激著所有的一
切。
北岸的魏軍雖然不斷後退,但還不到總撤退的地步,對於殺到的梁軍,另一方
面,魏軍則在彙整了從南岸幸運地逃出的己方之後,激烈地又展開了執拗的戰鬥。
胡龍牙指著一個方向:
「魏軍的陣中失火了!」
陳慶之看去,魏軍的陣營在雨中燃起了紅色的火焰之列。在強風的吹拂下,無數
的雨滴打向梁軍的身上,而同時,黑煙和白煙也都在風中渦流著。
「是我方的攻擊嗎?」
對於胡龍牙的問題,陳慶之回答道:
「不對!在那兒的並不是我方的人,應該是魏軍自己放的火。」
「為甚麼要這樣做呢?」
「是要做成火焰的障壁,以阻擋我軍的追擊,我想一定是楊大眼的命令!」
雨水打在陳慶之的臉上,讓臉上的血氣更失:
「也就是說,楊大眼現在正扼著去道。危險!不能亂追上去,否則會受到反擊
的,到此為止吧!」
他差勁地操縱著自己的座騎。
「可是韋使君已經先往前去了,您看!」
宋景休指著前方。乘著轎子之老將的豐姿,在灰色的雨幕中,但陳慶之還是清楚
地見到了。
「他真是老當益壯呀!」
不過,這不是感慨的時候,如果萬一失去韋叡的話,那這些作戰就不算是大獲全
勝了!
「快阻止他!」
在受了指示之後,宋景休策馬飛奔而去。
雨勢雖然減弱,但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如果空氣乾燥的話,那魏軍的陣營一定
會在短時間內燃盡,不過,由於雨造成了火勢的減弱,但由不致將之熄滅,就變成了
長時間燃燒的態勢,也使得梁軍的追擊變得更加不易。
這就是楊大眼的計算。
「韋使君,請您止步!」
正當宋景休的呼聲傳到時……
「楊大眼!」
畏懼的叫聲響起,猛然追擊敗敵的梁軍也緊急地停止了腳步。
Ⅱ
背著魏軍的陣營,一個漆黑的巨大騎影站立著,熱風吹動著戰帔。橫在鞍上的戰
斧,柄長一丈八尺,刀刃厚而銳利,即使是身著甲冑的敵人,也可將之擊碎。他緩緩
地舉起了戰斧,以火焰為背景孤立著。而梁軍則像夢魘一般地凝視著他。
「殺!」
落雷一般的咆哮之後,對於這個人馬一體的黑影,就別說是要怎麼對付他了,梁
軍連動都動不了。
楊大眼的戰斧再度捲起了血的風暴。
隨著一陣異音,梁軍的人馬一一飛出,劍也折了。槍也彎了,還戴著頭盔的首級
就這樣在空中飛舞著。舖滿大地的鮮血為雨水所沖去,但一瞬之後又再度被染紅。
陳慶之停住了呼吸,而在灰色的煙霧掩蓋的天地之間,則連繫著鮮血所形成的瀑
布。韋叡依然坐在他的轎上,本來在這位充滿儒者用範的老將和楊大眼之間,有著數
百的人馬障壁著,然而在一瞬之間,這兒卻化成了沒有生命的染血空地。
韋黯戰慄著,因為楊大眼的車輪眼似乎正看著他。不過,韋黯立刻就了解了事
實,楊大眼所看的,是乘在轎上的老父。
楊大眼騎著他的黑馬突進著,根本沒有人能夠擋下他。踏著無人的大地,北方的
猛將和南方的智將即將衝突。
韋叡沒有移動,他只是無言地舉起了手中的竹杖。左右立刻出現了持弩的兵士,
排成了甲冑之壁。前後共二列。前列的兵士單膝著地,而後列的兵士則站立著。
就為了楊大眼一個人,韋叡卻準備了二千張弩弓。
「這個男子可不只這樣的價值,愈多愈好!」
在老父的身邊,韋黯大叫著:
「攻擊!攻擊!」
就像是暴風突然颳起一樣,二千張的弩弓發出了二千支的箭矢射向楊大眼,這可
是戰史上少見的高密度齊射。
楊大眼的右腕深深地插上了一支箭,手中的戰斧脫手而去,這個染滿無數梁兵鮮
血的武器終於落了地。
「喔喔!」楊大眼大叫了一聲。
在右腕上插著話的情況下。楊大眼以左手抓著韁繩正要離去的時候,受了十支以
上箭矢的黑馬終於不支而前肢折倒。
在摒息觀看的梁軍之前,黑馬和楊大眼一同倒地,大家只感受到這個光景就如同
奇妙慢動作,隨著泥水的飛沫濺起,似乎有甚麼東西打到地上的聲音。
「楊大眼倒地了!只要殺了他就是千古的威名!」
不知是誰叫了起來,這聲音驚醒了全體梁兵凍結的意識,大家一口氣動了起來。
這是個誅殺無雙豪雄的好機會,激起了大家的熱情和狂叫。
「住手!」
當陳慶之的制止聲響起時,人馬劍槍已經奔流而去,在混亂的武器之下,看似已
經斬到了楊大眼的巨體,然在下一瞬間,血柱卻已奔騰起來,猛進的人馬倏地後退。
緩緩提起的楊大眼左手之上,只見一把連劍鍔均已染紅的大劍。
再度凍結的大氣為馬蹄聲扯裂,在黑煙的渦流之中出現了十數騎影,其中還有一
頭空馬。一個女聲大叫著楊大眼。楊大眼將劍往地上一立,以左手將右腕上的箭拔
出,對著倒下的黑馬一禮之後,以左手單手騎上了空馬。
以楊大眼為中心的一群騎馬者,在無言中消失於煙霧之內,這時梁兵之中才傳出
了嘆息的聲音。
當楊大眼在阻止梁軍時,中山王正努力地在往北方的道路驅馳著。奚康生一面集
結著敗逃的兵士,一面等待與楊大眼會合。一直到半夜,中山王才好不容易到達了魏
軍的後方基地梁城。
中山王在馬上朝後方望去,連一個跟隨者都沒有,一直將他帶到此處的只有身下
的馬,這就是這名武名甚高的魏之皇族唯一的部下了。
「八十萬的大軍,如今就只剩一騎了!」
中山王自嘲著。雖然曾有過退卻的經驗,但如此的慘敗還是頭一遭。戰袍上乾涸
的泥土剝落著,中山王往馬頸一拍,向著城門行去。
這時,中山王才意識到,自己所愛用的玉笛不知掉落在何處了!
「鍾離之戰」終於結束了!
同時,雨也差不多停了,像這樣下了七十多天的長雨,在淮河流域也是很稀有
的。從魏軍看來,不禁要認為「並不是敗給梁軍,而是敗給了大雨!」了!
魏軍的戰死者十萬人,而溺死者也有十萬人,遭梁軍俘虜的則有五萬人。
這已經是無法將千人以下的數字正確地計算的龐大損害了!而相當地,梁軍的死
者則只有一萬餘而已。
關於負傷者的記錄並不清楚,但凡是生還的魏兵大半都是如此吧!總之,五十萬
人以上的魏軍都是帶著傷回歸故國的,這些大半是本來就在淮河的北岸,而從南岸回
來的,則是突破了梁軍的包圍,迂迴地從上流渡河的不屈之人。
梁軍雖欲追逐戰敗的敵人北上,但細作的報告很快傳來:
「魏的安東將軍邢巒率了十萬大軍在洛陽的前方二百里處佈陣,軍容整然,完全
未因中山王之大敗而動搖!」
曹景宗看向韋叡:
「原來如此,即使中山王敗陣,魏軍還有邢安東呀!」
「如果隨便追擊下去的話,慾望太深是會遭到報應的!」
「那麼,要帶隊回頭了嗎?」
其實梁軍此時已經佔領了淮河以北的十六個城池,就像韋叡所說的一樣,是不該
慾望太多的!韋叡和曹景宗在命令全軍班師回頭之後,這名老將的轎子就在白袍隊的
簇擁之下,梁軍的部隊整然地南歸。
鍾離城在泥海中無依地孤立著,城壁已經半毀,從八個大洞中侵入的泥水浸滿了
城內。而城門在為援軍而開時,竟然還崩壞了!韋叡和曹景宗放下百餘艘小船準備入
城,然而魏軍人馬的屍體,甚至泥中的衝車而導致入城花了相當的時間。在直浸及膝
的泥水之中,昌義之迎接著韋叡。
「更生!更生了!」昌義之只說了這兩句話,代表著「生還、得救」的意思。韋
叡伸出兩手,昌義之提起了尊敬老將的手,好不容易才能再出聲:
「對了,有個叫做梁山伯的年輕人應該突破了敵陣來到使君的御前,請問現在在
哪裡呢?」
「關於這事就說來話長了!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再說吧……可惜了這樣有為的人
材……」
從老將的話中,昌義之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他皺起了眉頭。在突然想到了甚麼
後,他朝曹景宗鄭重地行了一禮。曹景宗則開朗地回了一禮:
「平安無事比甚麼都重要!既然已經不需再為籠城而節約了,那今宵就可以好好
地來喝酒了!」
笑聲和歡聲充滿了城中。
陳慶之一個人在城壁上緩步走著。天上的雲更厚且廣,但卻從各處洩下了陽光,
粗大的光箭直射地上。淮河之流勢並沒有減弱,咆哮著的濁流將所有阻擋的一切盡數
掃去。灰褐色的荒野上,耐住洪水和戰火的數棵樹木,似乎就顯得格外地珍貴了!
陳慶之嘆了一口氣,倒並不是因為戰爭,這名年輕人了解了他所失去的東西是多
麼地重要,光是自己能夠生還,就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了。當他如此想到的時候,七十
日不見的淚水又再度地從臉上滑落。
Ⅲ
在「鍾離之戰」後──
曹景宗因為大功而升任侍中領軍將軍,食扈二千戶。同時還如以前的希望兼任了
江州刺史,只不過在他前往任地的途中卻因大病而死。這是天監七年(西元五○八
年)的事,享年五十二歲,距鍾離城的大勝只過了一年多,諡號壯侯。
趙草隨著曹景宗之死而離開了軍中進入佛門,不管他是進了建康城內的同泰寺、
還是在不知名的山廟中了結生涯,又或是如傳說中地依達磨大師的足跡前往洛陽,總
之是從歷史的表面消失了,何時、何處、又怎麼死的已沒有人知道。
昌義之依然繼續著身為梁之武將的人生,官升護軍將軍,在普通四年(西元五二
三年)死去。馮道根則在普通元年(西元五一○年)以五十八歲死去,諡號威侯。
韋叡在此之後依舊以梁之名將而活動,過了七十歲還貢獻著他的氣力和智力,歷
任右衛將軍、散騎常待、江州刺史等,直到車騎將軍。只要他去到前線,魏軍連攻擊
他都不想,「韋虎」的名聲震動著洛陽。
同時,韋叡在正史上也留有「個性慈愛」之名,他建築設施養育孤兒,把教他們
學問引為樂事,受到了從皇帝、從部下、甚至庶民的敬愛。他死於普通元年(西元五
二○年)八月,享年七十九歲,諡嚴侯。在這裡,「嚴」指的並不是嚴厲,而足嚴正
的意思。
魏的中山王.元英在將王位歸還之後,就以無位無官的平民身份在家反省,不
過,他的名聲和實力對魏來說還是必要的,當皇族之一的京兆王叛亂時,元英就任征
東將軍之職再度領軍。之後,他也曾再與梁軍作戰,攻陷了武陽城和黃峴城,也誅討
了張道凝和彭弅生兩將軍。梁武帝.蕭衍就曾嘆道:「真在該在鍾離將元中山(中山
王.元英)誅殺了才是!」,魏宣武帝也一改其態度,說道「南方的守護就交給卿
了!」,並任其為尚書僕射,也就是宰相一職。在名譽完全回復後,他的活動穩定了
兩國的國境地帶,只是越過淮河前往建康的機會再沒有第二次就是了!中山王死去的
時間是在永平三年(西元五一○年),享年四十三歲。和曹景宗一樣,都是在鍾離之
戰後沒多久就死了。
蕭寶寅在鍾離敗戰之後,因為責任問題而被除爵,但還是照預定與魏的南陽公主
結婚而再度回復了地位。南陽公主是個堅強的女性,她溫柔地包容傷心的蕭寶寅,讓
蕭寶寅從心愛著他的妻子,一生都未納過側室。
後來蕭寶寅成為安東大將軍,受封為齊王,完全地成為了魏的皇族。在與梁軍的
作戰中也獲得不少的武勳。當他出任徐州刺史時,除了公正地實行政事外,還投入私
財興建學館,讓家貧的小孩免費就讀,深受部下和民眾的敬愛。除了他對梁的憎惡這
一點外,他倒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
後來魏的朝廷內亂引起了國內叛亂,在賊軍的橫行下,連長安都被叛軍所佔領。
蕭寶寅因有奪回長安之功而升任驃騎大將軍、尚書令,他就這樣留在長安,眼見洛陽
的混亂,大概是一時地血迷心竅吧,他竟自立稱帝,國號當然為齊,在建康滅亡的
齊,卻在長安再興了。
只不過,這事並不長久,很快地,魏之大軍就攻入了長安。在激戰後蕭寶寅大
敗,一直被護送回洛陽。直到要以叛逆者的身份而處刑之時,妻子南陽公主送了美酒
進入牢中。他感謝了妻子,將酒欲盡之後,從容地受斬。
「這是天命,可是,我到底是以哪國人的身份而死的呢?」
這就是他的最後。永安三年(西元五三○年),蕭寶寅享年四十五歲。而在丈夫
死後,南陽公主就進了佛門終其一生。
楊大眼自生還回洛陽之後,因敗軍之罪而被貶為最下級的兵士,被派到北方邊境
的守備隊中。然在柔然來襲之時,他以其豪勇在一日之間誅討了三名敵將。一年後,
宣武帝敘任楊大眼為太尉長史.平南將軍,而命其回到洛陽。
「楊將軍回來了!」
洛陽的人們欣喜異常,當楊大眼回到洛陽那一天,共有五萬的群眾在街道左右歡
迎他,可見楊大眼受歡迎的程度了!
就這樣,楊大眼的功名復活了,可是卻發生了家庭的悲劇。原來當楊大眼被流放
至邊境時,他的妻子潘寶珠在洛陽與另一男子私通。這名男子和楊大眼相反,是名文
弱纖細的文官美男子,由於密告的緣故,楊大眼知道了這件事。在這個時代中,既然
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不管的,他要潘寶珠到寺中出家為尼。然而,潘寶珠卻說:
「人生的樂趣就在於此,如果要出家為尼的話,那活著又有甚麼意義呢?」說完
就自殺了。
楊大眼後來和一名元氏的女性再婚了。既然姓元的話,表示為皇族出身。這名女
性和同為皇族的南陽公主不同,他對失意的丈夫並未溫柔安慰。於是楊大眼就不再喜
歡待在洛陽,而自北到西至南地在轉戰於戰場上。他也曾和蕭寶寅一同再度進逼鍾離
城,只是未曾發動決戰便撤兵。在潘寶珠死後,再也沒有甚麼精彩的事跡了。
魏神龜元年(西元五一八年)楊大眼去世,其正確的享年並不清楚,只知大概是
在五十多歲,沒有諡號。像這樣具有功績的有名人物卻沒有諡號,也算是個有名的事
件吧!
楊大眼死後也發生了繼承的問題。本來,應該是由十七歲的長男楊華繼承的,但
後妻元氏並不認可。在丈夫死去之時,她已經懷孕,根據《魏書》中的記載。她抱著
大大的肚子說:
「要繼承這個家的人就在這裡!而不是你這身份低賤,由姦婦所生的小孩!」
不止是自己,連母親都被侮辱了,楊華因憤怒和屈辱而戰慄著。而楊華的母親,
就是自殺而死的潘寶珠。
由於長得像母親,楊華可是洛陽數一數二的美少年。當時掌握朝廷實權的皇太后
胡氏就喜於他的美貌,而想與之交往。「你說的我都可以做到,也可以讓你繼承楊
家!」只是,楊華還記得幼小時父母之間的悲劇,而且這名潔癖的少年對皇太后的誘
惑只有嫌惡。誰知繼母對他並沒有好感,甚至連亡母都嘲弄了。
楊華再也忍無可忍。
當以楊大眼的遺體為中心的葬儀隊伍向著故鄉前進時,在夜晚的宿站中,楊華和
兩位弟弟突然打開了亡父的棺蓋,將遺體取出。當姻親趙延寶大叫「做甚麼?」之
時,楊華一話就將趙延寶射殺。而這個趙延寶,就是向楊大眼密告潘寶珠私通男子的
人物。
楊華把父親的遺體放在自己的馬上,在弟弟左右的守護下,三人策馬南行。這三
人雖是少年,但都是不恥於父親的勇者,再加上追的人也不怎麼熱心,三人就突破了
國境亡命至梁。
由於這樣的事情,楊大眼的葬儀就變成在梁舉行,其墓也在遠離故鄉的遙遠南
方。大概就是因此,魏的朝廷才沒有給他諡號的吧!楊華後來出仕於梁的朝廷,因其
武勳而成為太僕卿.太子左衛率.益陽縣侯等。對蕭衍來說,一定也不會想到楊大眼
的兒子居然會在自己的手下做事。
Ⅳ
在鍾離之戰後,陳慶之也成了梁一流的將軍,和韋放等一同在北方國境持續著與
魏軍的戰鬥。
而使陳慶之的勇名天下皆知的,則是在大通年間(西元五二七年∼五二九年)的
事情,也就是陳慶之四十四到四十六歲的時期。
當時魏的朝廷因帝位而產生了內紛,重臣爾朱榮領兵佔據洛陽,殺了幼小的皇帝
和皇太后獨攬權勢。而皇族之一的北海王.元顥就因此而亡命至梁。
已經六十幾歲的蕭衍出手援助了北海王,命陳慶之護衛北海王回到洛陽。其實蕭
衍的本意也就是命令他攻擊洛陽,並讓北海王即帝位。陳慶之雖對蕭衍的命令覺得無
謀,但最後還是接受了。
北海王即位稱帝後,封陳慶之為魏的鎮北大將軍.前軍大都督,展開了對洛陽的
進擊。
其實最初不滿的就是北海王,本來他以為至少會有全部十萬兵力的,但陳慶之卻
只率領了七千騎。然而這全員白甲白袍的騎兵隊,就是傳說中的白袍隊,只不過這時
已不可能全部都是白馬了。
魏軍首先派出了七萬兵在罹陽迎擊陳慶之,就在一日之間魏軍完全被擊滅。接
著,二萬的兵力又在考城與陳慶之展開了戰鬥。考城是魏十分少見的一個四方為河川
和濠溝所包圍的水城,而陳慶之則令全軍乘筏攻擊,一日之間又將之攻陷了。
於是,魏軍又出了十五萬兵在榮陽展開戰鬥,在這雖然僵持了二十日間,但結局
還是以產生二萬屍體的結果敗走。緊接著到達的二萬四千援軍也在一戰之間潰滅。
將要塞虎牢關在三日間攻陷的事情,造成了洛陽極大的震撼。「陳慶之來了!」
這句話形成了魏朝廷的恐慌,連軍隊都放棄了洛陽的守衛逃走,更別說是皇帝和爾朱
榮了,洛陽就這樣變成一個空城。
而陳慶之也得以進入洛陽城中,這是韋叡和曹景宗都沒有辦法達成的壯舉。在魏
的領土內進擊一百四十日,其間激戰四十七回,全部都獲得勝利,攻陷了三十二座城
池,簡直就是魔術。
而之前在鍾離戰場上所唱的歌,如今也在洛陽響起──
名師大將莫自牢
千軍萬馬避白袍
北海王再敘任陳慶之為侍中.車騎大將軍和左光祿大夫。陳慶之雖然接受了,但
內心並不因此而高興,因為北海王不適任皇帝這件事已經相當明朗了!
即使佔領了洛陽、即使住在宮中,但北海王的權力基礎十分地脆弱,只有陳慶之
所率的梁軍七千守護著他而已。在洛陽之外,準備奪回帝都的爾朱榮已經集結了超過
二十萬,直達三十萬的兵力,如果要守住洛陽的話,一定要有新的政治方針才行!可
是北海王卻只是躲在後宮的美女酒色之中,即使陳慶之前來會面都不接見。
陳慶之所率的七千騎幾乎沒有損傷,雖然這已是十分令人吃驚了,但以這樣的兵
數要防衛洛陽實在有所困難。陳慶之提出了要求十萬援軍的書信準備送至建康,但北
海王的側近則有不同的意見:「陳慶之是古今的名將,也是只有七千兵即能陷落洛陽
的人,如果他取得十萬援軍的話,也許會危及陛下的地位,坯請您注意提防!」
於是北海王就壓下了陳慶之的信件,繼續地連日沉醉在酒池肉林之中。
某夜,當陳慶之在北海王所給的宅邸中對月嘆息的時候,幕僚前來參見。來人正
是馬佛念和宋景休。這時期,胡龍牙和成景巂們是否還在軍中,因為他們的名字已不
在記錄之上,所以已經無法得知了。幕僚們向陳慶之展開了熱心的說服:
「陳將軍以七千兵士就立下了陷落洛陽的空前大功,但也因此而將遭來危險!不
管是聖上(蕭衍)還是魏主(北海王)都會對陳將軍的才幹和武勳感到忌憚,而魏主
甚至還忘了陳將軍的大恩,而成了這樣的醜態……」
「你們想說甚麼?」
陳慶之以冷冷的聲音說道。
「您不如就將魏主廢了,由陳將軍自己於洛陽號令天下。這可是天賜的良機
呀!」
是說自立為帝,要陳慶之捨棄南朝而成為北朝之主,馬佛念這樣建議著。其實在
此一時期,西面有蕭寶寅在長安自立為帝而與魏軍作戰著,與其結盟也在馬佛念的考
慮之內。
如果這時陳慶之接受了馬佛念的意見的話,那麼南北朝時代的歷史將會如何改變
呢?只不過,陳慶之和蕭寶寅做了不同的選擇,他笑笑地搖了搖頭:
「眾位卿家是喝醉了嗎?」
就這樣結束了一切。
最後的結局相當激烈,勇猛卻殘忍的爾朱榮逼近了洛陽,且將北海王所集結的軍
隊擊破,而北海王也下落不明。收到此報的陳慶之靜靜地告訴部下們:
「洛陽之夢結束了,現在全軍準備回建康吧!」
陳慶之佔領洛陽達六十五日,七千兵士整然地退出洛陽。自認為勝利的爾朱榮領
了三十萬大軍追擊,然而令人不敢置信地,十一次的會戰都為陳慶之所擊退,直到梁
軍渡過一條河後,因為漲水淹至橋上,爾朱榮才放棄追擊。這時告知陳慶之橋樑所在
位置的聽說是一名無名僧侶,但是不是趙草就無法得知了。雖然七千的兵數滅了一
半,但陳慶之終究回到了建康。
迎接著生還的陳慶之,蕭衍流下了淚水。這名老皇帝對於未予陳慶之大軍而讓他
孤立一事十分地後悔:
「你回來了,太好了!」
他任陳慶之為右衛將軍,封為永興縣侯。和「北朝之主」比起來,這當然不是甚
麼了不起的地位,但他卻對此感到滿足,而賜與他的金銀,他則全部份配給了戰死者
的遺族。
之後陳慶之依然為梁戰鬥著。像是造成了天下大亂的侯景,就曾以北朝將軍的身
份領了七萬兵力與陳慶之的一萬梁軍作戰而遭擊潰,只剩他一個人逃回。而陳慶之至
死為止也從未敗過。當他擔任予州刺史的時候,由於農作歉收。有許多人餓死,他除
了打開官倉,將儲存的米麥分配給民眾外,還從豐收之處急運米糧前來。予州的人民
替這位將他們從饑餓之中拯救出來的刺史建立了祠堂,還稱呼他為「仁威將軍」。
陳慶之死於大同五年(西元五三九年)十月,距鍾離大戰之後三十二年,陳慶之
時年五十六歲,諡武侯。
關於馬佛念和宋景休,在生還回建康之後就沒有他們的記錄,而白袍隊的存在也
從正史之中消失,當是與陳慶之之死一同解體了才是。
……在這個故事主要的登場人物之中,只餘下梁的武帝蕭衍還依然健在。他在陳
慶之死後還活了十年,直到八十六歲才崩御。在史上有名的「侯景之亂」之際,他為
侯景所幽閉,有時甚至連食物都沒有,他就這樣衰弱而死。如果不是命運如此悲慘的
話,也許他會活到百歲也說不定呢!後世的史家多有「梁之武帝活得過長」之評,他
的晚年因沉溺於佛教,而對政治和軍事的判斷力大減,也失去對社會矛盾的對應能
力。不過,在此之前,他也維持了「五十年江南無事」的和平和繁榮,建立六朝文化
最盛期的功績也是不可否定的。
他之後的溫和從他對弟弟臨川王的態度即可看出。臨川王不擇手段地積聚錢財,
直達巨億之富,在建康城內外有超過五十座的宅邸和別莊,光是銅錢就有二億枚以
上。而他放高利貸或是強取他人土地的行為,更是為人所怨。
天監十七年(西元五一八年),也就是楊大眼死去那年,臨川王企圖暗殺兄長蕭
衍。動機除了可能是想奪取帝位之外,還有臨川王愛妾的弟弟殺人、臨川王自己也與
宮中的女官私通等醜聞害怕被爆發,因而便立下了暗殺的計劃。弒逆皇帝本來應是死
刑的,但蕭衍並未給予弟弟處罰,二個月後還敘任他們司徒.中軍大將軍。自此以
後,梁的皇族和大貴族不由想到:「連弒逆未遂都可以饒恕的話,那不管是甚麼罪
名,皇帝都不會追究了!」因而更加地無法和不正。的確蕭衍是個無個性區別寬容和
無原則的人,而天監十七年也就成了蕭衍治世的轉機,也成了以後北方來襲的血之風
暴的根源。
揮著染血的長劍踏入宮中的叛將侯景,讓老邁的蕭衍忍不住身體的戰慄,治世時
的帝王英氣再也不復存在。
蕭衍死時,北方的魏已經分裂,東魏的國都在鄴、西魏的國都則在長安,為權力
者所放棄的洛陽便急速地衰退了……。
下雨的日子已經結束五天,土地依然鬆軟,草地依然濕潤,但陽光卻已是初夏之
物,就像是要挽回之前七十幾天的暗沉一樣,強而烈地照耀在大地之上。抬頭所見的
處處都是晴空,就像是一年之前一樣。
「那時候才一轉頭,就看到了祝英台,她被鹽賊所追趕,盡了全身的力量跑在草
地之上……」
現在在陳慶之的身前,有一座小小的墳墓。如小童般高的石碑上,刻著梁山伯和
祝英台兩人的名字。在生前不能結合的兩人,死後終能葬在一起,這也是陳慶之的一
番心意。
陳慶之之外。旁邊還有其他的人影,曹景宗、趙草、昌義之,還有馬佛念。其中
只有昌義之認識生前的梁山伯,而不認識祝英台。至於以王茂的使者看到鍾離之戰全
貌的馬佛念,則在回到江州向祝英台的兩親報告過祝英台的死訊之後再回來,對於接
受這樣工作的馬佛念,陳慶之倒是蠻感謝的。
說到感謝的話,祝英台在死前也曾對陳慶之說過「謝謝」,那時祝英台的表情,
陳慶之一輩子也忘不掉。其實陳慶之才該感謝!如果不認識祝英台的話,也許他會除
了作戰之外甚麼都不知道地死去也說不定。這麼想來,他自然就對著墳墓前南地說著
「謝謝」了。
「很好很好!你也有些成長了呢,子雲!」
曹景宗很偉大似地說道:
「能夠讓喜歡的人和她的愛人一起,他們在天上也會祝福你的!」
陳慶之無言地點點頭。就在這時,有甚麼東西橫過眼前,靜靜地在四人之間飛舞
的,是二羽彩蝶,通透碧綠的綠色,就像是翡翠一樣地美麗。
「哦,是蝴蝶呀!還有兩隻……已經不是這樣的季節了說……」
對於昌義之所言,趙草微笑著:
「感情真好呢!該不會是梁殿下和祝小姐所轉世的吧?你說呢,陳將軍!」
「趙,你倒是個和你的臉孔不像的夢想家嘛!」
曹景宗促狹地笑道。
「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韋使君還在等著呢!光是想到回到建康以後聖上
會賜與的萬金就令人高興得想要笑出來呢!」
在以俗不可耐的口調說完之後,曹景宗一刻也不願等似地走向馬匹,昌義之、趙
草和馬佛念則在看了陳慶之一眼之後跟了過去。
在陳慶之的眼前,二羽的彩蝶依然親暱地飛舞著,愈來愈高,愈來愈高,一直到
溶入青空。一直看著這一切的陳慶之,正準備踏步離開時,鞋尖卻不知碰到了甚麼東
西,在發現這支半埋於土中的玉笛之後,陳慶之將之取了起來。一面懷疑著不知是誰
的笛子,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辦法放著它不管。
陳慶之就拿著滿是泥土的笛子,往等待著他的四人之處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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