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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nuit des elfes (精靈三部曲)
【第一章】
為什麼現在這個世界，幾乎沒有精靈存在？
這個故事記載著精靈一族最後的時光，他們在短短時間內，突然消失、衰亡
人類的脆弱邪惡和貪欲，毀了矮人王國與世界的和平；天性愛好和平的精靈，也變
得既人性又殘酷；妲娜女神托達妲挐女王的力量，在殺戮與戰爭中成為爭奪的寶物。
作者浪漫而華麗的文筆，繼《精靈的黃昏》之後，再一次帶領讀者前往亞瑟王史詩
的世界，展現另一種暴力又感官的視野。
當人類蹂躪毀滅了最後的矮族王國之後，這個世界自此也陷入渾沌。唯有精靈能夠
對抗人類，然而，精靈卻從廣大的森林中隱退，對即將威脅他們的危險毫無警覺。
為了阻止高盧公爵的勢力逐漸擴展，祭司梅林以女神之名，跟隨騎士烏戴爾，也就
是精靈皇后蓮安娜的情人。
蓮安娜授與烏戴爾神秘的力量，使他成為雙龍，並統領一支由自由宗族所組成的軍
隊，從此烏戴爾操縱大權，準備重建古老世界的秩序。然而，他必須在兩位皇后－
－為他生育子女的精靈皇后蓮安娜，以及美麗的人類皇后伊格梅爾－－真愛之間作出選擇
【出版緣起】讓想像飛翔
人活在真實與想像之間。
真實有具象的一切：工作、學習、親人、朋友……想像則無所不能：可能存在、也
可能發生，但更可能永遠不實現、也不可能發生。想像填補了真實的不足，可能也引領
了真實的未來方向，更彌補了人類真實的痛苦，形成一個可以寄託的空間。
奇幻文學是人類諸多想像的一部分，和許多的創作類型一樣，自成一個流派、各自
吸引一群讀者，形成一個以想像為主軸，與真實相去甚遠的虛擬世界。
在西方，這個閱讀（創作）類型是成熟的，從中古的騎士、古堡、魔怪，到演化成
科幻……等不同特性的分支類型。本身就有足夠的閱讀人口，不斷形成創作的動力。
有時候也會因為某些事件、作品，一下子使奇幻文學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像《哈
利波特》、《魔戒》等作品，不但擴張了奇幻文學的版圖，也給奇幻文學帶來新的生命
。
在華文世界裡，沒有西方式的奇幻文學，或者說沒有出版機構，有計畫大規模的引
進西方式的奇幻作品。但是我們逃不過穿透力強大的奇幻話題，《哈利波特》、《魔戒
》都是例證。可是中國有他自己的奇幻傳統，從《鏡花緣》、《東周列國演義》、《西
遊記》，到近代的武俠，其想像與虛擬的特質，其實是東西相互輝映的。
我們可以確定，奇幻文學已在中國社會萌芽，雖然人口可能不夠多，雖然讀者的理
解可能像瞎子摸象一般，人人不同，人人只得其中一小部分，但作為一個出版工作者，
我們要說：是時候了！應該下定決心，在閱讀花園中，撒下奇幻的種子，並許願長期耕
種、呵護。
「奇幻基地」出版團隊是在這樣的心情與承諾下成立的。以基地為名，意義深遠。
這是奇幻讀者永遠的家，這是意義之一，家是不會關門的，永遠等待奇幻讀者的遊子們
，隨時回來，補充知識、停留、分享。當然也是所有奇幻作者、工作者的家，長期陪伴
奇幻文學前進。
不擇類型、不論主流與支流、不論傳統或現代、不論西方或中國本土，這種寬容的
出版涵蓋面，則是基地的第二項意義。讀者可以想像，未來奇幻基地的出版園地，繁花
似錦、眾聲喧嘩。
從原點出發，奇幻基地是城邦出版團隊的新許願，讓想像飛翔，在真實之外，有一
個讀者可以寄託的世界，有興趣的，大家一起來！
奇幻基地發行人何飛鵬【魔幻之城系列推薦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從堂吉柯德一
書之後，宣揚騎士精神及浪漫幻想的騎士文學就此終結。在二十世紀中奇幻文學又因托
爾金破天荒的架空世界理論，和他嘔心瀝血的中土世界詳細架構，以及他的作品中所蘊
含的濃厚人文關懷思想，再度掀起了對科學和工業介入之前世界的懷念。因此，近代的
奇幻文學就此再度復甦。
在這發展的過程中，西方世界出現了許多或仿效，或繼承風格的奇幻作品；各個作
者也都各顯神通，展現出各種不同面貌的奇幻文學來。今天，《哈利波特》或《魔戒》
擁有能夠席捲全世界的魔力，並非憑空而生的。是這些奇幻作家一步步的推展和革命，
每一位巨人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夠呈現出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奇幻文學大致的風格
來。
奇幻基地中的魔幻之城系列，主要想呈現的就是這些本格派奇幻文學一路走來的軌
跡，也等於是呈現這些畢生以創造架空世界和精彩故事情節為職志的作家們成長的道路
。在歷經托爾金之後五十年的演變之下，這一風格的奇幻文學已經十分成熟，擁有相當
固定的面貌。當然，其中也有許多作品是在傳統中求變革的驚豔之作。在魔幻之城中，
讀者會看到的是在近代奇幻文學中最為熟悉的面貌，有刺激的冒險、有成長的主角，更
有無數的挑戰和怪獸等待著讀者的來到。但熟悉不代表一成不變，魔幻之城的作品希望
做到的是讓讀者在熟悉之中探尋新的可能性，看看世界各國的創作菁英們怎麼樣面對和
處理這麼多似曾相似的奇幻主題，進而開放出璀璨的奇幻之花來。
許多讀者經常會詢問，在看完《魔戒》之後，應該看什麼樣的奇幻文學？這個問題
有許多可能的答案，魔幻之城所提供的就是其中的一種。以承繼托爾金風格為主的這系
列奇幻作品，多半都看的出古代神話傳說的蛛絲馬跡。我們會看到類似辛巴達在四海中
冒險的壯闊背景，也有可能看到一千零一夜般的神秘氣氛，當然可能也包括了希臘神話
中諸神和人類糾葛的情愛故事。而這些種種的神妙故事也都如同各種文化中描述英雄冒
險犯難，進而逐漸成長的傳奇一樣，有著讓人想要投身其中的魅力。
打開魔幻之城的大門，你將站在許多巨人的肩膀上，俯瞰奇幻文學的軌跡……奇幻
基地總策畫朱學恒人物介紹按出場序排列：貝勒儂：羅格斯的國王。
高盧：貝勒儂的總管大臣、宮廷長及堂尚蓋爾公爵，之後成為羅格斯王國的攝政王
以及伊格梅爾的丈夫。
蓮安娜：高地精靈的皇后，拉登的妻子。
布蘿德蔚絲：精靈藥師，蓮安娜的朋友。
摩根：烏戴爾與蓮安娜的女兒。她的精靈名字為熙亞儂（皇家之意）。
貝德溫：羅格斯的主教。
羅格：黑巖山的王位繼承人。
拉登：高地精靈的國王。
巴德溫：紅巖山的矮人國王。
烏爾方：大議會的十二騎士之一，烏戴爾的朋友。
烏戴爾：十二騎士之一，蓮安娜皇后的情人，摩根（熙亞儂）的父親。
布杭：羅格的弟弟，黑巖山的攝政王。
葛溫迪奧：精靈祭司。
羅勒濟菲：意思為「自信的獅子」，精靈祭司的學徒。
布洛里安與朵里安：蓮安娜皇后的雙胞胎兄弟。
梅林：孩子氣的男人，半精靈，半人類。他的精靈名字為米爾汀。
伊格梅爾：羅格斯王國的皇后。
貝雷斯：專為皇后伊格梅爾服務的私人修士。
西斯德杭：男爵，烏戴爾的父親。
提爾：探路人，屬綠精靈。
艾拉德：西斯德杭村落的教堂神父。
伊爾圖：羅格斯王國的聖人，曾以伊爾圖．德．布諾克之名任騎士一職，現為修院
院長。
里歐：嘉爾梅里公爵，伊格梅爾的哥哥。
馬沃特：嘉邦的窩主，屬於結社的一員。
弗易德：蠻人戰士，烏戴爾的朋友，岩石村的領袖。
安東：國王的特衛，之後被皇后伊格梅爾封爵。
資料來源與感謝
中法對照表序言這個世界本來一直處於和平的狀態。根據古老的宗教所言，妲娜女
神托達妲挐之下的四支民族，分別擁有世界一角：人類分布於海邊與其沿岸的土地，矮
人藏身於山底，精靈生活於廣大無邊的森林，而屬於怪獸的地精一族，則處於高山另一
邊的高爾國，擁有一大片荒涼。
每支民族各擁有一件寶物，就像是神聖的女神將她的力量分散在這匹樣寶物之上，
好維持各民族之間的平衡：精靈擁有象徵智慧的「達格達聖爐」；人類擁有象徵皇家權
力的「法爾石」——法爾石亦稱為「法爾里亞」，當一位流著正統國王血液的人靠近時
，石頭便會發出低吟；地精擁有代表恐懼與暴力的「呂格長矛」；矮人則擁有象徵財富
田「努德劍」，那是矮人用山底下最珍貴的寶石鑲嵌而成，並世代相傳的一把黃金寶劍
。按照矮人的語言，這把寶劍被稱為「迦勒瓦茲」，人類則稱之為「王者之劍」，也就
是傳說中的石中劍。
然而有一天，人類遺忘了古老的宗教，失去了信仰，儘管有修士的存在，卻不再相
信上帝的存在，唯一的信仰就只有代表皇家權力的法爾里亞。人類對權力的渴望，讓他
們自以為是唯一被神選中來統治這個世界的民族。
人類國王貝勒儂，就以一場和地精奮戰的十年戰爭為藉口，再加上總管大臣高盧的
幫忙，一同策畫掀起精靈與矮人兩支民族的對立，以鞏固自己的權力。
矮人的寶物，被擁有無邊權力的結社之成員——灰精靈蓋爾偷走。這個由小偷與殺
手組成的組織，由總管大臣高盧指揮。
氣憤的矮人已準備隨時發動戰爭，追討黃金寶劍迦勒瓦茲。當時，一支組合了各民
族成員，並出高地精靈皇后蓮安娜帶領的遠征隊，正試圖挽救最後的和平希望。可惜結
社為了不讓蓋爾洩漏機密，於是安排一名間諜加入遠征隊，成功地將蓋爾殺人滅口，事
實的真相也隨之煙消雲散。僅存的生還者蓮安娜與騎士烏戴爾，最後才明白自己遭受了
玩弄欺騙。然而，他們已經來不及阻止沼澤灰精靈與黑巖山矮人之間一場愚蠢的戰爭，
也來不及阻止洛特城內人類與矮人之間的相互殘殺，而當中，紅巖山矮人國王巴德溫也
是人類刺殺的對象。
無可修補的裂痕已經造成了。
王者之劍從此落人貝勒儂的手中，而由人類統治所有民族的命運，似乎，也無法避
免。
第一章 戰役
一切是如此緩慢與寂靜。
他們就像從山底湧出的灰熔岩漿，一排排整齊地站在插滿焰形旗的矮人房舍前。無
畏的戰士們，一個個全副武裝，數量之多逐漸淹沒了平原，四周聽不見任何吶喊，也沒
有號角聲，正因為這片死寂，讓他們看來更令人畏懼。
天色尚早，冷冽的第一道陽光於草原乍現，朝露晶瑩閃爍。人類國王的軍隊早已於
夜晚時分，在紅巖山腳下紮營，清晨的來臨讓每個人開始甦醒。
當他們一睜開眼睛，不論是騎士或步兵，大家都對眼前為數眾多的矮人感到驚駭莫
名。他們紛紛轉過頭看著貝勒儂與總管大臣。
這兩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馬鞍上，編成髮辮的灰髮與那件披覆盔甲的藍白條紋罩衫，
讓他們看起來十分相像，兩人的臉色如同矮人軍隊般冷靜沉著，好像無視於眼前這場隨
時會爆發的戰役。
每個人在長官匆忙的催促下，趕緊回到自己的隊伍，心臟劇烈跳動，雙手沉重。突
然之間，到處都是下達命令的嘈雜、紛亂的腳步聲和戰馬的嘶鳴，這一陣混亂反而淹沒
了內心的恐懼。接下來，就只是等待了。
隊伍中的矛兵與步兵，個個把頭縮在飾有釘紋的外套裡，聆聽修士在天明的第一個
時辰便開始朗誦的晨經。修士們正聚集在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周圍，有些人不停地在胸口
畫十字。位於後方的騎兵與貴族騎士，一副絲毫未受影響的神色，依舊繼續用餐，一旁
的侍從正慌亂地替他們準備坐騎。
突然之間，軍隊前方傳來一陣陣低沉的震動聲。距離第一排弓箭手約一哩處，紅巖
山的矮人跟隨著銅鼓的節奏前進，逐漸出現在視線範圍內。
貝勒儂彎腰於總管大臣高盧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後，高盧便迅速策馬離去，並將所有
的侍從重新召集起來。隨後，這一大群年輕人，帶著籃子或小酒桶，開始分散於行伍之
間。他們把酒倒在士兵的頭盔裡，將麵包拋向空中，這一場出人意料的補給，讓隊伍在
同時紛亂失序起來。
高盧手持著裝滿酒的羊皮袋，向初昇的太陽致敬，接著一口仰飲而盡，濃稠的紅葡
萄酒看起來就像鮮血，流滿他的下巴與上衣，他開始驅馬奔馳，穿越過隊伍中央。
「喝吧，吃吧！」他一面大聲叫喊，一面將另一個羊皮酒袋扔向一個孩子的臉龐。
「這是耶穌基督的血與肉！」
他再一次大笑著，騎馬奔向第一排隊伍。此時，弓箭手已在前方的草地插下八至十
枝弓箭，以便之後能迅速發箭。
高盧直接從一位中士的手裡，搶過一面象徵國王顏色的藍白旗幟，將它固定於距離
第一排隊伍約一百呎的前方，然後折回原路，停在半途，心裡明白現在每個人正瞧著他
的一舉一動。
帶著憤恨、恐懼、希望。
高盧公爵面帶微笑，然而那張獨眼、被一條刀疤毀容的駭人臉龐，始終讓人無法安
心。
以人類的年齡來看，總管大臣和貝勒儂一樣，已算是老者，但以矮人的標準，他們
卻只能算是青少年而已。高盧以紅色皮線繫住頭髮，下巴剃得乾淨光滑，正好和絕大部
分蓄鬍子的騎士相反，他個子不算高大，卻擁有非凡的力量，他生於戰爭的年代，注定
為戰爭而活。他向眼前的軍隊掃視一圈，開始尋找國王的目光，貝勒儂遠遠地停留在軍
隊後方，貼身的十二騎士在一旁護衛。他覺得國王似乎正在對他點頭示意。
「弓箭手！」他一邊喊，一邊指著插在地上的旌旗，「當敵人一前進到這裡時，就
開始發箭攻擊！每人連發十箭，讓他們永遠拿不到我們帶來的寶物！」
總管大臣慢慢拔出一把巨大的寶劍，抬頭挺胸地坐在馬鞍上，朝著天空揮舞手中的
寶劍，好讓每個人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把黃金寶劍，在黎明蒼白的陽光下，更顯得光彩奪目，上面鑲有無數珍奇的
寶石，那是山底下工藝最精巧的矮人金匠，連續幾個世紀以來的傑作。根據傳奇記載，
努德劍是妲娜女神賜給矮人的寶物，意為「堅硬的缺口」，以矮人不悅耳的語言則稱之
為迦勒瓦茲。
人類稱它為「王者之劍」。
一陣譁然掩蓋了高盧的演講。年老的士兵們第一眼看到努德劍，均忍不住背脊發涼
，驚駭不已。
他們無法理解這把劍怎麼會在國王的手中出現，紛紛對貝勒儂可能犯下的褻瀆行為
，感到害怕。年輕的士乓直到如今仍不相信這傳說寶物的存在，立刻七嘴八舌向身旁的
長輩提出問題。一旁的修士，則不停於胸口畫十字。
高盧策馬開始於隊伍當中行走，手中依舊揮舞著那把矮人的神聖寶物。馬匹經過之
處，隊伍紛紛往一旁退開，肅靜無比，然而公爵不瞧任何人一眼。他停在弓箭手中央，
看著即將開戰的土地。
「王者之劍！」他喊，「矮人的寶物！這就是你們今天戰鬥的動機，也是我們今天
絕對會勝利的原因！沒有了寶物，矮人等於被判滅絕！然後很快，人類，也只有人類，
才能成為統治這個世界的唯一主宰！」
某些訝異的修士或僧侶，對高盧的言行感到憤怒不已，他們紛紛轉頭望著主教貝德
溫，但他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耶穌基督的信仰還太年輕。不論是公爵，甚至是國王貝勒儂，都還配不上這個宗教
。這兩個人就像大部分的人類一樣，什麼都不信，只一味地相信流血的價值，但至少他
們還知道人類需要信仰。對目前來說，這已經很不錯了……而將來還會有新國王誕生的
。
周圍的弓箭手已經重新排好隊形，三排隊伍一共三百人。他們身上穿著一件簡單的
藍白棉上衣，頭上戴著兩側以鋼條繫緊的皮帽，每個人都揹著裝有二十五枝弓箭的箭袋
，及一把高度約有四個手肘長的紫杉弓。另一方面，騎兵、矛兵、步兵及其他士兵，都
已重新聚集起來。
這整支隊伍等待著，凝視著矮人的軍隊慢慢朝他們前進，遠遠看來就像一堵會行走
的牆，當陽光照射在他們手中的斧頭或鋼製頭盔時，看起來也像一條巨大的蟒蛇，蛇身
數以千計的鱗片正閃爍不已。
人類吃著手中最後的麵包，喝下最後一口酒，眼神因為憤恨或恐懼而顯得焦躁不安
。他們的耳膜隨著矮人前進的鼓聲節奏震動著。砰、砰，連大地都隨著矮人的腳步聲震
動起來。
此刻已經日正當中，蒼蠅開始在流汗的人類四周嗡嗡出聲。弓箭手用身上的棉衣擦
拭微溼的雙手，舌頭舔著第一枝弓箭的箭羽，另一邊的矮人仍不斷前進。至少還有五百
呎……也許是半哩。
士兵不約而同地瞪大雙眼望著高盧，彷彿在等待一個信號或命令，不論是什麼，只
要能打破眼前的等待就好。
當矮人前進到只剩下三百呎的距離時，一位年輕的弓箭手突然失手發箭，箭矢落下
的地方離矮人還有好一大段距離。然而，這就像一個信號，人類開始叫罵髒話、吐口水
，緊握著拳頭、揮舞著武器。其實，他們怕得要死。
「想像我在樹林裡，在那裡，」總管大臣坐在馬鞍上吼著，「我的手中握著那把紅
色的紫杉弓！」
高盧中斷了好一會兒，凝視著年老弓箭手的眼睛。所有人都對吟遊詩人伊歐羅高奇
這首偉大的弓箭頌歌朗朗上口。從第二小節開始，某些人也跟著高盧一同唱著戰歌：…
…我的手中握著一把紅色的紫杉弓以堅日的手肘將它張緊上面還有一枝又圓又直的弓箭
和一個仔細雕琢的切口……前方高高豎立的焰形旗漸漸清晰可辨，上頭有著屬於紅嚴山
矮人的符文，一旁還有聞名遐邇，代表托殷王家族的深色軍旗，上頭的圖案是一面徽章
，縱向條紋代表的黃金寶劍，和高盧公爵手中揮舞的寶劍正是同一把。這就像下了一張
挑釁的戰帖：黑巖山矮人已經在前一場與沼澤灰精靈的戰役中大量犧牲，如今這群寥寥
無幾，由托殷王的繼承人羅格所帶領的矮人，仍舊因為寶物易主的事實而感到羞辱不已
。這把寶劍是矮人昨日的光榮，然而今日卻成為他們莫大的羞辱。也正因為如此，羅格
旗下的矮人滿懷激憤地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綠絲帶繫吾長長的箭羽尖銳的箭鋒沉重又堅固它的力道可以讓脆弱之人立時鮮
皿四濺……所有矮人的宗族，都為了這場神聖的戰爭聚在一起，有戰士、獵人，還有坐
在四輪驢車上的女矮人，隨著隊伍的前進，謹慎地敲打著銅鼓。
……想像著我雙腳踩在草地上背倚著楊樹幹和風輕柔地從背後吹過太陽在周圍閃漣
我最愛的女人就在身邊溫柔地看著我……接下來的歌詞，被一陣從弓箭手隊伍中傳出的
震動所淹沒。當矮人一眼望見敵人隊伍中那把金光閃閃的寶劍時，不禁發出他們特有的
驚人喧嘩聲。他們開始激動地往前奔跑，而大地就在矮人如打鐵般有節奏的腳步之下，
開始震動不已。
弓箭手紛紛射出第一枝箭，那就像一陣箭雨，讓世界瞬間風雲變色。
在第一批箭頭尚未刺進長滿鬍鬚的矮人戰士之前，弓箭手已經搭上新的弓箭，校準
、拉緊、彎下背、張開胸膛；他們右手的大拇指，將弓弦拉至耳朵或是下頷邊，就在下
一瞬間，手指一放，手肘在弓弦鬆開之下放鬆。
就這樣，一次接一次，每位弓箭手不到一分鐘，就發完十枝弓箭，而貝勒儂還安排
了近千位弓箭手在一旁待命……矮人對弓箭並不在行。儘管他們有時會使用彈弓，但那
也只不過用來打獵而已。當大批的弓箭朝矮人飛來時，他們便握緊手中的斧頭柄，彎著
背像躲雨般跑得飛快，踏過那些已經犧牲或是受傷的矮人。
高盧先前插下的旌旗，早已在矮人的進攻中被扯下來，不過弓箭手現在已知道如何
精確校準目標，不停以一波波數以千計的弓箭攻擊，射穿他們的皮製盔甲，刺穿他們的
肉體，把一個個憤怒的戰士釘牢在地，讓矮人國王的軍隊倉皇不已。
滿懷痛苦與憤恨的矮人已抵達第一排弓箭手的位置，開始以強壯的手臂揮舞著雙刃
斧頭，在敵人的軀體上刻出難看的斧痕。他們的斧面早已沾滿血跡，雙手朝著神聖寶劍
迦勒瓦茲的方向伸過去。
就在同時，高盧一聲令下，步兵紛紛往四面八方撤退，那景象有如一道水壩，突然
迎接猛烈的波浪來襲而潰堤般。
接下來，騎士大量衝進缺口，展開攻擊，殺死無數矮人。長矛抵抗斧頭，無疑就像
鋼鐵對抗皮革。
沒有一個矮人能碰觸到那把寶劍。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熙亞儂】
巨大的樹穹下陰涼無比，那是因為大部分百年老橡樹的濃密枝葉，只能勉強透進細
微的陽光；它們長得歪歪斜斜，樹幹下的青苔則形成一幢幢光影。
天氣雖然涼爽，然而蓮安娜全裸的身軀卻冒出顆顆晶瑩的汗珠，這並不只是子宮收
縮的關係。分娩前的陣痛到目前為止，都還間隔了相當的時間，嚴格說來，還不算十分
強烈。不，這另有原因。這是一種困惑和恐懼的感覺，有如數以千計的生物呼喊著死亡
，有如世界失去了平衡。
皇后躺在一片因秋天而枯黃的蕨葉地面與象徵繁殖的梣木之下，用手肘勉強支撐坐
了起來，看著藥師布蘿德蔚絲的眼睛。這位金髮的精靈抬起下巴，嗅著微風，皺起眉頭
，同樣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震動。
精靈很少看見藥師擔心。事情有點奇怪，令人不安……蓮安娜想要說些什麼，然而
一陣突來的陣痛讓她喘不過氣。這一次的陣痛比先前幾次都還來得強烈持久。蓮安娜睜
開圓圓的雙眼，對這一次密集的陣痛感到訝異，咬緊雙唇不讓自己叫喊，她朋友的手幾
乎都快被握斷了。
「呼吸，」布蘿德蔚絲喃喃她說，「陣痛開始密集了，這很正常，表示孩子就要誕
生了……」
藥師溫柔地將皇后額前被汗水浸濕的頭髮撥開，勉強露出微笑，然而那種奇怪的焦
躁感，讓她再次收回笑容。
為什麼連她都會感到透不過氣呢？她曾跟隨森林裡最有名的祭司葛溫迪奧習醫，也
有幾次參與難產的經驗。當然，精靈並不屬於繁衍頻繁的民族——相對來說，人類則是
不停地繁衍後代——再說，這次皇家血脈的誕生非同小可，然而她知道，並不是這種壓
力讓她的喉嚨和心臟緊縮……首先，四周瀰漫著一股像是從地底傳來的無聲恐懼，當她
凝視著蓮安娜，心中冒出一股困惑，一種非理性與無法解釋的恐懼。
布蘿德蔚絲轉身面向一旁圍成圓圈的其他祭司，人類稱她們為巫師。她們個個身穿
著隨周遭環境變化色彩的雲紋霓衣，臉色看來十分蒼白，然而眼神卻四處游移，表現出
相同的焦躁感。
布蘿德蔚絲看見皇后正看著自己，試著想說些話安慰她。就在這時，陣痛消失了，
她感到皇后的手正漸漸鬆開。藥師把手指輕輕滑進皇后的下體，略為估計了擴張的大小
。
羊水膜早已脹得鼓鼓地，毫無疑問，現在應該要讓它裂開，好增加分娩的速度，但
她卻因為深怕弄傷皇后，而放棄了這個主意。皇后的肚子實在大得不太正常，還是她可
能懷了一對雙胞胎呢？這樣應該就能解釋這一切……「妳最好側躺著，」她說，「這樣
會比較容易……」
蓮安娜出神地看著伸展在四周，一簇簇閃著紅光的樹葉，一切顯得如此平靜又充滿
力量，她轉移視線，對同伴露出微笑。
也許她應該告訴藥師才對……她腹中即將出生的孩子，既不是拉登的，也不是任何
一個精靈的。這是一個人類的孩子，是烏戴爾的孩子。至今，還沒有一個精靈生過人類
的孩子。也許她會因此死去？也許這事不為天地所容？然而米爾汀確實也在這樣的結合
下誕生，所以這是有可能的。
蓮安娜閉上眼睛，享受著片刻的歇息，然而米爾汀的影子卻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這位白髮的孩子氣男人，羸弱得有如一個年輕的精靈，但卻散發出一股令人感到壓迫
的光芒，連她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時，都被深深震撼著。這個嬰兒，也會變得和他一樣嗎
？新的陣痛讓她的思緒隨之消散無蹤，這一次她幾乎以一種感激的心情迎接痛苦。然而
，她再也不壓抑自己的叫聲了。她腹中的胎兒對一位精靈來說，實在太大了。她感到嬰
兒在蠕動，就在自己的腹部裡，如此巨大，鼓脹著她的軀體，撐開她的骨盆，幾乎要將
她五馬分屍。這是烏戴爾的孩子……「我現在要刺破妳的羊水膜，」布蘿德蔚絲輕聲地
說，「一點都不會痛。」
蓮安娜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她感覺到精靈把一根細木棒滑進體內，就在同時，一
股溫熱的液體濡溼了她的小腿，引起一陣比先前還要劇烈的陣痛。
「很好。」藥師以儘可能平靜的口吻說道。
她將髒污的木棒遠遠丟到一邊，努力壓抑心中一股想逃走的衝動。
皇后的痛楚太過強烈，實在不尋常。
陣痛又停止了，連安娜精疲力竭地放鬆身子，雙眼充滿淚水。周圍的祭司，以捉摸
不定的眼神與靦腆的笑容不停地念咒，完全無法有任何實質的幫助。蓮安娜想著，如果
自己肯開口告訴布蘿德蔚絲真相的話，她一定能了解的。
「想著妳的孩子，」藥師以同樣溫柔的聲音說著，「試著想像再過幾分鐘後，他會
是什麼模樣……妳想這會是個男孩嗎？」
「不，」蓮安娜說，「這會是個女孩……」
她朋友的笑容瞬間凝結在空氣裡，因為皇后過分的確定，在她看來相當不尋常。
「我在夢中看到她了。」皇后斷斷續續地說，一面用舌頭舔著乾澀的雙唇，「夜半
時分，她在森林裡吹著長笛，所有的妖精就像一隻隻螢火蟲般圍在她身邊，聽她吹奏…
…夢裡的她已經長大了，幾乎是個成人。她有一頭……」蓮安娜對她的朋友微笑，「她
和妳一樣有一頭金髮，頭上還戴著楊木編成的桂冠。」
突然，一陣撕裂的痛楚，讓皇后發出尖銳的叫聲。蓮安娜痛得坐了起來，但是布蘿
德蔚絲以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將她壓回地面，接著用她有如海泡石般蒼白的手指伸進腫
脹的下體。她感覺到肉體正在抽動緊繃，突然之間張開了一道孔，一個圓滑黏稠的肉團
正慢慢往外滑。
「成了！」她喊著，「我感覺到她了！我感覺到了，蓮安娜。擠！用力擠！」
可是，皇后什麼都聽不見。她氣喘吁吁，全身被痛楚撕裂，感覺自己就像被活生生
地五馬分屍。
森林裡的祭司聚集在周圍，她們用清涼的水沾濕蓮安娜的臉頰，接摩她的腹部，口
中唱頌著Duilifedha，意為「樹林的事物」，這是一種古老的樹木魔法，精靈稱之為「
歐迦門」。
我是果實中的果實，屬於九種果粒和果殼的結晶：李子、木瓜、越桔、桑果，梨子
和覆盆子，花楸、黑刺李、櫻桃，它們分別存在於我體內。
Ailm、pethbioc、gort、muin……柏樹、驢葦、常春藤、葡萄藤，這些樹木都象徵
了生長、生命、力量與繁殖。祭司在皇后的腹部畫上古老的歐迦門文字，好驅除厄運，
然而，當她們眼神交會之際，笑容也瞬間消失於唇際。
「加油，加油，用力擠！再來，我感覺到了！」
一股焦躁威脅著在場的所有精靈，然而她們卻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她們全都
出神地看著布蘿德蔚絲那雙沾滿鮮血與黏液的白皙雙手，從皇后膨脹的下體裡，拖出一
個滿是皺紋、發紫的小臉蛋。
蓮安娜低聲呻吟著，小身體漸漸滑出體外，噗通一聲落入藥師的膝蓋間。布蘿德蔚
絲突然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力，好像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對分娩的劇痛感同身受，而
周圍的祭司早已不見蹤影。
「這……這的確是位女孩。」她以斷斷續續的聲音說道。
然而藥師不敢正視蓮安娜，默默凝視著剛剛親手接生的新生兒。她無法平撫內心翻
騰的情緒，這女孩和以往接生的嬰兒如此相像，卻又有所不同……不知為了什麼，布蘿
德蔚絲開始哭泣，全身的力氣好像被掏空一般，瞬間往鋪滿蕨葉的林地倒了下去。
新生兒的啼哭迴盪在樹窩之間，而她卻完全沒有反應。皇后早已失去意識，祭司也
全都逃走了，只留下她單獨一人。她試圖克服心中的壓力，第一次正視躺在皇后鼓脹腹
部上的嬰兒。
她的皮膚、手腳的大小、頭骨的形狀……這嬰兒不正常。更糟的是，嬰兒全身還散
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威脅感，而她的身體也立刻有所反應；這股窒息簡直讓人片刻都無
法忍受。她用一隻手撐起身體，慢慢爬向嬰兒……突然，一陣死寂蔓延了整片林地。鳥
啼停止了，甚至連風也靜止了，這一切就像大自然都被新生兒的啼哭所驚駭。她孤獨一
人，蓮安娜還在昏迷中，沒有人會知道的……只要什麼都不做。把她們單獨留下來……
「讓開。」
藥師嚇了一跳，一陣驚恐湧上心頭。
米爾汀。
孩子氣的男人。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專注於眼前分娩的後續動作，這些動作本來應該是由藥師來
完成才是：剪斷嬰兒的臍帶，清理嬰兒滿是黏液的口腔，好使呼吸順暢，接著輕輕地把
她裹在大衣裡溫暖身體。接下來，他俯身接摩蓮安娜的腹部，好讓最後的收縮排出體內
的胎盤。
布蘿德蔚絲慢慢往後退，因為驚恐與憤怒，雙眼瞪得奇大無比。這個叛逆的祭司，
不是精靈，也不是人類的他，怎麼敢在艾里楊德森林中出現，怎麼還敢在這片禁止地出
現的林地中現身？他怎麼有膽量碰觸皇后的身體？
蓮安娜已經恢復意識，她無法遮掩自己的裸體，只能精疲力竭地看著眼前的米爾汀
，無法做出反應。
米爾汀站了起來，懷中抱著嬰兒。嬰兒在他的藍袍襯托下顯得如此嬌小，他微笑的
樣子好像自己就是父親一般，儘管滿頭白髮，臉龐卻依舊年輕，他溫柔地抱著嬰兒。
「摩根……不要怕，我在這裡。我會照顧妳的……」
「她不是你的孩子！」
孩子氣的男人平靜地轉過身，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蓮安娜痛苦地站起來，虛弱得隨時都會昏厥，然而那雙近乎黃橙的綠眼睛，卻散發
出一股頑強的力量。
「當然，」米爾汀喃喃她說，「況且，現在時候未到。」
他將停止哭泣的嬰兒遞給皇后，接著帶著令人不快的笑容退至一旁。
儘管蓮安娜滿臉淚痕，且無法否認這段也許為天地所不容的血緣關係，她依然抱緊
她的小女兒，看來如此美麗，充滿野性。即使蓮安娜身為嬰兒的母親，但當她第一眼看
見女兒時，還是立即感受到那股壓迫。這張玫瑰色的臉龐，這張圓滾滾的臉頰，還有胖
呼呼的手臂……這不是一個精靈，也不是一個女人。
「也許連妳也做不到，」米爾汀喃喃自語，「我自己的母親，永遠都無法適應我的
存在……」
蓮安娜充滿恨意地盯著他，一直到他感覺手足無措為止。
「我現在就離開，」他咕噥地說，「你要我通知烏戴爾嗎？」
「我要你永遠消失！」蓮安娜吼著。
「當妳需要我時，我會再回來的。」接著，他安靜地離開，在布蘿德蔚絲尚未走到
皇后與嬰兒身邊之前，就已經失去蹤影。
「他給嬰兒取了什麼名字？」布蘿德蔚絲問。
蓮安娜擦乾眼淚，將那頭被汗水濡溼的長髮往後一甩，神情嚴肅地看著藥師。
「米爾汀從來沒出現過。他不存在。這只是一個夢中的陰影，這段記憶會被消除。
Haelhlystanansynaefregeswican!」
布蘿德蔚絲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身子搖搖晃晃，腦中關於孩子氣男人的記憶，從此
消逝。她遲疑了一會，眨眨眼睛，好像才剛剛睡醒似的，接著對著皇后微笑，溫柔地跪
在一旁。嬰兒一邊吸奶一邊睡著了，看來如此安靜……嬰兒剛出生時所帶來的那股窒息
感已漸漸減輕，現在藥師已完全可以直視嬰兒。
「妳的夢不準，」她說，「她不是金頭髮……」
蓮安娜微笑著，撥開散在女兒小小的額頭前，遺傳自人類的褐髮。這就好像一隻麻
雀掉進清澄的水塘般……「她長得很像妳，」布蘿德蔚絲接著說，「然而……她不是一
個精靈。對吧？」
蓮安娜顫抖著，避免與布蘿德蔚絲的眼神交會。
「妳可以跟我說，妳知道的……」末了，她終於輕聲地說出來：「這是人類的女兒
，我認識他嗎？」
藥師的問題讓蓮安娜發出哽咽的笑聲，眼淚從臉龐滑落，接著完全潰堤痛哭。
皇后覺得自己有如一頭被玷污的野獸，不再純潔神聖。這個她當初想要保留，現在
卻連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孩子，這個剛剛誕生在精靈王國的孩子，距離那不是父親的拉登
如此接近，卻離她先前不告而別的烏戴爾如此遙遠，而她自己也絲毫感覺不到長久等待
的滿足感。
布蘿德蔚絲抱緊皇后和她懷中的嬰兒，空洞的眼裡一片虛無，等待著蓮安娜的哭泣
逐漸平息。
這兩位朋友就這樣待了很久一段時間，各自迷失在夢境裡。蓮安娜想著烏戴爾，自
己在幾個月前肚子逐漸變大時，便決定不告而別。他現在會在哪裡？這些日子以來，在
拉登的懷抱中，她已完全忘了他，精靈一族也離開了早已被開墾的平原邊緣，遠離人類
、矮人與戰爭，隱沒在艾里楊德森林裡。
戰爭並未降臨在他們身上，那就好像漸行漸遠的回聲，像一個沒人願意再聽到的齷
齪謠言。
布蘿德蔚絲則想著拉登，寂靜的日日月月就這樣過了，直到蓮安娜回來後，大家都
在慶祝一位繼承者即將誕生。她努力回想這些日子以來，高地精靈國王的面孔和他對待
皇后的態度，然而沒有一個回憶足以讓她懷疑拉登已料想到即將來臨的不幸。喔，當然
，精靈不知道什麼是嫉妒、恥辱，甚至是人類口中所說的愛情。精靈口中的伴侶一向難
以定義，每個小孩甚至都有好幾位母親。然而這個孩子甚至不是出自精靈的血緣……「
他的父親叫烏戴爾，」皇后突然開口說道，「他是和我一同尋找蓋爾的遠征隊裡的一位
人類騎士。他……妳知道，他們和我們不同，他們有一種慾望，一種不保留，他們稱之
為愛情……的一種需求……」
蓮安娜中斷了話語，布蘿德蔚絲尊重她的沉默。這股沉默至少持續了好幾秒鐘。
「妳也愛他嗎？」她最後終於問道。
「我先前認為是的……然後我開始害怕。妳不能夠了解被愛究竟是何種感覺；成為
一個人的唯一伴侶，不再擁有同胞，當他一離開身邊，妳就開始感到害怕……當時，我
們住在北方蠻人的森林裡。」
蓮安娜微笑著，一隻手臂伸向她的朋友，「扶我站起來……」
布蘿德蔚絲抱著嬰兒，接著將皇后裹在一件如樹葉般的雲紋霓衣裡。她們開始小步
地走向一條小溪，按照精靈的習俗，年輕母親與新生兒在和族人會合之前，要先在這裡
潔淨軀體。
「有天晚上，他受傷回來，」蓮安娜才走了幾呎，便已氣喘吁吁，她以一種悲傷的
神情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他的臉頰，從耳朵到下巴都被割破了，乾掉的血漬裡糾纏
著髮絲。我就是在這個夜晚離開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一次，布蘿德蔚絲不強迫蓮安娜繼續說下去，她也無法了解話中涵義——當然，
這是一個精靈，她不知道愛情也會讓人心生恐懼。
她們沿著米爾汀方才消失的路徑，離開了這塊林地，兩個人沒再說一句話，直到在
樹葉颼颼聲和小鳥的啁啾聲之後，傳來了小溪安靜的水流聲。
蓮安娜抖抖肩膀，身上的長袍便滑落地面，她溫柔地從藥師手中接過嬰兒走向水流
，整個人迅速地往下沉。當小溪一碰到嬰兒的腳掌時，嬰兒便開始哭泣。
「這是人類的一面！」布蘿德蔚絲邊笑邊說，「他們總是怕冷！」
蓮安娜微笑著，接著整個人沉進水裡，抱著嬰兒潛到小溪的最深處。包圍在四周的
水流在開始清洗她們一身的血跡與黏液。
嬰兒開始游泳，她已找回身體內的原始本能。她並不算是一個精靈，然而她卻張開
了綠眼睛，一邊微笑一邊順著水流划動，就像一位水精靈。普通的小女孩絕不會有如此
的鎮靜。蓮安娜溫柔地撫摸那宛如蘋果的圓臉頰，還有那隨著水流起伏飄動的秀髮，那
頭和烏戴爾一樣的褐髮……當她們一離開小溪，嬰兒緊緊靠在母親的懷抱，已不再哭泣
。蓮安娜將她擱在地上，雙眼泛著淚光，帶著微笑將嬰兒擦拭乾淨，接著自己再穿上布
蘿德蔚絲遞給她的雲紋霓衣。
「妳要給她取什麼名字？」她問著。
摩根這個名字閃過皇后的腦海，她選擇不予理會，接著，她想到慕爾嘉這個名字…
…「在海邊出生」……這個名字會暴露她的人類血統。蓮安娜也立即排除了這個可能。
「我要叫她熙亞儂，」她說，「熙亞儂，意指『皇家』，如此一來，沒有人會忘記
她是一位皇后的女兒。」
***
整片平原充斥著震耳欲聾的隆隆聲。修士仍不停地低聲誦經，受傷的矮人或人類痛
苦地呻吟著，僥倖生還的人發出得意的狂笑。有時，會突然傳出一陣尖叫，或在狂笑中
夾雜著哭泣，那可能是一位隨軍販食的女人，被粗野的軍人推倒強暴。
從戰場上大量收集到的武器，正被丟到馬車裡。除此之外，蒼蠅飛揚在鉛錘般沉重
的陽光下，嗡鳴聲讓大地都跟著搖晃起來。
這段時間內，貝勒儂一直坐在馬鞍上，安靜地瀏覽這一片無邊無盡的屍堆。
他覆蓋盔甲的身軀早已汗流浹背。然而，當總管大臣領著騎兵追殺倖存的矮人軍隊
時，國王全身充滿了恐懼。眼目所及，盡是飛濺的鮮血與被擊碎的頭顱；不停發射的弓
箭一枝枝刺進土地，讓大地活像一張針墊。自從高盧從勝利的隊伍旁飛奔回國王身邊，
反被國王沒好氣地粗魯對待之後，就沒人敢再接近國王了。這場殲滅矮人的行動沒有任
何喜悅，有的只是滿腔的噁心。
貝勒儂腳跟一踢，坐騎立即開始奔馳。身旁的護衛隊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國王已經
不見身影，急切地催促戰馬向前奔馳，好和國王會合。
「退後！」貝勒儂喊著，「離我二十步遠！老天，我想獨自一人靜一下！」
接著國王再次策馬飛奔，甩掉身後窮追不捨的護衛。馬匹為了躲避一位矮人的屍體
，突然跳躍起來，落地時由於力道過於猛烈，讓國王全身被盔甲之間的接縫所撞傷，他
不禁發出呻吟。
貝勒儂拉拉韁繩，好讓馬匹重新開始奔跑，然而奔跑造成的震盪只讓他的全身更加
疼痛。不遠處有一小撮疏細的灌木叢，周圍有一小塊陰影，但已足夠遮陽。旁邊還有一
些女貞樹，上面還結著黑色的漿果，人們稱之為狗葡萄。然而連在這一小塊角落，都還
見得著屍體……這些矮人遠在弓箭射程範圍外，怎麼會在這裡被殺呢？國王雙手鬆開韁
繩，讓馬匹隨意走動，他罩著鎖子甲的頭部與頸子則自由晃動。那頭用金絲線編成的灰
色長髮辮，早已被汗水濡溼，一絲絲的小白點在他眼前舞動。
他張著嘴喘氣，當他想用雙手擦拭臉頰時，雙手卻抖得不聽使喚，於是，貝勒儂閉
上了眼睛。就在同時，傳來了一陣恐怖的嘶鳴，方才還好好的馬匹此刻正往下倒，就好
像一個漩渦突然在馬蹄之間擴展。
國王全身撞向地面，肺部的氧氣像被掏空似的，雙腿則被馬中壓碎。他的四周充滿
了一張張冷笑、留著鬍鬚的臉孔。這些矮人彷彿是從土地裡鑽出來的，這時候，一把斧
頭穿過他的護胸甲和墊有棉花的皮製綁腿，砍穿了身上的盔甲，鮮血立時四濺，他甚至
連喊叫都來不及。
護衛迅速往灌木叢的方向衝過來，周圍一陣哄亂，然而貝勒儂什麼都聽不見了。他
只看見眼前這張臉龐，頭盔中的長頭髮，雜亂的紅鬍鬚，還有流露著恨意的眼神……「
看著我！」矮人吼著，「我要你知道是誰殺了你！」
貝勒儂已不能回答，然而他還是眨眨眼睛，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
「我是羅格，加薩城的王子，黑巖上的王位繼承人！」
身邊一位矮人戰士被長矛刺穿倒下，但是羅格連看都不看一眼。貝勒儂點點頭勉強
露出一抹微笑，用盡最後的力氣說話：「這是……公平的。」
「什麼？」
老國王咳嗽，下巴濺滿鮮血，接著頭部住草地垂下，失去生息。
羅格帶著無窮的恨意凝視著他，慢慢站起來，雙手揮舞著斧頭，用盡所有力氣往國
王的脖子一揮，力量之大讓頭顱往前滾了幾步，就像一顆掙脫了鍊子的鐵球。
矮人抓住髮辮將之提了起來，像擲鐵球般讓它在空中盤旋，接著拋向趕來護衛的人
類騎士。
「托殷王大仇已報！」他以幾近發狂的聲音吼著。接著，便往高山的方向逃走。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艾里楊德森林之下】
就在森林的心臟地帶，艾里楊德城在天地之間延展開來。
這個城有如蛛網般錯亂，各式各樣的藤類和樹枝、樹葉與矮樹叢，錯綜複雜地交織
成網狀；和精靈一般高的蕨類，在土地上形成一座明亮的樹穹。有些精靈把茅屋建在半
透明的樹穹下，有些則建在山毛櫸光滑的根莖之間。然而大部分的精靈都居住在蒼穹之
下的樹頂，那些是人類絕不會當作住家的木屋。
這座無盡的城市完美地與森林融合成一體，有時人類穿越森林，卻完全沒發現這是
個精靈的城市，因為在這裡，我們聽不到人類城市中特有的噪音，沒有無休止的日常活
動，更沒有烹調的味道。
精靈對寒冷或下雨都沒感覺，他們對於舒適的概念，一向令其他民族咋舌。這也正
是為什麼他們除了這些廣大的散居城市之外——這裡又是最大的精靈城市——什麼都不
建造。
不過，艾里楊德在人類眼中，只不過是一團不具任何意義的雜亂樹叢罷了。這個廣
大的城市已經年代久遠，早在人類建立的設防城市出現在平原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
這裡找不到任何宮殿、商店，甚至城牆。這裡也沒有街道、廣場，沒有任何可以聚集精
靈的地方，有的只是一片林地而已。不過，這裡的每棵樹木都被刻上古老的文字，每一
塊岩石都被雕琢過，有時在黎明時分，連精靈都會在茂密的枝葉，或是呈螺旋狀的岩石
之間迷失方向。
據說在這個世界誕生之初，妲娜女神創造了第一片森林，為的是要連接三種不同層
次的精神世界，它們分別是神木高枝高葉的天宇世界、土壤表面與抽枝生長的世界，以
及地底生根的世界。女神種下了七種神聖的樹木：橡樹、樺樹、柳樹、榛樹、榿樹、葉
冬青和蘋果樹，從這一片樹木中蔓延出一片圍繞羅格斯王國的巨大森林。每棵樹木都代
表了一種古老文字，一種屬於植物的符文，這些文字形成了一個神聖的符文系統，讓這
片森林只對能夠理解其中涵義的人說話。
精靈正是在這一片森林的心臟地帶，珍藏著象徵神聖智慧的達格達聖爐。這裡流傳
著女神遺留下來的智慧，那些能夠解讀神祕的人，則被稱為「督伊德」，意指熟知樹木
的奧秘……然而這些都已是久遠的事了，森林因為農民的開墾破壞，漸漸變成荒涼，山
與山之間的缺口日益擴大，地平線也越來愈近。剛開始，破壞的進展還很緩慢，根本就
無足輕重，人類帶著他們的斧頭與鋸子面對這一片無邊無際的樹海，那簡直就是自不量
力。但今天，人類已漸漸遍布了整個世界，放眼望去，只見城市邊緣的灌木叢、荊棘和
廢棄的樹根，在風吹雨打中漸漸腐爛。
精靈不得已開始學習森林以外的生活。有些精靈在怪獸盤桓的荒涼邊的沼澤建立茅
村，其他的——我們稱之為綠精靈——則生活在樹木與矮樹叢之間，與矮人的領土相距
不遠。而港口邊的精靈則加入了沙丘上的人類，學習海洋的生活。
古老的聖地，如今只剩下這片七種聖木包圍著的森林，而精靈會為之奮戰至死。
人類稱這片森林為艾里楊德，卻不明白這個名字從前的涵義，其實是指遍布世界的
那一大片森林，精靈現在則為它取了另一個名字：「伯斯里楊德」，代表這裡是艾里楊
德的國家。居住在此的是高地精靈，而蓮安娜正是他們的皇后。
蓮安娜在布蘿德蔚絲的攙扶下，回到精靈城邊時，天色幾乎已暗。
一陣柔和的橘橙光線於葉叢間湧出，空氣中還夾雜著花粉。蓮安娜微笑地發現，樹
木已被作畫或用花環裝飾，好用來慶祝新生兒的到來。
一路上，蓮安娜緊緊摟著懷中的熙亞儂，精靈們安靜地鞠躬退開，有時順著她們行
進的方向前進，一邊繪出代表好運的文字「Oferleofaethelingbearn」，並愉悅地跟著
這位年輕母親。很快的，蓮安娜與布蘿德蔚絲身後已經跟了一大群精靈，群眾就在精靈
城的樹木之間迂迴前進，儘管為數眾多，卻保持著一片寧靜，連周圍小鳥的叫聲都清晰
可辨。
蓮安娜腳步逐漸遲緩，她的內心過於激動，喉嚨像打結似的感到窒息。這裡的一切
都是那麼安寧……精靈的祖先曾稱呼這片神聖的土地為「KaerSidhi」，意為和平之城
，而今天，這個名字的意義是再恰當不過了。
皇后的臉頰和嘴唇都不住顫抖，喉嚨乾澀。她嘆了一口氣，想藉此減緩心中的焦慮
，將長髮用到身後，眼裡泛著淚光。她懷中的熙亞儂已經睡著了，胖呼呼的小手遮住了
一半臉龐。這張臉龐過於圓滾，過於粉紅……拉登只要看一眼，就會立刻明白。
她再度踏出腳步，勉強露出微笑，好像每個步伐都只是將她帶向恥辱與逃避，鼓動
著她遠離這片摯愛的艾里楊德森林。一旁不覺有異的布蘿德蔚絲已經放開了皇后的手。
那雙溫柔的雙手已不能再支持自己了，那雙白皙修長的十指，像鬼魅般滑過皇后的衣裳
，蓮安娜腰部一撐，讓長袍不再隨風飛舞。
這樣也好。她將獨自一人面對拉登。這樣，就不會有人瞧見國王第一眼見到嬰兒時
的臉色，還有他眼中的懷疑與悲傷。
太陽已落至森林之後，頂端的枝葉出現金銀般的橙紅，樹林漸漸淹沒於一片黑暗之
中。對於精靈特有的貓眼，黑暗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差別，然而蓮安娜還是感到一陣心安
。
嬰兒於睡眠中發出如小貓般的叫聲，擺動著小手小腳。她圓潤的嘴唇流出一小滴口
水。
蓮安娜等待著拉登的出現，一面看著小小的嬰兒皺著眉頭，臉上出現了一連串惹人
憐愛又逗趣的表情，好像這些表情都需要花費她很大的工夫才行。
蓮安娜的嘴唇漸漸靠近嬰兒，在嬰兒耳邊傾訴著溫柔的話語，嗅著她身上特有的味
道，撫摸那張細嫩的臉龐。
「請妳讓我看看她？」
蓮安娜無法克制自己的驚慌。拉登就在那裡，他向她張開臂膀，然而他的眼袖卻沒
有任何笑意。
當然，他早就知道了……她怎麼會以為拉登會任人愚弄呢？
高地精靈國王依舊不停前進，穿過圍在熙亞儂身邊的群眾。
儘管拉登一臉從容，但當他第一眼瞧見嬰兒時，還是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他的手按住喉嚨，感受到那股森林裡的祭司及蓮安娜之前見到米爾汀時的壓迫。國
王的眼神一時失去理智，遲鈍地看著他的伴侶。
蓮安娜感到自己再度心碎了。她溫柔地伸出手，想撫摸國王的臉龐，然而拉登卻迅
速住旁邊退開，好像被打了一個耳光似的。
拉登把嬰兒抱進懷裡，仔細地用布包好，這個突如其來的反應，在其他精靈的眼中
顯得很不尋常。接著，他逕自穿過身後那些地位較高的精靈，甚至看都不看德高望重，
並準備為嬰兒祈福的祭司葛溫迪奧一眼，就這樣連同嬰兒一起消失在茅屋裡。
***
幾世紀以來，巴德溫覺得自己已經夠老了。他統治紅巖山已過了長長的二百三十個
年頭，對一個矮人來說，這實在也夠久了……早在自由民族對抗地精的戰爭之前，甚至
早在貝勒儂的父親出生之前，老巴德溫就已是國王了，經過這麼長久的歲月，他幾乎相
信自己會這樣一直活下去。然而現在，他的王國將在一團混亂中終結。
矮人早已背離了女神，所以女神才取走他們的寶物——黃金寶劍迦勒瓦茲。他的民
族之所以會滅亡，就是因為忘記了傳統，因為太過自負而滅亡，因為胸中那股自認可以
不靠女神而生存的虛榮而死亡。
而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國王身邊充滿了喧嘩與哀訴嘆息聲，然而他什麼都聽不見。那雙在濃厚鬍鬚與眉毛
之下的雙眼，正凝視著他那些僥倖生還的戰士。
他們紮成辮子的鬍鬚早已因乾掉的血跡而變黑，陰鬱的眼神迷失花一片虛無之中，
先前所見的駭人景象讓他們處於驚愕而無法恢復常態，身上飾有釘紋的皮盔甲則沾滿了
泥土。這些生還者肯定在野外過夜，在傾盆的箭雨下爬行，並發出痛苦的呻吟。
紅巖山已失去榮譽了，矮人的榮譽只留在那片平原上……國王垂下眼睛，被胸中的
恥辱與悲傷壓得抬不起頭來，然後他再度張開眼睛，尋找那兩位在紅巖山尋求庇護的人
類騎士。
「烏爾方騎士！」
老巴德溫沉重地抬起一隻手，示意要兩位騎士當中比較高大的那位上前來。
騎士遲疑了一會兒，看了一眼身旁的同伴，接著往國王的方向前進，行走間不斷發
出盔甲撞擊的金屬聲，一不小心還撞到旁邊不懷好意的矮人戰士。
雖然烏爾方以前曾幫助過矮人，但他畢竟是個人類，而且還屬於貝勒儂國王的十二
騎士之一，如今他的存在實在讓矮人無法承受。
「烏爾方，我的朋友，到了我們該說再見的時候了。」巴德溫以雙手扶起跪在跟前
的騎士，「那晚恐怖的屠殺夜，你幫助我逃出洛特城，救了我的命。然而你看，如今屠
殺已蔓延到這裡來了……這條生命，我還給你。你若在這裡死去，將沒有任何光榮可言
。」
「陛下……」
「不，不……就是這樣。」
巴德溫尋找另一位騎士的眼神，然後抬抬下巴對他示意。
「你看，畢竟他是對的。」
烏爾方隨著國王的視線望過去。他的眼神越過一群憂愁的矮人，落在一位遠遠高出
他們胸部、肩膀與頭部的男人身上。
雖然男人腰際佩帶一把長劍，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像騎士。他褐色的頭髮編成好幾條
髮辮，兩頰的鬍鬚剃得乾乾淨淨，身穿綠色的長袍，加上一件原始的皮盔甲，正好和烏
爾方及大多數騎士的穿著背道而馳。他的長袍一直垂至腳踝，可說是十足的精靈風格，
看起來還有幾分鐵匠的味道；這個男人很年輕，然而那滄桑的眼神，卻好像已活了千年
之久。他的臉頰，從耳朵一直到下巴，還有一道微紅的刀疤。
巴德溫遲疑了一下，接著抬起手要他上前與他們會合。
他一直走到他們跟前，登上通往王座的三級階梯，以詢問的眼神看著老國王，直到
烏爾方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想起應有的禮節。
「隨他去，」巴德溫說，此時年輕人已迅速將一隻膝蓋跪地，「現在這些已不重要
了……」
國王對他微笑著——我們對於國王是否微笑實在難以確定，只能猜測當他微笑的時
候，濃密的鬍鬚會略為牽動——像兄弟般握著他的雙手。
「烏戴爾……」
老矮人點點頭，完全無視一陣從矮人戰士中傳出的非難聲。
「我們當初怎麼會不相信你？」
烏戴爾沒有回答。
九個月……他在紅巖山的牢裡足足待了九個月，九個月見不到一絲陽光。剛開始，
他被鐵鍊綑綁、嚴刑拷打，每天都被威脅送去羅格王子旗下。然後漸漸的，當他所敘述
的那些不可思議的遭遇似乎有點真實的成分之後，矮人才開始質問他，聽他說話。然而
烏戴爾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主要是因為有這位軍中夥伴烏爾方的存在，老巴德溫國王欠
他一次救命恩情，但當矮人最後終於肯聽他的話時，一切都已太遲了。人類的軍隊已征
服了絕大部分的矮人王國。
而他，也已有九個月沒見到蓮安娜了……「你們兩個應該馬上離開，」老國王重新
說道，「這座山……」他遲疑了一會，「這座山馬上就要關閉了。」
巴德溫舉起手，握緊拳頭，好像對於山城即將潰敗的命運悲憤不已。同一時間，矮
人戰士中傳來一陣悲嘆，國王假裝沒聽到。
「騎士們，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輸掉這場戰役嗎？」
「弓箭手。」烏爾方回答。
「是……多麼沒用，不是嗎？我們甚至沒有時間開始戰鬥……然而這並不是唯一的
原因，我們被自己的寶物打敗了。這把努亞達神的寶劍，傳說他在某次大戰時失去了一
隻手臂，矮人科登能替他鍛造了一隻金屬手臂。此後，他就自稱努亞達．艾傑德朗，也
就是銀手臂努亞達……在他的見證之下，矮人得到了這把神劍。迦勒瓦茲……你們怎麼
稱呼它？王者之劍？」
烏爾方點點頭。
「……這個名字對你們有什麼意義嗎？」
騎士沒有回答。
「沒有，當然沒有……你們和我們一樣，都遺忘了一切。然後你們有了一個新的宗
教，這個十字架從此變成了你們的寶物。你相信它嗎，烏爾方？」
「當然不相信！」騎士辯稱，「這是懦夫的宗教，當別人打你時，你還得把另一邊
臉頰給他打，以尋求神的恩典，…這宗教只對人民有益處罷了。」
「貝勒儂呢，他相信嗎？」
「當然不。」烏爾方以輕蔑的口吻說道，「但它很適合他。人民愈窮困，修士便愈
允諾死後的天堂，這一點對國王來說……」
巴德溫以惱火的手勢阻止騎士繼續說下去。「為什麼要偷走我們的迦勒瓦茲！」他
突然以嘶啞憤怒的聲音吼著，「我想知道這一點！」
烏爾方的微笑轉為一陣憂慮。他看了一眼紅巖山國王的守衛，不自覺地住後退了一
步。矮人戰士的眼神充滿恨意，他們的雙手緊握斧頭不放。
「如果他什麼都不相信的話，又為什麼要從我們身邊偷走它！」巴德溫喊著，「這
個世界還有很多其他的寶物，為什麼偏要這把寶劍？」
老國王以眼神打量這兩個人類許久，接著頹喪地倒向王座深處。
「終究還是讓烏戴爾說對了。」他重新以低沉的語氣說著，好像只是要說給自己聽
似的，「你們的國王從一開始就背叛了我們，他利用了矮人與精靈間長久以來的仇恨…
…而我，我想要的只是世界能還我們一個公道，讓我們能替托殷王報仇。這是一個有關
榮譽的問題，你們了解嗎？」
烏爾方和烏戴爾不約而同地點點頭，然而他們其實並不了解。
「事實上，我一直把女神和寶物當成一個美麗的傳奇故事罷了……這只是一個一味
頌揚精靈，將精靈地位捧得更高的故事！也就是因為我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寶物才離
我們而去。然而，貝勒儂，他知道……」
巴德溫抬起一隻眼睛打量著烏爾方。
他的身材很高大——不過在矮人眼中，每一個人類都顯得很高大——甚至比烏戴爾
高大，身著盔甲和一件繡有紅巖山符文的長衫，看來莊嚴雄偉，然而他的金黃短髮，卻
和一個五十來歲的小矮人一樣短。他和大部分的人類騎士一樣，留著長髮，並將垂在耳
朵和頸問的頭髮編成髮辮，作為保護之用，這樣的裝扮讓他們的臉頰更為突出。這張臉
孔已留有歲月的痕跡、皺紋和傷疤。他看起來像是幾歲？五十，六十歲？不，下，不…
…人類不會活到這麼老。他最多應該位只有五十歲。
對山下的矮人來說，這個年齡根本不算什麼。然而人類的生存法則正是如此，他們
年紀輕輕就死了，生前卻不停繁衍後代；剛開始，人類只不過占據如巴掌般大小的土地
，隨著時間推移，藉著迅速繁衍後代的傳統，人類遍布了整個世界，如同蠕蟲般逐漸侵
蝕整塊木頭。
「為什麼那天晚上你願意救我，烏爾方？」
「因為那是一種下流卑鄙的行為。」騎士未加思索地回答，他當然不需要思考。然
而，從那一晚的惡夢以來，他紛亂的思緒就不曾停止過。「貝勒儂國王對自己的背叛感
到罪惡感，所以才故意在大議會指責羞辱您，對我而言，背叛他是一種榮耀。」
巴德溫突然在座位上驚跳幾下，夾雜著氣急敗壞的嘮叨，仔細一想，這應該只是一
陣狂笑而已。
「這真是一項沉重的榮耀，不是嗎，騎士？然而，你是正確的，正確到去反抗所有
人，也就是說你錯了。你們兩位都錯了……兩個瘋狂的人……那天晚上，你應該殺了我
的，烏爾方。趁我睡覺時，割斷我的咽喉，那麼，現在的你，就應該己身處在勝利的那
一邊……」
騎士點點頭。對這樣的情況，他已經不知反覆思索了多少遍！
「至少，你們要活著，」巴德溫說著，彎身向兩個男人，「在這裡死去一點用都沒
有。你們現在就離開，去找蓮安娜皇后，告訴她發生的一切事情……讓布杭跟你們一起
去。我們必須知道你們的國王偷了寶劍，是為了故意引起矮人與精靈之間的戰爭，或是
他真的相信寶物的力量。告訴蓮安娜，我們在山底下等你們……」
烏戴爾根本沒聽到矮人國王最後幾句話。他心中滿是蓮安娜的名字，總算，他可以
前去尋找她了……「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烏戴爾張著圓圓的大眼睛，從往日的溫柔回憶中跳脫出來，然而老國王可不大喜歡
他這個樣子。
一位身披戰甲的矮人，長長的紅鬍鬚結成兩條粗辮子，垂在皮製的緊身短上衣上頭
，慢慢走到烏戴爾身邊，臉上帶著一種憨厚，幾乎是同情的眼神望著他。
烏戴爾對他報以微笑，儘量不顯露出好笑的神情。儘管他一身戰士裝扮，手持雙刃
戰斧與頭盔，卻讓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一位戰士。太胖了。
「布杭是羅格的弟弟，黑巖山托殷王的王位繼承人……」
老國王暫停了一會。
「也許可以直接稱呼他為繼承人，如果羅格已死了的話……」
布杭看來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至少，他做了一番值得叫人稱許的努力，才把大肚
子給縮回去。
「這並不重要。」巴德溫眼神冷漠地看著這位年輕的矮人，「然而布杭屬於皇家血
統。他熟知所有的歷史。如果你們真的找到了皇后蓮安娜，他可以作證。」
「陛下，您可以信賴我，」布杭說，「我們會找到她的，我會把知道的一切都轉述
給皇后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巴德溫咕噥地說，「如果你到時還能活命的話，就該滿足了
。」
國王站起來，一身盔甲發出叮噹聲，逕自走下王座的三級階梯，拉著烏爾方往前走
——毫無疑問地，他會比較喜歡摟著騎士的肩膀前進，但這樣一來，他就必須墊起腳尖
，手臂還得伸長長的，實在有失國王應有的莊重——他不吭一聲，也不注意跟在烏戴爾
身邊碎步小跑的布杭，就這樣領著他們穿越皇宮的房間與走廊，來到平時軍隊集合的廣
場。
這是一片寬廣的地底大廳，旁邊的岩石小洞篩進些許陽光，高度亦足以讓這兩位騎
士能夠站直身子而不必彎腰。
他們的眼前出現了有如迷宮般的達爾維德城，這就是紅巖山矮人的地底城，一條條
沒有盡頭的隧道藏匿了無數的住所，周圍如此窒息且黑暗，要是人類在這裡生活絕對會
發瘋的，但對矮人來說，這卻是他們最珍貴的財富。
皇宮腳下聚集了一大群令人眼花撩亂的人民，甚至連最狹窄的道路都被擠得水洩不
通，他們就像大批胡蜂般失控發瘋。這座一向讓矮人自豪、富麗堂皇的達爾維德城，如
今只不過是一個被恐懼蹂躪的洞穴罷了。一批批矮人帶著最珍貴的財產逃難，而紅巖山
外那些遍布在平原的人類士兵，則毫不費力地手持長矛迎接蜂擁而出的矮人。
這裡就好像一具五臟六腑的鮮血都已流乾的軀體。
老國王目瞪口呆地凝視周圍一片富麗堂皇，卻淒慘可憐的景象，眼中噙滿淚水。再
也沒有什麼比軍隊的潰敗與人民的逃難，更能表現出矮人即將滅絕的徵兆了。
「你們看，我的王國從此就要完結了。」他喃喃地說。
接著，他轉過身背對這一幕淒慘的景象，低下頭避免與騎士的眼神交會。他遲疑了
一會兒，接著做出一個也許是代表道別的手勢。
「我給你們一個小時的時間。」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轉身面對烏爾方，以悲傷至極的眼神望著他，接著大步地消失在皇
宮深處。
戰士們一個個安靜地尾隨國王，他們的臉上極少出現沮喪的神情，漸漸步住預報死
亡的命運之途，雖然他們的肩膀無助地下垂，然而靈魂卻很平靜，面對這一大群膽小的
逃難者，他們對自己的勇氣更加自豪。
就這樣，皇宮沉重的銅門就在他們身後闔上了，只單獨留下烏爾方、烏戴爾和布杭
在廣場上。
矮人慢慢地脫去自己的頭盔，以一副噁心至極的神情望著它，再將之扔到地上。他
把那些散亂在鎖子甲及脖子周圍的深紅色短髮甩至背後。接著他握緊斧頭，展現一股兩
位騎士不敢置信的無窮力量，嘴裡夾帶伐木工人的「嘿咻」聲，往地上用力一擊，石板
立刻被鑿出一大團石層。
他完全不理睬身旁的兩位同伴，好像正在進行什麼秘密儀式般，跪在地上用手掌抓
了一把石屑，接著小心翼翼地了收進腰帶的夾層。
他這樣雙膝跪地了好一陣子，口中喃喃念著沒人聽得懂的咒語，接著，站起來打量
騎士。
「出發吧！」
他逕自沿著階梯離開廣場，鑽入一條人山人海的街道，絲毫沒有等待兩位騎士的意
思。剛開始，兩位人類和矮人還能迅速前進，輕鬆超越那些因為想挽救金銀財寶，而被
壓得瑞不過氣來的家庭隊伍。然而群眾逐漸形成了一面會活動的牆，擋在他們前方、擠
滿每一條縱向通道，迫使他們必須用手肘開路，必要時還得朝人群中揮打，還不時被推
撞、粗暴辱罵。
當他們通過尖銳的岩石隧道時，身上的衣服被割開，雙手為了抓住岩石間僅有的突
出部位也傷痕累累，簡直成了驚慌的矮人互相推擠的玩偶。岩壁之間不斷傳來尖叫與呻
吟，那就好像一陣無來由的龍捲風，讓恐慌逐漸擴大。
最後，他們幾乎是被人群推出山外的，從達爾維德地底城的昏暗來到了戶外夜晚的
黑暗當中，他們就像那些逃難的人群，不知所措地待在城門旁歇息了一會兒，流汗的雙
頰被平原的涼風吹拂著，直到其他人又繼續推著他們前進為止。
什麼也看不見的烏戴爾，發現自已被其他依然能於黑暗中認路的矮人往前推。每一
個步伐都是一種痛楚，他覺得自己的腳好像被車輪輾過一般，身上的每吋肌肉都在酸痛
，側揹的劍柄不斷擦撞著淤青的肌膚，每次呼吸都好像一把匕首往身上刺一般。
突然間，一隻有力的手把他拉到一邊。那是布杭。
「我們不能跟著他們，」矮人說，「他們是自尋死路。」
烏戴爾眨眨眼睛，試著從達爾維德的昏暗中分辨出什麼，只見平原遠處的人類騎士
揮舞著火把，一隊隊在黑暗當中來回奔馳。
「我們可以說他們正在打獵。」烏爾方喃喃自語。
「是嗎，」布杭咆哮著，「那你為什麼不去加入他們呢？」
「那你呢，胖子，為什麼你不和自己的國王會合？你怕死，對不對？」
周圍一片漆黑，烏爾方只能隱約看見前方一個矮胖的輪廓，不過他知道矮人可以毫
無困難地看見自己的表情。矮人此時應該被羞辱得喘不過氣來吧？於是，騎士反倒露出
笑容，簡直是在羞辱之上，再加一層輕蔑。
「狗屁雜種！」布杭突然吼著，「你會後悔的！」
他一溜煙地消失無蹤，顯然是投入紅巖山周圍當成城壕的懸崖之中。
騎士腦中閃過矮人可能投身自盡，藉此洗清冤辱的想法，直到他發現在岩壁旁有一
條極狹窄的階梯。這個胖布杭肯定像隻山羊般衝了下去，於是兩個男人開始向下飛奔。
但這些階梯實在過於狹窄陡峭，烏爾方第一步險些失去平衡掉入懸崖，他緊貼在山壁之
間，心臟撲通亂跳，一階一階慢慢往下走，雙手抓住峭壁表面任何一個可能的突出物，
雙眼睜得大大的。
早已抵達最下方的布杭冷笑地等著他們。
「什麼事情讓你們動作這麼慢？」
烏爾方伸長脖子，想辨認出矮人的方向，然而懸崖過於黑暗，只聽見水流聲，冰冷
的空氣驅走了先前凝結於喉嚨的悶熱。兩個騎士要不是在卵石間滑溜，就是在那些不知
是什麼，黏稠又散發出屍臭的物體上滑倒。
「這是哪裡啊？」烏戴爾抱怨地說，「一條陰溝？」
「正是！」矮人的聲音從夜晚傳來，「你們這些該死的禿驢尿不要走失了，否則成
群的老鼠會將把你們淹沒！」
烏爾方抬起雙眼，嘆了一口氣。
「好了，布杭。你贏了。我向你道歉……」
寧靜的夜晚傳來矮人用力呼吸的聲音，接著出現一股平靜的聲音：「還有，我並不
胖。」
「對，你不胖。我們走吧？」
兩位騎士開始摸黑上路，不久便感覺到矮人將匕首當作木棒往他們的手肘方向伸過
來。
接著，布杭抓緊匕首，開始領著他們朝無盡的深坑前進。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紅巖山的終結】
隨著夜晚的降臨，森林重新恢復了往常慣有的安靜。那些聚集在國王夫婦茅屋前的
精靈，也在黑暗中沉默，噤聲不語。
茅屋內的蓮安娜和拉登都還清醒著，他們坐在長滿蘚苔的地上，用小樹枝生起火堆
，隨火焰起舞的影子投射在充當牆壁的樹籬上。
他們彼此靜默了很久，甚至也未曾對看一眼。這一陣渾沌的寧靜，偶爾才被熙亞儂
的扭動、如小貓般的呀呀聲或起伏不穩的呼吸所打擾。
這個讓人憐惜又脆弱的小生命，讓他們得以稍微擺脫憂鬱的沉思。有時嬰兒的呼吸
似乎暫時停止，此時蓮安娜便感到自己的心也隨時會停止跳動，而下一瞬間，嬰兒的一
陣扭動又讓她放心下來，胖呼呼的四肢擺動著，雙唇流著口水，含糊不清地囈語後，又
沉沉睡去。然而，每一次蓮安娜的微笑都凝結在國王冷漠的眼神裡。
即使是帶來禮物的祭司，或皇后和嬰兒迫切需要的藥師，甚至是在門檻邊昏昏欲睡
的蓮安娜的兩位兄弟——布洛里安和朵里安，都不得進入茅屋。
所有人均是一臉懷疑茫然的模樣，在屋外仔細聽著拉登的話語或姊姊的哭泣。然後
，滿懷心酸的國王不再說話了。
其實，就連國王都不認識自己了。
他是不是留在洛特城與人類為伍太久，以致此刻的嫉妒與憤恨如此強大，幾乎淹沒
了他的理智？
他，堂堂一位莫里安族的高地精靈，豈會如同一個荒謬的吟遊詩人為愛情所哭泣？
當初蓮安娜加入這支特別的遠征隊時，那種將永遠失去她的感覺，就已一點一滴滲入體
內，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感覺幾乎已經確定了。很快的，他不再夢見蓮安娜，甚
至看不到她的臉龐——每支精靈宗族都知道，拉登的夢境一向代表了某部份的真實——
也正是如此，蓮安娜的歸來對他來說，幾乎是一種意外的驚喜。
在蓮安娜的肚子尚未隆起前，拉登就已開始做起其他詭異的夢境，然而他從未向人
透露，甚至葛溫迪奧也不知情。
這些醜陋可憎的事，經常讓他在半夜驚醒、滿身大汗，他瘋狂地奔向森林，在樹林
之間來回奔跑，直到精疲力竭為止。
然而，他還是無法遺忘這些夢。
此時此刻，他心中已不再感到憤怒與恥辱，然而，他們之間還是相隔了幾個手肘之
長的距離。除非蓮安娜自己走向他，否則這個距離將難以突破。
不過，她卻站在女兒那一邊，開始走向另一條相反的道路。於是國王滿腔的悲傷轉
為怨恨。儘管蓮安娜擁有布蘿德蔚絲的私人照料，及大祭司葛溫迪奧的祝福，分娩依然
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此刻，她不停地歌頌遠古時代第一首頌歌「Feoh」想藉著古代的
頌歌，為早已消耗精力的腹部重新帶來力量。
BythfrofurfiragehwylcumScealtheahmannagehwylcmiclunhytdaelanGifhewilefordri
htnedomeshleotan小嬰兒沉睡在那張以青苔與樹葉做成的搖籃裡，不過身體卻擺動不」
，有時小小的四肢像突然放鬆的彈簧一樣踢了一下。
蓮安娜本能地將手放在腹部。就在幾天前，就在幾小時前，她是在自己的肚子裡感
受到這有力的彈踢……嬰兒張開了一隻眼睛，嘆口氣，流了幾滴口水，鼻子到現在還皺
皺的，看起來有點噁心。
「熙亞儂。」蓮安娜溫柔地在她耳邊輕聲呼喚著。
「不要這樣叫她。」
皇后的微笑瞬間從唇邊消逝。幾小時以來，拉登連一個字都沒說過，他突然打破緘
默，讓皇后嚇了一跳。
「她不是皇后，」他說，「她將來也不會是。」
「這是我第一個女兒。」蓮安娜勉強自己不要提高聲量，也避免與丈夫的眼神交會
。「女神知道我是多麼想要有個你的女兒，但是我們卻沒有。拉登，我們甚至連一個男
孩都沒有……是女神希望事情這樣發展的……」
「不要把女神牽扯進來！」國王吼著，「這和女神一點關係都沒有。妳和烏戴爾發
生關係，妳就像那些人類的妓女一樣，把自己委身給他，這就是妳幹的好事！」
熙亞儂被拉登的吼叫驚醒，開始哇哇大哭，蓮安娜趕緊將她抱在胸口。接著，她閉
上眼睛，試著在回答他之前，先讓自己的情緒緩和下來。
「拉登，正如你所說的，當我們還年輕時，那些在貝爾但的夜晚，你、我都會和任
何願意與我們發生關係的人在草叢裡共度良宵，而當時我們早已彼此相許……你以為自
己是誰？我們會說……」
她的腦海閃過烏戴爾的影子，突然不說話。
「……你就像個人類般在吃醋，」她還是說出了這句話，「很快的，你還會跟我說
你愛我！」
拉登以一種帶著恐懼與反感的冷笑看著她。「關於這一點，」他咬牙切齒地說，「
妳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蓮安娜倏地起身，身上的披肩滑落在地。她全身裸露，站在火焰旁，懷中緊抱著熙
亞儂，冷漠地看著拉登。
「我是唐氏家族的蓮安娜，高地精靈與艾里楊德森林的皇后，因著女神的旨意，我
將一直保持這個身分。」
她的嘴唇顫抖，眼淚已經奪眶而出，「而你，你只不過……你只不過是個國王而已
。」
拉登感到一陣茫然。
「熙亞儂是我的第一個女兒，」她重新說道，「不論你想不想，有你或沒有你，她
都會是皇后。」
「哪一個種族的？」拉登反問。
蓮安娜不回答。只要再多說一個字，滿眶的淚水就會傾盆而出，擊潰她所有的堅強
。她的雙腿無力，搖搖晃晃，她的頭在暈眩，她的腹部依舊疼痛不已，她覺得自己就快
要崩潰了……為什麼拉登不願幫她？
拉登搖搖頭，心情沉重地站起來，沒說一個字，也沒看她一眼，就這樣離開了茅屋
。
他在戶外停留了一會兒。濃霧漸漸瀰漫整個伯斯里楊德森林，感覺起來好像一陣無
情的嘆息，國王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因為濃霧，「FethFiada」，正是屬於神祇展現的
力量。
精靈屬於空氣一族，海洋歸於人類，土地賜予矮人，而地精則擁有火焰，但霧氣卻
統領一切。只有霧氣能夠遮蓋岩石與海潮、熄滅火焰、平息暴雨。寧靜的霧氣正是神祇
的吶喊，如果這件白紗如此蔓延在艾里楊德森林，就表示神祇在憤怒。
「你聽到了嗎？」布洛里安喃喃地說。
拉登轉過頭看著蓮安娜的哥哥們。
一旁的朵里安已經沉沉地睡著了，而布洛里安正安靜地蹲在皇家茅屋的門口，他的
弓箭放在兩膝之間。
拉登不明白他想要保護什麼，又會有什麼樣的危險來臨……「你聽。」他重複一遍
，眼神望著遠方。
被濃霧籠罩的森林一片死寂。夜晚的鳥鳴靜止了，就連樹木的喀啦聲或風吹樹葉的
沙沙聲都聽不見，除了一聲低沉悠長又悲淒的呻吟外。
這是達格達的魔法豎琴「朵爾布拉妲」的聲音。四周橡樹的高枝開始顫動，這是一
種擾人的吟唱，所有的靈魂都會陷入遺忘之中。兩位精靈紛紛用雙手摀住耳朵，試著躲
過它的催眠，然而幾乎就在同時，他們已陷入一陣深沉的無夢睡眠裡了。
***
天色不知不覺已經曙白，頭昏腦脹的烏戴爾幾乎可說是無意識地前進著，頭部隨著
搖晃的腳步擺動，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及陰溝裡污穢的臭氣，也早已麻痺。
至於烏爾方，他先前的挖苦諷刺，在面對矮人的伶牙俐齒、一連串口頭反擊之後，
早已沉寂下來，面對這場失去優勢的競賽，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得聽不見了。
數小時以來，兩位騎士跟著矮人，在完全的漆黑與老鼠的嘰喳聲中前進。
他們像盲人般死命拉緊匕首，有時還因為長滿青苔的岩石而扭傷腳踝。然而，他們
兩人都太過驕傲，忍著不讓自己顯得喘吁吁，再說，布杭一定會面帶冷笑，隨口說一句
最喜歡的粗話……儘管布杭擁有可觀的體型及一張營養過剩的臉龐，然而他的忍耐力卻
勝過任何一位騎士——不過話說回來，托殷王的繼承人也不是真的那麼難以應付——身
為王子的他就像其他矮人，有如一頭水牛般固執，能夠不吃不喝地走上好幾天，偶爾也
跟馬匹沒什麼兩樣，只要一認清方位就立刻行動，還能在一瞬間，立刻倒頭就睡。
烏戴爾突然被樹根絆倒，這才使他從昏沉的意識中清醒，瞥見了黎明的曙光。
其實，這只不過是陰溝裡一道微弱的粉紅色光線，但他總算能夠看見烏爾方走在前
方的高大身影；還有打前鋒的布杭，那壯碩的身軀正隨著沉重的步伐搖晃著。空氣中的
味道也改變了，即使他們的身體依然沾著穢物，但陰溝中駭人的臭味，已慢慢消退。
其實，兩位騎士還沒發現，他們離開陰溝已有好一段時間了，現正攀爬著一條荊棘
叢生的羊腸小徑，這條路將慢慢帶領他們往平原的方向前進。
早晨新鮮的空氣裡，有一股略帶酸味的香氣，那是漿果與玫瑰的氣味，生活在山底
數月，他們已很久沒聞週這種味道了。
終於，他們抵達小徑盡頭，但還必須在一片荊棘當中奮鬥最後幾分鐘，身上的衣服
又將被撕破，臉頰或雙手也會在勉強通過荊棘叢時再度被刮傷，然而他們最後終究是來
到了一座長滿青草、流著潺潺小溪的山谷。
三位夥伴立刻倒頭呼呼大睡，由於過度疲憊，他們壓根沒想到需要有人站哨，就這
樣裹在披肩裡進入無夢的睡眠，直到日正當中，蒼蠅在四周嗡嗡鳴叫為止。
蒼蠅細微的爪子與翅膀振動的唧唧聲，將烏戴爾從沉睡中驚醒。他雙手大力揮趕倉
蠅，同時也趕走了一群禿鼻黑烏鴉。
他覺得自己好像還處在夜晚，在原地坐了一會，才慢慢從遲鈍中清醒。他深呼吸幾
口，感到頭腦昏昏沉沉的，無意識地輕撫臉頰的傷疤，環顧四周高大的野草、樹葉簇擁
的樹木，及頭頂一片晴朗的天空和飛翔的島群，臉上流露出一股孩童純真的幸福感。
九個月來，他從未聽見鳥鳴……當他終於完全恢復清醒後，立即被身上那般臭味及
玷污盔甲的穢物嚇得抖了一下。他發瘋似的開始脫衣服，最後只穿著一條緊身長褲，噁
心地望了一眼身上也有臭味與穢物的布杭和烏爾方。
這個時節的小溪還很冰冷，但他仍帶著滿滿的喜悅在溪中泡澡，寒冷讓他必須不停
呼吸以調節體溫，之後，他還花時間洗衣裳，刻意往上游走了一段路，想遠離方才有穢
物的溪水流段，大口喝著清涼的溪水。
他的梳洗工作總算完成，小山谷重新恢復寧靜。
烏戴爾躺在草地上，享受著微風吹拂樹葉的輕聲細語、麻雀的啁啾聲和小溪的清潺
流動——然而，這陣和諧的寧靜卻不時被布杭的鼾聲所破壞——這幾個月來躲藏在山底
下，活在不見天日的地底洞穴和火把的燭光當中。此刻，早晨的清新空氣、明亮的日照
及被太陽揮發的青草溼濡氣味，對烏戴爾而言，都是一種享受。
這就像是蓮安娜的味道……烏戴爾將衣服攤在陽光下曝曬，接著走回同伴身邊。就
這麼辦吧，如果他們還沒醒來的話，就把他們連人帶衣的丟進小溪裡。
他只看見還在睡覺的烏爾方，故意用穿著靴子的腳踢他，裹在披肩裡的烏爾方立刻
皺起眉頭，咕噥地叫人不要吵他，否則有些人可會因此少了指頭。
相反的，矮人已經醒了。他蹲在山丘上一邊叨念著，一邊安靜地吃早餐。
「已經在吃東西了？」烏戴爾試著用詼諧的口吻說話，往他的方向攀爬，不過矮人
立即察覺出他口吻中的羨慕，因為烏戴爾的肚子不爭氣地發出令人尷尬的咕嚕聲。
布杭飛快地瞧了他一眼，作勢邀她一同用餐，之後重新把注意力轉回平原。
烏戴爾坐了下來，嘴裡咬了一塊和大腿一樣粗的火腿。突然，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就在離山谷很遠的平原上，人類的軍隊已排好戰鬥隊形，當他看見每位隊長手中的旗
幟時，胸口頓時像被人打了一拳。
那是青藍配以白色的橫條紋。他以前也穿著同樣顏色的服飾，一直前進到灰精靈的
沼澤區和地精出沒的黑暗平原，然後連同對貝勒儂國王的效忠宣誓，一同扔進了火堆燃
燒殆盡……國王的軍隊慢慢向通往矮人堡壘的石橋前進，遠看就像一排排螞蟻準備向巨
人進攻。
雄偉的紅巖山無視於眼前微不足道的威脅，依舊沉著地屹立不搖。從遠古至今，紅
巖山還從未像現在一樣值得如此稱號，那些包圍整座高山的黏土，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
通紅無比，好像山內有一股火焰，所有的岩石都正在熔化似的。
「你感覺到了嗎？」布杭說。
「什麼？沒有。感覺到什麼？」
烏戴爾坐在矮人身旁，對他臉上的表情感到困惑：那是一種夾雜著激昂與害怕的感
覺。
「大地在震動，」他說，「開始了。」
***
達爾維德城重新尋回往日的平靜。
這座紅巖山底的城市幾乎緲無人煙，不過還是有矮人的存在。留在原地的近千戶人
家在一片安詳中甦醒。昨夜的焦躁與恐慌，已隨著最後一批逃難者煙消雲散。留下來的
矮人，紛紛聚集在自家門口，有些就坐在地上安靜地喝著老酒，抽著上好的煙草，並不
時與身旁的鄰居交換著互相憐惜的眼神，點頭示意。喔，當然，某些空蕩的房子遭到了
劫掠，混亂的夜晚也發生了強暴、暴動，甚至是謀殺，然而這一切都隨著黎明而緩和下
來。此刻，那些小偷正橫躺在自己的掠奪物上淌著血滴。
達爾維德的城門將永遠地闔上，山底下的黃金、珠寶、珍貴的織品和絲織地毯再也
不具有任何價值。
巴德溫國王早已脫下身上的鎖子甲，僅僅穿著一件亞麻上衣和用皮帶繫緊的緊身長
褲，國王可觀的體型讓他和其他矮人有所區別。漸漸的，所有矮人開始聚集在廣場上，
並在國王的身邊圍成一個圓圈。那裡有戰士、女人、小孩和魔法師，有砌石師傅——人
類稱之為巫師，他們能通曉岩石的語言、貴族與雙手結繭的礦工，所有矮人開始笨拙地
搖晃身體，用他們的雙腳輪流踏地，一同朗誦一首足以讓皇宮拱門震動的悲淒哀歌。就
在同時，每條街上的矮人也紛紛站了起來，開始跟隨架設在廣場上的銅鼓節奏踩踏土地
。
烏戴爾一臉遲鈍地望著身邊突然起身的矮人，他手中緊握著先前在皇宮上地挖出的
一團土屑，激動地踏著土地。
「你這蠢蛋在做什麼！你想讓他們看見你不成？」
當然，布杭沒有答話。
烏戴爾趴在地上，感覺到大地發出的隆隆聲，剛開始還一片模糊，隨之卻愈來愈清
晰。
他再一次看著他的夥伴，矮人的眼神正專注地望著紅巖山的方向，烏戴爾也朝著他
的方向望去。
一波波的土石流已在一片紅色灰雲中從斜坡上滾下去。
烏戴爾完全可以想像此刻士兵心中的恐懼；平原上的軍隊靜止不動，各隊長的尖叫
聲此起彼落，後方的騎士卻不斷激勵前方的軍隊繼續前進，大地的隆隆聲還在不停擴張
，第一排的士兵忍不住開始後退。
烏戴爾身邊的布杭現在可說是在原地跑步，而大地就隨著他的每一步震動著。接下
來，就好像是世界末日來臨，整座山開始往下崩塌，並朝著人類軍隊的方向爆發一陣瓦
礫雨；天空瀰漫著有如濃霧般的紅色雲團，最後，山頂上一顆顆的巨石開始往斜坡下滾
落，行經之處，萬物無不被輾壓攪碎。
儘管他們距離遙遠，然而這片紅色雲團就像一波無窮的急流，在幾秒之後蔓延到山
谷。烏戴爾衝下斜坡躲避災難，不斷地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隆隆聲，和不停擊向身上的岩
雹當中尖叫。正當一片紅色雲團準備撲向四周方圓百里而來時，他趕緊趴在地上，用雙
手護著頭部。
平原上僥倖生還的人，有如躍出水面的魚群般大口呼吸，他們幾乎被掩埋在這陣石
雨中，悶得喘不過氣，一個個目瞪口呆，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兩眼一面望著土
地，一面嚇得發抖。大地好像就在他們腳下裂開一個大洞，要將所有人永遠吞噬。不論
是人類或是動物，都很難在高山的崩塌之下倖免於難。
接下來是一片完全的寂靜。這一陣寂靜讓所有遲鈍的生還者謹慎地起身，他們甚至
不敢張開眼睛，好像還能活命是一種恥辱，好像能從這場混亂中生還根本是種荒謬。
烏戴爾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開始撢去覆蓋全身的紅土。這片紅土覆蓋了山
谷、野草、樹木、石頭、身旁一動不動的烏爾方身軀，還有那些剛剛正準備曬乾的衣服
；甚至連小溪的流水，現在看來也像是染了鮮血。
空氣中充滿了飛舞的微粒，能見度僅有幾手肘之長。烏戴爾抬頭試著找尋太陽的方
位，只見一輪布滿煤屑的光環。他一邊咳嗽吐痰，一邊衝向烏爾方身邊，搖晃他的身體
，發現他已完全昏厥、失去意識，身上的皮革布滿石塊，金髮與鬍鬚被流出的鮮血濺污
，但卻沒有停止呼吸。幸好，他只是暫時昏厥而已。
烏戴爾轉身面向山坡，勉強認出丘脊的形狀，卻看不見任何矮人的蹤影。
「布杭！」
什麼都沒有。
「布杭，你這貪吃石頭的該死矮人，快給我現身！」
遠方的景象更是淒慘。平原和紅巖山已完全被紅塵淹沒，就像有人張開一片不透光
的窗簾，想要掩蓋眼前的景色一般。
烏戴爾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視線卻無法離開這片廣衾無邊的虛無景象，
只能等待著灰塵消散。
突然，山坡的另一側傳來一陣低吟，聽起來像是一隻受傷的猛獸在咆哮。
烏戴爾本能地尋找自己的佩劍，不過，他的劍和衣服剛才已一併留在小溪旁了。於
是他試著在這一團混亂中找尋一根樹枝或一塊石頭，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能自衛的就
行。他的身體緊張地蜷縮著，拳頭緊握。
從紅霧中現身的猛獸停了一下，好像才剛發現眼前這個人類的存在般，接著彎下腰
發出一陣嚇人的嗆咳。
「布杭？」
「當然是我，你這個營養不良的年輕人！要不然還會是誰？」
矮人一邊咳嗽吐痰，一邊走下山坡，每走一步就咒罵一句，他的眼睛、鬍鬚和嘴巴
滿是紅色的灰塵，除了他的眼白之外，從頭到腳都一片鮮紅，頗為嚇人。
「布杭，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烏戴爾抓住他的袖子問道。
「放開我！」
他憤怒地掙扎，年輕的騎士並不堅持，馬上放開他。此刻，平原上也開始出現動靜
，漸漸傳來人類行動的聲響和說話聲。烏戴爾盤腿坐在山坡的頂端，凝神看著眼前這副
駭人的景象，直到這團紅雲完全消散為止。
從前紅巖山巍峨矗立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一片雜亂的石堆，那一堆龐大、不成形狀
的崩塌物動也不動，寂靜的程度叫人害怕。達爾維德城的矮人怎麼可能在這團亂石底下
全身而退、僥倖生還呢？
突然，平原傳出一片響亮的號角聲，行動遲頓的士兵們紛紛將武器高舉天空，興高
采烈地歡呼，呼嘯著他們的勝利，被揮舞的武器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一片刺眼的光芒
。
烏戴爾突然站起來走下山坡，不想再聽到他們的聲音。
熾天使書城
【第第五章 占卜】
蓮安娜在嬰兒還未醒來前，就已經清醒了。這個長期存在她體內的嬰兒在出生之後
，好像還和她保有一絲心靈相通的默契。她將熙亞儂抱進懷裡，看著新生兒的嘴貪婪地
找尋母親的乳房，於是她任憑身上的長裙滑落地上。
茅屋四周以樹葉編織成的花紋透進幾千道微光，一絲絲灑滿皇后裸露的身軀，好似
溫和又柔軟的愛撫。她的長髮在微藍的背脊上形成一道黑色的瀑布，她輕緩自然地唱起
搖籃曲。緊貼在她胸口的熙亞儂眨眨眼睛，好像已準備好再度入睡。
蓮安娜微笑地將鼻子埋進女兒豎起的頭髮中，聞著嬰兒特有的香氣。她看來是那麼
紅潤，胖嘟嘟的……一個人類母親可能會因為嬰兒蒼白的膚色而感到不安，但精靈卻不
會如此！他們的嬰兒通常都異常瘦弱，有如玻璃般脆弱，膚色則如岩石般灰暗，大部分
的嬰兒常常活不過幾個禮拜。熙亞儂在這些擁有微藍皮膚的精靈眼中，無疑是個雜種，
但至少她活了下來。
蓮安娜摟著她輕輕她搖晃著，希望女兒能再度醒來，多吸吮些母奶。接著，她將頭
往後一甩，長髮垂落身後，開始環顧整間茅屋。
拉登已經不見了……整間茅屋感覺空空蕩蕩。除了皇后的用品外，他的衣服和武器
也一併消失了。沒有弓箭、沒有標槍，就連往日拉登離開艾里楊德時，用來裝儲備品和
銀飾珠寶的背包也已消失不見。國王離開了。
她顧不得裸露的身軀，懷中抱著嬰兒就衝出了茅屋。
八月耀眼的陽光讓她一時之間看不見眼前的景象，當她重新張開眼時，發現她兩位
兄弟正嚴肅地凝視她。他們身披戰袍，坐在門口，弓箭斜掛在肩上，精靈特有的長劍則
佩帶於腰際。
葛溫迪奧也在，還有布蘿德蔚絲。所有人好像都在等她，臉上都有著一股混合了埋
怨與期待的表情。她一看到德高望重的祭司，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對於自己在他向前赤
裸感到不太自在——其實對精靈而言，赤裸並不是一種羞恥，然而這一點正是人類修士
大力反對批評的一點——不過蓮安娜身為皇后，在祭司面前赤身裸體依舊不太適當，當
然，除了在貝爾但享樂的夜晚之外。
「來，」布蘿德蔚絲趕緊跑向她，將她帶回茅屋，「我來幫妳更衣。」
蓮安娜任她將嬰兒放回由蕨葉與青苔編織成的搖籃，接著藥師幫她穿上雲紋霓衣，
配上銀手鐲和及膝的鹿皮靴。當布羅德蔚絲將那把「砍殺地精」的歐康琊納寶劍繫在腰
際時，她並沒有特別的反應，然而當皮腰帶在依然腫脹的腹部束緊時，她不禁發出痛苦
的呻吟——話說回來，為什麼她會需要武器呢？她腦袋一片混亂，任憑自己被藥師處置
，並且問了一連串問題，然而藥師並沒有回答。
「好了，」藥師向後退了幾步，「這樣妳看起來才像一位皇后。」她臉上出現一抹
短暫的微笑，接著準備要離開，但是蓮安娜以手勢阻止她。
「等等！」
精靈遲疑了一下，但她還是繼續往外走，上半身已經準備探出茅屋外。
「等一下！」
這次，布蘿德蔚絲終於順從了她。當藥師意識到蓮安娜使用強硬的命令口吻時，瞼
上不禁出現一種埋怨的表情，沉著臉，皺起眉頭。
「發生什麼事了，布蘿德蔚絲？」皇后問道。
「他們都離開了，這就是妳想知道的事！」
蓮安娜轉向拉登空蕩的床鋪，這個動作並沒有逃過她朋友的眼睛。
「喔，不只是他，」藥師說，「除了我們之外，所有的精靈都離開了……」
說完，她便衝出茅屋。於是，連安娜也走出茅屋。
葛溫迪奧以一種悲傷虛弱的神情對她微笑，滿頭白髮和皺紋讓他看來如此蒼老，身
著代表達格達顏色的紅長袍，手指戴著一枚象徵智慧樹木的榛樹戒指。站在身後的是他
的學徒，那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後來大家稱呼他為羅勒濟菲，意思是「自信的獅子
」。他生活於森林深處，遠離所有精靈，甚至比一位綠精靈還要野蠻。蓮安娜發現他的
腰際垂著一枚金戒指，那是用來代表一位熟知樹木智慧的精靈的標記，然而，金戒指所
代表的地位則屬於最低等的1。
「昨夜，達格達向我揭示祂的奧秘，」老葛溫迪奧莊嚴地站著，「祂將濃霧佈臨艾
里楊德此片神聖之地，希冀藉此平息拉登滿腔之怒火。」
皇后和祭司身後的年輕學徒眼神交會，他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聲來。葛溫迪奧
說話老是喜歡咬文嚼字……「我已嘗試多次，然而我仍不知神祇究竟是要保護妳的孩子
，抑或是反對她的出生。妳可以助我1祭司的宗教裡，戒指代表了樹木的形象，用來製
作的不頭材質則標示了擁有戒指者的地厄。榛樹代表了最高等的層級，諷刺的是，黃金
代表了最低等，而銀則屬於次低等。
一臂之力嗎，女兒？」
蓮安娜嚴肅地點點頭。
「很好。」老精靈說道。
葛溫迪奧伸出保護者的臂膀讓蓮安娜依靠，領著她來到一棵橡樹旁，他在坐下時發
出痛苦的聲音。
「妳知道，拉登之所以離開，是為了向人類宣戰嗎？」
蓮安娜感到自己的心糾成一團。她因為這個難以忍受的消息，感到沮喪萬分，難以
呼吸。但是葛溫迪奧卻聳聳肩，好像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似的。
「說不準這事是好是壞……長久以來，我一直自問精靈是否能獨自在伯斯里楊德森
林生活，而完全不過問外面世界的是是非非。昨夜，我獨自來到神聖的樹叢凝望達格達
聖爐。我看見一場戰役，人類的軍隊佇立在紅巖山下，矮人正承受著無窮的痛苦，一個
男人揮舞著努德劍，他的臉龐有一道傷疤，還有那隻銀手臂……你能了解嗎，那隻銀手
臂？」
他並未看著蓮安娜，而蓮安娜也不敢打斷老祭司的話。
葛溫迪奧從未踏出森林一步，所以他從來沒看過盔甲。毫無疑問的，他把這個男人
當作努德．艾傑德朗的化身。我們在精靈的神話中稱他為「銀手臂努德」，他在馬格．
圖雷的神聖戰役中，失去了一隻手臂。之後，矮人科登能為他鍛造了這隻銀手臂，象徵
擁有月亮的力量……蓮安娜想起這把當初他們前進到黑暗平原所要尋找的寶劍，而那張
有著刀疤且獨眼的臉龐，身著盔甲……這個男人應該是總管大臣高盧。
「矮人已經徹底潰敗了，」葛溫迪奧接著說，「而他們的寶物落入人類手中……」
他終於轉身看著眼前這位曾是自己學徒的精靈，「從前地精也曾經潰敗過，然而他
們的寶物並未被奪走，妳懂嗎？」
蓮安娜消極地搖頭。
「地精即使被打敗了，還是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那是因為他們依然擁有自己的
寶物。」他耐心地解釋著，「然而矮人沒有了努德劍，就再也無法生存下去……他們將
會消失，或是成為一部份的人類，畸形的人類……」
老祭司嘆了一口氣，「我太老了，太老了……過來坐在我身邊。」
蓮安娜寬慰地鬆了一口氣，把腰際上繫著寶劍的腰帶解下來，之後把臉頰枕在祭司
的大腿上，就像她小時候，每每在老祭司那些神奇的故事中沉沉睡去般，而葛溫迪奧則
開始替她的黑長髮編辮子。
「也許拉登是對的，」他說，「如果人類真的想統治這個世界，那一定有某種理由
……另外一方面，還有妳的女兒。」
蓮安娜沒有回答，但是她張開眼睛，不敢呼吸。
「拉登他早就知道了。」最後他用只有皇后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說著，「自從妳回來
後，他就知道了。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我絲毫不懷疑他有這個預知的能力，但是
我們從未真正好好談過這事。我想他一定是在妳的腹中看見了這個孩子，而他所看見的
，令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但這只不過是個孩子。」蓮安娜委屈地說。
葛溫迪奧溫柔地看著她。她就這樣蜷縮在一旁，好像又愛回他以前扶養長大的那個
小女孩。那幾年當中，他傳授蓮安娜所有大自然的奧秘和古代的魔法，最後這個孩子成
為一位皇后。
「但最終，妳看，他們都離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現在只剩下我們了。」
一滴滴的熱淚開始從蓮安娜的臉頰滾下，她將臉埋在祭司那件寬鬆的紅色長袍裡。
「這沒什麼。」他說，「他們害怕……是因為昨晚那場濃霧。那是FethFiada……
即使是妳的兩個兄弟也都怕得全身冰冷。看看他們……」
她抬起雙眼和老祭司微笑的眼神交會，接著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杵在一旁的兩
兄弟，此刻正像傻瓜般搖搖晃晃地走著。布洛里安勉強露出微笑，朵里安則看著他處。
「……然而他們畢竟是妳兄弟，所以他們為妳留了下來。」
蓮安娜微笑。她挺起胸膛，擦去臉上的淚痕。
「這只是個孩子，葛溫迪奧。」她重新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們怎麼會如此懼怕一
個孩子呢？」
老精靈安靜地凝祖她，直到她的悲傷平靜下來為止。哭泣讓她的雙眼浮腫，鼻頭微
溼。她就像一隻掉進小溪的老鼠，卻依然如此美麗……他將手伸向皇后的脖子，想將她
擁入懷中，然而他突然想起，現在自己是一位倍受尊崇的老精靈，所以他終究只是輕撫
著她的雙頰。
「妳身為皇后……有一天，妳的女兒也會成為我們的皇后。一個人類的女兒如何能
統領整個精靈族呢？」
蓮安娜頓時全身僵硬，這讓葛溫迪奧露出微笑。
「妳在想什麼？」他以一副玩味的口吻說著，「妳以為，我會不知道誰是這個孩子
的父親嗎？」
蓮安娜低下頭，雙頰滾燙——當精靈臉紅時，他們的臉頰會呈現一股美麗的深藍色
。
「如今，我們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戰爭，或是妳的女兒。在這兩者中，精靈一
族的未來將面臨人類帶來的考驗。」
他一邊喘氣一邊笑著搖頭，「這發生得太突然……連我都未能預料到。」
蓮安娜站起來。一撮沾滿眼淚的黑髮黏在臉頰旁。她握緊老精靈葛溫迪奧伸出的手
，並將它們放在唇邊。
「走吧，我們必須弄個清楚。」他說。
葛溫迪奧對羅勒濟菲做了個手勢，後者走到皇后身邊，遞出一只袋口大開的粗糙黃
麻袋。所有的精靈都認得這只袋子，裡面裝著二十九個刻著古老符文的木片。
「不要忘記妳是替妳的女兒選擇。」當皇后將手伸進麻袋時，年輕的祭司如此提醒
著。
葛溫迪奧已經用木棒的尖端在地面畫出一個圓圈，接著點頭對學徒示意。
蓮安娜閉上眼睛專心想著她的女兒，此刻熙亞儂正在茅屋內嘰嘰喳喳地亂叫。她那
輕微的叫喊、打嗝和牙牙學語聲迴盪在這片空蕩蕩的林地中，每個人不約而同露出微笑
。
「這應該是個好預兆。」葛溫迪奧說。
於是皇后不再猶豫，手裡滿滿地抓了一把木片。
「扔出去。」葛溫迪奧說。
蓮安娜隨即將木片丟進圓圈。它們紛紛在地面上連續彈跳，最後只留下三塊木片，
一動不動地留在祭司所畫的圓圈中。
「三個文字。」他自言自語說著，這時候，所有人，包括布蘿德蔚絲和兩位兄弟，
都湊過來想知道神的信息究竟是什麼。
「妳女兒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其命運所可能發生的一切揣想。除了這個之外，
還會有什麼其他的可能呢？」
他撿起木片將之遞向蓮安娜，她一語不發，也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將它們排在地上
。過去在左邊，現在在中央，未來則在右邊。三個文字形成了這樣的圖案：葛溫迪奧以
木棒指著第一個符文，接著便開始朗誦每個精靈小時候就已倒背如流的古老頌詩，而通
常在了解其中涵義之前，都必須先朗誦一遍才行。
BithtacnasumhealdethtrywawelWithaethelingas,abithonfaerylde,Ofernithagenipu,
naefreswicethTir是一個特別的符號。
對王子而言，這是一個幸福的命連它永遠都在夜晚的黑暗中與王子同在。他永邊都
不會失散。
「對王子而言，這是一個幸福的命運……」蓮安娜充滿希望地微笑，然而葛溫迪奧
卻搖搖頭。
「妳把它擺在左邊，這是一個屬於過去的符號。而妳女兒的過去，也正是妳的過去
、妳的考驗與尋求。Tir是一個屬於勝利與毅力的符文。妳正是標誌著王子的符號，而
妳的命運就是勝利。符文並未說假話。」
接下來，葛溫迪奧又將榛樹木棒指向第二個符文，那是一條簡單的垂直線，Is，代
表冰的文字。
Bythoferceald,ungemetunslidor,Glisnathglmaeshluttur,gimmumgelicust,Florfros
tegeworuht,faegeransyne.冰既寒膚又滑溜。
它如玻璃般閃耀，如石頭般堅硬，它由冰霜所結成，看起來如此美麗。
「這是現在，」葛溫迪奧說，「冰……我們都看得見它的存在，但卻很少人看見它
形成的過程。
某天早晨一醒來，一切都結冰了。在那樣的環境下，即使是一點細微的動作都變得
艱難無比，甚至有可能發生危險。這是屬於等待的文字，等待冰融化之後所降臨的美好
時光，或是承諾一個永恆的冬天。」
蓮安娜很安靜，眼睛盯著最後一個符文，Ethel，家……然而符文卻是顛倒的。
B
ythoferleofaeghwylcumGifhemotthaerrihtesandgerysenaonBrucanonboldebleadumof
tats家在每個人心中都是最珍貴的它是簡單且和平的，它也經常是一個使人有所獲得與
啟示的場所「符文是顛倒擺放的，」葛溫迪奧一開始就這麼說，「這是一個代表孤獨的
文字。不論何事降臨，她必須永遠獨自為自己的命運奮鬥。」
蓮安娜發出一聲保護者的嘶吼，然而老祭司以手勢制止了她。
「這是屬於家的文字，不只是指居住的屋舍，還有家族血緣的涵義。」他說著，並
未看著蓮安娜。「這表示她的命運將永遠和她的誕生息息相關，詩中也顯示生命中的收
穫，不論那是什麼，都只能在她自己的家中完成。」
葛溫迪奧沉靜了好一會兒，思考自己占卜的涵義。接著他目不轉睛，嚴肅地看著蓮
安娜。
「妳的女兒身上有精靈的血統，然而又不只如此……Ethel對一位皇后的女兒來說
，實在是一個樂觀的占卜結果，這表示她有一天也會統治整個民族，但是文字在這裡卻
是顛倒的……表示有另一個命運在等著她，另一個血緣、另一個民族。」
「可是，這並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啊！」蓮安娜叫著。
「不，當然不是……」
「師傅……」
葛溫迪奧與蓮安娜同時轉向年輕的羅勒濟菲。他臉上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接著指
向地面，將他們的注意力再移回Ethel的符號上。
「原諒我，吾后，然而您女兒的血緣，實際上既不屬人類，也不屬精靈，」他迅速
地說著，「同時結合兩種血緣，卻又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就像米爾汀一樣。」
蓮安娜覺得自己好像被打了一個耳光。她好像又看見那個孩子氣的男人於分娩時出
現在林地，用一種近乎荒唐的喜悅迎接熙亞儂的誕生……皇后憤怒地轉向布蘿德蔚絲，
而她朋友的表情在這瞬間顯得不解且受驚。蓮安娜當下責怪自己：當然，藥師根本什麼
都不記得，自己已為此施過法了。
她抬起手安撫藥師，沮喪地閉起眼睛，「只有米爾汀和她……這就是你所稱的家系
？」她用一種自己並不想顯露的不安語氣說道。
年輕的祭司點點頭，在皇后的眼神下垂下眼睛。
「米爾汀曾經是我的學徒。」葛溫迪奧插嘴，接著漫不經心地指著羅勒濟菲，「就
在妳完成進修之後，我將他們兩個一起撫養成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米爾汀了。」
蓮安娜重新將注意力放在這位年輕的祭司身上。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精靈，然而這
也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葛溫迪奧在森林深處發現他，獨自將他撫養長大，遠離同胞
……「正是。」年輕祭司用一種隱含著挑釁的語氣說著，「我們曾經像兄弟一般，有相
似之處，然而又可以說幾乎沒有共同點。他並不像……不像我這樣，只是一個不足為道
的雜種，他是一個邊緣人。
有時他讓我感到害怕，但有時我卻願意為他犧牲生命，因為我是那麼地讚賞他。他
和我學習完全相同的知識，然而樹木的魔法一到了他手上就變得完全不同。他身上有某
些特質是我永遠無法了解的……」
「他說的沒錯，」葛溫迪奧接著說，「那就好像是他身上屬於人類的那部份，把所
有我教給他的知識都扭曲了。不，不該說是扭曲……而是重新調整過了。」
他小心翼翼地望著蓮安娜，「妳知道大部分的人，不論是人類或精靈，在第一眼看
到他時，都會感受到一股不自在嗎？」
「而妳的女兒就像他！」學徒興奮地喊道。
毫無疑問的，他以為自己的話對皇后來說是一種讚美，然而蓮安娜卻感覺他們的話
語包含著深深的侮辱。
「我想他說的有道理。」葛溫迪奧抓住蓮安娜的手，以父親般權威的聲音說著，「
妳的女兒屬於一支既不是人類，也不是精靈的血緣。當拉登將她抱在懷裡時，我也同樣
感受到那般不自在。她就像米爾汀，不是嗎？」
皇后不回答。
「符文是顛倒的……她的命運將由她自己創造。我認為妳的女兒既不會是人類的皇
后，也不會是精靈的皇后，而是另一個民族，也許這是一支新的民族，正是由這樣的混
血開始，慢慢誕生……蓮安娜，妳什麼也不能做。也許……也許妳應該將她託付給米爾
汀。」
又是這個名字！蓮安娜掙脫老精靈的手，眼露恨意地盯著他看。
「這就是你的解答嗎？」她咆哮著。
突然之間，她跳了起來，用腳掃亂擺在地上的三個古老符文。
葛溫迪奧雙眼睜得極大，看著散亂在地面上的木片，無法了解她怎敢犯下如此大不
敬的行為。
「我必須放棄她，是這樣嗎？我應該把她拋棄在森林裡，這樣她絕對活不過一天，
然後她……你是怎麼說的，然後她會創造自己的命運？」
「蓮安娜，」葛溫迪奧喃喃地說，「符文……」
皇后憤怒地尖叫，衝過還蹲在地上撿拾那些珍貴木片的羅勒濟菲，頭也不回地跑向
茅屋。
寂靜重新籠罩在森林當中。葛溫迪奧吃力地站起來，將身體靠在年輕學徒的臂膀上
。布蘿德蔚絲和兩兄弟不約而同低下頭，避免與老祭司的眼神交會，頻頻望著蓮安娜的
茅屋。她此刻一定倒在熙亞儂的搖籃旁放聲哭泣。或許她把小孩緊緊抱在懷裡，感受著
任何母親都不該面臨的孤寂。
靠在學徒手臂上的葛溫迪奧，看來像老了一百歲。當他們經過兩兄弟身邊時，布洛
里安鼓起勇氣抬頭看著老祭司。
「現在該做什麼？」他問道。
老精靈點點頭，用一種無限悲傷的眼神望著他，「戰爭會發生。熙亞儂的命運並不
屬於精靈。我不知道拉登的行為對不對，也不知道我們是否可以打贏人類，但這是唯一
的辦法。除非……」
他陷入一陣深深的沉思，完全無視於那些停駐在他身上等待的目光。除非這一次蓮
安娜與拉登有另一個女兒，除非熙亞儂死去，那麼一切便會恢復正常，他這麼想著。
他不自覺地抖抖身體，發現布洛里安還站在自己跟前。
「你知道，」他說，「符文永遠不會說謊。熙亞儂將單獨一人，這是注定的命運。
如果蓮安娜硬要把自己和這孩子的命運繫在一起……那麼……命運將離她遠去。」他的
手突然往空中一揮，好像想扔掉一根麥桿似的。
「我不懂，師傅……」
「這明明就很清楚！」羅勒濟菲說道。
年輕學徒以一種傲慢、近乎輕蔑的眼光打量著布洛里安。王子至少高出他兩個頭。
他就像其他高地精靈般威嚴聳立，和皇后一樣兩頰各有一撮黑髮，微藍的肌膚配上一對
炯炯發亮的眼睛。羅勒濟菲在他身邊看起來就像一根小樹枝。他身上穿的既不是雲紋霓
衣，也不是銀鎖子甲，而是一身簡單的綠色粗紋布衣和皮靴，看來與樹林裡的人類沒兩
樣。他唯一的財富就是那枚標示了自己地位的金戒指，而這點正好令布洛里安眼紅。
「如果你的姊姊頑固地要留下這個孩子，她就會死，因為這個孩子的命運，必須在
與她相同的血緣之中才能成長！」
王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一步，與其說是被年輕祭司辛辣的口吻威嚇，倒不如說是被
他的話語所震驚。他伸出手想抓住葛溫迪奧，然而祭司搖搖頭，一臉抱歉地離開了。
直到所有人都已離開，消失了背影，布洛里安仍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
位於洛特城牆下的皇家軍隊，看來好像打了敗仗似的。難以計數的傷兵跟不上高盧
策馬奔馳的速度，就這樣在僥倖存活的軍隊之後形成一道漫長的血跡，七零八落地分布
在每一哩路上。有些人體力不支，半路就死亡了；有些人勉強支撐到城邊被農民收留，
有些人則在半路上被一群群由侏儒組成的強盜所掠劫；即使他們被掠劫一空，但至少還
能活命，因為，有部份人不幸遇見矮人戰士，他們什麼都不要，只要取走人類的性命…
…這支零散的軍隊回到了洛特城，整個城市在他們眼中也已殘破不堪，到處可見數月前
火災留下的痕跡，那是他們與矮人在城市開戰的結果。
然而，今天的贏家卻是人類。
洛特城一收到捷報便到處懸掛彩旗，人們紛紛擠在每一座城垛旁，而每一個箭孔都
掛著象徵城市與聖人的軍旗，然而當他們一見到軍隊時，所有的歡呼隨即卡在市民的喉
頭深處。
士兵們的腳步既緩慢又沉重，他們身上還見得到紅色雲團留下的痕跡，從第一個人
到最後一個，看來都像身受重傷。城牆上的母親與女人一見到這些筋疲力盡、跛腳的男
人，都擔心得不住顫抖，紛紛開始尋找她們的丈夫或兒子，有些人因為重逢而喜極而泣
，有些人則因為失去親人而放聲大哭……然後，所有人都發現了那輛橫躺著國王屍體的
小馬車。他的盔甲早已破爛不成形，身上的白布覆蓋了他的肩膀，然後白布在原本應該
是頭部的地方凹陷下去。總管大臣高盧的坐騎就在馬車旁，他一臉嚴肅，兩頰的髮辮隨
著馬匹的步伐上下跳動，突然，他快馬加鞭穿過城牆、越過吊橋，連看都不看人民一眼
。
整支軍隊在各中士的命令下，於城牆內寬闊的廣場列隊排開；每位士兵將根據階級
的高低區別，來繳交路經鄉下的過路稅，金額可能是一枚金幣或一枚銅幣。然而高盧身
後跟著護衛，繼續往前進。
他騎著馬往小馬車旁邊的郊區前進，穿過滿是污泥的街道，雙眼盯著統治全城的城
堡高塔。他在皇宮大門前遲疑了一會，接著好像做了什麼決定似的跳下馬，手中拿著剛
剛放在屍體旁的包裹，逕自走到皇后伊格梅爾的跟前。
皇后站在階梯上等待已久，身邊伴隨著她的女侍、貼身侍衛和皇家傳令官，臉色看
來比以往還要蒼白，佇立在人群中的身影看來更加瘦弱渺小。
她貴為皇后，卻又如此年輕……「堂尚蓋爾的總管大臣高盧！」傳令官一邊說，一
邊以鐵杖敲擊石板地面。
高盧稍微遲疑了一下。皇宮裡的規矩在此刻看來實在不太適宜。然而，這些規矩卻
是他以前所建立的，它們就像一道道枷鎖，限制著貴族兄弟，或是戰爭同袍之間的隨便
行徑，例如在很久之前的一場戰爭中，有一個男人拯救了未來國王的性命，然而他卻不
可能因為這樣的救命之恩，在皇宮中任性而為。
高盧雙眼緊閉，做了個深呼吸，舉起雙手讓侍從取下他的佩劍和那件被紅灰雲團染
得鮮紅的披肩。任何人在皇后面前都不得武裝，連國王也不行。然而國王已經死了，不
是嗎？
當一位侍從解開他的腰帶，減輕了那把矮人神聖寶劍的重量時，他嘆了口氣，隨即
又馬上抓住那位年輕侍從，握住寶劍的圓柄。
「王者之劍！」他用早已被疲倦和灰塵打垮的嘶啞聲音吼著，接著拔劍出鞘，「這
是矮人的神聖寶物！」
他的眼睛尋找著皇后的親信：貝雷斯弟兄的身影，這是一位身穿灰粗呢長袍的方濟
會修士，頭髮全禿了，身體羸弱得有如好幾天沒吃麵包，活像他們那個悲慘的托缽修會
的形象。
「上帝賜給了我們勝利！」他說著，一邊偷偷往修士的方向望去，「然而這個異教
徒的寶物也索取了它的代價。國王……國王陣亡了。」
伊格梅爾看起來一臉茫然失措，一身暗紅色的天鵝絨長洋裝，狹窄的袖子一直包裹
至指尖為止。
她的臉色比那塊遮蓋臉龐的白紗還要蒼白，柔軟的金髮垂在兩頰，然而高盧早就知
道，她根本沒有愛過貝勒儂。
她怎麼可能會愛上他呢？貝勒儂的年紀足以當她的父親，甚至是祖父——他自己也
一樣——而且國王從未掩飾自己仍然思念著第一任皇后伯雲荷，她死於難產，連他們之
間唯一的孩子也未能倖存。
在那一天，森林的精靈祭司於國王的狂怒之下被犧牲了，另外，還有一位膽敢聲稱
這是上帝旨意的修士。
幾年之後，貝勒儂娶了伊格梅爾，原因是她系出嘉爾梅里一族，此族素來以興旺的
子嗣聞名，然而她卻一直未能帶給國王任何孩子，很快的，夫妻再也不曾同床。
當時，皇后只有十五歲，從此洛特皇宮高大的圍牆，蹉跎了她美好的青春歲月。她
沒有朋友、沒有愛情，盡力維持自己的尊嚴與地位，對於國王擁有新寵的各種流言不加
理會。然而，伊格梅爾也實在是個美人胚。她身材嬌小、有點圓潤、骨盆稍寬，然而整
體來說，仍相當纖細，她在二十二歲時還保有一張純潔天真的臉孔和一對年輕女孩的乳
房，很久以前曾讓國王深深著迷，而現在高盧則貪婪無禮地盯著它瞧……「他在哪裡？
」皇后說著，並未正眼直視總管大臣。
他轉身做了個手勢，十二騎士步伐一致地在廣場上動作起來，不時還傳出盔甲的刺
耳撞擊聲。其中六位騎士將國王的遺體抬在肩膀上，另外六位則環繞於四周，高舉著寶
劍。
傳令官被這個大不敬的行為嚇得目瞪口呆，他們將貝勒儂殘缺的遺體放在階梯上，
接著手握寶劍，在總管大臣身邊圍成一道人牆。
國王的遺體在昏暗的廳堂內看來更像一灘水窪。伊格梅爾慢慢靠近他，聲音哽咽，
全身不住顫抖，雙眼盯著護胸甲上一片脂肪和乾涸的黯淡血跡。不過，在這具殘缺的屍
體中，似乎有件事不太對勁，不太正常……「我的天啊！」
當伊格梅爾發現屍體的頭顱已斷，不禁往後退了好幾步，驚恐地望了高盧一眼。於
是，他解開腋下那個用皮帶束緊的包裹，將它放在屍體旁邊，那正是貝勒儂國王毫無血
色的頭顱。
所有人，包括修士、僕役與士兵，同時發出驚駭的叫聲。他們均親眼目睹了這一向
令人肅然起敬的面孔，兩旁的灰色髮辮滿是乾涸的血跡，加上那摻雜一片死灰的血肉殘
餘與碎骨片的蒼白肌膚。
這個景象實在太恐怖了。伊格梅爾不住地發抖，她像個孩子般握緊拳頭，滿懷驚恐
她發現自己一點悲傷也沒有，有的只是作噁的反胃罷了。
她抬頭看著高盧，他與國王之間的相似，突然讓她嚇了一跳。不論是體型或年齡，
無鬚且堅毅的臉龐，頭髮紮成一條條灰髮辮，貝勒儂用金絲線繫著，而高盧則用紅色皮
帶。儘管貝勒儂年事已高，他看來依舊英俊挺拔，然而高盧卻是天生的醜陋，再加上獨
眼與那道畫過臉頰的傷疤。然而，高盧渾身卻散發出一股力量與堅毅，那隻獨眼洋溢著
國王很久以前就對伊格梅爾失去的熱情。
當伊格梅爾發現他正在昏暗的廳堂內無禮地盯著她瞧，不禁渾身打起冷顫。也就在
這時候，她才注意到騎士們的寶劍。
「你們好大膽？！」她說。
由寶劍圍成的人牆並沒有回應。騎士們戴著頭盔，唯一能看見的是他們跟隨洛特城
的時尚所蓄留的短鬚。每個人身上的盔甲早已因先前的戰役而烏黑不堪，此時此刻，他
們和吟遊詩人口中傳頌的那些彬彬有禮的騎士完全不同。這些男人已經被戰爭塑造成強
硬的殺手，他們的雙眼已看遍了流血的場面，而變得麻木不仁。伊格梅爾再也認不出他
們了。
「歐當騎士，」她轉向其中一個手握歐嘉尼家族盾牌的男人，「您怎麼敢在皇后面
前手持寶劍呢？」
騎士並沒有回答，只是揭開自己的頭盔。伊格梅爾不禁發出一聲尖叫，他並不是歐
當，只是一個臉孔野蠻粗暴的陌生人。
「歐當也陣亡了，」高盧喃喃地說，「還有挪伊、基爾、嘉勒桑，他們都被該死的
矮人殺了……當然，還有烏爾方這個叛徒，和那個年輕的烏戴爾……」
他帶著下流的微笑接近皇后，她不禁一臉蒼白。
「我的夫人，您可知道國王一向提防著烏戴爾？他認為在你們之間……」
伊格梅爾胸口緊縮、不住顫抖、兩頰火紅、全身搖搖晃晃，而公爵還是不斷地接近
她，眼看就要觸摸她了……「不過，這一切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在皇后耳邊低語
道，「他們兩位都死了。只剩下……我們。」
皇后嚇了一跳，帶著懼怕與嚴厲的眼神轉身望著他。
高盧忍不住後退一步，臉上浮現不自在的微笑。一顆斗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沿著臉
頰滴下，正好在那張布滿灰塵的臉龐畫出一道清晰的痕跡。
「我們總得找人遞補，不是嗎？」他重新以寬心的口吻說道，接著，像一位街頭賣
藝人般，站在那排靜止不動的騎士前張開雙臂。「這樣一來，我們又有了十二位騎士！
」
「您沒有這個權力！」伊格梅爾吼著，「指派騎士是國王的工作！如果國王去世了
，他們也是先聽從皇后的命令！」
高盧突然做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身，臉上的微笑轉成一抹辛辣的冷笑。
就是現在，時機已經來了。
「放下武器！」她喊著，「服從我的命令！」
然而她的聲音只不過還是個小女孩，眼神中甚至還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把他們全部抓住。」高盧低聲地說。
伊格梅爾的侍衛緊張地握緊手中精心雕琢的長矛，這種為了舉行儀式所使用的長矛
面對騎士們的盔甲，只是更顯其美觀無用而已。其中一位侍衛扔下長矛，舉起雙手，低
著頭住後退開。其他侍衛都對他報以輕蔑的眼神，然而他們手中雖握著武器，雙腿卻仍
不停發抖。
「把他們都給我殺掉。」高盧說。
說畢，他指著剛剛投降的侍衛：「從他開始。」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濃霧】
這是一個滿月的夜晚。一陣溫和的微風吹過成堆剛收割的糧草，發出麥桿味及動物
的汗臭味。而今天整個大白天都酷熱難耐。
高盧從皇宮房間其中一個狹窄的窗口，掃了一眼遍布於城市周圍，並在黑暗中顯得
閃閃發光的麥田。
遠方有升起的火堆，還有笑聲、叫喊聲與刺耳的音樂片段傳來。那是呂格納薩德的
火焰……這又是一個修士未能全面消滅的古老傳統。
整個收割期間，女人會在黃昏降臨時，帶著食物與美酒迎接進行收割的男人。
為了榮耀古老的太陽神呂格，在一年當中最閃耀的八月，人們會點燃一個個巨大的
火盆，年輕男人紛紛在火盆周圍互相挑戰，好讓自己心儀的女人看中。
這些夜晚，男人與女人可以進行為期一年又一天的試婚期，如果這場婚姻不能持久
，就表示呂格並不成全他們……這些慶典會在八月底，也就是收割的末期達到顛峰，然
而這簡單的鄉間慶典已足以讓人民的心靈與身軀得到歡愉。
高盧突然有股衝動想叫醒伊格梅爾，儘管得軟硬兼施，也要把她拖到呂格火盆的周
圍結婚。但他全身赤裸，衣服早在黃昏時就被掛起來，此刻的他已遠離了寒冷的石板與
老鼠，既疲倦又悲傷。
對人民來說，這一切再簡單不過了。戰爭結束、矮人戰敗、大好的豐收，全城的寡
婦一旦結束服喪期，又會再一次活躍於城市裡。他也希望自己能高興起來，然而這種興
奮的感覺中，卻混合了一種自我厭惡的感受。
高盧想起王者之劍，他好像又看見自己在戰場上高舉著這把閃閃發光的寶劍。矮人
軍隊因為它，因為自己的寶物而戰敗，就在那之後，整座紅巖山也倒塌了，最後一個矮
人王國從此銷聲匿跡。這整件事怎麼會一點徵兆都沒有？
修士們個個雙膝跪地，大聲頌詩讚美上帝的榮耀，然而，紅巖山的潰敗真的是那位
獨一真神的偉大神蹟嗎？這個想法在他腦海中盤旋了好幾天，而貝勒儂的死亡，往往讓
他倍覺孤單。他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可以和他一同分擔這個十惡不赦的沉重罪行，
毀滅了整文民族的罪行……今天這個結果並不是國王和他當初設想的，他們只想奴役矮
人。沒錯，只要破壞他們的權力、搶走他們的寶物，使他們淪為奴隸，讓他們在自己的
礦場，用雙手為最光榮的羅格斯王國賣命。對，對，應該是這樣的！而不是今天這個結
果。
已故的國王並不相信寶物的任何傳奇。況且，今天除了那些笨精靈之外，早已沒有
一個人相信這些。然而人類什麼都沒做，紅巖山依舊崩塌了……就好像神祇在矮人潰敗
之後，放棄了他們，好像一個民族再也無力追隨他們的寶物似的。
當年的十年戰爭，地精被打退至那片乾燥的荒涼，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黑暗大地。當
初是不是應該繼續追捕牠們，深入恐怖的王國圍剿「無名之獸」，奪走他們的寶物呂格
長矛，好讓他們永遠被消滅，這樣一來，他們兇猛的戰鬥力量就會屬於人類，就好像今
天矮人的財富已被人類占有一般？
高盧將發燙的額頭靠在城牆那些巨大的岩石表面上，然而這些岩石經過了一整天的
日曬，表面還溫熱著，無法給他一絲舒適感。
今晚這個呂格納薩德之夜，他所窺見的世界，比當初貝勒儂夢想的還要雄偉。一個
只由人類統領的世界……一個擺脫了矮人、地精和精靈的世界……當他轉身離開窗戶時
，外頭傳來午夜十二響的鐘聲。他擔心伊格梅爾被吵醒，不禁往床鋪瞥了一眼。但是她
沒有轉醒，她還在睡，至少她還在裝睡。當他看到皇后裸露的背脊和披在枕上的金髮時
，突然感到自己下腹部一陣燥熱。
在月光微藍的照射之下，她的皮膚簡直就跟床單一樣白皙。多麼溫暖又柔嫩的肌膚
……他的嘴唇還留著剛才他忘情舔舐那對乳房的香味。當他強行占有她的時候，天曉得
，她是又哭又喊還死命抓著他，直到讓步放棄為止，或許她也從中得到樂趣呢。
或者沒有。
這些都不重要了……無論如何，他實在已經累壞了。他覺得自己全身又黏又臭，而
且不想再向躺在床上的伊格梅爾發動另一波攻勢。
高盧噘著嘴，拚命用度窗簾搧風，接著退到一邊，好讓整間令人窒息的房間通通風
。
他的眼皮既沉重又疲倦，然而過去這些日子的緊繃狀態，讓他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只要他一躺下，各種景象便蜂擁而至，變換的速度如此之快，常常讓他瞬間驚醒，心臟
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那是一張張瘋狂、惡行惡狀的臉龐；弓箭手不停地往矮人軍隊中發箭；已死去的國
王，以及自己面對老友殘缺不全的遺體時所流下的眼淚；紅巖山崩塌於巴德溫與其人民
身上，折斷的頸子和朝臣憤怒的眼光；伊格梅爾散發青春氣息的身軀，曲線玲瓏地躺在
床上……高盧慢慢地靠近她，凝視著那張滿頭金髮，有如孩子般的臉龐。他想替她撥開
一撮頭髮，然而年輕皇后的眼睛在同時突然張開，帶著動物的本能不停往後退。
她根本沒睡著……「放開我！」
老戰士好像被燙著一般，立即抽回手，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與其說他滿懷憤怒，
倒不如說是受到傷害。
皇后緊緊抓住床單，遮掩著裸露的身軀，就像是不想自己再被高盧玷污般。儘管她
還年輕，受驚又飽含眼淚，但此刻高盧看見的卻是皇后。貝勒儂的妻子。
「我離開。」他說著，撿起擱在衣箱上的亞麻長衫，「不過我和您還沒結束呢。不
論您願不願意，您都會是我的皇后。」
「您不是國王！」她以尖銳的嗓音吼著，高盧擔心她會把整個皇宮的人都吵醒，於
是他慌忙離開，關上身後那道寢宮的大門。
在經歷這一切之後，讓她自己睡吧，這對他也好。現在他最需要的是一場香噴噴的
蒸汽浴，還有可以和他一同喝酒與談論戰爭的夥伴。他擁有了城市、軍隊和寶劍……還
擁有了伊格梅爾。整個王國應該都已心知肚明了。不論她愛不愛他，都無所謂。再說，
她不也是不愛貝勒儂嗎？而和自己有如親兄弟般的貝勒儂也根本不愛她。自己怎能夠讓
自己被這個女人控制？為什麼？她甚至沒有能力給國王一個繼承人！
他砰地一聲用力關上門，嚇醒了門外兩位最近才晉級的騎士。這裡一向是國王夫婦
用來接見親信的地方。身處在這間布置精美的房間中，他們兩人全身癱在椅子上，疲憊
得頭昏腦脹。從戰爭以來，這兩個人就從未脫掉身上的盔甲……「你們跟山羊一樣臭！
」高盧狡猾地微笑說著，「跟我一起去洗蒸汽浴！」
當他們走出房間時，走廊上一群佩帶短矛的士兵立即抬頭挺胸，然而總管大臣絲毫
未看他們一眼。
這道通往皇家寢宮的長廊，同時也可當作護牆，通往皇宮的主塔。經歷了臥室的悶
熱之後，高盧終於在這裡享受到舒適的涼爽；護牆的兩面分別都被鑿空，箭孔不時吹來
涼爽的微風；兩座用岩石建造的圓柱型瞭望台，突出城牆之外，底部被鑿空的突垛可用
來觀察敵人或投擲岩石。這裡的尿騷味與蒼蠅成群飛揚的情形，讓人輕易便明白在沒有
戰爭的太平時期，士兵在這裡所進行的日常活動是什麼……高盧仔細凝視前方兩具火把
之間的陰暗角落，地上有一團看來像沙包的東西，原來，那是一個穿著粗呢長袍的人影
。
「那是什麼？」他問。
身穿長袍的男人已經站了起來。
「原諒我，陛下。我猜我大概是睡著了……」
男人走向火盆，於是高盧馬上認出他來。那是一臉哀傷的方濟會修士貝雷斯，也是
皇后私人的懺悔修士。
「我們白天時沒有時間單獨相處。」他一開始便這麼說。
「為什麼？」高盧回答，「我會想要見你嗎？」
身後的騎士與侍衛開始放聲大笑，然而修士的表情，讓他不由自主地全身汗毛直豎
。那是一種混合了仁慈、憐憫與……同情的表情？
「我兒，我認為你也許會需要上帝，好安撫你的靈魂……」
高盧兩拳緊握，惡狠狠地看著修士，不過很快的，他鬆懈下來，嘆了口氣。
「沒錯……明天。」
「明天，我兒，可能就已經太遲了。你現在正處於大不赦的罪惡之中。你必須立刻
在上帝面前懺悔、謙卑，並請求祂的原諒。」
「謙卑？」
其中一位騎士往方濟會修士走了一步，面露冷笑挖苦著，然而這樣的威脅對修士來
說，只不過像雨滴滑過石板般無足輕重。
高盧重新努力克制自己，「明天，好嗎？今天晚上我不需要上帝，我只需要洗個熱
水澡，還有美酒與食物！」
他勉強露出微笑，朝修士的肩膀輕輕拍了拍，接著和隨身護衛走向走廊的盡頭。
「……再說，你也是，你應該吃點東西才對！」高盧這麼說著，並未回過頭來，「
你看起來可真嚇人！」
「沒有上帝，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國王！」貝雷斯弟兄向著逐漸消失的身影如此叫
著。
高盧沒有回答，但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
***
連續幾天以來，周遭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們在夜晚前進，白天則躲起來。烏戴爾和
他的同伴已耗盡了布杭所有的食物——或者該說是布杭獨自一人消耗了這些食物，他從
晚上吃到早晨，幾乎沒停過，有時甚至在他們入睡之後還不停在吃——他們現在只靠著
打獵和採集果實維生。不過，即使是一個矮人，想在夜晚打獵依舊不是件容易的事。
沒錯，一定就是這樣，他們才沒意識到飢餓讓他們漸漸往人類墾植的土地前進。
三個人躡手躡腳——除了布杭的肚子每隔一段時間就發出的咕嚕聲外——蹲在一棵
巨大的梣樹旁，茂密的枝葉間微微露出夜晚的星空，他們瞇著眼，瞧見遠方一絲微光。
這個火焰實在過於微小，不可能是一團營火或一具火把，只能說是一根蠟燭……「你看
到什麼了嗎？」烏戴爾問著矮人。
「我什麼都沒看到，但我聞到味道！他們正在做蔬菜肉湯，應該是用野兔……嗯，
應該還有剩下一些。」
年輕騎士聳聳肩。一種無法解釋的感覺正促使他往這個微光接近。他不喜歡這種感
覺，那是一種無法描述、混合了不自在與壓迫的感受。烏戴爾轉向烏爾方，儘管四周一
片黑暗，他仍然可以感到同伴正看著自己，對方手握劍柄，輕巧地抽出佩劍而未發出任
何聲響。
烏爾方站起來離開濃密的枝葉，前進了幾個手肘的距離後，轉過來示意他們往左右
兩邊前進。
布杭一如平時，粗心大意地站起來，發出吵鬧的喧嘩聲，準備往烏爾力的左側前進
，他雙手緊握著從肩膀取下的臣斧，好像一個伐木工人正準備砍伐大樹似的。幸好，周
圍並未因他的吵鬧而有任何動靜。
相形之下，烏戴爾簡直像個精靈般安靜，迅速地往右方前進，四周漆黑得讓他幾乎
快要看不見烏爾方的身影，他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前方這個微弱的燭光。
他感覺到皮靴四周的野草像麥桿般搔著雙腿，而且每走一步，那副沉重的盔甲似乎
就在腳踝邊發出巨響。
他尚未拔劍出鞘，只是將它緊貼在大腿外側，留心任何一個代表危險的聲音。
他將雙眼睜得杏大，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一戶住家及其空地；這個房子過於低矮，不
可能是人類居住其中，或者房子的一半是建造在地底的坑洞中……大平原的農民有時便
是如此躲避颳風和敵人……但農民絕不可能獨居，而且一座沒有設防，連簡單的原木柵
欄都沒有的村莊實在少見。
他往身旁瞥了一眼，身體不覺僵硬起來。其他人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了。他蹲下來
，試著在夜晚的黑暗中分辨同伴的輪廓，然而除了小灌木與樹林的模糊形狀之外，他什
麼也沒瞧見。他再次豎起耳朵傾聽，除了那盞在窗後的微弱燭光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慢慢地拔出佩劍，住左邊斜向前進，他的同伴應該在那個方向才對。一瞬間，他
被地上的屍體絆倒，整個人差點失去平衡。
那是一個醜陋的侏儒，臉龐的形狀活像顆馬鈴薯，穿著一件毛皮上衣，毫無疑問，
他已經死了，但身上卻看不出一絲傷痕。從臉上的表情看來，他可能是被嚇死的。
「烏戴爾！」
年輕人迅速抬起雙眼，直覺認為同伴高聲呼喊的行為實在太不謹慎，然而就在那一
瞬間，他才發現自己所面對的，既不是布杭，也不是烏爾方。
這間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又瘦又高，身著長袍，沒有佩帶任何武器的身影，慢慢
地從微光中出現。
「烏戴爾……」
這一次，這個聲音甚至在他體內、腦中迴響不已。他搖搖晃晃，一隻手握住喉嚨，
立時感到一股壓迫的暈眩惑。然而，他同時也感到一股憤怒，一股無可遏止的憤恨從體
內迅速竄升。
「該死，我就知道是你！」
他三步併成兩步往眼前瘦高的身影衝過去，粗魯地將他壓在木屋的牆壁上。
「梅林！這些日子你跑到哪裡去了？」
孩子氣的男人以水蛇般的柔軟，毫不費力地掙脫，在烏戴爾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之前
，他就已經跑到小屋的另一角。
烏戴爾一邊咒罵一邊將佩劍收鞘，遲疑了一會，便高聲呼喚著：「沒事了！」他通
知戶外的夥伴，「快過來！」
梅林在屋內等候，他正用一把長杓子攪拌一鍋發出美妙香味的蔬菜肉湯，鍋子則垂
吊在一小堆爐火上烹煮著。原來，除了他們先前於戶外瞥見的燭光之外，爐火是木屋裡
唯一的照明來源。
由於木屋過於低矮，烏戴爾不得不彎著腰，眼前淨是一堆雜七雜八的拼湊用具，堆
放著毛皮、武器和儲備品。這真是一個典型的侏儒住家……「是你把他殺了嗎？」他說
著，下巴指了指屋外那具屍體的方向。
「我不知道，」梅林嘀咕著，「我猜我可能把他嚇到了……」
烏戴爾一臉疑惑，接著坐在地上。
孩子氣的男人帶著平日的微笑，氣定神閒地繼續攪動那鍋蔬菜肉湯，騎士則正經地
觀察他。
他還是穿著那件寬大的藍色長袍，留著一頭白色短髮，遠遠看來會以為他是個老人
，然而卻又有一雙孩子般的眼睛，好像這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只不過是一場鬧劇。
「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情。」烏戴爾說。
他稍微停頓一下，迫使梅林轉過身看著他。
「你到底幾歲了？」
孩子氣的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正想回答這個問題時，布杭的吵鬧聲比那飢餓的
肚子和斧頭都先進到屋內。
「他是誰？」當他發現梅林時，低聲問道。
「沒事，」烏戴爾回答，「他是我們這邊的。」
矮人表示同意，接著便把斧頭丟在屋角。
「這聞起來真香，」他說，「這是野兔，對吧？」
梅林微笑，替他舀起一大杓肉湯裝進碗裡。他對烏戴爾揚起眉毛，騎士點點頭，慢
慢伸出手來。
他不想回應得太快，那會顯得他很飢餓似的。
「這道傷疤是新的，」梅林觀察著他，「很適合你……我們會說現在的你像個真正
的戰士！」
烏戴爾沒好氣地望著他，然而孩子氣的男人還是笑容滿面。
「你的夥伴呢？」他溫柔地問，「他不進來嗎？」
烏戴爾莞爾地點點頭，「你什麼都看到了，你……」
「我看見的比你想像的還多，」梅林回答，「我看到了蓮安娜，我還看見了你的女
兒……我還知道她們現在需要你。」
「我的女兒？」
發楞的烏戴爾往布杭的方向望了一眼，不過矮人似乎完全沒注意他們的交談，他手
中的碗已佔去他所有的注意力了。
「你朋友目前如此專心，並不是我施的法術。」梅林接著說，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
的，「你知道，這是我精靈的部分。我在夜晚中的能見度就和他們一樣好！」
「蓮安娜……我們……有一個女兒？」
梅林驚訝地望著他，「沒錯，你並不知情……可憐的烏戴爾，被他一心想拯救的矮
人關了這麼久！」
他瞥了眼正在狼吞虎嚥的布杭王子，綻出一個冷笑，「我們會說，矮人現在已經稍
微冷靜下來了……」
烏戴爾冷不妨地抓住他的長袍，一把將他摔在地上。下一瞬間，騎士的膝蓋已經抵
住他的胸口，還將全身的重量加諸其上，勒緊他的脖子，就像要置他於死地。
「你到底說不說？該死的雜種，蓮安娜在哪裡？這個女兒究竟是怎麼回事？」
身後傳來烏爾方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
「如果你要他開口，最好放開他。即使對一個精靈來說，他的皮膚也開始轉成深藍
色了……」
烏戴爾遲疑了一下，接著慢慢站起來，放開了梅林。
「他不是精靈。」他嘟噥道。
說完，烏戴爾便注視著彎腰站在木門前的烏爾方，他的表情正流露出第一眼看見孩
子氣的男人會有的不自在感。儘管如此，烏爾方仍然退到鍋爐旁，用手肘撞了一下布杭
，接著便挖了一大杓已幾近鍋底的蔬菜肉湯。
「我真幸運，居然還有剩下的……我想布杭陛下吃得很愉快吧。」
矮人用臂膀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的碗，跑到更遠的角落，遠離烏爾力的範圍，好繼續
享受他的菜餚。
烏爾方坐在烏戴爾身邊，仔細觀察正喘著氣地坐在地上咳嗽的梅林。
「你說的對，他不是精靈。」他用剛剛細心咀嚼過的野兔肉骨頭指著梅林，「……
可是他穿著祭司的衣服。」
「這是一個混血兒，」烏戴爾說，「半精靈，半人類，既不是精靈，也不是人類…
…這個雜種跟蹤我和皇后好幾天，之後在我們需要他時，又棄我們於不顧！」
「你不應該說我是雜種，」梅林冷笑地說，「這對你的女兒不禮貌喔……」
當烏戴爾的空碗飛過來時，梅林嚇了一跳，下一秒鐘，空碗已經擊中牆壁應聲碎裂
。甚至連布杭都將視線從手中的肉湯轉移開來，楞了一下。
年輕騎士一股腦兒地站起來，反而讓自己的頭撞到天花板，這麼一來他只是更加氣
惱。他抓起還躺在地板上的梅林的手，咬緊牙關，昏黃中的雙眼流露出恨意，一拳舉起
來準備讓他永遠閉嘴。
「等一會！」梅林小聲地說。
他的眼神悄悄地轉向兩旁，觀察烏爾方和矮人。
「等他們都睡了再說！」他繼續說道。
烏戴爾停止了動作。這個貧乏的木屋實在太暗了，他根本無法仔細看清眼前人的輪
廓，然而他卻突然覺得眼前的梅林看來只不過是個少年，頂多才十二或十三歲。一個孤
單受驚的孩子，被所有人唾棄。烏戴爾突然覺得自己把他當成雜種對待實在羞恥。
「有什麼問題嗎？」他背後傳來布杭語調輕鬆的詢問。
「沒事，」烏戴爾咆哮著，「睡覺！」
「什麼？可是我又不睏！」
烏戴爾一臉惱怒地望著他，然而此時烏爾方插了嘴，「我也不睏。」他邊說邊站起
來，微弱的火光隱約刻畫出他壯碩的身材，「不過我口渴，這裡沒有可以喝的。外面有
條小溪，我們去那裡裝滿水壺。」
他以手肘撞了一下布杭，害他差點從凳子上跌下來。
「你，你和我一起去。」
矮人正想抗議，然而烏戴爾陰鬱的眼光讓他立即打消念頭。
「你看，我們大夥錯得真離譜，」烏爾方經過這位軍中夥伴身邊時說著，「我們每
個人都以為你愛著伊格梅爾皇后，可是你卻和精靈有了一個孩子！」
他在烏戴爾還沒回答之前就走出了木屋，抬頭望著星空，微笑著。
「有什麼好笑的？」身後的布杭問道。
「沒什麼……起霧了。」
矮人王子揚起眉毛，撥接鬍鬚，「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笑的。」
***
夜晚的森林仍然一樣沉悶。蓮安娜睡睡醒醒，她覺得口乾舌躁、腹部灼熱，大腿不
時地充血。每一次好不容易忘卻身體的疼痛闔上眼睛時，熙亞儂的哭泣或打嗝聲又立刻
驚醒她。接連兩天相同的情況，已讓她身衰力竭，上一次餵奶時，她還不小心睡著了。
突然，一陣不尋常的寧靜讓她清醒過來。
那是一種包含了安靜與神祕的恐懼感，好像她在一口井的深處清醒，好像黑暗的虛
無不斷纏擾她，好像那被夜晚包圍的孩子正發出害怕的呼救。
儘管黎明的曙光已帶來一陣溫熱，但蓮安娜還是打著哆嗦，抓起床單裹住全身，她
尚未從惡夢中完全清醒，心臟驚慌地劇跳。
安靜。平常熙亞儂間接的呼吸聲、無意識的喊叫聲，或是四肢的彈踢都完全聽不見
了。
蓮安娜突然跳起來，全身搖搖晃晃。她用雙腿勉強支撐自己，感到一陣暈眩，她必
須靠在什麼東西上，好讓自己不要昏倒。
她迅速地望了搖籃一眼，馬上就知道為什麼自己方才會有那陣莫名的恐慌：熙亞儂
不見了。
她衝出茅屋，被黎明的第一道陽光弄得眼花撩亂，接著未加思索地拚命往前衝，好
像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自己的女兒。
她赤腳在森林中奔跑，身上唯一的白布跟著她的步伐飄動，頭髮在風中飛揚，皮膚
被荊棘畫傷。
皇后現在看來像極了僧侶所描繪代表厄運及無德的女惡魔。她邊跑邊哭，直到雙腿
再也支撐不住，跌倒在地，然而她又立刻起身繼續往前跑，充滿了痛苦、擔憂與疲倦，
直到她再無氣力，直到眼淚哭乾為止。
她閉上眼睛，開始召喚女神。
***
森林開始瀰漫一陣濃霧，驅散了黎明的溫暖氣溫。布洛里安大步地向前走，儘管潛
伏的寒氣已讓兩旁的蕨類凝結出水珠，他依然淌著汗水，懷中緊抱著還在襁褓中的熙亞
儂。
為了躲避這陣逐漸蔓延的濃霧，他加快腳步，幾乎已在奔跑。
周圍的森林好像頓時消逝無蹤，被眾神抹滅。樹木、荊棘與長滿苔蘚的岩石，都被
一陣白色的光暈所掩蓋，重新喚醒了前夜濃霧所帶來的恐懼，這片虛無似乎被一股潮濕
的寧靜所征服，好像森林中所有的動物都瞬間靜止了活動，好像所有的枝椏突然於風中
停止搖擺，好像所有的生靈都停止了呼吸。
所有的精靈都懼怕濃霧，然而此時此刻，布洛里安的心中卻多了一股懷疑和荒謬的
感覺，那就好像代表著神明的濃霧對他現在的行為無法理解，也不給予承認，反而將他
判了死刑一般。
懷中的嬰兒一直很安靜，凝神看著布洛里安，她似乎對森林的寒冷及奔跑的搖晃完
全沒有感覺。
不安的布洛里安停下腳步，凝視嬰兒。
她擁有一雙和母親一樣的綠眼睛與褐色的頭髮，然而身上卻散發出一種令人慌亂的
邪氣，一種無法理解的危險和威脅正漸漸逼近。她一動不動，也不會因森林的寒氣而發
抖，只是專注地望著他，全身赤裸的她在他懷中顯得如此瘦小。
精靈開始顫抖，試著壓抑自己的擔憂。
「我不會傷害妳的。」他試著找尋適當的話語，「這並不是妳的錯，但如果蓮安娜
把妳留下來，她就會死掉，妳懂嗎？」
熙亞儂毫不抵抗地看著他。她怎麼能夠那麼冷靜？他自己不停地打哆嗦，全身不可
抑制地痙攣。
葛溫迪奧說得沒錯，這個嬰兒身上有著被詛咒的命運標記。眾神因為她，已降了兩
回白茫茫的濃霧。
自己不只是為了要保護蓮安娜才帶走這個嬰兒，而是為了整個精靈民族……必須找
到米爾汀才行。他一定會照顧她的。
布洛里安抬起雙眼，準備再度出發，然而霧實在太濃了。方才樹影幢幢的地方，現
在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測的白雲，和一股沉重又帶著威脅的安靜。
精靈將熙亞儂擱在地上，慢慢拔劍出鞘。他的心頭一陣緊縮，喉嚨哽咽。死神在他
身邊打轉，那是火龍冰冷的氣息。他握著劍的手開始發抖，沒過多久，他連持劍的力氣
都沒了。一聲清脆的匡噹聲，劍應聲落地。
敵人就在身後，然而這片濃霧讓他幾乎無法分辨方位。他只聽到她的聲音。
「Ofercealdsarhaelhlystan!」
這是結冰的詛咒……一陣極度的嚴寒像枝結霜的箭刺進他的心臟。他雙膝跪地，接
著倒向蕨叢，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透過濃霧，他終於認出敵人。
「蓮安娜……」
冰冷已經湧進他的血管，重擊他的太陽穴，而他的姊姊一直重複著咒語，最後變成
一種震耳欲聾、不斷糾纏的聲音。
痛苦的滋味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麻痺的身軀反倒減緩了先前無法忍受的劇痛。他遲
鈍的雙眼看見周圍的樹枝都結了霜，一根接一根無聲地斷裂。
現在，什麼噪音都沒了，甚至連他自己的呼吸都聽不見了，甚至蓮安娜靠近的腳步
都寂靜無聲。
他看見她抱起嬰兒，給予無限珍愛的親吻，然後雙眼充滿恨意地彎身想認清這個蓄
意拐跑她孩子的敵人，而布洛里安則因她身體上一道道的刮痕而吃驚不已。
他看見蓮安娜認出他身分後的表情變化，恨意轉為遲鈍，接著從遲鈍轉為恐慌。
布洛里安試著想說些什麼，然而那結冰的舌頭早已在口中斷裂了，最後一口氣息也
在唇邊結成一道細小的冰霜。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拉登的戰爭】
熙亞儂的哭聲喚醒了她。
蓮安娜的身體縮成一團，好像有人剛給了她一拳似的。她就這樣站了好幾秒鐘，在
清醒與沉睡之間虛脫，全身痙攣顫抖，有如一位盲人望著四周。她的雙眼因為過度哭泣
而灼燒，精疲力竭，恐懼與痛苦占據了全身，好像被投進一口無盡的深淵，所有的氣力
已棄她而去。她望著自己弟弟的軀體，迅速地縮回剛才放在他胸膛上的手。
布洛里安的身體已開始變黑，從他嘴裡流出的鮮血布滿了整片草地與枯葉，有些則
沾黏在鎖子甲上，嘴邊沿著冰霜而形成碎裂花紋的血跡，有如鬍鬚一般。他睜著的雙眼
凝望著天空，微風將幾縷柔細修長的黑髮吹至他的額前。
熙亞儂又開始哭起來，絕望地擺動四肢。蓮安娜本能地將她抱進懷中，湊近乳房。
小女孩馬上開始貪婪地吸奶，夾雜著呼吸和喉嚨的吞嚥聲，讓蓮安娜勉強露出一抹微笑
。接著，她邊吃邊睡，蓮安娜則全身赤裸，遲鈍地呆站原地。
之後，森林的各種聲響慢慢喚醒了她。小鳥無憂的鳴叫，烏鴉沙啞的尖叫和微風中
樹葉窸窸窣窣的沙沙聲。生命還是繼續下去，無視於剛才發生在濃霧中的慘劇。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連安娜才低頭望著那雙沾滿自己親兄弟血跡的雙手。這雙沾了
血跡的手竟還在自己的女兒身上擦拭？她發出痛苦的冷笑，站起身，全身已麻痺無知覺
，身體在數千道陽光的照射之下發燙。
蓮安娜緊緊抱著熙亞儂，開始往前走，兩個人就這樣赤裸裸地行走在陽光溫煦的光
環之下。
在一棵剛萌生的橡樹旁，她找到一些清水洗去兩人身上的血跡，但卻沒有剩下的水
可以解渴。一路上在高大的樹蔭之下，有著細弱如長矛的新生矮林，有長著甜果實的小
灌木與樹叢，還有犬薔薇和接骨木，她邊走邊採果實充飢。
森林好像擴展得無邊無際，巨大的喬林與山毛櫸灰暗光滑的支柱之間，綠油油的樹
葉被照得閃閃發亮。精靈腳邊茂密的野草已覆蓋了樹莖與枯葉，甚至連石頭都長滿了青
苔，好像所有的植物都趕著加入森林即將接近夏至的盛宴。然而夏天就快結束了。太陽
將漸漸失去它的威力，樹葉會開始枯黃，眼前所有的新枝新葉都會隨著秋天到來而枯萎
，接下來，寒冷將進駐森林……這裡不會是永久的藏身處。
多虧皇后敏銳的尖耳朵將她們傾向遠方傳來的流水聲，她的雙腳往一堆滲水、長滿
青苔的巨大岩石堆走去，驚訝地發現岩石底部有一漥清澈的水池，池面鋪滿了掉落的枯
葉。
她們在那裡解渴、清洗全身，完全沒掀起任何漣漪，接著在一塊反射著橙色陽光的
石頭上睡著，直到熙亞儂又開始啼哭準備吃奶為止。
太陽開始西沉。白天的溫熱漸漸退去，她們的身影慢慢被拉長。熙亞儂扭動身軀發
出微弱的呻吟，連安娜只能將她抱得更緊。她小小的身軀已經發涼，雖然精靈不畏寒冷
，然而擁有人類血緣的嬰兒卻不允許活在森林當中卻缺乏足夠的溫暖。
不行，必須找到一些衣裳、一個遮風避雨的藏身處，還有武器，以備不時之需。
蓮安娜又想到她的兄弟布洛里安，對自己把他如此丟在森林裡感到自責不已，她甚
至沒有用樹枝替他蓋一個棚架，好預防野獸的吞食或腐爛。
不過布洛里安已經死了，對她而言，只有懷中這個嬌小、脆弱、直打哆嗦的小女兒
才是最重要的。她不能這樣死去。這個令人憎惡的想法，讓她害怕得變了臉色。她的喉
嚨又哽咽到開不了口，就這樣蜷縮在熙亞儂小小的身軀周圍。
「不要哭，我的小仙女，我瘋狂的小精靈……妳等著瞧，我們會蓋一個可以過夜的
美麗木屋她們不能就這樣全身赤裸，活得像動物般地待在森林裡。不論要付出何種代價
，都必須尋求人類的協助……皇后重新開始前進，這一次她已完全清醒，注意著四周的
動靜，像一隻獵狗般嗅聞空氣，試著往太陽的方向或森林的邊緣行走，好離開伯斯里楊
德。
太陽就要完全西沉時，她聞到人類的氣味：火堆的煙味和燒焦的肉味。然而此處森
林還很濃密，到處岡巒起伏，長滿蕨叢，離森林的邊緣應該還有一大段距離才是。
人類對精靈抱持著恐懼的迷信，但他們仍敢在森林的王國裡冒險？蓮安娜不禁對他
們的闖入感到受辱。
皇后鑽進一棵高大的白蠟樹枝葉間，蹲在有幾手肘之寬的樹幹後。木材焚燒的味道
很近，然而她什麼都沒看見。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胖嘟嘟的身軀正安靜地沉睡。要怎麼接近才不會被發覺？
因為只要一聲尖叫或是呻吟，馬上就會被人發現她們的存在。幸好，黃昏時分，樹林已
漸漸陷入一片黑暗，人類在夜晚一向看不太清楚……她溫柔地抱著女兒的頭顱，撫摸她
柔軟的頭髮，將她抱緊一些，好多傳遞一絲熱度。
不到一個小時，四周已經一片漆黑。木材焚燒的味道依然很強烈，然而蓮安娜卻沒
看見任何火焰，只見到難以區別的火紅色和一縷縷模糊的藍煙飄散在高大的枝葉之間。
至於燒焦的肉味則讓她感到一陣噁心，就好像人類故意要把肉烤焦似的……也許那些人
類已經離開了？
蓮安娜離開白蠟樹的遮蔽，蹲著前進。她將熙亞儂緊抱胸前，以防她突然啼哭，接
著飛快地往前奔向一棵茂密的黃楊樹。她不小心絆到一棵突出的石頭，差點就要摔倒在
地。熙亞儂嚇了一跳，激動地哇哇啼哭，哭聲迴響在整座樹穹之間。緊張的蓮安娜試著
止住她的哭泣，趕緊將一隻手接住她的嘴，然而嬰兒的整個身體都在抽搐，似乎什麼也
無法阻止她。
「我的小樹葉，我求求妳，先閉上嘴！」她蹲在樹叢背後，壓低身體在嬰兒耳邊喃
喃說著。
她匆忙地隨便抓起一根樹枝當作臨時的劍，雙眼因為恐懼睜得其大無比。她一方面
被女兒的啼哭搞得心煩意亂，一方面又像隻被圍捕的動物，等待人類的攻擊。
然而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熙亞儂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無法克制的緊繃感像一波浪潮向她襲來，蓮安娜兩腿發軟，跪在地上。剛才那一瞬
間，她好像看見自己被一雙雙粗魯的手野蠻地壓在地上；她看見自己的女兒被恐怖的人
類踢來踢去，他們活像牲畜，如野豬般嚎叫，又如地精般殘忍；她看見自己在他們卑鄙
的玷污下死去，因為恐懼而全身癱瘓，驚嚇過度與虛弱讓她完全無法抵抗，無法使用法
術……熙亞儂在一旁哭泣，然而她的母親卻充耳不聞，她正被自己的想像攪得喘不過氣
，被這些惡夢般的影像糾纏不休。拉登嚴肅的臉龐、布洛里安凝結於死亡中的冷笑、布
羅德蔚絲、葛溫迪奧，都會因她所犯下的錯誤，再也無法相見。
現在，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如何繼續下去了……孤單一個人，沒有同胞，沒有恐懼
。只有孤單……然後，她好像重新看見米爾汀的臉。他正對她微笑，沒有以往他那種令
人惱怒的諷刺笑容。這是一個真正的微笑，從嘴唇至眼神都帶著笑意，他正溫柔地對她
說話。
皇后的悲傷逐漸平撫冷卻，直到她能夠聽懂孩子氣的男人對她說的話為止。這些話
是他在林地時對她說的，那好像已是數世紀之久的事了：「當妳需要我時，我會在妳身
邊的……」
「米爾汀，」她低聲說道，「該死的米爾汀。你難道不知道我現在正需要你嗎？」
然而，祭司梅林的話語被熙亞儂的哭聲掩蓋，他的臉愈來愈模糊不清了。
蓮安娜揉揉雙眼，將頭髮甩到身後，重新將女兒抱在懷裡，嬰兒瞬間開始渴望地吸
吮。即使嬰兒正在吃奶，但身體卻依然抖個不停。她的身體冰冰涼涼，必須替她找幾件
衣服，還有一個能過夜的藏身之處。
蓮安娜站起來，身子仍舊搖搖晃晃，繞過楊樹叢走了出來。
那堆被人類燃起的木材還在不停地劈啪作響，濃厚的灰煙不斷上升。她在火堆旁認
出用樹枝搭成的茅屋，但卻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精靈一動不動地站在銀色的月光下，像棵樺樹般細長又蒼白，周圍的森林也重新甦
醒了。貓頭鷹低沉的咕咕聲，一隻野兔或松鼠靈敏的奔跑聲，遠處還傳來一隻公狼悲哀
的呼嚎……蓮安娜一想到狼群可能追蹤她們的足跡就感到一陣慌亂，於是她繼續往人類
的營地前進。
燃燒的木材堆占據了大部分的空地。這並不是一個簡單隨便的營火，而是一個複雜
，經過思慮所搭起的火堆，由錯綜複雜的樹幹與枝葉從地面搭起。她認出一塊燒炭人提
煉的煤塊，就像她以前在森林邊緣看見的一樣。
人類就是這樣焚燒那些枯木，好提煉一塊塊木頭煤炭，等到冬大來臨，就去在火爐
中焚燒。她想再靠近一些，好溫暖懷中的熙亞儂，然而濃煙熏著她的雙眼，還有那個燒
焦的肉味讓她很不舒服，於是她往比較接近自己的茅屋走去。
蓮安娜懷中緊摟著嬰兒，腳步緩慢地往中央的空地接近，看來好像一隻母鹿正往溪
邊前進般。
一陣風突然吹過遠處高大的枝葉，濃煙因此變得更旺。蓮安娜無意識地瞥了熾熱的
炭火一眼，突然，她的心好像要迸出胸口。短暫即逝的景象消失在灼燒的藍煙之中，然
而她隱約認出燒炭人突出於木材堆的雙腳。
一陣風又吹散了濃煙，她在同一個地方看見已經在樹枝當中被燒成木炭的雙腿，有
人把這個男人像木炭一樣放進火堆。這就是那股燒焦肉味的來源……頭部朝下的男人已
在自己的木材堆中被慢慢焚燒殆盡。
蓮安娜嚇得直往後退，跌進身後的茅屋，她轉過身來，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一個
男人躺在那裡，背後刺滿了弓箭。
那是精靈的弓箭。
拉登已經開始他的戰爭了。
***
隨著夜晚降臨，鄉村沉浸在涼爽的氣候中。
今天整個白天都酷熱難耐，加上蒼蠅發狂似的在流汗的人類與動物周圍嗡嗡飛著，
打麥場整天都迴響著規律的連枷聲，人們正忙著分離麥桿與穀粒。那些沒有在打麥廠工
作的人，則忙著剪羊毛、製麻或是麻纖維，於蜂箱中採收蜂蜜，或在葡萄汁與蘋果汁當
中燉煮水果。
街道不斷有載滿一捆捆大麥或燕麥的馬車經過，揚起一片塵埃，和之前風車揚起的
塵土混合成一片塵霧，就連最輕微的風吹過，都能將塵土帶往領主的城堡。然而，這些
令人窒息的塵土現在終於像一片灰雪，落在這座擁有防禦工事的村莊的每座柴泥屋頂上
。
經過白天漫長辛苦的工作後，每個人非等到修士敲響三聲鐘時才醒來不可。根據習
俗，黃昏時的麥田便交予拾穗者：婦女、小孩或農奴來採集收割人所遺落的麥穗，砍斷
麥桿用來當作茅屋的屋頂或是牲口的墊草，直到弓箭手開始執勤，可保護農穫，避免被
偷竊時才收工。其他的士兵則在盔甲下汗流浹背，整天躲在遮雨板之後監視穀物、捕獵
竊賊，直到官吏前來檢視每一位自由農民所應繳納的稅、交予領主的飼料糧及奉獻給教
堂的什一稅。他們根據鄉鎮的大小收取適當的稅額，剩餘的勉強可以供養所有的馬匹與
西斯德杭領主的小城堡。
這裡離洛特城、離國王雄偉的城牆、離戰爭、離黑暗大地都很遙遠。英雄時期對抗
「無名之獸」
的神聖戰爭中，西斯德杭曾與貝勒儂國王並肩作戰，正因為他英勇的表現才受封得
到這塊男爵領地。
不過，這已是遠久的歷史了……如今，男爵只不過是一個老男人，居住在這個小堡
壘中，希冀能平和地安享餘年。
這是一座古老的建築，一座建立於小土崗的木製防禦工事堡壘，其下則是一座擁有
兩百位村民的村莊，四周山一圈壕溝和一塊隆起的土地所屏障，使用有輪紋的厚木板搭
起柵欄。這座鄉鎮中唯一堅固的建築便是以石頭搭建的教堂，頂端還聳立一座矩形的鐘
塔，然而裡面依然空蕩蕩，尚未掛上吊鐘。
西斯德杭直到最近才正式改宗——這也就是為什麼教宗賜給他另一個名字：「
Beni」，意思為感恩——而他擁有的男爵領地，並未富有到能請鑄鐘工人開始動工。
夜晚時分，士兵會拉起護城河橋，關閉唯一的城門；城門的大道可以貫穿整座鄉村
，一直抵達城堡為止。兩位守衛倒在窗戶邊，全身裹在大衣裡打瞌睡。
不要緊……反正也沒什麼東西好看守的，剩下的收割物都尚未經過處理，麥桿也都
被燒完了。現在只需要護送收割物進城到磨坊加工，並預防穀粒被竊而已。如果失去了
穀物，就等於宣判全城在冬天時將飽受飢餓之苦……然而，放眼望去，除了那些可憐的
叫化子和小孩子用石頭亂丟穀物，或是那些輕易就被鄉村四周的柵欄阻擋的狼群或狐狸
之外，實在沒什麼好擔心的。
突然，一隻狗放聲大吠，驚醒其中一名守衛。男人抖抖身體，肩膀上的麵粉因而揚
起，飛入他的鼻孔，讓他打了個大噴嚏。他撿起一顆石頭，咒罵著扔向那隻還在不停狂
吠的狗……「給我安靜！」
狗開始低聲示威，然而第二顆準確命中的石頭，讓他哀嚎奔逃。
「畜生……」
守衛隨便尋找著應該還扔在地上的頭盔，隨即又放棄了，疲倦地嘆口氣，撐起手邊
的長矛費力地站起來，接著把大衣圍緊。他覺得全身麻痺，肌肉酸痛。
儘管白天十分酷熱，然而夜晚卻很涼爽，甚至有點寒冷，手邊卻沒有熱飲可以暖身
用。突然，天空傳來猛禽的嘶啞尖鳴，讓他抬起雙眼，只來得及窺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
黑暗中飛翔，速度太快，讓他實在無法分辨那是什麼。
那似乎是隻大隼，鷹類當中最巨大的種類，一身白羽毛夾雜灰色的花斑，讓夜晚的
星空好像有鬼魅飄過。守衛站在那裡好幾秒鐘，然而大隼沒再出現。他看了一眼仍在熟
睡的同伴，然後惡狠狠地盯著通往瞭望台頂端的梯子。男人故意大聲吸氣，慢慢一級一
級往上爬，隨著他的重量，梯子也發出喀喀聲。抵達頂端之後，他脫去長褲，將性器拉
出來，接著墊起腳尖，放心地吸了一口城牆上新鮮的空氣。
約在同時，一聲急迫的細小尖叫劃破夜晚的寧靜，接著傳來一股好像拖著屍體走過
壕溝的聲音。
守衛彎腰想一探究竟，然而他什麼也沒看見，只有模糊不清的影子。
不過，精靈已經看見他了。
其中一個精靈站起來，扔出手中的長矛，長矛像一枝魚叉直接刺進男人的喉嚨。男
人開始發出令人厭惡的咕嚕聲，接著精靈跳向後方，把搖搖晃晃的守衛拖走。
毫無疑問，當他倒在地上時就已經斷氣，然而身後那位讓他窒息的精靈，還在他背
上刺進一把長劍，那是一種帶著報復的凌虐，精靈的同伴們見狀不禁大笑起來。
他們是生活於森林的綠精靈，平常很少有機會在森林以外的地方看見他們。他們被
稱為綠精靈的原因，是因為那一身雲紋霓衣可以從綠色變成有如秋天落葉的褐色。他們
的皮膚則和其他的精靈一樣，呈現微微的淡藍色。綠精靈的體型比大部分的精靈同類矮
小，幾乎和人類的小孩一樣瘦弱，這樣的身材在戰爭中實在不足以威嚇敵人，然而他們
卻熟知如何移動而不發出絲毫聲響，並教導其他精靈射箭的技巧。
提爾身為這個綠精靈小團體的領袖，正用心傾聽村子的動靜，他謹慎地抬起頭，輕
經愛撫大隼白色的小頭顱，讓他平靜下來。
提爾曾經是一位探路精靈，精通躲藏的藝術，還能無聲地前進，識破敵人的方位，
甚至是他們行進的道路。他通曉動物的語言，也包括了樹木的語言——樹木會透過它們
的枝葉與根莖傳達訊息。
他重新將手臂上的大隼拋向天空，看著牠祇在熟睡的村子上空，等待著牠的回應。
很顯然，村莊裡沒有任何動靜。提爾做了一個手勢，兩位精靈立即靠在柵欄邊。約
在同時，第三位精靈踩上前兩位精靈交叉的雙手，形成了一個金字塔，接下來，其他精
靈開始靜靜攀爬，沒有交談聲，也沒有呼吸聲，甚至沒有佩劍發出的金屬聲或衣服摩擦
的窸窣聲。
第二位守衛突然驚醒，連忙退向後方，發出一聲驚恐的嘶吼。三位精靈像鰻魚般纏
住他全身，臉部表情怪異，憤怒發瘋似的朝他身上亂刺一道。這個剛剛才從惡夢中驚醒
的男人，因心中過於恐懼而無法喊叫，甚至無法立刻死亡，悲慘地在柵欄邊匍匐爬行，
想要掙脫身上那些發瘋的精靈。
提爾突然發出憤怒的低吟，衝過精靈身邊爬上守衛的背部。他一隻手抬高守衛頭部
，另一隻手立即乾淨俐落地切斷喉嚨。
男人倒在塵土當中，綠精靈們屏住呼吸，緊張地觀察，等待村莊可能會出現的動靜
。
最後，當他們確定一切依然保持平靜之後，提爾打開了城門，放下護城河橋。他跑
向城外，發出兩聲夜鷹的鳴叫。他那瘦弱的身軀竟能發出如此宏亮的聲音，實在叫人感
到不可思議。就在同時，從田野四周開始出現無數瘦長的輪廓，迅速朝提爾的方向跑去
。
拉登，他並沒有像其他精靈一樣開始跑步，只是緩慢地向前走，無視周圍靈敏的動
作，無視夜晚輕巧的疾行。他的頭垂得低低的，雙手抱在胸前，好像很冷似的，身邊跟
著弓箭手凱文，他已將其中一枝傳奇的銀弓箭搭在弓弦上蓄勢待發，還有朵里安，他是
皇后蓮安娜最小的弟弟，也是今後唯一的弟弟……他們在提爾跟前停下腳步，高地精靈
的國王不發一言，只點頭表示對探路精靈的謝意。緊接著，探路精靈轉身向他的小團體
做了一個手勢，於是綠精靈踏著靈巧的腳步消失在夜晚。
提爾雖然什麼都沒說，然而國王知道他在想什麼。精靈並不喜歡戰爭，而且他們懼
怕死亡。他們和人類、矮人，還有那些地精相反，根本不喜歡殺人。拉登瞧見橫躺壕溝
中的守衛，喉嚨被割斷的屍體。對他們來說，這實在已是極限了……國王一臉嚴肅地望
著綠精靈逐漸隱沒在心愛的森林中，他待在原地，直到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晚的黑
暗中為止。接著，村莊裡傳來的第一陣尖叫聲，讓他從遲鈍中清醒過來。
***
相同的惡夢到處延續著。
一隻冰冷的手扯下一張躺著全家人床鋪的床單，將一家之主扔在地上，如果他作勢
反抗的話，便以一把尖銳如鑽子的劍伺候；這些蒼白、怪模怪樣有如吸血鬼的臉，口中
低吟著難以理解的語言，然而這些聲音卻在人類的腦袋中不停迴響。
村民紛紛跑向街道上，赤裸或穿著單薄的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嚇得說不出話來，每
座破屋的麥桿屋頂正被火舌吞噬。
拉登加快腳步往前走，幾乎是奔跑穿過那條燃著熊熊火焰、通往小山丘的街道，眼
睛望著遠處聚集著士兵的堡壘。當他抵達城堡門前那群驚慌不安的士兵面前時，已離其
他精靈好一段距離，而他的心中正考慮著下一步行動。
士兵看見拉登野蠻憎恨的表情後，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國王開始揮動銀寶劍往人
群中揮砍，血跡立刻濺污了他的臉龐。身旁有數不清的手在攻擊他，他身邊的精靈則尖
叫個不停。
這是一場夾雜著拳頭及鎖子甲反射刀光劍影的混戰。一名守衛兩眼無神地往下倒，
剛好騰出一個空間給另一名守衛趁機往拉登的腹部一劍刺去，拉登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
。然而，人類的佩劍並不是專門鑄造用來擊刺的，它們太沉重，劍尖過圓，這些是切割
用的武器，適合用來砍斷盔甲、切斷盔甲中的身軀與骨頭，因此這次攻擊並沒有造成傷
害。
高地精靈的國王往後退，因為這突然的攻擊而顯得氣喘吁吁，士兵們因此重燃希望
。
突然，一枝銀箭繞了一圈，射進一名位於高處的中士的喉嚨，將之釘在大門上。這
讓人類的心中充滿了憤怒，他們的雙眼因全村的火光而顯得閃閃發亮，以手中的木盾築
起一道牆，不時使用長矛與刀劍，迫使精靈往火爐的方向後退。然而，他們的希望只持
續了一會。很快的，精靈到處攻擊他們的腳踝、手臂，用尖銳的寶劍撕裂士兵身上皮製
的盔甲，恐懼再一次吞噬了他們。
老西斯德杭站在堡壘大門前，打著赤膊光著腳。他只穿著一件緊身長褲，瞇著雙眼
，仍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望著窗外正在吞噬村莊的火舌，搞不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
。
他的雙臂搖搖擺擺地拖著佩劍，盾牌也無作用地掛在一旁，看見門外的士兵正在抵
禦精靈的攻擊，耳朵充斥著死者臨終前的嘶喊及勝利者尖銳的歡呼。
一枝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弓箭刮傷他的臉頰，讓他突然從麻木中驚醒。他本能地舉起
盾牌保護自己的臉，迅速退至大門旁。
太遲了。精靈和他幾乎同時抵達門檻，為數眾多的精靈已一股腦地衝進堡壘。突然
，一把銀劍夾著閃光重擊他手中的盾牌。
西斯德杭帶著伐木人的「嘿咻」聲，用力劈向那個瞬間即逝的身影，由於力道過於
猛烈，他的手臂反而有點麻痺。他甚至還沒看見那個精靈倒下去。另一個精靈就已出現
在他面前；接下來是第二個精靈，嘴唇翹起外翻，眼神像野狼般饑渴。他往後退，不小
心撞到大廳中的橡樹長桌。他試著繞過桌子，卻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一把劍所傷。他手肘
用力一推，開始用拳頭攻擊眼前的敵人，他憤怒地拳打腳踢，試著把精靈往後推。
突然，有一個人在他身後尖叫。那是女人的聲音。他感覺自己的劍已被精靈的長矛
劈成兩半，劍端如斧頭般刺進地面。身後的長桌阻礙了他的移動。然後，致命的一擊讓
他停止了呼吸。他感覺到胸膛湧出溫暖的鮮血，整個人跌倒在地，嘴唇布滿灰塵。
「停止！」
西斯德杭喘著氣，受傷的臉頰靠在地上不停淌著汗水。藉著燭光，他只看見四周圍
來來去去的雙腿。一根蠟燭在戰鬥時不小心掉在地上，開始燃燒。
這很危險，到處都是麥桿，必須把它熄滅才行。
老男人試著抬起頭，然而他的脖子已經不允許他這麼做了。到處充滿了噪音、尖叫
和打鬥，一顆汗珠滴入他的眼睛，而他卻無法擦拭。
地上的脂燭發出輕微爆裂的聲音，已經點燃了一根飛舞於空中的乾草桿。西斯德杭
拚命吹氣想將它熄滅，然而胸中卻已沒有足夠的氣息。他看著四面八方站立的一雙雙小
腿，他們難道沒看見這根該死的蠟燭嗎？終於，一雙鹿皮靴將火焰踩熄，接著離開了他
的視線範圍。西斯德杭露出微笑，放心地鬆了一口氣，隨著死神而去。
「他死了嗎？」
一個精靈跪在他身邊，拉住他的頭髮將臉抬起來。
西斯德杭的雙眼仍張開著，然而生命卻已消逝。
拉登半靠在橡樹長桌的一端，斷斷續續地呼吸，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老男人，好像
想從他臉上認出些什麼。
他閉上眼睛，試著回憶烏戴爾的臉孔……然而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精靈來說
，每個人類都長得很相像。他們都擁有一樣庸俗粗魯的痕跡，會隨著時間漸漸被毛髮與
皺紋占據。蓮安娜怎麼可能愛上他？
拉登站直身體，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每次呼吸就好像一把匕首往身上刺。身體內
側一定受傷了……他與朵里安擔憂的眼神交會，趕緊挺起胸膛，恢復國王應有的姿態。
他背對敵人的屍體，往大廳內掃視了一圈。
大廳旁邊站著一小群人類，女人、小孩和老人蜷縮在一個角落，身邊還站著一位穿
著灰呢長袍的修士，他一臉悲傷，頭頂的剃髮更加重了瘦弱的形象。
「你，過來！」
上帝的僕人嚇了一跳，接著鎮定下來，慢慢走到高地精靈國王面前，雙眼低垂著。
「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艾拉德弟兄，這塊男爵領地的教堂神父。」
「你知道我是誰嗎，艾拉德？」
「對我來說，你是魔鬼。」修士喃喃地說。
拉登噗嗤一笑，卻引來一陣劇痛。
「不，修士，我不是惡魔……我是拉登，高地精靈的國王，艾里楊德森林的領主。
你想起來了嗎？」
男人偷偷地抬起眼睛和精靈的綠眼睜交會，儘管精靈額頭冒著汗珠，滿臉塵灰和乾
涸的血跡，看起來仍然相當莊嚴神聖。
「當你看到烏戴爾時，告訴他，」拉登用下巴指一指橫躺在灰塵當中的西斯德杭的
屍體，「告訴他是我殺了他的父親。」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亞法隆】
黎明時分，太陽尚未升起之前2，他們安靜地走在熟睡的城堡裡。總管大臣高盧公
爵感到很疲倦，然而一副瘦弱模樣的貝雷斯弟兄卻大步地往前進，迫使高盧有時必須碎
步疾走才能趕上他的速度。
他們彼此沒有交談，貝雷斯弟兄帶著平常的愁眉苦臉，在長廊間來回穿梭，感覺上
他比高盧還要熟悉皇宮裡的每一個角落。此時，高盧已帶著厭煩不快的表情，一直到他
們抵達教堂為止。
「如果你要我懺悔的話，還太早了一點，修士！」高盧有點喘吁吁地咕噥道。
貝雷斯連一抹微笑都未顯露，「您心裡明白為什麼我們會在這裡，」他說，「祂在
等您」
「是啊……」高盧說著，豎起毛皮大衣的領子。
在這個勉強還算夜晚的時刻，天氣還很冷……公爵推開專門留給貴族的小房間大門
，這裡可以直接通往教堂的第一排座位。然而事實上，這只是一座小教堂，不過就它的
功能而言，也已經夠寬敞了。
除了一向習慣於黎明便來這裡虔誠祈禱的皇后和她的隨從之外，平時的教堂幾乎都
是空蕩蕩的，2早上六點當然，除了盛大的儀式，如洗禮與祝聖之外……高盧好像又看
到貝勒儂國王坐在那張高高的木雕椅上，皇后隨侍一旁，一同聆聽基本教義。他張著下
巴大聲打哈欠，接著清清嗓子，像先前的國王一樣，眼神在拱頂的繪畫及雕刻的柱頭間
游移不定，柱頭的雕刻讓他回想起以往與國王一同在黑暗大地並肩作戰、對抗地精的情
景。
「在聖十字架前雙膝跪地！」
高盧嚇了一跳，倏地轉身。
他先前沒看到一身粗呢長袍的伊爾圖正一動不動地跪在祭壇前方。他們彼此怒目相
視。
一陣微弱的光線照進來，顯示美好的一天即將開始，投射於石板上的光線，一直延
伸到伊爾圖的腳邊，就好像上帝正在觸摸他一般。
高盧本能地往後退，想要逃避發光的十字架，接著又為自己愚蠢的行為感到可恥，
他單膝跪地，敷衍地在胸前畫十字。
伊爾圖逕自離開祈禱台，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坐在長凳上。
這個男人實在讓人印象深刻，他身材高大，身上的粗呢長袍更顯出魁梧的身材，頂
著一頭剃髮，鬍鬚有如綿絮，由紅色的毛根長出褐色的毛髮，濃密無比，宛如波浪起伏
。他說話時，嘴唇幾乎沒有翻動，那種過度克制的嗓音，讓人感覺可在必要時響亮無比
。在這張毫無生氣的臉龐上頭，似乎只有那雙眼睛顯得炯炯有神。
總管大臣公爵在他身邊坐下時，立刻感覺到這股目光的威力。
沒有人真正知道伊爾圖的來歷，就算高盧擁有結社四面八方的網絡也無從得知，然
而可知的是伊爾圖弟兄曾經是位騎士，當時，他的名字是伊爾圖．德．布諾克，之後他
離開了俗世，開始過著修院的生活3。有些人將他視為聖人，而主教本身儘管擁有至高
無上的權力，也從來不會干預修士的私人生活。
此刻，他肅靜不語，眼神堅決地凝視高盧，公爵不自覺地垂下眼睛，但又馬上恢復
鎮定，對自己再次表現軟弱感到氣憤。
高盧表現出他的怒氣，高聲斥責修士：「怎樣，院長！你想要見我？你也見到我了
！」
「異教徒，不要在上帝的家裡大聲嚷嚷！」
伊爾圖帶著怒意與激動的反駁迴盪在小教堂裡，頓時讓公爵啞口無言。
「你應該學習在上帝面前謙卑，」院長稍微壓低聲音說著，「因為沒有上帝，你什
麼也不是。」
高盧露出挖苦的笑容，「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可以把你丟進牢裡，讓你在監獄裡
度過餘生，院長！當你跟我說話時，不要忘了這點！」
伊爾圖一臉抱歉地搖搖頭，好像他正在跟一個孩子說話般。
「你什麼也不是，高盧．德．堂尚蓋爾，」他以同樣低沉的嗓音繼續說道，「一位
已故國王的總管大臣，既是渾蛋，又是小偷，違背自己效忠的誓言，還對皇后不忠，你
因為使用暴力而僥倖存活，然而若不懇求上帝的原諒，你也會因為暴力而喪生的。」
總管大臣往後退一步，臉色因為伊爾圖的露骨大膽而發白。他的獨眼在這個昏暗的
聖地裡露出危3伊爾圖創立的修院如今稱為拉伊爾圖主修院，為人民追思聖人吉爾達和
桑松的首選，這兩位聖人皆出身於坎伯里，之後兩人都在布列塔尼結束生命。
險的神色。遭受羞辱的他，差點跳起來一劍刺穿這個該死的修士，再把他扔在這裡
；然而，雙方的口
舌激戰才剛開始，現在自行終止實在有失顏面。再說，他為什麼要擔心一個可笑的
修士呢？今天的皇家城堡裡，他是唯一握有權柄的人啊！
他仰著頭，試著放鬆，張開手臂，倚著長凳的椅背，雙腳則交叉在前。
「你就是要告訴我這個，所以一大早就吵醒我，院長？」
「不，」伊爾圖弟兄說，「是為了要給你一個你自以為已經擁有的權力，一個真正
的權柄。這個權力比貝勒儂國王擁有的權力還要強大……」
院長看見老戰士眼裡的傲慢已經消失。高盧咬緊嘴唇，堅毅的臉頰因兩旁繫著紅皮
帶的髮辮更加突顯，下巴則裹在松鼠毛皮大衣裡。
「你是怎麼想的？」院長繼續說，「你以為強迫皇后委身於你，就能成為國王？不
……你沒那麼傻。不過，倘若伊格梅爾自願嫁給你，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要成為國王
，必須經過同輩貴族的推舉，到那時候，你自然已經成為這個王國的攝政王，這一天慢
慢就會到來的……」
高盧一臉疑惑。
「伊格梅爾是屬於教廷的女孩，」伊爾圖堅持道，「而且她也不是一個成天幻想著
吟遊詩人口中美麗傳說的傻姑娘。她是一位皇后，一位你忘了她的尊貴身份的皇后。她
是皇后，也是一個知道自己本分的女人，她服從上帝的話語。」
高盧從毛皮大衣中伸出脖子，露出一個玩味的微笑，「院長，你正在向我提一筆交
易，是嗎？」
「是的，」伊爾圖緩緩點頭，安靜說道，「沒錯，正是如此……一邊是永恆的地獄
之災，到處戰火蔓延，貴族的抗爭和教廷的反對，不論你最後是勝利或死亡，永遠都只
會遭人鄙視，而人類的命運也將開始敗壞、分歧……」
「另一邊呢？」
「另一邊是聖戰。一個上帝、一個國王。對抗精靈、地精和所有不相信上帝話語的
民族。當然，還有權力。娶伊格梅爾為妻，在教堂和所有的人面前證婚，接受主教的賜
福，還有每一間教堂、每一間修院和每一位神職人員與修士的支持……」
高盧微笑地向院長伸出手掌心，「我們擊掌，一言為定！」
伊爾圖弟兄望著這隻手，溫柔地搖頭，寬厚、婉轉地拒絕了。
「我的兒子，恐怕我所謂的交易還不只如此而已……你明白嗎？這並不是一樁沒有
交換條件的交易。上帝厭惡人類愚弄祂，所以，如果你意圖愚弄上帝，祂的憤怒會議整
座城堡倒塌，直到成為一堆灰燼為止。」
高盧抽回手，握緊拳頭。
「高盧公爵，因著上帝的慈愛，我想要的是你的靈魂。我要你放棄原罪，然後誠心
學習耶穌的旨意。我要你成為一位真正的聖人國王……也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擁有伊
格梅爾。」
***
從第一道微光乍現起，他們便利用清晨的涼爽天候繼續前進。
蔚藍的廣大天空中，前夜的最後幾朵雲團已散成絲縷，飄在遠方有如一片海洋的艾
里楊德森林上空。
兩位騎士、一位祭司和一位矮人排成一列，緩慢前進，彼此不說一句話，只是慢慢
品嘗太陽初升，照射在臉頰上的溫暖。
高大的野草結著露珠，沾濕他們的雙腳，從遠處望去，一片閃亮的露珠像是一池湖
水。他們身體微微向後傾，走下最後一道丘陵。
從他們的緩慢的行動看來，我們幾乎可以說這一行人毫無意願執行這趟任務，對於
即將抵達目的地一點地不興奮。聳立在他們前方的伯斯里楊德森林一直延伸到地平線，
如同一座神秘的堡壘般陰暗與險峻。也許只要再走一個小時，他們就可以抵達森林邊緣
了。
烏戴爾雙眼搜尋著他父親西斯德杭擁有的防禦工事村莊，它應該就在不遠處，介於
森林與湖水中央。然而精靈的神聖森林是如此無邊無際，我們無法輕易以天數計算它的
距離，所以在抵達人類開墾的土地之前，必須走在單調的丘陵景色和望不見盡頭的地平
線之間。
他們排成一列往前進，然而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實際上是梅林在引導他們。這個
孩子氣的男人從未向他們指示現在應該走哪一條路，只是安靜地穿越高大的野草，一邊
走著一邊輕晃著頭，像一個夢遊者。
從他們上路開始，烏戴爾已不只一次試著想打開話題，然而孩子氣的男人比往日還
要顯得心不在焉，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甚至連往常不停嘀咕的布杭領主，膽敢打破降
臨在這個小團體中的寧靜。
實際上，梅林並不在此。他的靈魂只有極少部分與他們一同行走在這片丘陵上；他
絕大部分的靈魂正在森林的另一端，在一片濃霧當中引導一位全身赤裸，懷裡還抱著一
個如黎明般蒼白的小女孩的精靈。
他彷彿可以看見她們前夜睡在橡樹高大的枝葉背後躲避狼群和壞人的攻擊，當第一
道陽光乍現時，她們便離開喬林，穿過小一片灌木叢和雜亂無章的荊棘，沿著勉強在混
亂的蕨類中分辨出來的蜿蜒小徑行走。
當梅林感覺自己就要和她們走失時，胸口不禁一陣緊縮。而當他突然加快腳步時，
他的同伴都不約而同地嚇了一跳。
究竟是蓮安娜在替他們帶路，還是他自己在做嚮導呢？
他的雙眼有時會突然望著丘陵，看著被陽光照得閃耀無比的森林，或瞥向烏戴爾及
其他同伴，他看見騎士正和自己說話，點頭接過騎士遞給他的水壺，然後突然之間，他
又和蓮安娜在一起，和她一同走在矮林裡，與摩根無聲的眼神交會。
「就是那裡……」
梅林嚇了一跳，停了下來。
蓮安娜剛剛正對他說話，他終於看見她了。
她雖然背對他，卻離他很近，他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撫摸那一頭烏黑的秀髮。他聽見
樹林裡的聲音：小鳥的啁啾聲、木材的斷裂聲和嬰兒偶爾的打嗝聲；小嬰兒的呼吸和突
然發出的叫聲，都好像在打著笑嗝。
「你看，米爾汀，就是那裡。」蓮安娜轉身對他微笑。
這是不是第一次？她從不曾用這麼幸福的眼神看著他。
孩子氣的男人想回答她，然而她卻已離開了。儘管艷陽高照，一陣如亞麻般的濃霧
還是緩緩在四周蔓延開來。
米爾汀終於發現蓮安娜剛剛指的究竟是什麼了：那是一片靜止的湖，灰暗得有如板
岩。就在前方約為弓箭的射程範圍之處，有一塊島狀地帶正慢慢浮現，停在湖面和濃霧
裡。他咳嗽，喉嚨感覺到濃霧嗆人的金屬味，接著往前踏出一步，感覺到腳下的污泥和
雙腿的冰冷。他微笑地看著自己的藍色長袍漂浮在水面上……蓮安娜絲毫沒有停下來。
她滑過湖面的睡蓮、白睡蓮和蘆葦之間，距離小島只剩下一半的距離了。
米爾汀全身搖晃，費力地想把腳從污泥中抽出，然而他又向前傾倒，每一步都艱辛
無比。他看著蓮安娜距離自己愈來愈遠，心中被模糊的預感裹得愈來愈緊。
現在，連安娜整個人都沉入湖水當中，但她還是一直不斷前進，波浪般的秀髮在微
藍的肩膀四周緩慢飄動。
不久，她抵達小島的岸邊，停在一棵枯葉斷斷續續掉落湖面的柳樹旁，雙手撫摸著
其修長的根莖，接著便轉身離開，完全忘記那個可憐地困在透不過氣的污泥中，恐慌得
說不出話的米爾汀。
穿過濃霧的陽光將蓮安娜溼透的腰部、臀部、修長的雙腿照得發亮，而她的秀髮則
隨著安靜的步伐不停地擺動……米爾汀看見摩根的眼神，她的小手正跟著步伐震動。
「等等我！」
柳樹好像活了起來，張開它長長的枝葉，沿著湖濱形成一道屏障。其他的樹木也一
樣重新活過來，這有如一場惡夢，他絕望地想掙脫污泥，可是身體再一次往前倒，一頭
栽進湖中的污水。
米爾汀邊咳邊吐地爬起來，一想到自己失去了她們，不禁發出嘶啞的叫聲。
「蓮安娜！」
「你說什麼？」
烏戴爾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不行，千萬不能分心，她們就在小山岡的一棵樹旁。
「梅林，你剛才說什麼？」
那棵樹比其他的樹都高大……那是一棵新樹，樹幹彎彎曲曲，枝幹長滿了樹葉與果
實。
「你們聽到了嗎，其他人？」
孩子氣的男人感覺背後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拉住他，於是他拚命掙扎想要擺脫。
「就是這裡，米爾汀……你看，再也不需要擔心了。你看……」
蓮安娜伸出手摘了一個又紅又鮮嫩的果實。那是一株蘋果樹，也是一棵智慧樹……
這裡是亞法隆，蘋果樹的島嶼，古老傳說中的艾門．阿布拉許。這是屬於妖精的島嶼，
從來沒有人去過。這是眾神的島嶼……而蓮安娜在微笑。
「等等我！」
他再度往前奔，然而那雙抓緊他的手，讓他像下了錨一般動也不能動，最後只能全
身倒在丘陵的一片野草上。
「蓮安娜！蓮安娜！」
「該死，梅林，你到底在說什麼？」
年輕祭司睜開恐懼的雙眼。眼前是烏戴爾被太陽曬黑的臉龐，一道刀疤從其中一邊
的臉頰畫過，他褐色的髮辮不停拍打著太陽穴，有力的雙拳則緊緊抓住祭司的長袍，死
命地搖晃著。
梅林掙脫了有力的雙手，滾在地上望著四周。他看見烏爾方擔心的眼神和布杭皺著
眉頭的表情，還有那一片一望無際、隨風波動的野草，一路延伸到濃密的森林。
烏戴爾粗暴地將他拉起來，「你至少聽得見我說話吧？」
孩子氣的男人抬起一隻手，點點頭，烏戴爾這才將他放開。梅林想要往前走一步，
然而雙腿卻無力支撐，整個人往下倒。
「他到底是怎麼了？真是見鬼了！」
烏爾方帶著恐懼與反感的表情望著他，身體直往後退，一隻手還握著劍柄。
「他剛剛有幻覺，或是其他的事情。」布杭以深沉的嗓音咕噥道，「我以前在山下
曾經看過……」
烏戴爾轉向矮人，嘆了一口氣，「給我一點水……」
布杭將沉重的斧頭插進土中，彎著身體解下他斜背的水壺，將它遞給騎士，儘管有
些手忙腳亂，臉上仍舊帶著微笑。這位貴為領主，托殷王的繼承人，可能還是矮人中唯
一還活著的王子，此刻卻像一頭負載過重的驢子。他一個人扛了所有的必需品，還有頭
盔、鐵襯套、烏爾方的護胸甲和護手中，不過他一點也不在乎。
年輕的騎士跪在梅林身邊，小心翼翼抬起他的頭想餵他喝水。此時，他臂彎中的人
只不過像根麥桿般輕盈，儘管滿頭白髮，卻看來那麼年輕，尤其當男人閉上眼睛時，看
來竟是如此脆弱。
「你看到她了，是不是？」他溫柔地說。
梅林點點頭以示回答。烏戴爾看見他的眼角沁出一滴眼淚，接著滑過臉頰。
祭司皺著眉頭，突然大哭起來，整個身體因悲傷而抽搐不已。
烏戴爾轉向他的同伴，卻得不到任何幫助。他們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看著地面，就好
像年輕的貴族遇見痴呆兒一樣尷尬。
此時烏戴爾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自己做不到，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梅林
突然變得這麼傷心。
「告訴我你所看見的。」他在梅林耳朵旁輕聲地說。
孩子氣的男人突然抬起胸膛，甩開烏戴爾的雙臂，悄悄以手臂拭去臉頰的眼淚。他
就這樣坐在草地上好一會，閉上眼睛試著找回蓮安娜的蹤跡，接著他嘆口氣站起來，馬
上又表現出那令人不快，混合著諷刺與無憂無慮的表情。
烏戴爾的眼神嚴肅，再次握緊拳頭，剛才表現出的同情已一掃而空。
「我剛剛問了你一個問題。」他生氣地吼著。
「是，我看到她了。」梅林一邊說，一邊轉向無窮無盡的伯斯里楊德森林。「我在
那邊看到她們兩個人了，蓮安娜和摩根……」
他瞥了眼烏戴爾。
「……你的女兒，你知道嗎？」
騎士緩緩起身，重新塞緊水壺，頭也不抬地將它遞給布杭。
「而就在剛才，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正在替她們帶路。」梅林喃喃自語著。
「發生什麼事了，梅林？」
就在那麼一瞬間，孩子氣的男人往常的表情消失了。「她們孤孤單單的，烏戴爾。
我想她們需要你……」
「她們當然需要我！」烏戴爾叫著，「你要她們如何單獨離開森林？」
「你不要傻了，她們是精靈！況且，她們已經不在森林裡了，」梅林喃喃地說，「
我甚至不知道她們還在不在這個世界。」
烏戴爾臉色慘白，「你是說，她們已經死了？」
若不是騎士臉上的表情如此絕望，梅林差點就要笑出來了。
「你知道的事情真少，騎士……並不是只有生與死而已。你從來沒做過夢嗎？」
「當然有……」
「那麼……你認為夢是從哪裡來的？那並不是真實的生命，卻也不是全然的死亡…
…」
烏戴爾轉向他的同伴，然而烏爾方還是盯著自己的長褲，布杭則一邊咕噥一邊重新
裝備他們的行李。
烏戴爾搖搖頭，「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梅林……」
孩子氣的男人露出微笑，握住騎士的手，試著找尋簡單的字句好讓他了解。
「烏戴爾，夢境讓我們得以窺見另一個世界，那是眾神的世界，濃霧的世界，那是
生靈所無法進入的，然而同時卻又真實存在。」
「那麼，她們是死了！」
「不，當然不是！」
孩子氣的男人嘆了口氣，向廣大的森林尋求靈感，「如果你要的話可以這麼說，她
們是被眾神賜福……」
「我不懂。」烏戴搖頭說道。
「我知道。」
沉默重新降臨在他們之間。梅林看著眼前艾里楊德森林的國度，那是精靈擁有的最
後一座大森林，遠離了世界與人類。然而，有什麼比森林還要脆弱呢？有什麼會比一棵
樹還脆弱呢？那些百年生的橡樹，寬約數呎，終究會往木匠的鋸斧之下倒下，被用來建
造房屋或當作取暖的木材。樹木被砍斷、被焚燒、死亡，什麼也不會留下……這就是精
靈的命運。
「我想，」他說，「再過不久，將是我們需要她們。」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伯斯里楊德的邊緣】
布杭的鼾聲如此響亮，幾乎沒人可以睡得著。
夜晚很涼爽，微風吹過森林邊緣的楊樹枝葉。烏戴爾並不覺得特別累，他安靜地站
起來，撿起佩有寶劍的腰帶掛在一邊的肩膀上，遠離了營地。
很快的，他們升起的營火已不能再替他照明帶路了。他拔劍出鞘，左揮右砍地替自
己開路。就在這些荊棘與樹幹之後，就在這些蕨類與山坡上遍布的蕁麻之後，那正是艾
里楊德這個國度，那是精靈深不可測的森林堡壘，而蓮安娜正在森林某處等著他。
整個白天的單調行進當中，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梅林的幻象和那些晦澀難懂的話語。
她們怎麼能夠生活在一個既不屬於活人，也不屬於死人的世界呢？都是那些該死的
祭司、修士和所有的神祇，他們看起來一副神秘莫測、高人一等的模樣，還有那些只有
內行人才知曉的秘密！
他的腦袋反覆迴響祭司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話語。搞不好這一切到頭來只是空穴來
風，只是一套讓自己看起來很重要的把戲……他的寶劍以意想不到的力量揮向一根灰色
的樹幹，力道之強，差點讓佩劍飛出去。他的手臂麻木，身體靠在樹幹上，接著讓自己
順著樹幹滑下去，他蹲在地上，額頭靠在圓如水果的劍柄上。
他並無任何昏沉的睡意，只不過樹林中短暫的步行，再次將白天的疲倦加在他的肩
頭上罷了。他閉上眼睛，想起那個他從未見過的小女孩。摩根……***
「我們聽不見他的聲音了。他應該是停了下來……」
梅林無法控制地嚇了一跳。他一直儘可能以目光跟隨烏戴爾的蹤跡，但即使他擁有
一雙精靈的眼睛，也無法完全看透森林的黑暗。正當他遲疑著是要繼續睡覺，還是去找
騎士時，烏爾方的聲音讓他受到驚嚇。
「你也還沒睡啊？」他淡淡地說。
「和這隻畜生一起怎麼睡得著！」騎士咕噥著，作勢往一旁蜷縮的身影踢了一腳。
矮人一邊睡一邊咕噥，突然之間用力吐氣，然後鼾聲變得更大。
「我已經忍受他好幾個禮拜了，不過我還是不能習慣……」
烏爾方的髮辮散亂，他憤怒地搔搔鬍子，梅林想那一定是蝨子。騎士彎下身子，拾
起一袋水大口
喝著。
「你要嗎？」
梅林搖搖頭表示否定。他嘆口氣，接著轉身面向騎士，後者則略帶沉思地觀察他。
「你想問我烏戴爾的事，對吧。」他說。
這句話並不是一個問題，而是觀察得來的結論。經過一整天的路途，梅林早就感覺
到騎士一直在尋找機會同他攀談，不如乾脆自己單刀直入算了……於是烏爾方放棄了拐
彎抹角的方式。眼前這個一頭白髮的孩子看人與看事的角度，已超越了常人能理解的範
圍。不過這三十年來，烏爾方看遍了各式各樣的人，早已習以為常，不會提出不該問的
問題。
「今天早上，」他說，「你提到一位小女孩……這是他和蓮安娜皇后共有的女兒…
…這是真的嗎？」
「是的……這就是我來找你們的原因。」
「喔……」
梅林微笑，接下來換他尋找適當的話題了。
「我也有一個問題，烏爾方騎士。也許是我之前有所誤解，不過我記得你好像提到
烏戴爾和伊格梅爾皇后……」
「喔，這個啊！」烏爾方突地笑出來。他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眼神則迷失於前方
的林地。
「倒不如說這是我們之間的戲謔笑話……總之，剛開始時……老貝勒儂根本碰都不
碰她一下，你知道嗎？她總是孤孤單單的，整天和她的修士及一群醜不拉嘰的女伴相處
，怪可憐的。當烏戴爾剛到洛特城時——當時他大概只有十四、五歲大吧。大約和你現
在的年齡差不多……」
他試探性地瞧了梅林一眼，後者正否定地搖搖頭，臉上還帶著逗趣的笑容。
「大約啦……」
「總之，他們兩個年紀一樣大。這兩個青少年老是像在賭氣似的，只為避免和對方
目光交會，逗弄他們、看他們不自在變成我們之中的一個遊戲，每次其中一位騎士應該
護送皇后時，我們便推派烏戴爾。事實上，如果他們相愛的話，那應該是我們的錯……
」
「這樣啊，他們相愛。」
梅林的語氣讓騎士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他趕忙澄清，「注意啊，他們兩個之間從
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反正，我是不知道……不過……」
「不過他們相愛。原來如此，就是他……kariaddaourouaned，諺語所說的『兩位
皇后的摯愛』。我早應該猜到的……」
烏爾方情願自己能說些什麼，好釐清孩子氣男人腦中曖昧的印象，畢竟這一切可能
只是一個單純的遊戲罷了，然而現在，他什麼都不敢肯定了。
森林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讓他們兩個不約而同跳起來，動作完美一致。他們交換
了一個眼神，開始朝森林飛奔而去。
烏戴爾手中拿著劍，背對著他們。他向吵鬧的噪音來源轉過身，蓄勢待發，準備攻
擊，直到最後一刻才認出他們的身分。
「發生什麼事了？」烏爾方問。
「是精靈！」
約在同時，梅林仔細窺視無邊的森林深處。無論是烏戴爾或烏爾方都無法從黑暗中
分辨的，他卻看見了。那些受驚的身影正一個個躲在樹叢邊，從他們的舉動判斷起來，
這些精靈並不是戰士。
「Hlystan,deoreaelf!Hlystangehwylc!BeonMyrddin,feranleassorg!」
梅林語畢，一張張蒼白的臉龐開始從蕨叢背後慢慢冒出來。
「你看見他們了嗎？」烏爾方問，雙手早已拔劍出鞘，「你跟他們說些什麼？」
遠方傳來一聲尖銳的嗓音，回答了方才孩子氣男人的呼喚。
「Fyrdgeatwewiga!」
「他們看見你們的武器了，」梅林喃喃地說，「待在這裡別動。」
他尚未等待騎士的答覆，就隱沒於樹林當中，消失在兩位男人的視線範圍之內，而
騎士們則本能地互相靠近。他們聽見梅林以平靜的口吻說著他們無法理解的語言，之後
一聲高亢的回答令他們嚇了一跳。下一秒鐘，幾十個精靈開始從四面八方湧出，好像每
棵樹分別吐出一群精靈似的。
梅林說得對：即使有些精靈佩帶弓箭，然而他們並不是戰士。這裡有各個年齡的孩
子、女人和老人，某群精靈離開伯斯里楊德森林的中心，打算在神聖森林的邊緣定居。
烏戴爾和烏爾方很快就被像喜鵲般多嘴的精靈包圍；這樣的景況就像矮人保持緘默
般不尋常，小精靈面帶微笑拉著他們的手，在一旁的母親則面露擔憂，還有幾千個不停
移動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蒼白不可捉摸。他們不斷聽見相同的話語，那也是他們唯一理
解的話語：Aelfwine，「精靈的朋友」，這是從前他們還屬於貝勒儂十二騎士之一時所
代表的身分。
烏戴爾已將佩劍收鞘，拉起一位小精靈的手，讓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其他的小精
靈則邊笑邊拉著他的袖子，吵著也要試試看。年輕美麗的女精靈天真地撫摸著烏爾方金
黃色的長髮與鬍鬚。她們當中有很多從來沒離開過森林，而眼前這位金髮的人類似乎令
她們深深著迷；對於騎士來說，這也是莫大的愉悅，雖然他並不習慣成為大家目光的焦
點。當然，除了在競技場之外。
然而，一聲尖叫與一陣推撞，突然讓四周呈現混亂的局面。幾秒鐘之後，烏爾方發
現只剩下自己站在原地，他往四周仔細觀察，伸出雙手像個盲人在黑暗中摸索。此時，
一旁的老精靈面帶恐懼地發現騎士身上那副帶有紅巖山標誌的盔甲。那是巴德溫國王的
顏色……就在同時，布杭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活像一個剛從地心鑽出的惡魔一樣駭人，
手中拿著斧頭，眼神有如一頭憤怒的鬥牛。
爬在烏戴爾肩膀上的小精靈開始哇哇啼哭，哭聲幾乎要震破騎士的耳朵，如果不是
烏戴爾抓住她的話，她早就跌在地上了。四周的精靈紛紛驚慌地往蕨叢散開，兩位騎士
不知所措地留在原地。布杭的頭髮比往常更加凌亂，滿意地看著周圍因為自己的出現所
造成的騷動，接著護手中的斧頭掉落地面。
「很好！」他以一副足以震動樹葉的嗓音說道，「我們可以說，多虧我讓你們脫離
了剛才的窘境！」
他開始大笑，然而一陣呼嘯聲切斷了他的快活。一枝弓箭突然刺進他的皮製盔甲，
接下來第二枝則射中他的手臂。矮人臀部朝地倒下，沒有發出一絲叫喊聲，全身使隱沒
在蕨叢的保護之中。
接下來，換成烏爾方發出痛苦和憤怒的吼叫。他身上也中了一箭，開始一邊罵髒話
，一邊用巨大的佩劍朝空氣亂揮亂砍，直到下一枝飛來的箭將他的尖叫轉為沉重的呻吟
為止。
烏戴爾趴在地上，懷中緊緊抱著小精靈。那群看不見身影的精靈依然在附近，時而
發出有如夜間鳥兒般的淒慘呼叫，無情地將他包圍。他可以感覺到精靈近在咫尺，聽見
他們滑過蕨叢和爬樹的聲響。毫無疑問，因為那個小精靈的關係，他們正猶豫著不知該
不該和烏戴爾短兵相接，或發射那令人恐懼的弓箭。
「聽我說！」他朝著夜空大喊，「我們不是你們的敵人，我們是精靈的朋友！
Aelfwine!Aelfwine!」
小精靈拚命想掙脫他的懷抱，揮著爪子對他拳打腳踢，十足像隻發怒的野貓。周圍
的精靈仍不斷地靠近他，樹葉的摩擦聲、簡短的口哨聲斷續出現。然而雖然有不少影子
在周遭晃動，卻連一根小樹枝被踩斷的聲音都沒有……突然之間，小精靈停止了反抗。
她只是轉過來與烏戴爾四目相對，這舉動讓人相當困惑。她那雙近乎黃橙卻又清澄的綠
眼眸正專注地望著他，嘴唇緊閉，然而烏戴爾卻能聽見她在說話。剛開始他很小聲地跟
著覆誦，接下來聲音愈來愈宏亮，烏戴爾感到驚嘆萬分，自己居然能了解每一個字。
「Haeglmidardyregeheddaaelfaetheling!」
「帶著尊敬面對精靈皇后親愛的情人！」
「Neyrwundianhine!」
「你們的弓箭不能傷害他！」
「Nethanforhineseonmidtriwaaelfwine!」
「無畏無懼地從他面前經過，對精靈的朋友保持信心！」
語畢，小精靈閉上眼睛，瘦小的身軀漸漸在烏戴爾懷裡放鬆。有那麼一段時間，烏
戴爾擔心她是不是死了，然而她的四肢開始虛弱地活動，還發出尖銳的叫聲。烏戴爾發
現他又聽不懂精靈的語言了，他也無法理解眼前那些面帶恐懼，向他鞠躬的精靈所說的
話。
此刻，烏戴爾的雙眼透露著驚慌。他看起來既害怕又迷失，不停喘氣，各種矛盾的
情緒湧上心頭，騷動不已。他感到憤怒、焦躁與恐懼，然而一股勝利感同時油然而生，
那是一種摻雜了權力和光榮的陶醉感，而蓮安娜的聲音依然在他心中迴盪不已。他溫柔
地抬起小精靈意識不清的臉龐，然而她的雙眼早已失去皇后的光彩。剛才是蓮安娜藉著
她的嘴說話，千真萬確。
一位老精靈輕輕觸碰他的手臂。烏戴爾將懷中的小精靈遞給她，接著在這群晃蕩的
鬼魂中央開出一條路，沿途的精靈不時觸碰他的雙手，好像代表了一種道別。
「梅林！梅林，老天在上，你在哪裡？」
「這裡！我就在你前面！」
孩子氣的男人方才蹲在烏爾方身邊，烏戴爾差點在一片黑暗中與他們撞個正著。
「還好。」梅林搶先回答他想提出的問題。這些弓箭是打獵用的，大部分都剛好卡
在鎖子甲中……烏戴爾將手往前伸，感覺到朋友臉上黏糊糊的鮮血。
「他的臉頰也被射中了，可能有一、二顆牙齒斷了……不過並無大礙。」
躺在梅林懷中的烏爾方發出一種咕嚕咕嚕的聲響，然而孩子氣的男人卻未多加注意
。
「梅林，」烏戴爾輕聲地說，「她對我說話了……」
「我知道，karida。不過在精靈把矮人咽喉給割斷之前，我們最好先去看看他。」
***
他們兩人肩並肩跪在皇后專屬的祈禱室4，陽光從高處一扇花窗透進來。他們面對
聖母瑪利亞的雕像祈禱。這間屬於皇后私人寢宮的接待室不僅空氣新鮮，還散發出一股
香味，這都多虧每天早晨侍女灑在地上的玫瑰花瓣。
雖然房間的空氣清新，然而貝德溫主教卻滿身大汗。伊格梅爾心知不該讓這種缺乏
教徒美德的想法在心中成形，尤其還和一位上帝的使徒有關，不過主教全身實在臭氣沖
天。他身上散發的汗味就像酸掉的酒一般嗆人，呼吸時還發出如雷的聲響，震耳欲聾，
千哩之內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皇后嘆口氣，重新專注於她的聖母瑪利亞頌。然而，她早已背誦了一整串念珠的時
間，再說此刻的貝德溫雙眼緊閉，額頭埋進雙掌之間，手肘穩固地墊在祈禱台上，給她
一種他不過是在等待酒醒的感覺。於是，她迅速在胸前畫了十字，站了起來，故意在祈
禱台上弄出吱嘎作響的聲音，還大聲拍動垂掛於祈禱室一旁的帷幔。
如果他真在打盹的話——主教通常都睡得很深沉——長期累積的經驗告訴他，在這
樣的情況之下，千萬不要馬上被驚嚇得跳起來。主教小心翼翼地移動身體，很快地張開
眼睛，接著又祈禱了好幾分鐘。這時，年輕的皇后手足無措地往後退，不知該做什麼才
好，嚇得連動都不敢動，深怕打擾主教。
終於，他懷著謙卑，低著頭在胸前畫十字，接著緩慢起身，長長地嘆了口氣。
貝德溫自從來到洛特城之後，就脫除了他所屬職位的勳章與標誌，包括了他的襟帶
、無袖披肩、主教冠和權杖，他一身長袍，領口異常寬大，這讓他看起來倒更像一位領
主，而不像修士，但這個領口能讓他在酷熱的氣溫下自由呼吸。他用圓滾滾的手撥一撥
細心保養的褐色波浪頭髮，還有那仔細修整的尖鬚——但這尖鬚其實是為了掩飾雙下巴
。他朝伊格梅爾露出微笑，避免與皇后試探性的目光交會，接著離開了祈禱室，走近一
扇窗戶，看來一副沉浸於凝望鄉村景色的模樣。接著，他有些勉強地離開窗戶，坐在一
張鋪著綢緞的長凳上。現在，他總算敢直視皇后的眼睛，作勢請伊格梅爾靠近身邊。
「我的女兒，」他邊說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妳的虔誠，也知道妳為教廷所做的
好事，但妳卻活在罪惡中……」
伊格梅爾想反駁，然而主教握緊她的雙手打斷她。
「我知道……因著淫蕩的慾念與覬覦權力，公爵強迫妳。但妳還能怎麼做？當然，
真正的聖人會4這是專門用來祈禱的地方，通常習慣用一張帷幔或掛毯和房間的真餘部
分隔開。
以死示貞節，然而我們畢竟不是聖人，不是嗎？」
伊格梅爾無法回答，她的喉嚨哽咽，熱淚盈眶。
「真正的誠心會帶領一場真正的聖戰，」主教繼續說道，「一場遠遠超過人類的孤
獨宿命的聖戰。上帝考驗妳，說穿了，也許是件好事……我們何德何能去評斷上帝的旨
意？DominiViaeimpenetrabilessunt5……我們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服侍上帝，好讓
上帝的話語在每個人心中生根……妳了解我說的話嗎？」
他轉身面向年輕的皇后，被她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她眼裡的淚水並不是軟弱，而
是憤怒，一種對自己的厭惡，一種恐懼的感覺讓她全身抽搐不已，滿臉脹紅，嘴唇不停
顫抖。
「我痛恨這個男人，」她以呆板的聲音喃喃地說，「我痛恨這座城堡，我痛恨這頂
皇冠及它所代表的一切……您以為我不想尋死嗎？如果沒有貝雷斯修士的話，早在高盧
公爵膽敢玷污我之前，我就死了。早在國王被殺之前，我就死了數世紀之久了！」
她掙脫主教的手，突然走到房間另一端，她注意到皮製窗簾遮住了一扇方形窗戶。
「如果您要的是我的生命，請現在就赦免我，我很樂意立刻投向虛無之中！」
「不，不！」貝德溫作勢想安撫她，然而眼神卻流露出不安。
「過來坐在我旁邊，」他說，「妳還只是個孩子，妳不了解上帝指望妳替他做什麼
。這很正常……這也正是我會在這裡的原因。我來跟你解釋……」
伊格梅爾動也不動，手緊緊抓住厚重的皮窗簾，儘管天氣炎熱，她全身卻抽搐不已
，直打哆嗦。
此時一道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襯托出皇后纖細的頸子、白皙的皮膚和一身繡著
銀線、袒胸露背的莎米洋裝6，主教這輩子看過很多女人，但如今看見皇后玲瓏有效的
身材和臀部微微呈號角狀的曲線，深覺得她真是秀色可餐。
「伊爾圖院長已經和公爵談過了，」他邊說邊驅除方才腦中尷尬的念頭，「當然，
他不是一位妳夢想擁有的丈夫，然而他卻可以成為一位國王，況且他已承諾去認識耶穌
的教義。妳應該嫁給他，我懇求妳，為了讓這個真正的信仰拯救世上所有哭泣的靈魂。
這就是妳服侍上帝的方式。」
聖人的名字在伊格梅爾的雙眼中撩起一線希望。她的懺悔修士貝雷斯弟兄也是，除
了對她深表同情與支持之外，也成為她有力的後盾之一，畢竟他們可算是整個王國內道
德高尚的表徵。也許，她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孤單無助……「況且，妳看……」
主教拍拍手，這個突然的舉動讓這位年輕女子嚇了一跳。約在同時，一位神職人員
帶著崇高的敬意握著一面盾牌走進來，好像這面盾牌屬於聖物之一。
伊格梅爾從未見過這麼簡單、這麼美麗的紋章標誌，那是一個琺瑯製成的銀十字架
。
「請你看看，這就是王國的新武器，」貝德溫清清嗓子地說，「十字架象徵了我們
的救主耶穌基督，紅色別象徵勝利，再用代表純潔與正直的白底襯托。還有什麼樣的軍
旗更能捍衛上帝的榮耀呢？」
他點頭示意神職人員離開，等到大門完全關上後才繼續說：「我將在這個十字架底
下，慶祝你們5上帝的道路深不可測。
6一種絲線材質的厚重布料。
的婚禮，讓每個人都知道公爵已經放棄了異教徒的信仰。如此一來，妳的罪也被赦
免了，我將赦免妳，不是為了讓妳死去，而是要讓妳成為羅格斯王國前所未有的聖徒皇
后。妳將在所有女人當中被賜福。為了上帝的榮耀，妳將給他一個兒子，接下來，如果
妳希望的話，就可以從這個世界隱退。院長會，樂意將妳安置在一所修院裡。」
貝德溫一邊說一邊靠近她。皇后用充滿淚水的眼睛凝視他，接著跪下來親吻他的戒
指。她仍然不住發抖，年輕又絕望，像一個溺水的人死命握住主教的手。
「我是上帝最謙卑最順從的僕人。」她喃喃地說。
***
「讓我獨自一人。」
高盧身披大衣，瞧也不瞧全身骯髒的獄卒，一旁的騎士像驅除寄生蟲一般，用護手
甲將他們趕到一邊。
獄卒室的牆壁和城壕建立在同一高度，因此牆壁不停地滲出濕氣，用來鋪地板的麥
桿亦發出陣陣刺鼻的霉味。
劈啪作響的火把安置於木架上，然而木架的木頭都溼了，火把燃燒所發出的灰煙瀰
漫於室內，獄卒室的天花板只有幾個通風的小孔，這裡的空氣實在惡劣。不過，獄卒們
至少還擁有一絲光線……他脫下手套，拿著一枝火把，要其中一位身穿盔甲的騎士打開
地牢的大門。大門一開，立刻飄出一股比獄卒室更惡劣，有如瘟疫般的惡臭，他不禁往
後退了一步。
這是一股夾帶著爛泥、豬圈、屍臭與太過噁心，絕不可能從人類身上發出的味道，
結合了糞便、腐敗與恐懼。
一群男人蹲在黑暗與潮濕當中，他們從不會在這兒待太久，不是幾天之內就支持不
住死去，就是被當中最狠毒的傢伙欺負，剝去衣服、強佔食物，有的年輕男人甚至還被
強暴，有些則是國王的正義讓他們迅速被處決。其中那些家境富裕的犯人可以用現款贖
罪。
根據威爾傑德的法律：沒有一種罪行是不能和其受害者或家屬談價錢的。在古代，
監獄只是一個中途站，不是通往絞刑台，便是自由一途。既然沒有人會往這裡被關太久
，也就沒人會叮嚀獄卒把監獄弄得像樣些。即使是最冷酷無情的犯人，只要在這團污穢
中待上幾天，也會覺得死亡是種解脫。
高盧尚未適應地牢的黑暗，然而他的獨眼瞥見一個人影從角落冒出來，火把正照著
那搖搖晃晃的身影。高盧反應太慢，只好彎下腰以減少可能的傷害。同時，男人被高盧
藏在大衣下的利刃刺傷身體內側，胸腔的空氣在瞬間被掏空。而總管大臣於驚嚇之餘滾
在地上，鬆開手中的火把，火焰在淤泥中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突然之間，四周不停發
出咕噥聲，不成人形的囚犯們包圍了他，用噁心的雙手與指甲扼住他的脖子，光著的腳
猛踢高盧身上的鎖子甲。
「結社是屬於我的！」他被周圍的魔鬼包圍，急得大喊。
每個人開始有所顧忌，頓時安靜下來，這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擺脫他們的雙手，重新
站起來。
他拔出一把巨大、呈圓錐形、兩刀磨得鋒利的劍，不過這些犯人現在似乎正互相毆
打。兩名穿著破爛，壯得跟橡樹一般的男子漢，一路甩人耳光或毆打旁人，往高盧的方
向走來。晃動的火焰，照出囚犯們恐懼的臉和日漸虛脫的身形。其中一人撿起火把，火
光照亮他的臉。高盧這才看見他又肥又紅、宛如野獸般的臉頰，以及一頭蓬亂的長髮與
雜亂的鬍鬚。
約在此時，高盧的護衛騎士夾帶著金屬的匡噹聲，紛紛湧入地牢。
「讓我單獨一人，我已經跟你們說了！」
「可是，陛下……」
簡單的一個眼神讓騎士們尷尬地往外退，這點反而讓眼前兩位舉止粗俗的人露出微
笑。
公爵一句話也沒說便亮出他的紋章，一枚金戒指上繪有簡單的圖樣，那是一棵擁有
三根分枝的樹木，波恩的符文。這是結社的標誌，一個聚集了小偷與殺手，擁有至高權
力的團體。
巨人單膝跪地，伸出他的拳頭。他的手指有一枚相似的戒指，然而卻是銅戒——這
是團體之中排行最低的標誌。
「還有其他人嗎？」高盧問。
「沒有，陛下。我是唯一一個……」
高盧示意他起身，身體仍因方才發生的一切而灼熱不已。
「那他呢？」他指指第二個男人，男人和手戴戒指的人一般強壯。
「他、他和我一夥的，陛下。」
高盧點頭要這個男人靠近一些。他抬起男人的雙手，仔細地檢查：沒有戒指。
他放下它們，突然間以佩劍刺進男人的心臟，發出一聲「喝！」的猛烈撞擊。
湧出的熱血濺污了他的臉頰與短上衣，短暫的一秒之內，便足見男人的雙眼轉為呆
滯無神，隨後高盧拔出武器，完全不需擔心受害者突襲。
「你一個人，」他說，「跟我來。」
門外，騎士們不知所措的眼神望著高盧沾滿鮮血的臉與衣服，接著轉移注意力到這
位剛進入獄卒室的巨人，他正眨著眼睛好適應周遭的光線。
高盧用斗蓬擦拭臉頰、胸膛與雙手，接著解開鈕扣將斗蓬扔進地牢。
「關門。」他說。
高盧兩手叉腰，往旁邊走了一兩步，帶著諷刺的微笑凝視這個一身破爛、滿是穢物
的巨人，他的鬍鬚長滿了蝨子，金色的頭髮沾滿黏土。
「把他帶到蒸汽浴室，幫他穿好衣服，等他人模人樣時，今天下午再帶他來見我。
」
男人悄悄抬起雙眼，飛快地望了一眼通往上層的螺旋狀階梯，接著又低下頭。
「我看你很明理，」高盧說，「你的名字？」
「歐斯沃夫，陛下。」
「一個蠻人……我早該想到的。小偷，還是殺手？」
巨人再一次迅速地抬眼看著他的拯救者。
「陛下，我……」
「小偷，還是殺手？回答！」
「小偷……」
高盧轉身面向他的護衛騎士，露出一臉嘲笑的表情。
「那麼，身為低賤小偷的你應該要滿足了，不是嗎？把他帶走。」
他做了個手勢，騎士馬上把蠻人往前推，很快地消失在石階。
高盧靜止不動好一會兒，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然後闔上雙眼，伸出拳頭撫
摸他的身體內側，痛苦的呻吟開始迴盪於煙霧瀰漫的獄卒室。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婚禮】
從外城牆一直到城堡的主塔，整個洛特城就連貧民區的破舊房屋，都掛滿了新的皇
家彩旗，長長的白色方形王旗中心豎立著紅色的十字架。富有的人家早已在門面垂掛壁
毯，其他人家有的用床單，有的用織布，讓每條街道充滿各種色彩的光芒，順便掩蓋了
幾個月前蹂躪全城的火災餘跡。
這一切對今天的我們來說，都已是一篇篇古老的故事了。
街道洋溢著笑聲與叫聲，全城似乎都喝醉酒了。各酒館主人於每一個廣場或街口擺
設了已經鑿洞的啤酒桶或蜂蜜酒，每一品脫只賣一銅錢，這樣的價錢根本可以說是免費
供應。
酷熱的艷陽底下，街道擠滿了群眾，每個人都感到飢渴萬分。然而，如今的洛特城
卻改變了。從前，大議會奠基的城市中混雜了各種民族，今天卻變成了一個只有人類的
城市。喔，當然，到處還可見侏儒的團體，他們不知從何得知消息，特別來到洛特參與
這場盛會，向看熱鬧的人販賣各式各樣拼拼湊湊的商品，甚至連他們的手拉車都可叫賣
。有時在街上還會和幾位矮人擦身而過，他們有的受僱於雕刻商店，做著沉重的工作，
或者牽著驢子去飲水。然而這些矮人都是農奴，一個個變成衣著破爛的奴隸，脫除了戰
前他們喜愛的珠寶與絨布衣裏，大部分的人類看見他們時都會轉移目光，好像只要看到
矮人就讓他們感到不自在。另外，在這一大片群眾當中，沒有任何精靈的蹤影。
從早晨開始，整個洛特城就籠罩在一片酷暑中，每座柴泥小屋邊的柳條柵欄或窗邊
的木板、油紙都被撤除，家家敞開大門，好讓空氣流通，加上大部分的男人都外出了，
只見女人或傭人在顧家看守。
街坊的大嬸在街道兩端互相大聲交談，替這一片混亂的噪音加添了幾聲尖銳的叫喊
，然而在這樣熱鬧的氣氛下，稍一不小心，便會替自家招來竊賊！不過，攔路搶劫的強
盜通常不會跑錯住家，他們知道在哪裡會有更好的收穫。
城外，有人行走於小溪當中，或是跟在載滿生活必需品的驢子後方前進，有時還可
見家禽、小狗或豬隻，正狼吞虎嚥地貪吃廣場上滿地的殘餘食物，食物上頭偶爾會沾滿
野草或樹枝。
每一戶住家或攤販都懸掛自己的招牌旗幟，有時這些旗幟掛得太低，常讓路人撞到
頭，旗幟旁邊一律裝飾著十字架，飄揚在商店周圍。麵包師傅、專賣雜物的小商販、蠟
燭商到處兜售脂燭或蠟燭，還有販賣新鮮泉水的商人、布商、盔甲師傅，所有人都擺出
他們珍奇的商品，趁機爭取商機……酒店的夥計紛紛向路人吆喝免費的品酒機會，然後
再藉機把路人引到某張空桌子消費。販賣蜂窩餅或蛋捲的小販被吵鬧的兒童包圍，大聲
吆喝販賣糕餅，他們在街角互相比較客人購買的蛋糕數量。蒸氣澡堂的夥計則用手肘開
出一條路，聲嘶力竭地宣告洗澡水溫熱舒服，然而對他們來說，此時已失去先機，因為
大部分的市民都已洗過澡，並穿上他們最華麗的服飾。
今日的街道一片色彩交織，和他們以往無光澤的衣著大不相同；人們穿著紗質與珍
貴的織布及絲綢錦緞，到處爭奇鬥艷，即使最厚實的亞麻布也被染上了顏色。年輕人身
穿垂至膝蓋的上衣，其上再加上一塊覆蓋頸部與肩膀的布料。有些人則大膽地炫耀身上
鮮豔的馬甲及開口至手肘的護手袖、刺繡或金銀加工的珍貴腰帶，兩手則交互拿著飽實
的錢囊，直到錢幣耗盡為止。女人們將長髮結成一條髮辮，或是編成垂在臉頰兩側的可
愛髮辮，戴上大頂的草帽遮蓋她們蒼白的臉色，除此之外，不論是年輕或年老的女人，
都不害臊地解開馬甲的第一個領扣，好讓大家欣賞袒胸露背洋裝下的豐滿身材。
高盧公爵已經清空監獄，好執行公正的處決並藉此娛樂民眾。一個放高利貸者全身
被綑綁著丟進城壕。
那裡正是疏通全市污水的匯集地，聚集在岸邊的民眾哈哈大笑，看著他不停掙扎，
最後淹死在一灘污穢的臭水裡。其他的犯人則被綁在廣場上公諸他們的罪行，孩子們玩
耍似的向罪犯投擲石頭或腐爛的水果。
修士與神職人員早已在教堂的廣場上搭起一座戲棚，面戴混凝紙製作的面具，淌著
大滴大滴的汗珠，努力不懈地排演神祕的宗教故事。戲台的一邊布置成有上帝和天使的
天堂。笨手笨腳的人類被安製於中央，另一邊則是地獄的血盆大口，不停噴發出地獄的
鬼火與惡魔，最後再配上號角和銅鼓不和諧的樂音。
洛特城的皇宮也處在同樣活絡的準備氣氛當中。
皇宮比城中的低窪地區要涼爽多了，然而走廊到處可見四處奔跑慌亂的僕役，手中
拿著衣裳或是酒壺，不是被司酒官斥罵一頓，就是和那些身穿各領主圖案的騎士相互推
撞。
距離修士早晨響鐘7的時間已經有好一段時間，大彌撒就快要開始了。總管大臣公
爵已請每位賓客務必參加。看在皇后伊格梅爾的名份上，尊敬這個神聖的儀式，一律不
准攜帶武器。而在第一次響鐘時，人們就應該排好隊伍，穿越已被軍隊疏通的城市，最
後抵達位於城牆旁的教堂。這儀式最後的準備階段，讓那些素來堅忍耐勞的男爵也處於
神經緊繃的程度，各種關於典禮的揣測，讓每個人都異7約早上九點鐘。
常騷動。
嘉爾梅里的里歐公爵覺得自己超然於這一切瑣事之外。儘管天氣炎熱，他仍然穿著
一副鎖子甲，外面高坡上另一副黑色盔甲，盔甲上有嘉爾梅里的徽章，那是一隻以特殊
琺瑯製成的四足獸老虎像8。
他在寬廣的大廳氣定神閒地來回走動，儘管高盧禁止攜帶武器，他依舊公然將長劍
掛在腰際。
身為伊格梅爾皇后的長兄，他目空一切，不理會這些化裝舞會的玩意，帶著鄙夷的
眼光評價那些穿戴絲綢、頭髮梳得像貴婦、腳穿翹頭鞋的男爵，他們每每經過公爵身邊
，便微微向他彎腰行禮。
從沒見過一對兄妹長得如此不相像；伊格梅爾一頭金髮，身材嬌小，而他卻魁梧得
像一個北方蠻人，褐色的毛髮，胸膛廣闊得活像隻大熊，步伐沉重堅定。
他和其他人一樣收到國王陣亡的信息，皇后囑他儘快來到洛特城。他以為自己的妹
妹會親自迎接他，腦海中早已準備了一篇誠摯柔情的講詞，預備開懷地接受妹妹將託付
給他的攝政王一職。
然而，到此之後，每個人在城堡中度過的第一晚卻什麼也沒見到，連晉見這個該死
的高盧都不可能，他隱約感到一股不祥正隱藏在此刻寧靜的外表下，於是也刻意裝出一
切無異的表情。
寬廣的大廳漸漸擠滿人群，讓他不能優遊自在地四處走動，然而幾位美若天仙的貴
婦分散他先前的專注，她們有著淘氣的眼神和豐滿的胸部，胸口前柔軟的細紗已經掀開
，露出裡面繡花的上衣9，上衣有時以緞帶花邊裝飾，有時則將緞帶擱在兩旁，好讓大
家看見柔軟的絲質襯衣。除此之外，有些人的眼光也讓他感到胸口一陣悸動，某些騎士
和他的裝扮相同，僅僅一身簡單的戰袍，而不像參加化裝舞會般花俏，他們互相點頭打
招呼。這些都是軍中的老夥伴了……從第一聲鐘響開始，群眾的移動將他一直推到大廳
最深處。所有的人，不論是公爵、伯爵或騎士，中產階級或封建小貴族、貴婦、侍從和
音樂家，都開始荒謬地擠向正在開啟的雙扇門。
剛開始，里歐公爵什麼都看不見。雖然他身材高大，還是停在這一大群朝臣當中努
力取得一個好位置，於是他一邊以手肘推撞，一邊咒罵這場失去理智的行為。當他抬起
雙眼，一群佩帶長矛的士兵穩固地開出一條道路，讓一位身穿半紅半白絲質衫的傳令官
通過，只見他突然以手中包鐵皮的棍棒敲了石板一下。
「皇后！」
伊格梅爾出現了，她的臉色比往日還要蒼白，手輕輕擱在堂尚蓋爾總管大臣公爵高
盧的拳頭上。
她的腰際繫著一條黃金皮帶，身穿一件以白鼬皮和金絲銀線滾邊的紅色洋裝，上面
的圖案是交織的玫瑰花。她的脖子與臉頰以一條頭巾圍住，頭頂著皇家后冠，一頭金髮
裹在覆蓋肩膀的紗布底下，身披一件以金銀別針固定的深藍色披肩，披肩上繡有花冠圖
樣，由兩位身穿同樣色系的侍從拉著披肩尾端。而跟在皇后約一步之距的懺悔修士貝雷
斯弟兄，穿著灰色粗呢長袍，看起來瘦弱悲傷。
群眾頓時安靜下來，竊竊私語之聲蔓延開來。
伊格梅爾對他們的私語感到恐懼不安，她放在高盧手上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雙眼隱
含淚光。她直直地看著前方，喉嚨哽咽，心臟像被虎鉗夾住似的，裹在頭巾內的雙頰開
始變紅發燙。
她只想到自己的手擱在總管大臣手中是多麼可恥，然而群眾看到的其實只是她的美
貌和華麗的打扮。貝勒儂還在世時，皇后只是國王身邊的一個影子，年輕得像他的女兒
，被抹去所有存在的價值，8白色的背景襯托一隻吐舌站立的黑老虎。
9中世紀的時尚是將胸部托高，當時的美女已開始使用類似今日的胸罩，甚至以毛
線團為內襯的墊料。
沒有任何意義可言。然而此刻，這是她第一次看起來如此莊嚴神聖。這陣私語中，
有的只是讚嘆，沒有別的。或許在皇后那一身昂貴的裝扮中，有人會因而嫉妒。
在這個時候除了里歐公爵之外，誰還會注意到高盧？皇后身邊的高盧隱沒於領口寬
大、長度垂到小腿中央的黑長袍中，唯一的裝飾就是那條低腰的黃金腰帶。況且，年老
的總管大臣看起來和已故的國王如此相像……而這對新組合的伴侶，只有皇后驚人的美
麗是前所未見的。
傳令官再一次以包著鐵皮的木棒敲打地面，立即終止群眾的喃喃聲，皇后總算鬆了
口氣。
「謁見封臣！」
接下來，他開始依照爵位等級一一唱名，首先從公爵開始——嘉爾梅里、歐嘉尼、
康伯內、索爾嘉勒、里昂耐斯、唐莫內——接著是伯爵與男爵，每個音節都被清楚地發
音，有時傳令官會看一眼那些一臉焦慮、還沒被傳喚的貴族，偶爾則稍微停頓下來，讓
某位自滿的貴族和身旁碎步小跑、垂著絲織綢緞的夫人前進。
高盧和皇后在每一次傳喚後，便往前走一步，像極了一支整齊規畫的舞蹈，前方則
排了一列長長的隊伍，好像每一個等級的貴族，在聽到自己的名字之後都突然皇袍加身
，重要了起來。
里歐看到這副景象後，好長一段時間都目瞪口呆，不能自己。他覺得好像只有自己
對伊格梅爾把手擱在高盧手中這一舉動感到不快。對於高盧站在皇后身邊，而不是站在
她後方這一景象，也好像只有他一人覺得不對勁、不正常，高盧挺直胸膛，眼神高傲，
對誰都不正視——甚至對他也是，就像一個只差沒有皇冠的國王一樣。
里歐向四周的貴族投以尋求支持的眼光，然而每個人都溫順地排隊，沒有和他類似
的反應。於是他單獨回到自己的隊伍，此次女公爵艾倫並未一同隨行。
教堂的鐘聲一直不停響著，整個行列開始上路。當第一腳踏出室外，廣場酷熱的艷
陽就像一張毛皮將人們緊緊裹住。前方一列不計其數的士兵，個個在皮盔甲中淌著汗水
。他們一邊準備帶領貴族，一邊對為數眾多的圍觀群眾感到一陣興奮。天氣如此炎熱，
沒有一位優雅的貴婦不因過於緊繃的裝扮而感到眼冒金星，然而高盧步伐整齊地前進，
對於周圍民眾的歡呼無動於衷。他們就這樣穿越整個城市，直到建於城牆邊的教堂為止
。
城牆擠滿著圍觀的鄉下人和低窪地區的民眾，他們一臉興奮，不停發出歡呼喝采，
睜大雙眼不想遺漏任何細節，對美麗的貴婦指指點點，當他們認出某位領主時，又開始
大聲叫罵。
這樣的狂熱在遊行隊伍中引起不同的反應。有些人感到相當自豪，頻頻向民眾點頭
示好；康伯內的埃斯康公爵身邊提著木箱的侍從，開始大把大把地朝民眾拋出錢幣，並
對自己的舉動所造成的推撞感到無比有趣；相反的，有些人則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好掩
飾心中的恐懼。隊伍的末端則是人數較為稀少的傭兵10與侍從，他們雙手大開，興高采
烈地接受民眾遞來的酒杯，或是某個俏姑娘的親吻。
最後，當隊伍終於抵達教堂廣場時，鐘聲也停止了。由修士組成的合唱團站在階梯
最上端，開始肅穆清晰地唱著詩歌，四周的氣氛頓時安靜下來。
修士們像一道城牆，站得整整齊齊，然而人們還是可以清楚分辨他們所屬的不同教
團；貝德溫主教身邊站著神職人員和各教區的修士，還有各人手下的修士。入會的修士
和不入會的修士之間，有著顯著的差別。
10一般來說，傭兵會將自己的寶劍賣給出價最高的人。
神職人員聚集在一邊，身旁有時還伴著他們的妻子或僕人，另外還有貝德溫主教的
擺闊姿態，他頭戴主教冠，身披鑲有黃金的無袖披肩，手握著沉甸甸的權杖，上面閃爍
著各式珍奇寶石。另外一邊則是樸實無華的修士團體，每個人都穿著灰粗呢長袍，頭髮
於入會時進行了剃髮禮，從其中一邊的耳朵剃到另一邊，額頭前只留下一撮瀏海11。
再往後面看去，伊爾圖．德．布諾克主教和他身邊不知名的修士站在一起，頭垂得
低低的，看起來似乎沉浸在禱告當中。
群眾跪下來，胸口畫著十字，這個緩慢的動作看起來好像一道海濱的波浪般慢慢傳
開，輪到高盧時才停止。
皇后是其中一位率先跪下的，她的舉止讓高盧目瞪口呆，不知自己接下來應該如何
是好。他看著全身沐浴在陽光下，顯得金光閃閃的主教依然肅立著，不過也許他有一些
特權才能這麼做。儘管他與主教距離遙遠，高盧卻感覺到貝德溫正盯著自己，他心不甘
情不願地下跪，臉上出現藐視的冷笑。
修士的讚美聖歌在一片肅靜的氣氛下畫下休止符，城市的噪音開始漸漸擴大成為一
片喧嘩聲，第二首讚美歌已無法再掩蓋這樣的喧嘩了。高盧和伊格梅爾就在這樣一片喧
鬧聲中，慢慢走到貝德溫主教面前。根據禮儀，他們會停在最高一級階梯，好讓所有人
見證他們的訂婚。
群眾的私語在同時達到最高點，甚至掩蓋主教的神聖話語，然而里歐和羅格斯王國
其他的公爵都清楚聽見了他們互換的誓言。
「我的愛人，」高盧拔下手中的戒指，套進伊格梅爾的手指，「我以這枚戒指起誓
，我對您的愛將永遠真誠不渝。」
接下來，輪到伊格梅爾進行同樣的宣誓，然而她虛弱的聲音，幾乎沒人聽見。她飛
快瞥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接著又移開視線。嘉爾梅里的里歐公爵看起來就像一尊雕像，
對於自己現在所見的一切感到頭昏腦脹。
索爾嘉勒的貝里儂公爵用手肘撞他一下，讓他立刻從自己的驚愕當中清醒。「我可
不知道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參加訂婚典禮的，」他在里歐耳邊嘀咕道，「高盧活幹得真
不錯！」
「不要吵我！」
里歐只不過是位戰士，即使在太平期間，他的腦袋裡還是緩慢地反覆演習各項軍事
操練。就在此刻，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場毛骨悚然的鬧劇中的玩偶。
自從抵達洛特之後，一連串荒謬的事接連發生。他以為自己會像國王般被迎接，但
事實上，如果有人注意到他就該慶幸了。高盧一整天都沒跟他說上一句話，連自己的皇
后妹妹也沒有，而現在他們卻在人民與貴族的面前訂婚！這麼說來，高盧想要的是國王
的寶座，這個老騙子，這個獨眼的傷疤老頭子，他當伊格梅爾的爸爸都還要大上兩倍。
他的寶座！
他突然了解索爾嘉勒剛剛的話中有話，面色蒼白地轉向公爵，貝里儂公爵和他的妻
子艾倫本能地透露出不安。
里歐尋找著適當的話語，勉強露出比較愉快的神情來掩飾憤怒。貝里儂公爵方才已
表現出對典禮的驚訝，也許他將來會成為自己的同盟之一，一塊等待時機的到來……「
原諒我，」他最後這麼說，「我也是，我也對這場假面舞會完全不知情。」
11克爾特教廷的剃髮禮深受督伊德教多巧的影響，相反的，今日較有名的則是羅馬
教廷的剃髮禮。
此時，就在他的身後，皇室佳偶正跪著接受主教的祝福。
「高盧公爵，倘若教廷同意，你發誓迎娶伊格梅爾為你的皇后？」
「我發誓。」高盧回答。
貝德溫向皇后詢問相同的問題，然而她的回答幾乎聽不見。主教滿意地在他們的頭
上畫下十字。
「我以聖父、望子與聖靈之名，宣布你們的訂婚。阿門。」
伊格梅爾的哥哥不懷好意地望著他們，嘴巴咕噥咒罵，重新面向索爾嘉勒的貝里儂
。
「這只不過是訂婚罷了。」他的音量高得足以讓好幾排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甚至
高盧都望了他一眼。
里歐發現自己說得太大聲，趕緊降低音量，「離結婚之日還有四十天的時間」他說
，「四十天足以發生很多變化的。」
他露出自信的微笑，然而對於階梯上正在進行的儀式感到深深著迷的貝里儂公爵，
並未特別注意。
出乎意料的，貝德溫並未正式完成訂婚儀式。人群開始往前移動，好接受主教的賜
福，大家都等著進入教堂聆聽彌撒的信號，然而這一熱情的舉動，卻被一群持著白色花
圈的侍從打斷，他們就像螞蟻般紛紛聚集在皇后與總管大臣身邊。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實在很混亂，里歐公爵與其他的賓客一樣，只留下模糊的記憶。
皇家護衛的十二騎士當中兩位離開了隊伍，站立於剛訂婚的佳偶身後，身上魁梧的盔甲
阻擋了大家的視線，而伊格梅爾和高盧的婚禮就在無人見證的情況下完成。
當皇后再度起身時，她的皇冠已被花朵編織的頭飾所取代。被選為證人的騎士則退
至一旁，兩個人按照嚴格的習俗規定相互推撞一下，像是為了記錄這歷史性的一刻。
一直等到貝德溫主教揭開覆蓋於新婚佳偶頭頂上的白布——人們稱之為新婚夫婦頭
紗——之後，所有人才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對大家來說，只要看見伊爾圖院長失望的表情和周圍修士的不快，就可以明白方才
取代儀式的怪異行徑代表什麼意義了。高盧與伊格梅爾已經離開教堂門廳，重新回到涼
爽的陰影之下，身後跟隨著身穿護胸甲的守衛，接著，一群由孩子組成的合唱團開始唱
起頌歌。
神職人員以一個簡單的手勢要群眾跟隨他們進入大廳，這就好像一把鞭子抽在所有
賓客身上似的，周圍一陣陣衣裳磨擦的聲音此起彼落，與方才遊行隊伍穿越整座城市的
盛大排場截然不同：一排排匆忙的隊伍互相推撞，迅速被大開的雙扉門淹沒。一進入大
殿，每個人都趕緊找位置，再也無視秩序，或保持傳令官細心安置的等級地位該有的態
度，地位愈高的人甚至愈被推往大廳兩旁，有些還被擠到門外。
這就是里歐公爵遭遇的情況。
嘉爾梅里公爵呆立原處，面對這場與所有禮俗背道而馳的婚禮感到義憤填膺，快要
把持不住，而這場婚禮卻使總管大臣高盧成為了王國的統治者。他所有的夢想都在瞬間
化為烏有。
不過，他尚未真正開始為希望的破滅哀悼，真正令他惱怒的是，伊格梅爾再婚竟未
和他這位長兄——父親過世之後整個家族的主事者——商量，就擅自做了決定。他就這
樣站在正午的艷陽下怒不可遏，直到廣場空無一人。
排成一列的護衛士兵有秩序地從這個聖地慢慢撤退，將城市歸還給才剛醒覺的市民
，每個人開始七嘴八舌地渲染自己所看見的，或是人家敘述的一切。
就在這一片譁然喧鬧聲當中，嘉爾梅里發現自己被一群穿著白色戰袍，上面繪有一
個紅色十字架的士兵們包圍，他們的任務主要是禁止市民接近教堂周圍。他突然感到備
受威脅，甚至作勢想拔劍出稍。然而，這些皇家侍衛並未特別注意他。
***
高盧和皇后頭披白紗，並肩跪在面對祭壇的祈禱台。身後的皇家騎士，個個穿著盔
甲，腰繫佩劍，於新婚夫婦與聚集的貴族之間形成一道人牆，小心提防著第一排的賓客
；這場婚禮形同一種背叛前任國王的不忠行為，所以很難說賓客當中不會鬧出什麼醜聞
。
大部分的賓客都是第一次參加彌撒，所以他們也無從了解貝德溫是如何敷衍了事。
很少人聽得懂拉丁文，然而主教還是滿意地喃喃祈禱，雙眼低垂著望著祭壇；周圍站立
了一群神職人員與世俗修士；合唱團的小孩手握脂燭或聖瓶，輔祭手提冒著令人陶醉的
藍煙的香爐，緩慢地在教堂中行走；其餘蹲在地上的輔祭則手持華麗的大蠟燭，火焰形
成的光暈照亮了黑暗的半圓形後殿……這是一場獻給聖三位一體的還願彌撒，並非婚禮
的儀式，因為婚禮方才已在廣場大殿前草草完成了。
這是一場缺乏虔誠，幾乎可說是羞辱的彌撒，連那些平常最藐視宗教的人，都能察
覺其言語中的空泛，賓客的對話漸漸傳開，不時聽到有人發出笑聲或空腹飢餓的咕嚕聲
。
高盧機械性地看著主教舉行彌撒，心中想起貝勒儂的皇冠。
他的老朋友……必須經由羅格斯王國的公爵、伯爵及同袍的選舉，他才可能正式繼
承王位，不過這個時機遲早會到來的。當下，他必須奉承巴結所有人，褒賞他們的功勳
或以金錢收買他們的榮譽，賜給他們爵稱或地位。也許還可以減稅，好博得人民的愛戴
……矮人的黃金足以彌補他的損失好一段
時日了。等到整個王國平靜下來後，每個男爵及官吏都會想到他的寬宏與慷慨，到
時候便是討論選舉的最佳時機……一位修士以木棒在教堂石板上敲擊，讓高盧從自己的
謀算中跳脫出來。所有人起身，開始祈禱：「我們在天上的父啊……」
高盧露出微笑，低垂著頭，歡喜地喃喃自語，根本不知道大家在祈禱些什麼。
也許，在這麼一大群不太虔誠的群眾當中，只有皇后一個人真正在祈禱。她就好像
蠟燭的火焰般微微搖晃，帶著淚水，只想將自己的靈魂託付給上帝。
伊爾圖的反應讓她激動不安，她從彌撒儀式一開始就試圖找尋他的目光，卻徒勞無
功。他是不是還在這裡，參加這場他所謂的最大心願，卻又令人反感的婚禮呢？
主教的微笑和院長憤怒的眼神，讓她心中湧起極大的不安與懷疑。此時此刻，處在
這間活像馬廢，又遠離上帝的教堂，面對這場作為幌子的彌撒，她明白伊爾圖和自己都
被愚弄了，而高盧也永遠不會成為她心目中期待已久的教會國王。看看他！他對於自己
這幾天表面做作的謙卑和學習教義禮規、準備他們的訂婚儀式與召集貴族前來的表現就
已感到滿意了。她是多麼想一把扯掉這件讓他們在上帝面前如此親密的白紗，她想將它
扯掉，單獨一人在祈禱中度過她的餘生。就算她身旁這位雙手合掌，眼神平靜，喃喃祈
禱的新丈夫看來虔誠平靜，她卻始終抱持著懷疑。
貝德溫退至祭壇旁，一本正經地靠近一張精心雕刻的斜面經桌，上方擺著一本閃閃
發光、以金線黏合的聖經，這是一件真正的寶物，貝德溫不論去哪裡都會隨身攜帶。
他張開雙臂，作勢要大家安靜，接著走上講台，用一股異常渾厚的嗓音開始說話，
回音清晰地迴響於教堂另一端的後殿。
「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模樣造人，使他們管理海裡的魚、
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
他中斷一下，蓄意保持一副穩重的模樣。雖然聖經是以拉丁文撰寫，但他選擇以普
通話講道，好讓所有人都聽得懂，還不慌不忙在兩個句子之間的停頓時，以眼神掃過那
本心愛的聖經，讓所有人更加確信這些都是出自上帝的話語。
「『神就造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造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神就賜福給他們，又
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馬和地上各
樣行動的生物……』地上各樣行動的生物，你們了解嗎？因為祂寫著：『神釋放權柄於
世界滅絕他們，而他們的神卻無法拯救他們。但是我們，神的僕人，將結合所有人成為
獨一的力量，他們將無法敵擋我們的駿馬。我們在土地上焚燒他們；他們的山將被血泊
淹沒，他們的平原將屍首遍野，他們的腳步將無法在我們面前支撐許久，因為他們必定
滅亡12。』」
皇后身旁的高盧挺起胸膛，雙眼因為興奮而激動不已。他並不是唯一一個有這樣反
應的人，伊格梅爾察覺到金屬的叮噹聲、鎖子甲的摩擦聲、金屬撞擊著金屬的聲音，以
及護衛隊的騎士與男爵自豪的私語聲。
「你們所進行的是一場聖戰，我親愛的人類兄弟們。這是一場正當的戰爭，好讓上
帝的話語能在這片土地實踐。這是一片屬於你們的土地，世代交替著世代，沒有其他的
生物能同你們爭奪，因為你們所有人，你們每一個人，也只有你們，是依照上帝的形象
所創造的！」
貝德溫提高音量。他故意做了一個戲劇性的停頓——卻更突顯出他的虛偽和不誠懇
——接著，舉起袖子往跪在祈禱台前的佳偶揮了一下。
「高盧公爵帶領你們打了一場對抗叛逆民族的勝戰，他們是一群鍾愛黃金寶劍的異
教徒，沒什麼能夠阻擋他們命定的潰敗。今天，我們的皇后伊格梅爾，在上帝的面前選
擇地做新配偶。我們祈禱他們兩人能同心協力完成聖王貝勒儂的遺願，讓上帝的權柄統
領全地！我的弟兄們，祂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服從它，因為這
是上帝的話語！」
伊格梅爾停止聆聽主教的講道。因為他所講的一切，說穿了，只是在確認這一整天
下來所要傳達的訊息：總管大臣與主教之間的利益結盟。這是壯大他們彼此權力的最有
力後盾，藉著唯一真神與唯一國王之名將人類聚集在一起。這無非是個高尚的藉口，既
高尚又神聖，只要它的確是真誠的……年輕皇后感覺到貝德溫的眼光正注視著她，不禁
手足無措起來。高盧就在這件白紗底下看著她，看起來仍舊那麼嚴肅，還有那一條令人
怵目驚心的傷疤。他對她微笑，然而皇后只感到不安，重新將注意力轉移至主教的講道
。
「……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這是貝德溫專程說給她聽的，「但願你們的後代
遍滿地面，因為這正是女人的神聖使命，『我必多多加增妳懷胎的苦楚，妳生產兒女必
多受苦楚。妳必戀慕妳丈夫，妳丈夫必管轄妳。』」
他停了一會，好像在等待一個回覆。然而，他還能奢望得到何種回答呢？
12朱蒂斯，第六章三節。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騎士比武】
早晨時分氣候陰鬱，天空布滿了似乎隨時會爆裂的漆黑烏雲。毫無疑問，近中午時
，將會有一場雷雨。
偶爾會刮起一陣狂風，吹起原本掛在競技場看台旁的絲織布或天鵝絨吊簾，各種旗
幟於空中飛舞。馬匹對這些夾帶灰塵、麥桿和小團飛蟲的亂流感到緊張，開始嘶鳴不安
起來。
早晨的氣溫可說是微寒，不過這樣剛好。如此一來，每位才剛歡度皇家宴會的男爵
或貴婦，在一早醒來仍酒氣沖天、頭痛欲裂時，感覺寒冷至少會此項著炎熱的太陽舒服
些。
打從群眾離開教堂後開始，皇家宴會就持續了整個白天，直到凌晨一點才結束，有
些賓客當場已支撐不了，臉枕在桌面，就在鄰座客人的訕笑下頻頻向自己的酒杯打鼾。
倘若今天又是個大熱天，對他們肯定是一大打擊。
嘉爾梅里的里歐公爵並沒有耽擱很久。他在夜晚尚未降臨之前就離開了皇家宴會。
對於皇宮特地為他準備的房間，他一點都不領情，選擇在自己的帳篷過夜13。營地就搭
建在競技場邊緣，而且位置良好，處在小樹叢底下，離溪水又不遠，這樣他的馬匹便可
就地飲水。
13圓錐形的帳篷，通常依照領主的標誌著色。
他是第一個一大清早就醒來的人，此時，他的僕人與士兵們都還在睡覺，他們裹在
大衣裡就地入睡。
有股噁心感梗塞在嘉爾梅里的胸口，他的脾氣也不太好。他的胸膛裸露，只穿著睡
覺時的長褲，忍不住在潮濕的空氣中發抖，惡狠狠地斜視洛特城牆腳下那一大片搭建的
營地。
平原布滿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帳篷，從大領主的黃金流蘇帳蓬到貧困的鄉紳階級
所使用的簡單篷布，有時貧困的鄉紳還得和自己的僕人緊靠在一起入睡，互相取暖，馬
匹14的韁繩則綁在自己的腳踝。
嘉爾梅里抬起眼睛，望著帳篷中央固定在桅杆的三角旗幟，飄揚在空中好像一艘雄
壯的軍艦。他不禁露出短暫的微笑，旗幟上的獅子與他本人名副其實，舌頭與爪子已在
風中展開攻擊。
一陣噁心想吐的感覺湧上喉嚨，他不小心把膽汁吐在其中一個僕人身上，後者睜開
一隻眼睛，一邊擦拭身體。
「站起來，」嘉爾梅里說，他的咕噥勉強算是種道歉，「準備吃的！」
他開始走向不遠處的小溪，小腿有些搖搖晃晃，生氣地搔著脖子與背部。
「……把其他人也叫醒！」
他的命令沒什麼效果。於是，他故意大肆破壞，讓用來撐開帳蓬的骨架如一陣鞭子
抽打般劈里啪啦地紛紛往下倒落，把整團的人都吵醒了。男人們從睡夢中驚醒，一邊低
聲埋怨，一邊不甚愉快地瞪著天空。
里歐公爵穿越營地，一路走到小溪邊，唇邊帶著一抹訕笑，有時藉機與一位熟識打
招呼。已經清醒的他，一臉寬容地向被他吵醒的人問候。
天氣好時，清涼的溪水是種享受，然而今天溪水看來過於冰冷，就算他身上有跳蚤
，他也不想跳進溪水中洗澡。他高興地住自己身上潑水，然後像一隻狗抖動全身，另一
隻手開始清洗臉孔，五天沒刮的鬍子發出嘎吱的摩擦聲。接下來，他脫掉長褲往溪水灑
尿，對紮營於下游地區的那些可憐人所發出的無言抗議露出冷笑，他們要不是階級過低
，就是過於膽小，不敢正面向他抱怨。
他走回帳蓬，回想起昨日的宴會，再一次沉下臉。矮人的黃金讓總管大臣公爵有能
力舉辦大型的宴會。至少十二項服務接踵而來，有時候還被餘興節目、比武的遊行或弄
蛇人一度中斷。皇宮裡沒有一個大廳足夠容納所有賓客，所以他們把桌子擺設於城堡的
廣場15，還架了一張張寬大的拱頂蓋，好讓賓客不被艷陽折磨。
嘉爾梅里被安排在榮譽桌，終於有機會接近他的妹妹和往後的妹夫，如果他能裝出
友善的樣子就好了。正因為他就坐在皇后的右邊，面對所有的賓客，這麼一來，所有人
都可觀察到他對這一天的儀式表現出的「喜悅」。
然而，這還不是宴會上唯一的小插曲。從一個替舞會開場的古老習俗，也就是聖鹽
儀式開始，遠處一張圓桌就已發生鬥毆，還必須藉用蠻力才能讓事件平靜下來；里昂耐
斯的梅洛迪亞斯公爵手下的一位男爵，正在和一位穿著滑稽、戴滿寶石、身穿天鵝絨衣
裳的陌生人互毆。隨後得來的消息指出，這個男人以前是位總管，被判詐欺與背叛罪行
，公爵領地一直在通緝這個人，準備一抓到他就處以吊14這是最普通的馬匹，比專門保
留給富有人家的戰馬，也就是昂貴的戰馬平凡。
15「擺桌子」這一表達用法，原指準備刀叉餐具等工作，這裡則指拎著桌腳，舖設
於廣場空地。
刑。
另外，侏儒王國最有名的窩主馬沃特則毫無愧色地出席這次宴會，她的出現令眾人
反感，然而這個插曲引起賓客的笑聲卻多於私語。她臃腫蒼白的外表，身穿綢緞，手指
載滿搖搖欲墜的戒指，她和她那些陰柔的男隨從們讓人們敬而遠之。
沒有人願意靠近她的桌子，免得名譽受損；那些還不認識她大名的人則偷偷觀察她
，聽著別人敘述那些有關她的恐怖故事。她外表看來像個老瘋女，和那些營養過剩、富
有，並在宴會中趾高氣揚走來走去的商人沒什麼兩樣，但她對於自己屬於結社成員一事
並不刻意隱瞞，看見她出席宴會，比在吊刑台上看見她，還要來得不尋常。
穿著與國王夫婦同色系的僕人們，紛紛端出被當成盤子使用的麵包片，麵包的中心
則使用番紅花、玫瑰花瓣或香芹葉塗上黃色、紅色或綠色16。
主教貝德溫嘗試帶領大眾做段感恩禱告，不過充滿恩慈的禱告行動很快就淹沒在眾
人嗡嗡的對話聲中，可能是某些賓客壓根就不了解他到底在做什麼；也可能是他們比較
偏愛討論白天發生的點點滴滴；或者有可能是他們太渴了，一壺壺滿滿的酒瓶擱滿在每
張桌子上，滋潤他們乾燥的唇舌。接下來，洪亮的號角、吟遊詩人的唱和，和某些怨恨
與讒言、笑聲與流言蜚語，同時覆蓋了席間的討論聲。
里歐公爵和每個人一樣，被格那許紅葡萄酒搞得微醺。周圍有耍把戲的人和舞者正
在表演孔雀舞或方塊舞，還有耍熊人或教狗表演雜技的人，不害臊的女侍則解開短上衣
，那模樣叫人目瞪口呆、心花怒放，更別說那些豐富的佳餚美食：胡椒野鹿肉、芥末蜂
蜜雞肉、牛奶杏仁凍、洋蔥派、油炸酥盒子、烤孔雀通心麵、蠶豆、油炸點心與蛋糕、
啤酒、蜂蜜酒和肉桂滋補酒。他就這樣看著周圍的賓客，想起一篇古老的文章，描寫的
正是宴會的情景：「貪吃讓女人蒙羞，因為她會變得淫蕩、饒舌和狡詐……她會以不同
方式大聲說話，淨說些廢話，吹牛、自誇、讚揚、偽善、誹謗、反抗、褻瀆神明的話語
……」結束幾道餐點後，他和其他人一樣，起身離開去嘔吐，然而和其他人不同的是，
他並沒有回來重新就座。
今天，他只感覺到一股噁心反胃在體內洶湧。
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彷彿又看見那些卑躬屈膝，忙著在王國的新領袖面前低聲下氣
的貴族，而高盧臉上則充滿得意的神情，分別給予他們自己的施捨。這種小把戲在整個
宴會當中不停擴大，賓客當中開始流傳有關他慷慨行為的傳言。很快的，賓客們馬上很
有默契地分成兩大陣營，一邊是對高盧卑躬屈膝的人，另一邊則是那些沉得性氣、固守
己位的人。也許正是後者這群人，才注意到他的提前離席……帳蓬周圍，嘉爾梅里的部
下已稍微恢復常態，遠處一大鍋正在溫熱的麥糊香粥正散發出甜甜的蜂蜜味，讓每個人
都振作起精神。他也注意到——他怎麼可能沒注意到？——一群穿著繡有紅十字的白戰
袍的騎士好像正在等他。其中一位瘦高的騎士，頭髮以頭巾包住，頭巾尾端剛好落在肩
頭，靈敏地跳下馬，慢慢走近他。
「喔，閣下！祝您早安！」
16這些麵包片，狀如今日的吐司，用來當作盤子使用。每個人將自己選擇的菜餚擱
置在麵包片上，可以用手或用刀子輔助食用。
「你想要做什麼？」嘉爾梅里咕噥地說。
就算這個男人對公爵的無禮感到吃驚，他也不讓自己表現出來。
「閣下，高盧陛下命我擔任今天下午比武的裁判。他提議您當攻擊的一方，而他自
己則擔任防守的一方。」
里歐公爵以高姿態凝視騎士，一抹微笑慢慢從他的臉龐浮現。那張又肥又紅，長滿
鬍鬚的臉，終於出現一絲光彩。雖然他受之無愧，也不可能有太多人膽敢對這場比試提
出異議，然而他對妹夫這項無比榮耀的提議仍感到震驚。
一般說來，在一場正式的比武當中，倘若主人屬於防守一方，那所有競賽者中，唯
有最顯赫的貴族才有資格擔當對抗的另一方，或稱為攻擊方。高盧這一次總算認清他的
地位……「很好，」他拍拍裁判的肩膀，「告訴他我很樂意接受，嘉爾梅星的獅子們會
讓他嘗到吞吃紅十字架的滋味！」
他身後的屬下開始竊笑，里歐公爵對自己帶來的效果感到很得意，忍不住大笑出來
，周圍的人也開始哄堂大笑。
男人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後，作勢請其中一位公證人上前。
「您的頭盔，領主，我們好把它掛在競技場上。」
嘉爾梅里因為笑得過火，兩眼閃著淚光，他重新面向自己的屬下，在他們的眼睛裡
看到了驕傲——這也包括了利益的誘因，因為比武當中，大部分的獎金將優先歸他們所
有——接著，向剛從帳蓬中衝出來的中士做個手勢。
中士帶著尊敬，遞出一頂漆成黑色的鋼頭盔，前方有一個簡單的面甲，盔頂插著一
個混凝紙做成的雞冠頂飾，頂飾還插著猛獸的毛皮，代表一個猛撲的獅頭。
裁判禮貌地讚美美麗的貴族象徵，將頭盔交給一旁的公證人，接著登上馬匹，打過
最後一聲招呼之後，便揚長離去。
對裁判來說，這一天也實在夠漫長辛苦了。整個早上，手下的記錄官不停登記報名
，檢查兩邊陣營人數是否大概均衡。
比武對所有人開放，不論有沒有階級或領地的騎士，不分種族都可以參加——儘管
，人們極少看見精靈出現在比武行列之中；但矮人卻是令人生畏的對手，他們最喜愛的
莫過於這種正面混亂的戰鬥了，即使他們的斧頭一點都不銳利，也能造成嚴重的傷害。
然而，這種光景已經被畫下句點。從今以後，人類只有互相比武了……不過看來這
一點已經不重要了。眼前興奮的景象，足以證明這個想法並未闖入比武者的腦海中。
此刻，不管是騎士或侍從，所有的比武者都在互相推撞，為的是要把他們的盾牌掛
在屬於攻擊者或防禦者陣營的頭盔底下；這兩頂頭盔高高懸掛於木看台17旁的兩根木樁
上，比武者就以這樣的方式選擇自己的陣營。沒有人會被強迫加入這一邊或另一邊，況
且每一次總會有幾位特別勇猛的男人單獨進行比武，同時和兩邊陣營的騎士挑戰，而這
完全是無意義或單純的瘋狂行為。
沒過多久，競技場內外已人山人海，星期日不用工作的平民紛紛聚集在競技場邊，
有錢人則舒適地踏著地毯，坐在椅子上。競技場外充斥著烤肉販子、販水者、賣假煙的
人和真正的妓女，她們搔首17專門為比武所搭建的木台弄姿地站在透明的帳篷底下，好
吸引客戶上門。
那些已經將貴族代表勳章固定在競技場四周的人，通常會一直待在原地，為的是不
錯過分派陣營的重要時刻。
好幾位受矚目的年輕人，如果在前夜的婚宴還沒達成這個目的的話，都夢想抓住這
個難得的機會大展身手，以擊敗幾位有名的比武者。他們只需要前往木樁敲打對手的盾
牌挑戰，公證人便會仔細記錄在他們的書板上。以這股熱忱來看，那些剛脫離青少年階
段的生手常會過度激動，為的是要讓他們的情人眼睛一亮，或是讓他們的父親感到驕傲
，然而結局通常是斷了骨頭，倒臥於自己的血泊或武器旁，死在那些經歷過無情戰爭的
士兵手下，死在自己愚蠢的挑戰之下。
兩邊營地的帳篷內露出忙碌非凡的景象，似乎沒有人能置身其外。嘉爾梅里的里歐
公爵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猛獸，於帳蓬內來回踱步。身為攻擊者的尊嚴讓他表現出一副
往日難得出現在身上的冷靜與平和。如果今天的比武只關係到他一個人的話，他早就立
刻授與自己兵器18，跳上馬匹，繞行競技場一圈，高舉代表自己標誌的旌旗，立即進行
一場精采的比武，讓自己擁有最光榮的戰鬥者榮譽。不過，對他來說，今天也是漫長的
一天……還不到第六個時辰19，暴風雨就降臨了，無情地澆淋在那些正在燒烤牛隻的爐
火上。
雷聲與閃電讓馬匹受驚，難以駕馭。馬夫正忙著握緊馬匹鼻上的馬銜，好讓牠們鎮
定下來。穿戴完成的男人到處走避躲雨，急著保護用來裝飾頭盔的混凝紙或卡紙頂飾。
這些頂飾的造型五花八門，有的看來嚇人，有的則體積過大，其中包括了象徵武士的拳
頭、老鷹、魚頭、高塔或女人胸像、太陽或是臀部，無論如何，重要的是讓自己受到群
眾的矚目。稍晚，自第一場比武開始，這些易斷的裝飾便會七零八落。淋濕的帳篷底下
，大部分人都滿足地啃食燒肉或飛快吞食糊粥，絲毫未削減他們躍躍欲試的比武心情。
終於，一道陽光射穿了黑色的烏雲，暴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就在一片笑聲和尖叫
當中，眾人重新開始恢復活動，馬匹散發出暴雨後的濕氣，還一邊噴著鼻息，而淋濕的
盔甲正發出叫人無法直視的光芒。
競技場比武之前的最後時刻，是屬於雙方互相威嚇與叫囂的時候。儘管武士們有著
盔甲的保護，心中卻依然存在一絲恐懼。隨處都可見侍從正盡力分開那些已經怒火中燒
，在正式比武尚未開始前就準備拔劍出鞘的比武者；此外，比武也包括了羞辱的挑戰與
輕蔑的拒絕，例如一位大領主被一個不懂規矩的大草包辱罵，有時辱罵必須達到人身攻
擊的程度，才能成功地讓大領主接受挑戰。
大多數的比武者已裝備完成，正大口喝酒，在一旁等待。這時候，皇家看台上坐滿
了貴族，有威權的大領主和貴婦人、平民也重新聚集在競技場邊。幾位遲到的武士則大
聲斥責正在做最後準備的侍從：他們細心固定盔甲的每一部份，首先綁緊貼身長褲與齊
膝的短褲，接著套上襯衫和保護身體的皮革布料，再來是鎖子甲、護腿、護膝和包圍小
腿及雙腳的鐵鞋。有錢人還會佩帶護胸甲和護膚，其他人則對擁有一具覆蓋喉嚨與肩膀
的鎖子甲感到滿足，最後，所有人都會套上一件長至大腿，代表他們陣營的罩衫。
當他們離開帳蓬之後，侍從替馬匹披上垂至尾巴的戰甲，騎士跳上馬或在侍從的攙
扶之下上馬，18授與士兵盔甲與兵器的儀式。延伸來說，是指讓一位年輕貴族武裝為騎
士的儀式。
19正午。
接著，馬匹開始以小碎步跑向競技場中央。
方才的暴雨打濕了一切，群眾的腳步並未改善潮濕的地面。比武將在滿地的泥濘當
中準備展開，而且還冒著可能再次下雨的不便。
位於一座巨大的帳篷底下，里歐公爵正坐在一張以麥桿堆置，再鋪上布料的坐椅上
，凝視屬於其陣營底下的騎士，再接下來不到一小時，這裡將橫躺著不幸喪失性命的屍
體。
他穩重地等待高盧和皇后的到來。幾乎所有的比武者都來這裡躲雨，好避免在正式
介紹入場前便被污泥濺得一身骯髒。
場內瀰漫著震耳欲聾的嘈雜，一位鐵匠正擺放他的工具，有鎳子、老虎鉗或榔頭，
這些不可或缺的工具通常用來調整比武者因打鬥而損壞的盔甲零件。一旁還有醫生與藥
師正在準備香膏與敷料，但沒有人在注意著他們。偶爾，會傳來某位女士尖銳的笑聲，
她正在自己英雄的手臂上纏著一塊被稱為榮譽衣袖的布料。傳令官一身紅白相間的緊身
上衣，腋下夾著羊皮紙，頭頂著羽毛帽，於比武者正式入場時，唱出光榮的頌揚之詞。
這一陣高亢的激烈氣氛，讓虛張聲勢的人直冒冷汗，神經緊繃。但公爵必須沉著地
待在原位，迎接戰勝歸來的隊友，照料他們。
不過，這一切說穿了都只是虛張聲勢罷了。正如同公爵先前所期盼的，索爾嘉勒的
貝里儂果然選擇了自己的陣營、他身穿戰甲，腋下夾著一頂羽毛頭盔，正在人群旁溫柔
地和妻子艾倫交談。儘管前夜的婚宴，公爵並未與里昂耐斯與其手下的男爵交談，不過
他們也加入了他的陣營。嘉爾梅里滿足地注意到梅洛迪亞斯公爵也加入自己這一邊，想
必他對於前任管家出席婚宴一事不甚滿意，所以選擇自己的陣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嘉爾梅里放眼望去，看見還有很多其他的成員都加入了自己的陣營，其中包括了侯
爵和男爵，他不禁感到一陣驕傲。另外，許多不知名的年輕貴族組成的步兵團，也加入
了里歐的陣營，有些人實在太過年輕，以致於衣裳過大，垂至地面；他們都來到這裡，
準備生平第一次被公爵授予兵器，並跟在騎士身後準備戰鬥。最後，不論軍階，總共登
記了四十多位比武者，裁判一整天下來，一輪接一輪，以八張布告分配人數。
裁判匆匆忙忙趕來，鞋子濺滿污泥，頭上的頭巾像馬鬃般搖搖晃晃。里歐公爵看見
他差點跌在污泥當中，不禁哈哈大笑，約在同時，一陣吵鬧的號角聲從皇家看台邊傳來
。
「閣下，」男人邊說邊調整呼吸，「伊格梅爾皇后和攝政王將馬上來到競技場，他
們希望您盡快與他們會合。」
「我了解了。」里歐公爵咕噥地回答。他轉身面向貝里儂公爵：「索爾嘉勒！接下
來換你了！」
這段時間當中，高盧和皇后已於一張潮濕的大紅蓋底下的木台就座。重現的太陽所
散發的光線，映照著布料與黃金、珍貴的綢緞、毛皮與珠寶閃爍有如一道彩虹，讓聚集
於競技場內的平民與有錢人讚嘆不已，紛紛發出興高采烈的喝采聲。
「萬壽無疆！伊格梅爾皇后萬壽無疆！」
「榮耀歸於高盧領主！」
「萬歲！萬歲！」
嘉爾梅里從第一排開路前進，一屁股坐在他妹妹身邊那張為他保留的座位上。
「早安，我的妹妹。」
皇后對他微笑的臉龐是如此迷人，他不禁情緒激動地低下頭，想起他們小時候在卡
羅艾茲城堡的情景。
「我的兄弟，我看您今天心情很好！」高盧彎身向前說道，順便將手覆在伊格梅爾
白皙的雙手上。
里歐公爵注意到他的動作，心裡很不高興被這個自負的老獨眼如此稱呼。他露出一
抹冷笑，接著發現攝政王只穿著天鵝絨，身上沒有任何護中與鐵器，額頭纏著一頂鑲銀
邊的黃金帽圈，正好與皇后的后冠形成對比。
「您不比武嗎？」他問。
高盧本能地摸摸身體兩側，之前在地牢遭到襲擊的傷口尚未完全復原。不過他很快
恢復常態，帶著一股冷笑，拉著伊格梅爾做見證人。
「也許，晚一點吧……不過現在，我倒想好好欣賞比武與戰鬥……讓我清閒片刻，
給我們一場精采的激戰吧。我迫不及待想看著你們獅子陣營如何戰鬥。我希望就是現在
。你看，待會兒又要下雨了！」
他邊說邊指著嘉爾梅里的頭盔，頭盔依舊掛在木樁頂，美麗的色彩已被淋得褪去顏
色。
嘉爾梅里想用幾句尖刻的話語回答，然而裁判及其助手的打擾，讓他提早結束了這
場口水戰。
「吾后，」裁判頭低低地說，「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伊格梅爾點點頭。
「攝政王，公爵，現在是您們兩位指派停戰皇后的時候了。」
「請您優先吧，我的兄弟！」高盧帶著高人一等的微笑說著。
由於他的妻子並不在場，所以嘉爾梅里的第一選擇應該是伊格梅爾，不過他突然有
種感覺，這個榮譽的選擇將會提升高盧的地位，而且只讓其他人更加相信高盧的權威罷
了。他點頭對高盧表示謝意，接著對木台上的貴婦環視一圈。
「我的夫人，請過來與我會合。」他邊說邊將手遞給貝里儂公爵的夫人。「我選擇
索爾嘉勒的艾倫．歐羅瓦絲伯爵夫人為停戰皇后！」
嘉爾梅里飛快地斜眼一瞄，就明瞭高盧已看穿了自己的企圖。
他重新坐下，為了安慰伊格梅爾，將手擱在皇后的手臂上，然而皇后卻迅速抽回雙
手，甚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她的下巴和脖子被一件藍色透明平紋細布織成的無袖胸衣
所包裹，后冠下緣的一方布料遮住了脖子與金黃色的長髮。
她看起來面有慍色，是否對於自己未被選中感到羞辱？
這實在是位害羞，又對自己沒信心的小女孩，不是一位大方的皇后該有的反應……
如雷貫耳的聲響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競技場。比武的開場是一隻鬥牛對抗一頭熊。牛角
對抗熊掌，內臟從被穿破的軀體流出，噴出來的鮮血濺在競技場上，與泥濘的土地融為
一體。最後鬥牛稱霸，被穿破五臟六腑的野熊發出嘶啞的喘氣。
農夫將勝利者帶往一個並不特別值得羨慕的命運——屠夫專用的槌子與烤肉架。此
時，馬夫正領著騾子搬運場內遺留下來的穢物。
接著，侍從宣布正式的比武開始，兩邊的騎士歡聲雷動，他們互相推擠，爭先恐後
來到競技場，只為了不錯過任何精采的演出。
這個古老的傳統是十年戰爭流傳下來的，競技場開放給所有庶民：侍衛、中士、步
兵或有錢人，甚至是農民，只要屬於自由農民而不是農奴的話，都有資格參加。這場戰
鬥的規則就和比武的規則一樣：允許任何動作，除了不能毆打已失去頭盔的人的臉頰，
或者使用尖銳的武器。此外，戰鬥並無陣營派別之分，這是個人的戰鬥，然而卻無法阻
止某些早已事先結盟的團體，他們的目標是將對手打昏，好獲取最高額的贖金。
這場遊戲當中，有錢人自然成為訓練有素、嚴密防禦的士兵的獵物。相反的，有時
也會出現一位來自鄉村的壯漢，表現出卓越的打鬥戰績，因而獲得投身某位大領主旗下
的機會。
里歐公爵饒有興味地觀看了一會兒無賴們憤怒的進攻，一旁的裁判拚命讓大家遵守
根本不會有人遵守的規則；一位強壯如牛的中士用腳勾著一位剛開始就被擊昏的年輕少
爺，拖著他行進，他的母親在柵欄邊瘋狂地搖晃著贖金；兩個步兵正在爭執一具躺在他
們腳下昏迷的軀體歸誰所有，看著他們身體兩側流血的刀傷，實在很難相信他們使用的
是鈍頭兵器20。
戰場上的每個人拳腳相向，像動物一樣於污泥中打滾，在這樣一團混亂當中，實在
很難察覺誰才是身懷絕技的戰士。
漸漸的，這場戰鬥變成令人作嘔的愚蠢和粗魯行徑，每當這個時候，就需要停戰皇
后的調停，也就是艾倫今天的角色。公爵微微欠身離開木頭看台和艾倫的身邊，絲毫不
理會此刻斤斤計較的討價還價和生還者的爭辯。
他和他的陣營會合，率先登上馬匹。他的戰馬和他一樣披上一件長罩衫，鼻頭上方
的額頭則用一塊金屬保護。原則上是禁止攻擊馬匹的，然而在一場比武當中，實在有太
多違規行為……當一位馬夫抓住高大戰馬的馬銜時，里歐公爵則拿著侍從遞給他的盾牌
，接著選擇一把大戰錘為武器，這比一把長矛或不鋒利的寶劍要來得容易控制，且有威
力多了。
裁判和他的助手把頭盔放在一張靠墊上，過份誇張地恭呈上來，接著迅速檢查每一
位比武者的全副甲胃：重擊性武器或是長槍、斧頭、長劍、戰錘、錘頭等……只有尖銳
鋒利的武器被禁止使用，不過比武的人看來似乎都爭先恐後想置對手於死地。其他人則
拚命想保護自己……他們的檢查很迅速，甚至可說是敷衍。
比武的裁判重新包弄起被大雨打溼的頭巾，一臉看來只想早點結束的模樣他咕噥幾
句讚美的話祝福獅子的陣營之後，便轉身命令手持頭盔的侍從將頭盔放回公爵的陣營邊
。
「等一下！」
里歐公爵以手勢示意男人站住，拿起他的頭盔。
此時裁判的眼神顯得十分擔憂，然而，這個擔心根本是多餘的。公爵根本就沒特別
注意頭盔，況且，他們暗地裡對頭盔所動的手腳如此精細，肉眼根本難以分辨。
事實上，嘉爾梅里只是注意到頭盔的頂飾看起來過於柔軟，根本無法固定，恐怕撐
不過第一回攻擊就垮了。高盧方才諷刺的話不斷在腦海中盤旋，讓他氣憤填膺。
獅子也許會哭泣，然而他絕不錯過反擊的機會，不幸的將是那些倒在他雙爪之間的
人！
***
「老天在上，叫他給我閉嘴！」
里歐公爵喘著氣，冒著汗。每次呼吸只要過於強烈，身子兩側的傷勢就像要撕裂他
的肺部。他已20比武時，劍刃與劍尖必須是不鋒利的鈍頭才行。
經拒絕脫衣讓醫生為他檢查，而一旁那位躺在工作台上，活像一條跳脫水面的魚的
可憐人所發出的淒慘叫聲，更不會讓他改變心意。
這個男人的下巴被打歪了，頭盔也被方才的攻擊打得變形而無法脫去，鐵匠正努力
想用鉗子撬開。
突然，一陣劇烈的金屬敲擊聲響起，這個可憐人的叫聲馬上轉為呻吟及哭聲。
頭盔應該已經解下了……公爵嘆了口氣，傷口反而因此有些疼痛，他拿起一壺水直
接從頭頂澆下。
嘉爾梅里已經參加了六場比武當中的三場，他沒辦法說自己的陣營已佔了優勢，因
為他實在過於疲倦，沒精神再去擔憂了。
他們已經抓了好幾個俘虜，也因此康柏內的埃斯康公爵付了相當可觀的一筆獎金以
贖回這些人；
然而他們也犧牲了四個人，這還不包括工作台上那個垂死的傢伙，其他還有無法計
數的傷患；有的人手臂受傷，有的人腹部穿孔，盔甲沾滿血跡。隨著幾場比武之後，他
覺得裁判和競技場的停戰皇后好像故意拖延宣告比武的結束。儘管有號角吹響和歡呼喝
采聲，儘管有貴婦的鼓勵，儘管四處彩旗飄揚和充滿勝利的手勢，然而每一次回到帳蓬
底下的心情，卻愈來愈沈重。
他閉上眼睛，伸直雙腳，頓時陷入一場深沉的睡眠，連自己都沒發現就已經睡著了
。下一刻，他覺得好像有個侍從正攔腰抱住他，試圖搖醒他。
「什麼事？」他眨眨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原諒我，閣下……我害怕。我還以為……」
「喔，不要管我！」
嘉爾梅里雙手撐著扶手椅緩慢起身，每一個舉動都帶著痛楚，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
沒有一個地方不痛，好像有人痛毆他一頓似的。他停頓一會兒，發現屬於自己陣營的男
爵和騎士都圍在他身邊，擔心地看著他。
「很好，你們看起來跟參加喪禮沒兩樣。你們以為我像一個女士般昏倒了？見鬼！
」
一陣笑聲隨著這個悲傷的玩笑而來，接著大家靜默不語。遠處傳來一陣活潑的音樂
聲，在傷者的呻吟中，裁判宣布誰是第七回合的贏家。贏家可從皇后的手中接過一頂花
冠，象徵他的英勇行為。
第七回合已經結束了……這段時間他都睡著了嗎？在周圍的騎士當中，他看著索爾
嘉勒的貝里儂，臉上的鎖子申披在肩膀後，額頭有一大片淤胃，血還不停地往下淌。嘉
爾梅里自問，自己看起來是不是也和他一樣疲倦？身上的盔甲好幾處已被撕裂，護胸甲
上受到攻擊的部位都剝落了，汗水凝結於被灰塵染黑的臉頰。
「我們成績如何，貝里儂？」
「根據我們的公證人說，我們目前佔上風。」索爾嘉勒公爵嘆氣說著，「不過還剩
下最後一場閉幕的比武，有人說高盧陛下有意親自參加。」
「正好！」
「沒錯……」
索爾嘉勒打一個手勢要周圍的比武者退下，等待他們散開的空檔，他替自己倒了一
杯飲料。
「你要選誰參加最後一回合？」
「我不知道……應該是布拉摩。他已經贏得兩次花冠，他應該會想要第三頂。」
貝里儂帶著苦笑搖搖頭。
「你果然睡著了，」他說，「布拉摩才剛參加了第七回合。他在所有人面前衝鋒陷
陣，最後被敵人包圍。他們用戰錘殺了他的馬匹，真是一場屠殺……至於他……」
他停止說話，用手指著肩膀上方的天空。
「你剛剛聽見的尖叫就是他……馬匹正好跌在他身上。」
「那麼，我選梅利．德．提伯、莫利、巴宏達布杭……還有這個年輕人，穿著黃色
罩衫的那位，我看過他戰鬥，他不錯。問問梅洛迪亞斯，或是里昂耐斯．羅勃伯爵……
還有你，如果你覺得還有勇氣的話。」
貝里儂點點頭，摸摸自己還流著血的額頭。
「我需要一個新的頭盔……」
里歐公爵看著他腳步蹣跚，卻依然抬頭挺胸地離開。毫無疑問，他已經到達了自己
的極限，但如不選擇他，對他反是一種羞辱。
「閣下，還是用戰錘嗎？」他的侍從問道。
「不……太重了。給我一把劍和一個新盾牌，之前那個已經像顆矮人的頭一樣凹凸
不平了……」
號角聲宣布了最後一回合的開始，總共八位比武者策馬往競技場前進，後面則跟著
他們的士兵或擁護者，當中有殘廢的，亦有強健的。
當他們進入競技場後，群眾的叫囂立即增強一倍。他們一個個輪流行經停戰皇后面
前，頭盔的面甲掀開著，此時傳令官則依據之前比武者所奉獻的金錢多寡，開始聲嘶力
竭地宣揚比武者以往的光輝戰績。
「光榮歸予嘉爾梅里的里歐公爵，沿著沙堆攀爬的銀老虎，競技領主，超凡的勇者
！」
「榮耀歸予傑弗伊領主，艾爾邦的兒子，騎士，金色的藍蝴蝶佩以神龍的尾巴，震
嚇所有的敵人！」
女公爵艾倫看見自己的丈夫往木台前進時，不禁全身發抖。他們不躲避眾人的目光
，安靜地凝望彼此好長一段時間，接著貝里儂轉身歸隊。
裁判前進至騎士排成的行列之中，舉起雙手要大家安靜。
「注意，注意！」他用早已嘶啞的嗓音喊著，「艾倫皇后，我的夫人伊格梅爾，所
有優雅的貴婦和高貴的陛下，洛特的有錢人和平民，注意！榮耀歸於已戰鬥一整天的騎
士們，光榮歸於此刻準備戰鬥的貴族們，這是最後一回合！各位，謹記在貴婦的注視和
騎士精神的法律之下，有風度地戰鬥！」
語畢，他於一陣完美的寂靜中退場。場中偶爾才傳出身披厚重綢緞的馬蹄聲、競技
場內馬匹吐氣的聲音、韁繩的摩擦聲和盔甲的喀嚓聲。
里歐公爵一直等到裁判拿起一枝號角準備宣布比武開始，才轉移目光，凝神盯著高
盧公爵。
要把高盧公爵和其陣營底下的武士混淆是不可能的。他穿著一副紅色的盔甲，頭盔
的頂飾以孔雀毛裝飾而成，其中有一撮羽毛還足足翹起一個手肘之長。他排在隊伍的中
央，穿戴護手中的手中握著一枝壓花長矛21。
「看看他！」里歐公爵忍不住笑出來，聲音大得足以讓每個人都聽見，甚至對方陣
營的騎士也聽得一清二楚，「活像一隻螃蟹！」
21長矛的尖端壓成花朵形狀，專為騎馬比武時使用。
嘉爾梅里闔上面甲，突然視線一片漆黑，僅餘雙眼部位兩個狹窄的小孔得以漏進光
線，以及嘴巴外緣部位流通空氣用的小孔。他的呼吸在耳旁迴響不已，鬍鬚和喉嚨部位
的金屬互相摩擦，從額頭流下的汗水滑過鼻尖，不停刺激他的雙眼……他聽見頭盔旁一
隻蜜蜂嗡嗡作響，趕緊搖搖頭，深怕牠會飛進頭盔當中，在這驚恐之餘差點跌下馬。
嘉爾梅里感覺其他的騎士好像都在周圍吼叫著，他猛一刺馬，馬匹立刻出其不意往
前衝。經過幾秒鐘強烈的跳躍後，他左手的護甲緊握韁繩，肩膀往前壓低，準備以右手
的盾牌阻擋逆向的攻擊，因為，高盧正從他正面而來。
還會有誰呢？他只看見高盧的長矛，巨大的壓花矛尖就像一個瞄準盾牌中心的拳頭
。里歐公爵咬緊牙關，手中舉著長劍，這時候他不禁後悔當初沒有選擇戰錘，好一舉擊
碎他的頭顱。
他的雙眼在最後一刻因為恐懼而瞪得極大：高盧在他尚未察覺之前已舉起長矛。壓
花長矛擊中嘉里梅爾的頭盔，這一擊過於強大，頭盔像一粒熟透的水果製成兩半，長矛
則碎成一個個刺片，像一個耳光甩向他的臉。
高盧將無用的長矛扔在地上，立即拔劍出鞘，一腳踢開纏在身邊一位對方陣營的中
士。里歐公爵橫躺在競技場內的污泥中，頭上已沒有頭盔，而且呈半昏迷狀態，他的鎖
子甲在撞擊時已被扯掉，臉龐布滿了鮮血與碎片。
他試著站起來卻無能為力，像一隻背著地的烏龜。他的身邊有一塊頭盔的碎片。
這個頭盔實在太輕易就破裂了。這些渾蛋做得實在太過火了，想必他們事先已用銼
刀在他的頭盔上刺了好幾下。
高盧頭盔底下的雙眼轉向裁判，裁判正照他之前吩咐的，儘量看往別的方向。
「換我了，領主！」
高盧轉過頭，藉著面甲的空隙看見索爾嘉勒公爵，正高舉著劍準備攻擊他。
他以盾牌正面迎接長劍的第一擊，拉著馬往一旁閃開，手中的劍趁此在空中掄得團
團轉，然而貝里儂胸部往後一縮就躲開了。
高盧看了一眼正以手肘撐起上半身的里歐，淌血的頭部微微搖晃著。
高盧以衝往競技場另一端的速度往前衝刺，以右手重擊地上的對手。他感覺到馬蹄
正在里歐的身上亂踩，聽見他痛苦的叫聲，他拿在手中的劍還隨意亂砍著。就在這時候
，另一群已撤退的男人正往公爵的方向奔去。
嚇壞的貝里儂掀開面甲，以一種仇恨的眼光看著裁判，青筋爆出，扯破喉嚨地大喊
著：「瘋子！
公爵失去了頭盔，仍然被攻擊！」
裁判否定地搖搖手，立即轉過身去。
索爾嘉勒突然與妻子受驚哀求的眼神短暫交會。
她身旁的伊格梅爾已經起身，拚命懇求地停止戰鬥，然而艾倫已經嚇壞了。再說，
皇家木台的全體成員此刻都比手畫腳地站起來，好像競技場的裁判是唯一沒有看見攝政
王違規行為的人。
武裝的男人拉起里歐了無生氣的身軀，開始拖著他往競技場邊緣而去，好像他們想
以領主之名領取獎金一般。其中一個走在最後面的是個金髮多毛的巨人，那張又紅又肥
的臉讓人聯想到他是一個蠻人而不是士兵，他的手慢慢伸進皮盔甲當中，好像裡面藏了
什麼東西。
就在一瞬間，貝里儂瞧見他手中那把閃閃發光的匕首，原來這個蠻人已準備好暗殺
里歐公爵。貝里儂狂猛地以劍朝一位介於他們之間的中士的鐵帽刺去，中士立即雙膝跪
地，沒有發出任何叫聲，他很可能在還沒碰觸泥土之前就已死去了。其他人放開嘉里梅
爾，像瘋子一樣朝貝里儂衝去，將他活活抓住。
貝里儂想要抵抗，然而一個守衛抓住他的手臂，將他用力摔在地上。
強烈的撞擊讓他的肩膀立即感到一陣痛楚。污泥濺濕了頭盔的空隙。接下來，他的
脖子感受到一股強大得近乎不真實的力量，蠻人手中的匕首俐落地穿過鎖子甲的鐵環，
直接刺向他的喉嚨與喉結，貝里儂連喊叫都來不及。他的嘴巴盡是泥土與鮮血，身子不
停抽搐，就這樣倒臥於競技場的污泥當中，來不及見到里昂耐斯和他的手下為了要拯救
他與嘉爾梅里斯展開的攻擊，也沒聽見群眾的呼喊及妻子的尖叫，更聽不見宣告比武終
止的號角聲。
當高盧將馬匹停在他身邊時，他已經死了。高盧跨過里昂耐斯與其手下身邊，在貝
里儂身旁跳下馬。
攝政王一把脫下頭盔，臉色看來如此駭人，以致所有人，包括經歷戰爭的老手都紛
紛後退。
他的眼光掃過一排排靜止不動的行列，騎士、男爵和混雜的步兵，肩並肩站在貝里
儂的屍體及嘉爾梅里毫無生氣的身軀旁。
這兩位王國的左右手，此刻竟然倒臥在血泊之中……高盧身邊的每個人都面色凝重
，流著汗水。
心中滿是仇恨、尷尬、歸順、驚愕、不解……高盧的同謀人歐斯沃夫，這個剛被放
出地牢的巨人竊賊，一臉愚蠢的表情。
「在死人面前低頭！」
歐斯沃夫和其他人一樣脫帽。趁此機會，高盧手中的長劍揮過天空，砍過他的額頭
，鮮血濺污了旁人。
「正義已經被伸張了！」他喘著氣說。
當高盧重新穿越比武者圍成的行列時，所有人都垂下眼睛，除了里昂耐斯以外，他
往地上吐了口痰，忿忿地離開了競技場。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亞法隆的新生】
這一路的顛簸讓馱轎搖搖晃晃發出彷彿要斷裂的聲響，然而貝德溫早已被這幾天的
疲倦、壓力及貪吃弄得直打盹。
索爾嘉勒的貝里儂之死簡直是場惡夢。整夜下來，艾倫女公爵從未停過那悲傷的哀
嚎；聲嘶力竭的哭泣聲直到現在似乎還在他腦袋迴響。
他方才正想藉此表達上帝的慰問之情，然而皇后伊格梅爾竟把他像條狗似的趕出門
外，皇后自己則留在女公爵身邊看護她一整晚，杳無人煙的走廊一整晚都迴盪著艾倫淒
涼的啜泣。
這一切有如一場厄運降臨了皇宮。就在幾小時前，城堡還一副萬頭鑽動的景象，但
自黎明起，皇宮內卻像一個人也沒有。高盧自己也關在城堡房間內足不出戶，誰也不接
見，門前還站著一排武裝騎士。於是主教只好和其他人一樣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穿越這
座清醒又帶著詛咒的街道，這股莫名的孤寂感奪去了身上最後一絲力量，而且還多出懊
悔無比的內疚。
如眾人所料，坎伯里和柯爾奴艾耶的男爵先行拔營離開，再來則是里昂耐斯的梅洛
迪亞斯和女公爵艾倫。嘉爾梅星的部下則拒絕讓主教探視公爵，拒絕他辦理一切後事；
這次輪到他們拔營離去，帶走沒人知道究竟是生是死的公爵。
這一切都顯得下流、無恥且卑鄙。
貝德溫早就一邊祈躊一邊陷入深沉的睡眠，然而心中那般沉重的內疚感卻尚未擺脫
。他除了舉行這場倉促的婚禮，順從攝政王及皇后的心意之外，到底還做了什麼？王國
需要有元首，需要一隻強壯的手臂讓那些男爵們閉嘴……伊格梅爾不過是個孩子。她單
獨一人根本不可能掌管國事！
一想到年輕的皇后依偎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這可憎的想法便把他從先前昏昏欲睡
的狀態中驚醒，不過也可能因為此時馬匹的腳步突然改變速度，才讓他稍微清醒。
就在半睡半醒之間，他聽見一陣尖叫，還有好幾聲敲打於車轅上的撞擊。
「又發生什麼事了？」他大聲喊著，讓自己坐直。
他只聽見奔跑的噪音與馬蹄的摩擦聲，沒有任何回答。
突然間，套車前方的馬匹開始拚命朝車轅跳躍，差點讓他摔下座位。主教掀開馱轎
周圍厚重的窗簾，不過他馬上就後悔了。
那是一個個面帶墮落天使表情的精靈，而四處則橫躺著身上插滿弓箭的護衛屍體。
一旁則是一動不動，暫時被留活口的修士團，他們個個臉色發白。
貝德溫嚥了嚥口水，接著不耐地向他的修士做手勢。「看在神慈愛的份上，快扶我
下馬車！」
儘管其中一位修士扶著他，他仍然必須往下一躍才能碰觸地面，當那雙光腳跳至碎
石滿布的地面時，他不禁發出痛苦的呻吟。
「你們不能殺我們。」他向離他最近的一個精靈這麼說，精靈瘦長得嚇人，那一頭
長長的黑髮垂至手肘。「我們是上帝的子民，我們沒有武器！」
精靈以一副讓人不安的微笑看著他。這種微笑，甚至可被比喻成惡魔。儘管他手持
一把劍端漸薄的長劍，長劍的表面已沾滿了血跡，貝德溫依然不懷善意地斜眼盯著他瞧
。
「我們什麼都沒有。讓我們走……」
精靈轉身面對他的夥伴們。
「Halignithinstyllebeonwirthmynde!」
「他在說什麼？」
「他說，你正在擔心你的財寶！」
主教倏她轉身，僵硬的手抓住一旁修士的袖子，根本沒發現自己正捏緊他的手臂。
一個身材高大，身穿銀盔甲的精靈從矮樹林柔和的光線中蹣跚地走出來，慢慢靠近
他們，一手隨意把弄他的武器。他的臉相當疲倦，然而貝德溫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拉登領主！」
「你知道我是誰？這樣更好……」
精靈清澈的眼光掃過主教淌著汗水的臉以及過度修整的頭髮與鬍鬚，接著，拉登撥
開馱轎的窗簾檢視內部。只見他眉毛意味深長地揚起，俐落地將一只沉重的箱子拖出來
，車轅因此而稍有震動，讓馬匹受了驚。
一個全身裸露、皮膚白皙的年輕女人，雙眼正因為恐懼而睜得其大無比，她緊緊抱
住一個過小的椅墊，試圖遮掩自己的裸體。
拉登伸手幫她下馬車，接著將窗簾披在女人身上，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走到一旁
，指著中森林通往城市的道路。她全身發抖，匆匆忙忙離去，完全無視精靈覺得好笑的
表情。
「究竟，」高地精靈的國王這麼說道，重新將注意力擺在身居高位的神職人員身上
，「你是不是在擔心你的財寶？」
儘管如此，貝德溫仍然掃了一眼那只以鐵條與馱轎內部相扣，位於稻草坐墊與羽毛
椅墊之間的箱子。
「鑰匙。」
主教遲疑了一會，接著他解下平日習慣掛在脖子上的細繩。
「我的主教，不要！」
貝德溫粗魯地甩開身邊的修士。
「Nihilcupitnisiaurum．Idcapiat,dumnosincolumesconservet22!」
垃登將鑰匙遞給一位精靈，精靈立刻跳上馬車打開箱子。
箱子裡有一包包圓鼓鼓的錢袋，以黃金做的聖體盒和一個以珍奇寶石雕刻成的耶穌
十字架像。精靈把所有東西都扔在路上飛揚的塵土中，其他的精靈則興高采烈地拿起來
把玩一番。接著，他將貝德溫的聖經遞給拉登。
書頁如此沉重，再加上以黃金與寶石鑲嵌而成的精裝封面，拉登不得不把它擱置於
車轅。封面的正中央，莊嚴的耶穌以金箔雕刻而成，四周以琺瑯框住，我們可以認出機
位福音作者的名字：馬太、馬可、路加及約翰。突然，精靈粗魯地扯下以皮扣相連的精
裝封面。
修士不禁身體一抖，再一次抓住主教的衣袖，結結巴巴地說話，「
Mipater,nonsinesinCredUlUmSriptasacraattingere23!」
「Bibliasacranihilvalentapudeum,」貝德溫回答，「
Istecanisnulliusreinisiaurinostricupidusest24!」
垃登轉身，意味深長地瞧著他們，接著重新將注意力轉移至主教的聖經。
「Nihilvaletaurumapudelphides25．」修士喃喃地說，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似的
。
精靈絲毫未注意一旁正以極度驚恐的眼神望著他的修士，他早已被美麗的彩畫深深
吸引，以指尖輕撫一頁真的羊皮紙。紙張如此潔白與細緻，想必他們是用一出生即夭折
的小牛犢製革而成。
他的眼光停留在一頁描繪亞當與夏娃被逐出天堂的景象，一條蛇蜷曲於蘋果樹下。
他嘗試破解一旁的注解原文，然而，這是安色爾的字體，所有字母都是大寫，字與字之
間沒有任何重音或分隔，於是他很快便放棄解讀。精靈除了那些只代表基本概念的花體
符文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書寫文字，即使是他，要理解手抄譯本中的神秘文字，也實在
相當困難。然而，一幅幅的彩圖早已提供了足夠的解釋，得以讓他無障礙地理解書中涵
義。
「這是一棵蘋果樹，對吧？」他邊說邊看著貝德溫，「這麼說來，對你們而言，被
禁止的果實，也就是智慧的果實，是蘋果……你的聖經還沒有完全脫離女神信仰的影響
……」
他露出一股毫無喜悅的冷笑，搖搖頭，接著閉上雙眼，憑著記憶高聲朗誦：「上帝
對人類下了這道命令：『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
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26。』……這是怎樣一個宗教，分別善惡的代價
竟是死亡？」
22「他要的只不過是黃金。只要我們能活命，讓他拿走沒關係！」
23「我的主教，您可不能讓這些異教徒碰觸聖經啊！」
24「聖經對他來說毫無價值。這隻狗想要的，只是我們的黃金。」
25「黃金對精靈來說毫無價值。」
26創世紀第二章十八節。
貝德溫沒有回答。
「這意思是，你的神……一位獨一真神，唯一一位擁有智慧果實的神，隨時準備好
屠殺那些想要接近它的人？這就是為什麼你們準備好要處決這世界上其他的種族，是嗎
？」
「這是一位慈愛的神。」貝德溫喃喃說道。
「是……只對人類慈愛，讓其他種族下地獄。而這一切……」
拉登拿著聖經，像個發狂的人，迅速地翻過一頁又一頁閃爍著金箔的羊皮紙。
「……這一切的仇恨藏匿於如此的絕美當中！」他以尖銳的聲音吼叫。
突然之間，他精神錯亂似的開始一頁頁撕碎聖經。
「不！」
修士帶著瘋狂的眼神衝向他，然而這就好比一道波浪打在巨岩上。拉登只用一手便
掐住他的喉嚨。他的指甲勾住修士的頸子，掐進皮膚，隨即一道道鮮紅流過微藍的手臂
及長長的銀手環。
修士發出恐怖的咕嚕聲，兩眼早已無神。拉登用力將他扔往車轅，接著轉身面向貝
德溫，臉就跟吸血鬼一樣駭人，往外翹起的嘴唇露出令人憎恨的冷笑。
主教雙膝跪下，以胸前的十字架指向拉登。
「我向你們全體驅魔，惡魔，聆聽我的話語後，馬上離開這裡，保護我感覺不到你
們帶來的懼怕與驚駭，藉著神的存在，你們無法阻擋我！」
「這是什麼？」拉登發出噓聲，緩慢地接近他，「巫術？我不怕你的魔法，主教…
…」
「我再一次命令你們撤退，假如有任何惡靈阻止你們，我願神——聖父、望子與聖
靈的詛咒，聖三位一體的惱怒與憤恨，及天庭的正義降臨在你們身上，你們這些違背神
的叛逆者！」
精靈抓住他的脖子，只見他雙眼緊閉，白嫩的血肉微微打著哆嗦，因恐懼而流汗，
那一撮山羊鬍也不停抖動，眼淚與嘴唇則輕輕顫動不已。貝德溫的聲音現在聽來只不過
像一陣呻吟而已。
「我以無上的權柄令惡鬼折磨你們，以上帝神聖的名字起誓，海伊、拉伊、翁、埃
拉、聖巴歐斯、什波殷、阿道那伊……」
剩下的話語消失在一陣噁心的咕嚕聲中。拉登發出狼嚎般的咆哮，牙齒咬穿主教的
頸動脈，他的臉因而沾滿血跡，景象恐怖至極，連精靈戰士都不禁用面紗遮住眼睛。
這天晚上夜幕降臨之際，一百多位精靈消失在森林裡，藉此躲避拉登的憤怒及充斥
腦海恐怖回憶。
***
烏戴爾的雙眼因凝視火焰而發出光芒，思緒陷入一陣空無，就像一場被乾木材爆裂
聲所驚醒的輕夢，消失在火焰與夜鳥憂鬱的啼聲當中。
微風輕輕吹起，預告了秋分時節的暴風雨及季節性漲潮的到來，但他一點都不感到
寒冷。
他的上半身赤裸，腰際圍了一條纏腰布，腳上穿著靴子，身旁一把寶劍是他唯一的
武器，另外一枝長矛則在打獵時使用。
他已經好幾個禮拜沒見到任何人了，這種無窮的孤獨讓他陷入先前被囚禁於山底的
絕望。他曾經害怕，於驟雨之下全身淋濕、直打哆嗦，夜晚留心傾聽森林的任何聲響；
他曾經飢餓，曾經想要逃走，回到位於西斯德杭的老家，離開這個毫無人性的森林。他
變成一隻野獸，頭髮間夾滿了樹葉與小樹枝，雙頰爬滿了鬍鬚，臭氣薰天，活像頭野熊
，打從心底憎恨這個充滿荊棘的大自然、湖裡的鹹水、讓人無法忍受的蛙鳴，還有初秋
偶爾的艷陽天。
然而，他還是留了下來。
為什麼像他這樣一個男人，身為十二騎士，王國的守衛，而且還是西斯德杭男爵的
長子，要服從這個死雜種梅林的命令？這個梅林既不是精靈，也不是人類，只是一個調
皮的孩子，瘦弱得有如樹枝，有著一頭老人的白髮和有如屍體般蒼白的臉色！
這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難道自己意志如此薄弱，自尊如此低微嗎？也許，
梅林已忘記他了，就這麼簡單；或者他已經死了；也許自己會這樣永遠留在這裡，像一
位隱士，面對這片長年布滿濃霧的湖水，直到寒冬將他凍結，直到他的骨頭化為灰燼為
止……梅林曾經提到在這層濃霧之後的一座島，那是他夢中的島嶼，活人除非經過一番
無止境的試煉、一種活生生的剝奪、一種絕望的孤寂，否則是不得其門而入的……他還
提到了蓮安娜。
「她所在的地方，沒有任何活人可以與之會合，」他這麼說，「然而，她在等你，
當FethFiada那天到來時，眾神會驅散神奇的濃霧，好讓人類參觀這片中央地帶。這一
天將會是秋分時節，而九月的秋分即將到來。但你應當儘快準備好……所剩的時間不多
了。」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試著游泳前往蓮安娜的身邊，忍受寒冷，忍受湖中的蘆葦與像
鰻魚般纏住他雙腿的水草。儘管湖底的泥沙好像要把他活活吸附，他仍然一直游，游到
筋疲力竭為止，游到恐懼湖水將吞沒他。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要沉沒，慢慢陷入這片
污水當中，準備迎向死亡，而一次又一次，他躺在湖邊恢復意識，翻腸倒胃，拚命嘔吐
，儘管如此，他還是活下來了。
也許他應該離開。離開，對，回家，回到他父親及親友的身邊，忘記蓮安娜與那個
從未謀面的孩子，然後當他年老時，也許會帶著懷舊或輕蔑之情回想起這段往事。毫無
疑問，他會略帶羞愧之心，然而至少他會活得像一個人，而不是一隻野獸！
第一滴雨珠灑落肩頭，接著是另一滴，一陣冰冷的颶風吹過噴出泥漿、發著冷光的
湖水。
烏戴爾倏地起身，抬起佩劍，連忙跑向茅草屋躲雨。濃霧散開的日子應該不會是今
天……為什麼？憑著上帝與惡魔之名，為什麼他要留在這裡？烏爾方早已離開了，布杭
也是，他們說是為了募集一支軍隊。才怪……他們一定是回家了，就是這樣。忘記梅林
和他那堆妄想！
梅林……令人厭惡，可憎的雜種，總是說著那些謎語和別人無法理解的句子。他是
怎麼稱呼自己的？Kariad……Kariaddaourouaned……這又是他另一個荒謬的諺語。他
和那些僧侶簡直沒兩樣，總是講述那些充滿惡魔與神仙的福音故事。這些人都愛吹牛，
就像那些江湖術士…市集上常見變戲法的術士！梅林利用他們當自己的護衛。
沒錯，就是這樣，而現在梅林拋棄了自己，這樣的做法和他可憐的蠢蛋形象完全符
合！
「我並沒有拋棄你，烏戴爾。」
騎士無法抑制，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身體頻往後退，差點讓已經搖晃不穩的茅屋
完全倒塌。
「我嚇到你了嗎？」
烏戴爾勉強離開茅屋的黑暗處，瞥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突然，他認出梅林那有如孩
童般年輕及一向諷刺的語氣。
「老天在上，我……」
前一刻鐘，一陣致命的憤怒才湧現全身，然而轉瞬之間，他已將手伸往孩子氣男人
的方向，心臟就像要迸出胸口似的，他大聲哭泣，頹倒在地上。
終於，這麼多個寂靜的日子之後，有一個聲音……梅林也感覺自己的喉嚨哽咽。他
看見烏戴爾如此悲慘的模樣，有如河流決堤般的哭泣。騎士消瘦許多，毛髮蓬亂，被無
限的悲痛打擊而心碎。他將騎士抱在自己的懷中，以大衣覆蓋騎士裸露的肩膀，等待此
刻的悲痛平靜下來。夜，也就這樣慢慢消逝了。
黎明初降，梅林讓他坐在湖邊，並用自己的佩劍細心替他刮鬍子。
烏戴爾已經梳洗乾淨，頭髮柔順，紮好髮辮，如果我們仔細瞧的話，會發現他已恢
復人模人樣的外貌。此刻的他，好像一個溫順的孩子任憑擺布，他一句話也沒說，然而
疲憊的眼神一刻也未曾離開梅林身上。
濃霧升起，有如一片雲朵般緊密與潔白，一股不真實的寂靜籠罩著湖水與草地。這
場秋分時的濃霧……就這樣，他單獨一人待在這片森林歷經四十晝夜；就這樣，試煉已
經結束了……騎士的腦袋中只有這唯一的念頭，看來，他的試煉已經結束了。
烏戴爾不敢發問，況且他也無法將這些日子以來埋藏心中的一連串疑問化為言語說
出來。這些問題已不再重要了，即使他的等待徒勞，即使梅林口裡的世外桃源並不存在
，即使他在濃霧的另一端並末發現一座荒廢的島嶼，解放的時刻卻已經來臨。
梅林自己也一臉正經，動作緩慢，專心替烏戴爾刮鬍鬚，避免與騎士的目光交會，
並同時感受到夥伴的成熟轉變。
此刻，周圍完全聽不到一絲鳥鳴，森林裡野獸的聲響，甚至連樹葉摩擦的聲音都不
見了。什麼都沒有。只剩下濃霧和那令人喘不過氣的特有金屬味，還有湖邊汨汨的水流
拍打聲。
當孩子氣的男人終於完成梳理後，他緩緩起身，烏戴爾跟隨他來到湖邊。
剛開始，他們什麼也看不見，接著騎士瞧見水面上有某個物體正慢慢移動著，最後
滑到他們腳邊。
這是一只木筏，因為濕氣的關係顯得漆黑發亮，沒有槳，也沒有篙。
「穿越濃霧的木筏。」梅林以不安，甚至有點驚恐的語氣喃喃自語。
烏戴爾動也不動，這讓梅林有些驚訝，他原以為騎士會迫不及待登上木筏，然而事
實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於是他牽著騎士的手使其登上木筏。就在同時，他將木筏推離
河岸。
「你不來嗎？」烏戴爾說。
「我不行！」
他瘦削修長的身影在濃霧中漸漸模糊，遠看就像一塊靜止不動的樹樁。
「不過我會等你的！」他喊著，從湖面傳來一陣陣回音。
烏戴爾坐著，心撲通撲通地跳，不知道木筏究竟有沒有在前進。
眼前是一團團潔白的濃霧，緩慢寒冷的雲霧中，看不見任何東西，輕舟滑過湖水，
並未留下任何航跡，臉上感受不到一絲微風。他就這樣待了好長一段時間，絲毫不敢動
作。
有時候，汨汨的水流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而當他轉過身去，水面上卻毫無漣漪
，波紋早已擴大消失。但有時波紋如此巨大猛烈，實在不可能只是單純的魚類造成的。
除了這些短暫無形的動靜之外，什麼都沒有，時間也顯得漫長。
之前，當他在茅屋裡看著雨滴、牙齒直打哆嗦的日子時，他早已習慣了空無的狀態
，他的靈魂似乎飄離了虛脫的肉體，在這陣濃霧當中漂泊不定。
突然，有一團光暈、一陣閃光從濃霧的另一端發出，類似河岸的輪廓漸漸出現眼底
。陽光終於穿透了雲層，懶洋洋的光線灑落於船頭，映照到他的雙手。這陣恰到好處的
溫暖，讓他從夢遊的狀態中清醒。
木筏輕輕漂到河岸邊的草叢，此時最後幾團雲層也在他身邊散成絲縷。烏戴爾緩緩
起身，雙腳踩在岸邊，湖水及膝，開始往草地的方向前進。
這座島嶼簡直令人失望。這就是亞法隆？當然，到處可見蘋果樹27，數目之多就像
一座果園，然而這只不過是一座野生島嶼上，大小比弓箭射程範圍稍長，四周長滿高大
的野草、長春籐與牽牛花，和先前離開的河岸並無二致。島嶼上可說是一片荒涼。
他無意識地採了一顆蘋果品嘗。
當然，她不在這裡。沒有蓮安娜，也沒有摩根……在這裡沒有眾神，也沒有所謂的
妖精，有的只是梅林裝腔作勢的魔法罷了！在他這樣想著的同時，一陣尖銳的啼哭聲讓
他驚跳起來。
烏戴爾扔下蘋果再度起身。他踩出遲疑的第一步，伸長脖子好看得更清楚，他往啼
哭聲的方向前進，每當他提起腳步時，腳下便出現一大團閃爍的小光點。
濃霧消失了，對，也沒有雨，不會感到寒冷，也沒有風的存在，然而太陽如此嬌豔
，他感覺自己一身的衣裳就像一只火爐，正將自己包裹在其中活活悶燒。汗水不停由兩
頰滑下。每一步都成為一種考驗，好像所有的野草都附黏於他的靴底，他愈往前進，島
嶼就像從周圍開始無限伸展。然而這一切，烏戴爾尚未察覺。
終於，他看見她了。
她就坐在一棵蘋果樹的陰影下，周圍閃爍著無數的小光點，一雙雙翅膀的反射光芒
就如同陽光之下的波浪，叫人無法直視。他一開口呼喚她，瞬間，小光點立刻消失在高
大的野草叢之間。
蓮安娜赤裸著身體，懷中抱著她的孩子。陽光穿越簇葉，落在她微藍的肌膚上，形
成一個個光點的痕跡。當她轉過身來，陽光好像一陣溫柔的撫摸，緩慢她滑過背部。
她微笑地看著他，往他的方向伸出手來，這動作讓他瞧見她胸前那個豐滿又蒼白的
小身體。
烏戴爾的心簡直就要迸出來了。與她們之間相隔的最後這幾呎路，無疑成為他這一
生中最漫長的時光。他凝視蓮安娜，感覺自己口乾舌躁，連安娜的軀體和那雙綠眼眸中
不真實的光芒——他之前怎麼可能以為會忘記這一切？——腰際與大腿的曲線，還有那
個在懷中虛弱晃動，發出如鳥般吱吱叫聲的孩子……突然之間，他感覺到腰間佩劍的負
荷，於是他迅速解開腰帶。武器立即消失於野草之間。從這一刻開始，感覺就像島嶼釋
放了他一般，烏戴爾毫不費力地跨越最後這幾呎路，讓自己跪倒在她們腳下。
「這是你的女兒。」蓮安娜輕聲地說。
烏戴爾點點頭，完全無法言語。
「她很快又會睡著了……夜裡那場暴風雨把她給嚇壞了。」
橙紅色的陽光在微藍的肌膚上灑下一道金線，讓蓮安娜的雙眼發出令人炫目的光芒
。當她微笑時，嘴唇邊還是有著一樣的酒窩，就像從前她還一起分享他的生命之時，那
是在她不告而別之前的事……她溫柔地將小女孩置於青苔做成的搖籃，就在這個舉動當
中，她飄逸的黑色長髮也因此滑過肩27亞法隆意指「蘋果樹的島嶼」，蘋果是象徵智慧
的果實。
膀。烏戴爾伸出手。他的手指終於觸碰了蓮安娜的肌膚。
「我是多麼想念妳……」
蓮安娜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眼神中滿是悲傷，讓他不由得心頭一緊。
「……當然，妳不會知道這是什麼。」
「我俊美的騎士……」
蓮安娜跪在他身邊，雙手捧著他的臉頰，臉上始終帶著寬容的微笑。也許，那是感
動……「我愛你，烏戴爾。我愛你遠超過我能愛一個人的程度。自從熙亞儂出生之後，
我甚至更愛你了……」
「……可是？」
「這一次並沒有可是，」她微笑著說，「我不應該離開的，這違反了我們的命運…
…我們注定為對方而生，為的是要永不分離。」
烏戴爾彎腰親吻她的脖子、她的臂膀、她的胸部，接著將她的臉頰貼近自己的胸膛
，閉上了眼睛。蓮安娜的心跳得跟他一樣快。
她突然起身，抓住他的手走過蘋果樹，她一邊走，一邊用那雙閃爍金黃的綠眼眸凝
視他。烏戴爾覺得自己好像又看見先前圍繞在嬰兒四周那些閃爍不已、寂靜無聲的靈巧
翅膀。她是怎麼稱呼她的？
熙亞儂？她不稱呼她為摩根嗎？
蓮安娜躺在草地上，帶著一陣笑聲，靈巧地將烏戴爾拉向自己。他們如同野狼般貪
婪地做愛，彼此又咬又抓，帶著飢渴的貪慾迷失在肉體當中，重新發現彼此，最後結合
在一起。最後，他們就這樣氣喘吁吁地於草叢中歇息，雙眼凝視著天空雲彩的變換。
很快的，烏戴爾馬上沉溺於天空不尋常的景象變換當中……這裡一點風也沒有，然
而雲朵卻以出奇的速度飄過晴空，就這樣來來去去，從灰雲團轉為潔白，瞬間化為絲縷
消失無蹤，卻又馬上誕生，一次又一次地循環……突然，連安娜站起來，採了一顆蘋果
之後，回來躺在他身上，儘管她身材修長，卻如此輕盈，她這麼做是為了要他吃這顆蘋
果。
烏戴爾咬了一大口，突然噗嗤一聲大笑。
「怎麼了？」
「沒有，只是這一切……蘋果、果園、我們兩個人……這些讓我想起我父親領地裡
的教堂神父，艾拉德，還有他那些關於亞當與夏娃的故事。」
蓮安娜的微笑緩緩地從臉上消逝。
「你相信他們的神？」她輕輕說。
「不，當然不是！」烏戴爾邊說邊將她擁入懷裡，「我只是說現在的我就像是置身
其中，在他所說的俗世天堂裡！」
「那麼，吃了這顆蘋果。」
「對，這是禁果……」
烏戴爾微笑，但是她並未微笑。她突然起身，嚴肅地俯視騎士。
「這不是禁果，」她說，「這是智慧的果實。亞法隆的果實。吃下去，你從此之後
再也不一樣了。」
烏戴爾順從了。
這只不過是顆蘋果，咀嚼時有點酸，不過很多汁……他心中幾乎產生了罪惡感，因
為他以為會出現什麼靈光一現、天空瞬間撕裂、一位天使降臨，碰觸他額頭的景象……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但，蓮安娜看起來很幸福。她重新跪在他身邊，當烏戴爾*住牠的
身體時，她只是閉上眼睛，將她的玉頸與胸部湊近情人的嘴巴。
「從現在起，我們結合為一體了。」她喃喃自語。
言語再也不存在了，只有手勢、撫摸、親吻、摟抱，及軀體合而為一時的洶湧，按
著蓮安娜突然帶著嚴峻恐怖的眼神看著他，吼叫道：「
Flaesebetaccanmyrgthflaese．GebeddabetaccanmyrgthgededdaBeonsum!」
滿臉驚愕的烏戴爾立即了解這幾句話的意義：「肉體將歡愉帶給肉體。丈夫將歡愉
帶給妻子。我們從今以後台而為一體。」
***
烏戴爾於木筏上清醒。就在那一瞬間，如潮浪般的感覺充斥他的心胸：誤入歧途、
憂傷、權力、無窮的力量、憤怒……然而這只持續了一瞬間而已。因為，雖然他只有單
獨一人，雖然他只有幾近全裸，身著積滿污垢的纏腰布和一雙靴子，他的佩劍重新掛在
腰際，隨著這艘既沒有槳亦沒有篙的木筏任意漂流，他依然感覺到蓮安娜的存在。
她不在他身邊，她在他身體裡面……不，是更深刻的。她就是他。一股強烈無知的
欲望，一種擁有無窮力量的感覺灼燒著他的心。那是龍的火焰……他又看見摩根的臉龐
，那個他抱在懷裡的小女兒，看起來如此脆弱，白皙又瘦小。
有幾次，他曾經感覺到她的小手撫摸他臉頰的些許觸感。面對她閃耀的微笑、鳥般
的吱吱聲及突然變得嚴肅的表情，好像一股複雜的思緒竄進她的小腦袋，那曾經讓他開
懷大笑。
他本能她轉身面向亞法隆，但已什麼都看不見了，眼前這陣濃霧喚醒他第一次穿越
湖水的遙遠回憶。一幕幕影像浮現於他的腦海，數量如此之多，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好讓
自己平靜下來。
蓮安娜、摩根、每一天的光陰在雲彩迅速變化之下流逝，還有那些他已經學會該如
何駕馭的小光點生物。他們是否有可能就是所謂的妖精呢？
濃霧的另一端不斷傳出逐漸增強的聲響，讓他擺脫先前雜亂的思緒，直到最後一團
濃霧在他眼前漸漸散去為止。
還是同樣的河岸、同樣的森林，天氣依舊陰沉多雨，然而他先前離開時荒涼的河岸
，如今已聚集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
河岸儼然成為一座由茅屋與帳蓬搭建而成的小城，數百座營火湧出熊熊的黑煙。空
中有焰形旗隨風飄舞，馬匹嘶鳴著，烏戴爾看見這樣一大群人聚集於森林中，不禁恐懼
起來，這些人看起來似乎在一片凝重的靜默當中等待他的歸來。
他緩慢她在木筏中挺直胸膛，好控制那不住發抖的雙手。他們有數千人，其中有精
靈與人類，而他們的營她可說已構成一座真正的城市……當木筏逐漸靠近河岸時，他認
出身穿寬大藍長袍的梅林，還有烏爾方、布杭和幾位他從前的夥伴，他們曾經是皇宮的
騎士或侍衛。所有的人看起來已經等候有數月之久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雙龍之夜】
幾個禮拜以來，雨就一直沒停止過，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幾乎難以進行。
十月的最後幾天，陰雨消失，寒冷降臨。森林的邊緣持續傳來伐木工人的斧劈聲或
鋸子的鋸木聲。從整個王國直到洛特城中心，所有人都預估這將是個漫長艱困的冬天，
拚命地囤積木材。不過，至少不會有戰爭。
這一年來，國王的軍隊在北方征討叛變的男爵，傳來幾次捷報。這幾次勝利足以舉
行感恩彌撒，然而卻不足以自稱往後安全無虞。畢竟，這只不過是小規模的衝突罷了…
…真正的戰役尚未開打。這場戰役不是對抗精靈，也不是對抗公爵貴族。
前一個冬天，以及春天和夏天，每個人都在等待至今尚未到來的世界末日。時光流
逝，每一天大家都在傳說相近的流言。有人說，嘉爾梅里的里歐公爵並沒有死——但這
已不是新鮮事了。自從一年前比武結束後，這個流言就已四處流傳——他與北方的蠻人
結盟，組成了一支龐大的軍隊。有人則信誓旦旦地說，數千名精靈離開了森林，有如一
條湍急的河流，所到之處，殺盡一切生物。有些人別說，反抗的貴族與精靈結合成一支
龐大的軍隊，當他們抵達城市那天，數目之多，將遍布地平線。
當然，這只不過是謠言，但所有人還是很在乎，其中也包括了高盧。
不過，當什麼也沒發生，既沒如浪潮般的精靈，亦沒有森林般密集的長矛，羅格斯
的人民漸漸以為夏天時發生的小型武裝衝突，早足以牽制敵人。
不過，那只是人民的想法，不是高盧的。
儘管攝政王身穿厚重的熊皮斗篷，他的全身還是溼透了。他仔細測量砲台周圍的巡
查道，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這已成為他近來的習慣動作。
這一年來，他的背駝得比十年戰爭更嚴重，灰髮已轉成白髮，加上這一年蓄上的鬍
鬚，讓他看來更加蒼老。突然，他從其中一個箭孔探身，下了一道命令，然而他的聲音
很快就被陣陣大雨淹沒。
洛特城牆周圍，一群散工正無精打采地工作，他們看起來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艾美利克騎士！」
城市十座方塔之一的門廊下，一位身穿繪有紅十字白盔甲的壯漢，一邊嘀咕一邊站
起來，小跑步奔向他的主人，還戴上鮮紅的長披肩兜帽，好躲避大雨。
「這些人，」高盧面帶凶惡，斷斷續續地說，「這些人根本不工作！快去！」
「閣下，現在正在下大雨，」騎士嘆著氣說道，「泥漿在大雨之中都溶解了……這
樣一點用都沒有。」
高盧以前所未見的憤怒凝視著他。艾美利克移開視線，點點頭。
「我現在就去，閣下……」
他轉過身跑向方塔的避雨處。他只要隨便派一個侍衛，讓他穿上自己的長披肩，以
免高盧檢查自己究竟有沒有執行他的命令就可以了——面對攝政王的命令，應當小心謹
慎才行——這樣他自己就可偷偷溜到廚房度過整個下午，根本沒必要為這個瘋子和那些
所謂的防禦工事，讓自己淋得跟隻落湯雞似的……高盧全身不住顫抖，看著騎士遠離。
他應該回皇宮才是。這樣該死的天氣還待在戶外，無疑是讓自己冒著送掉老命的危
險，而且皇后應該正在等他。對，她正在他們女兒莫格絲的身邊等著他……他突然匆匆
忙忙邁開腳步折回方塔，跌跌撞撞奔上樓梯，動作之快，讓護衛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才
跟上他。
他全身直打哆嗦，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大灘水漬，他幾乎跑步穿過走廊，一路粗
魯地推撞那些沒注意或不小心的人，消失在通往城堡的蜿蜒曲折的走廊裡。
他跑得如此之快，早把伊格梅爾和他的女兒拋諸腦後。再一次，又一次，他走向那
昔日大議會那扇飾有釘紋的橡樹門。
以前就在這裡，聚集著所有自由民族的國王，他們會圍繞人類的寶物，也就是法爾
石而坐。
法爾石鑲嵌於一張巨大的青銅桌中央，桌面接照古老的傳統刻著交錯的花體符文。
法爾里亞，每當一位正統的國王接近時，便會發出低吟的神聖寶石……他焦躁不安地從
溼透的天鵝絨長袍拔出一串沉重的鑰匙，急急插進門鎖。大門發出悲傷的喀啦聲緩緩開
啟，隨即傳來一股霉味。
廳內昏暗寒冷。那些釘在窗戶邊及風口間的木板已經慢慢腐爛了；細緻的窗墊板因
為潮濕而散發出水氣；某些窩邊裝飾用的漆布已經撕裂，隨著強風飛舞；地上的石板都
被大雨打濕了……從前風華絕代的大廳，如今已被棄置荒廢。
高盧靠近圓桌及中央這塊灰暗的石頭，然而石頭還是跟以前一樣沉默不語。
頃刻之間，如浪潮般洶湧的憤怒化為吼叫，全身因為憤恨與挫折而抽搐，他發狂地
敲打桌面，直到拳頭受傷為止。
他不是國王。
他可悲的抗議在城堡內所有的走廊迴響，不論是廚房的小雜役，或在豬圈泥漿中行
走、在雨中攪拌大麥麵粉的養豬人，還是那些穿著過大盔甲而喘不過氣的年輕侍衛——
他們手臂沉重，痛苦不堪，卻仍然必須一次次練習師傅教導的擊劍技巧——所有人都為
他感到羞恥。
他不是國王。
教堂裡的伊格梅爾闔上雙眼，喉嚨哽咽。她跪在助手前方的一張祈禱台，面對祭壇
上貝雷斯弟兄正在舉行的諸聖瞻禮節彌撒，她為高盧的靈魂祈禱。
她的身邊有一只搖籃，女兒莫格絲正蓋著貂皮安詳地睡著。高盧的女兒……她內心
深處腐敗的果實……他不是國王。
***
雨終於在早上停止了。儘管濕氣很重，精靈還是成功地找到足夠的乾木材，好替湖
水四周一團團的營火添加材火。
整個下午，天色如此陰暗，夜晚就在沒人察覺之前悄悄降臨。突然，一場不間斷的
滂沱大雨凍結了人心，湖邊的草地徹底瓦解成泥濘。木材的爆裂聲與投射在未淋溼的帳
篷上的紅色火焰，讓這些聚集於森林邊緣、住在環境惡劣的茅屋、身心疲倦的眾多戰士
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很快的，他們所有人都聚集在火爐邊，有人類、精靈與矮人，沒有種族之分……那
是幾支來自紅巖山的戰士團體、幾位丘陵邊的打獵者，及少數於黑巖山僥倖生還的矮人
。他們數目不到兩百，都跟在布杭王子身邊，如往常一般小心謹慎、難以親近，混雜於
大批身穿代表男爵或公爵標誌的盔甲武士——嘉爾梅里、里昂耐斯、唐莫內當中，他們
攜帶家眷、僕役與牲口到來。
這裡還有來自北方的蠻人，強壯有如鬥牛，全身毛茸茸，他們在四周迴盪的笑聲就
同鬥牛的怒吼咆哮般響亮。另外，還有從伯斯里楊德森林移居而來的精靈，身上的雲紋
霓衣隨著火焰的變化，時而鮮紅，時而青綠，數目之多難以計數；更別說那些早已棲息
於森林邊緣，或於樹梢頂，或於蘆葦叢邊，好欣賞這難得一見的景觀的精靈。
漆黑的夜晚一來到，數量龐大的火堆好比一場壯觀的祝融之災，照亮了天邊與湖岸
，直到亞法隆模糊難辦的邊緣。
這天晚上，可以清楚看見全島，它是那麼遙遠，難以接近，但至少可以遠遠眺望…
…這裡有足夠的蜂蜜酒和葡萄酒讓大家大醉一場，但還沒有人開始喝酒。火爐上燒烤的
全牛香味折磨著每個人的腸胃，卻還沒有人開始大快朵頤，甚至包括矮人。
今晚是撒和之夜，這是古年曆中的大節日，意思是「團聚」。這是屬於亡靈的夜晚
，連接塵世與死亡的唯一通道，這一晚每個人都小心提防已經失蹤的生靈，希望他們的
靈魂得到安息，忘卻在世時的苦難。
所有的矮人、精靈與人類，其中包括了那些已經改宗的人，儘管他們相信的並不是
同一個天堂，但大家仍然一同分享靈魂的拯救與安息。不管人們給它取了哪種名字——
撒和、諸聖瞻禮節或是萬聖節——這都是一個叫人心驚膽戰的夜晚；冰冷的亡靈會輕觸
生者的臉頰，失蹤的亡靈在此接受活人的禮敬，藉此獲取新的能量，好繼續他們拯救靈
魂的漫長旅程。
此刻的湖水一片寧靜。不過，很快的，大風吹起，波浪開始拍向河岸，每一次的浪
濤都攜帶了不知多少無形的亡靈。
烏戴爾站在一座可以眺望整座營地的小丘陵，雙眼沒有一刻離開過小島。蓮安娜的
聲音不停在他身體內流動，宛如一陣無人察覺的私語。他背對丘陵升起的火堆，完全沒
有意識到所有專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是如此靜默，連梅林都不敢打擾他。
他們一共有九個人圍在火堆旁。布杭的兩隻手則壓在一把跟他一般高的斧頭上，他
早已明白，蓮安娜與烏戴爾現在可說是一體。所以他仍然向蓮安娜報告了紅巖山戰役的
細節，轉達老國王巴德溫的訊息，然而他不知道蓮安娜早已從烏戴爾的記憶中得知了這
一切……站在他身邊的是弗易德，北方平原蠻人的領袖，或者可說是僅存的蠻人領袖。
他上半身裸露，並繪製了紀念亡靈的圖案，臉頰因為紅褐色的火光顯得紅通通的，身材
和一座高塔並無二致，壯大又高聳。他以前曾陪伴蓮安娜與烏戴爾追尋精靈蓋爾的足跡
，而現在他已準備好，不論這次將前往何處，他必忠心跟隨。不過，沒有人試著跟他解
釋此刻的情況到底是如何。
靠在他身邊的是老祭司葛溫迪奧和朵里安王子，相形之下，他們顯得十分瘦弱與蒼
白。對烏戴爾來說，看見他們，甚至能跟他們說話，一樣是令他讚嘆不已的經驗。
這是第一次，他覺得在自己體內的完全不是自己，使用精靈的語言和他從未謀面的
生靈說話，將朵里安王子抱在胸口，親吻布羅德蔚絲，拭去老葛溫迪奧的眼淚……他們
看起來似乎透過他的形體看見蓮安娜，彷彿烏戴爾根本不存在。也許，當他再次與昔日
夥伴重逢，也正是烏爾方以他之名號召而來的男爵們重逢時，蓮安娜也會有相同的感覺
……烏爾方就站在一旁，下巴留著一道被精靈弓箭所傷的疤痕，身穿貴族領地的象徵，
那是一隻吐出舌頭的黃金獵狗28，站在他身旁的則是索爾嘉勒的艾倫，她是這裡唯一的
女性，再加上嘉爾梅里的里歐公爵，他胸前的護甲正因炭火而閃閃發光。
當風開始吹起時，梅林往火爐扔了一把檞寄生。緊接著，一束火花脫離火焰往黑暗
的夜空飛去。
湖面開始濺起漣漪，靠近野草邊的湖岸發出格外叫人緊張的汨汨水聲，所有靠近火
盆的人都開始感受到這股逐漸滲入營地的冰冷。
年輕的精靈少女在人類的錯愕下，開始輕解羅衫，將雙臂伸向天空，以她們裸露的
胸部供給這些流浪的亡魂新的能量。他們的祭司與吟遊詩人開始唱起一種奇怪單調的旋
律，一遍又一遍，總是同樣的刺耳與沉重。當他們開始如動物般格格叫時，情況更顯荒
謬，然而當他們的聲音尖銳嘶啞到無法承受的地步時，又叫人感到不安與惶恐。
矮人則於火堆旁圍成兩圈同心圓，他們以單調規律的步伐連續踩踏地面，一面低吟
著有如進行曲的古調。人類兩手合掌，跪地祈禱，每當冰冷的亡靈經過時，總是不住發
抖。
方才湖面只被微風吹起的漣漪，現在馬上就快成了名符其實的暴風雨。震耳欲聾的
颳風在湖面掀起一陣陣強大到足以拍打向森林橡樹的巨浪，狂風呼號之間夾雜了尖銳的
嗚鳴，有時候又突然傳出病態的嘶啞喘氣。
驚駭、無比的恐懼，死亡是有形且可觸摸的，就像一道湍流湧入活人的行列之中…
…烏戴爾張開雙臂，身體在狂風中搖晃，就在一陣陣的影像與聲音之間，他想起珍貴的
回憶，還有其他自己一點地不知道的故事。
28黃色的盾牌上有一隻紅色的獵狗。
那些在他懷中死去的朋友，提斯米、羅德利克，還有那些死在他刀下的敵人。消瘦
的精靈、令人生畏的模糊形體，然後，眼前出現了一個瞬間消逝的神聖景象，那是一位
神祇在他臉上吹氣。
突然之間，他在這些亡靈當中認出父親的臉龐。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嗝，張開眼睛
，所有的鬼魅也在瞬間消失無蹤。然而，那的確是西斯德杭……「我的父親！」
狂風倏地停止，讓很多人因此失去平衡。
營地到處可見目瞪口呆的活人搖搖晃晃，甚至有如被切掉細繩的木偶跪倒在地。經
過一段詭異的靜謐後，人們又再度聽見烈火的爆裂聲。
烏戴爾覺得自己被掏空，太過疲憊而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內心因為那些出現在眼前
的恐怖景象而騷動不已。從那些轉瞬即逝的回憶到神祇的啟示，還有那個糾纏他的景象
……父親的臉龐出現在這群亡靈當中。
他再次感覺到聚焦在身上的眾多目光，但卻是梅林開始說話。
「仔細聽我說！女神的民族們，在你們的亡靈面前，聽我說！我是米爾汀，精靈的
兒子！我是梅林，也是人類的兒子！屬於樹木及空氣的貴族，達格達聖爐的守衛者，神
聖智慧的聖杯，聽我說！」
屬於這片大森林的精靈們布滿整座營地，直到艾里楊德國度的邊緣為止，互相聚集
在一起，雙眼緊盯著眼前這位孩子氣的男人。
「你們，人類，屬於海洋的民族，仔細聽我說！你們的寶物是法爾里亞，地底的聖
石。無論如何，你們不應該容忍一位假國王的纂位。聽我說！」
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士兵或蠻人、廚役或僕人，都同時感到自己的內心深處
強烈地迴盪著梅林那如銀鈴般的童音。
「屬於土地的矮人，人們偷去了你們的寶物，迦勒瓦茲，也就是王者之劍、神聖的
努德寶劍，眼前這一大片的人群，就是為了要還給你們正義！」
梅林暫停一會兒，夜晚的寂靜再次籠罩這件湖邊的草地。木材堆早已漸漸燒盡坍垮
，只剩下零星的火花與火焰。他的雙眼反射出無數閃爍的光芒，頭盔、長矛尖、盔甲，
就像一群正在緩慢移動的金龜子外殼似的。
就在這一大片群眾當中，某個角落裡的矮人團體正熱淚盈眶，他們身繫著全民族的
唯一希望……「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一個民族！」梅林喊著，「而且也不是只有一位神
而已！這就是世界的秩序！眾神希望這個世界有猛獸與羊群，有水底的怪物與天空的飛
鳥！女神創造了四支民族，精靈、人類、矮人及怪獸，分別賜與他們力量，為的是讓各
個民族彼此抗衡！在你們當中，那些曾經參加對抗「無名之獸」的十年戰爭的人，那些
了解武器與和平的智者，還有那些明白沒有一個民族能單獨掌管世界的人，請轉我說！
再這樣下去，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將隨之消逝……所有的：猛獸與羊群，怪物與天空的
飛鳥，還有這個世界，都會陷入這個空無的宇宙中……那一天將是世界末日的到來……
」
他最後幾個字聽來像一陣低語。烏戴爾一陣感動，但頻頻擔心地看著他；因為梅林
看來好像瀕臨虛脫邊緣。就在此時此刻，梅林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一個長得太快的孩
子，孤單一人，羸弱的肩膀背負著這個世界無窮的悲傷。
騎士向他伸出一隻手，然而梅林立即以手勢制止他。他短短地望了烏戴爾一眼，露
出一抹微笑後繼續他的演講。
「明天，新的一年就要開始了，」他說，「也就是明天，我們要開始朝通往洛特的
道路前進！這一刻，你們已等了將近一年……也許今天晚上，他們認為你們都已經死了
。也許，從王國的這一端到另一頭，他們正為你們燃起撒和之夜的木堆……」
雙眼低垂的烏戴爾，思緒飄離演講之外。他的胸臆被各種矛盾的情緒占據，就好像
蓮安娜在體內燃起一陣亢奮的激動，然而他身為人類的那部份卻始終無法相信這場魔法
……他真的待在亞法隆整整一年嗎？在屬於妖精的島嶼上，時間的流逝是否有所不同？
他回想起之前在島上那些讓他充滿驚奇、變換迅速的雲彩……也許這正是一個預兆。
突然，他意識到梅林聲音中的變化。孩子氣的男人向他伸出手臂，當烏戴爾順勢抓
住他時，他便將烏戴爾的手舉向前方。
「他就是你們一直在等待的人！雙龍，他同時是人類，也是精靈，因為皇后蓮安娜
就在他體內，並藉著他的嘴巴說話！」
「不！沒有人可以替精靈說話！」
營地另一端傳來的叫聲引起一陣軒然大波。當這個不速之客經過時，群眾便於木堆
之間慢慢退開，小丘陵上的每一個人，梅林或是烏戴爾，都尚未認出他的身分。終於，
一組團體退離他們的視線，他們看見這位不速之客了。
拉登。
他邁開步伐，大步往前走，一手持著銀寶劍。當他與群眾的視線交會時，喧嘩聲立
刻轉為一股無法形容的嘈雜。
這一年來，拉登無所不用其極地蹂躪羅格斯王國，那些失去愛人、農莊或軍用品的
犧牲者都是無辜的。至於那些精靈戰士，大部分都對他毫無理性的屠殺感到厭惡而背棄
了他，現在再度見到垃登，便讓他們感到無比恥辱。
在還沒來得及阻擋拉登之前，他已經爬上丘陵，一把抓住烏戴爾的衣服，舉起寶劍
，臉孔因為極度的仇恨而扭曲。
他們兩位的身材相近，然而騎士卻有高人一等的力量，他一動不動，亦不見任何抵
抗的舉動，只是專注望著高地精靈的國王，他張開嘴唇開始說話，然而聲量之小，唯有
他們兩個人才聽得見。
拉登立刻放下手臂，一臉驚恐。烏戴爾的眼睛改變了，那雙綠眼眸如此清澈，幾乎
接近金黃色，那是蓮安娜的眼眸。而蓮安娜，她正藉著烏戴爾的嘴巴，喃喃唸出一道致
命的法術：「
Llandonaelfaetheling,restanaefre.Restanaefre,haelhlystan!」
精靈的眼神開始模糊不清，眼皮往下垂，全身不停地抽搐，如眼淚般的鮮血從眼眶
流出，覆蓋了整張臉龐。
「烏戴爾，不要！」梅林在身後低聲地說。
沒有任何反應。
「蓮安娜，我求求妳！」
雙龍轉頭望著他，就在此時，梅林窺見如黃金般的眼眸，那甚至是雙具備神聖力量
的眼眸……然而這雙眼睛早已模糊不清，烏戴爾低下頭，身體立刻放鬆下來。
拉登就在這一陣極端的抽搐中，扔下手中的寶劍，完全崩潰地跪在騎士面前，臉孔
朝著土地，像一個斷裂的木偶，模樣極盡悲慘，又像一位溺水者般不停打嗝好重新呼吸
，雙眼灼燒的血液也在同時化入塵土。
就這樣，三支聚集在此地的民族帶著一臉驚愕，見識了雙龍無比的威力。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法爾里亞的低吟】
戰爭像一陣嚴冬的寒風，蹂躪了整個羅格斯王國。自從康伯內的埃斯康公爵的軍隊
以寡擊眾，在坎伯里最大城市卡居鄂的城牆之下被全數殲滅後，一陣恐慌使人們在還沒
面對雙龍的軍隊前，就已嚇得魂飛魄散。
埃斯康公爵曾眼巴巴地等待攝政王承諾的援軍，每天都盼望從偵察兵身上得到新的
好消息。然而綠精靈早已事先超越雙龍的軍隊，只要有人膽敢冒險離開這座築防城市，
就必定落人他們早已設下的埋伏。
某天黎明，城牆的守衛急急敲響警鐘。
遙遠的地平線就像事先謠言所傳說的一般，布滿了一枝枝鮮紅的焰形旗，上面還繪
有一隻金黃色的龍頭。這隻龐大的軍隊準備直接攻擊，根本不需要紮營，他們就如同決
堤的洪水湧入城中。
康伯內陣亡了，如同許多人一樣，死在一位憤怒的矮人戰斧之下，或死在精靈射出
如傾盆大雨般的弓箭底下。當人們找到他的屍體時，其慘狀幾乎讓人無法辨別究竟是誰
殺了他。
不過，軍隊並未進行任何屠殺，也沒有任何掠奪行為——這一點要讓北方的蠻人理
解，可得花上好一番唇舌——因此有關雙龍軍隊異常寬大、仁慈的說法，掩蓋了軍隊進
攻時的殘忍無情。此後，軍隊直到抵達洛特之前，再也沒有遇見任何抵抗。
一路上的城市、鄉鎮與村莊的武裝人民，不管是因為膽怯或因為信仰，不論是熱忱
或是憂心，都一律加入雙龍的軍隊。
很快的，一支蔓延好幾哩的龐大步兵隊形成，就好像整個世界一起行走；後方的僕
人推著滿載穀粒或啤酒的沉重推車，其後跟隨一群群由牛豬與綿羊組成的行列。當然，
這整支隊伍當中還夾雜了小偷和妓女、小孩、老人、侏儒商人和假祭司、藥師和殺手、
鐵匠、皮革匠和一位由矮人領著的盔甲師傅，裝備狼牙鍊錘或長柄鐵叉的農民，勇敢地
和穿戴盔甲的騎士並排行進，甚至還有手中拿著祈禱書的修士。一路上，有小孩誕生，
有疾病，也有死亡，有偷竊與犯罪，有人上吊自殺，有人藉機復仇雪恨；然而什麼都無
法阻止這股巨大的洪流。
烏戴爾什麼都沒說。他只是走在最前方，其他人跟隨著他。緊跟在側的是北方蠻人
的領袖弗易傳，他發揮了貼身保鑣的功用，好讓那些由結社派來的頑強殺手能打消念頭
，然而這種細心根本無用，幾乎可說微不足道……如果想要暗殺烏戴爾的話，得先抵抗
一群由人類、精靈與矮人組成的軍隊，而每個人都對他懷抱無限崇敬，隨時準備為他犧
牲自己的性命。再說，雙龍難道不會自我抵禦嗎？不是有人說，他憑著一個簡單的眼神
就能殺人嗎？
每天晚上在營地的火爐旁，精靈的吟遊詩人或人類的抒情詩人，會開始在他們的詩
歌當中加添幾節以描述每天發生的一切。
那些最年老的、曾經一同經歷撒和之夜的人，比手畫腳地描述那些大營火、亡靈冰
冷的氣息、各領袖的聚集和敗陣的國王29拉登所受的羞辱；還有那場壯烈的卡居鄂之戰
，儘管康伯內的埃斯康公爵對城中的高塔感到自負無比，自信無人能攻克這座城，整座
城還是在幾小時內就被攻陷……雙龍的軍隊裡，不論是刻苦耐勞的男人、雙手結繭的農
民，還是那些穿著皮衣、舉止拘謹的弓箭手或矛兵，都對精靈的高貴、歌曲的美妙，還
有他們習慣戴在手腕上的銀手鐲著迷讚嘆不已。矮人也不再故步自封，老是待在自己的
角落，尤其是有酒開懷暢飲時……這一場經歷，對那些自出生以來從未離開過鄉村、森
林或高山幾呎之外的人來說，簡直是場奇蹟。
過沒多久，即使曾是最親密的朋友，也開始和雙龍保持一定距離。剛開始是出於尊
敬，漸漸的，是出於恐懼。
烏戴爾跟以前不一樣了。有時候他和布羅德蔚絲一離開就是好幾個鐘頭——而軍隊
中的男人受到領袖親身經歷的鼓舞，開始紛紛對軍隊的精靈少女獻殷勤——他有時候和
老祭司葛溫迪奧用沒人聽得懂的語言商談，有時則和這位處於梅林保護之下，身為半野
精靈的羅勒濟菲商談。他對於卡居鄂的潰敗沒有表達出任何感覺，沒有喜悅，也沒有憤
怒，就好像攻下坎伯里最大的防禦城市對他來說，根本就無關痛癢。
看起來，只有梅林能夠毫無顧慮地接近他。每個夜晚，當蓮安娜的力量離開了烏戴
爾，梅林便看顧他睡覺，看他發燒說囈語，臉頰還流下筋疲力盡的淚水，此時烏戴爾單
純只是他自己而已。有時，短短數個小時，他變回烏戴爾的身分，重新和弗易德、布杭
或烏爾方聚在一起，此時他們才得以開懷大笑，向他敘述人們對雙龍流傳的軼事。
不過，一到隔天早上，當其他人矇矇矓矓清醒，身上遺留著昨夜聚會的疲倦時，雙
龍已騎在馬背上，往洛特的方向筆直前進，完全無視身後這一大群匆匆忙忙想趕上他的
軍隊。
終於，他們來到了目的地。
29這裡指受傷的國王。
不過，他們還必須等上好幾天，直到聖誕節前夕。這段時間內，索爾嘉勒的艾倫女
公爵負責的後防軍隊將與他們會合。
當雙龍的軍隊終於抵達的那天晚上，天空開始飄雪。隔天早晨，眼目所及盡是一片
白雪。蒼白的天空和地平線合而為一，連蒸汽浴的水都結冰了。這一片潔白無瑕的景色
當中，唯有綿延全城的高塔繪出一道明顯的黑線，看似有如一座花崗岩形成的懸崖，陡
峭而陰沉。
精靈率先於聖誕夜期間偷襲，此時傳出的鐘聲正催促信徒前往教堂。精靈有如一群
昆蟲般靈敏，悄悄地於平原散開，白雪正好掩蓋了他們奔跑的輕微聲響。
當偵察台的守衛發現他們時，已經太遲了，他們早已遍布城牆，忙著架設梯子，或
向城牆邊突出的城垛拋擲鐵鉤。這漫長的數小時以來，雙龍安靜地佇立於一座高聳的斜
坡，凝視著他們。然而，在這段時間當中，大部分等待的軍隊都不清楚究竟精靈的偷襲
進行得如何。
黎明終於降臨，這時所有藍色的生物都已占領了護城河牆上的箭孔，他們開始焚燒
城門，此時剩下的軍隊才開始就戰鬥位置。
人們沒聽到任何叫聲或呼喊，只有那令人心慌、數千雙腳一齊踩踏雪地的隆隆聲、
皮革和盔甲的摩擦聲、戰馬的馬蹄聲。
烏戴爾處在這支安靜的隊伍中和他們一同奔跑，身上沉重的皮盔甲讓他氣喘吁吁。
他沒戴頭盔，雙手拿著尚未出鞘的佩劍，雙眼凝視眼前焚燒的大門，那就好像野獸的血
盆大口將要吞噬所有的軍隊。
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自己的喘氣和踩在雪地的奔跑聲。他好像沒聽見身邊那些
中箭的士兵，和那些被城垛扔出的石頭擊中的士兵所發出的尖叫，也沒聽見被軍隊踩過
的垂死者的呻吟。
無數的梯子已經架設在城牆周圍，上面擠滿緩慢往上攀爬的小黑點，偶爾有人凌空
跌落，然而這波攻勢早已無法抵擋。精靈活像一隻隻蜥蜴攀爬城牆，完全不需要繩索，
高盧的紅白軍旗已經一面接一面從高高的偵察台上倒下。
烏戴爾跟著軍隊抵達城裡，驚異地重見這些熟悉的景象，軍隊的廣場和從低矮城區
延伸到城市高處的星型街道，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象了。他沒有下達任何命令，
也沒注意誰在他身邊，逕自往城堡的方向前進。
他拐過一個街口，一陣意料之外的攻擊像塊燒紅的鐵塊鑄印在他的手臂上。他眼前
出現一位面帶冷笑、戴著頭盔的男人。男人迅速抽出一把銳利的短劍，上面已沾滿了他
的血跡。
在那一秒鐘，他們面面相覷，在烏戴爾表現出驚慌的同時，男人轉向他的同伴，語
帶興奮地說：「他在流血！」他喊著，「這只是個平凡的人類！我們可以殺掉他！」
烏戴爾用盡全身的力氣撲向男人的肩膀，兩人一同滾在地上，接著他很快站起來，
終於拔劍出鞘。
男人比他慢一步，然而他再也無法起身了。一個如野熊般毛茸茸的蠻人以戰錘朝他
用力一揮，力量之大，早已砸爛了他的頭盔和底下的腦殼。然而，他們面前出現了十幾
個敵人，個個看起來既野蠻又嚇人。
烏戴爾使出渾身解數砍斷其中一人的脖子，接著抽出劍，準備以同樣的動作迎接眼
前另一個面目可憎的敵人。但接下來，他卻無法再輕鬆駕馭他的佩劍，眼前的人影漸漸
變得一團混亂。
於是，他們以拳腳開始互相攻擊，像瘋子般抓住對方的喉嚨，流出溫熱的鮮血，根
本無法張開眼睛看清眼前形勢。
烏戴爾感覺有個人抓住他的小腿，腳下這個男人已經開膛破肚，使勁大喊著，因為
烏戴爾並沒發現自己正踩著他的內臟。灼燒的鐵劍再次刺穿烏戴爾的盔甲，傷及肉身，
令人驚恐的死亡閃過他的眼前。
那甚至是一種確定，確定自己將死在這些殘暴的拳腳之下，倒臥在血泊之中。
此時，蓮安娜的聲音再次從他的嘴巴現身，憤怒地蹂躪眼前的敵人。這個恐怖的聲
音隨即帶來殘酷至極的景象，以致當烏戴爾在這些不成人形，瞬間被切塊、被壓碎，骨
頭和血肉模糊不清的肉體之間行走時，止不住的淚水不斷流過他的雙頰……弗易德就這
樣發現他站在那裡，全身布滿血淋淋的肉塊，頹廢沮喪地走過街道，全身不住發抖，雙
手緊握已經斷裂的寶劍。
蠻人連忙用一團白雪擦拭烏戴爾的臉龐，白雪馬上染為鮮紅，接著繼續擦拭他的手
臂，並一腳踢開旁邊一間破房子的大門，受驚嚇的人家蜷縮於一角，弗易德將他安放在
床上，不願有人看見他這副模樣。
當蠻人轉身時，他看見角落驚慌的人家。
「全部給我滾出去！」
他將長劍擱在桌上，將一盆冰涼的清水往自己的臉頰潑去。他就這樣坐著喘氣，太
陽穴還不住跳動，雙眼迷失於一片虛無當中。
外面的街道淌著血跡，充斥著死者的悲怨……弗易德只是一個單純的人，一個生活
在和黑暗大地相鄰的土地上的蠻人，隨時準備好戰鬥或在地上打地鋪，和森林裡的野狼
爭奪獵物，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除了加拉漢這個被他收養的年輕蠻人之外，加拉漢
在被收養之後，總是四處跟隨他。
弗易德的手上沾滿了無數敵人的血跡，然而他卻從未見過這樣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
。
***
烏戴爾尖叫，從惡夢中驚醒。他的夢中老是這些恐怖的、被撕碎的、被扯裂的臉龐
；在這些惡夢當中，還有他父親西斯德杭的雙眼，看起來好像在求救一般……他每次都
需要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從滿是腐味的惡夢中清醒，重新恢復他的心神。
他躺在一張舖著亞麻床單和一床可能是用水獺皮織成的棉被上，這間大房間全是掛
毯，窗戶邊則是漆布窗簾。他看見梅林站在其中一個窗邊，於是想要起身，然而一陣痛
苦隨即穿透他全身。
「不要動！」孩子氣的男人邊說邊跑向他。
烏戴爾重新讓頭枕回長枕。此刻，連呼吸都成為一種苦楚，只要使一點力，就會汗
流浹背，纏在手臂上的繃帶馬上暈出一灘新血跡。
「如果是別人的話，早就死了一百次了，」梅林說，「你的兩側都受了傷，一邊的
肺部被刺穿，右手右腳都被短劍刺傷，而滿身的淤青足以讓你看來像個精靈！」
他對自己的笑話感到滿意，輕輕笑起來，然而烏戴爾卻不了解，甚至無法欣賞這個
戲謔的玩笑。
「我們在哪裡？」
「我想這是伊格梅爾的房間。」梅林說著，往四周瞥了一眼，「總之，這裡是最美
麗也最安靜的房間……恐怕城堡其他地方都有點雜亂。」
「那……伊格梅爾呢？」烏戴爾痛苦地問道。
梅林帶著狡詐調皮的神情看著他，態度跟以往一樣惱人。
「皇后不在這裡，」他最後終於說道，「高盧也不在……你能夠想像嗎？留下他的
軍隊單獨抵禦洛特，自己則膽小地不知逃到哪裡去？」
「堂尚蓋爾……」
「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沒想到他會帶走皇后。」
烏戴爾看著他，每回呼吸時便眨眨眼，痛苦絲毫沒有減輕，好像全身都被擊中要害
似的。
「來，」梅林說，「喝下去……它會讓你睡覺，這是你現在最需要的。等到你重新
恢復體力時，我想蓮安娜會自己醫治你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寶劍……」
「喔，對了！王者之劍……矮人正四處尋找它，相信我，他們對藏匿東西這檔事清
楚得很，尤其是在岩石當中。可憐的布杭簡直亂了陣腳……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咒罵到
這種程度，但他們依然沒找到。王者之劍不在這裡了，要不然我可以感覺到的……」
烏戴爾覺得眼皮沉重，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當他再次張開眼睛時，梅林依舊在他
身邊，而其餘一切似乎都在搖晃。
「……伊格梅爾呢？」他喃喃地問。
梅林驚愕地望著他。烏戴爾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藥劑已經發揮作用。他出
汗的臉頰反映出連日戰鬥的痕跡，髮辮到處是乾掉的血跡。那是他的血，或是其他人的
血。梅林看著他陷入昏沉的睡眠中，接著坐在枕邊仔細觀察他，好像從未有此機會似的
……在雙龍烏戴爾的身上，散發出一股無法抵抗的強大力量，和一種使人不禁憐愛他的
脆弱感。孩子氣的男人又想到那句古諺：Kariaddaourouaned，兩位皇后的摯愛。說的
一定是他沒錯……可惜，這句古諺的結局是悲劇。就從他出生之後，一切都將開始失序
……這個世界裡僅存的希望，都將被烏戴爾攪亂。
***
烏戴爾活像一個小老頭般，緩慢地往前走，沒有一個人攙扶他，寶劍被當作拐杖使
用。整條走廊，從伊格梅爾的房間一直到最高層的大議會門前，立著軍隊的每一員，不
分種族，手肘連手肘，整齊肅立，形成一道露出敬意、綿延不絕的人牆。而這些人的尊
敬和對他的要求自然是不要讓他們失望。
梅林以儀式般的節奏在前方帶路，眼神莊嚴。隨著架設於走廊一個個的火炬架，那
頭如白雪般的白髮在頭頂上形成一個光亮的頭盔，正好與一身灰藍的長袍形成對比。他
依舊如往常般，臉上帶著諷刺的神情，一副放肆青年無憂無慮的模樣，然而很多第一次
看見他的戰士，都立刻強烈感受到一股壓迫感，因此沒有人敢和他作對。
儘管烏戴爾重傷未癒，腳步蹣跚，所有人的心中仍充滿驕傲，甚至有人在他經過時
，跪地以示尊崇。
這是雙龍第一次佩帶著屬於自己的顏色：一件垂至腳踝的紅長衫，一隻龍正吐著火
焰，是隻四足的金龍圖像。身後的所有人——公爵和男爵，甚至是高地精靈的朵里安王
子，還有布杭領主——也都穿著屬於自己身分的衣裳。伴隨著城堡的合唱團莊嚴又緩慢
的詩歌，他們安靜地前進。
我是海洋的風我是海洋的波浪我是海洋的聲響我是經歷七場戰役的鬥牛我是岩石上
的禿鷲我是海洋的鮭魚我是人類的丘陵我是藝術的代號我是軍隊的尖兵等著戰鬥這是一
首十年戰爭期間流傳於老戰士之間的凱歌。這首進行曲力量之大，足以撼動石牆，而所
有人的音量如導火線般漸漸升高，迴盪於所有走廊之間，直到梅林終於抵達大議會廳的
門口。
此時，只有幾個人目睹這個景象，然而所有人很快都噤聲不語。每個人都屏住呼吸
，每個人都想聽到它。
梅林打開大門，迅速往旁邊一側，好讓烏戴爾單獨一人進入。
騎士起先停在牆角，看著這個往日聚集所有自由民族國王的房間：大議會的殿堂，
這是他和昔日夥伴還穿著貝勒儂國王尚未失去光榮的軍衣時，一直守護的廳堂。這間被
高盧棄置的廳堂，已修復成往日的華麗。一張巨大的青銅桌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桌面
在火光的閃爍下發出光芒。就在桌面中央，鑲嵌著永不分離的法爾石。
人類的寶物……烏戴爾深深地吸口氣，接著抬頭挺胸，站得筆直。他的心從未如此
劇烈跳動過，耳朵仍因剛才的凱歌而嗡嗡作響，他再次克制心中那個恐怖的念頭：或許
，什麼都不會發生。
於是，他像一個投湖的人再往前走一步。
剛開始他只聽見微微的顫動，然而每當他往桌子和被鑲嵌的聖石的方向前進時，石
頭的低吟愈來愈密，愈來愈強，愈來愈尖銳。
最後，當他抵達桌緣，用手觸摸法爾石時，石頭的低吟強烈到城堡每位戰士都能清
楚聽見。
他們歡聲雷動，掩蓋了法爾里亞的低吟。
烏戴爾就是國王。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堂尚蓋爾】
伊格梅爾跪在一扇狹窄的窗口旁，夾帶飄雪的颶風不停猛烈吹入，她直打哆嗦，臉
頰因冷空氣而緊繃，頭髮還夾著一片片的冰霜。
這裡實在冷得無法祈禱，甚至冷得無法再相信上帝，而此刻院長伊爾圖的祈禱，顯
得如此冗長無味。
她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回憶。那是在夏天，好幾個月之前，在那間尊貴又優雅的
祈禱室，空氣中還散發著清淡的玫瑰花瓣香，那是她的女侍每天早上固定灑在地板上的
。
那一天，她跪在主教貝德溫的身邊，他也祈禱了好長一段時間。也許這是他們在修
院中所學會的一種把戲……這個想法讓她忍不住笑出來，然而這一段追憶只會讓她更加
陷入此刻所承受的悲慘境遇中。
伊爾圖只穿著一件粗呢長袍，好像想藉著科爾奴艾耶的嚴冬，一種冰冷的苦行來懲
罰自己。他的臉龐蒼白消瘦，配上奇怪的髮型，下巴絮狀的鬍鬚和肩膀周圍的兜帽，兩
者顏色過於相近，反讓人分辨不清；他的身材瘦弱，和貝德溫的肥胖相反，臉色看起來
就跟這個狹窄又煙霧瀰漫的房間一般淒涼。
這裡，灑在地上的不是玫瑰花瓣，而是準備吸收浪花和融雪所帶來的濕氣的麥桿。
這兒和洛特的皇宮一點都不一樣……這張床佔了大部分的空間，她的女兒莫格絲正
安靜地在旁邊的搖籃裡睡覺。此處不是專門祈禱的場所，然而在堂尚蓋爾是沒有教堂的
存在的，況且，這裡也不太可能有其他的房間。
高盧的城堡其實只是一座建造於海洋環繞的半島上的堡壘，看起來像個島嶼。此處
的地形，就像個突出海面的拳頭，唯一一條進入堡壘的通道是條狹窄的山脊，波浪在四
周不停地拍打，遠處還有一間小要塞阻擋。
這裡的牆壁以平坦的石塊堆成，並用灰漿沾黏完成，看來光滑又粗糙；牆上沒有任
何加以修飾的掛毯，也沒抹上石灰讓它感覺明亮，或藉此塗平凹凸不平的表面；那些在
黃昏之前就必須點燃的脂燭，不時發出燒焦的油味，還有一種混合了尿液與煙臭的味道
充斥於每個角落。
堂尚蓋爾冰冷的濕氣讓伊格梅爾感到絕望，在這裡，人類變回了野獸，全身裹在毛
皮與污垢當中，好讓自己暖和，他們幾乎永遠都醉醺醺的，好抵禦夜間站哨的艱苦。當
他們喝醉時，他們的眼神也就愈加無畏周圍的艱苦了。堂尚蓋爾的女人並不多……夜晚
最為糟糕。當火爐不再旺盛，寒冷讓床單都結了霜，凍結了鋪在地上的溼麥桿。
自從有一天，她發現搖籃裡的莫格絲動也不動、臉頰發青，全身不停打冷顫之後，
伊格梅爾就和她一起睡在床上，把女兒緊緊抱住，好溫熱她的身體。這樣一來，她自己
幾乎無法入睡……他們到這裡不過才幾個禮拜，然而她僅存的求生意志已經耗盡，就像
高盧一樣，無疑的，也像所有在這兒駐防的男人一樣，她覺得自己早已死去。
今天早上，當伊爾圖及隨行一大批被雙龍的軍隊驅除的修士抵達時，皇后懷中抱著
莫格絲跑出來迎接他們。
院長來到這座堡壘，讓她心中充滿如孩子般的喜悅，好像他是來釋放她的，好像他
要替她的苦行作個了結。院長先替她們兩個人祝聖，接著他緊緊摟住皇后，這個衝動的
舉止就像一個從船難脫險的人，激動地抱住其餘的生還者一樣。不過，話說回來，這不
就是他們的處境嗎？
接著，白雪中斷了他們激動的情緒，於是他們躲進這間淒慘的房間，儘管有一團火
爐和過於潮濕的木材因焚燒而發出爆裂，卻沒有人能真正取暖，壁爐裡發出的燻煙比溫
暖更甚。
突然，莫格絲在搖籃中抖動，隨即哭了起來。伊格梅爾趕緊站起來跑向她身邊，根
本忘記要在起身前於胸前畫十字。當她看見自己的孩子如此蒼白，心頭一縮，用自己的
嘴唇貼近她冰冷的臉頰。
「如果我繼續待在這裡的話，她會死的。」她說著，一邊以身上的毛皮披肩蓋住莫
格絲。
院長沉著地在胸前畫十字，安靜起身。他整一整身上的粗呢長袍，往前走到壁爐旁
，用腳翻動木材。他一直保持安靜，直到奶媽坐下來開始餵奶，中止了嬰兒的哭聲為止
。
「我從未停止詢問上帝的旨意，」當伊格梅爾走到他身邊時，他這麼說著，「所有
這些我們承受的打擊……好幾年的努力，在短短幾個月內化為烏有。這就好像祂遺棄了
我們，就好像祂要考驗我們的信心……」
伊格梅爾被伊爾圖不堪負荷的表情觸動心緒。他以往靈活的雙眼如今卻蒙上了疲倦
，而整片天空似乎都壓在他的肩膀上。
「雙龍烏戴爾已經攻下洛特，」他接著說，「不過我想妳應該已經知道了……攝政
王這一次是對的。如果你們兩個人沒有逃走的話，今天你們就落在他手中，而一切都將
失去。」
伊格梅爾露出諷刺的表情。不，我的神父，一切早已失去了……「他就好像一陣吹
過荒原的風，」他喃喃自語，眼睛凝視著爐火，「他的勝利有種超凡之處，現在沒有人
敢抵抗他。我懷疑，現在還有誰能阻擋得了他。」
他以詢問的眼神望著皇后，但她什麼都不回答。
這位聖人的眼睛流露出害怕之情。這種迷信的恐懼讓她想起高盧，還有那些跟隨著
來到這個世界盡頭的人，他們臉上都會表現出一樣的驚慌。不過，從這些人的表情看來
，他們的心中都藏著一個疑問，一個相同的請求，而她選擇了拒絕回應一途。
伊格梅爾遲疑了一會，接著她握住伊爾圖的手，強迫他看著她。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我的神父……他已經不是以前的烏戴爾了，您自己也知道
。他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一種……」
她突然閉嘴不語，不過院長猜測到她不敢說出的句子，「一種神，是嗎？妳也這樣
想嗎？」
莫格絲突然打了個噴嚏，這讓皇后剛好可以逃避院長的問話，她站起來從奶媽的懷
中將女兒抱過來。小女孩伸出一隻胖嘟嘟的手，抓住肩頭的一撮金髮，這已經成為她們
之間的一種遊戲，頓時讓她感到溫暖。
「我只有莫格絲而已。」伊格梅爾說著，再次走向伊爾圖，「如果她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她無法度過這個艱困的冬天，或烏戴爾在堂尚蓋爾掀起戰爭，我就會失去一切…
…幫助我們逃跑。烏戴爾不會傷害我的，他會保護我們的。」
「但是……」
上帝的僕人找尋適當的話語，他對皇后剛剛所說的話感到迷惘。
「但妳是皇后！如果妳逃離了高盧，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伊格梅爾的雙眼怒火中燒，她費了一番功夫壓抑心中的氣憤。什麼皇后？是這座四
壁蕭然的城堡的皇后？是這些懦弱之人的皇后？是這些逃走、不敢對抗烏戴爾的人的皇
后？
「我服從您，我的神父。」她以原本不願意表現的強硬口吻說著，「當您要求我嫁
給高盧時，我也服從了您。如果我當初拒絕的話，今天就根本不會在這裡！」
「如果妳拒絕的話，妳早就死了，伊格梅爾。」伊爾圖喃喃地說。
「那好，反正遲早也得死！」
她迅速轉過身去，好讓他看不見自己憤怒的淚水和顫抖的雙唇。
上帝才知道她是不是經常想到死亡，投入虛無，好躲避自己這樣羞恥的存在……然
而今天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說謊。現在她有了莫格絲，這是一個比羞恥和絕望都要
強大的求生意志。
「伊爾圖，」她呻吟著，「為什麼您要那麼做？為什麼您要我嫁給他？」
院長一陣顫慄，對這個直接的問題感到侷促不安，不過他依舊選擇了坦誠回答一途
。
「因為我錯了。」
皇后仍舊背對著他，身子緩緩搖動，哄著莫格絲。
「我錯了，高盧陛下也背叛了我。」他說，「我犯了虛榮的罪，而上帝懲罰了我。
我以為有足夠的時間讓他真正改宗，讓他發現上帝的慈愛，但我失敗了。高盧只是利用
我而已……」
伊爾圖好像又看見那場匆促的婚禮，還有貝德溫主教逃避的眼神，主教用這場儀式
為幌子欺騙了他。不過，貝德溫已經死了，他那墳墓之後的可悲生命也毫無價值了。不
會的，只要他一直和伊格梅爾站在同一陣線，就絕不會有這樣的下場。
「因為我們冒犯了上帝，祂此刻轉身背對我們。」他說，「這場虛假的婚禮，這個
虛偽的改宗，這位假國王……沒有人能欺騙上帝。他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得一清
二楚，祂超越外表與虛偽的假裝，直探人心……」
皇后面向聖人，此刻，聖人的聲音蘊含了所有的權威與榮耀。
「然而，並沒有太多事情改變，伊格梅爾！這個世界永遠都需要一位國王！」
「見鬼，我就是國王！」
高盧尖銳嘶啞的聲音讓他們的心差點跳出胸口。他裹著夾帶融雪的毛皮披肩，眼睛
充血，手插在腰帶上。他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武器，便隨手抓起一把凳子，猛烈地往院長
的方向擲去。
院長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凳子就已飛向他的臉頰。伊爾圖立即倒在伊格梅爾的腳邊
。
高盧已再次抓起凳子，準備完成最後一步，可是伊格梅爾立即居間調停，她動作之
迅速，讓懷中的嬰兒馬上哇哇啼哭。
「如果你殺了他，你將被地獄的火焰焚燒！」她喊著。
高盧仇恨的眼神注視著她們，她和她的女兒，這個永遠都無法統治王國的無用嬰兒
。為什麼她沒帶給他一個兒子！一個兒子，如此一來，羅格斯的王位永遠都是他的血脈
在繼承！
「地獄，是嗎？」
他帶著藐視的冷笑，任憑手中的凳子落在地板上滾動。接著，他慢慢靠近皇后，以
手碰觸她。他的靠近讓伊格梅爾能聞到他口中傳來的酒氣，突然，他扯下身上的披肩蓋
在她們兩人身上。
「地獄只焚燒那些相信它的人。」他喃喃地說，嘴唇和皇后的臉頰相貼，「而我，
我只相信我自己！」
「但你並不足以對抗烏戴爾！」
高盧的臉色瞬間變得跟頭髮及鬍鬚一樣蒼白，輕蔑的冷笑漸漸凝結於徹底的憎恨中
。他一邊點頭，一邊轉身往門口的方向走去。然而，正當伊格梅爾放鬆下來時，她突然
一百八十度轉身，從她懷中粗魯地搶走莫格絲，把嬰兒用力往地上一摔，好像那不是生
命，只是一塊木板而已。
年輕的皇后發出如野獸般的怒吼，朝著地上扭來扭去、哭得呼天搶地的嬰兒伸出手
臂，但高盧卻一把抓住她，完全無視她的拳頭和哭喊。
他將皇后推在床上，此時奶媽早已驚慌尖叫地逃出房間。伊格梅爾想要起身，高盧
卻賞了她一巴掌，接著一把扯掉洋裝的細繩。
她成功地踢了他一腳，但這一次他報以拳頭，直到她半昏迷為止。
她的嘴巴感覺到血的滋味，高盧的身體趴在她身上像隻死驢，豎起來的鬍鬚刮著她
細嫩的雙頰，當他占有她的時候，那就好像一塊燒紅的鐵刮著五臟六腑。
然而，她聽到了莫格絲的哭聲。於是，她停止反抗，絕望地想著，如果她的孩子在
哭，那就表示她還活著……高盧滿足之後，就把皇后這樣留在那裡，她全身裸露，蒼白
地躺在凌亂的床單上，臉龐盡是淤青及淚痕。儘管如此，她依舊很美，撕破的洋裝像一
頂花冠圍在身旁，看來是如此脆弱又溫柔。
如果她能夠愛他就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太老了，甚至比貝勒儂還老還醜，
除了一隻獨眼，還有早已灰白的頭髮與鬍鬚、臉上的長刀疤與皺紋。
皺紋代表了生命的傷痕，而高盧的臉龐帶著這麼多年來的戰鬥與憤恨，皺紋似乎已
成為了一張永遠皺眉與輕蔑的面具，再也沒有什麼能調和舒緩。攝政王看了伊格梅爾圓
潤的身軀最後一眼後，開始撿起地上的毛皮。離開時，他朝著方才痛苦的伊爾圖身上吐
口水，院長的額頭上留著一大灘血跡。
鮮血慢慢從皇后的雙腿間流出。她根本沒辦法站立，只能拖著身子爬到女兒身邊，
全身顫抖得像一片樹葉，臉頰與身體因為毆打而遍布淤青。她輕輕將女兒抱入懷中，接
著呻吟著蜷縮成一團。
至少，莫格絲還活著。
***
護牆結滿冰霜。灰暗的石頭與雪花造成的斑點，在蒼白的月光下像一副銀鎖子甲般
閃亮。
一整天下來，氣候都相當寒冷，這是一種由夾帶濕氣的海風所形成的冰冷，有時還
會有一陣陣滾滾雪花，撲向人們的臉頰。
隨著夜晚到來，氣溫降得更低，雪堆積滿道路，岩石上的殘雪不斷被浪花拍打，退
潮之後的海浪，在沙岸上遺留了到處可見、早已結霜的水窪。
從濃霧中散發的微光掩蓋了這座高傲不可一世的堡壘，還看像隻沉睡的龍。里里安
趴在城牆，探測那些突出海面的城牆高度，它們看起來如此高聳陰暗，連他那雙精靈眼
睛都難以在這樣的夜裡分辨清楚。他身邊的人紛紛交換擔心的眼神。
里里安是人類口中稱呼的「雜耍藝人」——至少他們是這樣翻譯，那種在重力法則
中耍弄手技的超自然能力——不過這一次的任務幾乎可說無法達成……這就有如登天一
樣困難。
烏戴爾自己的猶豫也反應在軍隊的遲疑上。
他和那些擁有貓眼的同伴不同，他什麼都看不見，而且他也和所有人類一樣，懼怕
夜晚與寒冷。
剛才被海浪打溼的衣裳附黏在皮膚上，一串串鹹水從髮辮流進背脊，他感到這些水
流在身上結霜，形成一個無形的冰枷鎖。先前，他們奔跑、游泳、攀爬，寒冷對他而言
，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
然而現在寒冷卻完全支配了他，讓他毫無血色。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種折磨，因為這
讓先前被刺穿的肺部和兩側的傷口隱隱作痛。精靈轉身面向他，等待一道命令或一個手
勢，但此時，他的全身實在抖得不像話，根本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動作、有任何思考，或
說出任何字句。
懼怕或寒冷。
幸好，此刻是退潮，海洋十分平靜，但這份平靜也為他們帶來不便。虛弱的浪濤不
足以遮蓋任何聲響——包括了武器或鐵斧的撞擊聲、笑聲、酣聲、醉酒聲——這就表示
那些在偵察台上的士兵也聽得到他們，只要走錯一步，就完蛋了。
他們的頭頂上有一陣微弱的燭火在風中搖晃，一名裹在毛皮裡的哨兵正安靜走過。
里里安很有可能攀爬到半途時失足——接照城牆滑溜的程度，這是最有可能發生的——
這樣一來，他根本無法抵達偵察台殺掉哨兵，或只要軍隊其中一個人打噴嚏，一切都完
了。
這簡直就像一個粗人故意虛張聲勢的挑戰，只是一種瘋狂的行為罷了。烏戴爾想著
，自己的傷勢尚未完全復原，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險？而且只需幾天，軍隊便可正大光
明地抵達堂尚蓋爾；里歐公爵的軍隊會很樂意單獨圍攻堡壘，讓高盧陷入絕境後主動投
降。嘉爾梅里對高盧會想暗殺他的仇恨，足以讓他攻破這座號稱固若金湯的城牆……而
即使精靈成功地爬上城垛上的偵察台，溜到內部向他們拋擲繩索，他們也絕對無法在敲
響警鐘之前殺了高盧。他們永遠找不回寶劍，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裡。
烏戴爾走到里里安身邊，碰碰他的手臂，想引起他的注意，但當他正想說話時，一
股情感從體內深處漸漸擴大，這應該是蓮安娜想藉著他的嘴巴說話。
「Nethanfaeryld,Lilian……去，不要懼怕。」
烏戴爾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不過精靈卻興奮地向他微笑。其他人也都微笑不已：白
銀弓箭手凱文、皇后的弟弟朵里安，還有其他的夥伴。雙龍再一次降臨他們之中，這個
事實一掃他們所有的遲疑……里里安將依舊溼透的黑長髮拋在肩後，開始深呼吸。他們
剛才在一個被海浪侵蝕的海底洞穴游了好幾分鐘，想從海路進入堂尚蓋爾，這裡陡峭的
懸崖無法進行任何大規模的攻擊，城牆反而是防守最為薄弱的地方。
精靈就像岩石或樹木一樣，對寒冷或雨滴毫無感覺，然而里里安卻感覺到皮膚上結
霜的衣服成了一項多餘的負荷。他朝凍僵的手指吹了好幾口氣，確保第一步穩固無虞，
接著一骨碌地往上迅速爬了好幾手肘之遠。
這比預估的還要簡單。堡壘平坦的岩石反倒給他足夠的空隙固定手指和腳尖，在一
拉一推之間，即可輕易地撐爬一個手肘之長，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任何遲疑、任何聲響
。
很快的，烏戴爾和其他的精靈，再也無法從堂尚蓋爾陰暗的城牆表面認出里里安的
身影。
里里安不斷往上爬，直到他聞出被當作廁所的瞭望樓下的石頭表面，寒冷讓已經變
硬的液體發出有點發甜、有點噁心的人類糞便味。他聽見從城牆的偵察台傳來哨兵緩慢
規律的腳步。這是他第一次停下來等待，直到腳步聲遠離，直到只聽見波浪與自己呼吸
的聲音之後，才重新開始攀爬。
他抵達木台的支架，接著橫跨它們，讓麻木的十指在能好好休息之前，先完成僅剩
的幾呎距離。
他認出在他頭頂上的一個往下開口的突堞，上面還沾有溼黏的糞便。戰爭期間，士
兵從這向敵人倒下滾燙的油或扔擲石頭，但很顯然，他們找到了另一個用處……里里安
不禁一陣噁心，他倒吸一口氣，開始鑽過狹窄的突堞，一心盼望此刻沒有任何一個士兵
想要利用瞭望樓。
烏戴爾沿著城堡旁一條狹窄的小徑，逕自離開團體。他的脖子僵硬，雙眼因為勉強
探察黑暗而感到疲倦。他的視力只能隱約看見懸崖的外型和波浪在月光下拍打出發亮的
水花，以及勉強找到有石頭可坐之處。
他任意吐痰，感覺到海水的鹹味，他將頭埋在雙掌之間，因為涉海和醒酒的關係，
而感到有點頭昏腦脹。
每當蓮安娜離開他的體內，他馬上感覺全身精力被掏空，完全毫無方向，而且心情
極差；他覺得自己好像成為一個盲目的機器，沒有辦法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動。對，沒錯
，他不再感覺寒冷，但為什麼蓮安娜從不對他說話？為什麼他每次都有靈魂被剝奪的感
覺？
失去了雙龍的力量後，烏戴爾變得也不像自己了。夜晚的疲倦從他雙腳開始，有如
毒藥般漸漸蔓延到四肢，直到最後，腰際佩帶的銀劍都顯得是種負荷。他的心胸與喉嚨
，如同此刻拍打著沙岸的浪潮一般，湧來一股悲傷。
雙龍的壓力一天比一天難以負荷。他究竟是誰？一位可憐的騎士掉進妖精的陷阱，
組織了這樣一支軍隊，藉此決定三支民族的命運嗎？他和絕大多數的騎士一樣，不滿二
十歲就投入貝勒儂的手下，他的童年就在練武的忙碌裡消失得無蹤無影。他太過年輕，
無法在十年戰爭當中效力，也未曾經歷過面對著唯一的敵人，而能毫無愧疚地沉浸於勝
利喜悅的正義之戰。
他自己的這場戰爭骯髒、卑鄙，和以前曾經報效的軍隊互相殘殺。過去無憂無慮的
時光、用木劍練習好玩的打仗遊戲，似乎已經是遙遠的回憶。當時的世界是如此單純，
但他的命運也早已注定了……他以前唯一的希望是成為騎士、娶妻，等父親過世後，繼
承男爵領地。
或者和其他人一樣，想光榮地戰死沙場，不希望看見自己老年時淒慘的景象。
然而，究竟是什麼錯誤，是什麼無法彌補的罪孽，讓他與這樣的命運擦身而過？但
他真的盡力了。上帝知道他真的盡力了！而且上帝清楚，面對如此年輕、婚姻又不幸的
伊格梅爾皇后的笑容，他克制了多少誘惑。直到伊格梅爾的嘴唇……直到他的手輕觸她
白皙的脖子……「烏戴爾？」
年輕人嚇一跳，慌忙地用手背擦拭雙眼。是蓮安娜的弟弟朵里安。朵里安看見他哭
了。
「這座城堡中沒有榮譽可言。」
烏戴爾試著看清他的臉龐，覺得精靈好像在微笑，但在黑暗中，實在無法分辨朵里
安的表情。
「……而且在夜間屠殺也沒榮譽可言。」
朵里安是不是正在試著告訴自己，他躲在軍隊後面沒關係？他以為這些是害怕的眼
淚嗎？
「我們走吧。」
他突然滿懷羞恥與憤怒地站起來。
朵里安怎麼能夠了解他呢？精靈就跟動物一樣，有時候當他們失去人性時，實在叫
人生畏。他們怎麼會不害怕、不感到羞愧，也感受不到愛情呢……是的，他們的確感受
不到愛情。即使是她，即使蓮安娜也一樣。
烏戴爾推著一個已經爬上里里安所拋下的繩索的精靈，迅速往上攀登，雙腳踩在城
牆表面。他不節制自己的氣力，一下子就爬出軍隊的視線範圍外，然而才幾呎之後他就
已筋疲力竭，太陽穴不停跳動。他眼盲金星，覺得自己應該停下來休息一會，他正貪婪
地呼吸海邊的空氣，身體還靠在城牆表面。
「不要動！」
烏戴爾張開眼睛，不知道誰在跟他說話。里里安，還是其他已經爬上去的精靈？接
著，他看見一枝火把的光芒，在夜晚當中形成一個光點，經過一個個城垛，慢慢就要接
近這個里里安綁住纜繩的突堞了。
他迅速貼緊被海浪拍打得濕黏的城牆，抓緊纜繩，膝蓋因為攀爬而擦傷，他的雙腳
則徒勞地踩踏在空中，想尋找一個支撐點。他的手臂開始抽搐，聽見偵察台的木板因為
哨兵的接近，開始吱喳作響，再幾個手肘的距離就要走過來了。
哨兵的腳步不太規律，有點蹣跚。這個男人應該邊走邊打瞌睡。也許他什麼都不會
看見，也許……「我的老天！」
烏戴爾瞪大眼睛，心跳急速。哨兵的尖叫馬上被一陣噁心的咕嚕聲淹沒。他不敢動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他的手臂無法再支撐多久。
突然，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城垛，一個人影安靜地跌落虛無，發出如蜜蜂般的嗡
嗡聲，跌落在他腳下的某處深淵。烏戴爾抬起雙眼，什麼都沒有。
火把還在繼續焚燒著，於夜色中投射出一個個橘色光點。他再次握緊繩索，呻吟著
爬完最後幾呎，抓住突出的城垛，腹部貼壁滑進偵察台。
他的雙手發抖，手指已麻木僵硬，皮膚上還有繩索的痕跡。他就這樣待了好幾秒鐘
，全身起雞皮疙瘩，牙齒打顫，雙眼凝視著地上那像是螢火蟲的微微亮光，深深感到著
迷。接著，他看見里里安閃著藍光的臉孔，帶著笑容，還有銀製弓箭手凱文，蒼白地像
走廊上飄蕩的幽靈……此刻的烏戴爾打從心底憎恨他們。
他身後的纜繩斷斷續續被拉緊，另一個人正在往上爬。
他倏地起身，一把抓起已經將地板燻黑的火把，靈活地將之投擲於城牆之外。偵察
台此刻一片漆黑，由走廊傳來的蒼白火光若隱若現，眼前這個大門將直直通往大廳。
烏戴爾拔出長長的精靈寶劍，微微向蹲在暗處的里里安點頭示意，接著開始往城堡
內部前進。
他聽到身後的小團體開始分散於各個走廊之間。里里安是否跟隨著他？他往後看了
一眼。精靈毫不費力地跟隨他奔跑的步伐，而且完全沒發出任何聲響，他甚至以為自己
只有一個人而已。
難道他不是嗎？或許，他一直都只是一個人而已？
此刻，他在這個沉睡的堡壘中奔跑，聞著堡壘裡人類的氣息，重新回到以前來來回
回的走廊和過夜的房間。烏戴爾湧起一陣對自己的反感，那比謹慎，比憎恨，比他傷口
的痛苦都還要強烈。他每一步愈來愈不謹慎、愈來愈大聲，因為不管用什麼方式，他只
想儘早結束這場戰爭，忘記此行的一切目的，只想找到高盧，殺掉高盧，找回那把該死
的寶劍，替這場缺乏意義的戰爭畫下句點！
他的手緊握著劍柄，盲目亂跑，失去方向，還一邊瘋狂大笑，彷彿他即將死去一樣
，至少里里安會和他一起死！
公爵夫人的房門口，一名手持長矛的士兵正靠在火把下的牆壁。微弱的火焰讓他的
影子在走廊的石板上起舞。奇怪的是，男人正默默冷笑著。
烏戴爾停下來，氣喘吁吁，然而里里安絲毫未減速，反而超過烏戴爾，像要親吻士
兵般撲向前去。剝光一閃，長矛落地。男人跌落在地，雙手還抓住不斷冒出鮮血的喉嚨
，像一隻跳脫水面的魚，不斷發出打嗝聲。
精靈打開房間大門，溜了進去。
就在同時，房內傳來恐懼的叫聲。那是一個女人的叫聲，伊格梅爾的聲音。
烏戴爾衝往房內，看見一副荒誕的景象。
一個只見臀部的矮胖軀體，襯衫被翻到背脊，長褲及靴子散落在微裂的床角邊。從
屍體流出的黏糊鮮血，早已被石板上的麥桿吸乾。
烏戴爾不需要看他的臉孔就知道這個人是高盧。躺在地上半裸著的高盧，血已流盡
，一副悲慘狀。
他終於死了！
他移開視線，看著一旁的景象。床上有一個女人，滿頭的金髮如瀑布般散落肩膀。
伊格梅爾。她手持匕首，上面沾滿血跡，那是高盧的血。身邊的嬰兒正在睡覺，而一旁
遲疑的里里安，正舉起寶劍準備攻擊。
烏戴爾發出怒吼，嚇壞了精靈，接著便撲向他。他的劍一次次穿過精靈的身體，將
伊格梅爾白色的床單濺得全是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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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最後一夜】
堡壘到處傳來尖叫、憤怒或恐懼的呼號、零星戰鬥的回音、求救聲，及軍隊在走廊
到處奔走的嘈雜聲，而這場震耳欲聾的行動，正好讓他們不用開口交談，對他們來說，
此刻要說話簡直是難上加難。
烏戴爾將精靈寶劍扔在地上，就這樣茫然失措地待在原地，因方才激烈的奔跑氣喘
不已，兩側的傷口隱隱作痛；手臂的傷痕和微顫的雙腿一同隨著心臟的韻律跳動。
他說不出一句話，做不出任何舉動，橫跨在他們之間的是攝政王和精靈了無生氣的
屍體。
他不該木訥地待在這裡，他應該在殺了里里安之後，便一把將伊格梅爾擁入懷中，
然而現在太遲了，他等得愈久，話語愈哽咽在喉嚨之中。況且還有一個嬰兒，那是高盧
的孩子，她被室外的嘈雜聲驚醒，正努力舞動小手，哇哇啼哭。
突然，伊格梅爾轉移開烏戴爾的視線，抱住莫格絲，手中依然握著那把沾有她丈夫
血跡的劍，跑向房間門口想關上門。
太遲了。身穿棉墊皮衣，強壯如熊的特衛，頭頂著僅露出半副臉孔的頭盔，已在房
間門口看見他們同伴的屍體。其中一個人用肩膀撞開大門，將伊格梅爾和懷中的嬰兒撞
向烏戴爾的懷中，一群男人蜂擁而入。
他們就這樣發現皇后和雙龍在攝政王高盧氣絕的屍體前緊繁擁抱在一起。他身上既
無武器，亦無盔甲，穿著精靈般的長袍，沒有任何皇家的標誌；沒有皇冠，也沒有金辮
子；沒有珠寶，也沒有毛皮。而她，穿著長長的亞麻衫，顯得如此脆弱與蒼白，呈波浪
的金髮垂到腰際，正好在懷中的嬰兒周圍形成一道金色的瀑布。
男人們呼聲如雷，額頭冒汗，眼神中還有方才打鬥後遺留的亢奮之情，然而他們一
動也不動。
在這個時候，有些人不敢冒險往前踏上一步，然而只需要一步，就可將這個該死的
烏戴爾劈成兩半。他看起來一點防備也沒有，然而人們卻傳說著雙龍恐怖的能力。其他
人則在等候命令，不論命令是什麼他們都會遵守，因為這是士兵的本能。最後，其他人
也不知道為什麼，胸中湧現出勝利的感覺。
伊格梅爾瞧見他們眼中的遲疑、等待和一股莫名的激昂。她掙脫烏戴爾的懷抱，往
一旁指著里里安被亂劍刺穿的屍體。
「這個精靈殺了攝政王，」她說，「而騎士烏戴爾則殺了精靈。至於我和莫格絲公
主都沒有受傷。」
士兵當中傳出一陣低語。大部分人都願意相信伊格梅爾的話，然而她的謊言卻站不
住腳。正當他們猶豫時，其中一位身穿紅披肩，看來像隊長的人，走過他們身邊，與皇
后及騎士面對面。
「趕緊在皇后面前跪下！」他嘟噥她說，手中握著飾有釘子的大戰錘，要其他遲疑
不決的人下跪。
伊格梅爾頭一甩，將頭髮甩在肩後，對烏戴彌短短微笑。這個微笑讓他心頭一緊，
全身發熱。儘管有士兵在場，儘管她還抱著嬰兒，儘管這間破爛的房間四處漏風，儘管
有屍體橫躺麥桿之上，此刻，他卻有股衝動想蠻橫地占有她。
皇后向前走到這位身穿紅披肩的士兵身邊，將手擱在他的肩膀。男人如此強壯，只
需要一隻手就可將皇后折成兩截，但現在卻不住地發抖，一臉困惑，臉紅得像個孩子似
的。
「你的名字？」她說。
「安東，我的夫人。」
「你的領地？」
男人的臉比方才更紅了，「我沒有領地，我的夫人。我是洛特城的中士，我的家人
都在那裡……」
伊格梅爾對他微笑，輕柔的手移到他臉上遮蓋大半臉龐的頭盔。她用力將頭盔往後
一脫，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龐，一頭又捲又短的蓬亂褐髮，臉上只有幾撮鬍鬚。她看了他
一會兒，接著轉向其餘士兵，斥責其中一位，「給我你的劍。」
男人安靜地聽命，按著尊敬地垂下眼睛往後退。這把劍對伊格梅爾來說沉重無比，
她必須兩手才能將之遞給烏戴爾。烏戴爾一把接過來，卻不懂她的意圖。接著，她轉向
安東，露出皇后的高雅。
「安東閣下，在您的國王面前下跪！」
烏戴爾終於了解。安東則瞪大眼睛望著他，好像他是一位從天而降的天使，身子抖
得相當厲害，讓人不得不擔心他的身體會不會震碎。他像小狗般狂喜而顫抖不已，單膝
跪地，順從地彎著頸子，等待劍尖觸身，讓他成為一位騎士。
烏戴爾手中的劍還沾著血跡。這是一個精靈的血，也許是朵里安的，也許是凱文的
。烏戴爾突然一把將劍扔在地上，長劍在皇家房間的石板上連續彈跳，發出鏗鏘的金屬
聲。
安東警戒地望著他，伊格梅爾緊握雙手，眼睛倏然充滿淚水，其餘的守衛則帶著驚
愕與恐懼的神情望著他。
「這把劍被沾污了，安東，」他說著，將手穩重地放在中士的肩膀，「會為你招來
厄運……」
安東的眼睛再次流露出忠狗盲從的信心……
「來人，誰去給我把王者之劍取來。」
男人們互相交換遲疑的臉色，他們故意裝傻，總不懂烏戴爾說的話，但伊格梅爾及
時干涉。
「就是那把黃金和珍貴寶石鑲嵌的寶劍，就在高盧陛下的櫃子裡……你，現在去。
快點。」
她並未瞧烏戴爾一眼，甚至轉過身去，將莫格絲交給奶媽，替自己披上一件貂皮披
肩，但烏戴爾還是感覺到她鬆了一口氣。
有那麼一刻，伊格梅爾以為烏戴爾扔擲寶劍，等於是拒絕了自己。她、還有洛特的
寶座……若真是如此，那麼一切就如伊爾圖所擔心的，什麼都將失去了。
伊爾圖……她前夜看見士兵們悄悄把他帶走。
「修士！」她突然說，「他在哪裡？」
她還不知道自己不該以責備的語氣向士兵提出疑問。男人紛紛閉嘴，避免與她目光
交會。
「我的夫人，他在黑牢，」安東邊說邊站起來，「高盧領主將他藏起來，然後把其
他修士都趕走了……」
伊格梅爾試著不去想像這些可憐人被丟在寒冬中暴風雨肆虐的路邊。
「去把他帶來，」她說，「把攝政王的屍體抬走……告訴伊爾圖院長，我是他謙卑
的僕人，懇求他為自己的靈魂祈禱。」
他們全都離開了，手中拖著里里安的屍體，再把高盧的屍體扛在肩上，讓他們兩人
單獨相處。
她重新走到房門口，親自將門關起來，轉身嘆了口氣，身體靠在飾有釘紋的橡樹大
門上。她總算有時間好好凝視烏戴爾。
他和年輕時帶給她夢想的那個年輕人已經大不相同，雙眼四周有些許皺紋，一道長
刀疤畫過臉頰，全身散發出無限活力……烏戴爾也對她報以微笑，不過由於他始終站在
原地動也不動，於是皇后做出她這輩子絕不敢相信自己會有勇氣做出的行為。
她垂下眼簾，解開扣住披肩的別針，鬆開亞麻長衫的腰帶，讓它們一一滑落她的肩
膀、她的手臂、她的臀部和她的玉腿。她就這樣全身赤裸著，看起來比任何一個女人都
要靦腆和猥褻；她讓烏戴爾陶醉在自己的豐滿曲線和其餘的神秘地帶。
她也變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小女孩，再也不是於洛特墜入愛河的那個孩子。她
是一個女人，一個曾經賦予生命的女人……一位曾經為自保而殺人的女人。烏戴爾不禁
問自己，她將那把沾血的匕首藏到哪裡去了……「我是你的，烏戴爾。我將是你的皇后
或你的囚犯。隨你處置……」
當他將冰冷的手滑過她的背脊時，伊格梅爾依舊抬頭挺胸。然而當他開始吻她時，
她放開所有矜持，投入他的懷抱。
他們同時張開眼睛，一同憶起兩人初吻時的甜蜜滋味，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洛
特城的時候。
「我將迎娶妳為皇后，伊格梅爾，如果妳要我的話……」
「誰會不要你，烏戴爾？」她說著，輕輕以手指撫摸那道從耳朵直到下巴的刀疤。
「你是雙龍。」
有人敲門，伊格梅爾機靈地迅速掙脫烏戴爾的懷抱，接著背對烏戴爾明顯的失望，
再度披衣。她的動作如此緩慢，烏戴爾實在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這樣的誘惑。沒
錯……他曾經是雙龍。
他們兩人在開門之前互望一眼，這次是一群歸順的士兵，由伊爾圖院長領隊，他比
以前看來更加瘦弱蒼白了。
烏戴爾退至房間深處，站在壁爐前。
他再一次感到寒冷，黏糊冰冷的衣服沾附於皮膚上，感覺好像蓮安娜的熱度漸漸脫
離了他。他聽見背後的喃喃私語，感覺到群眾的步伐、衣裳的摩擦和武器的撞擊聲，然
而他的心跳得實在太快了，覺得自己還沒足夠的勇氣面對他們。
他全身起冷顫，喉嚨因擔憂而哽咽，他再度想到朵里安，想到弓箭手凱文，及所有
那些一路跟隨他來到此地的人。毫無疑問，他們都已葬身在這場失去理智的戰役中。除
了他之外……而他卻已經準備好獎賞一位將這些人無情砍殺的士兵，奇怪的是，他心裡
卻一點羞辱都沒有。即使戰役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意義，然而這場戰役的目的以及奪回的
寶劍，也馬上就要成為他的。
為什麼將王者之劍還給矮人的想法，突然之間變得荒謬可笑？他抖抖身體，被這個
想法弄糊塗了，轉身面對眼前這群懷著敬意、保持適當距離的群眾。
一位身穿粗呢灰袍的瘦長男人，看來像置身煉獄般悲傷，向他遞出矮人的寶物：迦
勒瓦茲寶劍，「堅硬的缺口」，那是擁有銀手臂的努德神鑄造的，人類稱之為王者之劍
，也就是日後傳說的石中劍。
黃金打造的武器在昏暗的房間內閃閃發光，上面鑲滿了各式珍奇的寶石，絕對是最
高貴的聖物。
烏戴爾避免與伊爾圖的目光交會，他抓住劍柄，將之拔劍出鞘，金屬微微發出的摩
擦聲，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寶劍相當沉重，劍刀銳利，劍身都刻滿了交織的雕鏤花紋。儘管它美麗絕倫，儘管
空隙間鑲滿了紅寶石和祖母綠，儘管刀鞘兩邊鑲有金箔，這依然是一把令人生畏的寶劍
，屬於神的武器……「跪下來，中士。」
安東在他面前跪下來。此刻，除了木材的爆裂和戶外狂風的呼嘯之外，總不見任何
私語及聲響。
烏戴爾緩緩舉起寶劍，輕輕以劍身觸碰年輕人的雙肩。接著，他將王者之劍夾在腋
下，安東也收身體好迎接考驗，烏戴爾以掌心用力往安東的脖子打下去，力量之大，把
騎士推倒在地，群眾開始笑，先前的緊繃感也因而釋放了。
「這一掌，安東騎士，將是你最後一次不還手。」他說著，將安東扶起來。
根據慣例，他親吻安東的雙頰與嘴唇，接著讓這位年輕人跪在皇后面前，帶著熱忱
親吻皇后的手。
「吾后，我是您的。我的生命和我的寶劍今後都屬於您。」
「就是這樣！」伊爾圖叫嚷著，所有人開始於胸前畫十字，重複院長的祝詞「安東
騎士，」伊格梅爾說，「前夜有一些修士被驅除於堡壘之外。派遣你手下去找尋他們，
將他們帶回這裡，給他們吃的與喝的。」
「我會照您的吩咐去做，吾后。」
「吩咐僕人過來這裡，」她繼續說，「我需要熱水，乾淨的衣裳，還有酒。國王需
要更衣和休息。」
烏戴爾露出微笑，重新看見皇后的裸體緊緊挨著他的景象。她剛剛應該很冷才是…
…「烏戴爾陛下，」伊爾圖邊說邊走近他，手中還拿著王者之劍的劍鞘，「您打算如何
處置這把寶劍？」
年輕男人不高興地一把搶過精心製作的劍鞘，慢慢將黃金寶劍入鞘。
這真是個粗魯的問題，一個他正嘗試將之遺忘的問題。然而，他絕對不想在此刻回
答眼前這位悲傷羸弱的修士。
「我的神父，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先聽從皇后的旨意。」他說，「我又冷、又熱
、又疲倦……而且在我看來，您同樣需要休息與一點溫酒。」
伊爾圖想堅持下去，然而他感覺到皇后的不耐，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其實已經有了
答案，既然烏戴爾會留在她身邊，既然他們都還僥倖生還……「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他突然改變聲調說，變得既人性又親切，「是我前往你父親在西斯德杭的教堂祝聖的，
那時你只不過是個孩子……我很抱歉。」
他中斷話語，朝烏戴爾淺淺微笑，接著朝門口方向走去。
「祝你晚安，或是剩下的夜晚……我祈禱上帝給我最後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烏戴爾無法克制地問道。
「明天，如果上帝拯救我的話，士兵將帶回那些跟隨我的修士們。如果他還沒死的
話，我會介紹某個你相當熟悉的人見面。這個人也許能幫助你做決定。」
「我的神父，」烏戴爾努力維持謙恭地說，「我已經歷太多考驗了。如果您有事情
要告訴我的話，不妨直說。」
「不該是我來對你說話的，」伊爾圖說，「而是一位修士，他在你我心中一樣珍貴
。他的名字是艾拉德。當你父親死去時，他就在現場，他知道是誰殺了你的父親。」
***
白天降臨於亞法隆，這是一個和往日一樣的清晨，擁有同樣的明亮和四季相同的艷
陽，然而蓮安娜醒來，心中感到一股深刻的失落。
米爾汀還裹在披肩裡睡覺。當他闔上雙眼時，臉龐已不如往日那麼年輕。
他看起來很虛弱，在經歷了好幾個禮拜他們一同完成的考驗之後，孩子氣的男人早
已筋疲力竭，幾乎耗盡所有的能量。她不自禁問自己看來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滿臉倦容。
熙亞儂在喊她。現在應該要照顧女兒才是，用新鮮的漿果、越桔或覆盆子餵她。她
撫摸女兒已留長的頭髮，那是一頭清澈的褐髮，然而在亞法隆的艷陽下，一天比一天金
黃，就好像大自然逐漸將摩根變成她夢想中的孩子，一個如妖精般的孩子，頭頂著樹枝
編成的花冠……她對女兒微笑，然而她的每個舉動都帶著挫折與悲傷。摩根那雙平靜的
眼中，有時出現一股令她擔憂的冷漠。那是冰的寒冷，那是古文字Is，指示了她現在的
命運：
Bythoferceald,ungemetunslidor,Glisnathglmaeshluttur,gimmumgelicust.Florfros
tegeworuht,faegeransyne.冰既寒冷又滑溜，如玻璃般閃耀，像石頭一般，它由冰霜所
結成，看起來如此美麗。
「等待的文字。」葛溫迪奧曾這麼說，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或一場無盡的冬天正
等著她。然而此刻來說，未來又是如何的遙遠而不可知……蓮安娜看見米爾汀已經清醒
，正安靜地凝視自己，他看起來也同樣絕望。眼淚於是緩緩流過皇后的臉頰。
她感覺到烏戴爾離開她了，像一朵雲漸漸化為絲縷，把她和她的愛都一併從腦海中
驅除。
雖然她失去了雙龍的力量，但她還擁有摩根、有米爾汀，然而，她卻從未感到如此
孤獨。
一切都結束了。
烏戴爾離開她了。
他們終究還是失敗了。
***
幾道寒冷的陽光從縫隙間灑落床上，隨著伊格梅爾的每個動作，在亞麻床單上舞動
。
烏戴爾將手放在她裸露圓潤的臀部上，輕輕撫摸那微顫的肌膚，而她開始呻吟，好
像他指間的每道碰觸都讓她感到觸電一般。
她閉上眼睛，烏戴爾則帶著微笑，熱烈地看著她，享受她在懷中帶來的每一絲快感
。
終於，他握住情人沉重又堅實的胸部。和蓮安娜的身體如此不同。
也許是為了驅除心中這個想法，烏戴爾突然將頭埋進伊格梅爾溫暖的乳房中。她雙
手懷抱他，溫柔地箝住他，突然將他的背壓在床鋪上。
她就這樣躺在他身上，清楚地凝視著他，長長的秀髮在他們四周形成一道金黃色的
屏風。就這樣，他們的身體，終於第一次結合在一起。
這一夜，國王與伊格梅爾結合，也就在這個夜晚，孕育了未來的國王，他的名字將
被稱為亞瑟。
……待續。敬請期待「精靈三部曲」最終部：《精靈三部曲3精靈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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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熾天使 掃描, Lucia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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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謝蕙心
出版社：奇幻基地
出版日期：2003 年 09 月 09 日
定價：2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