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劇團疑雲8】
排演很快就結束了,幾乎沒有地方該特別提醒的,因此導演只對大家說了聲「辛
苦了」,便匆匆走到觀眾席正中央坐下。
「辛苦了」這句寒暄的話從重森口中一說出來以後,大家就可以自由解散,擺脫
緊繃的情緒和一切的束縛。
「辛苦了」這句話尤其讓遠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在第二幕排演時有好幾個地
方出了狀況,要是挨起刮來,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其實與其說這一次是因為排練狀況良好而提早解散,倒不如說是重森自己不得不
從疲勞中暫時尋求解脫,這才是他讓大夥休息的真正原因。
工作人員、演員、製作人等都站在舞台與觀眾席上,重森一字一句清晰地陳述他
對這齣戲的感覺,並鼓勵大家在明天即將開始的三個禮拜公演當中,一定要好好地努
力。
他的臉色看起來非常不好,身體靠在椅背上,連站都不想站起來。可是,明天就
是首演的日子了,興奮的感覺使演員們的臉上閃耀著明亮的光輝。
「辛苦了。」
大家彼此寒暄過後,有的人回家去,有的人繼續留下來練習,隨大家高興怎麼做
就怎麼做。
不過,劇場固定在十二點正關門,所以,在十二點以前所有的人都必須離開。由
於守衛下班前會檢查劇場的每個角落,所以門禁之後,任何人都不可以留在劇場裡。
遠山為了整理東西,再度回到音效室裡。
「現在……」
遠山將自己的思緒重新整理一遍,看看還有沒有明天首演時該做而忘了做的事
情。
他對真子的感覺相當複雜,他本來打算藉著排練將錄音帶整個檢查一遍,卻又找
不到錄音帶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遠山對自己的聽力相當有自信,就算他有些分心,可是如果真有奇怪的聲音夾雜
在裡面,絕對逃不過他的耳朵。如果連遠山戴上耳機都沒辦法發現的話,那麼一般觀
眾肯定是無法聽得出來,對整齣戲也不可能會有甚麼影響。
(對了!還有錄音專用的卡匣型錄音機。)
遠山從桌子下面的架子裡拿出一台錄音機,為了方便攜帶出門,他把錄音機的兩
端綁上皮帶。遠山一手抓住皮帶,一手將錄音機從裡頭拖出來。
這台錄音機是麥克風內藏型的最新機種,如果想要收錄街上雜亂無章的聲音,只
要揹著卡匣型錄音機走到街上晃晃就可以了,錄好音再到錄音室裡拷貝編輯,就成了
可用的錄音帶。
遠山發現這卡匣型錄音機裡錄了一些不想讓人聽到的聲音。
就在昨天下午,當排練場只有團員在的時候,大家一時興起突然想要惡作劇。事
情是由大久保發起的,善於模仿的大久保表示,想錄下自己的聲音聽聽看,以便確認
自己模仿的成果。
當時卡匣型錄音機非常少見,大久保請遠山教他如何使用,然後召集同伴來這裡
湊熱鬧,大久保就在包括遠山在內的數名團員面前,開始賣力地表演他所擅長的模仿
絕活。當大家看得興高彩烈地發出喝采聲時,大久保把錄音機倒帶,想聽聽自己的表
演有多精彩。
不聽還好,一聽他就笑得人仰馬翻,倒在地上直打滾,然後又收斂起笑容,開始
嚴厲批評自己的表演有那些尚待改進的缺失。他的批評比表演更好笑,於是大家圍著
錄音機玩得更起勁。以模仿電視藝人表演為主的大久保,不知不覺地將模仿的對象轉
到周遭的人身上。
首先被他拿來當標靶的就是劇團幹部,一個說話很有特色的演員竟被他當成笑話
來講;接著導演重森也遭殃。挖苦劇團裡最有權勢的人可是劇團嚴格禁止的行為,膽
子小的伙伴還先跑到劇團事務所前面確認重森的確不在,不然如果被重森聽到,可就
不得了了。
當大夥兒確認重森不在排練場之後,大久保的模仿表演也進入最高潮。他模仿重
森提醒演員時用的口氣、罵人演技爛時的碎碎唸樣子,甚至連追求新進女演員時固定
用的句子,都模仿得唯妙唯肖。由於重森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物,所以聽起來更是好
笑。
遠山按下錄音機的播放按鍵,模仿重森的聲音便不斷地擴散開來。這卷將當時的
狀況完全錄下的錄音帶,現在就擺在遠山面前。
為了預防明天有突發狀況發生時可以備用,遠山必須在卡匣裡面放進空白錄音
帶,並準備好隨時可錄音的狀態。可是,遠山找了半天,卻遍尋不著備用卡帶,於是
他為了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而大傷腦筋。
將大久保模仿森的言行,逗得大家笑鬧成一團的實況用錄音帶錄下來,可是相當
危險的一件事,萬一這卷錄音帶不小心流出去,不巧又被重森聽到的話,絕對不是隨
便罵一罵就可以了事的!聽表演的人還好,模仿他追求女人的習慣與動作,甚至重現
他遭到女人拒絕的狀況,把他當成笑話來講的大久保,可就不知道下場如何了。
遠山決定要把這卷暗藏危機的錄音帶洗掉。他關掉麥克風後,按下錄音按鍵,錄
音帶跑完之後,應該會恢復完全空白的狀態。想確認到底有甚麼聲音跑進去也很麻
煩,因此遠山決定把錄音帶從頭到尾全部洗掉。
不過,以目前的狀況,若想把錄音帶完全洗掉,大約需要四十五分鐘左右。遠山
把錄音機的錄音按鍵按下,看到錄音帶開始轉動,心想:如此一來,他們開玩笑的證
據應該就會被湮滅了,便放心去做別的事。
在洗錄音帶的空檔,他閒來無事往舞台四處張望,幾位演員為了確認自己站立的
正確位置,緩緩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山村貞子的身影也出現在舞台中央,練習那一
場她張開嘴巴好像要說甚麼的那一幕。此時,舞台畫面突然轉暗,貞子要一直重複練
習到自己覺得熟悉片止。
(貞子想說甚麼呢?不,應該說,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是甚麼
呢?貞子的台詞是不是隱藏在重森的腦子裡呢?)
如果真有這些台詞,遠山很想聽貞子直接說出來。
遠山把臉湊近音效室的玻璃窗凝視著貞子,貞子好像也注意到遠山在看她,於是
暫時停下正在進行的練習,雙手下垂,視線往遠山的方向投射過來。雖然兩人隔著一
段距離,但是遠山卻真實感受到貞子與自己的視線正連在一起。
音效室裡有明亮的燈光照射,但是遠山的臉背光,隔著窗戶看起來朦朦朧朧的。
舞台的地面上裝有燈光,此時正被一片與排演時迥然不同的氣氛包圍著,白茫茫的一
片,就連站在那裡的貞子臉色看起來都和往常不太一樣。
那件黑色的洋裝戲服設計得有點奇特,貞子的下半身好像整個透明似的,隱約透
露出一絲淫蕩的氣氛。
貞子從舞台上下來,走到觀眾席,開始往大廳走去。
(貞子要上來音效室?)
遠山看不到貞子的身影,他想像貞子正在移動身體,穿過大廳,慢慢地爬上通往
這裡的螺旋梯。貞子絕對不會急匆匆地趕來,她會以讓對方焦急的步伐,悠閒自在地
走著,動作優雅而輕快。遠山耐著性子等待敲門聲。
(3、2、1、0。)
此時,遠山沒有聽到敲門聲,門卻嘎的一聲被推開了。貞子從門縫裡滑進室內,
隨手關上門。
「你在叫我嗎?」
遠山走近一看,發覺穿著舞台裝的貞子看起來更是嬌媚動人,讓他不由得看得出
了神。
遠山既不說話也不笑,本來想露出誇張的生氣表情,可是實際上卻做不出來,真
是氣煞人也!
貞子不理會遠山拼命裝出不高興的表情,自己越過房間,架起導演椅子坐了下
來。這時候她才彷彿突然發現一直保持沉默的遠山似地說道:
「討厭,你到底在生甚麼氣啊?」
遠山在生甚麼氣?貞子不可能不知道,她明明知道還裝傻,這令遠山更加焦躁不
安。
「剛才是怎麼回事?」
貞子眉毛略微上揚。
「啊!剛才甚麼呀?呵!呵!呵!」
她按住嘴唇,惡作劇地捧腹大笑。
「妳明知道我在看,才故意對老師做出那種舉動嗎?」
在劇團裡面大家都稱呼重森為老師,遠山也習慣稱呼重森為老師,可是一提到重
森,他總覺得有一種不太喘得過氣的感覺。
「真可惡!重森這個傢伙……」
遠山故意在貞子面前自言自語。
「遠山,你在嫉妒嗎?」
貞子坐在導演椅上,雙手撐著椅子正想站起來。
「嫉妒?我是為了妳好才這麼說的。」
遠山真是說謊不打草稿,這根本不是為了誰好的問題,他的焦躁不安明明就是受
到嫉妒折磨的症狀。
「遠山,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她的口氣雖然不嚴厲,卻說得毅然決然,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面對貞子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遠山實在有點膽怯,那句「對不起」差點就要脫
口而出,他是拼了命才極力忍住的。
「就算妳受到重森的賞識,可是我不認為這樣對妳的未來會有幫助。與其用不光
明的手段獲得成功,不如靠自己的能力抓住機會實現夢想!」
(抓往機會實現夢想!)
多麼肉麻的台詞,好像連續劇裡的對白,連遠山自己都覺得有點招架不住。
「夢想……遠山,我的夢想是甚麼,你知道嗎?」
「變成最紅的女演員啊!不是嗎?」
貞子的臉上浮現出曖昧不明的微笑,一隻手支著臉頰,目不轉睛地望著遠山。
「當一個舞台劇女演員,會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呢?」
「演藝界不只有舞台劇,還包括電視與電影啊!」
「遠山,你看那邊閃著紅光的東西……」
貞子指著遠山正在洗掉的大久保模仿表演的錄音帶。因為遠山按下錄音鍵,所
以,有一個小小的紅燈亮著。
「啊!錄音機嗎?」
「這種卡匣式空白帶小多了,錄音技巧也簡單多了。」
「確實很便利。」
「記錄影像的工具也會變成這樣嗎?我的意思是不要像在電影院裡面播放的膠卷
那麼長、那麼大,只在小小的錄音帶裡面,就可以記錄許多影像嗎?」
貞子所說的事情,遠山不認為那是遙遠的夢想,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在卡
匣式錄影帶上收錄影像。
「總有一天妳會美夢成真的!所有妳主演的電影,都可以輕易地在家裡的電視上
看到。」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
聽她的口氣似乎有點洩氣的意味。
「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啊!妳的話……」
「可是等到實現時也太遲了。」
「太遲?」
「等到了那一天,我都已經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
就算貞子順利地變成當紅的名演員,但是等到卡匣型影像系統普及的時候,確實
她也不再年輕了。
「這種事急不得。」
「我不想變老,我希望永遠年輕。你不這麼想嗎?」
(最怕老的人,就是想當女演員的年輕女性,貞子也不例外。)
遠山漠然地想著。
「如果能夠跟妳在一起,我倒是不會討厭變老。」
遠山若無其事地說出彷彿求婚的話,他絕對沒有說謊。
如果能夠跟貞子一起共同生活,他並不害怕年華老去,何況身為人都跳脫不了生
老病死的輪迴。當年華老去得迎接死亡的時候,若貞子就在身邊,他會露出安心的表
情死去嗎?就在這一剎那,遠山的腦海裡浮現出自己在貞予懷抱中死去的影像。
(世界的事不斷地在運轉、進步,就在自己即將遠去的時候,貞子看著我的臉,
年老的我……)
不知道為甚麼,想像中的貞子卻依舊保持青春的容顏,這影像鮮明得令遠山感到
害怕。
貞子瞭解遠山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真心,嘴角漸漸露出微笑,然後皺了一下眉頭
辯解地說:
「遠山,你是不是誤會我喜歡上老師了?」
「我當然不會那麼想,可是,看到妳的舉動……」
貞子用力地搖搖頭,不讓他講完。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請別誤會。我非常討厭老師,因為他常常糾纏不休,讓
我相當害怕。他給人的感覺很怪、很討厭,好像有點鑽牛角尖,難道他不能輕鬆一點
嗎?我們又不是小孩子。」
遇到貞子這號人物,連重森也拿她沒輒,說不定重森是到了四十七歲才真正開始
談戀愛。想到這兒,遠山又開始同情起重森來。
「老實講,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怎麼把我的感覺傳達給妳,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
妳,可是……」
貞子從導演椅上探過身來,把手放在遠山的膝蓋上。
「遠山。」
雖然貞子的年齡只有十八歲,但她似乎知道如何消除受到嫉妒情緒折磨的方法,
她使出渾身解數,極力安撫焦躁不安的沮喪男人。
貞子站起身來,把房間的燈關掉。桌上的小燈一關掉,房間就整個暗了下來,只
有下面舞台的地板上亮著燈光,透過玻璃窗戶照射進來,朦朧地照著貞子撩人的身
體。
不過當舞台上沒有人之後,地上的燈也關掉丁,房間完全被黑暗包圍,只有錄音
機的小燈在房間的角落裡紅紅地亮著。
黑暗中突然聽到卡茲一聲,貞子似乎將房間的門從裡面上了鎖。
貞子接著輕輕地坐到這山的膝蓋上,她的身體看起來十分纖細嬌弱,實際上卻比
看到的要有份量。
遠山閉上眼睛,靠著那份重量感確定貞子的存在,並且配合她的引導,脫下身上
的衣服。
貞子也拉下自己背後的拉鍊,將黑色洋裝從頭上脫掉。遠山坐在椅子上,貞子只
穿著內衣,跨坐在遠山的兩個膝蓋上面。隨著柔軟肌膚的觸感,遠山的腦子裡面浮現
出貞子凹凸有致的線條,脫掉黑色洋裝的貞子,現在反而變成了「穿著黑衣的少女」
了。
在黑暗中,遠山雖然看不清楚貞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但這股神秘感反而更刺激
他的想像力。貞子的裸體在想像的畫面裡面快速地膨脹起來,錄音機的紅色閃燈,則
把貞子的影子襯托得更黑。
將貞子據為己有的滿足感,使遠山心裡的嫉妒和焦躁不安情緒都被驅除得乾乾淨
淨。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沉醉在探索彼此的身體、撫摸頭髮、親吻脖子敏感地帶的
快感中,這時候遠山的慾望已經像奔馳在原野中的駿馬,再也停不下來,他一心想快
點進入下一個階段。
可是,貞子時而溫柔時而激烈地推開遠山往她雙腿之間移動的手,然後,好像故
意要轉移他的注意力似的,她伸手往遠山的內褲裡面來回探索。並不需要花多少時
間,遠山就興奮得不能自已。
在貞子的手恣意引導下,遠山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發出壓抑的呻吟聲,就在一瞬
間,精液連續地狂洩而出。有趣的是,他的精液一滴也沒滴到衣服或地板上,全都被
貞子的雙手接住。
由於射精之後心神恍惚的緣故,遠山沒有仔細看貞子在幹甚麼,但是從她弄出的
古怪聲音判斷,貞子好像是在揉搓雙手。
貞子彷彿在搓肥皂一般,在手掌、手背上塗抹遠山的精液,並抱緊遠山的臉和脖
子,讓遠山聞到自己精液的味道,然後貞子在他耳畔用似有若無的聲音囁語著:
「不要比現在更愛我了,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貞子不是用嘴巴說的,那句話感覺好像是魔音穿腦般直接傳輸到遠山的腦海中。
「遠山,我愛你。」
是不是人的願望越強烈,就越容易引起幻聽呢?
貞子的聲音確實直接進到遠山的腦海裡。遠山心想如果他是真的聽到這句話,那
麼他希望讓其他人也能聽到貞子愛的呢喃,特別是重森,一定要讓他聽到。
「貞子,如果妳在大家面前說愛我的話,我會有多麼的……」
遠山用沙啞的聲音囁語著,貞子卻搖著頭說不要。
就在這時候,遠山的腳踢到櫃子的一角,發出一陣有東西倒下的聲音。就在遠山
沉醉於跟貞子做愛的當下,突然之間,遠山的意識被藏在腳前的神龕及供奉在裡面的
臍帶弄得心神不寧。
「遠山,我愛你。」
這是直接傳輸到腦中的聲音……
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嬰兒的哭聲,把貞子的話全蓋住了。遠山絕對沒有聽錯,
貞子的背後的確有剛出生的嬰兒哭聲。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劇團疑雲9】
一九九○年十一月
在一瞬間,山村貞子留給遠山的記憶和肌膚的觸感,讓他每一個細胞都鮮活地甦
醒了。與其說是遠山腦海裡記得昔日的各種情景,還不如說是記憶早已深深地刻進他
腦細胞的DNA裡面。
他對吉野記者敘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歲月時,並沒把當時的情景鉅細靡遺地全盤
托出,只重點式的將排練當天的狀況描述一下而已。只是當遠山在訴說的時候,回想
起貞子昔日說話的口氣、柔軟的肌膚、頭髮的觸感等等,卻感覺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
剛發生的事情。
「遠山,我愛你。」
貞子的聲音還殘留在遠山的耳朵深處,這究竟是現實的聲音?還是幻聽呢?遠山
無法分辨,只不過此刻在他耳中確實忠實地重現了當時的聲音,以至於現場彷彿迴盪
著詭異的氣氛。
這聲音是來自那個女人,是他這一生唯一想與她攜手共渡一生的摯愛,遠山認為
她是能夠為自己帶來幸福的女人。
(如果可以再見到貞子該有多好,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生活是否如意?為何
一點消息都沒有?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沒有成為大牌的名演員,仍然是個可有可無
的小角色。)
遠山覺得像貞子這麼有個性、有魅力的女人實在少見,真不敢相信她就這樣沒沒
無名。
遠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甚至覺得光是向吉野記者詢問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
勇氣,但是,遠山還是提出心中積存已久的疑問。
「吉野先生,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你坦誠地告訴我。你認為貞子現在怎樣
了呢?」
吉野用拿著鋼筆的手碰了碰下顎,嘴唇舔著筆蓋,緩緩說道:
「你說這話實在挺矛盾的,山村貞子完全沒有消息,我怎麼可能知道她現在怎樣
了呢?」
「不,我是猜想你們應該掌握到某些線索。你一直追問我過去的事,卻不回答我
提出的任何問題,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可是……」
遠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認真地將身體往前探出,以至於吉野的絡腮鬍幾乎貼到
他的眼前。
「貞子現在還活著嗎?」
除了單刀直入地追問外,遠山已經別無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把話題故意岔開。
吉野不知是否被遠山的認真打動心意,他露出相當微妙的神情,頭略歪了歪,再
微微地搖了兩次。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雖然吉野事先已經說明這不是正確的消息,不過他是根據同事淺川所聽到的情報
來研判,推論出山村貞子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世上了。
也許她是因為捲入某個事件當中,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當她從劇團消失之後,
接二連三發生事情,才遇到不測的。吉野說,這都只是他的推測而已。
這樣就很夠了,事情的發展果然如遠山所害怕的那樣,所以他並不感到驚訝。事
實上,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遠山就有這樣的預感,他認為貞子早就不在人世間了。
可是,近乎事實的消息當真從吉野口中說出後,遠山的反應超乎預料,反倒讓吉
野吃了一驚。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家,竟讓豆大的淚水決堤而出,眼淚就這麼啪答啪
答的直接掉落下來。
都已經是四十七的人歲了,遠山作夢都沒想到自己會哭成這樣,著實讓他自己也
嚇了一大跳。
(這輩子唯一讓我感到刻骨銘心的戀情,就是和貞子熱戀的這一段……可是,那
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從前,遠山對女人根本不曾動過真心,甚至自認是個戀愛玩家,可是現在聽到貞
子已死的確切訊息,卻不由自主地落下豆大的淚珠,這幅景象真是太滑稽了!
吉野驚訝得有點不知所措,趕緊起身找袋子,拿出面紙默默地交給淚流不止的遠
山。
「對不起,我……」
遠山原本想要對吉野解釋自己為甚麼哭得這麼傷心,想了一下又打消念頭,拿起
面紙摒了掃鼻子。
「我瞭解你此刻的心情。」
吉野的話聽起來不痛不癢,遠山只覺得這句話有些多餘。
(你怎麼可能瞭解呢?)
遠山又用力擤了一次鼻子,才說出從剛才就一直很想對吉野說的話。
「對了,吉野先生,你說過你曾用電話採訪跟我同期的劇團團員。」
「是的,有飯野、北島、加藤三個人。」
「你說他們都知道我跟貞子有特殊關係?」
「是的。」
遠山對這一點實在難以理解,貞子對這段戀情一直非常小心地保護,連不需要介
意的地方都很謹慎,不可能會對外公開他們兩人的關係。
遠山也曾答應貞子的要求,絕對不說出去,而且他也時時提醒自己小心應對,可
是為甚麼大家還是知道他們的事情呢?他覺得非常懷疑。
「我不懂,我有自信我們這段戀情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啊!」
吉野等到遠山的情緒比較穩定之後,才露出笑容說:
「你太天真了,相愛的兩個人,不管他們怎麼隱藏,旁邊的人還是會看出來
的。」
「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吉野發出似笑非笑、似嘆氣非嘆氣的聲音說:
「啊!對喔!你不知道,其實這件事有點像惡作劇啦!」
「惡作劇……」
「畢竟這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你聽了恐怕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
過,當我聽你敘述往事之後,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終於霍然開朗,而且情節也相當
吻合。」
然後,吉野大略說明他從同期團員北島那裡打聽到的各種軼事。吉野當然不是按
照北島的話一字不露地全盤托出,他只是將北島提供的資料加上剛才從遠山那裡聽來
的故事,整理成自己的東西之後說出來。
三個禮拜的公演即將結束,四月初的一個午後。
當天是最後一天公演,在後台的休息室裡面,團員們比平常還開心地渡過休息時
間。
下午的公演結束後,這檔戲就順利結束了,等整理好大道具和燈光之後,大夥就
要去參加慶功宴,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是一段大家期待已久的連續假期。由於他們已經
有三個月沒放過半天假,這會兒大家終於可以盡情地舒展身心了。
也因為心中充滿了解放感,大久保又聚集同伴,開始表演他擅長的模仿絕活。這
一次北島也加入大夥的聚會,共同為大久保的表演熱烈鼓掌。
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就在大久保正表演到興頭上的時候,有人突然談起上次的
模仿有錄音的話題。
正在嬉鬧之時突然回想起這件事情,使大久保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開來,露出非
常擔心的表情而坐立難安。
那卷錄音帶後來到哪兒去了呢?大久保突然想到那是他對導演不敬的證據,因而
四處詢問同伴。當他發現沒有人知道錄音帶的下落的時候,整個臉變得慘綠,他認為
除了負責處理錄音帶的遠山之外,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對大久保而言,錄音帶是最危險的東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說不定難得的假期
就會泡湯;如果不把錄音帶趕緊處理掉的話,他實在無法安心地渡過公演的最後一
天。
這時候大久保提出要去音效室搜尋那捲錄音帶的建議。
北島看到大久保不再繼續模仿,一心急著要找出錄音帶,頓時感到興味索然,就
在這時,他感到肚子不舒服,於是走出休息室間,往位於大廳的廁所走去。通常在觀
眾入場以前,大廳的廁所不會有甚麼人使用,北島想要上大號的時候,多半會用這裡
的廁所。
北島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廳,接著兩人就分道揚鑣,大久保走上螺旋梯,進入
音效室;北島則在沒有人的廁所慢慢解決他的民生大事。
過了不知多久,北島上完廁所並打了公用電話,確認過票務的事情後,正打算回
到休息室,想不到這時差點跟面紅耳刺、橫衝直撞的重森撞在一起,嚇得他臉色瞬間
變白,趕緊向後倒退,躲回廁所去。
就在這一剎那,北島察覺到重森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重森一點都沒有注
意到他,因此他猜想讓重森生氣的對象一定不是自己,因此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就當時的氣氛來看,重森彷彿知道那卷錄音帶存在似的,才會露出氣極敗壞的強
烈反應。不過,正當北島特地留意重森接下來舉動之時,卻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情
景。
重森既不是生氣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開女用休息室的門,並且壓低嗓音
不斷叫喊山村貞子的名字。
此時北島的身體有一半藏在廁所裡面,他只能探頭出去左右張望。
不久,北島感覺到有個女人正走到門口附近,來人大概就是貞子吧!她站在房間
裡面,與站在走廊這邊的重森正好面對面,北島不僅看不到她的臉,連身體也看不
到。不過,從重森說話的內容來看,站在那裡的一定是貞子。
「貞子……妳這個傢伙……」
重森把手放在貞子的肩膀上拚命搖晃,他說話的語氣有點威脅的意味,可是態度
又像在懇求一般,臉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得十分厲害,眼神也銳利地凝視著貞子。有時
候北島甚至感到他泛出淚光,一種愛恨交加的情緒充塞在重森的心頭上。
重森嘮叨了將近十分鐘之後,終於放開貞子離去了,貞子還是沒有走出休息室。
可是,下午公演的時間就快到了,為了準備服裝或小道具,貞子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貞子當時的表情,北島至今始終無法忘記。
那是一種深深的絕望,除此之外,北島無法用別的字眼來形容。
貞子原本只是個臨時演員,突然被指定上場代演,自然是興奮莫名;更何況這是
她的第一部戲,貞子對這次的演出必然會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觀眾的反應普遍不
佳,因此,隨著公演的進行,貞子越來越沮喪。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貞子的表情似乎沮喪到家了。)
平常,貞子全身會散發出一股靈氣,可是,現在的她光彩盡失,全身無力地走上
舞台旁的樓梯。
北島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傷痛。
那一天,北島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
事實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呢?北島並不清楚,他是在離開劇團後進入舉辦活動
的公司工作,經過幾年以後才知道的。
離開「飛翔劇團」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隔了一段時間,北島與大久保湊巧有機會一起喝酒,當天北島談到舞台劇上演最
後一天下午所發生的事情。
「對了,當時……」
(從這裡開始說的,是北島從大久保那裡聽來的內容。)
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錄音帶,大久保來到音效室,他不管遠山在不在,自己擅自
在房間裡開始亂翻。
不久,他發現到放在架子下面的錄音機,便從錄音機裡面的錄音帶開始從頭聽
起。
從貼在錄音帶上的標籤可以知道那卷錄音帶就是他們上回模仿重森的那卷,可是
他並沒有聽到以前錄下的模仿表演,於是他快速倒帶重新播放,並且小心操作,以免
漏聽任何細節,可是找了半天,還是沒有發現他模仿重森的內容。
「怎麼?早就清掉了啊?」
當大久保正準備鬆口氣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女人的呻吟聲。
「哈!哈!」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聲……至今還沒有和女人溫存過的大久保,一開始還不了解
那聲音的意義,只是覺得很有興趣而繼續聽下去。不過,呻吟聲漸漸轉成話語之後,
他終於了解那些話的意義,同時大久保也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了。
「貞子……」
大久保喃喃地唸著這個名字。沒錯!這是貞子的聲音,她從鼻子裡面吐氣,發出
快樂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喚遠山的名字,等於是宣告自己的誠摯愛情。
「不要比現在更愛我了,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貞子的呼吸急促,時而停止,發出無奈的聲音。
「遠山,我愛你。」
大久保聽得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姑且不論貞子說的內容是甚麼,那聲音裡包含了刺激聽者感官的魅力。當大久保
的腦子了解到談話內容的意思時,他全身血脈賁張,整個人浸淫在一種無法自制的感
情裡。
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情,他對貞子昀愛慕也因此起了強烈的催化作用。
因為大久保跟遠山一樣,也對貞子懷有愛慕之意。
從排練期間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一連串事情發生。自
己所愛的女性因為取悅導演而獲得演出的機會,讓他難以忍受這樣的事實。
也許是自己所愛的女人比自己早一步獲得演出舞台劇的機會,讓他有種被打敗的
心情;再加上從錄音帶的內容可以判斷出貞子愛遠山,幾乎讓他無法招架。
因此他對遠山產生了強烈的嫉妒心,一個殘酷的想法瞬間開始在他心中蘊釀出
來;他要讓想引誘貞子的重森看到這個證據。
(就像我平常的模仿表演一般,你更適合扮演被甩的角色。)
各種錯綜複雜的因素糾結在一起,使大久保無法靜下心情,他感覺臉頰突然熱了
起來,緊接著做出失去理智的舉動。
大久保把錄音帶略為倒帶,按下播放鍵,再提高音量,確認那是貞子的聲音之
後,就按下後台休息室的對講機按鍵。這時,貞子呼喚遠山名字的喜悅聲音應該已經
傳到休息室了。
聽到這裡,遠山發出接近吶喊的哀嚎聲。
「怎麼會這樣……」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嗎?」
遠山作夢都想不到當時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
「我怎麼可能知道呢?當天有朋友來看戲,他找我出去外面吃午餐。」
大部份的團員中午休息時間都在劇院內吃便當,如果有朋友來訪,大家則會趁機
到劇場外面吃午餐。
「有人曾經嚴格要求不准將這件事洩露出去。」
「是誰要求不准說的?」
「當然是重森了。」
「重森聽到錄音帶的內容了吧!」
「大概是,當時重森在休息室聽到從對講機裡面放出貞子的聲音,所以才情緒混
亂地跑了出去。」
後來重森發生了甚麼事情呢?遠山與吉野都已經知道了,就是北島在廁所中看到
的那一幕。
順利演完最後一天公演後,整理好舞台,大家就照預定的計劃舉行慶功宴。
宴會結束時,按照慣例,重森邀集劇團的幹部一同喝酒、打麻將。根據吉野的敘
述,重森當時聽到有人提起貞子擁有特異能力的傳聞。
(可能因為這樣吧!)
當時重森氣勢高漲地說:
「我現在要去突襲山村貞子的房間。」
團員們從來不曾喝過這麼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所以沒人有力氣去管重森的言
行。這時有人說再喝下去會對身體不好,就草草結束喝酒、打麻將,回家去休息了,
大家都以為重森不會真的行動。
於是,事實就永遠埋葬在黑暗之中。
重森在情緒激動之下,是否真的曾在深夜來到山村貞子的房間呢?沒有人知道真
相。
第二天,重森在排練場出現過,可是卻判若兩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
甚麼,只是到處走來走去。
後來,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覺,都以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著一
般斷了氣,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最後,大家都認為這可能是因為連日來的公演
過於忙碌,而促使他早死吧!
這件事實在是非常諷刺,遠山想起當時在音效室所渡過的煩悶日子。雖然他確定
貞子是愛他的,可是在重森面前卻必須隱瞞事實,因此他每天都受到嫉妒的折磨。
他曾經想過,如果貞子誠實的愛語能夠傳遞到大家的耳朵裡,那將是多棒的一件
事情!
他也曾私下希望這個願望能實現,就算是懲罰重森利用權力玩弄女人的行為也
好,他多希望貞子的愛語可以直接傳到重森的耳朵裡。
諷刺的是,這早已成為事實了,因為遠山將隱藏在自己內心的願望直接告訴貞子
了,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貞子,如果妳能在大家面前說妳愛我的話,那會有多好……」
錄音帶的聲音是從音效室裡播放出來的,音效室的主人是遠山,貞子大概不知道
他正外出吃午餐這件事。
當貞子把這件事與他平常的願望合起來想的時候,一定會判斷出是誰把呻吟聲放
出來的,現在就算遠山在這裡捶胸頓足也沒有用了。
那天晚上她跟重森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情,至今還是無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確定
的是,貞子的失蹤與自己有關。
貞子大概以為自己遭到遠山的背叛,被最信賴的人背叛,而且還從擴音器中放出
性愛的呻吟聲,對年輕女性來講,她一定會覺得受到極大的侮辱,所以,貞子甚麼話
也沒說就離開劇團,離開遠山的身邊。
他覺得全身一陣虛脫,貞子似乎已經死了。
此刻不管怎麼解釋都沒用了,現在就算悔不當初,也沒辦法彌補甚麼,因為一切
都已經結束了。大久保的惡作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遠山的願望,所以他的心
情很複雜。
遠山的腦海裡浮現出大久保的臉。
(好久不見了,真有點想見他。希望見到他之後,可以問清楚當時的事情。)
貞子失蹤後兩個月,遠山也離開「飛翔劇團」,所以他不知道同期團員們的聯絡
地址。
「對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聯絡地址嗎?」
關於這點,吉野似乎有比較多的資訊,畢竟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團員的聯絡地址
和電話。
「啊!不過大久保已經去世了。」
「咦?去世了?」
太過意外了,遠山的身體不禁略為發抖,好像打了一陣寒顫似的。
「同期團員裡面,現在還聯絡得到的,包括你在內,只有四個人。」
「另外四個人呢?」
「都已經死了。」
遠山與大久保是同期團員裡面最年長的,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兩人應該都是四十
七歲。
除此之外的團員,大部份都小他們二、三歲。同期的八個團員裡面,有一半都在
還不到四十歲就去世,這意味著甚麼呢?
對遠山而言,這感覺有點怪。
「那麼大久保的死因是甚麼?」
是生病或意外呢?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只聽說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沒問到死因。去問北島先生如何?我的情報
來源也是北島先生提供的。」
遠山當然想去問他。
「你知道如何與北島聯絡嗎?」
吉野找出他的公事包,拿出筆記本唸出電話號碼。那是東京都內的電話號碼,遠
山撕了一張紙迅速寫下數字,心中盤算著明天就打電話去問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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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劇團疑雲10】
走下地下鐵車站,由一木通往公司方向走去,遠山有好幾次都感覺背部在冒冷
汗。
都已經快十二月了,可是天氣還是很溫暖,天空中一片雲都沒有,教人看了感到
神清氣爽。可是,遠山的心卻一點都沒辦法放晴。
昨天跟北島聯絡上,談話的內容一直在他的腦中徘徊,久久無法忘懷。
遠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覺,一直在他的肩膀到脖子附近游移著。根據北島
所說,大久保等四個同期團員在這幾年之間,一個個接連死去,而且,死因都一樣,
都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狹心症、心肌梗塞等心臟疾病,那真是個可怕的巧合。
因為大久保的惡作劇,貞子的呻吟聲透過對講機傳到休息室裡。當時,在休息室
裡面有森新一郎、高田惠子、夕見真由等三位同期團員,包括碰巧進入休息室的重森
在內,正好是四個人。
當時在場聽到錄音帶聲音的人就是這四個,全都因為心臟病發死了。
重森在聽到錄音帶的第二天就去世,其他三個人則在二十年後死亡,時期各不相
同。可是,如果說是巧合,或然率未免太高了點。在音效室放錄音帶的大久保是最早
死的,他在三十七歲即因心肌梗塞去世。
不管他們是怎麼死的,總之聽到錄音帶的五個人,都因為心臟病去世,這個事實
讓遠山覺得很不舒服。
(我聽到了嗎?)
遠山在意的是這一點。
他並沒有實際聽到錄音帶的聲音,可是他覺得那聲音彷彿直接刻進腦子裡一般,
生動得有如貞子的聲音重現。過去遠山以為那是貞子在享受魚水之歡中說的愛語,現
在看來別具意義。
另外,前幾天與吉野談話的時候,有件事情遠山忘了說,那就是貞子的聲音應該
沒有錄在錄音帶裡面,這一點他絕對可以確定。即使過了二十年後的今天再回想起
來,他還是可以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景。
遠山為了清除大久保模仿表演的錄音,在錄音機上按下錄音鍵。而且,為了製做
空白錄音帶,他必須把內藏的麥克風關掉,才不會錄到任何東西。他確認過好幾次
了,因為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特別小心謹慎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也清楚記得當天標示錄音音量的指針沒有動過,一直都指著零的位置,因此他
應該沒有錄到貞子的聲音才對。
走在人行道上的遠山突然覺得有點頭昏,身體搖晃了一下,他不得不靠在電線桿
上休息。
今天的頭昏跟呼吸困難似乎特別嚴重,平常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可是,現在頭昏
之後緊接著伴隨而來的是嘔吐感,遠山休息了一下還是沒有改善。
他穿過公司的大門,進入玄關,走進正面的會客室。
遠山並沒有走到自己位於五樓的辦公室,他先走進會客室坐在沙發上,靜待無力
感或嘔吐感稍稍好些。現在比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舒服多了,不過,若要回去工作的
話,還需要再休息一下。
整個會客室看起來白茫茫的一片。
「遠山。」
某處好像有人在叫著遠山的名字,透過玻璃反射在眼前的影像,好像被一層薄膜
包裹著一樣,遠山揉了好幾次眼睛,始終無法看清楚影像的輪廓。
「遠山。」
那聲音漸漸靠近遠山,聽來好像就近在耳邊似的。有一隻手碰到他的肩膀,輕輕
地拍了兩下。
「遠山,你怎麼了?我剛剛叫了你好幾次,你怎麼都沒有反應?」
遠山張大眼睛,一會兒又瞇起眼睛往聲音的來源看去。
助理導播藤崎與擔任混音的安井就站在遠山旁邊,藤崎與安井都是遠山的直屬部
下。
藤崎低下頭看著遠山恍惚的臉,皺起眉頭說:
「真傷腦筋啊!」
「你是怎麼了?」
甚麼事情叫藤崎傷腦筋呢?遠山想問原因,卻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
「遠山先生,你不要緊吧?」
「對……對不起,請幫我……幫我拿水來,好嗎?」
「好的。」
藤崎走到會客室角落的一台自動販賣機前面,買了罐運動飲料遞給遠山。
喝完之後人舒服多了,遠山說出剛才想說的話。
「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請你過來一下。真是傷腦筋!」
遠山沉重地站起來,在藤崎與安井的帶領下,搭電梯往三樓的第二錄音室走去。
第二錄音室常常用來錄製古典音樂節目,若要錄製大型的管弦樂曲,這裡備有相
當多的器材可使用。
昨天,藤崎與安井為了錄製純樸的自然界聲音而陪著音樂家下鄉,在空氣清新的
山間裡表演,比較能收錄到效果不錯的聲音,然後再帶回錄音室剪輯。
遠山聽到藤崎他們報告說錄音順利進行,只要經過錄音室的編輯作業之後,就可
以做出唱片,近期內也可以壓成CD,陳列在唱片行發售了。
「發生甚麼問題嗎?」
遠山一問,藤崎就拿起耳機給他說:
「總之,請你先聽聽看再說。」
遠山戴上耳機,坐在混音裝置的前面用眼睛做暗號,藤崎按下播放按鍵,音樂開
始流洩出來。聽到美麗的鋼琴音樂,遠山對藤崎做出疑惑的表情,他覺得音樂沒有問
題呀!
「就是這裡。」
藤崎說著,把錄音帶倒轉回去重新播放。從略強到稍弱這一個小節中,除鋼琴聲
之外,還夾雜著一個非常非常小的聲音。以遠山受過充份專業訓練的耳朵來聽,聲音
雖小,卻聽得非常清楚。
遠山的雙眼骨碌碌地翻轉著,眼中明顯地表現出情緒的波動,他的身體輕微地顫
抖著。
「怎麼說呢?我聽起來好像是嬰兒的哭聲。」
(嬰兒軟弱的哇哇哭聲……可是,不只是這樣……)
(藤崎可能聽不見吧?在更深處的地方,有些話語浮現又消失、消失又浮現,不
是嗎?
啊!好懷念的聲音。)
「遠山,我愛你。」
可能是藤崎與安井都沒聽到吧!他們聽到的只有嬰兒的聲音,而且他們誤會可能
有車子停在剪輯室後面,車子裡剛好放了個嬰兒,以至於麥克風連那聲音也收錄進
去。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
遠山無言地不斷叫喊著。
「傷腦筋啊!遠山先生,該怎麼辦呢?這是母帶啊!而且是僅有的的一卷帶子。
錄音的時候,我敢肯定絕對沒有這個聲音啊!」
藤崎還在繼續仔細聆聽,遠山拋下藤崎,想衝出錄音室到外面透口氣。
「遠山先生,你要去哪裡?」
遠山在錄音室的出口轉回頭,悶悶地說:
「這房間好悶,我出去走一下。」
光是要說出這些話,他就使盡了全力。
遠山離開錄音室,在等電梯的時候,他把臉貼在大廳的玻璃窗,眺望著街道。午
後的太陽光很強,過度刺眼的光與影子看起來十分模糊。
遠山的眼球並沒有白內障症狀,可是街道看起來竟然一片白濛濛的,過了一會
兒,整條街道居然變成黑色的帶狀。
遠山嚇得額頭冒出冷汗來,汗水沿著玻璃窗滑落,給人很不舒服的感覺。汗水裡
面似乎含有很多脂肪,又濕又黏的,令人反胃。
在白色與黑色顛倒、失去各種顏色的世界裡面,有一個小點射入遠山的眼睛裡,
再逐漸慢慢放大。那是一個身穿無袖橄欖綠洋裝的女人的影子,她的打扮很不適合這
個季節。
這個女人的影子使遠山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屋的音效室裡渡過的快樂時
光。
他一邊沉溺於與貞子作愛的歡愉中,一邊看到在漆黑的房間裡面,錄音機裡閃著
光亮的小紅燈。在黑暗中亮著的紅燈,有如擔負著強調黑暗的任務。
現在他眺望的景色也印證了在音效室裡面的體驗,黑漆漆的風景中,只有一片橄
欖綠,努力維持原色所帶來的強烈不調和感。就好像在黑白的世界裡吹起狂風暴雨
般,那一個小小的綠點,堅持它統合的力量。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門唰地開了,他來到一樓,走出玄關來到外面,世界又恢復
成原來的顏色,只是遠山胸口那陣被勒緊似的胸痛還沒散去。
11
遠山的喉嚨突然渴得不得了,剛才喝光了藤崎給的運動飲料,現在喉嚨又渴得無
法忍受。
他在騎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檸檬汽水,一口氣灌了一大半,他想身體一定正
需要水份。可是,遠山又不覺得汽水好喝,而且這一口汽水只是讓冷汗再度流滿全身
而已。
遠山把正在喝的檸檬汽水丟掉,開始走在人行道上。
從電梯大廳俯瞰街道的時候,遠山因為暈眩而感覺世界好像正在失去顏色,那唯
一的一個綠色光點所散發出的色彩,非常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前進,沒有特定的目標,只是心裡一直想著那一點綠光,想走
到大馬路上看看而已。
二十四年前在音效室的體驗,就像昨天才發生似的已然在腦海中甦醒,因為剛才
在錄音室聽到的聲音,好像被嬰兒哭聲掩蓋住的囁語聲,絕對是山村貞子的聲音,這
聲音或氣味很可能是遠山挖掘鮮明記憶的引爆彈。
過去二十四年的時光,突然從遠山的記憶中整個被抽離出來,再與當時跟貞子一
起渡過的音效室連接在一起。
(是的,氣味。)
當時,遠山注意到音效室裡飄盪著一股奇特的氣味。剛開始他並不知道房間裡面
有特殊的氣味,可是進出房間的時間一久,他漸漸地發現這股氣味,並曾經試圖找出
這氣味的來源。
那是一種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特殊氣味,不是東西腐爛的味道,也不能說是香氣,
感覺有點刺激,卻又不是很強烈,但會給鼻子裡的黏膜一種奇妙的刺激。
(檸檬。)
這時遠山的想像裡出現了檸檬。也許在房間的某個地方有人放了檸檬,可是,遠
山覺得已經成熟的檸檬,如果長期放在房間裡,應該早就腐爛了。
那氣味應該是更新鮮的東西才對,接近剝皮時刺鼻的氣味。不是黃色的檸檬,而
是保持鮮綠色未成熟的檸檬。
遠山找了一下房間裡面,打開所有的櫃子,連鐵櫃裡面都找過了,可是並沒有發
現到任何東西。在這個過程裡,他唯一發現的事實就是供奉在神龕裡面乾掉的臍帶已
經消失了。
(是甚麼人在甚麼時候拿走的呢?)
遠山猜不出來。知道有臍帶的人,只有山村貞子,可是他也犯不著為了這個疑惑
專程去問貞子,因為這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相反的,詭異的供奉物消失了,反
而讓遠山鬆了一口氣,他甚至有些害怕提起這個話題。
臍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氣中飄盪著一股未成熟的檸檬味道。
(臍帶呢?)
以前遠山在某個寫真集裡面,看過子宮內胎兒的攝影照片。那本書將受精十二週
左右的胎兒拍下來,是一張彩色鮮明的畫面。
胎兒的頭比身體還大,雙手雙腳略為往前突出,在子宮裡面縮成一個圓形,大約
只有五、六公分長,但可以判斷出性別,也有人的基本結構,甚至擁有可以用肉眼確
認的性器官。
最讓遠山印象深刻的,是小胎兒與母體連接的那條繩子,比胎兒的手腳還粗,紅
色的血管浮在表面上,那就是臍帶。那條臍帶捲成環狀,與胎盤緊密結合。
臍帶是母親供給胎兒氧氣及營養的重要管子,對胎兒而言,自己現存的子宮就是
世界的全部,因此,臍帶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與外界連接的唯一管道,也可以比喻為介
面。
等胎兒出生之後來到母體外面,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世界外面還有另一個世界,
可以想見胎兒會有多驚訝啊!
遠山看著照片裡面的臍帶,一邊想像著胎兒的心情。他想,只要胎兒在裡面,就
絕對無法知道外面的世界。
遠山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在肚臍眼上方靠近胃部的位置突然有一陣抽痛的感覺
襲來。
遠山從剛才就一直冷汗直流,兩邊的肩膀很痛,他想把手往上舉,卻沒有辦法移
動,光是往前走都已經令他感到相當吃力、心跳加速,更何況是舉起手臂。
(二十四午前,音效室放出貞子的聲音,聽到的人全都因心臟病而死。)
這個事實在遠山的腦海中閃過。
(不,我不在場,而且也沒聽到錄音帶的聲音。)
他拼命地否認。可是,又有別的聲音告訴他:
(不,你不是直接從她那裡聽到聲音了嗎?而且還是穿透鼓膜,直接刻進腦中
的。)
(大概是我胡思亂想吧!又不是心電感應,言語怎麼可能直接鑽進腦海裡呢?)
「遠山,我愛你。」
貞子如果重新復活,這肯定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對他說的最貼心的一句話話;可
是,相反的,這也可能是令他害怕,甚至會因此失去生命的一句話。
遠山現在感到十分不安,為甚麼錄音室裡的卡匣式錄音帶會錄到相同的台詞呢?
嬰兒的哭聲之後,還傳來貞子當時細訴情衷的囁語。
聽到錄音帶的話語所帶來恐懼與驚訝、不安、懷念以及矛盾,突然湧現在遠山的
心頭,也喚起他昔日對貞子的熱情。恐懼與愛情就像一紙之隔,二十四年前的感情,
就是以這種形式重現。
另一方面,遠山也明確地感覺到心臟的異常悸動。
遠山並沒有回頭看,可是他知道在另一邊的人行道斜後方,有一個穿著綠色衣服
的女人在行走,她的步伐比遠山稍微快一點。
遠山還是漫無目的地繼續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也不知道為甚麼非
走不可,他只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時綠色衣服的女子剛好走到與相同遠山水平的位置,兩人等速走著,她一邊閃
避來往的車流,一邊穿越馬路要到這邊的人行道。
遠山聞到一股熟爛前的檸檬杳氣,與二十四年前的氣味一模一樣。
現在穿著綠色衣服的女人已經走在遠山身旁,在伸手就可以觸及的距離內並排走
著。
就在遠山步履不穩,晃動一下的時候,他的手掌碰到她的手,對方確實是活生生
的,那份活著的真實感受從她的手指尖傳遞過來。
遠山將視線瞥向身旁的女人,順便觀察她的舉動。
她穿的是綠色連身洋裝,遠山看到她這身不符合這個季節的無袖衣服,長到背部
正中間的頭髮,和手臂白得幾乎透明,讓他整個人覺得毛骨悚然。在人群往來的人行
道上,她顯得特別醒目,一副在人群中堅持自我的模樣,跟以前的貞子一模一樣。
(你看,我在這裡。)
她似乎全身都在傳達這個訊息。遠山仔細看她的手,食指指甲已經裂開了;再將
視線往腳下看去,她沒穿絲襪,光腳上套了一雙無帶的涼鞋,腳踝上有一個紫色的
痣,整體身材勻稱而苗條……這也跟貞子以前完全一樣。
胃抽痛得越來越厲害,遠山再也走不動了,他有如崩塌似地坐倒在人行道上,穿
綠色洋裝的女人一把扶住他的身體,他感覺世界的輪廓正在逐漸變窄中,女人的裸足
與背連接,柔軟的肌膚被蘊含豐富脂肪的汗水漸漸弄濕。
他就這樣靠在女人的膝蓋上過了一段時間。
往來的行人中有人探頭來看,大家說了一些話,可是他幾乎聽不到別人說話的內
容。他隱約感覺到有人提到「救護車」這幾個字,同時還有許多人探頭過來看是怎麼
回事。
對遠山來講,這是一種麻煩,他很想把那些人趕走,可是,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
彈,他只想安靜地靠在女人的膝蓋上而已。
他想舉起手去碰女人的臉頰,卻沒辦法做到,只能讓願望在那裡空轉。遠山的身
體與心神漸漸地分離了,令他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懷念的山村貞子就近在眼前,遠山並不覺得有甚麼奇怪,看著她仍然和二十四
年前一模一樣,維持著年輕貌美的臉,使他一度以為那是應該已經死去的女人……
(有沒有死都無所謂了。)
但是她為甚麼沒有老呢?
其實這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只要能接觸到還像以前那樣活著的貞子,就足以讓遠
山高興萬分了,他極力忍耐著把逼近死亡的恐懼驅散,然而世界的輪廓正以可怕的速
度飛快地消失。
可是,他實在很希望胃部的抽痛可以趕快結束。
他感覺到遠方某處正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遠山從肩膀到手肘完全不能移動,不
過,手指好像還稍微可以動一動。
遠山用手爬行,四處尋找貞子,他成功地讓好幾根手指與貞子的手交纏。貞子用
另外一隻手從提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包包,那個小包包放著面紙,不過有一些地方
已經變成茶褐色了。
她打開面紙,拿出裡面的東西,放在遠山的手掌上。他覺得好像以前也曾發生過
相同的情形,他用手指緊緊抓住,手上放的東西是……
為了要看清手掌上的東西,遠山收緊下顎,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腰部附近,那東西
拿在手裡完全感覺不到重量,放在手上毫無不協調的感覺。
他勉強拉著貞子的手,想確認到底是甚麼東西。在發抖的手掌上,那東西好像活
著似的一直在震動。
遠山馬上就了解了,那東西就是臍帶。這不是二十四年前放在音效室裡面那個已
經乾掉的臍帶,而是附著新血的臍帶。
它可能切斷才一個禮拜左右吧!這是連接子宮與母體的一條管子,也是連接母體
內的世界與外面世界的介面。可是,奇怪的是,那條臍帶上有被人硬是扯斷的痕跡,
很明顯的那不是用銳利的剪刀剪斷的。
遠山的視野越變越狹窄,眼裡只剩下貞子的臉了。他無從得知身體出狀況的原因
是甚麼,可是,他有一種冷漠的、死亡的預感。更諷刺的是,這似乎實現了他想死在
貞子懷抱裡的願望。
他想要露出微笑,也希望貞子能給予回應,可是,她從剛才就一直面無表情。
遠山維持以前的習慣,輕輕的移動食指。每當要放結尾主題曲的時候,他總是很
慎重地讓食指與拇指互相摩擦之後,才按下播放鍵。
貞子張開嘴巴想說話。
(咦?甚麼?妳想說甚麼?)
可是,即將說出口的話又被貞子吞回喉嚨裡面,沒有傳到遠山的意識裡。
也許「穿著黑衣的少女」根本沒有話要說。
(播放鈕啪的一聲打開了。)
遠山動了食指之後,試著輕輕握住臍帶。
(這是誰的臍帶呢?已經無須懷疑,貞子轉生了。)
一剎那間四周轉暗,宣告遠山的人生已經落幕。
這時,從某處傳來股票上漲的聲音,然後,眾多視線也在同時聚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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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生日快樂 1】
(日文原名:гЧз一.д一ЗЫュ)
「好像在看戲一樣。」
影片看完時,杉浦禮子壓抑著胸口的騷動,喃喃自語道。
她會有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
禮子雖然不是頭戴連接電子儀器的頭罩(Heat Mount Displa
y),手裡也沒有裝上數據套(Data Glove),僅僅只是很單純地觀看平
面螢幕中所播放的影像,但對懷孕中的禮子而言,這影片所帶來的刺激,卻讓她感受
到震撼性的不安;跟戲中的主角一起體驗求生、死亡的經歷,也讓人受到驚人的衝
擊。而這種幾近死亡的體驗,絕對會給觀眾帶來相當大的精神傷害。
天野顧慮到影片或許會給胎兒帶來一些不良的影響,一邊看著影片,一邊提醒禮
子。
在看影片之前,禮子已經從專業研究家平野博士那兒得知「環」的企劃,也對這
個企劃有大略的了解。聽完講解後,禮子以為自己可以接受這種理論,但實際上看了
影片,卻還是存在著無法置信的感覺。
事實上,螢幕上的主角並不是由演員所扮演的,而是某個人自己演出自己的人
生。禮子如果不這樣一直提醒自己,恐怕腦袋早已混亂不清了。
即使禮子這樣說服自己,但是看完影片後,禮子仍然覺得像在看一齣戲。
禮子反覆思考自己會這麼想的原因。
假使今天觀看的是描述他人日常生活的錄影帶,照理說,應該不會覺得像在看戲
一般,甚至會產生偷窺了他人私密生活的不安感覺。或許是因為影片播放的不是普通
的日常生活,而是特殊的奇異事件,所以才會讓人覺得像在看電影或連續劇一樣不真
實。
說到奇異這一點,這部片子的確很特別。一位摔落到大樓屋頂排氣溝內的女子,
在排氣溝內生下嬰兒。而剛出生的嬰兒自己咬斷臍帶,再沿著一根細繩攀上排氣溝的
牆壁。這種詭異的景象,在現實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而接下來的影片更是不可思議。一個男人把頭枕在一個女人的膝蓋上迎接死亡降
臨,而那女人由嬰兒長大成人,僅僅只需一週的時間就能達成;那個女人正是男人的
戀人。
或許是因為這故事與禮子本身的遭遇頗為相似,她格外能體會那男人的心情;也
或許是禮子將個人感情投入在影片中,才會有那種看戲般的心情。
天野切掉螢幕,等影片所要傳達的意念溶入禮子的腦袋中後,才平靜地問道:
「妳覺得如何?」
於是禮子說出剛才內心的想法。
「總覺得像在看戲一樣,似乎無法讓人相信頁實世界會發生這種事。」
天野笑著點頭。
「我也這麼覺得。第一次看『環』這部影片時,我也覺得像在看戲。」
天野說話的語氣十分優雅。
從他是個研究者的經歷來判斷,他的年齡應該超過四十五歲,但是外表看起來卻
非常年輕。銀框眼鏡、略白的臉孔,怎麼看都不像個有不良企圖的人,這讓禮子安心
不少。
三天前,當禮子從電話那端聽到天野的聲音時,就覺得他說話的方式讓人感到安
心,如果不是有這個因素,再怎麼邀請,禮子也絕對不會到這地方來。
接到素未謀面的天野的電話時,正是禮子最失意的時候,其實應該說當時的禮子
已經失去任何生存的意願。腹中緩緩成長的胎兒有如不斷脹大的不安,使禮子對生存
越來越不留念。
在生不生孩子這個問題上,禮子沒有勇氣作選擇,只是習慣性地過著每一個日
子,甚至連自殺這種激烈的解決方法,也未曾在禮子的腦袋中停留一分鐘。
禮子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傳染性癌病毒侵蝕了,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禮子沒
有絲毫力氣去抵抗,她只是冷眼旁觀地注視著自己的身體逐漸衰弱,每天過著麻木的
生活。
唯一能帶給她生存希望的是腹中孩子的父親,也就是二見馨。
兩個月前,阿馨到美國的沙漠地帶去旅行,他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有效的方法來撲
滅逐漸蔓延全世界,而且可能引發人類滅亡危機的傳染性癌病毒。但在一個月前,禮
子接到阿馨打來的電話,提起很有可能找到撲滅的方法,之後阿馨便音訊全無。
憑自己的力量要到美國找尋一個騎摩托車在荒野流浪的人,那是絕對不可能如願
的,所以禮子只能被動地等待,直到這漫長的一個月過去。
阿馨即將出發時曾經跟她約定過,禮子到現在還記得他當時說話的口氣。
……兩個月後再見。在那之前,不管有甚麼事,妳一定要活下去。
過了約定的兩個月,懷孕三個月的胎兒,如今也已經成長為五個月,但阿馨仍然
沒有消息,因此禮子不再期望能把孩子生下來,或者自己苟且活下去了。
對今年三十四歲的禮子而言,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生孩子的機會,然而這條生命卻
是禮子的兒子──亮次,她二十二歲時所生的男孩──選擇了自殺這條路之後,上天
給予她的補償。若考慮生與死之間微妙的關係,或許腹中生命帶有讓亮次重生的意
味,因此,禮子必須好好珍惜這個生命。
但是,禮子已經感染傳染性癌病毒,生下來的小孩也一定受到影響,禮子已經可
以想見孩子未來的路將走得多辛苦。而唯一能為禮子帶來生存意義的,就是腹中孩子
的父親阿馨。
三天前,禮子接到一個自稱是生命科學研究所研究員的天野來電話,他說他有一
些關於二見馨的消息要告訴她,當時禮子的反應是半信半疑。
起初,天野不斷地拜託她親自到研究所來,但禮子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來,這或許
是禮子出於不想聽到噩耗的自我防禦本能在作祟吧。再加上天野說話的語氣十分溫和
、有禮,使禮子認為這可能是知道噩耗者所抱持的同情及顧慮的態度,而讓禮子心生
防備。
她直覺告訴自己或許天野是要說有關阿馨的噩耗。
這個疑問,天野沒有否定,但也沒有肯定,只是不斷強調在電話中無法說清楚內
容,而要求禮子無論如何務必到研究所來一趟。
拗不過天野熱情的邀約,禮子終於來到研究所。
禮子在研究所招待室裡,傾聽天野講解關於「環」這個龐大研究企劃的大概說
明。當禮子聽說阿馨也曾經在同一個房間聽天野說明時,她才感到研究所的氣氛開始
有些親切感。
所謂的「環」企劃,是使用超過百萬台以上的電腦,創造出另一個模擬世界的國
際組織的研究計劃。這裡所謂的世界,其實並不實際存在空間裡,僅只是由電腦螢幕
呈現出來的影像而已。
在電腦空間裡,我們無法看到生命自然產生,但只要植入與現實世界相同的生命
基本元素DNA,電腦空間中的生命群體也能開始進化。因此在起源相同的理論推演
下,「環界」開始跟現實世界同樣有生命誕生。
天野盡可能地詳細說明關於「環」企劃的全貌,但是因為現在並不是在作學術發
表會,所以天野略過專門用語,僅用簡單的字句說明,讓禮子有初步的理解。
說明過後,天野覺得光用口頭說明還是無法讓禮子了解,不如先看實際的影片,
禮子才能更加明白,所以他拿出與「環界」癌化關係密切的兩段影片讓禮子看。
第一段影片是年輕女子高野舞處女懷孕後,摔落大樓屋頂的排氣溝,並在那長方
形的空間內分娩的鏡頭。剛出生的嬰兒彷彿有自己的意識,不但用牙床咬斷臍帶,並
沿著細繩攀離排氣溝來到外面的世界。
對於懷孕中的禮子,這是一段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影片。
至於第二段影片,時間要回朔到二十四年前,場景也全然改變,只不過登場人物
中有一個人是相同的,那就是從高野舞肚中爬出來的嬰兒──山村貞子。
這是以某劇團為背景所發生的故事,內容充滿青春氣息,情節發展也與前一段影
片大不相同。但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女人可以不透過錄音裝置而將聲音錄進錄影帶
中,甚至看過那錄影帶的所有人都會因心臟發生病變而死亡。
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如此,在偶然情況下他得到這卷錄影帶,並且聽到女人的聲
音及嬰兒的哭聲後,突然遭到死亡的威脅。最後,如他所期望的,他躺在二十四年前
單戀的山村貞子的膝蓋上迎接死亡的降臨。這樣的劇情,怎麼看都像是在看虛構的連
續劇。
天野等禮子看完影片,詢問她的感想後,又繼續說明。
「雖然影片看起來不太真實,但實際上卻是如假包換。妳剛才在影片中看到的所
有的人都是真的曾經活在世界上,也是真的步入死亡。」
聽到天野的說明,禮子的腦中浮現出幾個假設:前一世紀將要結束之時,有一種
十分精密的虛擬遊戲問世,其中有幾種她在孩提時代也曾玩過。遊戲設定的原則是隨
著時間過去,角色會逐漸像人類般進化。
在這類遊戲中出現的角色,是人類所製造出來的,因此無法證明他們是活著的真
人;但是在假想空間「環界」活動的生命,卻不是經由人類製造出來,而是靠DNA
來進化而存在著。
「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想像遊戲裡的角色是活著的真人就可以了吧。」
禮子說出自己的看法,天野同意地點頭。
「是的,妳要這麼想也是可以。在『環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擁有DNA,也都確
實活著,就像妳所看到的,他們跟我們一樣擁有人類的容貌,可以分辨出男女,也會
戀愛,也會為了受精而性交……」
禮子知道天野沒有說謊,因為在第二段影片中有戀愛情節,甚至男女性交的場面
也出現了。就連忌妒這種情緒,也跟人類一模一樣。
從理論上來說,「環界」與地球都是以共通的理論來支撐的,禮子對這一點沒有
甚麼疑問。
天野再度說明下去,他們將碳、氮、氦等構成宇宙的一百一十種元素,依照其性
質和類型加以打散置入電腦裡,但具體的組台方式是如何,沒有人知道。禮子只能依
自己的想像來了解天野的說明。
對禮子而言,那些都是科學上的疑問,也不是她所關心的事情,能知道「環界」
的生命存活在「環界」之中,就已經很足夠了。她想知道的是腹中孩子的父親──阿
馨的事情,可是阿馨的朋友天野卻一直沒完沒了地向她說明「環」這個假想空間。
想到這裡,禮子突然憶起曾經聽阿馨這麼說過。
現實世界或許也是一種假想空間。
不,阿馨甚至斷言現實其實就是假想空間。
宇宙在誕生之前,是沒有時間與空間存在的,這是一種很難想像的狀態,但若拿
「環界」跟現實世界作例子,就能簡單說明時間、空間不存在的狀態,所以把現實世
界設定為假想空間,並沒有甚麼矛盾之處。
但若要多數人接受現實世界也是假想空間,而且跟電腦的模擬程式完全不同,恐
怕超出人類的認知範圍,因此只能推到是未知的力量在操縱全宇宙這個方向。只要抓
住這一點,應該就不會有人反對現實世界也是假想空間這種理論了。
禮子想起阿馨曾經這麼說過。
「請問……」
禮子正想轉換話題而打斷天野的話時,天野兩手在胸前一比,臉上的表情是希望
禮子能再等一下。
「我知道。」
不過他的話題也逐漸切入核心,轉到有關於傳染性癌病毒上面。
「『環界』與現在在真實世界肆虐的傳染性癌病毒不能說毫無關係。」
禮子聞言不禁全身僵硬起來。
「甚麼?」
她驚訝地叫了出來。
禮子一家遭受不幸,全都是因為傳染性癌病毒的關係。這種傳染病毒不但會讓組
織細胞癌化,還會加強癌細胞的力量,並使它轉移到別的地方,簡直是像惡魔一般可
怕的病毒,這是禮子有生以來最最憎恨的對象。
她的丈夫在兩年前因癌細胞擴散而亡,兒子亮次則在兩個月前因無法忍受癌症化
學治療的痛苦,從醫院跳樓自殺。
雖然禮子跟兒子的家庭教師阿馨相愛,並有了肚中的孩子,但她本身也感染了病
毒,與她有性關係的阿馨也逃不過被病毒感染的命運。
還有阿馨的父親,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跟亮次住在同一家醫院;阿馨的母親據
說也有同樣的遭遇。放眼周遭,到處都是因感染傳染性癌病毒而遭逢不幸的案例。
現在,以日本與美國為中心,全世界的患者已經攀升至數百萬人;更可怕的是,
專家也發現此種病毒除了經由血液、淋巴液傳染以外,還有其他的傳染途徑,間接證
實了這種病毒的危害已經央及其他動物及植物,地球即將滅亡的流言也開始流傳在世
界各地。
「其實,我們已經知道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源就在『環界』,而發現這個事實的
人就是阿馨。」
這是禮子第一次從天野口中聽到阿馨的名字,她立刻感到全身血液正不停地翻滾
著。
(他真的做到了!)
禮子不知道發現病毒的起源對日後的治療會有甚麼幫助,她只是單純地為阿馨的
功勞感到高興。
「這麼說,已經發現治療的方法了嗎?」
天野並沒有回答禮子的疑問,依舊滔滔不絕地說明。
「妳剛才所看到的兩段影片,是一切事情的發端。妳是知道的,山村貞子這個人
只用念力便可以在錄影帶上錄音,這是『環界』的科學法則中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情。正如我說過很多次的理論,我們所存在的現實世界與假想空間『環』幾乎是以相
同的法則來支配,也就是說,包括應該已經死亡的山村貞子,在二十四年後再次借助
高野舞的肚子甦醒過來等這類事情,都是常理所無法解釋的現象。
當然有人認為是電腦病毒作怪,但真正的原因我們還不了解,也沒有任何線索可
以幫忙追查原因或解決問題。我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該如何處理這個偶然誕
生出來的病毒。」
禮子的腦袋已經是一團混亂了,依照天野的說法,查出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源,
跟解決問題之間,是否沒有任何關係?禮子不敢想像阿馨的發現將變成白費心血,於
是提出心中的疑問,天野則嚴肅地回答道:
「這問題跟我們為何存在這世上是一樣的問題。事實上,妳跟我已經以人類的形
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但關於人類為何會誕生這個問題,以及如何使社會朝更好的方
向前進,那是兩碼子事。人類為何會擁有像我們現在這樣的型態,為何會被各種慾望
所支配,即使知道原因,也不代表我們知道該如何使生活更好、社會更和諧,所以我
們只能盡人事而已。
但也請妳不要誤會,阿馨的發現的確有其價值,至於原因,就必須從病毒的演化
過程說起。
好,現在我們再回到最初的話題。我剛才已經先告訴過妳,在『環界』,山村貞
子這個特異份子能夠製造一種錄影帶,讓看過的人在一週後死亡;而逃避死亡的方
法,就是再將錄影帶複製,讓其他沒看過的人看。照這種做法推論下去,錄影帶將以
幾何級數的方式激增下去。
然而在複製過程中,因某種不知名的原因導致錄影帶產生突變,進而轉變成不同
的形態,如燎原之火般迅速擴散開來,這種情形就像傳染病爆發一樣,一發不可收
拾。事實上,看過錄影帶的人體內,的確已經產生某種病毒,『環界』裡把這種病毒
叫做『鈴』病毒。除了感染病毒的人會在一週後死亡之外,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如果感
染上這種病毒,即使沒有與異性發生任何性行為,一樣會受精,並產下山村貞子這個
生命體。
我這樣解釋妳應該就明白,剛才看到的第一段影片,正是被「鈴」病毒侵犯而懷
孕的高野舞產下山村貞子的鏡頭。」
不論「環界」這個假想空間面臨再怎麼大的危機,對禮子來講,就像是別人家的
事一樣,並不會給她帶來任何不安感。
禮子半信半疑地聽著天野說話,在腦中回想影片中所看到的影像,想像著一週後
會為人類帶來死亡命運的錄影帶蔓延之後的情況。由於錄影帶產生的「鈴」病毒會襲
擊女性的子宮,產下單一的生命體,如果現實世界有這種情況發生,恐怕全球將掀起
大恐慌,使得謠言四起,蔓延的速度將更加迅速,人類不再遵守秩序,世界必定在瞬
間滅亡。
「那結果呢?」
禮子急著想知道結論。
「假想空間失去了多樣性,而退化成山村貞子這個單一遺傳因子,將導致人類癌
化而滅亡。人類若失去多樣性,除了滅亡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就在『環界』面臨滅亡
的同時,『環企劃』也因預算的關係而遭到凍結。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
癌化及滅亡這些字眼激起禮子的好奇心,因為天野提起癌症這個名詞,表示話題
終於要轉到現實上了。
「『環界』的遭遇好像預先反應出我們這個現實社會即將面臨的命運一樣,真恐
怖。」
禮子兩手交叉,手掌輕輕地摩擦手腕。
「正是如此。現實世界與假想空間彼此互相呼應、互相反應。」
「也彼此影響嗎?」
「妳要這麼說也可以。」
「就像是母親與胎兒的關係?」
「嗯,這是很好的假設。」
天野露出打從心底佩服的表情。
其實禮子只是把那些荒誕無稽的說法換成自己所能理解的語詞而已。在她看來,
「環」的地位就像是子宮一般,那是另一個世界裡為因父母親的愛而誕生的生命體所
準備的居住空間。母體的健康狀態會影響胎兒,相對的,胎兒的健康也會影響到母親
的安危。
不僅是母體生理上的狀況,就連無法換算成質量的情緒,也會帶給胎兒微妙的影
響。如果母體的心情舒適安詳,胎兒的呼吸會保持平穩的狀態;母親若是焦躁、生
氣,那麼胎兒的心跳也會快速鼓動。任何一方生病都會為另一方帶來傷害,這是經過
醫學證明的事實。
禮子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在心中反芻一番之後,又問道:
「『環』如果滅亡,也會影響到現實世界嗎?」
「是的,一定會發生眼睛看不到的影響力,當然,明確知道原因的影響也會有。
總之在『環界』產生的『鈴』病毒已經侵入現實世界,並且逐漸演變成傳染性癌病毒
的原形。」
說到這裡,天野暫時將假想空間的病毒能否在頁實世界發揮作用這種疑問撇在一
邊,他先說明為何「鈴」病毒會傳到現實世界的過程,然而這段內容著實將禮子打入
驚愕的深淵中。
「在『環界』有個個體感染到『鈴』病毒,他叫作高山龍司,而他也是從假想空
間移植到現窗一世界的唯一個體。
孕育『環企劃』的克利斯多福.艾略特博士將已經在『環界』死亡的高山龍司的
遺傳因子再度合成之後,使他在現實世界再次甦醒。當然,要解析全部的分子資料,
然後在加以合成,這種技術目前是不可能達成的,所以博士將高山龍司的遺傳因子植
入受精卵中,讓他以嬰兒型態出生在現實世界中。
但是有一點運氣不太好的是,高山龍司曾經感染『鈴』病毒。我們現在懷疑這是
在做DNA解析或再合成的過程中,因某種緣故導致『鈴』病毒從大腸菌中外洩,也
使『鈴』病毒突變成傳染性癌病毒這假定得以成立。因為我們比較這兩者,結果發現
『鈴』病毒與傳染性癌病毒的DNA鹽基排列十分類似。」
天野停頓了一下,意義深遠地看了看禮子。禮子注意到他的表情別有一番深意,
下意識地升起防備之心。
「高山龍司在現實世界甦醒,是二十年前的事。」
天野特別強調二十年前,似乎有某種特別的意思。禮子驀然想到這個問題。經他
這麼一提,二十年,正好跟阿馨的年齡一樣。
「我想,還是先讓妳看這部影片再說。」
天野要放的是第三部影片。
「請妳不要太驚訝。不,很抱歉,不管我怎麼說,我相信這件事對懷孕中的妳而
言,絕對是很大的打擊,我也不知該說甚麼……」
天野似乎對自己這個這個任務感到有些懊悔,但他很快恢復原有的溫柔表情,繼
續說道:
「準備好了嗎?他就是『環界』裡的高山龍司。」
天野按下按鈕,將高山龍司的身影放大。
影片的背景是在某大學研究室中,畫面映出正在上論理學研究的高山龍司的背
影。鏡頭漸漸轉向前方,面向桌子的高山龍司,臉朝上望著天花板。
「阿馨!」
當禮子看到影片中主角人物的那一剎那,嘴裡喃喃唸出跟高山龍司完全不同的名
字。
天野預想中的驚訝並沒有出現在禮子的臉上,在螢幕上看到愛人的身影時,她只
是習慣性地叫出名字來,因為她還無法立刻理解到高山龍司跟二見馨是同一個人這件
事實。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生日快樂 2】
阿馨的DNA是如何產生的,這件事禮子根本不在意。
禮子不在乎它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因為生命原本就是從零開始,就像腹中的孩
子,也是由精子與卵子結合而成,在受精之前,這個生命根本就不存在這世界上。
對禮子有意義的是行為過程。她利用護士帶亮次去作化學治療檢查的空檔,將醫
院的個人病房當作愛情旅館,與阿馨沉溺在肉體關係中。這絕對不是沒有感情的肉體
衝動,而是在兩人相愛的保證下的自然行為。受到愛這種感情的驅使,結果誕生了寄
宿在腹中的新生命。
即使如此……
「環界」的個體擁有DNA,若加上現代科學技術的協助,要使這個個體再度合
成為生命體,應該是可以辦得到。禮子想要讓自己迅速理解這個說法,但是事情來得
太過突然,禮子幾乎以為阿馨是個複製人這件事實,其實只是自己的錯覺。
午後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病房,禮子與阿馨有好幾次沒有拉上窗簾,便在病
房裡發生性行為。在光亮的房間內,他們觀察彼此的性器官,互舔愛液,感受對方血
管的脈動,禮子也曾將精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禮子的舌尖仍記得那腥澀的味道,那
是肉體分泌的生命味道。
禮子不敢說自己對精子到達卵子並且受精的過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
過程,但記憶中所浮現的也只是兩人的性行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
的孩子只是隨著每次愛戀而誕生的新生命。
(我愛他。)
即使現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禮子的心情仍然沒有改變。
事實真相並沒有動搖禮子的心情,反而使禮子更加確信自己的愛。但顯然天野並
不在乎這一點,一般來說,科學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誕生過程的正確
性。
「我能了解阿馨並不是因為他父母親的性行為而誕生這件事,這與他和父母之間
的感情無關。」
從禮子口中聽到這句話時,天野大大地鬆一口氣。因為如果禮子無法理解這個道
理,那麼天野接下來勢必得應付如山的問題,也得苦惱究竟要浪費多少時間向她解
釋。
「妳能了解那最好。」
禮子想要知道的並不是關於存在的開始,也就是「為甚麼」的問題,而是經過的
現在……到底現在阿馨究竟人在何處。
「那麼阿馨現在在哪裡?」
天野稍微嘆口氣,搖搖頭。他看著手錶確認時間,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緩慢地站
起來,朝對講機點了兩杯咖啡。禮子看著天野的神態,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久,一位年輕的女性端著咖啡出現。
天野有些心神不寧地將咖啡端至嘴邊,眼神低垂著說道:
「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明,但是他說的依舊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
關於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
ystem中微子掃描捕捉系統)這種科學儀器的構造。
那是一種利用中微子的震動改變相位,詳細地將生物三次元構造、蛋白質和電流
的狀態改變成數據化的系統;也就是說,經由中微子的照射,將腦部活動到內心世界
、記憶等生物所應該有的活動資訊,都加以徹底的數據化。
禮子對天野的解說置若罔聞,但當她聽到New Cap的裝置設在橫越北美大
陸的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猶他州、科羅拉多州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處時,一臉
驚愕地抬起頭。
因為阿馨前去尋找撲滅傳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點。
「阿馨在那裡吧。」
禮子充滿期待地問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地回答。禮子無言地
看著天野,內心不斷地說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說甚麼,她都可以承受。
「我們已經知道阿馨的細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體)部份的DNA
排列並不是向TTAGGG,並且在端粒黴(Telomerase)末端發現傳染
性癌病毒。實驗證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GG,也會因為不安定而立刻
分解。換句話說,阿馨對傳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說阿馨絕對不會感染到傳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細胞絕對不會因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這應該是個好消息,但禮子內心的憂慮並沒有平息,反而因New Cap的存
在而逐漸擴大。
「我真不知該怎麼開口……總之,那正是這世界所期待的結果,因為我們發現撲
滅傳染性癌病毒的線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禮子突然想起阿馨說過的話。
阿馨說他有預感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以及發現治療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
關連,他之所以誕生,是擔負著某種使命的。
「阿馨對治療傳染性癌病毒有所幫助吧。」
「當然。豈只是有幫助而已,只要將他全身上下的資料加以詳細分析,將可以完
成劃時代的治療方法。這都是阿馨的功勞。」
(全身的資料都加以分析?)
這句話猛然竄進禮子的耳朵裡。
其實如果天野一開始解說時禮子有特別留心的話,應該不難察覺出阿馨正是這N
ew Cap的試驗者。
禮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說話方式。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資料,阿馨的肉體會變成如
何,關於這點,天野甚麼也沒有提到。天野從剛才開始,就只是含糊其詞,態度曖昧
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 Cap吧。」
「是的。」
「使用New Cap這裝置,會使人類的身體產生何種變化?」
「他們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後,讓他躺在直徑兩百公尺、裝滿純水
的圓筒狀水槽中,然後從圓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體。就在穿透身體
的過程中,分析資料便源源不斷地表列出來。」
禮子根本不在意這個試驗的過程,她只擔心阿馨的身體是否會受到傷害,因此禮
子的心情開始有些焦躁,聲音中也略帶怒氣。
「到底阿馨的身體會變怎樣?」
「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報,所以我們必須相當仔細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細胞被破
壞為止,所以……」
聽到這裡,禮子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焦慮,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
「所以……」
她一個勁兒地搖晃腦袋,頭髮因此散亂不勘。
「結果是肉體溶在水中,消失不見了。」
禮子那幾近哀嚎的聲音讓天野大受影響,話聲裡隱含著無處發洩的怒火,似乎在
抱怨自己接受這個任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見……」
禮子楞楞地重複這句話,腦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體被溶化的過程,卻怎麼也想像
不出來。
阿馨的生命會變成怎樣,結果應該是相當明白的,但禮子卻不肯說出口。她的嘴
一張一合,想說話卻又猶豫著將話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擊的禮子,但為了讓她面對現實,還是狠下心宣告道:
「阿馨在這世界等於已經死亡了。」
天野跟禮子互相對望了許久,他看著禮子瞪大的雙眼,沒有避開視線,等著正面
承受禮子感情爆發的威力。
最先把臉轉開的是禮子。
她淚流滿面,也不管頭髮是否會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張臉埋在
手臂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為甚麼……」
除了這句話,禮子不知道還能說甚麼。
兩年前,丈夫因感染傳染性癌病毒而死亡;兩個月前,同樣受此病之苦的兒子自
殺;然後一個月前,肚子裡孩子的父親,也就是她的戀人,卻以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方
法消失在這世界上。接連的不幸打擊,讓禮子在也無法承受了,完全喪失生存的意
志。
(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在前來研究所之前,禮子就已經有強烈的厭世感,當她得知阿馨的死訊時,對生
存的無力感更清楚地轉變成自殺的想法。為了徹底切斷這種悲苦的源頭,除了讓感情
源頭的肉體消滅,似乎別無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體分析出來的資料可以治療自己的病,但禮子再也忍受不了;就
算治好癌症,她還可以再活幾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卻將永遠糾纏她。
一想到將來要過著那種痛苦的人生,禮子很篤定地說:
「我絕對不要過那生活!」
禮子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猛烈的動作將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濕了膝蓋,但她
毫不在意,憤然轉身朝門口走去。
「妳要去哪裡?」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禮子的手問。
「我受夠了!」
「不夠,我話還沒說完。」
「不,我已經很了解了!」
「不,妳甚麼也不了解。」
禮子無視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開門上的把手,天野趁機用力握住禮子的手,
禮子感到十分疼痛,開口說道:
「請你放手!」
禮子的聲音聽得出來十分憤怒,但天野並不打算鬆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約定,不,首先,
跟二見馨的約定就必須確實遵守。
「妳可以再靜靜地聽我說一下嗎?這是我跟阿馨約定好的。」
聽到阿馨的名字,禮子停下動作不再抵抗,只是靜靜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話。
「約定?」
「是的,讓妳跟阿馨見面就是我的任務。為了解救人類,出發旅行前,阿馨跟我
和艾略特博士有過約定。為了報答他偉大的義行,我也有義務遵從他的指示,也就是
設定一個時間讓妳跟阿馨見面。」
「見面……我可以跟阿馨見面嗎?」
「當然,他現在在那個世界還活著。」
禮子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咖啡從她的髮梢滴落下來,但她絲毫未曾察覺,臉色顯
得有些蒼白。
「來,請再坐下吧。」
天野指指沙發,請禮子坐下。
剛才一時衝動離開的途中被天野阻止下來,現在要恢復原來心情,需要花點時
間。
禮子用手抹一抹臉頰,再整理一下頭髮,藉著拖延時間來緩和情緒,然後遵從天
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發上。
天野從剛才就一直在看手錶,禮子也注意到這情形。
「時間沒關係吧。」
「啊!還有十分鐘左右,因為已經和別人約好時間了。」
「約好的?跟誰?」
「阿馨。」
突然禮子的腦袋一團混亂。
即使跟一個月前就應該已經死亡的阿馨有過約定,但這約定又能發揮多大效力?
禮子有些懷疑。
天野為了解開禮子的疑問,開始解釋道:
「我必須先告訴妳,阿馨完全是在他的自由意志下使用New Cap裝置
的。」
「他知道使用那裝買會死嗎?」
「知道。New Cap會將人類瞬間的感情確實地數據化,因此若是強迫他使
用裝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結果。因為人若被恐怖的心理、厭惡
感以及對現實的否定等感情所支配,肉體便會僵硬,也就沒辦法得到最自然的分析資
料,所以我要讓妳理解這一點,阿馨是自己自願使用New Cap的。
為了得到最正確的分析資料,他保持平常心,平靜且心甘情願地接受死亡,是秉
著犧牲自己拯救全人類這崇高動機而做的。我再說得更明白一點,阿馨特別想救的人
是妳,還有即將誕生的腹中小孩,以及他的雙親。」
天野的話頓時讓禮子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若說阿馨以死來換取自己及腹中小孩的生命,那表示自己的生命是多貴重、多有
價值。
天野又繼續說道:
「阿馨的死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我剛才說過很多次的,利用他身體的分析資料,
將傳染性癌病毒從我們的世界驅除。另一個則是透過將二見馨這個人全部數據化的過
程,讓他再次在假想空間『環』裡重生。
如妳所理解的,『環界』與現實世界就像胎兒與母體的關係,彼此對對方都會有
微妙的影響,所以若不設法讓『環界』恢復生命界特有的多樣性,並不能徹底解決問
題。
阿馨留下了貴重的分析資料,雖然在現實世界已經死亡,但也讓我們可以盡其所
能地活用這資料,阿馨則在『環界』再次重生,然後承擔起使『環界』恢復正常多樣
性的責任。
總之,阿馨就像是背負著『神』的任務般,在他死亡的同時,也出發到『環界』
去。當他到達『環界』的時候,已經凍結二十年的『環企劃』將再度展開,我們要在
『環界』滅亡之前,先將它導正過來。」
「不能讓阿馨再次在現實世界甦醒過來嗎?」
「想讓跟阿馨完全一模一樣的同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甦醒,那是不可能的事。若使
用前一世紀所發展出來的無性生殖繁衍技術,是可以複製出和阿馨一樣擁有相同DN
A的新生命。
但即使擁有相同的遺傳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將過著跟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
一個嶄新的生命,與舊有的阿馨不再有任何關聯了。但是在「環界」再生的阿馨雖然
無法擁有和我們一樣的肉體,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跟原來的阿馨一樣,也擁
有同樣的記憶。」
「也就是說阿馨還記得我的事?」
「當然。」
禮子終於領會到阿馨要在另一個世界活著的意義,但再怎麼說,阿馨已經死亡這
個事實卻是怎樣也無法改變的。他在假想空間中沒辦法和現實世界的禮子享受到肉體
交歡的樂趣,也無法彼此心靈溝通,就像剛才影片播放一樣,阿馨只能像連續劇中主
角人物一般讓旁人欣賞,卻無法與觀眾對話。
儘管愛人就在伸手可及之處,但卻怎麼也觸摸不到,禮子不知道還有甚麼事比這
樣更令人痛苦。
「在『環界』的生命體看得見我們嗎?」
禮子的質問是正確的。
從我們這邊可以觀察「環界」,這從剛才那兩部影片中可以明確體驗到。但是,
相反的事情能否達成,又是另一回事。當然,這也是外行人才會萌生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們無法窺見神明的世界一樣。」
然而禮子腦中浮現的卻不是人與神的關係。
幾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婦產科作產檢。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讓醫生將超音波
儀器貼在肚皮上。醫生一面看著螢幕上浮現的影像,一面解說胎兒的成長情況,因為
子宮中的狀況可以透過超音波加以了解。
若把子宮比作「環界」,應該更容易明白,母親可以看到在子宮中的胎兒的模
樣,但是胎兒卻絕對看不到母親的整體型態,在這種情況下,認識對方的方法通常是
單向的。
現實世界可以觀察「環界」,反過來卻行不通,這點禮子能夠接受。
「我懂了,請讓我跟阿馨見面吧!」
即使只能單方面見到阿馨,禮子也急切地想感受到對方和自己同樣生活在同一空
間的感覺,即使只有短短幾分鐘也可以,禮子想沉浸在會面時的深情感受,更想重新
喚起皮膚與皮膚相接觸的感覺。
「好,那我們換個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話想對妳說,所以才一再叮嚀艾略特博
士。現在要讓妳看的影片,並不是利用追蹤攝影圖像記憶(Follow Grap
hic Memory)的設備使影像再現,而是在同一時間及場所,讓阿馨能感覺
到妳在他面前。」
穿過屏風進入研究室,天野朝著電腦輸入時間及場所,禮子則坐在指定的椅子
上。天野詢問禮子是否要用頭罩(Heat Mount Display)及數據
手套(Data Glove)。
「用了會如何?」
「可以更立體、更真實地看到影像,戴上數據手套還可以觸摸到阿馨的身體。」
禮子一聽便不再猶豫,立刻戴上頭罩及手套。
戴好後,她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待時間來臨。
禮子一面調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濕的頭髮,讓它整齊地垂在後頭。
雖然明知對方看不到自己,但出於女性愛美的本能,禮子仍希望在愛人面前呈現出最
好的模樣。
就像透過裝設在天國的攝影機般,事隔兩個月,禮予再次見到阿馨──這個在真
實世界已經死亡的身影。
禮子的心情越來越高昂,她渴望看到那張沉穩安詳的臉孔,或許當她看到阿馨之
後,心情也能慢慢平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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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生日快樂3】
「環界」時間1991年6月27日,下午剛過兩點鐘。
緯經度的數字正好在指定的位置上,從現在開始,禮子可以透過視聽設備,親身
體驗「環界」的立體影像。
系統開始運作了,禮子覺得整個人彷彿切換到另一空間般,四周一片白茫茫,還
可以看到無數霧粒子漂浮在空中。
禮子穿過霧粒間的空隙,感覺就像漂浮在雲端,身體十分輕盈,但她並不感到可
怕,反而覺得身體像禁錮已久突然得到自由般地通體舒暢。
禮子很快便察覺遮蔽視線的是雲。她撥開雲朵,從雲間看出去,見到突出海面的
半島狀海岸。
她將視野放低,彷彿伸手就能觸摸到錯綜複雜的海岸一般,海岸陡峭地斜入海
中,放眼望去,除了稀疏的松林外,四下盡是土黃色的砂丘。
砂丘上有條蜿蜒的柏油路,被太陽光照得閃爍著灰色光芒。禮子沒有直接面對日
光,但從路面的反射光及波浪間的閃爍來看,禮子知道「環界」的太陽就在她身後。
她看到由砂丘蜿蜒到海岸的小徑上有一條人影,那人影似乎在尋找甚麼,一直在
松林覆蓋的斜坡上來回亂跑。他似乎在尋找一個開闊的地方,一個能直接曬到陽光的
地方。
人影終於在開闊的草地上坐下,抬頭望著禮子這邊的空間。
除了隱約可以聽到波浪的聲音,以及圍繞在周圍的風聲之外,禮子只覺得一片靜
寂。
禮子試著降低高度,大地逐漸在眼前擴大,給她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距離感。禮
子緩緩接近地表,墜落的姿勢就像跳降落傘一般。
抱著膝蓋坐在斜坡上的人,在真實世界的名字叫做二見馨,在「環界」則叫作高
山龍司。
由於「環界」的時間比現實世界足足快了六倍,所以對禮子來說才過一個月的時
間,在「環界」已經過了半年。這一瞬間對阿馨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終於能再次感
受到禮子就在眼前了。
禮子從數公尺的上空往下望,她貪婪地注視著阿馨,從額頭到鼻樑,到意志堅強
的唇角;阿馨也像是看著浮在空中的禮子的容貌一般,微笑地凝視著空中。他知道禮
子看得到自己。
禮子稍微調整一下位置,來到和阿馨相同的角度,腦袋中浮現的盡是與阿馨共處
的所有回憶。
他們共有的時間及場所並不多,彼此交換愛的誓言的場所幾乎都是醫院,但只要
一想起那裡是兒子自殺的地方,快樂與痛苦的回憶就像刀的兩面般困擾著禮子。
她閉上眼睛,試著從雜亂的回憶中尋找出單獨與阿馨有關的回憶。
很快地,那些曾經跟阿馨在一起的影像已在禮子的腦海中展開了。
他走過醫院的走廊,注視自己身影時的眼神;高興時便將心中的愉悅展露於外的
天真笑容,都讓禮子感到萬分懷念;她也記得阿馨抱著自己輕輕地放在床上,小心翼
翼地撫摸自己時的觸感;更記得兩人站在醫院的頂樓緊擁著對方,一邊眺望都市風
景,一邊談論著如果病好了要先做甚麼事,實現甚麼夢想等話題。
(我究竟想喚起過去的回憶?還是想重溫舊夢?)
不,都不是,禮子想跟阿馨一起前進。
但他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於現實的世界裡,禮子可以攜手的對象不見了。
禮子睜開眼睛,看到阿馨已經來到自己眼前。他的嘴一開一合,似乎在說甚麼,
但因為是透過機器的關係,禮子聽不到他說的話,她只聽到天野說要立刻調整機器,
啟動自動翻譯裝置。
阿馨抬起頭,眼神裡有著無法動搖的意志,他一字一字、簡潔有力地說著。由於
機器已經調整,原本如雜音般混亂的聲音,開始清楚地傳進禮子的耳朵裡。經由翻譯
裝置,阿馨本來的聲音有些微妙的變化,但內容卻相當清晰明白。
「放──心──吧──」
阿馨嘴裡說著,還用力點著頭。
(放心吧!)
他是要我放甚麼心呢?這是他為自己挺身而出保護世界的有力保證嗎?
禮子不知道阿馨的自信從何而來,但從禮子來到這研究所,短短幾個小時內經歷
過人生觀轉變了無數次的體驗,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面對自己犧牲生命一心想拯救的禮子及她腹中小孩,阿馨的一句「放心吧」,不
只肯定了世界未來還有希望,更徹底消除了禮子的疑問。
(我要活下去。)
這念頭貫穿禮子全身的細胞,不管之前有再多的厭世理由,此刻全部飛離禮子,
讓她重新找回生命的價值感。
阿馨去美國旅行前曾經強迫想自殺的禮子許下約定。
……兩個月後再見。在那之前,不管發生甚麼事,妳一定要活下去。
而現在,阿馨已經找到解決方法,現身實踐他的承諾。
禮子戴著數據手套,伸出兩手輕輕碰觸阿馨的身體。她把手放在阿馨的肩上,感
受那強壯肌肉覆蓋的肩胛骨。阿馨的身體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
阿馨盤腿坐著,兩手向前伸出。
禮子想要握住阿馨的手,但他卻沒有回應禮子的動作。因為阿馨看不到禮子,所
以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事,但禮子仍然不放棄地繼續做握手的動作。
禮子不停地重複動作,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終究會傳達給阿馨。她沿著阿馨的
手腕摸到手掌,她想讓自己的手指和阿馨的手指糾纏在一起。
但這時阿馨卻向空中揮揮手,搔著頭,動作與禮子所想的完全相反。
突然,他彷彿察覺到甚麼,兩手輕輕伸向前。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禮子
的意志。
禮子將手放在阿馨兩手的上面,維持同樣動作一會兒,像是為了傳達彼此的想
法,也像是不想切斷與對方的聯繫。她慎重地移動手,阿馨也用相同的動作回應。
阿馨察覺到了!
阿馨雖然看不到禮子,但確實感覺到禮子的手就在自己的掌握中。
禮子戰戰兢兢地將阿馨的兩手貼上自己的胸口,然後緩緩向下移動;緊緊相繫的
兩隻手,看起來就像是連接現實世界與「環界」的臍帶般,禮子引導阿馨的手來到她
的腹部接近肚臍的附近貼著。
「你聽。」
她想讓小小的心音傳達到對方的皮膚上。
阿馨低下頭,再一次說出同樣的話。
「放──心──吧──」
也許是孩子聽到父親的話,胎兒在子宮中大大地回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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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生日快樂4】
從穿過醫院門的那一剎那,禮子的心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這裡是兒子亮次跳樓自殺的醫院,原本以為來到醫院會喚起痛苦的回憶,但不可
思議的,禮子的腦中只想著自己與阿馨見面的光景。
禮子登上三樓,穿過寬敞的大廳,換搭連接B棟大樓的電梯,來到三樓這間露天
咖啡廳,這裡的空間十分寬敞,因為有一邊面對著中庭。
禮子第一次見到阿馨,正是在這露天咖啡廳。
有一天,禮子注意到有道視線一直注意著自己,那道視線的主人就是阿馨。由於
禮子面貌娟秀,經常吸引其他男人的眼光,所以她也像往常一般瞪了回去。但她沒想
到對方卻一動也不動,反而更熱切地注視著禮子,讓她無法逃離被逼視的尷尬。
幾天後,禮子遇到正式跟阿馨說話的機會,因而接觸到阿馨,也從對談當中了解
他是個擁有深厚內涵的人,於是禮子漸漸被他的氣質所吸引。當時她之所以拜託阿馨
當兒子的家庭老師,其實私底下也希望能有機會多跟阿馨接觸。
但是和阿馨相愛的結果,卻逼得兒子亮次選擇自殺之路。
亮次對母親趁著帶自己出來接受痛苦檢查的空檔,與阿馨沉溺在男女肉體關係
上,而對母親感到相當失望。他誤以為自己是個妨礙者,應該早點消失比較好,因此
失去生存的慾望。
「我不在之後,妳就自由了。」
這句宛如遺書般的話留在亮次的筆記本上,有如魔咒般一直糾纏著禮子。
雖然禮子不斷地說服自己,她和亮次兩人都感染了病毒,總有一天都會死,只差
在時間早晚而已,但是現在科學家們已經從阿馨犧牲生命換來的分析資料中,發現了
撲滅癌細胞的方法後,亮次的死不禁讓人覺得遺憾。
如果他能夠忍一時之氣而活下來,就可以使用新的治療技術,治癒的可能性也提
高很多。
電梯停在七樓,禮子走出電梯來到大廳。她向四周張望一會兒,瞬間,禮子感到
有種空間被扭曲的錯覺。禮子的腦細胞想要阻止自己繼續想像接下來的事,但卻徒勞
無功。
走廊中間有一道緊急出口,打開緊急出口,可看見一座昏暗的樓梯連接樓上樓
下。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一扇發生火災時可以從外向內打開的三角形小窗戶。三個月前
的某個傍晚,亮次就是從那窗戶跳下去,鮮血染紅了醫院前的水泥地。
跟阿馨幽會,緊接著是亮次的訣別……兩件事都發生在同一場所,因此禮子一見
到醫院的各個角落,內心總是五味雜陳,十分複雜。
禮子試著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三確認手上字條的號碼後,伸手敲了敲門。
「請進。」
房裡立刻有人回應,接著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
門被打開了,禮子見到穿著睡衣、前襟敞開的二見秀幸,正以不自然的姿勢靠在
牆壁上。從他身體裡分泌出來的分泌物,讓病房內充滿腐臭的味道。
禮子朝房內走一兩步,反手關上房門。她猜測這位身上帶有腐臭味道的人應該是
阿馨的父親,內心裡不由得擔心起他的病情。
「初次見面,非常榮幸,我是杉浦禮子。」
一聽到禮子的自我介紹,秀幸的身體立刻彈離牆壁。
「歡迎妳來,快請坐。」
秀幸滿面笑容地邀禮子坐在塑膠椅上,因為他事前已經知道禮子要來拜訪。
兒子阿馨與禮子是一對戀人,而且禮子已經懷孕,這些事阿馨早在出發之前都已
經告訴過秀幸了。
雖然兩人是初次相見,禮子知道秀幸臉上的笑容是針對自己及腹中的胎兒,那毫
不虛偽的真情相待,讓禮子倍覺溫馨。
禮子依他的話坐下,也藉機觀察秀幸的外表。
禮子並不知道癌症病患末期的症狀該如何壓制住,但是光憑外表,實在看不出秀
幸是個癌症末期的病人。出於這樣的好奇心,再加上他是養育阿馨長大的人,所以禮
子十分希望能多了解有關秀幸的一切。
阿馨是經由假想空間的遺傳因子合成之後,埋入受精卵中,再藉著女性的子宮誕
生出來的,在二見秀幸夫婦細心呵護養育下長大成人,即使沒有繼承二見夫婦的DN
A,阿馨也是秀幸的兒子,一樣倍受寵愛。然而現在禮子的腹中生命,卻是千真萬確
繼承了阿馨的DNA。
照理說,禮子腹中的胎兒生命的本源是人工生命,禮子應該會有懷抱著異物的感
覺,但禮子一點也沒有不協調的感受,反而很泰然地接受這個事實,或許這是因為她
深切地感受到一股從秀幸到阿馨,再傳到腹中孩子的堅強意志力吧。
一個月前,禮子在螢幕畫面上與阿馨相逢後,更加確認這件事。
從阿馨那裡得到的訊息,讓禮子重新萌生生存的意志力。禮子知道秀幸奇蹟地恢
復健康,是因為阿馨犧牲生命換來的分析資料,使治療更具效果之後,她更加確認這
種想法。
也因為如此,禮子抱著好奇心及感謝交雜的心情望著秀幸,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您的身體好像好多了呢。」
禮子並不是比較過秀幸以前的臉色後才這麼說的,她從阿馨那裡聽說他父親的癌
細胞已經擴散到肺部,不但不能動手術,幾乎只能等死。但此時此刻,光從外表判
斷,秀幸實在不像是個快死的人。
「我總覺得自己最近身體好像變輕了。不過那也難怪,因為很多內臟都已經被拿
掉了嘛!」
秀幸笑著開玩笑道。
接著兩個人簡單地報告彼此最近的生活狀況。
禮子將阿馨在「環界」重生,以及傳達出強而有力的訊息這件事,詳細地描述給
秀幸知道,好讓秀幸高興。而秀幸也像個科學家般,以自己做例子,說明如何將阿馨
細胞中的端粒部份的DNA排列,植入感染傳染性癌病毒患者的細胞內,並得到劃時
代的治療效果。這些話讓也感染到病毒的禮子安心不少,不再擔心傳染性癌病毒的威
脅。
不久,秀幸的興趣轉到懷孕中的禮子身上。
「如何?胎兒還好吧。」
禮子笑著輕拍腹部,表示胎兒一切沒問題。
秀幸接著詢問禮子的預產期,禮子回答說大約再三個月後,但她對於胎兒的性別
卻沒有正面答覆,僅只是笑一笑而已。
禮子當然知道胎兒的性別。
上個月,她到婦產科去照超音波時,從螢幕上看到胎兒的兩腿間有個可愛的凸出
物。
(啊!是男孩。)
當時禮子躺在床上看著電視影像,驚訝得不禁脫口而出。醫生的態度卻十分慎
重,不發一語,但從旁邊護士的表情可以看出,禮子的猜測沒有錯。
禮子不想讓秀幸知道胎兒是男生,是怕秀幸誤會,甚至期待孩子是阿馨轉生的,
所以她只能含糊地帶過去。
聊到這裡,禮子站起身收拾東西,準備告辭。
秀幸見到禮子的動作,也從床上爬起來,想要送她到門邊。
「您還是躺著休息吧。」
「沒關係、沒關係。對了,妳打算在哪兒生呢?」
秀幸用一隻手撐著牆壁,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禮子趕緊扶著他,並說出附近一家
婦產科醫院的名字。
秀幸聽了立即停下腳步問道:
「不在這裡生嗎?」
禮子發覺到他的話中隱含著為何不在這醫院生產的責難意味。這所醫院是大學附
屬醫院,院內工作人員有很多是秀幸的同事、學弟,就連阿馨也是大學醫學院的學
生,所以他對這所大學十分熟悉。
秀幸覺得比起在小醫院生產,這裡對萬一發生緊急狀況時的處理效果應該更好才
對。
當然,禮子也不是沒有想過在這裡生產,但她卻很介意這裡是兒子亮次自殺的地
方。
「我也很猶豫……」
禮子猜想秀幸應該不知道亮次在這兒自殺的事情,但是這種不祥的事,禮子實在
說不出口,因此沒有清楚說出自己不在這裡生產的理由。
「在這邊生比較好。」
秀幸幾乎是半懇求半命令地說道,禮子可以了解那是他想早點抱孫子的表現。
雖然秀幸躲過眼前的死亡威脅,但真要健健康康地出院,恐怕還是很久以後的
事。如果禮子在同一個醫院生產,他不但可以立刻見到孫子,以後見面的機會也會很
多。
禮子明白他的想法,內心多少有些動搖,雖然兩人只交談了三十多分鐘,但她已
經相當了解秀幸的性格了,即便是他不是阿馨的父親,禮子也會對秀幸這個人存有相
當的好感。
「這樣吧,我會考慮的。」
於是秀幸開心地伸出兩手,禮子也伸出手來握著秀幸的手,那雙手的觸感就像阿
馨的手般溫柔又慈愛。
「禮子,妳要常來玩喔,我等妳。」
秀幸說話的態度讓禮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他熱情的招呼到握手的方式,都
跟阿馨很像,只不過慰問者與被慰問者的立場倒過來罷了。
當禮子關上房門時,心中開始覺得或許轉到這醫院也是不錯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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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生日快樂5】
距離生產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禮子再度陷入鬱悶不安的狀態中。到了夜晚,屋子
裡只有她一個人,滿室的寂寥與不安,逼得她幾乎要發狂。
早春時節的三月初,阿馨出發到北美去旅行,匆匆已經過了半年。
這是一間寬敞的房子,有一間四十張塌塌米大的客廳,加上三間房間,禮子跟丈
夫、兒子三人同住時,寬敞的房子讓人覺得心情舒適,然而此刻寬敞的空間卻成了禮
子心理上極大的負擔。
偌大的空間象徵著空虛,讓本已寂寞難耐的禮子更加無法忍受。心愛的人一個接
一個離去,只留下自己一個人。雖然嚴格來說,禮子還有腹中的胎兒陪伴她,但是她
不得不奮戰的對象,已經從過去的傳染性癌病毒轉變成現在的孤獨了。
客廳裡陳列著各式各樣極盡奢侈的傢俱擺飾,那些都是企業家丈夫以他的財力換
取來的東西,只不過滿室的珍寶對禮子來說,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了。
禮子呆坐在沙發上,臉埋在兩手之間悲傷地嗚咽著,她不知道該用甚麼方法填補
心中的空虛感。雖然她堅定意志要活下去,但一想到未來要面對的人生是如此荒涼寂
寥,心情立刻又陷入沮喪之中。
想要有個說話的對象!這是禮子最深切的期望。
阿馨的父親秀幸應該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因為他們都擁有相同的切膚之痛。但
光是與秀幸談話,根本無法治癒隨時襲來的孤獨感,禮子面對此刻的敵人,只能束手
就俘。
禮子閉上兩眼,想要將滿室的寂寥從腦袋中趕出去,但腦海裡卻不斷浮現出回憶
中的一點一滴。從自己幼兒時期到上小學、國中、高中到大學的林林總總,如影片般
在腦海中播放出來。
過去的人生經歷為何會像電影的影像一般陸續浮現,原因禮子相當清楚,因為就
在前些日子禮子整理儲藏室時,偶然發現一個保存軟片的塑膠盤。
那是十二年前為了在結婚喜宴上放映而製作的V8影片,由於禮子十分喜愛這卷
影片,所以重複看了好幾次。
這些影像是朋友胡亂剪輯組合的趣味人生特集,因為太久沒見到,禮子重新播出
來看時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結婚喜宴上,巨大的螢幕上播放出來的畫面,是從禮子嬰兒時期的影像開始,到
二十二歲結婚為止。最後一幕是與當時的戀人、未來的丈夫站在一起的相片。雖然說
這是禮子的人生回顧,其實也只是從零歲到二十二歲之間大致的流程而已。
當影帶播放到最後一幕時,禮子讓影帶暫時停格。那不是V8拍攝的影像,而是
一張靜止的照片,以海為背景,禮子與未來丈夫兩人站在一起。比較特別的是,禮子
並非正面朝著照相機,而是側著身體把腹部對準丈夫的方向凸出來。
禮子為甚麼要擺出這種不自然的姿勢呢?
到現在禮子還清楚記得當天拍照時與丈夫說的話,那時兩人雖然還沒結婚,但禮
子腹中已經有了丈夫的孩子。為了清楚留下這一幕,所以禮子特地將腹部突出來,還
把手放在腹部上強調大腹便便的模樣。
結婚典禮上他們也沒有故意隱瞞懷孕的事,甚至放完影帶後,司儀還告訴大家二
十二歲的新娘禮子已經懷有新郎的小孩,而贏得滿堂喝采。
此刻禮子把眼睛閉起來回想,幾乎還可以聽到當時與會來賓的拍手聲。那時候的
禮子甚麼都不缺,雙親還活著,丈夫在身邊,還有丈夫的孩子在肚子裡成長著。
禮子抱著頭沉思,她無法讓沉淪在回憶中的自己甦醒過來。回想起過往的事情,
不但沒有辦法醫治她的寂寞感,反而讓空虛感更加強烈。
一個人過日子一點也不好,人一孤獨時,就會被過去的影像所支配,做任何事都
不起勁,有如行屍走肉一般。
「對了!」
禮子猛然從沙發上站起來,朝著放置視聽設備的房間走去。
房間裡有一具連接電腦的巨大螢幕,那是天野特別為禮子安裝,可以放在房間裡
觀看「環界」的裝置,它有一套簡單的通路,可以達到身歷其境的效果。
雖說這套裝置有通路,但還是不能跟「環界」取得聯繫,僅只能單方面從現實世
界觀察。或許這麼做反而會讓自己越來越欲求不滿,但禮子不想辜負天野的好意,便
照著他所教的方法連接上「環界」。
在安裝之時,天野已經將這裝置的焦點設定在高山龍司身上,因此影像一開始便
出現阿馨的臉孔,禮子嚇了一跳,忍不住叫了出來。
由於不知道阿馨先前的遭遇,所以禮子搞不清楚在「環界」重生為高山龍司的阿
馨究竟人在何處,只看到他橫躺在沙發上。
她把焦點往後挪開,很快便知道那是醫院的候診室。
「環界」時間1994年。
「環企劃」再度執行之後已經過了三年。阿馨為了撲滅在現實世界肆虐的傳染性
癌病毒而犧牲自己,現在為了讓「環界」的癌化現象恢復正常,他重生為當時三十四
歲的高山龍司,現在應該已經三十七歲了。
與禮子相愛時二十歲的阿馨,在這半年內成長為比她大三歲的健壯男性,從他臉
上可以看出他的魅力隨著年齡增加而遞增。
禮子發現高山龍司的身體似乎有某個地方不舒服,因為他正在醫院的候診室等待
看診。
護士一叫到他的名字,高山龍司立刻睜開眼睛。可能是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關
係,他一下子還無法理解自己身處何處,因而四處張望。
觀看影片時,禮子將高山龍司舉手投足的動作與自己連結在一起,以彌補兩人無
法交談的遺憾。有好幾次禮子誤以為他的視線與自己的視線相交,因而感到如窒息般
的喜悅。
高山龍司進入診療室後,坐在醫師面前脫去上衣,露出健壯的體格。從背後望
去,他的背上有一道數十公分長的傷疤。禮子認識的阿馨並沒有這道傷痕,這應該是
他在「環界」奔走時,遭逢意外所留下的吧。
傷疤周圍的皮膚紅腫而凸起,清楚地顯示出意外事故的嚴重性。禮子光是想像傷
口不知曾湧出多少鮮血,便感到坐立難安。
診療時間大約花了「環界」時間十分鐘。高山龍司穿上衣服,再次來到候診室,
他站在掛號處等待處方籤,在他身後還有十多人坐在長椅上等待診療。
禮子見到其中一個人的面孔,忍不住驚訝地叫出聲來。那是一位面貌端莊的年輕
女性,擁有秀氣的額頭、濃密有致的眉毛、高挺的鼻樑,以及帶點薄情味道的薄唇,
怎麼看都是造物主手下最完美的作品。
禮子之所以感到驚訝,並不是她是個美人,而是禮子曾經見過那個女人。禮子將
影片停格在女人的臉孔上,僅僅花了數秒鐘的時間,便想出那女子的姓名。
(山村貞子。)
她就是使「環界」癌化的女人。她可以不使用任何工具即可在錄影帶上錄上自己
的聲音,而所有看過錄影帶的人都會在一個星期後死亡。後來她製作的錄影帶產生突
變,進而轉變成書本的型態,如果排正值卵期的女性看到這本書,即會產下擁有跟山
村貞子相同DNA的個體。
禮子還清楚記得那個摔落屋頂排氣溝的女子生產的影像,山村貞子從她的子宮裡
爬出來,以尚未長牙的牙床咬斷臍帶。看過那段影片後,對同樣懷孕的禮子而言,絕
對無法把它當成一般恐怖電影而一笑置之,雖然那是不同空間「環界」所發生的事,
但光是想像都會讓禮子覺得噁心害怕。
就這樣,山村貞子這單一的DNA在「環界」裡成幾何級數增加,而突變的書本
也如洪水般侵襲整個「環界」。
現在禮子看到導致「環界」癌化的山村貞子本人,就站在高山龍司身後,若無其
事地等待醫師的診療。拿到處方籤的瞬間,高山龍司似乎注意到山村貞子的存在,但
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轉身走出醫院,看起來跟平常一樣。
在醫院門口,高山龍司又和另一個山村貞子擦身而過,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對
方,各自朝各自己的方向走去。高山龍司走向停在醫院門口的車子,而山村貞子則搭
上醫院的電梯朝上而去。
高山龍司的車子駛離停車場,不知要朝哪裡去。
不久,車子來到高速公路,高山龍司突然腳踩油門,加快速度,窗外的風景正以
極快的速度被拋在車後。
禮子忘了注意時間的流逝,只是專注地看著影片。她已經無法再以看連續劇的心
情觀看影片,因為她看的是一個男人的人生,而那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是無可取代
的,他的真實生活就呈現在影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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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生日快樂6】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禮子每天都會在固定時間連接上「環界」,觀查高山龍司的
人生,若說這件事是禮子人生唯一的樂趣,一點也不過份。
由於「環界」的時間大約是現實世界的六倍,所以到了現實世界中第二天的固定
時間,「環界」已經過了六天。雖然這種觀看方法只能看到片段,但禮子覺得長時間
觀看一個人所有的生活頗為浪費時間,只要能抓到些許的片段,剩下的用想像來補充
就可以了。
即使禮子只看到高山龍司生活中的片段,但是事情的經過禮子大致上都可以了
解。為了阻止「環界」癌化,恢復原本的多樣性,高山龍司非常活躍,經常四處走
動,這對禮子而言,也是讓禮子振奮心情的最佳娛樂。
禮子越來越沉迷於「環界」的演進過程,雖然最初她是為了擺脫實際生活中的孤
獨感,但當她逐漸與劇中人物起了共鳴之後,高山龍司生龍活虎的處事態度,讓禮子
的心情也隨之高昂起來。
正如先前所說的,「環界」曾經面臨滅亡,看過錄影帶一週後會帶來死亡的訊
息,已是眾所皆知的事情;而後錄影帶甚至轉變成書本型態,以更快的速度在社會上
流傳開來,使「環界」的每個人都陷入恐慌之中。
最諷刺的是,人人懼怕病毒的心理反而更加速病毒的蔓延,沒有人願意平靜地等
待一週後面臨死亡,而且也不甘心只有自己一個人看錄影帶,因此刻意讓不特定的多
數人觀看錄影帶的蓄意殺人情況比比皆是。
禮子從螢幕上可以體驗到「環界」發生的各種情形,有些人為了錄影帶而互相殘
殺,也有相愛的男女因錄影帶而反目,也有為了身邊所愛的人而用盡權謀……那些行
為就跟真實世界的現在一樣,充斥著利己主義的自私心態。
雖然「環界」看起來即將要滅亡了,但事情卻不是這樣演變,因為高山龍司已經
降臨在「環界」了。
為了防止「環界」癌化,高山龍司採取兩種手段。
三個月前,在天野的研究所中和禮子會面的時候,高山龍司已經製造出可以對抗
病毒的疫苗,因此他才會那樣信心滿滿地要禮子放心。而後,疫苗也果真如預料一般
逐漸發揮功效。
新研發出來的疫苗首先針對接觸過書本而會在一週後死亡的人,以及被「鈴」病
毒傳染而受精的人開始測試。由於高山龍司擁有阿馨的記憶,所以根據阿馨在真實世
界學得的理論基礎,他成功地開發出疫苗。只要知道「環界」的構造,製作疫苗對高
山龍司而言並不是難事。
疫苗有兩種功用,一是讓感染的情況解除,二是增加抵抗力,讓人們即使接觸到
書本,也不會死亡或受精。
疫苗大量製造後,接種的人數大增,「鈴」這本書不再是殺人的兇器,於是原本
持續蔓延的書本逐漸變得毫無影響力;即便是錄影帶,也只剩下原始的娛樂功用,但
是經過這件事之後,沒有人會為了興趣而觀看這卷錄影帶。
「以前這錄影帶又叫做殺人錄影帶,妳有沒有勇氣看啊?」
「殺人錄影帶?別開玩笑了,誰有興趣看啊!」
很快的,殺人兇器已經淪為時間的遺物,被人們從記憶中剔除了。
但是還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以幾何級數增加的山村貞子這個生命體該如何處
理。
由於山村貞子是雌雄同體,可以進行同性生殖,因此也能夠與病毒一般以同等速
度繁殖。儘管突變之後的書本不再對人們產生威脅性,但如果山村貞子佔全部人口的
比率不斷增加,那一樣會對「環界」的生態帶來極大的影響。
但是在「環界」裡,並沒有很多人贊成斷絕她的生存機會,因為除了隱藏的危機
之外,山村貞子並沒有帶來實質上的傷害。當然,任意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違反人道精
神,以及該由誰去抓山村貞子,該如何處理等問題,都是使他們躊躇不前的原因。
但事情仍然圓滿地解決了,因為有一種新的病毒散播開來。
沒有人知道新病毒究竟是由以前就存在於「環界」的病毒產生突變,或是因某種
目的而被製造出來的,但這個新病毒的確發揮了它的功效,它會使山村貞子受到感
染,並讓元兇消滅,最後終於回歸自然。
再者,這個決定性的成果也讓整個「環界」的人心生警惕,那就是社會均一化之
後,必定會造成相當大的危險,「環界」社會因而開始激烈地討論一個主題──生態
界若失去多樣性,究竟會造成甚麼後果。
個體之間的差別,可以加強生命的強韌度,例如有住在山裡的人,也有住在海邊
的人;有住在冰天雪地的人,也有在赤道周圍過生活的人;有肌膚白皙的人,也有膚
色黝黑的人。每個個體間的差別越大,則承受各種打擊、迴避危險的能力也越高。
比如說有種病毒會傷害居住在熱帶地方的人,但或許不影響居住在寒帶地方的
人,一旦病毒肆虐時,即使前者被消滅了,還有後者存活下來。只要生態界有個體存
在,那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又能形成多樣化的新世界。但是如果全世界都成了擁有相
同DNA的人,那麼一旦遭受病毒攻擊,人類被滅絕的可能性就會非常高。
襲擊山村貞子的病毒證實了這種理論,或許這也反映出山村貞子的肉體特色,病
毒只讓她們走向自然死亡。
原本山村貞子就不是經由異性生殖行為而誕生的,她擁有可在一週內成長的特
性;然而一旦感染到病毒之後,她們也以相同的速度老去,迎接自然死亡。因此,在
「環界」到處都有山村貞子死亡。
禮子看著倒在路上的山村貞子,心中有無限的感慨。她曾經是劇團裡的女主角,
對年華老去是多麼地恐懼,但此刻她面對著急速襲來的老化,卻絲毫無力去阻止。
同樣身為女性,對於山村貞子的悲慘遭遇,禮子實在是不忍卒睹,更淒涼的是,
這種不幸的故事不只一個,「環界」裡到處都充斥著山村貞子,使這悲哀的故事不斷
地在各地上演著。
在「環界」,大家都以為導致山村貞子死亡的病毒是自然發生的,可是禮子卻不
這麼想,製造出病毒的人應該是高山龍司,也就是阿馨。由於他體內DNA的端粒排
列跟普通人不一樣,所以他能運用現實世界的知識,製造出讓細胞加速分裂的病毒。
禮子曾經從天野那兒聽說細胞分裂的次數與老化有密切關係,而細胞分裂的次
數,就是由端粒的長短來決定的。
在「環界」,高山龍司做了兩件事,一個是製造出能解除因為看錄影帶而導致死
亡或受精感染的疫苗,另一個則是散播使山村貞子的細胞加速分裂的病毒。在疫苗及
病毒的相互作用下,「環界」很快又恢復了多樣性。
禮子將視覺焦點往後挪,霎時更廣闊的視野範圍出現在她的眼前。當她將焦點提
高一百公尺,視野也隨之爬昇數千公尺。這時,螢幕影像跳出了大氣圈外,這個被叫
做「環」的球體,整體的色調也起了微妙的變化,看起來幾乎與現實世界一般的美
麗。
起初,「環界」的表面可以看到有污濁的斑點零星地覆蓋在各個地方,然而恢復
到多樣性的現在,「環界」也恢復原來的美麗。各式各樣的顏色混雜其間,映照出微
妙的色彩。
禮子見到這情景,不由得撫摸胸前鬆一口氣。
降臨「環界」是阿馨的使命,而他也成功地完成任務了。禮子從螢幕上可以清楚
看到「環界」的美麗與繁華,這影像比言語更快速地傳達給禮子。
一旦安心下來,疲倦也跟著襲來,禮子切掉電腦電源,輕輕躺下,心裡想著明天
還要再繼續觀看。
這時,腹部內側傳出胎兒激烈踢動的訊息,禮子已經到了隨時要生產的階段。為
了以備緊急之需,她特地將電話拿到枕頭旁邊。
第二天,禮子在同一時刻打開電腦。「環界」雖然只經過六天,但是在這段短短
的時間內,高山龍司的身體卻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高山龍司出現的地方依然是醫院,
而且是跟以前一樣的診療室內,他照樣在醫生面前袒露上身。
禮子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背。除了那條斜斜的傷痕之外,還有褐色的斑點出現在皮
膚上,脖子附近也有好幾條皺紋橫陳;在他原本烏黑的頭髮中也摻雜了許多灰白,連
掀起衣服的手也顯得乾枯細長。由此可以想見在這短短數天間,他的身體產生了急劇
的變化。
禮子將焦點轉回前方,心中已有不祥的預感,當她見到高山龍司的臉之後,立刻
得到證實,那是一張已經老化的臉孔。
毫無疑問的,這個人是高山龍司,但是他並非全身都遭到老化的襲擊,胸部的肌
肉還是像年輕人一樣健壯。而這種不平衡的老化方法,讓人聯想到的是非自然力量在
作祟,這使得禮子心中產生更大的不安。
診察完畢,高山龍司依舊在掛號處等待處方籤。拿了藥,他有氣無力地搖搖晃晃
走出醫院。這時,螢幕上出現候診室的遠鏡頭,曾經在很短時間內遇到兩次的山村貞
子,這次沒有再出現,這代表山村貞子應該已經完全從「環界」消失了。
離開醫院,高山龍司沿著馬路走著。和上回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沒有開車,而
是用兩隻腳一步一步地緩緩向前走。
那略為駝背、縮小的背影,訴說著極度的疲勞及衰弱。高山龍司的身體似乎已經
衰弱到極點,就連走路都感到辛苦萬分,偶而還會停下腳步,依靠著電線桿或牆壁,
手撫著胸部大口地喘氣。
時而見他取出從醫院拿回的藥含在口中,但高山龍司本人好像也知道吃藥只是暫
時的安慰自己而已。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急速老化的症狀也襲擊了高山龍司,原因是甚麼,禮子很清
楚,高山龍司也感染到能讓山村貞子老化的病毒。
由於高山龍司是開發病毒的人,所以他一定也能預估到事情會如何發生。他知道
自己與山村貞子在「環界」再生的方式很相近,所以讓山村貞子急速老化的病毒也會
給他帶來影響,甚至死亡。
他很清楚這個後果,但是他依然沒有放棄,高山龍司再一次犧牲自己,解救了
「環界」中的所有人,這種屢次為人類犧牲的命運,也只能說是他的宿命了。
高山龍司已經衰弱得連站都站不太穩,他穿過大樓與大樓之間,來到公園,坐在
階梯上。
禮子看到他坐在水泥地上,自己也能感同身受,那冰冷的觸感瞬間傳到她的臀
部。禮子從過往人群的服裝判斷,「環界」現在應該是微寒的秋季。
坐在水泥階梯上的高山龍司,在人群之中更顯孤寂,沒有人知道他是這個世界的
救世主,每個人都毫不在意地穿過他的身邊揚長而去。
禮子伸出手來,她好想碰觸他的身體,想要藉由觸摸治癒彼此的孤寂。然而兩個
人的距離雖然這麼近,但卻連握手都做不到。這是禮子接觸「環界」以來,第一次感
到如此焦急。
高山龍司把身體彎向前方,兩手無力地垂放在膝蓋上。偶而,他抬起頭看著天
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他臉上讀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呈現出彷彿已經享盡天年、
心滿意足般的安心感覺。
禮子看得出經歷無數次死亡與再生的他,此刻充塞著任務圓滿達成的滿足,而且
他也已經了悟到要從容面對死亡的來臨。
高山龍司伸長彎曲的身子,靠在身後的階梯上,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比剛才多了
幾分快樂。
由於高山龍司將臉朝上仰,所以禮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情緒的變化。或許他是
在注視大樓與大樓間的天空,但是禮子更願意相信高山龍司的視線可以透過螢幕看到
自己。
高山龍司對著空中像是要說些甚麼似地,嘴巴張開後又閉了起來,然後又伸出舌
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他想說甚麼?)
禮子發現到高山龍司一直想說話,卻又半途打住,僅以舌舔舔嘴唇。
禮子依照天野所教的方法操縱鍵盤,她將視覺焦點鎖定在高山龍司身上,如此一
來,自己也可以看見高山龍司所看到的影像。
果真如禮子預想的一樣,風景徐徐地旋轉,螢幕上呈現出大樓與大樓間的小片蔚
藍青空,透過高山龍司的眼睛,禮子現在正在眺望「環界」。原來在他的眼中,「環
界」是這個樣子,禮子又有了新的感受。她再仔細一瞧,空中似乎還浮現著一張人臉
般的影像。
禮子瞄一眼便知道那張臉是誰,因為那是她每天照鏡子都會看到的臉。沒錯,那
正是禮子自己。
(現在他正在想我的事,所以眼前浮現出我的臉來。)
即使他閉上眼睛,眼瞼中也還殘留著禮子的影像,因此禮子從這雙眼睛證實了阿
馨對她的強烈思念。當然,他的心情也深刻地傳達給禮子。
空中的影像逐漸變得朦朧不清,禮子知道自己正淚流滿面。於是禮子將高山龍司
的思念放在胸口正中央,想像他剛才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高山龍司在面臨死亡的剎那,還不斷地回憶和禮子共處的幸福時光。對禮子而
言,這比任何親暱話語更讓她高興。
這時,禮子可以感受到高山龍司心臟的鼓動正以一定速率慢慢地遞減,四肢的感
覺也逐漸消失,死亡將在下一瞬間降臨。
高山龍司的臉依然朝著同一個方向,但是眼前風景已經逐漸模糊了。
高山龍司閉眼睛的時間逐漸變長,終於,風景消失了,大樓、路樹以及人群全都
消失了,螢幕變成一片黑暗,只有禮子臉部的輪廓還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在死亡的
餘韻中仍然依依不捨地殘留著。
「環界」的風景對禮子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和聽到高山龍司死亡的消息比
起來,在螢幕前親眼目睹他的死亡,反而讓禮子有更強烈的感受。
禮子解除鎖定,悵然若失地呆望著「環界」的風景。她原本以為高山龍司能夠從
容迎接死亡,自己應該也可以冷靜地接受他的死,但此刻禮子的腦海卻已經無法再活
動了。
禮子呆楞了好一會,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她移開視線,不再注視著螢幕。高山龍
司不在了,她對「環界」的興趣也自然消失殆盡。
(再見了,阿馨。)
禮子關掉電源,讓假想空間的風景從眼前消失。她知道此後自己再也不會觀看
「環界」了。
禮子在短短的瞬間體驗到死亡的歷程,而且還是透過心愛的人凝望著自己的臉
孔,體驗到這不可思議的感受。
或許是這個關係,禮子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產生異樣的感覺,那並不是很明顯的
陣痛,但禮子的直覺告訴她。
(快要生了。)
禮子拿起話筒,依照事先的指示按下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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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生日快樂7】
分娩前第一期的陣痛是節奏緩慢的輕微疼痛。活潑好動的胎兒緩慢地在母體內輕
輕地移動到較低的位置,禮子覺得胸口附近有種輕輕軟軟的感覺。
坐進計程車後,禮子報出大學附屬醫院的名字。
「要生了嗎?」
司機親切地問道,並盡量保持平穩地開車前進。
禮子的膝蓋上放著一隻大型的旅行袋,裡面裝著她事先準備好生產時要用到的必
需品。
亮次出生的時候,禮子甚麼也不需要準備,她坐在車上,母親和丈夫坐在兩旁,
兩人緊緊握著禮子的手,不斷地鼓勵自己。但現在她卻是自己一個人生產,禮子內心
有一股揮不去的極度不安感。
到達醫院時,正好是晚上七點鐘。
換好衣服時,禮子躺在床上,等待子宮口完全張開。
一波波的陣痛讓人聯想到巨大的海浪,來勢洶洶地襲來,禮子因忍受不了痛苦而
痛歪了臉,不由得喚出阿馨的名字。
她心想,如果阿馨在身邊守著,或許痛苦可以減輕一些。
陣痛與陣痛之間的空檔中,禮子隱約聽到音樂聲。剛開始她以為是隔壁病房傳來
的音樂,但仔細聽又不是。
她看向窗外,外面已經是一片黑暗。禮子有一種預感,胎兒出來的時間恐怕要拖
到深夜以後。
不久,禮子發現音樂是從黑暗的另一邊傳來的,好像是醫院為了讓嬰兒聽而播放
的,但是她也不能確定。
這小小聲的神秘美妙旋律緩和了禮子的痛苦。
禮子突然想到那不甚明確的音樂源頭,會不會是腹中的胎兒在唱歌,但很快的她
便責備自己,不該抱有這種荒唐的幻想而打消這個念頭。不過她還是抬起頭,看著腹
部說道:
「孩子,別在裡面唱歌,趕快出來吧!」
禮子想像自己的兒子為了緩和母親的痛苦,而在黑暗的子宮中唱歌的模樣。或許
是「環界」的影像還強烈地殘留在腦海中,禮子已經把包圍者與被包圍者、守護者與
被守護者的關係弄混了。
現在剛過夜晚十二點鐘,子宮口已經完全擴大,禮子被護士從準備室移往分娩室
待產。
在醫生與護士的指導下,禮子使勁地配合陣痛的頻率。與剛開始的陣痛比起來,
現在的疼痛頻率已經縮短了,子宮與腹肌不斷地收縮,禮子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凝聚
一股力氣將胎兒使勁地往外推。
經過護士的指示,禮子想要採取腹式呼吸,卻怎麼也辦不到,疼痛與緊張讓禮子
只能短淺且急促地呼吸著。
她知道自己必須放鬆心情才能順利生產,於是試著在腦中想像阿馨的臉孔,試著
和他說話。
「別出聲!」
禮子劇烈地喘息和呻吟著呼喚阿馨的名字時,護士在一旁提醒禮子不可以出聲,
因為出聲只會徒然浪費生產所需的精力而已。
「啊……」
突然間,護士有些驚訝地看向醫師,因為在這一瞬間她幾乎可以從禮子的外陰部
看到胎兒的頭。
醫師的嘴裡唸唸有詞,但因為戴著口罩,禮子不知道他說甚麼,但是他的臉上浮
現出明顯的疑問。
「送到分娩室時子宮口不是已經打開了嗎?」
他不是在詢問護士,而是喃喃自語。剛才應該已經張開的子宮口,此刻卻又閉了
起來。
「怎麼了?」
禮子從護士跟醫生的對話中感受到現場不可思議的氣氛,於是抬起頭詢問道。
「沒甚麼。」
醫師或許是怕孕婦擔心而含糊其詞,但禮子一點也不恐懼,反而將醫生的疑問很
乾脆地說出口。
「我的孩子又躲回去了嗎?」
「嗯,好像是。」
由於禮子的語氣十分輕鬆,所以醫生也不再有甚麼顧忌。
「再等一下看看好了。」
因為母體與胎兒的情況良好,醫生認為繼續等待子宮口自然打開,應該也不會有
問題。生命的誕生有其一定的力量,人類不能妄想要操控它的流程,於是禮子再度被
推往準備室繼續等待。
如果說剛才的陣痛是大風大浪,那麼現在就像是傍晚時分的風平浪靜,然而禮子
對現在的平靜感到有些害怕。
她還記得剛才瞬間似乎有股力量在改變生產的過程。護士驚訝地叫出聲時,聲音
中隱含的意思禮子聽到了,讓她也差點叫出來,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確感覺到空
氣移動的變化。
「快出來吧,孩子。」
嬰兒還在猶豫著,似乎想躲在母親的子宮中窺看外面,再評估這個世界值不值得
造訪。禮子看著白色牆壁,輕聲地對兒子說道:
「這是個好地方喔!」
她把兩隻手放在腹部,想要確認孩子的動靜,但胎兒卻沒有反應。
禮子看了看床頭的時間,閉上眼睛休息。馬上就要凌晨一點了,入院之後才過了
六個小時,感覺上卻有一世紀那麼長。禮子不斷說服自己,風浪現在才要開始,必須
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之後,剛才的那位護士再度出現,她確認情況沒有變化後,留下
一句「加油」便離開房間。
就在護士離開後,禮子突然感到劇烈的陣痛,下腹部有股強烈的力量在往外推,
禮子痛得不住地扭動身體,她伸手想找床邊的緊急按鈕,卻怎麼也找不到。
(真的要生了!)
就在體內萌生出作為母親的直覺的同時,禮子的意識也逐漸遠離。
第二天,禮子氣色安詳地躺在床上。
昨夜為生產而奮鬥的記憶彷彿是遙遠的過去一般,她懶洋洋地沉浸在滿足感中。
生產時的痛苦,在嬰兒出生的一剎那迅即變成感動,體內自自然然地湧現出滿滿的喜
悅感。
一旁傳來嬰兒的哭聲,但是嬰兒並不是躺在禮子的病床旁邊,而是由護士手抱著
在逗弄。禮子看著被護士抱在胸前的兒子,正如她所想的是個男嬰,而且長得很像父
親阿馨。
在護士與嬰兒面前有一片厚實的玻璃,那是隔開外界與新生兒的玻璃窗,好讓新
生兒室保持在無菌的狀態下,以免脆弱的嬰兒遭受細菌的感染。而那面玻璃也發揮了
鏡子的功能,映照出護士與嬰兒的影像,現實的風景與那映照出的景象兩相重疊著。
禮子從玻璃反射的影像中看到嬰兒正專注地看著上方的巨大人影,那道影子彎著
身體,不知在嬰兒耳邊說甚麼。
一會兒,影子逐漸鮮明起來,面孔也逐漸清晰了。
(阿馨!)
禮子抬起頭熱切地呼喚影子。
那句阿馨一直想要說卻說不出口的話,禮子現在終於從阿馨的嘴中聽到了。
(Happy Birthday。)
這是阿馨對兒子誕生的祝福話語。
禮子暗自告訴自己,等兒子長大之後,她要將那卷影片拿出來給兒子看,讓兒子
自己評斷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禮子想像著未來的光景,內心興奮不已,她相信兒子一定也會對父親的所作所為
感到驕傲的。
於是,禮子也跟著阿馨一同祝福兒子。
(Happy Birthday。)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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