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內容簡介top 日本平安時代(約西元794年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後400年間),世界仍明闇未 分,人、鬼、妖怪魔物等等雜相共處。倍晴明於皇宮陰陽寮任職,為陰陽師, 與至友源博雅一同解決一樁樁不可思議的怪奇事件。 陰陽師內含七篇作品,分別為:〈有鬼盜走琵琶「玄象」〉、〈梔子花之女〉 、〈黑川主〉、〈蟾蜍〉、〈鬼戀闕紀行〉、〈白比丘尼〉。 夢枕 ?,一九五一年生於神奈川縣小田原市。一九七三年畢業於東海大學日本文 學系。一九七七年,於《奇想天外》雜誌上發表〈青蛙之死〉而初出文壇。除了廣受 讀者好評的《陰陽師》、《狩獵魔獸》、《餓狼傳》等各系列作品外,更在山岳小說 、冒險小說、詭異小說、幻想小說等領域,不斷地令廣泛讀者為之入迷。為日本SF作 家俱樂部會員、日本文藝家協會會員。 陰陽師——有鬼盜走玄象琵琶一說個奇妙男子的故事。 若要打比方,故事中的男子,就像朵隨風飄蕩,懸浮在夜闌虛空的雲。 我們看不出飄浮在黑暗中的雲朵,瞬息間形狀會有什麼變化,但持續注視,卻會發 現雲朵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形。明明是同一朵雲,形狀卻無法分辨。 這正是那樣一個男子的故事。男子名為安倍晴明,是陰陽師。 據說他生於延喜二十一(公元九二二)年,正是醍醐天皇的時代,不過,他的生卒 年和此故事沒有任何直接關係。或許不去判明生卒年為何時,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總之,暫且不要在意這問題。 我打算順其自然,讓故事隨心所欲的發展。要敘述安倍晴明的故事,這種寫法應是 最恰當的。 平安時代——是個暗昧(註:原文為此。)尚存的時代,當時有不少人對妖魔鬼怪 的存在仍深信不疑。這時代,妖魔鬼怪不住在水遠山遙的森林或深山窮谷中,無論是人 、鬼、或陰魂,都同時存在於京城暗處,有時甚至會屏氣斂息地與人同居一個屋簷下。 陰陽師……簡單說來,大概可以說是占卜師吧。雖然也可說是幻術師或靈媒,但兩 者都不夠確切。 陰陽師懂得觀星宿,通曉人相學。不但會看方位,也會占卜,更會畫符唸咒致人於 死地,還會施行幻術。對於人們看不見的力量——例如命運、靈魂、鬼怪之事,都深知原 委,並具有支配這些神工鬼力的技術。 這是服事朝廷的官職之一,朝廷內甚至設有陰陽寮(在律令制中,隸屬於中務省的 機關)。 晴明本身自朝廷授受了「從四品下」的官位。 從一品是內政大臣。 從二品是左右內大臣。 從三品是大納言、中納言。 依晴明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應該有很大的發言權。 有關安倍晴明的事跡,《今昔物語》中記載了幾個很有趣的小故事。 據說,安倍晴明自幼時便追隨一倍名叫賀茂忠行的陰陽師習道。 而且,從那時起,晴明就顯示出其陰陽師的特殊才能了。 似乎是一種天才。 《今昔物語》中記載,晴明還是少年時,某夜,跟隨師傅前往下京。 下京在今日的京都南部。 一行人乘車自皇宮出了朱雀門,再穿過朱雀大路,直到京城南方盡頭的羅城門附近 。 從皇宮中心到羅城門,約有八里多的路程。 一行人乘車出發。 《今昔物語》中沒說明是什麼車,或許是牛車吧。 也沒說明為何非得在夜晚去下京,可能是忠行想和老相好幽會。在這個故事中,這 種設定比較相稱。 晴明也在隨從行列中。 忠行獨自坐在車內,隨從徒步。 包括晴明在內,隨從應該只有二、三人。一人牽牛引路,一人提燈照明……另一人 應是年少的晴明。書中雖未明記他當時的年齡,不過,可以想像那時的晴明大概不過十 來歲。 其它隨從可能身著整潔體面的布服,而晴明身上大概是略微陳舊的窄袖褲裙便服, 還打赤腳。晴明所穿的,應是他人的舊衣。 雖然身上穿的是舊衣,不過,若是他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凜然鮮明地煥發與生俱來 的才氣,的確是煞有介事,架勢十足。然而,事實上應該不是如此。晴明的容貌顯然很 端正,但外觀必定跟一般同齡孩童無異,乍看之下,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凡童。 或許,晴明是個不時有些老成言行的奇異少年。 偶爾,師傅忠行會在少年晴明的雙眸中,發現他眼底蘊含著與眾不同的才氣。不過 應該僅只於此,並未大驚小怪。 忠行是經歷了這天夜晚的事件後,才首次覺察晴明內蘊的天資。 言歸正傳。 牛車悠閒的前進,來到京城盡頭附近。 忠行正在車內呼呼大睡。 走在牛車一旁的晴明,不經意地望向前方,發現前方有詭狀異形的東西。 迎面朝牛車方向走來的那一夥人,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惡鬼群輩嗎? 晴明轉頭望了一下其它隨從,似乎沒人看得見那批惡鬼。 他趕忙打開牛車車窗,喊:「忠行師傅……」 叫醒忠行後,晴明告知自己方才看見的光景。 醒來的忠行從窗口探頭望向前方,果然看見一批惡鬼迎面而來。 「停車!」忠行吩咐隨從,「大家快躲到牛車背後,屏住氣息不要亂動,絕對不能 發出任何一點聲響。」 說完,忠行施行法術,讓惡鬼看不到牛車與一行人,與惡鬼擦身而過。這夜以後, 忠行便時時刻刻讓晴明跟隨在自己身邊。 書上說,忠行將自己所知的陰陽道,悉數傳授給晴明。 《今昔物語》中描述:有如騰出瓶中水。 意思是說,本來將在賀茂忠行這只瓶子中的水——也就是陰陽家之學,原封不動地 全部倒入安倍晴明這只瓶子中。 忠行過世後,晴明宅邸修築在土御門小路以北、西油院大路以東。 自皇宮中心的紫宸殿看來,宅邸位居東北方——換句話說,正是艮位。 艮,鬼門也。 平安京東北方有比睿(原文這個睿字右邊還有個又字偏旁,我打不出來)山延歷寺 ,皇宮東北方有陰陽師安倍晴明宅邸,這種雙重構造,當然並非偶然形成。 早良親王由於涉嫌籐原種繼暗殺事件,遭受廢太子科刑,平安京的外型與構造,正 是為了制止早良親王的冤魂向桓武天皇報復而設計。 因此,桓武天皇捨棄只住了十年的長岡京,重建了平安京。 然而,這些都是晴明出生前的往事了,與這回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 再度言歸正傳,回到《今昔物語》。 話說……某天,一位老法師前來造訪晴明那棟位於鬼門方位的宅邸,身邊跟著兩個 十來歲童子。 「請問有何貴事?」晴明問。 「在下來自播磨國。」法師回道,「名為智德。」 老法師報出自己的名字後,說明來意。 在下早就極想學習陰陽道。素聞此方面,您是出類拔萃的首席陰陽師。能不能請您 教授在下一斑半點陰陽學……智德老法師向晴明略述如此原因。 ……啊哈。聽了老法師的來意,晴明心裡有數。 此法師必然熟諳此道,故欲考驗吾來也……這法師一定擅於陰陽道法術,因而刻意 來試探自己——晴明察覺了老法師的真面目。 ……伴隨老法師的那兩名童子,大概是識神吧。 識神,亦是式神。發音是「ウわウモ」(shikishin),也可念成「ウわゎノ」 (shikigami)。四國現存的陰陽道流派之一「ゆゥスゐ(izanagi)流」,則稱之 為「式王子」。 是一種平素看不到的精靈。 談不上是上等精靈,算是雜靈。陰陽師能夠施法使這些雜靈化為識神,並操縱他們 ,只不過操縱的雜靈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決於陰陽師能力。 「原來如此。」晴明邊點頭,邊暗地讚賞,……這老法師的能力還不錯。 這位智德老法師帶的隨從識神,換做只對陰陽道一知半解的陰陽師,絕對無法操縱 。 「來意知道了,但是今天湊巧有事,騰不出空來……」 晴明要老法師今天暫且先回去,日後擇個吉日歡迎再度光臨。 邊說,雙手邊伸進衣袖悄悄結印,口中低聲念誦咒文。 「那麼,將擇吉日再訪……」 老法師搓了一下手,再將手擱在額上,告辭離去。 然而晴明卻文風不動,挽著胳膊立在原地,仰望天空。 不久,猜想老法師已經走了二百公尺左右時,又見老法師自洞開的大門走進來,邊 走邊探看可以藏身的門廊或台階暗處。 老法師再度站在晴明眼前。 「老實說,明明應該一直跟在我身後的那兩名童子,突然不見蹤影。能不能請您還 給我?」老法師說。 「還給你?」晴明裝糊塗答道。「我沒做什麼呀,跟你一道回去的令公子最清楚了 。我只是站在這兒而已,怎麼可能藏匿兩名童子?」 老法師聽畢,向晴明俯首請罪:「對不起,實際上那並非童子,而是我操縱的識神 。今天登門造訪貴府的目的,是想試探您的力量。我已知自己技不如人,請原諒我。」 老法師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要試試我也可以,不過半瓶醋的技倆可騙不過我……」晴明突然轉變語調 ,得意地笑了一下。 嘴角浮現一抹雖不至於粗俗,卻也不怎麼高雅的微笑後,低聲念誦起咒文。 剛念畢,只見兩名童子馬上自門外跑進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那兩名童子手上各自提著酒瓶和下酒菜。 晴明頑皮地說:「我讓他們去附近買酒菜。你們讓我很愉快,這些酒和菜就帶回去 吧……」 ——若真如此寫來,故事也許比較有趣。不過,《今昔物語》中沒這麼描述,只說 兩名童子跑回來而已。 老法師心悅誠服,興奮的臉都紅了。 「雖說自古以來操縱識神並非難事,但我未曾見過有人能藏匿別人操縱的識神,可 見您的力量確實非凡。」 老法師堅持要當晴明的入室弟子,並寫下名牌遞給晴明。 一般說來,術士絕不會親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交給同樣是術士的人。這等於將自己 的性命交給對方。 《今昔物語》中與晴明有關的記述還有一段。 話說某天,安倍晴明出門拜訪住在廣澤的寬朝僧正。 很多年輕的貴族子弟、僧侶,都趁機向晴明搭話。由於大家早就聽聞有關晴明的種 種風聲,談話內容自然都集中在法術上。 有人直截了當的問他:「聽說您能操縱識神,那麼您也能操縱識神殺人嗎?」 「一開口就問人家專業的奧義,你也太冒失了吧。」晴明可能還故意橫眉豎眼地瞪 視提出問題的貴公子。 看到公子眼裡害怕的神色,內心得意洋洋,再微笑說:「不,想殺人沒那麼簡單。 」 待公子安下心後,或許又加一句:「不過,倒是有很多方法。」 另一位公子插嘴問:「那殺只小蟲應該很容易吧?」 「哦,沒錯。」 晴明回話時,庭前剛好有五、六隻蛤蟆跳來跳去。 公子又問:「您能殺其中一隻嗎?」 「當然能,我能殺它,可是……」 「有問題嗎?」 「我的確能殺那只蛤蟆,殺了之後,卻無法讓它復活。無益的殺生是造孽……」 「拜託,請表演一次就好……」 「我也很想看看。」 「我也想看!」 年輕公子與僧侶全聚集過來。 姑且不論與晴明有關的謠傳是真是假,大家感興趣的不外乎晴明的法術。好奇心令 他們雙眼炯炯發光,想實際瞧瞧法術到底有什麼威力。對他們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托 ,不當場施法,其實也無所謂,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無實」的話柄。 晴明瞪了大家一眼,嘀咕一句:「你們真是造孽。」然後伸出右手。 潔白手指夾住垂落屋簷下的新綠柳葉,漫不經心地摘下。 隨手拋出柳葉後,口中唸唸有詞。 柳葉飛往空中,輕飄飄飛舞而下,落在一隻蛤蟆身上。剎那間,蛤蟆立即粉身碎骨 ,一命嗚呼,碎肉和內臟四處飛濺。 《今昔物語》中描述:眾僧見狀,皆驚魂失色,戰慄不已。 家中無人來訪時,晴明似乎經常使喚識神。 明明家中不見人影,但板窗會自動閉合,即使無人動手,大門也會自動關上。 晴明四周似乎會發生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 雜然翻閱其它有關晴明的資料,可以發現不少類似智德法師與蛤蟆等事的記載,看 樣子,晴明好像很喜歡用法術嚇人。 嚇人似乎是他的樂趣。平日一本正經裝模作樣,其實也有孩子氣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這名為安倍晴明的男人,雖在朝廷做官,卻不拘小節、馬馬虎 虎,對民情物理瞭如指掌。 高個子,膚色白皙,眉清目秀,是相當俊俏的美男子。 當他衣冠楚楚、舉止風雅地在宮中悠然漫步,所有女人一定都七嘴八舌地盯著他。 想必也收過幾封來自貴族女子、寫滿柔情密意的情書。 在朝廷處事圓滑、八面玲瓏,不過偶爾也會表現出狂妄粗魯的態度。 「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這樣稱呼天皇。 嘴角時常掛著文質彬彬的微笑但有時也會露出卑劣笑容。 由於陰陽師是特殊的職業,他不但必須精通歪門邪道的暗事,又由於身在宮中,更 須識禮知書。 中國古詩大略都能背誦,和歌才華更不用講了。至於樂器,琵琶或者笛應該也相當 熟練。 我想,平安時代是典雅的黑暗時代。 此刻,讓我開始來講述這位男子的故事。他宛如隨風飄蕩的雲朵,超然自逸地飛舞 在雍容文雅且慘惻的黑暗世界中。 二水無月初,源博雅朝臣來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無月是太陰曆六月。相當於現代七月十日又過幾天。 梅雨期還沒結束。連續下了幾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過,倒也不是陽光燦爛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的像貼了一張薄紙。 清晨時分。 濕潤的樹葉和花草光鮮動人,空氣沁涼如水。 源博雅邊走邊觀看右方晴明宅邸圍牆。 那是大唐建築式圍牆。 胸至臉部高之處有雕飾,上面是唐破風式裝飾屋瓦。令人聯想起寺院圍牆。 博雅身上是圓領公卿便服,腳下是皮靴,由鹿皮製成。 空氣中飄浮著無數比霧氣還細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會吸進水氣而變重 。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左腰佩帶長刀。 看來年約三十六、七歲,行步和舉止雖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葉,容貌卻不粗獷 。 長得一副老實樣,表情卻無精打采。 臉上顯得悶悶不樂,臉中似乎懷有憂慮。 博雅立在大門前。 大門沒關,門戶大敞。往裡頭探望,可以看見庭院。 滿院子的應時花草青翠繁茂,還殘留著昨晚的雨滴。 簡直像一座破廟——博雅的表情如是說。 庭院雖還不到荒野的地步,卻看得出幾乎從未修整。 這時,一陣甘美香味飄進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個中道理。 原來,草叢中有一株高大的老籐樹,莖上有一串遲開的紫籐。 「不知晴明真的回來了沒有……」博雅喃喃自語。 雖然深知晴明那任由花草樹木自由從生的作風,但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話了。 博雅歎了一口氣,突然發現一個女人從正房走出來。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著狩衣。 女人來到博雅面前,微微頷首請安:「恭候光臨。」 是個二十出頭、鵝蛋臉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說博雅大人大概快駕臨了,吩咐我出來迎客帶路……」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不明所以地就在女人身後。 木板房間上鋪著榻榻米,晴明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望著博雅。 「來了?」晴明開口。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問道,同時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買酒,那人回來告訴我,說你正往這邊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很想喝點京城酒。你呢?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 「有人通知我,說晴明宅邸昨晚點燈了……」 「原來如此。」 「最近一個月你到底去哪兒了?」 「高野。」 「高野?」 「嗯。」 「為什麼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麼事?」博雅問。 「說出來也無妨,可是……」 這兩人年齡相仿,但晴明看起來比較年輕。 不僅年輕,五官也很端正。鼻樑高挺,嘴唇紅的猶如淺淺含著胭脂。 「可是什麼?」 「你是個老實人,可能會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吧。」 「別說廢話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說。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麼?」 「比如說,『何謂咒』這類的問題。」 「咒不就是咒嗎?」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突然想到有關這問題的答案。」 「想到什麼?」博雅追問。 「嗯……例如,咒的意義很可能是名。」 「什麼名?」 「喂,博雅,別急。好久沒一起喝酒了,來一杯如何?」晴明微笑著問博雅。 「雖然不是請我來喝酒,不過人家請喝酒我不會拒絕。」 「別這麼說,陪我喝吧。」 房外馬上傳來布帛磨擦地板的聲音,旋即出現一位雙手捧著盤子的女人。 盤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內似乎已經盛好酒。 女人先將盤子擱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後,捧出另一盤子擱在晴明面前。 然後,女人在博雅酒杯內斟酒。 女人斟酒時,博雅一直凝視著她。 這女人也身著狩衣,但與方才出來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齡也是二十出頭,豐滿的 嘴唇和白皙的脖頸,散發撩人的魅力。 「怎麼了?」晴明問,博雅正目不轉睛望著女人。 「她不是剛剛那女人。」 聽博雅如此說,女人微笑著行了個禮,接著為晴明斟酒。 「是人嗎?」博雅問道。 博雅的意思是,這女人是晴明操縱的識神,或是其它東西。 「想試試看嗎?」晴明說。 「試什麼?」 「今晚讓她們潛到你房間……」 「別開玩笑了,無聊!」博雅回說。 「乾杯吧!」 「干!」 兩人飲盡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於空杯子裡。 博雅注視著女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每次來,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麼?」 「搞不清楚這棟房子裡到底有多少人。每次來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麼多。」 晴明說畢,伸手向盤子上的烤魚下箸。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挑來賣,就買下了。是鴨川香魚。」 香魚長得相當肥,也相當大。 用筷子戳取熱騰騰的魚身時,戳開處還冒出一股熱氣。 敞開的房門外,庭院盡入眼簾。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勢又重拾話題。 「再繼續下去,剛剛那有關咒的話題。」 「剛剛講到哪裡?」 「別賣關子啦!」 「舉例來說,你認為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麼?」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說,「別讓我想,晴明,你說吧。」 「嗯,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點點頭。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沒錯。其它如山、海、樹、草、蟲等,這些名稱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懂。」 「所謂咒,簡單說來就是束縛。」 「……」 「要知道,名稱正是束縛事物本質的一種東西。」 「……」 「如果這世上有無法為其取名的東西,表示那東西其實什麼都不是。也可以說根本 不存在。」 「你講的道理很難理解。」 「……再舉個例來說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樣是人,但你是受『博雅』這 個咒所束縛的人,而我是受『晴明』這個咒所束縛的人……」 可是,博雅還是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沒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於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應該也跟著消失才對呀!」 晴明微微搖頭,不肯定也不否定。 「這世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也可以用名來束縛。」 「是嗎?」 「比方,男人喜歡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如果用名稱來束縛這種感情,便是『戀 情』……」 「原來如此。」 博雅點頭,卻仍是無法理解的樣子。 「可是,就算沒有『戀情』這個名稱,男人一樣會喜歡女人,女人也一樣會喜歡男 人吧……」博雅說。 「那當然啦……」晴明爽快回答,「這是兩回事。」 說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換個說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籐樹的庭院。 「那兒有籐樹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為『蜜蟲』。」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結果它就很癡情地等著我回來。」 「什麼意思?」 「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紫籐。」 「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博雅說。 「還是用男女的例子還說明比較易懂?」晴明望著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博雅回道。 「假如有個女人非常愛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東西,送給她——即使 是天上的月亮。」 「怎麼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對女人說,『親愛的,我送你那月亮』,這樣就可以了。 」 「什麼?」 「如果女人答應接受,那月亮便屬於女人。」 「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質。」 「完全聽不懂。」 「不懂也沒關係,高野那些和尚個個自以為是,認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對世上所 有事物下咒。」 博雅聽了之後,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個月,難道都跟和尚討論這問題?」 「是啊。實際上只討論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難懂呀!」 「對了,我不在時,有沒有什麼趣事?」 「也許不能說是趣事,不過十天前,忠見過世了。」 「《迷戀伊人矣》的壬生忠見?」 「是啊,整個人骨瘦如柴。」 「還是什麼都不肯進食?」 「是啊,等於是餓死的……」博雅回說。 「今年三月——彌月時的事吧?」 「嗯。」 兩人連連點頭說的,是三月在皇宮清涼殿舉行的和歌競賽。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和歌競賽,是將歌人分為左右兩組,分別朗誦事前出題並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 此競賽優劣的大會。 晴明所說的《迷戀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見在和歌競賽中所詠的和歌首句。 迷戀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風聲傳萬里此情才萌發心頭但望人人都不知這是忠見的 作品。 彼時和忠見較量優劣的,是平兼盛。 私心藏密意卻不覺形於言色吾身之憂慮怎的人人皆探問為誰而若有所思這是兼盛的 作品。 當時甄別作品好壞的審判,是籐原實賴,而籐原實賴無法鑒別這兩首和歌孰優孰劣 ,正左右為難時,村上天皇見狀,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 籐原實賴宣佈平兼盛獲勝時,忠見低聲尖叫了一聲,臉刷地變白,血色盡喪。好一 陣子,這事成了宮中的熱鬧話題。 那天以後,忠見食慾喪失,回家後一直臥病在床。 「聽說最後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自盡而死。」 據說,忠見曾努力想進食,卻怎麼也無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來溫柔文雅,其實是凡事念茲在茲的男人……」晴明低聲道。 「真是難以置信,不過是作品輸給人家而已,竟會連東西也吃不下。」博雅喟歎不 已,端起酒杯。 此時,已沒人為他們斟酒,兩人都自酌自飲。 博雅拿起酒瓶為自己倒酒,再望著晴明說:「結果,聽說出現了。」 「出現什麼?」 「忠見的冤魂出現在清涼殿。」 「呵。」晴明嘴角現出微笑。 「聽說有好幾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們看到面無人色的忠見,口中喃喃念著《迷戀 伊人矣》,於深更半夜在濛濛絲雨中,哀哀欲絕地從清涼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覺得好玩。這是近十天來發生的事。萬一傳進皇上耳朵裡,驚嚇之餘,搞 不好會吵著要遷居。」 看博雅一本正經的樣子,晴明連連點頭表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博雅,你到底怎麼了?」晴明突然開口問。 「什麼怎麼了?」 「該講正題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對我說嗎?」 「你知道了?」 「你臉上寫得很清楚呀。你本來就是個老實人。」 晴明的口吻雖飽含嘲弄,博雅卻不苟言筆地回答。 「晴明,老實說……」 「喔!」 晴明手中握著酒杯,深感興趣地湊過頭來。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稱。雖說只是樂器,但凡是名器均有專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傳入之寶。 古籍《胡琴教錄下》記載:背為紫檀,面板為三片銜木岑木。 「到底是何人、何時、用什麼方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那可真傷腦筋喔!」 可是,晴明的臉上卻毫無傷腦筋的樣子。在博雅面前,晴明似乎會不自覺表露本性 。 「而且前天晚上,我聽到玄象彈出來的琴聲。」 三聽到玄象琴聲的那晚,博雅剛好在清涼殿值更。 《今昔物語》中也記載了這晚的事。 此人(博雅)熟諳管弦之道,每思及玄象遭竊之事,時長吁短歎。某夜夜深人靜, 博雅聽聞清涼殿南方,隱約傳來玄象琴聲。 醒來後,博雅傾耳靜聽,發現果然是熟悉的玄象琴聲。 起初,博雅以為壬生忠見的冤魂因和歌競賽敗陣而懷恨在心,為了報復村上天皇, 所以盜走玄象,在南方朱雀門附近彈奏。 另一方面又懷疑自己聽錯了。再度傾耳遠聽,聽到的仍是琵琶聲,且毫無疑問,是 玄象的音色。博雅熟諳管弦之道,不可能聽錯。 博雅覺得很奇怪,於是,沒有通知任何人,只帶書僮一人,身上穿著便服、套上皮 靴,便出門了。 從監府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往南走,到了朱雀門。 但琴聲依然自遠方傳來。於是博雅繼續循著朱雀大路往南前進。 ……如果不是朱雀門,難道是前方的瞭望樓?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冤魂盜走玄象,真正盜走玄象的人正在瞭望樓上彈奏琵琶。 然而到了瞭望樓前,才知琵琶琴聲依然遠在南方。 琴聲大小和在清涼殿聽到時一樣。真是不可思議。聽起來不像是這世上的人所彈奏 的音色。 跟在身後的書僮,嚇的臉都綠了。 就這樣繼續往南走,不知不覺,來到羅城門前。 羅城門是日本規模最大的城門,高約十八公尺。此時,聳立在黑漆漆的天色中,更 覺得烏黑一團。 不知何時,濛濛細雨瀰漫四周。 琵琶琴聲自上方傳來。 上方一片漆黑。 站在城門下,藉由書僮手中的火光往上看,依稀可以看見羅城門。但二樓附近卻已 溶入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琵琶琴聲在黑暗中錚錚作響。 「回去吧。」書僮建議,但博雅生性耿直,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回。 然則這琵琶聲真是美妙呀!雖是從未聽過的曲子,音色卻緊緊扣住博雅的心弦。 琵琶聲錚錚地響。 錚。 「喔!這世上竟有不為人知的秘曲……」博雅深受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也聽過同樣是琵琶秘曲的《流泉》與《啄木》。 彈奏者是名為蟬丸的盲眼老法師。博雅持續拜訪了三年,才有幸聽到上述兩首曲子 。 當時,有位盲眼老法師在逢阪關卡附近蓋了一間草堂住下。老法師本來是服事式部 卿宮的雜工。 這位老法師正是蟬丸。聽說是琵琶名人,又聽說會彈奏現今已無人會彈奏的琵琶秘 曲《流泉》與《啄木》。 博雅由於自己也懂著琵琶、笛等所有樂器,聽到這種風聞,便迫不及待地想面聽老 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派人到逢阪坡的蟬丸住地。 何以居如此不期之地?未知可否遷居京城? 「您為什麼住在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原不願意搬到京城來住?」 下人如此轉達博雅的心意,蟬丸卻不作任何回答,只彈唱了一段琵琶。 世上豈無安居處貝闕珠宮土階茅屋終是中看不中留「在這世上,橫豎都活得下去。 不管住居是豪華宮殿或簡陋茅屋,反正總有一天都會失去……」歌詞大意如此。老法師 藉著琵琶琴聲,唱出自己的回答。 博雅聽後,更加欽佩莫名。 「真是位耐人尋思的人啊。」 從此,博雅便朝思暮想,熱切渴望要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不可能會長生不死,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壽命到底有多久。萬一老法師哪 天突然過世,《流泉》與《啄木》這兩首秘曲便會同時絕傳。我一定要設法聽到這兩首 曲子。無論如何都要聽到。想盡辦法也要聽到。 博雅如癡如迷。 但是,如果前去拜訪懇求老法師鳴彈,超脫不俗的老法師一定甚覺不快。就算願意 拔弦彈奏,恐怕也彈不出真情流露的曲子。 如果可能,最好是在老法師無所勉強、油然彈奏時聽到。 耿直的博雅說做就做,此後便風雨無阻,每晚前往老法師住居。 博雅躲在蟬丸草堂附近,夜夜癡情巴望,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有時博雅因在宮中值更不能去,但他的熱情實非應景而已。 每逢月明風清或蟲鳴水沸的夜晚,博雅更會心頭亂撞,以為如此夜晚肯定最適合彈 奏琵琶秘曲,而傾耳靜待琴聲傳出。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晚,月色朦朧,清風徐來,是神清氣爽的夜晚。 盼望多時,博雅耳邊總算傳來餘音裊裊的琴聲。曲子某一部分,正是博雅曾經恍惚 聽過的《流泉》。 當晚,博雅聽得心滿意足。 朦朧夜色中,老法師不但興之所至彈奏了秘曲,更隨著琵琶聲吟唱。 逢阪關卡夜未央大雨滂沱風疾馳孤窮一身蓬室居只因世間不容人博雅聽畢,淚流滿 面,心中哀憐不已。 《今昔物語》如是說。 過一會兒,老法師喃喃自語。 「啊?這真是令人雅興大發的夜晚呀,不知這世上有沒有其它懂情趣的人?若是有 人願意光臨舍下,而且對琵琶稍有素養,老僧真想與他暢談通宵啊……」 博雅聽到這句話,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此處有合適的人在。」 想必這個耿直男人不但欣喜若狂、怦然心跳,同時面紅耳赤、彬彬有禮地露面吧。 「您是……」 「貴人多忘事。在下源博雅,曾經遣人招邀大師到京城來住。」 「喔,是那時的……」蟬丸沒有忘記博雅。 「剛剛大師彈奏的是《流泉》?」博雅問。 「您知道這首曲子?」聽到蟬丸驚喜交加的聲音,博雅大概樂得眉開眼笑。 於是,老法師應博雅所望,又盡興彈了秘曲《啄木》……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 聲,博雅回想那夜的往事。 而此刻響在耳邊的曲子,足以凌駕《流泉》或《啄木》。 這曲子旋律新奇,音色極其哀戚悲切。博雅甚至深受難以名狀的感動。 博雅側耳細聽由漆黑夜空傳來的琵琶琴聲,佇立在原地良久。 最後開口問:「是何方神聖在羅城門上彈奏琵琶?這音色分明是前天夜晚宮中失竊 的玄象。今晚在清涼殿聽到這音色,令我不由自主循著樂音來到此處。玄像是天皇所珍 藏的琵琶……」 說到此,琵琶琴聲突然停止,所有景象都消失了。 書僮手中的火把也熄滅了。 四「結果,我回來了。」博雅對晴明說。 書僮嚇的渾身發抖,泣不成聲,火把也熄了。當晚,主僕二人狼狽不堪地歸來。 「這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老實說,昨晚也聽到琵琶聲了。」 「你又去了?」 「當然去了。這回是單獨一個人。」 「去羅城門?」 「唔。單獨一個人去。聽了一陣琴聲後,我相信琴藝能夠那麼精湛的,一定不是人 。當我出聲詢問後,琴聲又停止了,火把也熄滅了。不過這回我有準備,馬上點亮火把 ,上樓……」 「上樓了?羅城門上?」 「對。」這男人膽量大的令人搖頭。 羅城門上的黑暗不是一般的黑,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假若對方也是人,上樓後, 萬一對方一言不發便砍下來,那還了得。 「不過,後來還是算了。」博雅又說。 「沒上樓?」 「對。上樓途中,樓上突然傳來聲音。」 「聲音?」 「不知是人聲還是什麼,很像人或野獸哭泣的聲音。聽起來很恐怖。」 博雅接著又說:「我仰臉望著上方登樓時,突然有樣東西從樓上掉在我臉上……」 「什麼東西?」 「下樓仔細一看,才知道是一顆腐爛的人眼。大概是從墳場找來的東西。」博雅便 不想再上樓了。 「萬一強行上樓,對方一氣之下砸壞玄象,就沒意思了。」 「那你找我做什麼?」晴明問。 此時,酒喝完了,香魚也吃光了。 「今晚陪我去一趟吧。」 「你還要去?」 「要去。」 「皇上知道此事?」 「不知道,目前僅我一人知道。也吩咐書僮絕對要保密。」 「唔。」 「羅城門上的一定不是人。」博雅說。 「不是人,是什麼?」 「不清楚。應該是鬼魅。不管是什麼,既然非人,那就是你的工作了。」 「原來如此。」 「雖然目的在取回玄象,不過我實在很想再度聽到那琴聲。」 「好,陪你去。」 「喔!」 「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帶酒去。」 「酒?」 「我也想邊喝酒,邊欣賞琵琶琴聲呀。」 聽晴明這麼說,博雅默默不語,凝視了晴明一會兒。 「好吧。」最後低聲答應。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五這晚,有三人聚集在紫宸殿前。大家事前約在櫻花樹下見面。 晴明出現的較晚,身上隨意披著白色狩衣,左手提著一瓶用繩子繫住的酒瓶。右手 雖拿著火把,卻沒點上火,似乎就這樣摸黑走到紫宸殿。腳上是黑皮淺底鞋。 博雅早已在櫻花樹下等候,全副武裝,宛如要上戰場。不但穿著正式禮服,頭上還 著卷纓冠。左腰佩把翹得厲害的長刀,右手握長弓,背著箭袋。 「噢!」晴明先打招呼。 「喔!」博雅回應。 博雅身邊另有一位矮個兒法師。背上以細繩綁著竹琵琶。 「這位是蟬丸大師。」博雅向晴明介紹。 蟬丸微微屈膝,行了個禮。「您是晴明大人?」 「是,在下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晴明的口吻謙恭有禮,舉止沉穩。 「久仰大名,博雅時常提起蟬丸法師佻的事。」晴明的證據爾雅溫文,態度與在博 雅面前時大不相同。 「老僧也從博雅大人那兒久仰晴明大人。」矮個兒老法師再度行了禮。老法師頸項 細瘦,宛如仙鶴長頸。 「我將半夜傳來琵琶琴聲的事告訴了蟬丸大師,大師說也想同我們一起聽聽。」博 雅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博雅的裝扮,問:「難道你每晚出門時,都這身打扮?」 「不,不,今晚是因為有陪客,單獨一人時不會這樣鄭重。」 博雅剛說完,清涼殿附近傳來男人的低沉聲音。 那聲音工作者嘶啞,陰鬱暗澹。 迷戀伊人矣……悲切地唸唸有詞。 聲音逐漸挨近,夜裡也能辨別的灰白色人影從紫宸殿西方角落繞出來。 冰涼夜氣中,濛濛細雨霧茫茫地籠罩四周。那人影有如浮游在空中的雨滴,不落地 而凝聚出人形。 我只自如常日行風聲傳萬里……人影飄飄然自柑橘樹下踱步過來,蒼白的臉,無視 四周景物。 身上穿著白色文官官服,頭上戴頂文官巾子冠帽,腰佩裝飾長刀,身後拖曳著官袍 底衣束帶下擺。 「是忠見大人……」晴明低語。 「晴明!」博雅呼喚晴明。 「他有他的苦衷才會出來,我們別管他吧……」 其實晴明根本無意向忠見施法。 此情才萌發心頭但望人人都不知……人影消失在紫宸殿前。 彷彿稱心快意地融入大氣中的煙靄,人影朗誦完詩歌,便與聲音同時消失了。 「那聲音實在哀哀欲絕。」蟬丸自言自語。 「那也可以算是一種鬼魅吧。」晴明說。 不久,遠處傳來琵琶琴聲。 啪,晴明輕拍手掌。 黑暗中,一位女人靜謐無聲地迎面走來。 身上緊密穿著華麗唐裝……是位全身包裹著十二單衣的絕世佳人。 那女人身後拖曳著下裳,步入博雅手中燈火可及的光圈內。 全身是紫籐色的寬鬆唐裝。 女人立在晴明面前,低垂著嬌小白皙的眼瞼。 「讓蜜蟲幫我們帶路吧。」晴明道。 女人伸出白淨小手,接過晴明的火把,隨即點亮。 「蜜蟲?」博雅莫名其妙,「那不是你為院子那株老紫籐所取得名字嗎?」 博雅想起早上在晴明宅邸庭院看到的那株老紫籐,以及那串遲開的紫籐花、甘芳醉 人的香味。不,不僅想起來而已,眼前這女人的確也在冷冽夜氣中散發著同樣香味,香 味飄蕩至博雅的鼻孔。 「識神嗎?」博雅問。 晴明只微微一笑,低聲回答:「是咒。」 博雅不禁凝望著晴明。 「我深切感覺你真是不可思議的男人。」博雅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他瞄一眼將火把遞給女人的晴明,再將視線轉回到自己手中的火把。 蟬丸手中沒有任何火把,三人中只有博雅持火把。 「只有我需要光亮?」 「老僧是盲眼人,晝夜都一樣。」蟬丸低聲回應。 蜜蟲轉過紫籐色唐裝身子,嫻靜地步向煙霏霧集的濛濛細雨中。 錚。 琵琶聲響起。 「出發吧。」晴明道。 六晴明提著酒瓶,漫步於煙雨霏霏的冷冽夜氣中。 他不時將酒瓶舉至唇邊啜飲,似乎享受著今晚的夜氣與琵琶琴聲的情調。 「博雅要喝酒嗎?」晴明問。 「不喝。」博雅起初斷然拒絕。 「怕喝醉之後,箭射不準嗎?」 經不起晴明取笑,博雅乾脆也喝起酒來。 儘管如此,琵琶琴聲依然是哀怨歌調。 蟬丸始終一言不語,恍如夢境般邊走邊傾耳細聽琵琶琴聲。 「我第一次聽到這曲子,感覺非常哀戚。」蟬丸輕聲道出感想。 「聽起來真叫人心如刀絞。」博雅將長弓掛在肩上。 「大概是異國旋律吧。」晴明舉起酒瓶回說。 樹木在黑夜中閒情逸致地豐熟,夜氣中融合著綠葉芳香。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果然,羅城門上傳來餘音繞樑的琵琶琴聲。 三人默默聽了一陣子。聽著聽著,可以聽出彈琴人一直變換曲調。 彈到某首曲子時,蟬丸低聲道:「這曲子老僧依稀聽過……」 「真的?」博雅望向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過一首據說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記得旋律和這首曲 子很相似。」蟬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懷中。 錚,蟬丸配合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奏起琵琶。 錚。 兩把琵琶的琴聲開始纏繞。 蟬丸的琴聲起初有點生硬。 不過,可能是蟬丸的琴聲傳進了對方耳裡,羅城門上的彈琴人已不再換曲子,變成 重複彈奏同一首曲子。每重複一次,蟬丸的琵琶琴聲便逐漸流暢起來。重複幾次後,蟬 丸彈奏的旋律已同羅城門上的人一模一樣。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兩把琵琶魚水和諧,膠漆相融,琴聲迴響在夜氣中。那琴 聲會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蟬丸陶醉地閉上盲目雙眼,有如追趕體內某種激昂情懷,不停從琵琶上奏出琴聲。 臉上浮出歡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動得含淚喃喃自語。 「沒想到身為一個凡人,居然可以聽到如此美妙的琴聲……」 錚。 錚琵琶琴聲飛昇至夜空。 那聲音最初小得有如夾雜在琵琶琴聲中的竊竊私語,後來竟愈來愈大。 聲音來自羅城門上。 原來是羅城門上那非人之物,邊彈琵琶,邊嚎啕大哭。 不知何時,琵琶琴聲雙雙停歇,只剩下大放悲聲的號哭。 蟬丸的表情無比幸福,盲目雙眼仰望著上空,像是在尾追殘留大氣中的琴琶餘韻。 哭泣聲開始夾雜著語聲,是異國語言。 「這不是大唐語言。」晴明道。 「是天竺語……」晴明嘟囔著。 「你聽得懂?」博雅反問。 「聽懂一些。」晴明補充,因為他相識的人多是和尚。 「他說什麼?」博雅反問。 「他說,很悲哀。又說,很高興。還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天竺語,即古代印度語,也就是梵語。佛教經典原本以梵語寫成,中國所翻譯的佛 典,大都以漢字音譯而成。平安時代有幾位能說梵語的人,實際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 竺人定居日本。 「女人的名字?」 「她在呼叫蘇利亞。」 「蘇利亞?」 「也可能是索利亞,或許是俗利亞。」晴明若無其事地仰望羅城門上。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團了。 晴明用異國語言向黑沉沉的城門二樓低聲呼喚了一句。 霎時,哭聲停止了。 「你跟他說什麼?」 「我說『你的琵琶彈的很好』。」 不久,頂上傳來低沉的聲音。 「彈奏我國度的音樂,又會使用我國度的語言,你們究竟是何許人?」雖然帶點鄉 音,卻毫無疑問是日語。 「我們是事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說。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連續兩天都來這兒的那一位吧?」聲音問。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蟬丸。」蟬丸開口。 「蟬丸……彈琵琶的人是你嗎?」 錚。這回蟬丸沒回答,只彈奏了一聲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報出名字後,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著晴明。 ……為什麼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說著。 晴明視若無睹地仰望著羅城門。 「另一位是……」聲音說到一半,頓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聲問道。 「沒錯。」晴明回說。 「是精靈嗎?」聲音又低聲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樣子,樓上的人看得到樓下。 「閣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問。 「漢多太……」聲音細語回答。 「是異國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們稱為天竺的國家。」 「應該已不是這世上的人吧?」 「是。」漢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麼身份?」 「我是雲遊樂師。原本是天竺某小國的國王庶子,自從鄰國擊滅我國後,就離開了 故鄉。從小我對武藝沒什麼興趣,比較喜歡音樂,十歲時已能彈奏所有樂器。最拿手的 是五弦月琴……」聲音飽含思鄉之情,「我只抱著那把月琴到處漂泊,最後流浪到大唐 ,度過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 「然後呢?」 「我死於一百二十八年前。原來在平成京法華寺附近製造琵琶為生,一天夜晚強盜 入侵,砍我的頭顱,我就死了。」 「為什麼你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國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離開故國,最後客死異鄉,就感到 悲哀至極。是如此情懷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來如此。」晴明頻頻點頭。 「可是,漢多太啊!」晴明呼叫漢多太。 「是!」聲音回應。 「你又為什麼竊取玄象琵琶呢?」 「老實說,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製造的作品。」聲音低沉、穩靜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晴明大大歎了口氣。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呀,正成大人……」聲音歎道。 聲音呼喚的是方才晴明報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靜默不語。 「正成大人……」聲音再度呼喚。 博雅看著晴明。晴明鮮紅的嘴唇含著微笑,抬頭仰望著烏黑城樓。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問。 「或許那把玄象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歸屬我們,能不能請你奉還?」博雅瞪 視著樓上。 「還給你們是沒問題……」聲音低聲道。 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再度響起:「不過,你們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說來有點難為情……我潛入宮中時,看上一名宮女。」 「什麼?」 「十六歲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宮女長得很像我妻子……當初潛入宮中,其實只 是想見宮女而已,沒想到每晚進出時,偶然發現了玄象……」 「……」 「當然,我可以憑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宮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竊取譯玄象作為替代 ,彈著琵琶緬懷往事,思念吾妻蘇利亞,藉琴聲撫慰自己。」 「那……」 「請你們幫我說服那名宮女,讓她來我這兒。只要陪我度過一夜就可以了。請她當 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們願意,我會在早上放那名宮女回去,然後立即離開這兒。」 說完,聲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淚下了好一會兒。 「我瞭解了。」博雅回應,「回去後我會向皇上報告。如果皇上答應,明晚同一時 刻,我會帶那名宮女來這兒……」 「感激不盡。」 「那名宮女有什麼特徵?」 「她皮膚很白,額上有一顆痣,名為玉草。」 「如果可以如願,明天中午,我會射一支箭到這兒。如果不行,我會射上黑箭。」 「萬事拜託了。」聲音回應。 「對了,喂……」好一陣子緘口無言的晴明,突然向樓頂搭話。 「可否再彈奏一次剛才的曲子給我們聽聽?」 「琵琶?」 「唔。」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應該下樓在你們面前獻醜,可是我已經面目全非,見 不得人,請原諒我就地班門弄斧吧。」聲音道。 錚。 琴聲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猶如懸在大氣中的蛛網。這首曲子,比方纔的更加美妙 。 一直安詳旁觀的蜜蟲輕盈地蹲下,將手中火把擱在地上,再輕盈起身。 夜晚的靜謐氣氛中,蜜蟲飄逸地舉起白皙雙手,珊珊轉了個圈。原來,是配合著琵 琶旋律婆娑舞起。 「噢……」博雅驚歎,看得入神。 曼舞與琵琶結束。 城門樓上傳來聲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為止,請各位先回去吧。不過,為了 以防萬一,我還是展示一下力量給你們看。」 「以防萬一?」 「為了預防你們明晚輕舉妄動。」 聲音還未說完,羅城門上便閃出一道綠光,飄然落在蜜蟲身上。 綠光籠罩住蜜蟲,瞬間,蜜蟲臉上浮出痛苦表情,張開紅潤雙唇。雪白牙齒依稀可 見時,綠光與蜜蟲已同時化為烏有。 一片東西飄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後噗咚落地。 晴晴走過去拾起,竟是一串紫籐花。 「請各位多多關照。」頭頂上又拋下來一句,然後歸於寂靜。 鴉雀無聲的暗夜中,只有絲綢般的霧氣緩步細搖。 晴明舉起夾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籐花,貼在丹唇上。 唇邊掛著安寧微笑。 七第二天夜晚。 羅城門下站著四人,陰暗天空飄著柔軟的霏霏細雨。 晴明、博雅、一名男子與一名女子,佇立在細雨中。 男子名為鹿島貴次,是武士。 他腰佩長刀,左手握弓、右手握著數支箭。鹿島是一位猛將,兩年前曾用手中弓箭 射殺了一隻出現在宮中的貓妖。 女子是玉草,雙眸圓大,鼻樑高挺,是位美女。年約十八、九歲。 晴明的裝扮同昨晚一樣,只是手中沒提酒瓶。 博雅也只是手中少了弓箭,身上裝扮跟昨晚相同。 琵琶琴聲在四人頭上作響。 不久,琴聲休止。 「恭候已久。」聲音從城門上傳來,與昨晚一樣,但聲調中隱藏不住興高采烈的情 緒。 「我們如約來了。」博雅回應。 「你們替換了一位男人。」 「蟬丸沒來。即使我們守約也不知道閣下會不會遵守約定,所以請這一位陪同我們 來……」 「這樣嗎?」 「我們會讓宮女上樓,琵琶可以歸還了吧?」 「先讓宮女上樓。」聲音要求。 接著,從頂上滑落一條帶子。 聲音吩咐:「叫女子抓住這條帶子。我先拉她上來,確認她的確是那名宮女後,再 將琵琶放下去。」 「好。」 博雅和玉草同時跨前一步,博雅協助女子抓住帶子。 女子剛抓住帶子,帶子便輕快地往上飛昇,人影也與之同時往羅城門上飛去。 一忽兒,女人便不見蹤影。 過一會兒。 「喔。」聲音響起。 「蘇利亞!」心花怒放的聲音:「確實是她沒錯。」 不久,帶子上綁著一樣東西,再度自頂上降落。 博雅解開帶子:「是玄象!」 他手持背為紫檀的琵琶,回到兩位同行者身邊,遞出玄象讓晴明過目。 這時,羅城門上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像是痛不堪忍的野獸吠聲。 「你騙我。」野獸聲音說。 接下來隱約可以聽見纏鬥的聲音,繼而是令人膽戰心驚的女人尖叫。 尖叫聲立即中斷。 潮濕的聲音打在地上,類似水從小水桶潑出的聲音。 那東西滴落在地面,一陣溫暖腥膻的味道擴散於夜氣中,是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貴次同時大喊,三人奔至城門下。 地面有一灘黑色淤漬。舉起火把照看,果然是鮮血。 咯吱,咯吱,嘖嗑,嘖嗑。 頂上又傳來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咚!重重的一聲,有東西掉落下來。 是一條連有手腕、血淋淋的女人白皙上臂。 「糟了。」貴次大叫。 「怎麼了?」博雅抓住貴次肩膀。 「玉草失敗了。」 「什麼?」 「我讓他帶了一把汲取叡山和尚靈氣的小刀,打算斬獲妖怪首級。看樣子,她失敗 了。」 貴次邊說,邊將箭搭在弓上。 「玉草是家妹。這是我們事前說好的計劃。身為貴次之妹,明知對方是妖怪還投懷 送抱的話,定當遺臭萬年,因而……」 「什麼?」 博雅剛說完,羅城門上出現一團綠光,緩緩浮蕩在黑暗半空。 貴次用力拉弓,瞄準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嗚!類似犬吠的聲音響起,綠光掉落下來。 三人眼前出現一個形貌異常的全裸男人。 膚色淺黑,鼻樑挺直,瘦骨如柴的胸部,肋骨清晰可見。兩眼炯炯有光,獰視著三 人,口角綻裂,露出獠牙。口中叼著女人手腕,嘴邊沾滿自己與女人的血,一片猩紅。 軀體腰部以下全是獸毛,雙足也是獸腳。獸毛之間,陰莖仰天而立。額頭上深深插著長 箭,有如獸角。 的確是個妖魔鬼怪。 那鬼怪雙眼流著血淚。 骨碌一聲,妖怪吞下叼在口中的手腕。 雙眼充滿憎惡與哀怨,獰視著三人。 貴次再次射出箭,箭頭沒入鬼怪的額頭。 「糟了!」晴明叫出聲時,鬼怪已奔馳過來。 鬼怪跳躍到正想射出第三支箭的貴次身上,獠牙咬下貴次喉頭的肉片。 貴次仰躺在地上,箭頭射向陰暗半空。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著兩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長刀。 「不准動,博雅。」鬼怪大喊。 「不准動,正成。」鬼怪又轉向晴明發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著拔出的長刀,動彈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語,聲音嘶啞:「悲哀啊,悲哀啊……」 每說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綠火,在黑暗中飛騰。 博雅額上汗下如雨,右握長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動也無法動彈。 「先吃掉你們的肉,再同玄像一起離去吧……」 鬼怪還未說畢,晴明便開口:「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嘴角浮出安詳的微笑。 他若無其事的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長刀。 「你騙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只是笑笑,沒有回應。 即使是化名,只要對方叫你名字而又給予回應,便會受咒所束縛。昨晚,博雅不但 報出出真實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時也回應了,此時才會受到咒的束縛。 晴明報的是化名。 鬼怪的頭髮倒豎起來。 「不准動,漢多太!」晴明開口。 頭髮倒豎的鬼怪漢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剌進漢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晴明自鬼怪腹部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那是活生生的犬首,犬首咯吱咯吱咬牙切齒,想反咬晴明。 「果然是狗。」晴明低聲道。 「這正是鬼怪的原形。漢多太的鬼魅大概不知在何處尋到一隻瀕死的狗,便附身在 它身上吧。」 晴明還未說畢,漢多太動彈不得的肉體已開始變化。 不但面貌變形,全身也長出狗毛。 原本是面貌的地方,變成狗的臀部。 臀上紮著兩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體恢復了自由。 「晴明!」他高聲大叫,聲音哆嗦不已。 原本漢多太站立的地方,此時躺著一隻面目全非、乾巴巴的無頭狗。 晴明手中那血肉模糊的犬首還在動。 「把玄象給我……」晴明說,博雅抱著玄象過來。 「這次就附身在不是生物的這把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捧著犬首,伸出左手到犬首旁前。 喀!犬首齜牙咧嘴,一口咬住晴明左手。 晴明立刻鬆開右手,用右手遮住犬首雙眼。然而,緊緊咬住晴明左手的犬首始終不 肯落地。 「博雅,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道。 博雅將玄象擱在地上。晴明蹲下身,讓緊緊咬住自己左手的犬首置於玄象上。 「聽我說,喂……」晴明溫和地呼喚犬首。 「這琵琶琴聲真是美妙啊……」晴明呢喃細語,緩緩收回遮住犬首雙眼的右手。 犬首閉上了雙眼。 晴明抽出犬首咬住的右手,手腕上流著鮮血。 「晴明……」博雅呼喚。 「漢多太已附身在玄象上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點頭。 「剛剛哪句是咒?」 「你不知道嗎?博雅,這世上沒有比溫柔話語更有效的咒了。如果對方是女人,應 該更有效……」晴明嘴角浮出微笑回道。 博雅仔細端詳著晴明的臉。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博雅最後歎道。 不覺間,玄象上的犬首已化為白骨,是時代久遠且枯黃不堪的狗顱骨。 此玄象猶如生物。凡遇彈者技巧拙劣,即怒形於色,悶聲不響。又,蛛網塵封,久 未彈奏,亦怒形於色,悶聲不響。其情緒顯露在外,一望而知。某天,宮中失火,雖無 人將其取出,玄象卻自行逃脫,現於庭中。怪異之事,不勝枚舉,人口云云,留傳於世 。 《今昔物語》第二十四卷〈有鬼盜走玄象琵琶第二十四〉完陰陽師——梔子花之女 一、源博雅造訪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時,皋月已過了大半。 皋月是陰曆五月,在現在來講,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門戶大開。 站在大門前,野草叢生的庭院清晰可見。與其說這是一座宅邸,不如說是隨便用土 牆圍起某處野草叢生的山野而已。 環繞在宅邸四周的圍牆,是以雕刻裝飾的大唐式建築,牆上安有唐破風式的裝飾屋 瓦。 博雅定睛細看圍牆和庭院,廢然長歎。 午後陽光,斜照在庭院裡。 愈長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隨風搖曳。 草叢中有一羊腸小道。 那不是刻意鋪設的步道,而是人們在進出之際自然形成的小徑,類似所謂的獸徑。 連這小徑上也覆滿了野草。 若是在夜晚和清晨出入庭院,和服褲裙大概會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會兒就變得又 濕又重了吧。 幸好現在有陽光,草叢還算乾燥。 博雅沒打招呼便鑽進門內。他穿著公卿便服,綠草的葉尖沙沙掃拂褲裙下擺,而腰 上佩帶的那把朱鞘長刀,刀尖往後上翹,宛如潛行在草叢中的獸尾。 往年這時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卻還不見到雨季來臨的跡象。 一股甘甜花香夾雜在綠草味道中,傳到博雅鼻尖。 是梔子花香。 看樣子,這宅邸內的某處已有梔子花開了。 博雅在宅邸入口頓住腳步。 「還是這麼粗心大意……」 兩扇門扉一左一右地敞著。 「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裡打招呼。 沒有回應。 停頓一下,博雅再度開口:「我上去嘍。」說完,便跨進門堂。 「要脫鞋喔,博雅。」 博雅腳邊突然傳來這句話。 博雅望向腳邊,發現地上有只用後腳站著的小萱鼠,正睜著黑眼珠仰望自己。 萱鼠與博雅四目相交後,小聲吱吱叫了一聲,便奔竄得無影無蹤。 博雅脫掉鹿皮靴,抬腳跨上地板。 「在屋裡嗎?」 他沿走廊繞進宅邸裡屋,果然看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著右手肘橫躺在走廊 上。 晴明觀賞著庭院,面前擱著酒瓶和酒杯。 酒杯有兩隻,一旁還有個素燒陶盤,盤上有沙丁魚乾。 「你在幹什麼?」博雅開口。 「等好久嘍,博雅……」晴明仍橫躺著回應。 晴明似乎於事前便知道博雅會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你經過一條戾橋來這裡的吧?」 「嗯,是啊。」 「那時你在橋上喃喃自語,說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對吧?」 「好像說過,可你又怎麼知道?」 晴明不回答,只呵呵笑了一聲,撐起上半身,然後盤起腿來。 「對了,聽說你在那做戾橋下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嗎?」 「你就認為是這樣好了。先坐吧,博雅。」晴明回道。 晴明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雙唇彷彿微微抹上一層胭脂,含著微笑。 看不出年齡有多大,說是四十出頭也不為過,但有時看來卻像個不到三十的青年。 「剛剛有只萱鼠對我講話。晴明,那是你的聲音喔。」盤腿坐到晴明身邊的博雅這 麼說。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魚乾,撕碎後拋到院子。 吱!在庭院裡等候的萱鼠叫了一聲,靈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拋來的沙丁魚乾,咬著 魚乾消失在草叢中。 「那是給萱鼠的謝禮。」晴明回答道。 「你家到底有些什麼鬼花樣,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終端正,耿直的歎道 。 方才聞到的那股甘甜花香,隨風四處飄蕩。 博雅望向庭院,庭院深處,白色梔子花星星點點的開著。 「梔子花好香啊。」 博雅語畢,晴明微笑著回說:「真是希奇。」 「希奇?什麼希奇?」 「沒想到你才剛坐下,酒還沒下肚就開始賞花了。」 「我又不是不解風情的大老粗。」 「我知道,你是老實人。」 晴明端起酒杯,為兩人斟酒。 「今天我不是來喝酒的。」 「不過也不是專程來拒絕喝酒的吧。」 「你嘴巴真甜。」 「這酒的味道更甜。」說著晴明已端起酒杯。 博雅依然端坐著,伸手舉起酒杯:「喝吧!」 「唔。」 兩人互敬一聲,仰頭喝盡杯中之酒。 這回輪到博雅在兩隻空酒杯中倒酒。 「忠見大人還好吧?」晴明端起第二杯酒,邊喝邊問。 「嗯,值夜更時偶爾會碰見他。」博雅回道。 忠見,指的是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宮中清涼殿舉行了和歌競賽大會,壬生忠見因為敗給了平兼盛,因而患 上不飲不食之病,最後撒手人寰。 忠見所作的和歌是:迷戀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風聲傳萬里此情才萌發心頭但望人 人都不如兼盛的和歌是:私心藏密意卻不覺形於言色吾身之愛戀怎的人人皆探問為誰而 若有所思結果,忠見敗給了兼盛。 宮中眾人背地裡都說,忠見會生病,是因為輸了和歌競賽。 從那以後,忠見的冤魂偶爾會出現在宮中,每次都哀戚地吟誦自己所作的(迷戀伊 人矣),在暗夜宮中漫步,最後消失無蹤。 僅是無害的幽靈。 「對了,博雅……」 「什麼事?」 「下次我們帶酒去聽忠見大人吟頌和歌吧。」 「別開玩笑了!」博雅張口結舌地望著晴明。 「這有什麼不好?」晴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最近突然感覺人生實在無常,老是聽到一些有關幽靈的事。」 「是嗎?」晴明咬著沙丁魚做的下酒菜,望著博雅。 「你聽說過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到的那個事嗎?」 「沒有。」 「大約七天前,實次進宮覲見皇上後,沿著大宮大路南行回家時,在牛車前發現一 個小油罐。」 「唔。」 「聽說那小油罐跟活的一樣,在牛車前一直往前跳。實次覺得小油罐實在很奇怪, 便跟著小油罐走,結果那小油罐聽在某戶宅邸的大門前。」 「然後呢?」 「宅邸大門緊閉著,小油罐進不去。後來小油罐就朝著鑰匙孔跳呀跳,不知跳了多 少次,最後終於達到目的,從鑰匙孔你鑽進去了。」 「真有趣。」晴明輕聲道。 「回家後,實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便命人到那宅邸打探……」 「結果呢?那宅邸有人死了嗎?」 「晴明。你怎麼知道?去打探的下人回來向實次報告,說那宅邸有一位長年臥病在 床的年輕姑娘,就在當天中午過世了。」 「果然如此。」 「沒想到這世上竟也有那種陰魂。」 「當然有吧。」 「晴明,漫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野也能夠顯魂?」 「那還用講。」晴明回答的乾脆爽快。 「我是說沒有生命的東西耶?」 「即使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靈魂也會憑付其上。」 「怎麼可能?」 「當然可能,靈魂可以憑付在任何東西上。」 「連油罐也可以?」 「對。」 「真是難以置信。」 「不只是油罐,連隨處可見的小石頭都有靈魂。」 「為什麼?我可以理解人或動物有靈魂,可是為什麼連油罐和石頭也有靈魂?」 「那我問你,你不覺得人或動物有靈魂很奇怪嗎?」 「當然不奇怪了。」 「那再問你,為什麼人或動物有靈魂一點都不奇怪呢?」 「那是因為……」博雅講到一半又頓住了。 「我不知道,晴明。本來我以為答得出來,但是再一想,突然又完全搞不懂了。」 博雅回答的很直率。 「你聽好,博雅,如果人或動物有靈魂是理所當然的事,那麼,油罐或石頭有靈魂 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唔。」 「油罐或石頭有靈魂是怪事的話,人或動物有靈魂也是怪事。」 「唔。」 「博雅,我再問你,所謂靈魂,到底是什麼東西?」 「晴明,別問我這種難題。」 「其實靈魂也是一種咒。」 「又扯上咒?」 「靈魂和咒可以視為完全兩樣的東西,但也可以視為相同的東西。關鍵在於我們怎 麼看。」 「原來如此。」博雅一臉難以理解地點點頭。 「例如這兒有一塊石頭。」「唔。」「簡單說來,這石頭本來就命中注定內含『石 頭』這個咒。」「唔。」「假設我抓著這石頭去毆打某人,而把對方打死了……」「唔 。」「那這塊石頭到底是石頭,還是武器?」「唔……」博雅低聲沉吟了半晌。「大概 既是石頭,也是武器吧?」博雅回答。「正是,博雅你總算理解了。」「我當然理解。 」博雅拙口笨腮地點頭。「我說靈魂與咒是同樣的東西,正是這意思。」「是嗎?」「 也就是說,我在石頭上施了『武器』這個咒。」「對了,忘了是什麼時候,你也說過名 字就是最簡單的咒。」 「咒也是形形色色。名字是一種咒,將石頭當武器的行為,也等於是一種施咒行為 。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何人都能夠施咒……」 「唔。」 「還有,古人曾說,只要形狀相似,靈魂便會附身,那可不是亂說的。」 「……」 「形狀也是咒的一種。」 「唔。」博雅又如墮入霧中。 「例如這兒有塊形狀與人相似的石頭。」 「唔。」 「這石頭便是內含了『人』這個咒的石頭。形狀愈是相似,石頭本身所含的咒力就 愈強,而石頭的靈魂也會帶點人的靈性。如果只是如此,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 如果只因為形狀像人,大家便膜拜那石頭的話,等於在石頭上又施下更強烈的咒。那麼 ,石頭的靈性便會更加強烈了。」 「原來如此。」 「某些會作祟的石頭,正是這種讓人膜拜了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石頭。」 「原來是這樣啊。」 「正是這樣啊。本來只是普通的泥土,但經人捏弄,又燒成罐,就表示人又捏弄又 燒火,費事費時地在泥土身上施下『罐』這個咒。也因此,其中一個罐的化身為鬼怪, 惹禍招災,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你是說,實次看到的那個油罐,正是這種泥土的其中之一?」 「也或許是沒有實體的鬼怪,化身為油罐的形狀而已。」 「可是,為什麼鬼怪要化身為油罐的形狀?」 「我怎麼知道呢?我又沒親眼看到。」 「這下總算安心了。」 「為什麼?」 「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呢。要是你什麼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很令人懊惱嗎… …」 「呵呵。」晴明微笑著,抓起沙丁魚乾拋進口中。 喝了一口酒以後,晴明望著博雅,接著感慨萬分的深深歎了一口氣。 「幹嗎?」博雅不解。 「我總是感到很不可思議。」 「什麼事不可思議?」 「錄入,這兒有你,那兒有石頭之類的事。」 「又來了!晴明!」 「存在。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現象哦。」 「你說的咒才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呢。」 「哈哈!」 「喂,晴明,你不要愈來愈複雜好不好?」 「我有嗎?」 「你最擅長把一件事講成一大堆歪理。石頭就是石頭,我就是我,這不就行了?真 虧你腦袋想出一大堆還喝得下酒。」 「老實說,博雅,邊喝酒邊同你講這些歪理,我覺得挺愉快。」 「我一點也不愉快。」 「那真是抱歉了。」但晴明臉上絲毫沒有歉疚的神色。 「啐!」 晴明又為博雅斟了一杯酒,瞄了一眼博雅。 「對了,博雅,你今天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情?」晴明低聲問。 「喔,對!其實,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什麼事?」 「除了身為陰陽博士的你以外,沒人能幫的上的事。」博雅道。 陰陽博士隸書皇宮中務省之下的陰陽寮,凡是負責天文、曆法、占卜等等的陰陽師 ,都稱為陰陽博士。 陰陽博士不但會看方位、占卜,更會施行幻術及各類方術,而晴明在所有的陰陽師 中,又別樹一幟。 他施行陰陽道秘法時,不一定每次都遵循古法,還全部捨棄了有關秘法的繁文縟禮 ,堅持自己的作法。 話雖如此,在某些公開場合施行陰陽道秘法時,他也能辦得無懈可擊。 晴明不但對民情物理瞭如指掌,甚至連在京城一隅賣春的妓女是誰都心知肚明,但 在某些正式聚會,也能揮灑自如的寫下漢詩,博得公卿滿堂喝彩。 他就像雲朵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這樣的晴明不知為何,竟和秉性耿直的博雅一見如故,始終維持這把酒話桑麻的友 誼。 「到底怎麼回事?」 經晴明追問,博雅開始說明原委。 二、「我認識一個名為尾原資之的武士。」喝下一大口酒後,博雅才開口。 「唔。」晴明慢條斯理的啜飲著酒,傾耳細聽。 「資之年約三十九歲。之前本是圖書寮的官員,現在辭職不幹,當和尚去了。」 「為什麼要當和尚?」 「一年前,他雙親同時因病去世,頓時百感交集,便削髮為僧。」 「哦。」 「以下的話才是重點:資之入道的寺院,正是妙安寺。」 「在西邊桂川附近那座寺院?」 「對,穿過土御門大路,再往西過去那兒。」 「然後呢?」 「資之的法號是『壽水』,這傢伙為了供養雙親,決定抄寫《般若經》。」 「喔——。」 「一天十次,說要連續抄寫一千天。」 「佩服!」 「到今天為止,終於過了一百多天。可是壽水那傢伙,最近這八天來正為一隻妖物 傷透了腦筋。」 「妖物?」 「對!」 「怎樣的妖物?」 「嗯,是個女妖物。」 「是女的?」 「而且這女的還相當妖艷呢。」 「你看過了?」 「不,我沒看過。」 「什麼嘛!」 「是資之……是壽水這樣講的啦。」 「算了。你先說說到底是怎樣的妖物吧。」 「是這樣的,晴明……」 博雅再度端起酒杯,喝口酒才開口:「一天晚上……」 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夜,戌時過後,壽水才準備就寢。 壽水睡在妙安寺別室的僧房內,每晚都在僧房獨眠。 妙安寺是個小寺院,和尚不到十人,加上壽水,總計有八人。 那不是專門讓和尚在此修行的寺院,而是讓稍名號的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後,能夠 安身立命的好地方。事實上,這也是妙安寺的用處。 待在妙安寺的人不必像密教僧那樣刻苦修行,也不刑一般和尚受戒律的束縛,只要 請親友不時捐點香油錢給寺院即可。他們不但偶爾能在吟風頌樂的聚會中露面,也可以 要求寺院提供別室僧房,當作自己的個人住屋。 那夜,壽水突然醒來。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清醒了,本以為還在睡夢中,卻發現自己睜開雙眼凝視著天花板 發青的暗影。 為什麼會突然醒來? 壽水轉頭一看,只見青藍月光照在面向庭院的紙窗上,映襯出楓葉葉影。 那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紙糊小窗。 外面似乎吹著微風楓葉葉影在紙窗上微微搖動。 找在紙窗上的月光,明亮的有點刺眼。 從紙窗照進來的與光,將房內黑暗染成一片靜寂明澈的青藍。 壽水暗想,大概是月光透過紙窗照在自己臉上,才覺醒過來。 外面到底是怎樣的月色呢? 壽水深受吸引,掀開被褥,拉開紙門。 沁涼的夜氣流入房間。 他探出半張臉仰望夜色,原來,在楓樹樹梢的天際,掛著交接的上弦月。 楓葉在月光下臨風搖曳。 壽水心頭一動,先感到外面瞧個仔細。 便打開房門,跨出走廊。 黑色木板走廊與庭院之間沒有隔牆,平日木紋清晰可見的黎黑木板走廊,因表面覆 上一層青藍月光,看來竟有如洗刷得玲瓏剔透的青黑色石磚。 庭院草木在夜色中瀰漫幽香。 壽水踩在冰涼的走廊上,赤足前行,終於察覺到「那個」。 所謂的「那個」,其實是人。 他往前走了幾步,只見走廊前方蜷曲著一塊黑影。 那黑影是何時出現的? 記得剛才步出走廊時,確實沒有看到這東西呀。 不,也許是自己眼花看錯了,那黑影很可能一開始便在那兒了。 壽水頓住腳步。 是人。 而且是一個女人。 女人低垂著臉,跪坐在走廊上。 身上穿著綾羅單衣。 單一下似乎一絲不掛。 月光滑落在女人蜿蜒垂地的長髮上,散發著黑亮潤澤的光芒。 冷不防——女人抬起臉來。 不過,只是微微抬高下巴而已。 從正面看去,女人依然低垂著臉,加上壽水是居高而望,更是無法看清女人的五官 。 女人舉起右袖,遮住嘴巴,袖口中露出白皙的手指。她用長袖和手指遮著嘴,令人 無法看清她的嘴巴。 女人漆黑的雙眸,正斜睨著壽水。 那是雙姣美又晶亮的眸子。眼神像是在哀訴什麼,直直凝視著壽水。 一雙愁苦,悲切的眸子。 「你是誰?」壽水問。 女人依然悶聲不響。 「有什麼事嗎?」壽水繼續追問。 但是,女人還是悶聲不響。雖然不吭聲,雙眸中的悲淒神色卻益加濃厚。 壽水跨前一步細看,女人的,摸樣虛無縹緲,怎麼看也不像是世上的東西。 「妖物嗎?」壽水再問,不料女人挪開了遮住嘴唇的手。 壽水大聲叫起來。 三、「晴明,那女人挪開手後,你猜後來怎樣了?」博雅問晴明。「猜不出來。結 果怎樣,快說。」晴明不假思索地回應。「啐!」博雅啐了一聲,再望向晴明。「那女 人啊……」博雅放低聲調。「唔。」「那女人,沒有嘴巴!」板鴨得意洋洋地望著晴明 。「然後呢?」晴明淡然的追問。「你不覺得驚訝嗎?」「很驚訝啊!所以叫你繼續講 啊!」「然後,那女人就消失了。」「就這樣完了?」 「不,還沒完,還有下文。」 「喔。」 「她又出現了。」 「那女人?」 「第二天晚上……」 第二天晚上,壽水又於半夜醒來。 他依然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在半夜醒來,皎潔的月光同樣照在紙窗上。 壽水想起昨晚的事,起身王走廊探看。 「結果,那女人又出現了。」 「之後呢?」 「跟前一晚一樣。那女人用袖口遮住嘴,再挪開袖口讓壽水看,最後又消失了。」 「真有趣。」 「而且每晚都來。」 「哦。」 「總之不知道究竟什麼原因,壽水每晚都在半夜醒來,而且一走到走廊,就會看見 那女人。」 「那就不要去走廊啊。」 「可是他還是會醒來啊。」 「據說壽水醒來之後,就算不到走廊那兒,那女人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坐到壽水枕頭 邊,用袖口遮住嘴巴,俯視壽水。」 「別的和尚知道這件事情嗎?」 「好像還沒人知道,壽水似乎還沒向任何人提過。」 「明白了。也就是說,那女人連續出現了七天?」 「不,搞不好昨晚也出現了,那就連續八天了。」 「你什麼時候聽壽水說的?」 「昨天中午。」 「哦。」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所以希望趁人還沒人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請你幫他。」 「不過,我不能保證一定幫得上忙。」 「胡說!這世上有晴明辦不到的事情嗎?」 「好吧,那就去一趟看看。」 「你肯幫忙啦?太好了。」 「我想看看那女人。」 「對了,我想起來了。」 「什麼事?」晴明問。 「第七天晚上,和其它幾晚有點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 「你等等,」博雅右手伸進懷中,取出一張紙片,說:「你看這個。」然後將紙片 遞給晴明。 紙片上寫著一些字。 「這不是和歌嗎?」晴明看了紙片上的字後,再問博雅。 紙片上的字是:耳成山之花祈盼摘得梔子花解我心中事染出黃底添紅藍得我意中顏 與色「大概是《古今集》的和歌。」晴明輕描淡寫的說。 「太厲害了!晴明,正是《古今集》的和歌,你怎麼知道?」博雅大聲喊道。 「只要曾經吟頌過一、二首和歌的人,大概都知道吧。」 「可是我就不知道。」 「不知道才好,這才像你。」 「什麼嘛,你又在戲弄我了!」博雅邊說,邊把剩下的酒全倒進喉嚨裡。 「接下來呢?這首和歌與那女人又有什麼關係?」 「嗯,第七晚,壽水那傢伙在枕頭邊擱盞燈火,閱讀《古今集》,讀著讀著就睡著 了。他打算能撐著不睡就盡量撐,真撐不過去時再睡,以為這樣做就不會在半夜醒來。 」 「原來如此。」 「結果還是沒用。他在半夜還是醒來了。醒來後一看,發現那女人坐在枕頭邊,而 《古今集》正翻到有這首和歌的地方。」 「唔。」 「然後那女人用左手指著這首和歌。」 「之後呢?」 「故事到此結束。壽水望向書中那首和歌時,女人便靜悄悄地消失了。」 「真有趣。」晴明低聲道。 「你覺得有趣是很好,可是你應付得了嗎?」 「我怎麼知道能不能應付?我不是說過了,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忙。總之,先來看 這首和歌,那女人為什麼會指著這首和歌?」 「我完全看不出來。」 博雅望向晴明手中的紙片:我想到到耳成山的梔子花。用梔子花染成布後,便會成 為無耳無口。別人既聽不到我內心的戀情,也無法流傳我內心的戀情……和歌的大意如 此。 博雅也懂得這首和歌的意思,但雖然懂得意思卻不知道那女人為什麼指著這首和歌 。 這是一首作者佚名的和歌。 「那女人沒有嘴巴一事,應該與和歌中的梔子花有關……」博雅說道,卻也只猜得 出這點而已,其它完全猜不出來。 「怎樣,你猜的出來嗎?晴明。」 「我只是聯想起一、二個暗示而已。」 「是嗎?」 「總之,我們到妙安寺去看看好了。」 「喔!什麼時候去?」 「今晚就去吧。」 「今天晚上?」 「嗯。」晴明點頭。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四、夜涼如水。 晴明和博雅躲在庭院草叢中,邊賞月邊等待著。 就快半夜了,正是女人將要出現的時刻。 一輪滿月高掛在夜空裡。往西移動了大半的滿月,發出青色月光,映照整個庭院。 兩人躲在草叢中,正對著僧房走廊,月光也照在走廊上。 「時候快到了吧。」博雅開口。 「嗯。」晴明只是低低的回應了一聲,悠然環顧著四周瀲灩的庭院光景。 涼風習習,吹得庭院樹木沙沙做響。風中飽含著濕氣。 「嘿!」晴明在風中伸直鼻聞了聞,叫出聲來。 「怎麼了?」博雅反問。 「這風——」晴明喃喃自語。 「風怎麼了?」 「快進入梅雨期了。」晴明輕聲回答。 這時,一直注視著僧房的博雅,突然全身緊張了起來。 「門開了!」博雅通知晴明。 「唔!」晴明點頭。 僧房的門打開了,壽水自門內走出。 「女人出現了。」晴明說。 果然,走廊上出現了一團蜷曲的黑影。 正如晴明所說,黑影的確是個女人,而且是博雅描述過的,一絲不掛、只披件綾羅 單衣的女人。 壽水和女人相對無言。 「走吧!」晴明悄聲道,從草叢中現身,步向走廊。博雅跟在晴明身後。 穿過庭院來到走廊旁,晴明頓住腳步。 女人覺察晴明的出現,抬起臉來。果然還是用袖口遮住臉孔。黑色眸子直直凝視晴 明。 那是雙似乎會把人吸進去的眸子。 晴明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片,遞到女人面前。月光下,只看到紙片上寫著一個字 。 女人將視線移到紙片上,雙眸中浮現驚喜的神色,繼而挪開遮在臉上的袖子。臉上 沒有嘴巴。 女人望著晴明,深深的點了個頭。 「你想要求什麼?」 女人恬靜的將臉轉到後方。之後,便消失了。 「消失了!晴明。」博雅興奮不已地說。 「我知道。」晴明回應。 「到底是什麼東西?你讓女人看的紙片是什麼?」博雅探頭望向晴明還握在手上的 紙片。 紙片撒謊能夠寫著:「如」。單單一個「如」字而已。 「她消失了。」壽水開口。 晴明向壽水喚了一聲,接著指向剛剛女人轉臉過去的方向,問道:「那兒是?」 「那裡是我平常抄經的房間。」壽水回答。 五、第二天早上,晴明、博雅、壽水三人聚集在抄經的房裡。房間正面置著一張書 桌,其上擱著一冊《般若經》……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我可以看看嗎?」晴明問壽水。 「當然可以。」壽水點頭。 晴明拿起經文,一頁一頁迅速地翻閱,而後,手和視線停在其中一頁上。 「原來是這個——。」晴明道。 「什麼?」博雅隔著晴明的肩膀,探頭看著經文。 經文裡面有很多字,其中有個字被大塊污漬給弄髒了。 「這就是女人的原形吧。」晴明自言自語。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接下來的文字是:受想行識亦復女是文中有個「女」字,這「女 」字的右邊,被墨汁給髒污了。原文應為「亦復如是」才正確。 「為什麼這就是那女人的原形?」壽水不解。 「正是這個,《般若經》裡的一個字化為妖物跑出來了。」晴明解釋。 「這是你弄髒的嗎?」晴明再問壽水,指著「女」字旁的污點。 「是的。我在抄經時,不小心滴了一滴墨而弄髒的。」 「那就好辦了。請你準備毛筆、墨汁、紙和糨糊好嗎?」晴明吩咐。 壽水馬上去準備了東西出來。 晴明裁下一小張紙片,用糨糊黏在「女」字旁的墨漬上,再拿起毛筆沾滿墨汁,在 剛黏上去的紙片上寫下「口」。 這樣一來,「女」就變成了「如」。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晴明。」博雅啪地拍了一下手掌,「難怪那女人 沒有嘴巴。」 博雅佩服萬分地望著晴明。 「如此一來,以後那女人便不會再出現了。」晴明回道。 「你說過任何東西都有靈的存在,果然沒錯。」博雅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點 頭。 晴明轉過頭,在博雅的肚子上頂了一肘:「怎樣?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 「梅雨開始下了」。晴明道。 博雅往外一看,只見比針還細、比絲綢還柔軟的毛毛雨,降落在綠意盎然的庭院, 無聲無息地打濕了草叢。 之後,女人再也沒出現過了。 陰陽師之黑川主原作:夢枕貘翻譯:茂呂美耶(全) 黑川主一這晚,夜色美得連靈魂也清澈透底。 蟲子叫個不停。 邯鄲、鈴蟲、螞蚱。 這些昆蟲在草叢中一直叫個不停。 高懸在空中的上弦月,已經往西移動了大半。 這時,月亮應該正在嵐山上方。 幾朵銀色浮雲漂游在月亮四周。浮雲在夜空上隨風往東流蕩,使月亮看起來好像正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西移動。 空中有無數星斗。 庭院草叢沾滿夜露,在黑暗中點點發光。宛如天上的星辰棲宿在每一滴露水中。 庭院中,有夜空。 「今晚實在很美,晴明……」說這句話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長得一副耿直模樣,但不時露出無以形容又討人喜歡的嬌憨情態。說是嬌憨,其實 不是女人那種婀娜多姿的嬌憨。這男人連嬌憨情態都顯得粗獷剛硬。他說「今晚很美」 ,也是出自內心平鋪直敘的話。 「今晚很美」這句話,不是奉承,也非故作雍容文雅,而是內心真是如此想,才情 不自禁脫口而出,連聽者也能感受到他那直肚直腸的性格。 這類說法,就跟如果眼前有隻狗,他會直接用「這兒有隻狗」來表達的說法類似。 晴明聽博雅這麼說,只回應一聲:「哦。」說完抬頭仰望月亮。 似乎認真聽著博雅說話,又似乎完全不在意。 這男人全身裹著一層不可思議的氛圍。 名為安倍晴明,是位陰陽師。 膚色白皙,鼻樑挺直。黑色眼睛帶點茶褐色。 身上隨意披件白色狩衣,背倚著走廊柱子。右手握著剛剛喝光的空酒杯,臂肘擱在 支起的右膝上。 他面前盤腿而坐的正是博雅。 兩人間擺著還剩半瓶酒的酒瓶和一盤灑上鹽巴烤熟的香魚。 餐盤旁另有一燈燭盤,火焰在盤上搖搖晃晃。 這天傍晚,博雅來到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如往常一般,不帶任何隨從 。 「晴明在嗎?」博雅右手提著盛水的水桶,呼喚著穿過敞開的大門。 盤子上的香魚,正是先前在水桶中游來游去的香魚。 博雅特地親自提這桶香魚來給晴明。 在朝廷當官的武士,不帶隨從且親自提著裝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為罕見的事 ,但博雅似乎生性不拘小節,一點也不在意。 難得今天晴明親自出來迎接博雅。 「你真的是晴明嗎……」博雅問出來迎客的晴明。 「是啊。」 晴明回道,但博雅仍半信半疑地望著晴明。 因為博雅每次到晴明宅邸時,最先出來迎客的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精靈或老鼠。 「這香魚真不錯。」晴明俯身探看博雅提來的水桶。 水桶中的香魚很肥,偶爾現出鈍刀般顏色的魚肚,一閃一閃地在水桶中游動。 香魚共六尾,正是眼前盤子上烤熟的香魚。 晴明和博雅各布吃掉兩尾香魚後,只剩兩尾。 博雅說完「今晚很美」後,視線移到香魚上。 「想想,實在很不可思議,晴明……」博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向晴明說。 「什麼事不可思議?」晴明回問。 「你這棟房子。」 「這棟房子什麼地方不可思議?」 「看不出有其它人在這兒。」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看不出有其它人在這兒,香魚卻烤熟了。」博雅回道。 博雅會覺得不可思議,其實有他的理由。 剛才博雅進來後,晴明先帶他來到這走廊,說:「我去找人料理一下香魚……」 然後便提著香魚水桶消失在裡屋。 過了一會兒,晴明出來時,手上沒有水桶,而是端著盛有酒瓶和兩隻酒杯的托盤。 「香魚呢?」博雅問。 「已經叫人烤了。」晴明只是穩靜地回答。 兩人閒情逸致對飲了片刻,晴明又說「應該烤好了。」 說畢,晴明起身再度消失於裡屋。當他從裡屋出來時,手上正端著盛有烤熟香魚的 盤子。 正是因為有這種事,博雅才覺得不可思議。 當時晴明到底消失在寬敞宅邸內哪個房間,博雅不得而知。此外,也沒有任何烤香 魚的跡象。 別說烤香魚,宅邸內除了晴明以外,根本沒有其它人的動靜。 每次來訪,博雅偶爾會遇到其它人,但人數都不一樣。有時很多人,有時只有一人 ,也有空無一人的時候。這麼寬敞的宅邸,當然不可能只有晴明一人獨居,但宅邸內到 底有多少人在,博雅完全推測不出來。 或許宅邸內根本沒有其它真正的人,晴明只有在必要時,才會使喚式神;也許真的 有其它一、二個人在,不過博雅老是分辨不出來。 即便問晴明,晴明也總是笑笑而已,從來沒給過博雅答案。 因而博雅才會假借香魚之事,再度問及這棟宅邸的內情。 「香魚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回答。 「什麼意思?」 「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 「你讓式神烤的?」 「你說呢?」 「晴明,老實回答。」 「我剛剛說不一定要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意思是,也可以由真正的人在一旁看守 呀。」 「到底是人還是式神?」 「人或式神都無所謂啊。」 「我想知道。」博雅堅持。 晴明收回仰望天空的視線,首次正視博雅。嘴角含著微笑。雙唇紅得宛如微微塗上 一層唇膏。 「那再來談咒好了。」晴明說。 「又要談咒?」 「嗯。」 「我已經開始頭痛了。」 晴明望著博雅,微笑起來。 過去博雅曾聽晴明說,這世上最短的咒是名,連隨處可見的石頭也是咒的一種。類 似的話題,博雅已經聽過多次了。 每次舊話重提,總是令博雅愈聽愈糊塗。 當晴明講解咒的那瞬間,博雅會感覺好像聽懂了,可是一旦晴明說完,問起有何感 想時,他又會如墮五里霧中。 「使喚式神時當然得依仗咒,不過,要使喚真正的人,也得依仗咒。」 「……」 「不管是用金錢束縛還是用咒束縛,基本上都一樣。而且和名是同樣原理,咒的本 質取決於當事者……在於接受咒術的那人身上……」 「唔。」 「同樣用『金錢』這個咒去束縛別人,有些人願意接受,有些人卻不願。而不願接 受金錢束縛的人,有時卻難躲『戀愛』這個咒的束縛。」 「唔,唔。」 博雅專注地全身都繃緊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抱著胳膊回應。 「晴明,拜託你回到原來的話題好不好?」 「什麼話題?」 「喔,我剛剛是說,這房子好像沒有其它人在,可是香魚卻烤熟了,覺得很不可思 議。」 「唔。」 「所以才問你是不是叫式神烤的。」 「是人或式神,不都一樣嗎?」 「不一樣。」 「不管是人還是式神,反正都是咒烤熟香魚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博雅這人,連語調都很耿直。 「我只是想說,不管香魚是人或式神烤熟的,都一樣嘛。」 「哪裡一樣?」 「博雅,你聽好,如果香魚是我叫人烤的,你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沒錯。」 「那如果是我叫式神烤的,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呀。」 「唔……」 「真正不可思議的其實不是這種事。沒下命令——換句話說,沒施任何咒術,香魚 卻自動烤熟了,這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 「唔……」博雅抱著胳膊苦思了起來,「不,不,你不要騙我,晴明……」 「我沒騙你。」 「不,你正想騙我。」 「真是傷腦筋。」 「別傷腦筋,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烤香魚時,在一旁『看守』火的,到底是人還 是式神,你只要回答這一點就可以了。」博雅單刀直入地問。 「回答這一點就可以嗎?」 「對。」 「是式神。」晴明回答得很爽快。 「原來是式神。」博雅看似鬆了口氣。 「明白了?」 「啊,明白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似是意猶未盡。 「怎麼了?」 「總覺得答案太簡單了,不過癮。」博雅自己斟酒,端起酒杯舉到嘴邊。 「答案太簡單,不好玩嗎?」 「嗯。」說畢,博雅放回空酒杯。 「你真是老實人。」晴明回道,接著將視線移至庭院,潔白牙齒咬著右手上烤熟的 香魚。 庭院雜草叢生。幾乎從來沒休整過。 有如用唐破風圍牆圈住一片山野荒地而已。 鴨跎草、羅漢柏、魚腥草……山野隨處可見的雜草繁生在庭院內。 高大的山毛櫸下,繡球花開著暗淡青紫色花團,粗大樟木上則纏著紫籐,庭院一隅 是一簇花瓣已落的燈籠花。芒草也已經長得很高。 這些野草蹲踞在黑暗中。 在博雅眼裡,這只是黑漆漆一片、野草叢生的庭院,但晴明似乎可以辨別各式各樣 的花草。 不過,博雅還是醉心於低照在庭院的月光,及看似棲歇著星辰的草叢露珠。 花草和樹葉隨著吹拂在庭院中的晚風,在黑暗中沙沙作響,這番景致令博雅心曠神 怡。 文月。 這晚是陰曆七月三日。 換算成現代陽曆,應該是七月底或是八月初。 時令是夏天。 白天即使紋絲不動地躲在樹陰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夜晚,坐在面對庭院的木 板走廊上,還是享受得到涼意。 棲歇在樹葉和草叢的露珠冰涼了整座庭院,使得大氣沁涼如水。 喝著喝著,草叢上的露珠似乎益加增大,彷彿都結了果實。 這是個天上星辰一一降落在庭院草叢般的透明夜晚。 晴明將吃剩的香魚魚頭和魚骨,隨手拋到庭院草叢中。 沙沙! 草叢中傳出聲響,草叢搖晃的聲響逐漸消失在黑暗彼方。 聲音響起的瞬間,博雅望見草叢內閃爍著一雙綠色亮光。 是動物的眼睛。 看樣子,草叢內有小動物銜住晴明拋出的香魚魚骨,然後飛奔而去。 「那是幫忙烤香魚的謝禮……」 晴明察覺到博雅滿臉疑惑地望向自己,開口說明。 「噢。」博雅老實地點點頭。 兩人一陣沉默。 晚風習習,庭院草叢隨風擺動,搖晃著黑暗中點點星光。 突然——地面星光中浮出一道青黃亮光,緩緩畫出弧線。那亮光彷彿呼吸著黑暗, 忽強忽弱,重複數次後,又突然消失。 「螢火蟲……」 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喃喃自語。 又是一陣靜寂沉默。 這期間,螢火蟲飛來了兩趟。 「差不多可以說了吧,博雅。」晴明冷不防低聲說道,視線依然望向庭院。 「說什麼?」 「你今天應該有事相求才來了吧?」晴明回道。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博雅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嗯,知道。」 「我真是個老實人。」不等晴明說,博雅自己先講出這句話。 「那麼,是什麼事?」晴明問,仍憑倚著廊柱,望著博雅。 燈燭盤上的小小火焰晃來晃去,晴明的臉頰也映著火焰顏色。 「晴明,你聽我說……」博雅傾前身子。 「什麼事?」 「剛剛的香魚好吃嗎?」 「嗯,那香魚很肥。」 「正是為了那香魚。」 「香魚怎麼了?」 「老實說,那香魚是人家說的。」 「哦。」 「送我香魚的,是以鸕茲捕魚為生的賀茂忠輔……」 「是那位千手忠輔?」 「對,正是那位忠輔。」 「他不是住在法成寺附近嗎?」 「你怎麼知道?他家住在鴨川附近,家裡養著鸕茲。」 「他怎麼了?」 「最近碰上怪事了。」博雅壓低聲音說。 「怪事?」 「嗯。」 博雅收回前傾的身子,點頭繼續道:「那位忠輔是我母系的遠親……」 「哦,原來他有武士血統……」 「不,正確說來應該沒有。有武士血統的是忠輔的外孫女。」 「我懂了。」 「簡單說來,就是我母系那邊有個男人,那男人的女兒正是忠輔的外孫女。」 「唔。」 「那男人相當好色,看上忠輔之女,有一陣子定期往返忠輔家。結果,女兒懷孕生 下的,正是外孫女綾子。」 「原來如此。」 「幾年前,忠輔之女和那好色男人相繼病逝,不過綾子平安無事成長了,今年將滿 十九歲……」 「然後呢?」 「那外孫女綾子遇到了怪事。」 「到底是什麼怪事?」 「我也不大清楚,聽說好像讓妖物附身了。」 「哦。」晴明臉上露出得意微笑,望著博雅。 「昨晚忠輔來向我訴苦,聽他說完來龍去脈,我就想這應該是你的分內事,所以今 天才提著香魚過來。」 「說詳細一點吧。」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開始吶吶講解。 二忠輔家世世代代以鸕茲捕魚為生。 忠輔是第四代。今年虛歲六十二歲。 在法成寺附近、鴨川靠西的地方,蓋了一棟房子,和外孫女綾子同住。 髮妻於八年前過世了。 膝下本來有個女兒,後來有男人往返忠輔家,那女兒又生下一個女兒。正是忠輔的 外孫女綾子。 忠輔的女兒——也就是綾子的母親,於五年前綾子十四歲時,因傳染病過世,享年 三十六歲。 綾子的父親本來打算領養綾子,卻在同一年也因傳染病而過世。 忠輔便和外孫女相依為命過了五年。 忠輔身為鸕茲匠,是個高手。 由於能夠一次操縱二十隻以上鸕茲,技藝過人,於是博得「千手忠輔」的贊詞。 朝廷允許他出入宮中,每逢公卿泛舟出遊時,也經常請他同行,表演鸕茲捕魚。 至今為止,也有公卿想聘他當私人鸕茲匠,忠輔卻一概拒絕,一直持續孤家捕魚的 生活。 兩個月前,忠輔察覺外孫女綾子似乎有了戀人。 好像有男人時時往返綾子房間。 忠輔和綾子分別睡在各自的房間。 綾子滿十四歲之前,爺孫兩人同睡在一間房裡,綾子母親過世半年後,兩人才分開 各自睡在自己房間。一個多月前某天夜晚,忠輔發現綾子似乎偶爾不在自己房內。 那天夜晚,忠輔於半夜突然醒來。 外面正在下魚。 柔軟濕潤的雨絲似乎不停落在屋頂上。 就寢前明明沒有下雨,可能是半夜才下起雨的。 時間約是剛過子時不久。 ……怎麼會突然醒來? 忠輔感到很詫異,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水聲。 忠輔才猛然想起,原來在睡夢中也聽到同樣的水聲。 正是水聲吵醒了忠輔。 庭院溝渠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跳躍。 忠輔自鴨川引水到自家庭院,挖了溝渠蓄水,再將捕回來的香魚、鯽魚、鯉魚等等 都養在溝渠裡。 起初,忠輔以為是溝渠裡的鯉魚或其它魚在跳躍。 想著想著,又打起盹來。似醒非醒時,再度聽到水聲。 啪嗒! 聲音響起。 也許是水獺或其它動物跑來,想偷吃溝渠裡的魚。要不然,便是鸕茲溜出來跳到溝 渠中了。 忠輔起身打算到外面看看,於是點上燈火。 簡單整理一下身上的服裝,正要出門時,突然想到一件事。 外孫女綾子呢? 因為家中一點動靜也沒有。 「綾子……」 忠輔先叫喚了一聲,再打開外孫女的房門。 本應在房裡睡覺的綾子卻不見蹤影。 昏暗狹窄的房間內,只見忠輔手中的燭光搖來晃去。 本以為是到外面小解了,內心卻總覺得不對勁。 忠輔來到大門前,打開大門走到外面。 一走出去,正好與綾子打了照面。 綾子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看了忠輔一眼,默默無言地進入屋裡。 大概在外面淋了雨,濕漉漉的頭髮和身上的衣服幾乎可以擰出水來。 「綾子……」 忠輔叫喚外孫女,綾子卻不回應。 「你到底到哪裡去了?」 綾子不理會身後響起的喚聲,逕自走入自己房間,關上房門。 當天晚上僅是如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忠輔向綾子問起昨晚的事,綾子卻搖頭不語,似乎完全沒有記憶。態 度和往常一樣,令忠輔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睡得迷迷糊糊而做夢了。 過幾天,忠輔便忘記了這回事。 忠輔再度遭遇類似經驗時,是這件事過後的第十天夜晚。 這晚和最初那晚一樣。 半夜突然醒來。 醒來後聽到水聲。 依然是自外面溝渠傳來的聲音。 啪嗒! 聲音響起。 那不是魚在水中跳躍的聲音。 而是相當大的東西敲打水面時的聲音。傾耳細聽,忠輔又聽到了。 啪嗒! 聲音響起。 忠輔想起十天前夜晚的事,於是不發出聲響地爬起來。 這回顧不得整理身上的服裝,也沒點上燈火,躡手躡腳摸到綾子房間打開房門。 窗外月光隱約照射進來,忠輔朦朦朧朧地看見房內情景。房內空無一人。 一股惡臭衝鼻而來。 是動物的惡臭。 伸手觸摸被褥,忠輔發現被褥濕濕的。 啪嗒! 外面又傳來聲響。 忠輔悄悄地來到門口,伸手抓住門閂。正想拉開門時又打消了主意。 萬一就這樣把門拉開,在外面溝渠內弄出水聲的人很可能會察覺。 於是忠輔從後門出去。 彎著腰、輕手輕腳繞過房子,來到庭院溝渠這方。 躲在房子一角,偷偷探頭。 月光照射在庭院中。 溝渠反映著月光,照見某個東西在水中晃動。 白色東西——是一絲不掛的人體,而且是女人。 女人的軀體浸泡在水深高達腰部的溝渠中,全神貫注凝視著水面。 「綾子……」忠輔目瞪口呆地低喚。 女人正是忠輔的外孫女綾子。 綾子全身一絲不掛,浸泡在高達腰部以上的水中,雙眼圓睜,瞪視著水面。 月光映照在她身上。 青白月光滑動在綾子白皙濕潤的肌膚上,閃閃發光。 很美的光景,卻異乎尋常。 況且,綾子口中竟然咬著一尾肥大香魚。 就在忠輔注視下,綾子發出聲音,開始咯吱咯吱大吃大嚼起活生生的香魚魚頭。 那姿態真是令人驚奇駭異。 吃完香魚後,綾子伸舌舔去嘴唇四周的血跡。 舌頭長度約是平常的兩倍以上。 啪嗒! 綾子埋頭潛入水中,水面濺起月光飛沫。 頭部抬出水面時,綾子這一回咬著一尾鯉魚。 冷不防,一旁傳來啪啪響聲。是拍手稱快聲。 忠輔移動視線,發現溝渠一旁站著個男人。 是個中等身材、脖子細長的男人,身上穿著黑色狩衣、黑色褲裙。 因此在夜色裡忠輔才沒察覺那男人的存在。 「精彩,精彩……」男人面帶微笑望著綾子。 除了鼻子又大又尖以外,外貌並無引人注目的特徵,給人平板沒有表情的印象,眼 睛卻相當大。 那男人面無表情,嘴唇往兩側一拉,不出聲響地微笑著。 「吃下……」 男人低道。綾子聽了又開始狼吞虎嚥起口中的鯉魚,連魚鱗也不刮,便活生生地從 魚頭開始吃起。 忠輔看得毛骨悚然。 綾子就那樣在忠輔眼前不留魚骨地吃掉一尾鯉魚。 綾子再度潛入水中。 啪嗒一聲,頭抬出水面。 口中咬著一尾香魚。 一尾肥大的香魚。 「綾子!」忠輔叫出聲,從陰暗處現出身。 綾子望向忠輔。 剎時,綾子口中的香魚大力跳躍了一下,掉到水中。 從鴨川引進溝渠的水流,在出口處以竹編柵門堵著。這樣可以讓河水流出,又可以 避免溝渠中的魚逃出去。 跳躍的香魚越過竹編柵門,在柵門另一方細長水流中翻越。 「氣人!」綾子齜牙咧嘴,氣憤地吐出一口不像是人的呼聲。再抬起臉來,直直望 向忠輔。 「你在做什麼?」 忠輔問畢,綾子立即咬牙切齒,橫眉豎目地望著忠輔。 「原來是老頭子出來了……」 站在溝渠邊緣、身穿黑色狩衣的男人開口。 「下次再來吧……」 男人說畢,掉轉身子,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中。 三「原來如此。」晴明先開口,興致勃勃地瞇眼望著博雅,道出感想,「聽起來滿 有趣的。」 「你別幸災樂禍,晴明,當事者可不知如何是好呢。」 博雅正經八百地回望著面帶微笑的晴明。 「再說下去呀,博雅。」 「嗯。」 博雅說畢,又往前探出上半身。 「第二天早上,綾子對於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些什麼事,完全不記得。」 「然後呢……」 「故事從這兒才要開始的。那時侯,忠輔才發覺一件事。」 「什麼事?」 「綾子的腹中好像懷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 「喔。」 「看上去似乎懷孕了,肚子也要挺出來了。」 「唔。」 「綾子母親往昔也是這樣,如果綾子也跟她母親一般,因與男人偷期暗會而懷了孩 子,忠輔肯定會很傷心。這也難怪,忠輔已經六十二歲了,也不知能照顧綾子多久。所 以,忠輔暗想,如果是良緣,盡可能讓綾子嫁給那男人,萬一環境不允許,當個金屋藏 嬌的寵妾也可以……」 「唔。」 「結果啊,晴明……」 「噢。」 「對方似乎不是普通人。」 「有可能。」 「忠輔猜測那可能是妖物化身。」 「喔。」 「所以忠輔想了個點子。」 「什麼點子?」 「反正問綾子大概也得不出答案,於是忠輔便想直接揭穿那男人的真面目。」 「很有意思。」 「你別幸災樂禍!晴明!結果,忠輔決定伏擊那男人,似乎每次都先到綾子房間, 之後再帶綾子到外面,讓她吃溝渠中的魚。」 「唔。」 「忠輔每晚都守夜不睡,打算等男人來的時候逮個正著;就算逮不著,也打算問清 他目的何在。」 「嗯,恩。」 「等呀等著,當晚那男人沒來,第二天晚上男人也沒出現。」 「不過,最後還是來了吧。」 「來了。」博雅回道。 四忠輔一到夜晚便徹夜守侯。 每當綾子睡著後,就翻身爬起,懷中藏著一把柴刀,屏氣躡息地坐在自己被褥上等 待。 然而,真的天天盼望那男人來時,卻偏偏不出現。 第一晚未生事端,不知不覺中,天色逐漸轉白。 第二晚、第三晚也一樣安然無事。 忠輔每天只能在天邊逐漸發白後,趁機睡個片刻而已。 直到第四晚快天亮時,忠輔開始懷疑那男人大概因為東窗事發,以後不會再來了。 然後,是第五天晚上。 忠輔一如前幾夜,盤腿坐在自己被褥上,抱著胳膊靜待來客。 四週一片黑暗。 眼前浮現出綾子最近急速膨脹起來的肚子,憐憫之情油然而生。 黑暗中,隱約傳來綾子的細微鼾聲。 聽了一陣子,忠輔也感到有些困了,於是昏昏沉沉打起盹來。 待外面飼養的那些鸕茲嘁嘁喳喳吵起來,忠輔才睜開雙眼,陡然清醒。 不料,黑暗中竟傳來敲門聲。 忠輔起身點上燭光。 「忠輔大人……」 門外有人呼喚。忠輔舉著亮光開門,門外站著前幾天看到的那男人。 那個身穿黑色狩衣、黑色褲裙,眉清目秀的男人。 身邊跟著一名十歲左右的女娃隨從。 「你是……」忠輔問對方。 「大家都叫我黑川主。」男人答道。 忠輔舉起亮光來照亮來客,仔細端詳了男人和女娃。 男人五官長得丰神俊美,卻流露著某種無以形容的卑賤氣質,頭髮濕漉漉的,身上 散發著一股野獸腥味。 將亮光朝向他時,他似乎感覺刺眼,把臉轉向一邊。 至於女娃,定睛細看,可以發覺女娃嘴巴很大。令人不寒而慄。 ……這果然不是人。 忠輔猜測來客一定是妖物的化身。 「黑川主大人,請問有何貴事?」忠輔問。 「綾子姑娘真是美貌無雙,所以我想迎娶為妻。」男人厚顏回答,吐出的氣息帶著 魚腥味。 男人和女娃在黑暗中步行而來,手中卻沒提任何燈火。 這不可能是人。 忠輔先讓來客進門,自己則繞到兩人身後,手探入懷中握住柴刀。 「綾子姑娘,你在嗎?」 忠輔不由分說,掏出柴刀用力砍向呼喚綾子的黑川主背部,卻沒有砍中的感覺。 柴刀刀刃只砍到黑川主本來穿在身上的黑狩衣,那件狩衣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定睛一看,綾子的房門已經敞開,黑川主赤身裸體地站在綾子房間內。忠輔剛好可 以看到黑川主背部。 黑川主臀部長著一條烏黑粗大的尾巴。 你這個東西! 忠輔想跨出腳步,雙腳卻不能動彈。不只是雙腳。結果,忠輔握著柴刀,就那樣僵 立在原地。 綾子浮現滿心歡喜的微笑,站了起來,似乎對忠輔僵立在一旁的事,完全視若無睹 。 綾子輕盈地褪去身上的衣服,裸露出全身。 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令綾子那白皙的裸身一覽無遺。 兩人就緊緊摟在一起。 綾子拉著黑川主的手,誘引般地自己先橫躺在被褥上。 隨後大約數時辰,兩人在忠輔眼前縱情做出不堪入目的醜態。 完事後,兩人一絲不掛便走出門。 外面傳來水聲。 兩人似乎在溝渠中撈魚。 回來時,兩人手中都各自握著又肥又大的鮮鯉魚。接著狼吞虎嚥地吃起手中的鯉魚 ,不留任何一根魚骨、魚尾、魚鱗。 「我會再來。」 黑川主說畢轉身離去,這時,忠輔的身體才恢復自由。 忠輔奔到綾子身旁,綾子已呼呼睡著了。 隔天早上綾子醒來時,依然什麼都不記得。 之後,男人每晚都會出現。 每當男人將要出現之前,無論忠輔再如何抵抗,還是會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間,猛 一瞧,男人已進入家裡。 男人和綾子每次都會做了不堪言狀的醜態後,再一起到外面撈魚,回來時再啃咬捕 獲的鮮魚。 男人回去後,隔天綾子醒來時,仍舊不記得前一晚發生的事。 只見綾子的肚子愈來愈大……而且每晚都重複著同樣過程。 最後忠輔實在無法忍受,就到八條大路以西的郊區,找一名叫智應的方士。 智應約兩年前從關東地方來到京城定居,據說擅長替人斷怪除妖。 年約五十歲左右,目光炯炯,留著一把鬍鬚,身材魁梧。 「原來如此。」 聽了忠輔的描述,智應撫摩著鬍子回說:「三天後的晚上,我會登門拜訪。」 三天後傍晚,智應如約來到忠輔家。 由於事前商定,忠輔故意叫綾子出門辦事,所以綾子不在家。 房子一隅放有倒置的竹編大籠子,智應鑽進籠內躲起來。 躲入之前,智應先將香魚烤熟、磨成粉末,灑在籠子四周。這些事前準備是智應親 自做的。 夜晚子時,黑川主果然又出現了。 一進門,黑川主便抽動鼻子。 「咦?」黑川主微歪著頭,「有其它人在?」 喃喃說畢,立即目光銳利地環視四周。 他應該看到了竹籠,卻視而不見地瞥過。 「原來是香魚。」黑川主自以為是地喃喃自語。 「綾子在嗎?」問畢,便習以為常地跨進綾子房間。 兩人又在房內做出見不得人的行止時,智應才從竹籠內爬出來。 如往常一樣,忠輔全身不能動彈,但智應不愧是方士,可以自由活動。 忠輔見智應偷偷潛入綾子房內,再見他自懷中取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毫無所知,忘情地凌辱綾子。 黑尾巴不時拍打在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聲響。 智應手中短刀的刀尖朝下,霍地用力戳刺,貫穿了黑川主的尾巴,固定在地板上。 咆!黑川主發出野獸叫聲,往上飛躍。 但短刀貫穿尾巴且固定在地板上,黑川主跳不到多高,又立刻掉落下來。 智應又從懷中取出繩索,不一會兒,便將黑川主捆綁起來。 這時,忠輔的身體也恢復了自由。 「綾子……」忠輔奔到外孫女身邊。 然而,綾子卻保持著黑川主凌辱她時的姿勢,紋風不動,雙眼禁閉,鼻孔發出輕微 鼾聲。 原來綾子還在睡夢中。 「綾子!」忠輔呼喚外孫女,可是綾子依然不省人事。 她仰躺在被褥上,一直熟睡著。 「我抓住妖物了!」智應開口。 「原來你設計陷害我,忠輔……」黑川主低吼,恨得咬牙切齒。 「綾子還是昏迷不醒。」忠輔向智應道。 「我看看。」 智應先將黑川主綁在柱子上,再挨近綾子身邊。 智應伸手貼在綾子身上,又念了各種咒文,但綾子依舊仰躺在被褥上鼾鼾沉睡。 黑川主見狀,仰天大笑。 「憑你能叫醒她嗎?只有我才知道能讓她醒來的方法。」黑川主放言道。 智應逼問:「說!是什麼方法?」 「不說。」黑川主回應。 「快說!」 「你解開我的繩索,我就說。」 「解開繩索的話,你不會立即逃走?」 「呵呵。」 「你大概不是人,而是妖物。應該現出原形了吧?」 「我是人。」黑川主不承認。 「人怎麼會有尾巴?」 「有沒有尾巴都不重要。如果不是一時粗心大意,像你這種癟三方士怎麼可能拿我 有辦法?」 「可是我逮住你了。」 「哼!」 「快說!怎麼讓她醒來?」 「先解開繩索再說……」 如此一問一答直至天亮。 「不說的話,就挖你眼珠!」 「哼!」 黑川主說畢,智應便猝然用短刀戳進黑川主左眼,轉動了一圈。 黑川主再度發出野獸的咆哮聲,卻依然緘口不言。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天亮了。 太陽升上天際,陽光從窗外射進來那一刻,黑川主的聲調便減小許多。 智應看他似乎很怕陽光,乾脆把他拉到外面,重新綁在樹幹上。 由於繩索長度有餘,黑川主就像綁在樹幹上的狗,可以在繩索繞出的半徑圈內活動 。 曝曬在陽光底下一陣子,不消多久,黑川主便氣息奄奄了。 「好吧。」 最後,黑川主終於開口。 「我告訴你怎麼讓她醒來的方法,所以能不能給我一杯水?」 「給你水,你就說嗎?」智應回問。 「我會說。」 忠輔在茶杯裡盛了水,端到黑川主眼前。 「不對!不對!」黑川主搖頭,「要裝在更大的東西裡。」 忠輔再用水桶盛了一桶水,來到黑川主眼前。 「還是不夠。」黑川主又搖頭。 「到底打著什麼主意?」智應問。 「我沒打什麼主意。我已經變成這副德行,難道你還怕我怕得連水都不敢給?」 黑川主輕蔑地望著智應。 「不給我水的話,那女孩會在昏睡中死掉。」 智應默不作聲。 忠輔拿出用兩手合抱才拿得動的木桶,擱在地面,再用水桶盛水倒進木桶中。 木桶中盛滿了水。 黑川主目光炯炯地凝視著水,然後抬起臉,向智應說:「喝水之前我先教你方法, 過來吧。」 智應往前挨近了好幾步。 「呼——」 說時遲,那時快,黑川主疾風迅雷地跳躍起來。 「哇!」智應往後退了一步。 智應退到剩餘繩索拉到最大限度也夠不到的地方。 沒想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黑川主的脖子竟然在半空中伸長至原來的兩倍以上。 喀! 黑川主咬住智應的脖子。 他咬下了脖子肉。喀!牙齒發出聲響咬合起來。 「哎呀!」 忠輔驚叫,同時,智應的脖子也咻地噴出鮮血。 黑川主轉頭望向忠輔。臉上長滿了細微獸毛,容貌已經化為動物。 而且瞎了一隻眼,眼窩鮮血直流。那動物銜著一塊從智應脖子咬下來的粉紅肉片。 黑川主銜著肉片飛奔了數步,頭一栽,跳進盛滿水的木桶中。 木桶中水花四濺。 黑川主也跟著杳無蹤影。 清澈的水在木桶中搖晃,水面上只浮蕩著剛剛綁縛住黑川主的繩索,以及智應脖子 的肉片。 五「這故事真駭人。」晴明向博雅說。 「就是呀。」博雅壓抑住興奮之情。 「那方士後來怎麼樣了?」晴明問。 「他總算保住一條命了,可是聽說好一陣子都不能起床走動。」 「那姑娘呢?」 「還是昏睡不醒。聽說只在夜裡黑川主去找她時才會醒來,兩人親熱過後又會熟睡 不醒。」 「哦。」 「所以,晴明啊,以你的能力,能不能幫他們這個忙?」 「能不能幫得上忙,不親自去看看不知道哩……」 「嗯。」 「可是剛剛又吃掉了人家送的香魚……」 晴明望向庭院暗處,幾隻螢火蟲在黑暗中飛舞。 「你肯去一趟嗎?」 「去。」晴明回答。 「我也來學學那方士大人的方法,把妖物綁來看看吧……」 望著螢火蟲,晴明嘴角浮現微笑。 六「這樣應該可以了。」晴明仔細端詳木桶,喃喃自語。 「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打算呢?」博雅在一旁問。 博雅問的是方才晴明所做的準備。 晴明剛剛拔下幾根自己的頭髮,連結成一條長線,再與木桶上繞了一圈,最後打了 個結。 博雅是問他這樣做到底有什麼作用。 晴明沒回答,只是微微笑著。 他倆正在位於鴨川附近的忠輔家中。 鴨川的流水聲越過忠輔家門前那道河堤,傳到屋內來。 「好了,現在就等傍晚來臨。」晴明說。 「真的這樣就行了嗎?」博雅仍放不下心。 「讓那小子進屋,再冷不防用這長刀給他一刀,不是比較快嗎?」博雅握住佩在腰 部的長刀。 「別太性急,博雅。即使你那把長刀能解決妖物,可是若不能叫醒昏睡中的姑娘, 豈不是功虧一簣?」 「唔……」博雅回不出話,只好鬆開握住長刀的手。 這男人似乎生性好動,無法乖乖在一旁坐觀成敗。 「哎,晴明,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事?」 「沒有。」晴明不加思索地回答。 「哼!」博雅很不服氣。 「夜晚就到了,等一下你就躲在竹籠中看熱鬧算了。」 「知道啦!」 博雅回應時,太陽已將要沉入西方山頭。 颼!一陣暗色夜風吹過來,夜幕低垂了。 博雅躲在倒置的竹籠中,一開始便緊緊握住長刀刀柄。握住刀柄的掌心一直冒汗。 晴明在竹籠四周塗上香魚內臟,那味道不時傳到博雅鼻腔。博雅並不討厭香魚,但 像現在這樣一直聞著內臟味道,實在有點受不了。 而且又熱得很。 博雅萬萬沒想到,只是用竹子圍攏住身體而已,竟會熱到全身都冒出有如熱水的汗 珠。 「這方法和那方士一樣,不會出漏子嗎?」 鑽進竹籠之前,博雅問過晴明。 「放心吧,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可以用同樣謊言騙對方兩次。」 由於晴明這樣回答,博雅才鑽進竹籠內。 大約子時剛過,外面傳來敲門聲。 「父親大人,請開門。」叫門聲響起。 忠輔開了門,黑川主進入屋內。 身上依然是黑色狩衣,左眼還是瞎掉的模樣。 一進門,黑川主就抽動著鼻子。 「原來如此……」 黑川主的唇角高高網上吊,令人毛髮悚然。 「老頭子大人,你是不是又到哪裡請來方士了?」 唇端露出銳利的牙齒。 聽到這句話,博雅握緊了長刀。 ……晴明那小子,明明說可以騙過對方兩次。 博雅下定決心,只要黑川主一挨近,便打算不由分說給他一刀,於是在竹籠內微微 拔出刀刃,擺好架勢。 博雅察覺黑川主站在門口,正藉著小小燈燭盤上的亮光注視自己。 身邊有個小女娃。 博雅的視線和黑川主對上了。 然而,黑川主卻不過來。 既然不過來,乾脆先下手為強。博雅正想一把翻開竹籠時,才發覺渾身動彈不得。 「不准動!等我和綾子親熱過後,再來收拾你。」 黑川主向博雅道,隨後轉身步入綾子房內。 「綾子……」 黑川主剛蹲在綾子被褥旁,被褥裡突然伸出一隻強而有力的白皙手臂,握住黑川主 的手。 「你幹什麼?」 黑川主想甩掉手臂時,有人掀開了被褥。 「乖乖就擒吧。」 從被褥下站起來、滿不在乎開口的,正視晴明。 晴明右手正握住黑川主的手腕。 「啊!」 黑川主慌忙想逃,但脖子上已套上一圈繩索,緊緊地勒住黑川主脖子。接著又纏住 黑川主的手腕。 等黑川主回過神來,才發現已讓晴明捆綁住了。 「黑川主大人!」 女娃在一旁邊跳躍邊呼喚主人的名字。晴明又去抓住女娃,一起捆綁起來。 隨後,晴明走到忠輔面前,伸出右手貼在忠輔額頭上。 忠輔感覺自晴明掌中流出了類似冰水的東西,沁入自己額頭。下一秒鐘,忠輔已恢 復自由。 「怎麼了?博雅。」晴明抓起竹籠。 竹籠內出現了支著單膝,右手握住長刀刀柄的博雅。 晴明伸出右手貼在博雅額頭上,瞬間,博雅便恢復了自由。 「你太過分了,晴明,」博雅又說,「你不是說不會出漏子嗎?」 「我是說了,不過那是騙你的。抱歉,原諒我啦。」 「騙我的?」 「我只是想讓黑川主將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好讓我逮住他。托你的福,計劃進行 得很順利。」 「我可一點都不順利!」 「對不起。」 「啐!」 「原諒我,博雅。」 晴明臉上掛著坦率微笑。 七「可以給我水嗎?」 太陽將要升到中天時,黑川主開口了。 晴明將黑川主捆綁在上次那棵樹幹下。 太陽剛上升不久,黑川主便伸出舌頭氣喘吁吁。 由於晴明逮住他時,他還沒脫下衣服,所以身上仍穿著那套黑色狩衣。 炎夏陽光正照射在黑色狩衣上。 本來就已經熱得要命,身上穿著黑衣服,又捆綁在樹幹下,更令黑川主吃不消。 旁觀者一眼便可以黑川主的肌膚已經乾巴巴的。 「你要水嗎?」晴明問。 「正是,可以給我水嗎?」 「如果給你水,你肯說出叫醒綾子的方法嗎?」 晴明身上穿著涼爽的白色狩衣,坐在樹陰下,津津有味地喝著手中的涼水,望著黑 川主。 「當然說。」黑川主回道。 「好,給你水。」 晴明說畢,忠輔便端著一碗水出來。 「不行,不行,要裝在更大的東西裡。」 「呵呵。」 晴明微微一笑,低聲吩咐:「那給你木桶好了。」 聽晴明這樣說,忠輔再度抱著大木桶出來,擱在黑川主面前。 忠輔用水桶自溝渠中汲水,再一一倒入木桶中。 不一會兒,木桶便盛滿了水。 「喝水之前我教你方法,你過來一下。」黑川主道。 「不必了,我在這兒也聽得到。」 「我不想讓別人聽到。」 「就算別人聽到了,我也不在乎。」 晴明不干己事地回答,繼續津津有味、咕嚕咕嚕喝著盛在竹筒裡的涼水。 「你不過來我就不說。」 「你就在那邊說吧。」晴明自始至終都很冷靜。 黑川主看著近在眼前的水,雙眼炯炯發光。眼神中甚至露出瘋狂神色。 「啊……水……水……真想快點跳進水中……」黑川主喃喃自語。 「你不用客氣啊。」晴明回道。 黑川主最後終於死心。「我本來想好心撕碎你的喉嚨,算了。」黑川主張開血盆大 口,遺憾地笑著。接著,冷不防一個倒栽蔥就跳進水中。四周水花四濺。木桶上只浮蕩 著黑川主的黑衣和繩索。 「怎麼回事?」博雅飛奔至木桶旁,伸手撈起水面上的繩索和濕淋淋的黑色狩衣。 「不見了!」 「他還在,只是改變了外形。」晴明來到博雅身邊。 「他還在水中。」晴明解釋。 「水中?」 「我用頭髮結了結界,改變了氣,防止他遁跡潛形,所以他還在水中。」晴明將視 線移到站在一旁、呆若木雞地注視著兩人的忠輔。 「給我一些香魚好嗎?」晴明短促吩咐忠輔,「還有一些線。」忠輔照辦,拿來吩 咐的東西。 香魚在水桶中還活蹦亂跳著。 晴明在木桶的樹枝上綁了線,線端又綁了鮮活香魚。 香魚正下方是黑川主銷聲匿跡的木桶。 「你打算怎麼辦?晴明。」博雅問。 「等。」晴明說畢,坐在地上盤起腿來。 「能不能給我更多香魚?」晴明再度吩咐忠輔。 忠輔提來裝著數十尾香魚的水桶。 博雅和晴明隔著黑川主消失的木桶,相對而坐。 懸掛在木桶上的香魚逐漸靜止不動,曬乾了。 「再來一尾。」 晴明解下綁在線上的香魚,換上另一尾鮮活香魚。剛換上的鮮活香魚,在木桶上空 翻飛跳躍。 晴明用手指剝開剛解下的香魚魚腹,讓香魚鮮血滴落到木桶水中。瞬間,水面激起 無數水花,但馬上又靜止了。 「喂,晴明,你看到了嗎?」博雅問道。 「當然看到了。」晴明微笑著回應。 「快了,他不可能忍耐很久。」又喃喃補上一句。 時刻逐漸推移,太陽已行過中天,將要西下。 博雅有點煩膩地盯視著木桶。 晴明站起身,懸掛上第七尾香魚。 香魚頂著陽光,在水面上放光閃閃跳躍。 就在這時。 水桶中的水開始晃動起來。水面緩慢地轉著漩渦。 「你看!」博雅說道。 通常漩渦中心是凹陷的,但木桶中的漩渦卻是凸狀。 不一會兒,凸起的水面便渾濁不堪。 「來了。」晴明悄聲道。 轉瞬間,那黑色渾濁的水愈來愈濃,然後,突然跳出一隻黑色動物。 正當那動物將要咬住懸掛在半空的香魚,晴明伸出右手。使勁地抓住動物脖子。 吱! 那動物口中咬著香魚叫起來。 原來是一隻老邁的水獺。 「這正是黑川主的原形。」晴明說。 「噢!」忠輔驚叫起來。 水獺看見忠輔,張開嘴丟下香魚。 吱! 水獺慟哭起來。 吱! 「你見過這只水獺嗎?」晴明問忠輔。 「見過。」忠輔點頭。 「跟它有過什麼瓜葛呢?」 「老實說,以前曾有一家子水獺時常來偷吃溝渠內的魚,令我很傷腦筋。大約兩個 月前,我在河裡偶然發現水獺的巢穴,便殺了當時在巢內的母水獺和兩隻小水獺。」 「原來如此。」 「這隻大概正是當時倖存的水獺。」忠輔喃喃自語。 「果然發生過這種事。」晴明回道。 「接下來的問題是昏迷不醒的綾子姑娘……」 晴明高舉水獺,讓水獺的臉面對自己。 「那姑娘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嗎?」晴明問水獺。 水獺往前垂下頭。 「既然是自己的孩子,你應該會心疼吧?」 水獺再度點頭。 「要怎麼做才能讓綾子姑娘清醒過來?」 晴明望著水獺。 水獺的嘴巴在晴明面前不停地開合,似乎述說著什麼。 「原來如此,是那女娃。」晴明回應。 那女娃指的是昨晚跟隨在黑川主身邊的小女孩。 「女娃怎麼了?」博雅問。 「他說,只要讓綾子姑娘吃下女娃的肝膽,就可以醒來。」 「肝膽?」 「博雅,你去帶那女娃過來……」 昨晚逮住黑川主的同時,一起逮住的女娃仍在屋裡。 博雅從屋裡帶女娃出來。 「把女娃放進水中看看。」晴明吩咐。 博雅抱起女娃,讓女娃從腳底浸入水中。女娃的腳踝全部浸入水中後,不一會兒, 女娃便整個溶入水中了。 水中出現一尾游淶游去的杜父魚。 「現在開始有的忙了。」 「忙什麼?晴明,只要讓她吃下這杜父魚的肝膽不就行了?」 「我說的不是肝膽,是腹中的孩子。」晴明回應。 「什麼?」 「據說水獺只要懷胎六十天就會生出來。」 這時,屋裡傳來女人的呻吟。 「糟了!」忠輔衝進屋裡,不久又回到了兩人面前。「綾子好像快臨盆了。」 「肝膽等一下再剖,趁她昏睡時先解決孩子的事。」 晴明鬆開抓住水獺脖子的手。 水獺雖然落地,卻待在原地,沒有逃離的舉動。 晴明往屋內大踏步走去,途中回頭望向博雅。 「博雅,你要進來嗎?」晴明問。 「有我可以幫忙的事嗎?」 「沒有。不過你想看的話可以進來。」「算了。」博雅回道。 「好吧。」晴明說畢,單獨跨進屋內。 水獺也跟在晴明身後進入屋內。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晴明回到博雅面前。 「結束了。」晴明只短短說了一句。 「結束了?」 「我把生下來的孩子放進屋後的河裡了。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活下來。」 「黑川主呢?」 「跟孩子一起隨著河水流走了。」 「可是,人怎麼可以生下水獺的孩子?」 「應該有可能吧。」 「為什麼?」 「昨晚我不是跟你說過咒的道理嗎?是人還是水獺,基本上都一樣……」 「……」 「人的因果和獸的因果,根本是一樣的。只是加諸於人和獸的咒各不相關,所以一 般來獎,人和獸的因果是不會交合的。」 「唔。」 「但是,如果雙方的因果施了同一種咒,或許也有可能發生人獸交合的結果。」 「真是太讓人吃驚了!」博雅似乎有點肅然起敬地點頭。 「話說回來,博雅,幸虧你沒看。」晴明說。 「看什麼?」 「看那玩意兒。」 「什麼玩意兒?」 「人的因果和獸的因果交合後所生下的孩子。」晴明微微皺了下眉頭,回道。 「嗯。」博雅老實地點頭。 完陰陽師——蟾蜍原作:夢枕貘翻譯:茂呂美耶蟾蜍一「太厲害了——」 從方才起,博雅每喝一口酒便歎一口氣,還連連拍案驚歎。 「真是個美談佳話。」博雅抱著胳膊,自得其樂地邊說邊點頭。 在安倍晴明宅邸的走廊上,博雅盤腿坐著,粗壯手臂交叉伸進狩衣的左右兩袖內, 似乎為了某件事而讚歎不已。 半刻前,朝臣源博雅到安倍晴明的宅邸來探訪。如往常一樣,他腰佩長刀,沒帶任 何隨從,信步來到晴明宅邸。他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跨進門內。 一進門便揚聲呼喚:「喂,晴明在家嗎?」 「來了。」靜謐無聲的裡屋傳出回應,是女人的聲音。 一位大約二十三、四歲,長髮、膚色白皙的女子,從屋裡文靜地走出來迎客,身上 緊密穿著重重疊疊的十二單衣。 儘管服裝似乎很沉重,但女子的步伐卻極為輕盈,輕飄飄的,彷彿一陣微風便能將 她吹走。 「博雅大人——」女子輕啟朱唇,喊出博雅的名字。 博雅是第一次見到這女子,對方卻已知道博雅是誰。 「主人晴明已恭候許久。」聞言,博雅便跟隨女子來到走廊。 這走廊設在房外,雖有遮頂,卻沒有防雨窗,任憑風吹日曬。 晴明倚著牆壁,抱著胳膊,隨意坐在廊上,望向庭院。庭院裡野草叢生。 博雅隨女子來到走廊後,回頭一看,原來一直在旁陪侍的女子,卻不知於何時消失 了蹤影。 博雅的眼光漫不經意地瞄向身後房間時,才發覺房間內的屏風上,有幅女子畫像。 仔細端詳後,更發現畫像中女子的面貌似乎與方纔那女子酷似,但又有點不像……「唔 ……」博雅忘我地看著女子畫像。 時值長月,陰曆九月七日,若換成陽曆,則是十月上旬。 博雅臉上略帶紅潮,雙眼發光。 這男人似乎沉浸在輕微興奮的狀態中。 「怎麼了?博雅。」晴明收回望向庭院的視線,移到博雅臉上。 博雅回過神來,開口似乎想說些有關女子畫像的感想,臨時又轉變念頭。 「晴明,今天我在清涼殿聽說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所以專程來找你,想說給你聽 。」博雅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意。 「耐人尋味的事?」 「沒錯。」博雅回道。 「什麼事?」 「是那位蟬丸法師的事。」 「哦,是蟬丸大人——」 晴明也認識蟬丸法師,昨晚還同博雅一起見過蟬丸法師。 蟬丸是位盲眼的琵琶法師,也可說是博雅在琵琶方面的明師。 博雅這男人雖是個粗線條的武士,卻精通琵琶之道,也會彈奏。他曾經整整三年, 風雨無阻地每晚前去探訪蟬丸法師,才終於學到《流泉》與《啄木》這兩首琵琶秘曲。 由於這機緣,去年紫宸殿裡一把名為玄象的琵琶遭竊時,為了自異國鬼魅手中奪回玄象 ,晴明和蟬丸曾經在當時會過面。 「蟬丸大人怎麼了?」 「說真的,晴明,蟬丸大人實在是了不起的琵琶大人啊……」 「你是說去年那件玄象的事?」 「不是,我是說最近一個月前的事。」 「什麼事?」 「近江有位貴人,邀請蟬丸法師到他宅邸……」 「去彈琵琶?」 「不,不是去彈琵琶——當然,那天蟬丸大人也彈了琵琶。這位貴人與蟬丸大人很 熟,他是以其它理由邀請蟬丸大人到他宅邸。」 「哦——」 「可是,那位貴人卻又不是為了聽琵琶演奏才邀請蟬丸大人,他其實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 「貴人有位朋友,聽說擅彈琵琶,貴人便想讓蟬丸大人聽聽那男人所彈的琵琶,評 判一下那男人的琴技有多高妙。」 「嗯。」 「其實是那男人請求貴人如此安排。可是,晴明呀,你也應該知道,蟬丸大人不可 能會答應這種事的……」 「所以,就以其它理由邀請蟬丸大人過去?」 「是啊。」 「然後呢?」 「等蟬丸大人辦完事,鄰室突然傳來琵琶聲……」 「原來如此,這樣安排的啊。」 「正是。蟬丸大人起初傾耳細聽,之後,便不慌不忙地伸手拿起自己擱在一旁的琵 琶,開始彈起來。」 「唔。」 「晴明啊,我真想在現場聽聽當時的演奏。那時,蟬丸大人彈的曲子是《寒櫻》這 首秘曲……」 一向是粗線條性格的博雅,此時雙眼露出彷彿在現場聽得出神的神色。 「結果怎樣了?」晴明催促著。 「結果啊,蟬丸大人剛彈起琵琶沒多久,鄰室傳來的琵琶聲便突然靜止了。」 「喔。」 「那位貴人派人到鄰室去探個究竟,沒想到本來在鄰室間彈奏琵琶的某人竟然不見 了。隨後貴人宅邸的門衛前來報告,說方纔那彈奏琵琶的某人來到大門,留下一句『已 經如願以償』,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哦……」 「大家都莫名其妙,回到房裡問蟬丸大人到底是怎麼回事,蟬丸大人也只是微微一 笑,並不作答。貴人又派人追趕那彈琵琶的某人,問其原因,可是那人也不回答。過了 一些時日後,大家才明白原因。」 「是什麼原因?」 「別急,晴明,聽我慢慢說,蟬丸大人在那兒留了幾天,就在蟬丸大人要辭別回家 的前一天晚上……」 「唔。」 「那天,貴人同蟬丸大人一起出門拜訪某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那人家是貴人的 熟人。結果,在那兒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也叫某人在鄰室彈奏琵琶嗎?」 「正是,晴明。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風聞數日前在貴人宅邸所發生的事,可 以叫人在鄰室間彈奏琵琶。」 「正是,晴明。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風聞數日前在貴人宅邸所發生的事,所 以叫人在鄰室間彈奏琵琶。」 「唔。」 「最初,大家只是天南地北隨意聊天,到了夜晚,鄰室果然傳來琵琶琴聲。可是蟬 丸法師大人只做了個微微傾聽的動作,對琵琶琴技沒說什麼,也不想伸手動他身邊那把 琵琶……」 「唔。」 「後來,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等得不耐煩,終於直接開口問了蟬丸大人。」 「問了什麼?」 「他問:」法師大人,您認為這琵琶琴聲怎麼樣?『「「嗯。」 「蟬丸大人回答:」就是大家聽到的那樣……『「「然後呢?」 「那位承襲公卿血統的人家又問:」如果法師也彈奏琵琶,結果又會怎麼樣?『「 「……」 「蟬丸大人回答說:」不會怎麼樣。『「「……」 「公卿血統人家接著問道:」琵琶琴聲會靜止嗎?『蟬丸大人回道:「大概不會靜 止吧。』」 「呵呵,有趣。」晴明的雙眼閃動著興致勃勃的亮光。 「那位公卿血統人家一直請求蟬丸大人彈彈看,蟬丸大人拗不過,只得抱著琵琶彈 起來……」 「結果如何?」 「鄰室傳來的琵琶琴聲一直沒歇息,又彈奏了三曲才靜止。」 「真有趣。」 「那位邀請蟬丸大人去小住的近江貴人實在想不通,向公卿血統人家辭別後,便問 蟬丸大人:」前幾天聽到的琵琶琴聲,和今晚聽到的琵琶琴聲,哪位技高一籌?『「「 唔。」 「蟬丸大人只是微笑著搖頭而不作答。第二天,蟬丸大人便告辭而去了。晴明啊, 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博雅話鋒一轉,反問晴明。 「怎麼,博雅,你考我?」 「對,誰叫你每次都講一些令人頭痛的什麼咒啊之類的……」博雅臉上浮出微笑。 「你是想問我,最初彈奏琵琶的某人,和第二位彈奏琵琶的某人,到底哪位的琴技 較為高明嗎?」 「沒錯,我正是想問這點。」 「我先問你一件事。博雅,你認為還有其它人的琵琶琴技能比得上蟬丸大人嗎?」 「大概沒人比得上吧,晴明……」博雅不加思索地回答。 「既然如此,哪一位的琴技比較高明,不就一目瞭然了嗎?」 「到底是哪位?」 「應該是最初那位中途停止彈奏琵琶的男人。」 「喔,你怎麼知道?晴明,答案正是如此。」 「果然沒錯。」 「果然?你到底怎麼知道答案的?快告訴我。」 「總之,兩人的琴技都比不上蟬丸大人吧?」 「沒錯。」 「那答案就很簡單咯。」 「怎麼說?」 「最初那男人一聽到蟬丸大人的琴聲,馬上停止彈琴,代表他是因為聽到名人所彈 的琴聲,感覺自己的琴技見不得人。」 「嗯。」 「換句話說,那男人既然聽得出蟬丸大人的琴技,表示他自己的本領應該也不錯。 第二個男人大概連蟬丸大人的琴技也聽不粗來,才會無所忌憚地連續彈奏了三曲吧。」 「呀,晴明,你說得沒錯,正是如此。」 「博雅,你怎麼知道答案的?」 「那時有人陪同蟬丸大人一起到近江,歸程途中,偶然聽蟬丸大人不經意地講述起 這件事,又聽蟬丸大人透露了兩人的琵琶琴技。今天中午,我正是在清涼殿聽那人重述 這件事。」 「原來如此。」 「晴明呀——」博雅抱著胳膊望向晴明,「蟬丸大人真是品格高雅……」 正因此事,博雅才一直在那兒自得其樂,頻頻點頭,連連拍案驚歎。 「我就是想告訴你這見事,湊巧今晚有時間,便決定自己過來了。」博雅說道。 正因此事,博雅才一直在那兒自得其樂,頻頻點頭,連連拍案驚歎。 「我就是想告訴你這見事,湊巧今晚有時間,便決定自己過來了。」博雅說道。 「本來很想跟你喝一杯的……」 「唔。」博雅答道,但晴明卻微微搖了頭。 「……但想歸想,今晚是沒辦法請你喝了。」 「怎麼了?」 「我有事。本來剛剛就該出門了,後來知道你可能會來,才刻意在家等你。」 「是戾橋的式神通知你,說我要來的?」 「嗯,大概是吧。」 人們淨在傳言,說晴明在戾橋下養了式神,必要時會呼喚式神出來代為辦事。 「怎麼樣?你要一起去嗎?」 「一起去?」 「去我現在要去的地方。」 「可以跟嗎?」 「是你的話就無所謂。」 「可是我們要去做什麼?」 「跟蟾蜍有關。」 「蟾蜍?」 「說來話長,如果你也要去,路上我再跟你說明好了。」雖然這些話是說給博雅聽 的,但晴明的視線不在博雅身上,反而望向庭院那茫茫渺渺的夜色。 晴明是眉清目秀的男子,雙唇似輕輕點上胭脂,嘴角不時掛著如含著甘甜花蜜的微 笑,膚色白皙。 他自庭院收回視線,望向博雅。 「如果你一起去,也許要請你幫我一點忙。」 「那,一起去吧。」 「喔!」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二兩人坐在車內。是牛車,由一頭大黑牛拉著。 正值長月之夜,貓爪般細長的上弦月懸掛半空。 牛車行過朱雀院,直到四條大路往西拐彎的路口為止,博雅還大致知道方向,但拐 過了好幾個彎後,便完全無法掌握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了,只知道牛車似乎拐了好幾個路 口。 上弦月的柔弱月光自天空灑落,但月光稀微,四周幾近一片漆黑,只有天空散發出 一層朦朧青光。說是如此,卻只是相較於地上一片黑暗而覺得稍亮,事實上,那天色根 本說不上是亮光。 空氣濕涼。明明略有寒意,身上卻會冒汗——既然是長月,就算在夜裡也不該感覺 冷才對,但從牛車垂簾外鑽進來的夜風,卻令人感到冷氣颼颼。話雖如此,身上又會流 汗。 博雅已分辨不出哪一種感覺才是現實。 車輪規律地碾過大地與石子的聲音,從臀部傳進體內。 晴明一坐進車內,便抱著胳膊默默不語。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博雅暗忖。 剛剛和晴明一起走出宅邸時,博雅便發現大門外停著這部牛車,附近卻沒有任何隨 從。分明是牛車,卻不見牛的蹤影。到底是要讓誰來牽牛帶路? 博雅起初有點納悶。不過,他又立即察覺,原來牛車的橫軛上已套了一頭牛。 是一頭漆黑、龐大的牛。 博雅最初嚇了一條,怎麼沒來由地出現一頭牛?但其實不是如此,是因牛身毛色漆 黑一團,與夜色交融,一時看不出黑牛的輪廓而已。 旁邊還有個女人,正是起先那穿著厚重十二單衣、出來迎接博雅的女人。 博雅和晴明坐進牛車後,牛車發出沉重吱嘎聲,開始往前行進。從出發到現在,已 過了半個時辰。 博雅掀開車前的垂簾,向外細瞧。 各式各樣青綠豐熟的樹葉味道,夾雜在夜氣中一起流入車內。 夜色朦朧,可望見漆黑隆起的牛背。 牛背前的黑暗中,是穿著十二單衣的女人在帶路,身軀看似漂浮在半空中,像風一 般虛無飄渺。 黑暗中,女人身上的十二單衣宛如織入磷光,隱隱約約發亮,猶如美麗的幽魂。 「哎,晴明。」博雅對著晴明說。 「什麼事?」 「如果有人看到我們這副模樣,不知會怎麼想?」 「哦,說得也是。」 「大概會以為是棲息在京城裡的妖魔鬼怪,正要返回幽冥地府吧?」 博雅語畢,晴明嘴邊似乎浮上一抹微笑。由於身在黑暗中,博雅當然看不到,不過 他卻感覺得出晴明的微笑。 「博雅,若果真如此,你會怎麼辦?」冷不防,晴明低聲問道。 「喂,別嚇我,晴明!」 「你也應該知道吧,根據宮中傳聞,我的母親好像是狐狸喔……」晴明慢條斯理地 說。 「喂……喂……」 「博雅,看著我,你知道我現在變成了什麼臉嗎……」 黑暗中,博雅覺得晴明的鼻子彷彿變成狐狸的那般尖。 「別再耍我了!晴明……」 「哈哈!」晴明笑開了,回復原來的聲音和口吻。 博雅呼出一口氣。 「冒失鬼!」博雅粗聲粗氣罵了一句,「我差點拔出刀來了!」他滿腔怒火。 「真的?」 「真的。」博雅老實地點頭承認。 「好嚇人喔。」 「真正嚇壞的是我!」 「是嗎?」 「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吧?我就是太正經了,如果知道晴明是妖物,搞不好真的會 拔出刀來。」 「這樣啊。」 「懂了吧!」 「可是,如果我是妖物,你為什麼要拔刀?」 「這……」博雅頓口無言。「因為是妖物。」 「可是,妖物也是形形色色的吧?」 「唔。」 「有惹禍招災的,也有無害的吧?」 「唔。」博雅歪著頭想了一下,接著點頭同意。 「可是,晴明,我的性格好像就是這樣,實際上碰到妖物時,很可能真的會拔刀。 」博雅正經八百地說。 「所以我說,晴明,拜託你以後別再那樣開我玩笑了。我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你到底 是說笑,還是說真的,而且時常信以為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就算你真是妖物我也喜歡 ,所以不想對你拔刀相向。但如果像剛才那樣突然嚇唬我,我會不知所措,就會忍不住 伸手去握刀……」 「這樣啊……」 「所以晴明,即使你真是妖物,如果在我面前想現出原形時,希望你最好慢慢來, 不要突然嚇到我。慢慢來的話,我就可以接受了。」博雅期期艾艾地說明,口吻極為認 真。 「我知道了,博雅,剛剛實在很抱歉……」晴明回應。 一時,兩人都默默無言。車輪碾過土石的聲音,輕輕響在四周。 冷不防,噤口不語的博雅在黑暗中又開口了:「晴明,你聽好——」聲音純樸耿直 ,「假使晴明真是妖物,我博雅也還是你的朋友。」 博雅的音調雖低沉,卻口齒清晰。 「你真是好漢子,博雅……」晴明喃喃低道。 四周又只聽得見牛車的車輪聲。 牛車依然不知將要行往黑暗中的何處,始終有節奏地前進,到底車子是往西或往東 前進,博雅茫然無頭緒。 「晴明,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博雅開口問。 「跟你講,你大概也不懂的地方。」 「不會真如剛才說的,正往幽冥地府前進吧?」 「籠統地說,或許正是那種地方。」晴明回道。 「喂,喂……」 「別急著拔刀喔,博雅,等一下再拔就可以了。你有你的任務。」 「你講什麼我都聽不懂。可是,你總該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去做什麼吧?」 「說得也是。」 「我們去做什麼?」 「約四天前吧,應天門出現了妖魅。」 「什麼?」 「你沒聽說嗎?」 「沒有。」 「老實說,那城門會漏雨……」 「漏雨?」 「很久以前就這樣了,尤其是吹著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但檢查之後,卻查不 出屋頂哪裡出了問題。這種事情其實很常見。」 「你不是要說妖魅的事嗎?」 「別急,博雅。總之,屋頂沒有任何毀壞,卻照常漏雨,所以前幾天終於決定先修 理屋頂再說。一名工匠於是爬到城門上檢查了一番……」 「喔。」 「那工匠發現屋頂下方的某塊板子,形狀很奇怪……」 「怎麼奇怪?」 「伍,那板子看起來像是一塊,其實是用只有一半厚度的兩塊板子合起來,冒充為 一塊。」 「然後呢?」 「工匠拆下那板子,又將那板子拆成兩塊,一看之下,才知道板子與板子之間夾著 一張符咒。」 「什麼符咒?」 「上面寫著真言的符咒。」 「真言?」 「是孔雀明王的咒語。」 「什麼玩意?」 「自古以來,孔雀在天竺是一種吃食毒蟲與毒蛇的鳥類。孔雀明王就是斷怪除妖的 尊神。」 「……」 「簡單說來,或許是高野或天台山的哪名和尚,為鎮壓邪魔而寫了一張符咒,藏在 屋頂下的板子吧。」 「哦。」 「那工匠想揭下符咒,卻不小心扯破了。事後,工匠又將板子裝回去。第二天,不 但吹起西風也下了雨,而屋頂竟不再漏雨。可是,當天晚上卻出現了妖魅。」 「怎麼這樣?」 「雖然不再漏雨,取而代之的卻是妖魅的出現。」 「漏雨和妖魅有關嗎?」 「也不能說完全無關。以貼符咒來周圍奶牙邪魔,本是常見的事,但光貼符咒的話 ,後果會很可怕……」 「後果?」 「舉例來說,用符咒束縛妖魅,就像用繩索綁住博雅,讓博雅不能動彈一樣。」 「綁住我?」 「不錯。要是有人綁住你,你會生氣吧?」 「當然生氣。」 「繩索綁得愈緊,你會愈火大吧?」 「對。」 「如果繩索因故鬆開,你會怎麼辦?」 「我可能會去砍那個綁住我的人。」 「正是這個道理啊,博雅。」 「什麼道理?」 「我是說,用符咒將邪魔束縛得太緊,有時候反倒弄巧成拙,令邪魔變得更惡毒。 」 「我覺得你好像在說我。」 「只是比喻而已。我說會變得更惡毒的,當然不是指你。」 「算了,繼續說下去吧。」 「所以,應該稍微鬆緩一下符咒。」 「……」 「不要束縛得太緊,要讓邪魔也能稍稍地自由活動一下。」 「原來如此。」然而,博雅似乎仍無法理解。 「讓邪魔能稍微自由活動,當然也會給符咒之處帶來某些輕微危害。以這回為例, 讓邪魔自由活動所造成的危害正是漏雨。」 「哦……」博雅好像略微聽懂了,點點頭。 「然後呢?妖魅怎麼了?」 「結果第二天晚上……」 「就是吹西風又下雨的那晚?」 「對。那個雨夜,工匠帶著兩名徒弟到應天門,想去查看漏雨的狀況,結果發現沒 漏雨,卻出現了妖魅。」 「到底是什麼妖魅?」 「是個娃兒。」 「娃兒?」 「正是。聽說那娃兒四腳朝天摟住柱子,瞪視著工匠和兩名徒弟。」 「是這樣用手腳……」 「沒錯,用膝蓋和雙手摟住柱子。聽說工匠和徒弟正想登上城門時,將手中亮光往 上照看了一下,才發現那娃兒摟著柱子,怒氣沖沖地瞪視他們。」 ——而且,還從頂上向工匠們吐出白色氣息。 「喔!」 「那娃兒從柱子爬到天花板,然後聽說凌空一躍,就飛了六尺高。」 「不是個小孩子嗎?」 「是啊,雖說是小孩子,可是據說長得很像蟾蜍。」 「所以你剛才說是蟾蜍?」 「嗯。」 「那天以後,娃兒妖魅每晚都會出現在應天門。」 「工匠呢?」 「工匠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一名徒弟則發高燒,昨晚死了。」 「所以請你去看看?」 「嗯。」 「看了後結果怎樣?」 「其實,大概只要再貼一張新符咒就能解決,但也只是救一時之急罷了。就算能鎮 壓娃兒妖魅,萬一又漏雨,也是白費工夫。」 「那……」 「我查了很多有關應天門的資料,結果查到很久以前,似乎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 「哦。」 「我在圖書寮查出,往昔有個小孩死在應天門那兒。」 「小孩?」 「唔。」晴明低道。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博雅說道。 剛說畢,博雅左右張望著外面的黑夜。方才車輪輕微碾過地面的感觸,不知何時竟 消失了。 「喂,晴明啊——」博雅喚道。 「你注意到了?」 「注意到什麼了?喂,你……」 不今車輪聲消失了,連牛車也似乎停下來了。 「博雅啊——」晴明誠懇耐心地說明,「從現在開始,你所看到、聽到的一切,都 當成是作夢好了。我實在沒把握能解釋得讓你完全理解……」 博雅伸手想掀開垂簾,但黑暗中,晴明的手飛快伸出,按住博雅的手。 「博呀,你可以掀開垂簾,但不管你看到什麼,只要垂簾還掀開,就絕不能出聲。 否則我不但無法保護你的安全,連我自身也會有性命危險……」語畢,晴明鬆開手。 「知道了……」博雅嚥了嚥口水,掀開垂簾。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天空裡沒有月亮,泥土的味道或大氣的跡象全消失 了。黑暗中,卻仍能清晰看見黑牛的背。 黑牛前方,是帶路女子飄然翩飛的十二單衣背影,身上的磷光看來更加美麗了。 突然——喔!博雅忍不住在心裡大呼。 牛車前方漆黑一片,冷不防出現一把青白火焰,。隨後,火焰增大,最後變成了妖 魔鬼怪。 起初,火焰變成一為披頭散髮的女人,瞪視著虛空,牙齒咬得吱嘎作響。接著,那 女人又變成青鱗蟒蛇,消失在黑暗中。再仔細看,可感覺黑暗裡有無數紛紛嚷嚷眼睛看 不到的東西。 本以為看不到的,突然間又能看見了。有時猛然出現一顆頭顱,有時又出現類似頭 髮的東西,還有動物的頭顱、骨頭、內臟,或一些更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例如形狀像書 桌的東西、嘴唇、奇形怪樣的妖魔、眼珠、魔羅、女陰……夾在這一大群詭詰怪誕的玩 意中,牛車依然向著未知的目的地前進。 令人作嘔的微風,從微微掀開的垂簾外習習吹入。 是瘴氣。 博雅闔上垂簾,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看到了?博雅……」晴明問道,博雅重重點了頭。 「我看到鬼火,晴明——」博雅回道,「後來,那鬼火變成妖魔,又成女人,最後 變成蟒蛇,消失了。」 「是嗎?」晴明穩靜地答腔。 「喂,晴明,那是不是百鬼夜行?」 「正是。」 「我看到妖魔時,差點大叫出來。」 「還好你沒叫出來。」 「叫出來會怎樣?」 「那些傢伙大概會立刻吞噬這部牛車,連骨頭都不留吧。」 「你是怎麼讓我們來到這種地方的?」 「方法很多,我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 「什麼方法?」 「你知道方違嗎?」 「當然知道。」 所謂方違,是指外出時,若目的地的方向碰巧位於天一神的方位,則出發時必須先 前往別的方向,在與目的地相異的方位歇宿一夜,第二天再出發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 道之法,目的是為了避開禍神的災難。 「我利用京城內交錯的大路、小路,重複做了與方違類似的事。只要反覆幾次,便 可以來到這地方了。」 「原來是這樣?」 「正是。」晴明說,「所以,我想拜託博雅一件事。」 「什麼事,晴明?」 「這牛車可說是我布下的結界,通常沒有東西闖得進來,但偶爾也會有闖得進來的 妖物。仔細想想,今天是己酉後第五天,正好是天一神移動方位的日子。為了來到這兒 ,我已橫渡了五次天一神的路徑,等一下或許會有人來看看也說不定。」 「到車內來?」 「嗯。」 「別嚇我了,晴明。」 「我不是在嚇你。」 「來的是鬼嗎?」 「不,來的雖不是鬼,不過也是鬼的一種。」 「那就是人嘍?」 「也不是人。不過,因為博雅是人,只要對方沒有特別的意圖,在博雅眼裡看來, 對方的外貌便是人,也會說人話。」 「來了以後會怎樣?」 「對方看不到我。」 「我呢?」 「大概能看得很清楚。」 「那我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做什麼?」 「我想,來人應該是土之弟的土精吧。」 「土精是什麼東西?」 「這很難說明,你就當成是土精好了。」 「然後呢?」 「對方可能會問你,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唔。」 「對方問你之後,你就這麼回答。」 「怎麼回答?」 「『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 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症狀非常有效的藥草……』」 「唔。」 「『是將名為茛石的野草曬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後,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 ,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裡發呆。』你就這樣回答。」 「這樣就可以了?」 「可以。」 「如果對方問我其它事呢?」 「不管對方問你什麼,你只要反覆說這些話就行了。」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 「可以。」晴明回應。 「好,我知道了。」博雅順從地點頭。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敲打牛車的聲音。 「晴明?」博雅小聲求救。 「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去做!」晴明叮囑。 之後,有人掀開垂簾,垂簾愛出現一位白髮老翁的臉。 「請問——」老翁開口,「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老翁果然問了晴明事先說過的問題。 博雅按捺住想望向晴明的衝動,回應:「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 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症狀非常有效的藥草……」博雅 正確地說出晴明交代的話。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喔?」老翁翻轉著骨溜溜的大眼珠,望著博雅。 「是將名為茛石的野草曬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後,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 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裡發呆……」 「是嗎……」老翁微微歪著頭。 「茛石啊……」老翁瞪視著博雅,「所以你的靈魂才會在這兒遊蕩?」 老翁的一雙大眼珠再度骨溜溜地轉。 「對了,今天似乎有人在天一神的路徑上橫渡了五次,該不會是你吧?」 「我喝了茛石的湯藥後,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迷迷糊糊的……」博雅 回應。 老翁撅起嘴,呼地向博雅吹出一口氣。一陣泥土味撲向博雅的臉。 「咦,不會飛走啊……」老翁微微露齒一下。 「還好只喝了三碗,要是喝了四碗,你就回不去了。既然我吹的氣仍不能讓你飛走 ,大概再過一個時辰,你的靈魂便可以回去了。」老翁說。 剛說畢,老翁便消失蹤影。 掀開的垂簾落下來,車內只剩博雅和晴明兩人。 三「晴明,太厲害了!」博雅說。 「什麼厲害?」 「我照你說的去做,對方真的走了。」 「當然啦。」 「那老翁是土精?」 「是一種類似土精的神。」 「可是,晴明,你真的太厲害了。」 「別高興得太早,還有回程呢。」 「回程啊……」博雅回道。 語畢,博雅嘴巴還留在那個「啊」的形狀上,卻突然豎直耳朵傾聽,因為牛車碾過 泥土石子所發出的細微聲響,再度迴響在座位下。 「喂,晴明——」博雅喚道。 「你也察覺到了?」晴明問。 「當然啦。」博雅回道。 如此一問一答之間,牛車繼續前進,最後停止不動。 「看來好像抵達目的地了。」晴明開口。 「到了?」 「這兒是六條大路西邊盡頭那一帶。」 「那是說,我們回到人間了?」 「不,還沒回去,我們還在陰態之內。」 「什麼是陰態?」 「你只要想成是非人劇住的世界便行了。」 「到底在哪裡?」 「尾張義孝的宅邸前。」 「尾張義笑?」 「是那娃兒妖物的父親……」 「什麼?」 「博雅,你聽好,我們現在要下車,一出車外,你絕不能開口說話。萬一不小心說 話了,很可能會喪失性命。如果你辦不到,就待在牛車內等我回來。」 「好不容易跟到這裡了,怎麼可以讓我待在牛車內?晴明,既然你叫我別開口,就 算野狗把我的腸子啃光光,我也不吭一聲。」博雅表情人心後,一副即使讓野狗啃光腸 子也不出聲的模樣。 「好。」 「走。」 與是博雅和晴明一起下了牛車。 下車一看,眼前是一棟大宅邸,中天掛著一輪上弦月,穿著十二單衣的女人恬靜地 站在黑牛前望著兩人。 「我們走了,綾女——」 晴明向女人打了招呼,名為綾女的女人文靜地行了禮。 四這兒宛如晴明宅邸的庭院,遍地雜草。每當風吹過,雜草便沙沙隨風擺動,比哦 次交頭接耳、顛來倒去。 與晴明宅邸不同的是,大門內只艦艇員,不見任何建築物。過去似乎會是建築物的 地方,只剩下幾根樹木燒焦了的木炭。 博雅走在庭院中,內心驚訝萬分。 明明在雜草叢中行走,卻不必費勁撥開雜草;踏步在雜草上,雜草也不偃仆,依然 在自己雙腳內隨風擺動。 看樣子,不知道是自己還是雜草,已化為空氣般的存在了。 走了一段路,帶路的晴明停住腳步。 不言而喻,連博雅也明白箇中原由。 前方暗處中,人影依稀可見。 那的確是人影。而且是兩個人。一男一女。 原來,那兩條人影的頭上都沒有頭顱。兩人雙手都捧著自己的頭顱,口中不斷重複 著漫無止境的對話。 「好恨啊……」 兩人三番五次反覆著同樣的話。 「就因為發現了那蟾蜍……」 「我們才變成這副模樣……」 「好恨啊……」 「如果不用竹子刺死……」 一是男人,另一是女人,聲音非常細小。 「那麼,多聞就可以活下來了……」 兩人手中的頭顱,吱噶吱噶地咬牙切齒。 看樣子,那個多聞是這兩個沒有頭顱的冤魂的孩子。 晴明一聲不響地站到兩人身邊。 「那是何時發生的事?」晴明問。 「喔!」 兩人同時出聲。 「大約一百年前的事。」 「是清和天皇在位的時代。」 兩人答道。 「是貞觀八年,應天門失火那年吧?」晴明又問。 「是啊。」 兩人怨氣滿腹地回道。 「正是那一年啊。」 兩人捧在手中的頭顱雙眼,潸然流下血淚。 「發生了什麼事?」晴明問。 「兒子多聞啊……」 「六歲的多聞啊……」 「在那地方發現一隻蟾蜍。」 「是只很大、很老的蟾蜍。」 「多聞用手中的竹子將那蟾蜍刺穿在地面。」 「我們事後才知道這件事。」 「那隻大蟾蜍沒死。」 「就那樣刺穿在地面掙扎。」 「到了晚上還在掙扎。」 「第二天中午還活著。」 「那是只可怕的蟾蜍。」 「蟾蜍本來就是一種怪獸,所以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到了晚上,刺穿在地面的蟾蜍會嚎啕大哭。」 「每次嚎啕大哭,蟾蜍四周便出現青色火焰。」 「火焰在燃燒啊。」 「好可怕。」 「每當蟾蜍哭泣、四周燃起青色火焰時,睡眠中的兒子多聞便會發高燒,痛苦呻吟 。」 「如果殺掉那蟾蜍,又怕蟾蜍作祟。」 「如果拔掉竹子讓那蟾蜍逃生,又怕恢復自由的蟾蜍會報復我們,實在左右為難… …」 「然後應天門失火了?」 「應天門垮下來了。」 「結果變成是我們的罪過。」 「有人說是我們下詛咒,讓應天門失火的。」 「有人在我們家院子看到那只刺穿在地面的蟾蜍,說蟾蜍不但仍活著,還會發光。 」 「那人到處宣揚我們家有會使妖術邪法的人。」 「說我們施行妖術燒掉應天門……」 「我們還來不及申辯,多聞便因發高燒而過世了。」 「噢!」 「悲傷啊!」 「因為太憤恨了,我們就殺死那只蟾蜍,再用火燒成灰。」 「多聞也燒成骨灰了。」 「我們將蟾蜍灰和多聞的骨灰埋在一起。」 「是啊,我們將蟾蜍灰和多聞的骨灰放在這麼大的罈子裡,在燒塌的應天門下,挖 掘了三尺深的洞,最後將罈子埋在那裡。」 「是的,埋在那裡。」 「三天後,我們就遭拘捕、斬首了。」 「三天後,我們的頭就變成這樣了。」 「事前早知道會有這種結局。」 「事前早已知道,才埋了多聞的骨灰和蟾蜍灰。」 「只要應天門還存在,骨灰就會作祟。」 「哈哈。」 「嘻嘻。」 兩人的笑聲揚起時,博雅一時不留神,歎道:「太淒慘了……」聲音雖低,卻口齒 清晰。 瞬間,兩人突然住嘴。 「是誰?」 兩人手中的頭顱怒目橫眉地望向博雅,臉幻化成惡鬼。 「快逃!博雅!」 這時,晴明已用力抓住博雅的手腕,拉著他準備逃遁。 「在那邊!」 「別讓他們逃走!」 博雅聽著背後傳來的叫喊,拔腿飛奔起來。 回頭一看,只見兩人在身後追趕,手上的頭顱形似惡鬼,步履如飛地緊追不捨。 博雅嚇得魂不附體。 「非常抱歉,晴明。」博雅握住腰上的長刀,「我設法抵擋他們,你先逃吧。」 「不用擔心。總之,快逃進牛車……」 仔細一看,牛車正在眼前。 「進去!博雅!」 兩人雙雙鑽進牛車內。牛車咯吱一聲,開始前進。 不知何時,四周又恢復成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博雅掀開垂簾望向後方,發現 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正追趕著牛車。 「怎麼辦?晴明——」 「我料想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才帶綾女來的。別擔心。」 說畢,晴明口中唸唸有詞。接著,在牛車前帶路的綾女像是由風刮起,飛舞在半空 。 妖魔鬼怪蜂擁而至,群集在綾女身上,狼吞虎嚥起來。 「趁現在快逃!」 就在妖魔鬼怪忙著吞噬綾女時,牛車逃回來了。 五博雅睜開眼睛,發現原來已身在晴明宅邸中。上方是晴明的臉,正俯視著博雅。 「綾女姑娘呢?」一爬起來,博雅立即問晴明。 「在那兒。」晴明回道。 隨著晴明的視線看過去,博雅發現了一座屏風。正是上面有女子畫像的那座。 但是,本來在屏風上的女子畫像卻整個脫落了。女子原本站立的地方,現在一片空 白,只剩下一道輪廓。 「這個?」 「正是綾女。」 「原來綾女是畫像……」博雅喃喃自語。 「沒錯。」晴明回道:「對了,博雅,怎樣?還有精神出門嗎?」 「有,去哪裡?」 「應天門。」 「當然去!」博雅回應。 當天晚上,晴明和博雅來到應天門。 黑不溜丟的夜色中,應天門像凝聚了更黑的暗影,聳立其中。 晴明手中的火把照得應天門鬼影幢幢,更令人不寒而慄。 「真恐怖。」博雅低道。 「博雅也會感到恐怖?」 「當然啦。」 「玄象琵琶那次,你不是爬到羅城門上了?」 「那時也很恐怖啊。」 「是嗎?」 「恐怖這種感覺,是沒辦法控制的,令人無可奈何啊。但既然身為武士,再害怕也 必須勇往直前,所以我才爬上羅城門。」博雅這麼辯解。 博雅手中拿著一把鋤頭。「大概是這一帶吧。」他用鋤頭敲著地面。 「應該是吧。」晴明回道。 「好。」博雅開始挖掘地面。 不久,應天門下三尺深的地洞中,果然出現了一個年代古老的罈子。 「挖到了!晴明。」 晴明伸出雙手,從地洞中取出沉甸甸的罈子。在這之前,火把已轉交到博雅手中。 年代古老的攤子,在亮光下鬼影搖曳。 「我要打開罈子了。」晴明說。 「不會有事吧?」博雅用力地咕嘟吞下一口唾液。 「應該不會有事。」 晴明打開壇蓋,冷不防從裡頭跳出一隻巨大蟾蜍,才一伸手,便輕鬆地抓住了。 蟾蜍扭動四肢,在晴明手中掙扎,還發出刺耳的叫聲。 「它有一雙人眼。」博雅說。 蟾蜍的眼睛的確不是蛙眼,而是人眼。 「丟掉算了!」 「不,這蟾蜍融合了人以及老蟾蜍的氣,是很難入手的希世之珍。」 「你打算怎麼辦?」 「將來可以當式神使喚。」晴明回答,又將罈子倒過來,從中撲簌簌掉落出類似骨 灰的白粉。 「我們回去吧,博雅——」晴明手中仍抓著蟾蜍。 回到宅邸後,晴明放蟾蜍到提庭院中。 「以後應天門不會再出現妖物了。」晴明說。 之後,果真如晴明所說,應天門不再出現妖物了。 END鬼戀闕紀行一最初看到那玩意兒的,是渾號為「赤髮犬麻呂」的盜賊。 犬麻呂是個約五十歲左右、鬢髮斑白的男人。本來是播磨國西雲寺的僧侶,某天因 手頭不濟,偷了寺廟內的純金本尊如來佛像,從此以後便淪為盜賊。 犬麻呂盜劫的手段狠毒,嗜殺成性,每次行盜裡時必定殺人滅口——先殺人,再於 空無一人的家中不慌不忙地搜刮值錢財物。然而,也有人因為躲在隱蔽處面僥倖死裡逃 生,這些人之中有人看過犬麻呂因沾上死者四濺的鮮血,滿頭滿臉血跡斑斑,從此以後 ,人們便稱他為赤髮。 當時,犬麻呂正氣喘吁吁地快步走在街上。 他本來潛進一家位於朱雀大路附近、梅小路內的油商行竊,不料,剛要潛進屋內, 竟然與半夜起床如廁的油商母子撞著了。犬麻呂用手中長刀殘殺了母子,一無所獲地逃 之夭夭。 一無所獲的原因,是他正要割斷孩子的喉嚨之際,孩子先一步發出悲鳴,驚醒了油 商家中其它人。 隨後,犬麻呂順著梅小路往東逃奔,奔到朱雀大路後,正往南飛步逃離現場。 ——夜晚。 時辰大約是亥時過半。 陰曆十四夜的皎皎明月,懸掛在半空正中。 犬麻呂光著腳,腳丫子啪答啪答地踩著自己在地面上的影子往前疾步。 再過幾天,就是神無月中旬。 腳下的地面很冰冷。 犬麻呂身上是破破爛爛的庶民布衣,下擺捲起塞進腰內,因此膝蓋以下都曝露在夜 風中。 雖然還不到結霜的程度,但對年紀已過五十的犬麻呂來說,寒風依然冷得刺骨。他 右手還握著血跡斑斑的長刀。 「啐!」犬麻呂窮極無聊地罵了一聲。 刺殺油商女人時,刀尖卡在胸骨上,無法一刀解決,只好抽出後再度刺進,因此多 花了點時間,來不及刺殺孩子。 一般說來,人遭遇到突發事件時,通常不會馬上發出尖叫。這是犬麻呂多年來的經 驗之談。 先殺掉一人,再趁著對方還未發出尖叫的剎那,再殺掉另一人。 然而,今晚刺殺那女人時失敗了,再度動刀時,孩子已經先叫了出來。 刀刃刺進孩子喉嚨時,尖叫聲雖立即停止,但那聲尖叫已足以驚醒其它仍在酣睡中 的家人。 犬麻呂畢竟已年過半百,動作沒辦法再如往昔那般迅速利落了。 「啐!」犬麻呂又罵了一聲,放慢腳步。 身後不見有人追趕。 犬麻呂邊走邊鬆開布衣下擺。 正當他打算把長刀收進刀鞘時,不自禁頓住腳步——並非因頓住腳步才能將長刀收 進刀鞘內,而是因為前方出現了奇怪的玩意兒。 那是個發著青光的玩意兒。亮光隱約朦朧,宛如天上灑落的月光凝固成一團青白亮 光。 「原來是牛車……」犬麻呂自言自語。 從朱雀大路南方——也就是羅城門的方向,一輛牛車面對著犬麻呂停在前方。 牛車前不見牛的身影,只有牛車車身。 牛車為什麼會停在這種地方?犬麻呂覺得很奇怪,卻隨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因 為,本以為停在前方的牛車竟然正往前行進,而且筆直地朝犬麻呂的方向行進。 嘎吱。 犬麻呂耳邊傳來細微聲響。是車軸的咿軋聲。 細微響聲伴隨著牛車,在黑暗中逐漸朝犬麻呂的方向逼近。 嘎吱……牛車的速度極為緩慢,難怪犬麻呂最初會以為牛車停頓在前方。 犬麻呂目瞪舌僵。 沒有牛拉曳牛車,為什麼牛車可以往前行進? 犬麻呂倒退了半步,又發現牛車左右各有一個隱約發光的人影。 牛車右側——對犬麻呂來說是左側,有個黑色人影。 牛車左側——對犬麻呂來說是右側,有個白色人影。 這實在太奇妙了。 明明是夜晚,那黑色人影和白色人影竟同樣清晰可見。兩個人影都隱隱約約浮泛在 黑暗中,宛如天上降落的月光籠罩在他們身上。 ——這肯定不是人間的玩意兒,犬麻呂暗忖。一定是妖魔鬼怪,否則沒有牛在拉的 牛車怎麼可能前進。 嘎吱……牛車與那兩個人影,像浮在半空中般緩緩而行,逐漸逼近犬麻呂。 由於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刻行竊,至今為止,犬麻呂也曾遇過幾次咄咄怪事,例如 昏黃燃燒的鬼火;不見人影卻在身後緊追不捨的腳步聲;在崩塌的大門下,自女人棄屍 頭上一根根拔下頭髮的老太婆;半夜在街上哭喊著遺失了眼珠的裸體孩子。 但今晚所遭遇的,卻比至今所見的任何一次還怪異。 然而,犬麻呂是個膽大包天的男人。 他深知無論對方是幽魂或狐狸鬼怪之類的,碰到這種場合,若是恐懼不安、怯頭怯 腦,反而會沒個好結果。 嘎吱……面向逐漸逼近的牛車,犬麻呂抬起剛剛往後退了半步的腳,跨向前方。 牛車與犬麻呂之間的距離,與最初相比,縮短了一半。 黑色人影是男人。是個身穿黑色布服的武士,右腰佩帶一把長刀,攸然往前邁步。 白色人影是穿著外出裝束的女人,身上是白色單衣,頭披罩褂,雙手在內側抓住衣 領支撐著罩褂。 女人也靜謐無聲地移動腳步,宛如在半空中飄舞。 不但聽不到這對男女的腳步聲,也聽不到牛車踩踏路面的聲音。 只能聽到細微的車軸咿軋聲。 嘎吱……當牛車終於來到眼前,犬麻呂掄起手上的長刀。 「你們要去哪裡?」犬麻呂低聲喝道。 如果是神通力弱的狐狸之類,光是聽這一喝,通常便會銷聲匿跡。 然而,對方卻沒有反應。 男人、女人、牛車,依然以同樣的速度攸然前進。 「你們要去哪裡?」犬麻呂右手高舉著長刀,再度問道。 「我們要到皇宮。」女人的聲音響起,聲音來自牛車內。 隨後有人輕巧掀開垂簾,牛車內出現了一位約二十七、八歲的美貌女子。 女子雙唇豐滿,明眸皓齒,身上穿著十二單衣。衣物大約熏過香,一陣馥郁香味傳 到犬麻呂的鼻尖。 女人立即放下垂簾,消失在牛車中。 犬麻呂的鼻尖還殘留著那陣馥香。 牛車已逼近眼前。空空的衡軛沒套住牛,就在眼前晃來晃去。 高舉著長刀、岔開雙腳、使勁站在原地的犬麻呂,這才發現衡軛上綁著令人駭然的 東西。 那是一束既黑又長的女人頭髮。 「哎呀!」犬麻呂驚叫一聲,用力翻滾到一旁。牛車肅靜地自犬麻呂身邊通過。 方才傳到犬麻呂鼻尖的芬芳香味,此時已變成一股腐臭味。 二(1) 源博雅抱著胳膊坐在走廊木板上——正是土御門小路上、安倍晴明宅邸中的走廊。 黃昏時刻,正在下雨。雨絲又細又軟,而且冰冷。 毛毛細雨濡濕了野草叢生的庭院。 這雨已連下了三天。 幾乎從未修整的庭院,映現在博雅眼前。 一個月前還飄蕩著甘美芳香的桂花,已經落盡。 庭院中繁茂的野草,也失去了盛夏時的油綠氣勢,發黃褪色地淋著雨絲。草叢中甚 至還有枯萎變色的野草。 在這些野草之間,可以看到紫色的龍膽和桔梗。 不知何處似乎開了菊花,明明是雨天,卻偶爾會隨風飄來陣陣菊花香。 博雅左側擱著朱鞘長刀,右側則有個高佻、端麗的男人,同樣坐在走廊觀看著庭院 。這個男人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博雅坐如盤石,抬頭挺胸、端端正正;晴明則隨意坐著,右肘擱在右膝上,右手頂 著下巴。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素陶盤子,盤上盛著蘑菇。數種蘑菇混雜在一 起,皆已用火烤過。 盤子邊緣另有烤味噌,是用來蘸蘑菇的,兩人時而分享蘸著味噌的蘑菇。 蘑菇是下酒菜,盛蘑菇的盤子一旁則放著酒瓶和兩隻酒杯。 略大的酒瓶內,剩下不到半滿的酒。 大約在一個時辰前,博雅一如往常,單獨一人提著一籃蘑菇,乍然出現在這宅邸。 稀罕的是,晴明竟親自出來迎客。 那時,博雅問道:「喂,你真的是晴明吧?」 「那還用說。」晴明笑著回答。 「平常你們家出來迎客的,不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就是老鼠之類的,所以就算 是一個外貌跟晴明一樣的人出來迎客,我也無法立即相信你就是晴明啊。」 「是晴明啦。」 晴明說畢,博雅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沒想到晴明咯咯低聲笑了一聲。 「怎麼了?晴明——」 「博雅啊,既然你滿腹狐疑,但只要有個外貌是晴明的人自稱為晴明,你就深信不 疑了?」 「難道你不是晴明?」 「我幾時說過我不是晴明?」 「哎,愈說愈糊塗了,晴明呀——」博雅接著說,「不知是哪時,有一次也是你親 自出來迎客,老實說,那時我也感覺很可能受騙了。反正跟你這種喜歡把事情變得複雜 的人拌嘴,實在很累啊。總之,讓我先進去再說吧。」 說畢,博雅便擅自進門,直接步向走廊。 來到走廊上一看,本來應該在博雅身後的晴明,竟然橫躺在走廊地板上。支著右肘 托著臉頰的晴明,面帶微笑望著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然在這裡。」博雅才說完,橫躺在地板上的晴明隨即浮上半空,然 後隨風吹送一般,飄舞到雨中的庭院。 一飄出庭院,晴明的身體便掉落在草叢上。雨滴打在晴明身上,眨眼間,晴明開始 縮小。 「喔……」博雅叫出聲時,草叢上只剩下一張剪成人形、任憑雨滴擊打的紙。 「怎樣?博雅!」後方響起呼喚聲。 博雅回轉頭:「晴明——」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站在後方,宛如女人的紅唇上浮著笑容。 「真正的晴明果然是我吧?」晴明說。 「誰知道?」博雅說畢,盤腿坐了下來。接著,博雅將手中的竹籃順手擱在身邊。 「喔,是蘑菇?」晴明也盤腿坐下,探頭看竹籃內的東西。 「本來想拿這個當下酒菜,跟你對飲一杯,不過算了,我要帶回去。」 「為什麼?」 「因為我生氣了。」 「別氣,博雅。這樣好了,我親自去烤蘑菇向你賠罪。」說著,晴明伸手提起竹籃 。 「等一下,你沒必要親自去烤蘑菇啊,和往常一樣,叫那些式神去烤不就行了?」 「沒關係。」 「我說生氣了是騙你的,只是想讓你傷一下腦筋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實人。別在意,我這就去烤。」說罷,晴明提著竹籃站起來。 「喂,晴明——」博雅想叫住晴明時,晴明已經走出去了。 蘑菇來了。 晴明雙手端著盤子,上面盛著烤好的蘑菇,香氣四溢。另一手垂著,指間夾著酒瓶 和兩隻酒杯。 「太不好意思了,晴明。」博雅覺得過意不去。 「喝酒吧。」 兩人便觀賞著煙雨中的庭院,一杯復一杯地對酌起來。 從這時開始,兩人之間幾乎全無對話。 「唔。」 只在為彼此斟酒時,互相低道一聲而已。 黃昏時刻,除了偶爾傳來打在草叢和樹葉的雨聲以外,煙雨中的庭院靜謐無聲。 庭院已是晚秋顏色。 「晴明……」博雅猝然開口。 「什麼事?」 「從這兒這樣觀望你的庭院,不知怎麼回事,最近我開始感覺這樣的庭院其實也不 錯……」 「是嗎?」 「與其說是沒人整理、荒蕪得不像話,我卻覺得不是如此,似乎在別的意境在。」 博雅觀著庭院說道。 這是野草叢生的庭院,完全無人整理,聽其自生自滅。猶如剪貼了附近一塊荒山野 地,再隨意擱置在這座庭院中。 「實在很不可思議。」博雅歎道。 「什麼地方不可思議?」 二(2) 「這庭院不管是春、夏、秋季,看上去都好像只有一片野草,但其實每個季節都不 一樣。每個季節都有其各自顯目的花草和不起眼的花草。就說胡枝子吧,因為花都落了 ,所以現在無法馬上找到胡枝子到底長在哪裡,可是卻能看到至今為止一直不知道躲在 哪裡的桔梗和龍膽……」 「是嗎?」 「所以我才說不能用荒蕪來形容這庭院。可是,雖說與荒蕪的意思不同,老實說, 我又覺得這庭院和往常一樣,一點變化都沒有。所以……」 「所以感覺很不可思議?」 「嗯。」博雅老實的點頭,「看來一樣,其實卻不一樣;看來不一樣,其實卻又一 樣。而且不管是一樣還是不一樣,我總覺得這世上所有景象,很可能與生便具有既一樣 、又不一樣的特性。」 「太厲害了,博雅。」睛明說道。 「厲害?」 「你現在說的,正和咒的本源道理有關。」 「又是咒?」 「唔。」 「晴明,我好不容易才覺得似乎理解了一些東西,你不要又鬼扯些莫名其妙的道理 ,令我再度昏頭昏腦。」博雅說畢,舉杯飲酒。 晴明一反常態,噤口不語,只望著博雅。 博雅擱下飲盡的酒杯。驀地,他察覺到晴明的視線,姑且和晴明相視了一眼,隨即 移開視線又望向庭院。 「對了,晴明,那件事你聽說了嗎?」博雅問道。 「什麼事?」 「赤髮犬麻呂束手就縛了。」 「捉到他了?」 「嗯,昨天。」 「喔。」 「赤髮犬麻呂在四天前夜晚闖入一家油商,殺了那家油商的一對母子,結果什麼也 沒偷到便逃走了。本來大家以為他一定早就逃離京城,沒想到官方竟在京城內捉拿到他 。」 「京城哪裡?」 「據說是在西京極的十字路口捉拿到的,當時他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在街上遊蕩 。手中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長刀,身上的衣服也沾滿了血跡,結果就那樣落網了。」 「原來如此。」 「本來兩天前就接到通報了。有人通報說,一個長得很像犬麻呂的田舍,手中握著 一把沾有血跡的長刀在街上遊蕩。大家起初都不相信,後來才知道是事實,昨天早上才 真的逮捕到犬麻呂。」 「那不是很好嗎?」 「很好是很好,不過犬麻呂好像遭鬼附身了。」 「鬼?」 「聽說他自從闖入油商那晚以來,便不吃不喝,在竺上徘徊遊蕩。官方派人去捉拿 他時,他甚至不加抵抗就束手就縛。」 「是嗎?遭鬼附身又是怎麼回事?」 「他在牢中不斷囈語,說的都是跟你說的咒一樣莫名其妙的夢話。將他的夢話拼湊 起來,才知道他從油商那兒逃走的途中,似乎在朱雀大路撞鬼了。」 「鬼?」 「是乘牛車的鬼。」 博雅向晴明說明了拼湊犬麻呂的夢話後,所得知的大致內容。 「那女鬼真的說要到皇宮去?」 「聽說是這樣。」 「結果呢?來了沒有?」 「不來。我在皇宮沒聽人提起過這事。」 「有趣。」 「還有,那牛車聽說最後消失了。」 「消失了?」 「那牛車經過犬麻呂身邊,行進到八條大路時就消失了。」 「犬麻呂看到了?」 「好像是,他在後方一直看著牛車行走,牛車走到朱雀大路和八條大路的十字路口 時,突然消失了。」 「犬麻呂呢?」 「死了。」 「死了?」 「嗯,昨晚死了。」 「被捕當天晚上就死了?」 「對,遭到官方逮捕時,他就在發高燒了,全身燒得好像一團火。到了晚上,病情 更加嚴重,最後聽說他一邊連連喊冷、一邊不停發抖而死掉的。」 「太可怕了。」 「還有啊,晴明……」 「還有什麼?」 「聽說有關那牛車的事,犬麻呂好像沒有說謊。」 「為什麼?」 「老實說,其實還有另一個人也看到了那牛車。」 「誰看到了?」 「我有個朋友叫籐原成平,是位公卿,這傢伙貪逐女色,到處金屋藏嬌,時常到女 人的居所過夜。正是這傢伙看到了那牛車。」博雅低聲說明。 「是嗎?」 「他在三天前的夜晚看到了。」 「三天前,那不正是犬麻呂闖入油商家的第二天晚上嗎?」 「嗯。」 「然後呢?」 「成平有個女人住在西京極,那晚他打算前往女人居所,結果在途中看到了牛車。 」 「唔。」 「時刻大約在亥時左右。地點是朱雀大路與七條大路的十字路口。」博雅的身子微 微前傾。 「亥時啊,那已經相當晚了。」 「他為了寫和歌給另一個女人,而耽誤了時間。」 「另一個女人?」 「那天他不小心同時送出兩封信給兩面三刀個女人,說他當晚要過去,只好再寫一 封信及和歌給其中一個女人,告訴對方要取消約會。」 「真辛苦。」 「那天晚上,成平驅車在朱雀大路上趕路,經過七條大路時,就看到了那輛沒有牛 牽引的牛車。」博雅開始詳細述說。 據說,起初是牛車旁的三名隨從發現到那牛車。 那天剛好是雨季開始的第一晚,大氣中煙雨霏霏。月亮躲在雲端裡,看不到月光, 黑得像是被人遮住了眼睛,看不見四周。 隨從手中各自舉著燈火,一行人正在趕路時,突然發現前方羅城門方向有一亮光, 逐漸挨近。 那亮光朦朧昏暗。 嘎吱……牛車車軸的咿軋聲傳了過來。 明明不見有人舉著燈火,為什麼會發出那種亮光? 逐漸挨近的是一輛牛車,但衡軛前沒有牛。雖然沒有牛牽引,牛車卻步步挨近。 牛車左右各有個身穿黑色布衣的男人,和身穿白色單衣、頭上披著白色罩褂的女人 。兩人與牛車同時朝著成平的方向走來。 「太詭異了……」 聽了隨從的報告,成平掀開垂簾往外探看後自言自語。 牛車終於近在咫尺。 「成平大人,這可能是妖魔鬼怪,請盡快逃離!」隨從剛說畢,牽引著成平牛車的 牛突然暴跳起來。牛頭猛勁撥甩,想避開前方逃往一旁。 力量其大的牛搖晃著整輛牛車,折斷了一要衡軛,牛車於是翻倒在地上。結果,牛 掙脫了衡軛的束縛,飛奔而逃。 隨從三人中,有兩面三刀人哇哇大叫地跟在年後,一起逃之夭夭了。 成平從翻倒在地上的牛車中爬了出來。地面因雨水而泥濘不堪,成平也全身沾滿了 淤泥。 隨從之一在逃跑之際拋出手中火把,火把落在牛車上,點燃了垂簾,成平的牛車冒 出火舌,開始燃燒起來。 慢條斯理前進到成平眼前的那牛車,停了下來。接著牛車內傳出女人的聲音。 「麻煩請你讓路好嗎?」女人的聲音清澈響亮。 然而,成平卻動彈不得,原來早已嚇得手麻腳軟。 「這麼晚了,你一個女人要去哪裡?」成平無法逃開,鼓起勇氣問。 語畢,有人掀開牛車垂簾,垂簾後出現一張女人的臉,肌膚皎潔得令人目不轉睛。 女人文靜地張開雙唇。 「我想到皇宮去。」女人那豐滿的嘴唇如此說道。 一陣甘美香味飄到成平鼻尖。 女人身上穿著華麗的十二單衣。 可是,成平依然動彈不得。因為,就在成平想移動身軀時,突然看到了綁在牛車衡 軛上的東西。 那是一束既黑又長的女人長髮,長髮綁在牛車衡軛上。 成平看到了那束長髮,再度嚇得手腳不能動彈。 「那……那是……」 成平口中雖然發出了聲音,卻因為過於恐懼,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女人說話時的文 靜態度和明艷動人的外貌,更令成平膽戰心驚。 「我要花七天參謁皇宮,現在正在途中。」女人說話時,牛車兩的男女均默不作聲 。 這時,在一旁靜觀的成平隨從之一,從腰間拔出長刀。 「啊呀!」隨從閉上眼睛,全身顫抖地揮舞長刀,砍向牛車。 垂簾裂開,長刀切進牛車內。 「喀嚓!」牛車內傳出聲響。 原來是女人用牙齒咬住切進垂簾內的刀刃。不,這時的女人,已經不再是普通女人 了。 女人身上依然是十二單衣,但她已化為赤目獠牙的厲鬼。 吼!一旁身穿白色單衣、頭上披著罩褂的女人發出一聲狂嗥。眨眼間,女人四肢趴 在地上,頭上的罩褂脫落。女人的臉變成一隻白狗。 另一旁穿著黑色布服的男人,容貌也變成一隻黑狗。 兩隻狗當下就撲到揮舞長刀的隨從身上,不但咬斷隨從的頭顱,也肢解了手腳。 之後,兩隻狗將隨從的軀體連皮帶骨吃個淨光。 成平趁這時候,連滾帶爬地逃離現場。 屁股後傳來喀哩喀哩、咕嚓咕嚓的聲音,是那兩隻狗正啃咬隨從軀體的骨頭少肉塊 。成平覺得汗毛直豎。過一會兒,兩隻狗又恢復原本的男女樣貌,並列在牛車兩旁。 嘎吱……牛車又開始行進。 當牛車越過在地面匍匐的成平,跨進就在成平鼻尖前的七條大路十字路口時,牛車 和兩個男女都在成平眼前全部消失了。 三「後來呢?」晴明問博雅。 「成平待在家中,因發高燒而臥病在床。」博雅抱著胳膊回道。 「大概是受到瘴氣侵襲了。」 「瘴氣?」 「嗯,和犬麻呂一樣,都是受到瘴氣侵襲而導致死亡。」 「成平也會死嗎?」 「不,應該不會。犬麻呂那時不是剛殺了兩個人,身上還沾著血跡嗎?」 「是啊。」 「犬麻呂當時的狀態特別容易遭到瘴氣侵襲,但成平並非如此,只要休養五天便沒 事了。」晴明說畢,拿起酒瓶往自己的空杯裡斟酒。 「那女人說她要到皇宮?」 「嗯。」 「她還說要花七天時間吧。」晴明自言自語,再舉起酒杯喝下杯中酒。「實在有趣 。」 「有趣嗎?我倒是很傷腦筋。」 「傷什麼腦筋?」 「不知道該不該向皇上報告這件事。」 「原來如此。如果皇上知道了這件事,應該多少也會傳到我這兒。可是皇上沒派人 來我這兒商討任何事,這表示你和成平都還沒向皇上報告吧。」 「嗯。」 「果然如此。」 「昨天成平請我到他家,我才第一次聽到這件事,他找我商量該怎麼解決。所以目 前只有我知道這件事。」 「你打算怎麼辦?」 「就是不知怎麼辦,才來找你商量的嘛。犬麻呂所說的夢話,大概已經傳進皇上耳 裡了,但皇上卻還沒派人來請你進宮,這表示皇上不怎麼在意那些夢話。不過,要是皇 上知道連皇宮內的公卿也遇見同一女鬼,而且還為此犧牲了一名隨從,恐怕會坐立不安 吧?」 「成平為什麼不向皇上報告呢?」 「是呀,問題就出在這裡。晴明,我剛剛不是說過成平那傢伙貪逐女色嗎?」 「唔。」 「成平那傢伙,當晚他為了去女人那兒,向皇上撒了謊。」 「那晚正好是十五滿月夜。你也知道那晚在清涼殿舉行了小小的賞月吟歌會吧?」 「喔。」 「若是看不到月亮也就算了,大家還是可以在和歌中描述躲在雲端的月亮,而當晚 成平也答應要參加那場吟歌會。」 「原來如此。」 「可是成平那傢伙居然忘得一乾二淨,跟女人約好當晚去幽會。」 「原來他選擇了女人……」 「成平那傢伙還寫了一兩首風趣的和歌,說他因為急病而無法參加吟歌會,並用一 把鏡子比作月亮,派使者將和歌與鏡子送到清涼殿。」 「唔。」 「『今晚有雲,月亮躲在雲端,使得好不容易盼到的吟歌會無法舉行。因此臣便出 門到雲端上取月。雖然順利得到月亮,卻因吹了太久天上的冷風,所以突然發起高燒。 今晚臣無法出席吟歌會,所以奉上得手的月亮……』和歌的內容大致是這樣。」 「然後他動身到女人居所,在途中遇見了女鬼?」 「你總算理解了吧?晴明,如果向皇上報告女鬼的事,皇上便會知道他撒了謊,因 為成平才找我商量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 「晴明啊,你說該怎麼辦?」博雅問道。 「該怎麼辦……我現在也說不出來,要先親眼看看那牛車才知道。」 「你要看?看牛車?」 「明天晚上如何?」 「明天晚上看得到牛車?」 「明天晚上亥時左右,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路的十字路口,應該可以看到那輛牛車 。」 「你怎麼知道?」 「那女人不是說要花上七天到皇宮嗎?」 「是啊。」 「第一天晚上是八條大路,第二天晚上是七條大路吧?」 「……」 「我是說牛車消失的地方。」 「喔!」 「消失之前,牛車一直順著朱雀大路往皇宮方向前進吧?」 「嗯。」 「以此類推,第三天應該是六條大路,第四天是五條大路,今晚是第五天,應該是 四條大路吧?要是有人偶然看到了那牛車,我的猜測便會更確定了。」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可是,晴明啊,從朱雀大路的羅城門到皇宮的朱雀門這一 段路,那牛車可以只花一天就一口氣抵達呀!」 「對方大概也有種種不方便的地方吧。」 「這樣說來,晴明,如果不理對方的話,後天——也就是第七天晚上,牛車便會抵 達皇宮的朱雀門羅?」 「應該是的。」 晴明說畢,博雅更加用力地抱著胳膊凝視著庭院。 「事情變得很棘手。」博雅凝視著庭院愈來愈濃的夜色,自言自語道。 「所以才找你明天去看啊。」 「看牛車?」 「亥時之前,我們只要躲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路的十字路口附近就行了。」 「這樣便可以解決問題嗎?」 「看了再說。如果是太惡劣的鬼,只能向皇上報告一切,請後上暫時迴避一下,要 不然,就得準備特殊咒術了。」 「反正這方面是你的專長,就交給你辦了。老實說,我還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麼事?」 「想請你幫我解釋一樣東西。」 「解釋?」 「老實說,我收到一封女人的信——不,是一首和歌。」 「和歌!博雅,你是說有女人送和歌?」 「是啊,收是收到了,可是我對這方面完全不懂。」 「你不懂和歌?」 「和歌跟你的咒一樣,太複雜了。」博雅回道。 晴明只是報以微笑。 身強力壯的博雅一副木頭人模樣,臉上流露出對和歌一竅不通的表情,坐在那兒。 然而一旦讓這男人彈起琵琶,又會用撥子彈奏出判若兩人的音色。 「我實在不懂和歌的雅致。」博雅自言自語。 「什麼時候收到的?」 「喔,我記得很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那天我捧著皇上抄寫的《般若經》,打算 往東寺獻納。才剛離開清涼殿,徙步正要通過承明門時,有個大概七、八歲的女童,突 然從紫宸殿前那株櫻花樹下跑出來,塞給我一封信。而且,晴明呀,那封信上還附了龍 膽花……」 「是嗎?是嗎?呵呵……」晴明望著博雅,愉快地微笑。博雅則意識到晴明的視線 ,故意板著臉,假裝不在意。 「我低頭看了一眼信和龍膽花後,抬起臉來,那女童已不知去向了。」 「哦。」 「那女童不可能單獨出現在那種地方,大概是跟隨哪位王公貴戚小姐進宮朝賀的吧 。那時,我打開信看,才知道是和歌。」 「先讓我看一下那首和歌。」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從懷裡掏出信箋,並將信箋遞給晴明。 信箋上寫著一首和歌,是女人的字跡。 「啊哈,原來如此。」晴明邊看和歌邊點頭。 「什麼意思?什麼原來如此?」 「你是不是對哪個女人太冷淡了?」 「冷淡?沒有啊!只有女人不理我,我可從來沒冷淡過女人。」博雅面紅耳赤地反 駁,「晴明啊,你快說,那上面到底寫些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 「就是看不懂才問你呀。我對這方面真的完全一竅不通。利用複雜的和歌傳達彼此 心意,這種文雅的玩意兒我根本學不來。喜歡的話,直接說喜歡、牽著對方的手,不是 更簡單?晴明啊,你別賣關子了,快幫我解釋一下和歌的意思嘛——」博雅更加漲紅了 臉。 晴明看熱鬧般地望著博雅。 「這個啊,是向無情男人抒發內心怨氣的女歌……」 「太厲害了,晴明,你怎麼知道是這個意思?」 「這是在對一個偶爾才來幽會的男人發怒……」 「換句話說,是在鬧彆扭?」 「嗯,不錯。」 「可是,你怎麼知道?」 「別急,你聽我說,男人通常都乘車到女人的住居幽會,有些人讓隨從拉曳車子, 不過這首和歌裡的車子是讓牛拉曳的。也就是說,交通工具是牛車,將車子架在牛身上 、讓牛拉曳。」 「這又怎麼了?」 「因此這首和歌,是以牛拉曳車子來比喻女人的內心懸著憂鬱,是在向男人抱怨啦 。」 「原來如此!」博雅拉高了聲音。 「而且這首和歌裡頭,還親切地提供了跟謎底有關的暗示……」 「謎底?」 「是啊,你看,她下一句寫著『不料車復系他意』,既然對方已明顯地告訴你另有 他意,這暗示當然就是上一句的『牛』。『牛』不是與『憂』同音嘛,這樣還看不懂的 話……」 晴明說到這兒便頓住了。 「看不懂的話又會怎樣?晴明——」 「不會怎樣,看不懂才像是你的作風,看懂了才怪。」 「你在嘲笑我?」 「不,我是說,我正是喜歡這樣的博雅。這樣的博雅才像是博雅……」 「唔,唔。」博雅似乎無法完全心服,似懂非民生地點了頭。 「話說回來,博雅啊,你真的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不知道。」博雅斬釘截鐵地回道,「雖然不知道,不過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剛剛聽你解說和歌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收到這首和歌那天,正是那輛沒有 牛拉曳的牛車出現那天……」 「說得也是。」 「兩者之間好像有關係,又好像無關……」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信箋上所附的龍膽花,很可能暗喻著什麼難言之隱吧?」 「龍膽花……」 「總之,明晚我們一起去看那牛車吧。」 「要去嗎?」 「去。」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四雲朵在移動。 是烏雲。 月亮則在烏雲中時隱時現。 疾風攪動著天空。 烏雲覆蓋了大半夜空。烏雲間裂縫處處,從雲縫中望上去的夜空,星斗透明得令人 嗟呀。 移動的雲朵不時將月亮吞噬,又將月亮噴吐出來。 月亮看似在天空奔馳。 每當月亮從雲端出現,遮蔽著晴明和博雅的山毛櫸,便會在地上畫出濃厚的陰影。 時刻恰是亥時。 晴明和博雅躲在山毛櫸樹後,靜待牛車出現。 他們身在朱雀大路與三條大路的十字路口附近、面對羅城門方向,離十字路口有一 點距離的朱雀大路右側。 背對著朱雀院的高大圍牆,晴明和博雅都望向馬路。 博雅左腰佩帶著長刀,腳履鹿皮靴,身著寬袍,左手持弓箭。一副準備交戰的模樣 。 晴明卻依然隨意地穿著平常穿慣了、方便行動的白色狩衣,身上也沒佩帶任何長刀 。 四周靜謐無聲。 看不到任何人影,只看得到宅邸和圍牆漆黑一團的陰影。別說燈火了,連老鼠跳竄 的聲音都聽不到。 耳邊傳來的僅有頭上隨風騷動的山毛櫸樹葉聲。 剛落地的樹葉在腳底下沙沙地任由疾風吹走。 「晴明,牛車真的會出現嗎?」博雅問道。 「應該會吧。」晴明回應,「自古以來,路與路的交岔口——也就是十字路口—— 通常是魔物的通道。牛車自十字路口出現,又消失在十字路口,其實一點都不奇怪。」 「是嗎?」博雅回道,兩人再度默不作聲。 時間在無言中流逝。 突然——嘎吱……低沉的聲音響起。 是低悶的車軸咿軋聲。 與晴明兩肩相觸的博雅,全身僵硬起來。 博雅左手緊緊握住長刀刀鞘。 「來了!」晴明說。 果然如晴明所言,自羅城門方向出現一團朦朧的青白亮光,逐漸挨近。是一輛牛車 。雖然沒有牛在拉曳,但牛車還是步步往前行進。 果如其言,牛車左右有一對男女與牛車齊步行走,男人右腰佩帶著一把長刀。 牛車順著朱雀大路逐漸緩步逼近。 「喂,晴明啊,那男人是不是左撇子?」晴明突然開口。 「為什麼?」 「他把長刀佩在右腰上。」 博雅剛說畢,啪的一聲,晴明在博雅肩上拍了一掌。 「好厲害!博雅。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晴明很難得地發出雖低沉卻喜不 自禁的聲音。 「怎麼了?晴明?」 「沒什麼,不過托你的福,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麼事?」博雅還未說完,便被晴明低低噓了一聲打斷。 晴明望著牛車。 牛車停在離三條大路還有些距離的朱雀大路上,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兩人都清楚看到綁在衡軛上的烏黑長髮。 ——怎麼了? 兩人正在奇怪,牛車垂簾內傳出清澈的女人聲音。 「是誰躲在那裡?」聲音問道。 「她發現我……」博雅才低聲問,晴明趕忙伸手掩住博雅嘴巴。 「只要不回答對方的問話、不大聲叫喊,對方決不會發現我們。我在樹的四周已布 下結界。」 可是……博雅用疑問的眼神回望晴明。 「她說的不是我們。」晴明在博雅耳邊竊竊私語。 說時遲,那時快。冷不防傳來撕裂大氣的尖銳聲。 咻!一支箭奔馳在夜氣中,貫穿了牛車垂簾。 「哎呀!」垂簾內傳出女人的尖叫。 牛車左右的男女怒目橫眉地凝視著箭飛過來的方向。 兩個渾身抖了抖,彎腰弓背趴了下來,頓時化身為狗。兩隻狗輕快地跳到牛車上, 同時鑽進垂簾內。 從三條大路陰暗處跳出幾個人影,包圍住牛車。 人影手中都握著長刀。 長刀在黑暗中反射著月光,銀光閃閃。 「幹掉了?」人影之一低聲問道,奔向牛車。 稍後,又出現兩個男人。其中一人的手中舉著亮晃晃的火把,另一個則腳步踉蹌。 這兩人並立在剛剛問話的那男人身邊。 「火!放火!」腳步踉蹌的男人下令道。眾人中只有這男人手中空無一物。 「成平——」博雅低道。 原來那男人是成平。 成平兩腿發軟地站在牛車旁,瞪視著牛車。 舉著火把的男人伸手點燃了牛車垂簾。 垂簾熊熊燃燒起來。 就在這時,火焰中突然伸出粗壯、毛茸茸的巨大青色手臂。 「啊!」成平大叫了一聲。 巨大手臂一把抓住成平,鉤爪深深插進成平的喉嚨和胸部,當下便把成平拉進正在 燃燒的牛車內。 嘎吱……牛車又開始前進。 「成平大人!」 眾人異口同聲呼喚著成平,並揮舞長刀砍向牛車,但刀刃屢次反彈回來。 也有人拉住牛車不讓牛車前進,不過牛車依然往前移動,朝著三條大路的十字路口 緩緩而行。 「成平!」博雅大叫,從樹陰下跑出去。 晴明尾追在後。 「痛呀!」 著火的垂簾內傳出成平的哀叫。 也傳出喀哩喀哩咬骨頭的聲音。 妖物在牛車內活生生地啖噬了成平。 晴明和博雅趕上牛車時,牛車已經跨進三條大路十字路口中央。 然後牛車連火一起消失了。 牛車消失後,三條大路與朱雀大路的正中央,只剩下沒有頭顱的成平軀體。 「成平……」博雅喃喃自語。 映照著半空射下來的月光,成本那血淋淋的屍體在博雅腳邊閃閃發光。 五分明懸牛拉曳吾不料車復系他意晴明坐在走廊,膝蓋前攤放著博雅收到的那封和 歌信箋。 隔著信箋,博雅坐在晴明對面。 晚秋陽光照射在庭院中。 連續幾天冰冷的秋雨,令庭院的顏色面目一新。 深濃的秋色已經接近尾聲,庭院正在等待初霜降臨。 「晴明啊,就是今晚呀——」博雅愁容滿面地說。 晴明似乎在思考某件事,心不在焉地時而看看信箋,時而望向庭院。 「我今天來的目的,正如剛才所說。」博雅繼續說道。 原來昨晚有關成平的行動與牛車的事,終於傳到皇上耳裡。 「成平那傢伙,這件事只要交給我倆去辦就行了,他原本可以乖乖在家睡覺的,沒 想到竟然自己帶了手下想去斬妖除怪,結果不但沒達到目的,反倒讓妖物咬死了……」 博雅喃喃自語。 因而,今天早上,皇上召喚了博雅和成平的手下,盤問追究事情的根由與底細。 皇上本來也想召喚晴明,可是只有晴明一人形蹤不明。皇上幾次派出使者到晴明宅 邸,但每次晴明都好像不在家。 於是皇上另外派了博雅過來,猜想博雅或許能夠找到晴明。 既然晴明不在家,不管派誰來應該都不在家才對。待博雅來到晴明宅邸,出乎意料 地竟發現晴明在家。 「原來你在家!」博雅問晴明。 「在啊。我一直都在查資料。使者來的時候,我也知道,只是嫌麻煩就沒理他們。 」 「查什麼資料?」 「我在查一些有關鏡子的資料。」 「鏡子?」 「嗯。」 「鏡子怎麼了?」 「鏡子的事已經查完了,我現在最傷腦筋的是皇上的事。」 「皇上?」 「是啊。雖然知道一定跟女人有關……」晴明說畢,抱著手臂沉思起來。 博雅來到晴明宅邸後,晴明只回答了上述幾句,之後便一直閉口無言。 無論博雅說些什麼,晴明只是眺望著庭院,漫不經心地點頭。 「原來如此——」,晴明總算開口了,「你是說,你們今晚打算在朱雀門等那輛牛 車出現? 「是啊,除了我和二十多個身手矯捷的人之外,還有五名和尚。」 「和尚?」 「從東寺叫來的和尚。聽說要讓他們施展降伏魔靈的咒術,已經開始準備了。」 「哈哈。」 「和尚的咒術不靈驗嗎?」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咒術不靈驗,而是恐怕很難成功。再說,不把這件事的原因 究查出來,不是不好玩嗎?」 「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呀!是今晚的事!」 「我知道。」 「現在哪有時間去查原因?」 「不過,也許查得出來。」 「可以?這話怎說?」 「去問啊。」 「問誰?」 「問皇上。」 「可是皇上說過,他想不起到底是什麼原因……」 「你向皇上報告那首和歌的事了?」 「還沒有。」 「那你幫我傳話給那男人。」 「哪個男人?」 「皇上啊。」 「渾蛋!晴明,你竟然稱呼皇上為那男人……」博雅目瞪口呆。 「晴明,你聽好,除了我以外,你絕不能在別人面前稱呼皇上為『那男人』。」 「就是在你面前,我才這樣稱呼的嘛。」晴明邊說邊拾起膝蓋前的和歌信箋,「回 去的時候,你順便在庭院摘一朵龍膽花,和這首和歌一起交給皇上。再向他說,這首和 歌其實是送給皇上的。」 「送給皇上的?」 「沒錯,對方送錯人了,對方把你誤認為皇上了。」 「為什麼?」 「事後再向你解釋。這樣一來便可以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大概可以吧……」 「我完全搞不懂。」 「我也不懂,不過皇上應該懂。皇上可能會向你問東問西,那時你就將所知的一切 通通講出來,不用隱瞞任何事。」 「唔……」博雅如墮五里霧中。 「如果皇上理解了這首和歌的意思——你聽好,這才是重要的地方——你就向皇上 說,晴明想要一撮皇上的頭髮,請皇上原諒晴明的冒瀆。如果皇上點頭答應,你就當場 收下皇下的頭髮,並對他說……」 「說什麼?」 「『有關這件事,臣博雅和安倍晴明會處理得功德圓滿,所以請皇上下令,讓朱雀 門前的人通通避開。』」 「什麼?」 「換句話說,今晚除了我和你,叫其它人都回去。」 「皇上肯聽我的話嗎?」 「如果皇上肯剪下頭髮,表示他願意聽你的話。因為這也表示皇上信任了我。」 「如果皇上不肯賜發呢?」 「到時候我還有其它辦法。總之,這法子應該行得通,萬一不行,你就派使者過來 一趟,要不然就叫人在戾橋附近喃喃自語『不行,不行』,我就知道了。行不通時,我 會親自進宮去。一切順利的話,你就不用派人過來了,今晚亥時,我們在朱雀門前見吧 。」 「那你現在打算幹什麼?」 「睡覺。」晴明短短答了一句。 「老實說,我為了查這件事,查到很多跟鏡子有關的有趣資料,連與這件事無關的 古鏡也查得興味盎然,一直查到剛剛你來。所以從昨晚開始,我幾乎都沒睡覺。」 博雅捧著和歌信箋與龍膽花,步出晴明宅邸。 六皎皎月光照射在朱雀門前。亥時過後,晴明才出現。 「晴明,你來得太晚了。」博雅說。 博雅全副武裝,腰佩朱鞘長刀,手上還拿著一把弓。 「抱歉,睡過頭了。」 「我正擔心萬一你不來,我該怎麼對付牛車。」 「一切都順利嗎?」晴明問。 朱雀門四周沒有任何人影。 仰著頭,只見朱雀門黑漆一團高聳在月空下。 「嗯,皇上看到和歌與龍膽花後,潸然淚下,還說那只是一夜之情,自己完全忘了 ,沒想到對方仍惦記在心,最後閉上眼睛說,他對不起對方。你看,連頭髮也給我了。 」 「他還說了些什麼嗎?」 「皇上要我代他感謝你的用心良苦……」 「是嗎?」 「而且又說,如果那女人是以死靈身份前去見他的話,今晚可能就是她的頭七,皇 上打算整晚都在清涼殿為那女人念佛。」 「皇上是聰明人。」 「晴明啊,皇上為什麼要感謝你?」 「因為我撤走了其它人啊。沒有人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往昔的戀情吧,就算是皇上也 一樣。」 「頭七呢?」 「人死之後,靈魂可以停留在這世上七天。」 晴明剛說畢,耳邊傳來一聲聲響。 嘎吱……「唔。」 晴明和博雅同時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兩人又聽到嘎吱聲。 手上拿弓的博雅情不自禁想跨前一步。 「別急——」晴明阻攔住博雅,「給我皇上的頭髮。」 晴明從博雅手中接過皇上的頭髮,往牛車走去。 牛車停下來了。 牛車前沒有垂簾,上次燒燬了:牛車內部黑沉沉一片。 「想阻擾的人,小心死無葬身之地。」黑暗中傳出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我不能讓那男人跟你走。」 晴明說畢,失去垂簾的黑暗牛車內,浮出一張女人的臉。剎那間,那張臉變成一張 披頭散髮的青鬼臉龐。 「雖然不能讓他跟你一起走,不過我帶來了代用品。」 「代用品?」 「那男人的頭髮。」晴明回應。 「喔……」女鬼叫號起來,口中吐出一道熊熊青色火焰。 「喔……喔……」女鬼邊叫號、邊狂亂地甩著脖子。 「雖然遲了幾天,不過那首和歌和龍膽花已經交給那男人了。」晴明說道。 女鬼聽後,更加狂亂地甩著脖子嚎啕大哭。 「那男人看了你的歌,淚流滿面,說他很對不起你。」 晴明說畢,跨前一步,將手上的頭髮擱在牛車衡軛那束長髮上,再將兩束頭髮綁在 一起。 「喔喔——」女鬼揚聲長鳴了一聲。 白色亮光一閃,女鬼、牛車,以及兩名男女隨從都消失了。 月光照射的地面上,只剩下一把綁在一起的男人頭髮與女人長髮。 「解決了。」晴明開口。 「解決了?真的解決了?」博雅問。 「大致解決了。」 「真的?」 「那女鬼不會再來糾纏那男人了。」]「那男人?」 「皇上啦。」 「晴明,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能這樣稱呼皇上嗎?」 「我只在博雅面前這樣稱呼呀。」 「不過,真的全部解決了嗎?」 「大概吧。」 「只是大概?」 「對了,博雅,頭七夜晚還沒過吧?」 「還沒。」 「那麼,回去向皇上報告之前,你再陪我去一個地方。」 「陪你去哪裡?」 「去剛剛那女人那兒。」 「什麼!」 「皇上沒辦法公開這麼做,所以我們要代皇上找到那女人的遺骸,適切地埋葬她啊 。」 「什麼女人遺骸、什麼埋葬,我通通聽不懂。不過,若是為了皇上,我願意隨你到 任何地方。」 「那就決定了。」 「可是我們到底要到哪裡?」 「我大概猜到地點了。」 「哪裡?」 「應該是皇宮後山中的某個地方。」 「你怎麼知道?」 「那女人用的是鏡魔法。」 「鏡魔法?」 「博雅,這也是你告訴我的。」 「我?我何時告訴你這種事?」 「你不是察覺到,牛車旁的男隨從將長刀佩帶在右腰嗎?」晴明邊說邊往前走。 「等等,晴明,我愈聽愈迷糊了。」 晴明不知道是否聽到了博雅的呼喚,突然停步,俯身拾起落在地面的兩撮頭髮。 「走吧。」晴明說道。 七兩人來到鬱鬱蔥蔥的杉樹森林。 博雅手中的火把亮光,映照出長滿苔蘚的樹根和岩石。 跨進森林後,兩人已走了約半個時辰。 「晴明,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博雅問。 「到那女人那兒。」晴明回應。 「我是說,女人到底在哪裡?」 「不知道。」晴明說。 「在這種陰森森的樹林裡繼續遊蕩下去,搞不好找到那女鬼之前,會先碰到其它惡 鬼。」 「也許吧。」晴明漠不相關地回應。 「喂,喂,晴明!」 「用鏡魔法鋪設出的靈氣之道,還殘留一點靈氣。我正循著靈氣前進,一定找得到 。」晴明解釋。 森林中深邃漆黑,月光也僅能照進絲毫。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燒到第四把。 這時,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怎麼了?晴明。」博雅也跟著頓住腳步,全身緊張起來。 「看樣子好像到了。」晴明回應。 博雅聽後,伸郵手中的火把照亮前方。 前方不遠處的樹下草叢中,有個白色朦朧人影。 人影在一株特別粗大的杉樹下。 濃厚的烏黑籠罩著白影,猶如霧氣般飄來蕩去。 森森大氣更加冰涼了。 白色人影看上去,全身似乎散發出微弱亮光。 晴明緩緩地步向白色人影,博雅跟在他身後。 過一會兒,晴明在白色人影前停下來。 是個女人。 女人穿著一身白色裝束,跪坐在即將枯萎的草叢中,恬靜地望著晴明和博雅。 正是剛剛在牛車中化為青鬼的那女人。 她的面容看起來,約三十歲上下。 「恭候已久了。」雖然女人的紅色嘴唇絲毫不動,聲音卻傳到兩人耳裡。 「這個給你吧。」晴明從懷裡掏出兩撮頭髮,將頭髮遞到女人面前。 女人接過頭髮貼在臉頰上,再貼在唇上。 「晴明,你看——」博雅叫到。 女人身後那株粗大杉樹的樹幹上,釘著一把鏡子。 杉樹底下,躺著兩隻形狀看似狗的屍體。 夜氣中微微飄蕩著腐臭。 「你可以將原因告訴我們了吧。」晴明說,「鏡魔法多半是女人使用的咒術,你和 那男人之間有過什麼關係?」 「是。」女人恬靜地開口,「回想起來,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第一次見到 那人時,我才十七歲……」 「十五年前……」 「當時那人還未登基。」 「唔。」 「有一天,那人來到了我家,當時剛好是秋天。那人在獵鹿時迷了路,就在東碰西 撞找出路時,不知不覺便來到隱匿於山中的我家,這是那人向家母說的……」 「母親?」 「是的。家母已於十年前過世了,她曾在宮中執事,後來因故匿居在皇宮後山的深 山中。」 「那人來到我家裡已是黃昏,隨叢也走散了,身邊只帶著兩頭獵犬,正是死在我身 後那兩頭……」 女人淡然地心輕細的聲音繼續說。 晴明只是靜默地傾聽女人訴說。 「那夜,那人便住宿在我家。雖然只是短短一夜,但我們已有了夫妻之實……」 「原來如此……」 「第二天早上,那人對家母和我說,一定會回來接我們,便回宮去了。 臨走之前,那人留下身邊的兩頭獵犬。這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女人說到這 兒,哽咽不能言,淚如雨下。 「那天以來,我沒有一天忘卻過他。每天都盼望他來接我們,就這樣盼了十五年。 這期間,家母過世,我也因朝夕思念、朝夕思念、朝夕思念、而喪命——這是七天前的 事。」 「……」 「由於積怨過深,我每天食不下嚥,當我感覺到自己已命若懸絲時,便下定決心, 既然活著見不了面,乾脆死了再相見,所以才在這裡施展了咒術。」 「所以你用了鏡魔法?」 「是的。那面鏡子是我家的傳家之寶。往昔我家還繁榮昌盛時,由當時的皇上御賜 給我們的……」 「兩頭獵犬呢?」 「兩頭獵犬是我用小刀刺喉而死的,共同生活了十五年,它們似乎已和我心意相通 ,順從地死在我手中,真的很可憐。」 分明懸牛拉曳吾不料車復系他意晴明低聲朗誦著和歌,再望向女人。 「我雖然懂得這首歌的含意,卻猜不出隨信箋附上的龍膽花的意思……」晴明說。 女人抬起臉:「我的名字就叫龍膽。」聲調短促、毅然。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晴明點點頭。 女人垂下眼簾。 「收到了這撮頭髮,我的恨意已消……」女人雙手緊握著兩撮頭髮,抱在懷中。「 我不但淪為女鬼,又奪走了毫無牽連的人的性命,我內心非常愧疚……」 女人的聲音愈來愈輕細。 「謝謝你們。」說完,女人仰天倒在地上。 晴明和博雅同時跨步向前。舉起火把一照,只見一個已腐爛了一半、身穿白色裝束 的女人屍體躺在地上,懷裡緊緊抱著兩撮頭髮。 晴明和博雅默不作聲地俯看著女人屍體。 「總算心甘情願地死了……」博雅喃喃自語。 「唔。」 「晴明啊,可以告訴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就是和歌與龍膽花的事。那其實是要送給皇上的吧?」 「是啊。」 「你說過是對方送錯了,為什麼你知道那其實要送給皇上,卻送錯人了?」 「《般若經》嘛。」 「《般若經》?」 「你收到和歌時,手上不是正好捧著皇上剛抄寫完的《般若經》?」 「嗯。」 「所以才會送錯了。」晴明說。 「原來如此。」博雅說畢,不勝感喟地望著火把亮光下的女人臉龐。 「鬼,真是可憐啊……」博雅低聲歎道。 女人臉龐雖已腐爛一半,但嘴唇上似乎微微浮現著微笑。 (完) [錄入]陰陽師之白比丘尼原作:夢枕貘翻譯:茂呂美耶白比丘尼一下雪了。 輕柔的雪。 沒有風,只是雪花自天空不停飄落。 門戶大開的彼方,可以看見夜色中的庭院。 未驚修整的庭院內,滿地白雪。 唯一可見的亮光,是房內燃燒的燭火。黑暗中,燭光隱約浮托出雪夜中的庭院。 銀白色的黑暗。 積雪似乎連這僅有的光亮也吸收了,再轉換成冰冷的白色陰影,於長夜深處散發著 若有似無的微光。 枯萎的芒草、敗醬草、羅漢柏、繡球花、胡枝子上頭,都積滿了雪。曾在不同季節 各自花團錦簇、根深葉茂的花草和樹木,如今都埋在積雪底下,渾然一體。 時值霜月中旬。 為陰曆十一月——陽曆大約十二月。 這天早上本來下著冰雹,到了中午便雨雪交加,在傍晚又變成了雪,入夜後益發森 森自天上降落。 點著燭光的房間內,榻榻米上擱著火盆,火盆裡燒紅的木炭正發出細細暴烈聲。 火盆兩旁坐著兩個男人。 兩人皆盤腿而坐。 左側靠庭院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名武士。 身上穿著冬季公卿便服,裡面是褲腳縛在腳踝上的燈籠褲。年齡大約三十六、七歲 ,外表看來憨厚老實,又討人喜歡。 他是源博雅朝臣。 坐在博雅對面的男人不是武士。 那人即便坐著,也能看出是個身材高挑的男子。 他有著一對略帶青色的茶褐色眸子,頭髮烏黑、皮膚白皙。 唇色紅得令人誤以為看見的是流動在唇裡的血液,挺直的鼻樑給人一種異國人的印 象。 他是陰陽師,名為安倍晴明。 明明是在冬天,晴明卻跟夏天一樣,只隨意穿著一件白色狩衣。 雖然是在室內,但門戶敞開,室內應該幾乎跟室外一樣冷。 兩人正在對酌。 火盆旁有一托盤,托盤上已橫擺著幾瓶空酒瓶。只有一瓶還豎立著。 托盤上另有一素陶盤子,上面盛著魚乾。 兩人自斟自飲,在火盆上烤著魚乾當下酒菜。 雖然沒有風,但門戶敞開。 室內的溫度和室外差不多。 兩人相對寡言,有時舉杯含酒在嘴裡淺嘗,要不就是注視著無聲無息、愈積愈深的 皚皚白雪。 萬籟俱靜,連柔軟的片片白雪降落在地面積雪上的時候,都彷彿可聽見雪片與雪片 間接觸的細聲。 一片看似乾枯凋零的庭院中,有一株遲開的紫花。 是桔梗。那株桔梗花未被積雪全部掩埋,隱約露出一抹紫色。 鮮艷的紫色,大概不久也會埋沒在紛紛揚揚的積雪中吧。 「好安靜的雪啊……」博雅喃喃自語,視線依然望向庭院。 他似乎不是說給晴明或任何人聽,只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罷了。 「的確是場幽寂的雪。」晴明回應。 晴明也仍望著庭院。 「那邊那個是什麼東西?」 博雅從剛才便一直注視著積雪中那抹紫色,便開口問晴明。晴明當下就理解博雅問 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是桔梗?」 「是啊。」 「怎麼在這種季節,桔梗還會開花呢……」 「在眾多已開過的桔梗花中,也有這種比較遲開的花吧。」晴明喃喃說道。 「是嗎?」博雅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本來就是這樣。」 「唔。」 兩人頷首各應了一聲,復又緘口沉默。 雪花繼續無聲無息地垛積於地。 晴明伸手挑出魚乾在火盆上烘烤。 那是博雅帶來的魚乾。 博雅跨進晴明宅邸的大門時,已是傍晚時分。 「你果然來了。」出來迎客的晴明向博雅這樣說。 「是你叫我來的呀!」博雅回應。 「喔,對了,是我叫你來的。」晴明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回答。 事情發生在今天早晨。博雅當時在自己房內酣睡,突然耳邊響起叫喚聲。 「喂,博雅!」 就是這聲音吵醒了博雅。 然而,睜開眼睛後,博雅全然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 耳邊傳來輕柔的雨聲。 下雨了……心中才這麼想,那聲音馬上回答:「的確下雨了。」宛如可以看穿博雅 的心聲。 聲音來自枕頭邊。 博雅轉頭望向枕邊,赫然發現一隻貓端坐在枕邊,注視著博雅。 是一隻黑貓。 「傍晚會變成雪喲。」黑貓的嘴裡所發出的人聲和安倍晴明非常相似。 「今天晚上,一邊賞雪、一邊喝酒,也是挺不錯的。」黑貓說。 黑貓用那對晶瑩剔透的綠色眼珠凝視著博雅。 「酒我來準備,下酒菜就讓你包辦了。」黑貓又開口說。 「嗯。」博雅不由自主地回應。 「下酒菜嘛……魚乾比較好吧。」 「好。」 「還有,順便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忙?」 「帶把長刀來。長短皆可,也不必管是什麼長刀。最好是曾經砍殺過五、六個人的 長刀。」 「什麼?」 「你家有這種長刀嗎?」 「應該有……」 「那就拜託你了。」語畢,黑貓便凌空從博雅頭上跳到另一方。 博雅慌忙轉頭望向黑貓的方向,但黑貓已不見蹤影。 黑貓在門窗緊閉的房內消失了。 博雅按照黑貓的吩咐,帶來長刀,此刻正擱在身邊。 那是一把曾經砍殺過六人的長刀。執刀殺人的當然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親。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皇上剛即位不久,京城附近出現一批為非作歹的流 寇,皇上便派遣一隊武士前往討伐,博雅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員。 這把長刀所砍殺過的六人,皆是當時的流寇。 博雅不懂晴明為何叫他帶這種長刀過來。 來到晴明宅邸後,他也忘了問,就這樣邊喝酒、邊觀賞庭中雪景。 博雅於傍晚時踩在積雪上的足跡,必定早已埋沒了。 可見博雅已來了一段時間。 寬廣的宅邸內,除了晴明和博雅,別無他人的動靜。 同長夜下的庭院一樣,整棟屋子裡鋪滿了森然的靜寂。 過去博雅每次來晴明宅邸時,也曾有幾次遇見過其它人。不過,博雅始終搞不清那 些人到底是真的人,還是晴明使喚的式神。 也許,在這棟宅邸中,只有晴明一人是真的人,其它都是非現實的玩意兒,不是式 神就是精靈古怪。 連這棟宅邸是否真的存在於土御門小路上的某處,博雅也愈想愈覺得不可靠。 有時博雅甚至會懷疑,這世上能夠跨入這宅邸的人,搞不好只有自己一人。 「晴明啊。」博雅含了一口酒又吞下後,開口喚道。 「什麼事?」晴明收回原本投向庭院的視線,望向博雅。 「以前就想問你這個問題了:這麼大的房子,難道就只有你一人住?」 「是又如何?」 「不覺得寂寞嗎?」 「寂寞?」 「不會想找個伴嗎?」博雅第一次這麼問晴明。 晴明注視著博雅的臉,微微笑了一下。 這是今日博雅來到這裡以後,晴明首次展露的笑容。 「到底怎麼樣啊?」 「有時候當然會感覺寂寞,也會想找個人陪啊。」晴明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不過 ,這問題跟這宅邸內到底有沒有人在,完全是兩回事。」 「怎麼說?」 「人,都是孤獨的。」 「孤獨?」 「人,生來就注定是孤獨一人。」 「你是說,人生來就注定要寂寞度日?」 「大致如此。」 雖然有時會覺得寂寞,但並不是因為獨自在這宅邸而覺得寂寞。晴明想要表達的似 乎是這個意思。 「晴明啊,我不大懂你說的話。」博雅老實說出自己的感覺,「總之,你還是會寂 寞,對吧?」 「這叫我怎麼回答?」晴明苦笑著。 博雅看晴明苦笑,反而露出微笑。 「呵呵。」 「博雅,你在笑什麼?」 「晴明啊,原來你也會有為難的時候。」 「當然會有為難的時候。」 「太愉快了。」 「愉快嗎?」 「嗯。」 博雅點點頭,喝了一口酒。 這期間,降雪更加濃重了,雪花飄落在地,繼續垛積。 一陣短暫的沉默,冷不防,有個聲音宛如雪花從天而降。 「你真是體貼的男人,博雅。」晴明低道。 「體貼?我?」 「唔。我開始有點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後悔今天把你叫來。」 「什麼?」 「老實說,今晚將發生的事——也就是你等會兒將看見的東西,現在想想,或許不 讓你看到比較好。」 「是什麼東西?」博雅問。 「那是……」晴明將視線移到庭院盡頭。 視線遠端,正是那株還未讓積雪埋沒的紫桔梗。 「類似那株花的東西。」 「桔梗嗎?」 「對。」 「我知道那是桔梗,可是我不懂你的比喻。」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那東西跟你叫我帶來的長刀有關嗎?」博雅伸手握著擱在身邊的長刀。 「你帶來了?」 「帶來了。你先回答我達到問題嘛。是不是跟這把長刀有關?」 「沒錯,有關。」 「到底怎麼回事?你總該說明一下吧?」 「來了你就知道了。」 「來了?」 「馬上就來了。」 「誰要來?」博雅剛剛說完,隨即微微搖頭。 「你說要來的那個,指的是人嗎?」博雅再度問。 「是人。不過,雖然是人,卻又不是人。」 「啊?」 「來了你就知道。」晴明平心靜氣地回應。 「喂,晴明,你的壞習慣就是喜歡賣關子,我現在就想知道答案。」 「別急,博雅,等一下我再跟你說明。」 「為什麼?」 「因為對方已經來了。」晴明回道。 晴明擱下酒杯,緩緩地望向積雪的庭院。 博雅也跟著轉頭望向庭院。 於是,博雅看到了那位一言不發、佇立在積雪庭院夜色下的女人。 二那女人佇立在雪光反射的白色黑暗中。 身上穿著黑色僧衣,頭上披著黑色頭巾。 幽邃清澈的雙瞳,凝望著晴明與博雅。雙唇既冷又薄。 「晴明大人……」女人開口。 「來了嗎?」晴明問。 「久違了,大人。」那外表看似尼僧的女人說道。 透明且猶如干風的聲音,從女人嘴唇中流瀉而出。 「上得來嗎?」晴明又問道。 「我這個污穢的身軀,待在這兒便可以了。」 「別介意,污不污穢都是別人認定的,跟我毫無關係。」 「請讓我在這兒就好……」女人的口吻雖平靜安詳,卻又十分毅然。 在她黑色的瞳孔裡,盈滿銳利又炯炯有神的光芒。 「那麼,我到你那兒去吧。」晴明站起身。 「您在原地施法即可。」 「無所謂。」晴明走到廊上,單膝跪坐在地板上。 「是消災嗎?」 「與先前一樣……」女人垂下眼簾,稍後又再睜開雙眼。 晴明凝視著女人的雙瞳:「離上次有幾年了?」 「久別三十年了。」 「這麼久了啊。」 「當時是賀茂忠行大人……」 「那時,我剛開始學習陰陽道不久……」 「然後,今晚是晴明大人……」 女人的雙眼忽地燃起青色磷光。 「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 「忠行大人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女人低沉且寂寥地回應。 賀茂忠行是安倍晴明的師傅,精通陰陽道,在當時是舉世知名達到絕代陰陽師。 「要喝一杯嗎?」晴明問女人。 「既然是晴明大人的建議……」女人應允。 晴明站起身,端起酒瓶和酒杯。 首先,晴明舉起右手中的酒瓶,倒酒於左手的酒杯中,然後,分三口飲盡杯中酒。 晴明再將空酒杯遞給女人,女人伸出白皙雙手,恭敬地接過。 晴明倒酒於女人手中的酒杯內。 「可以喝嗎?」女人那滿盈著青色光芒的雙瞳,凝視著晴明。 晴明沒有開口,只微笑著點點頭。 女人也分三口飲盡杯中酒。 晴明將酒瓶擱在走廊上,女人則將酒杯擱在酒瓶旁。 博雅始終默默不語,凝望著兩人的動作。 女人的視線移到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需要他在一旁幫忙。」 博雅依然默默不語。 女人向博雅深深行了個禮:「等一下會讓您看到感覺不快的場面,還請您多多包涵 ……」 博雅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幫什麼忙,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不知道歸不知道,博雅仍然點點頭。 「那就開始吧。」晴明說。 「開始吧。」女人回應。 女人的黑色僧衣上,肩頭已覆了白雪。 她滑溜溜地脫下身上的黑色僧衣。 脫下僧衣的女人,身上一絲不掛。 女人的肌膚白皙得可憐。 和雪一樣白,而且白雪又紛紛飄落,聚積在那白皙肌膚上。 那是隱含了暗夜顏色的白皙肌膚。 黑色僧衣掉落在女人腳邊,宛如濃厚黑影。 雪花也落在女人纖細的乳房上,一片融化後,另一片又立即落下。 晴明光著腳從走廊下來,站在雪地中。 「博雅。」晴明吩咐博雅。 「喔!」 「你帶著那把長刀過來一下。」 「沒問題。」 博雅左手握著長刀,也來到雪地。 同樣光著腳。 可能是過於緊張,博雅似乎完全感覺不到腳下積雪的冰冷。 博雅和晴明站到女人面前。 一絲不掛的女人,正佇立在兩人眼前。 胯下隱約可見淡淡陰影。 ——什麼都不問。博雅已這麼下定決心,於是便緊閉著嘴,站在那兒。 「呼——」女人吐出一口氣。 呼氣化為淡青色火焰,輕飄飄地融化於夜色中。 女人瞳仁內的光芒更加強烈。 烏黑油亮的頭髮,只稍稍長過肩膀。 連頭髮也彷彿發出綠色火焰。 女人就地坐在雪地上。 她結跏趺坐(註:禪宗坐法的一種:即左腳放在右大腿上,右腳放在左大腿上的盤 腿坐法),雙手在胸前合掌,閉上雙眼。 晴明無言地將右手伸進懷中。 接著自懷中取出兩根銳利長針。那是比絲線更細的長針。 「嗚。」博雅將聲音嚥了下去。 因為晴明正將其中一根長針深深刺進女人脖子與後腦勺交界的頭髮中。 那長針約有用力張開的單手手掌那麼長,而且竟然大半以上都刺進了女人脖子內。 其次是腰部。 晴明將剩下的另一根長針,以同樣的方式刺進女人脊椎骨下方。 「博雅,拔刀。」晴明吩咐。 「好。」博雅以右手拔出長刀。 銀色刀刃在暗夜的雪地裡閃出一道白光,刀鞘則隨手拋到雪地上。 博雅雙手握住長刀。 「博雅啊,這女人的身體裡住著妖物。」晴明說。 博雅緊閉嘴唇,代替點頭。 「那妖物叫作禍蛇。」 「唔。」 「現在開始,我要將那妖物從這女人體內趕出去。等那妖物從這女人體內完全脫離 時,你再用長刀斬殺。到時候我會叫你動手。」晴明向博雅說明。 「喔,好!」博雅張開雙腳站穩,將長刀高舉過頭。 「我要施行的是三十年一度的禍蛇祛除法,這是平常想看也看不到的玩意兒喔。」 晴明說。 語畢,晴明趨上前去,用嘴含住女人頸後突出來的長針尾端。 他只以嘴唇含住而不抽出長針,就這樣開始念起咒語。 右手則握住女人腰部的長針。 晴明念的是博雅至今從未聽過的咒語。 低回的韻律和高昂的韻律不斷交互替換,似乎是異國語言的咒語。 冷不防,女人的肉體起了一陣痙攣。 仍保持合掌的手勢,臉部卻仰望上空。 雙眼依然緊閉。 然後,女人的體內開始逐漸滲出某種東西,顯現在臉部。 表情……那是歡天喜地的表情。 是一種類似無上喜悅,身心皆滿溢幸福的表情。 卻也是痛苦的表情。 就像身體被野獸從臀部逐漸吞噬般的表情。 然後……女人仰望上空的臉,在博雅眼前開始變化。 有東西開始從女人臉上浮現。 在博雅眼前,赤裸的女體看似就要乾癟下去。 博雅忽然理解了正浮現在女人臉上的是什麼東西。 是皺紋。 無論是女人的臉或身體,她全身已開始浮現好幾條皺紋。 博雅看清是皺紋時,女人的背部突然往前彎曲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面向上方的女人,睜開了雙眼。 眸中燃燒著青色火焰。 吱! 女人齜牙咧嘴,嘴裡露出獠牙。 咻! 女人嘴裡滑出一道可怕的綠色火焰。 「哦!」雙手握著長刀、高舉在頭上的博雅,有如金剛力士般佇立在原地,高聲大 喝。 因為博雅眼前的女人,正變幻為鼻塌嘴歪的老太婆。 「出來了!」晴明嘴裡含著長針說道。 那東西從胯下出來了。 女人胯下滑出一條高揚著頭、漆黑烏溜的蛇。 黑蛇從女人陰部蜿蜒著身軀逐步滑出。 「要等它全部出現!」晴明吩咐。 博雅根本沒有餘裕回答晴明。 女人閉上了眼,外表已經完全變成老太婆的樣子。 不過,女人臉上的皺紋又開始變化了。隨著黑蛇漸漸滑出,皺紋也漸漸消失。 而且是從下半身開始消失。 從下半身開始,女人的肌膚逐漸恢復成原本的光滑細膩。 那條黑蛇從女人結跏趺坐而大大張開的雙腿間爬了出來。 那黑蛇很粗,幾乎和博雅的手臂一般粗。 而且很長。 爬出的部分已經有手臂那麼長了,卻還有一半。 為何如此禍穢惡盈的東西,竟會從一名嬌嫩女人的白皙雙腿間爬出來,實在令人百 思不得其解。 「唔。」博雅握著長刀,動彈不得。 「博雅,正是現在!全部出來了!」晴明說。 黑蛇從女人胯下露出全身,開始在雪地上蛇行。 「喔!」博雅大喝出聲,舉著長刀往黑蛇直砍下去。 卻砍不斷。 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反彈力將刀刃反彈開來。 「唔!」博雅咬緊牙關,聚集全身力量,並集中所有心力在刀刃上。 黑蛇蜿蜒地蠕動著。 博雅竭盡全力,再度集中險些萎散的精神。 「喝!」博雅揮下長刀。 噗地一聲,手中有斬斷某樣東西的反應。 黑蛇果然被斬成兩段。 斬成兩段的一瞬間,黑蛇便消失了蹤影。 女人撲倒在黑蛇消失的雪地上。 「成……成功了,晴明!」博雅說道,額頭上滲出許多細密汗珠。 「唔。」這時,晴明已經站起身,雙手各拿著一根長針。 是方才從女人身上拔出的長針。 晴明將長針收進懷中。 「辛苦了,博雅。」說畢,晴明步向博雅。 「唔,唔。」 博雅用力扳開宛如黏在長刀刀柄上的左手。那隻手都發白了。 大概是握地太用力吧。 「再怎麼說,你砍的可是一隻妖物啊,沒有過人的膽量是辦不到的。」晴明說。 女人緩緩地抬起身子。 皺紋也如幻象般消失了。 眼前是先前那張美麗卻隱現憂愁的臉。雙瞳中那道鋒利、炯炯有神的青色亮光也消 失了。 「結束了。」晴明向女人說。 女人默默無言地穿上剛剛脫下的冰冷僧衣。 「萬分感謝晴明大人。」女人穿上僧衣後,文靜地行了禮。 飄雪照舊垛積在女人、晴明、博雅三人的身上。 「下次,又是三十年後吧。」晴明喃喃自語。 女人點點頭。 「那時,我還能與晴明大人見面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沒辦法預測三十年後的事。」晴明回答。 在場的人,沒有任何人移開腳步。 很長的一段時間,三人似乎都傾耳靜聽著從天上絡繹不絕、飄落在黑夜裡的雪聲。 然後……「那麼,我先告辭了。」女人低聲道別。 「嗯。」晴明只輕輕回應了一聲。 晴明頭上已覆滿白雪。 女人行了禮,背向兩人,一聲不響地離開。 女人沒有回頭,晴明也沒向她說些什麼。 就這樣,女人消失了蹤影。 原本殘留在雪地上的女人足跡,也因紛紛降落的飄雪而埋沒消失。 三「晴明啊,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回到原來的房間內,博雅開口問。 「那是一種原本是人,現在卻已不是人的東西。」晴明回道。 「什麼意思?」 「會枯萎,才是真正的花。不枯萎的花,已經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說那株桔梗?」 「也可以這麼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也是一株不枯萎的花。」 「不枯萎的花?」 「剛才的女人。她和我三十年前見到的樣子,一點兒也沒變。」 「什麼!」 「那女人不會老啦,永遠都保持著今晚那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真的?」 「真的。今年大概有三百歲了吧。」 「怎麼可能?」 「她就是傳說中的白比丘尼,三百年前從一隻千歲狐狸那兒討來了人魚肉,並吃了 人魚肉的女人。」 「……」 「吃了人魚肉的人,永遠不會老。」 「我好像聽說過這傳說。」 「正是那女人。」晴明說,「而且,那女人也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坐在門戶依舊敞開的房裡,望向積雪的庭院。 雪,益發悄然地繼續降落。 「她以向男人出賣靈肉為生。」 「什麼?」 「而且她的客戶,都是一些既無身份地位、也沒錢的男人。賣身的代價非常的低廉 ,幾乎和免費一樣,有時為了一條魚乾便出賣身體,聽說有時候甚至可以不要錢。」 晴明並非可以說給博雅聽,宛如正自言自語。 「只是,雖然永遠不會老,但無法老去的歲月會囤積在她體內,最後變成妖物…… 」 「為什麼?」 「因為男人在她體內注入了精液。男人的精液和無法老去的歲月,在那女人體內結 為一體。」 「可是……」 「無法老去、長生不老,表示沒有必要生孩子。」 「……」 「那女人的身體已無法懷孕。無法懷孕的身體,若持續吸收了三十年無法孕育為新 生命的男人精液,那些精液便會和囤積在女人體內無法老去的歲月結為一體,然後化為 剛剛那條禍蛇。如果不做任何處置,那女人最終也會化為妖物……」 「唔。」 「因此每隔三十年,那女人必須接受一次祛除禍蛇的法術。」 「晴明,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普通長刀是無法斬殺禍蛇,必須用曾經殺過數人的長刀。」 「所以,你才叫我帶那把長刀……」 「正是。」晴明回道。 雪,依然無聲地降落。 晴明和博雅也都無聲地眺望著雪花。 「話說回來,晴明……」博雅再度開了口,「人,還是總有一天會死比較好吧。」 博雅一副感慨萬千的口吻。 晴明沒回應,只是注視著雪,也聽了一陣子的雪聲。 「不知怎麼回事,我竟沒來由地感到悲哀……」博雅說。 「你真是體貼的男人。」默不作聲的晴明喃喃細語。 「我是體貼的男人?」 「你是體貼的男人。」晴明簡短回應。 「嗯。」 兩人不約而同地微微頷首。 之後,又沉默下來。 依舊眺望著雪花。 雪,無邊無際地繼續飄落,將地上萬物,都包裹上天的白色沉默中。 完第一章小鬼難纏一源博雅走訪地處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是在水無月的月 初。 水無月,即陰曆六月。 那是一個淫雨霏霏的下午。 梅雨季節還未結束,天空中F著雨,是那種細細的、冷冷的雨。 剛一穿過洞然敞開的大門,便有潮濕的花草香氣將博雅擁裹起來。 櫻樹葉、梅樹葉,還有貓眼草及多羅樹、楓樹的新綠,被雨水濡濕後發出黯淡的光 亮。 龍牙草、五鳳草、酸漿草、銀錢花——這些花草此一叢彼一簇,芊蔚繁茂,長滿庭 院。彷彿是將山谷原野的草叢原封不動地搬移到這裡似的。 看上去似乎是聽任野草瘋長,然而仔細瞧去,卻發現可供人藥的藥草居多。儘管博 雅不解其功用,但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花草對於晴明而言,也許別具意味亦未可知。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花草也有可能僅僅是純屬偶然地生於斯長於斯而已。 晴明這個傢伙,讓人覺得兩種情況好像都有著十足的可能。 不過,這樣的庭院倒是十分舒適的。 人所必經之處,花草修剪得恰到好處,讓人不至於被雨水和夜露濡濕衣腳。有些地 方還鋪上了石頭。 比針尖還細、比絹絲更軟的雨,無聲地傾灑在這些花草上。 濛濛細雨,望上去宛似霧靄一般。 博雅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含著雨滴.變得沉甸甸的。 他沒帶雨具,也沒帶從者,便出門而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每次造訪晴明時,博雅素來隻身出行。既不乘車,也不騎馬,總是步行。 博雅幾度駐足觀賞庭院後,正待舉步前行,忽然覺察到好像有人出現了。 將視線從庭院移開,見前方有人走了過來。是兩個人。 一個是僧人,剃髮,身著法衣。 另一個是女子.身著淡紫色唐衣。 僧人和女子無言地走著,逕直從博雅身邊經過。交臂而過時,兩人輕輕地向博雅頷 首致意。 博雅慌忙點頭回禮。 這時,博雅聞到一縷淡淡的紫籐花香。 蜜蟲——如果沒記錯的話,去年這個時節,那名為玄象的琵琶被盜時,博雅曾和晴 明一道前往羅城門。而當時一道同往的,不就是這個女子嗎? 那是晴明召來紫籐花精靈做式神的。 所謂式神,就是陰陽師所使喚的精靈、妖異之氣以及鬼魂之類,它們通通被呼之以 這個名字.可是,這個女子理應已經被魔鬼殺死了呀。莫非花精式神到下一個花期還會 復生,可以作為新的式神重新出現在這個世界? 對這個新的式神,睛明究竟命名與否,博雅當然不得而知。目送二人遠去的博雅剛 一收回視線,眼前赫然又立著一個女子。 不就是身著淡紫色唐衣、剛剛與僧人一同離去的那個女子嗎?博雅幾乎要失聲驚呼 。 女子卻神態安詳地俯首行禮:「啊,博雅大人,歡迎您大駕光臨……」 聲音低柔如訴:「晴明大人已經在那裡恭候尊駕了。」 原來果然是式神呀……那麼,這個女子之所以會無聲無息地飄然而至,她的氣韻又 彷彿被雨水濡濕的花草一般朦朧,也就可以理解了。 女子微微垂首致意,移步在前引路。 博雅跟隨在女子身後,舉足走去。 女子把博雅引到那間可以一覽無餘地眺望庭院的房間。 房間內早已預備好酒菜。 一隻瓶子裝滿了酒,用火略加烘焙過的魚乾也放在盤子裡了。 「來了,博雅?」 「好久不見啦,晴明。」 博雅已經坐在晴明面前的圓草墊上。 「晴明,我剛才在外面遇見了一位僧人。」 「哦,你是說他呀……」 「好久沒看到有人到你這兒來啦。」 「他是一位佛像雕刻師。」 「哦,是哪兒的佛像雕刻師?」 「教王護國寺的呀。」 晴明悠閒地豎起一隻膝蓋,漫不經意地將一隻手搭在上面。教王護國寺——就是東 寺。 延歷十五年(即公元796年。),為了護佑王城,在朱雀大路南端、羅城門東側建 造了這座寺。後來將其賜予空海,做了真言宗的道場。 「那僧人身為佛像雕刻師,居然隻身一人走訪陰陽師.這事可有點蹊蹺,而且連從 者也沒帶一個。」 「你每次來這裡,不也總是隻身一人嗎?」 「這個嘛,倒也是……」 「有什麼事?又遇上麻煩了嗎?」 晴明拿起酒瓶,給博雅面前的杯裡斟滿酒,給自己也倒上一杯。 「嗯。要說麻煩倒也挺麻煩.不過,遇上麻煩的不是我。」 博雅一邊說一邊端起斟滿的酒杯,二人也不分主客先後,便開懷痛飲起來。 「能夠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可真不錯呢。」晴明說。 「沒跟剛才那位佛像雕刻師喝酒嗎?」 「沒有,對方是僧人嘛。話又說回來,博雅啊,遇上麻煩的到底是誰?」 「這個嘛,此人,那個,名字嘛……」 博雅吞吞吐吐起來:「所以嘛,就是說,關於這件麻煩事,還得拜託你呢,晴明。 」 「拜託?」 「可不是嘛。此事只有求助於你才成。」 「不過.我可沒祛子立刻就替你去辦。」 「為什麼?」 「就是剛才耶位佛像雕刻師——玄德師傅.我已經答應他明天去了。」 「去哪裡?」 「去教王護國寺嘛。」 「可是,晴明,我這邊也火燎眉毛,急著請你趕快動手呢。而且這可是個身份高貴 的人啊。」 「什麼樣的人?」 這麼一問,博雅抱起雙臂,長歎一聲。 「不能說出來嗎?」 「不不。沒什麼不能說的。讓,爾知道也不礙事。這個人,就是菅原文時大人。」 「文時大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菅原道真(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惟一以 才學而登相位的文學家、政治家。其創作達到平安時代漢文學的頂點。遭貶謫後死於左 遷之地,適逢京都怪異頻生,遂傳說為道真冤魂作祟。為撫慰怨靈.人們開始把道真遵 為天神,後世連漸演化為日本的文藝之神、書法之神、學問之神.)大人的孫子嗎? 」 「就是他啊,晴明……」 「是五年前吧,曾經奉天皇詔令,上奏三條意見奉事的那位?」 「嗯。」博雅點點頭。 菅原文時是當時深受天皇寵信的學林士人。 既是漢詩人,又是學者。 歷任內史、弁官(日本律令制官名,直屬太政官(宰相)轄制,分左右兩部。 左弁官轄中務、式邵、治部、民部四省,右舟官轄兵部、刑部、大藏、官內四省. 受理文書.下令上迭.為行政中樞。)、式部大輔(掌管國家禮儀、儀式選敘考課、祿 賜的式部省次官。)、文章博士.最終升至三品從三位。 「那麼,這位菅原大人出什麼事了?」 晴明悠然地自斟自酌著。 「大致就是這樣吧:菅原大人他呢,曾經迷戀過一位舞姬,生下了一個孩子。」 「哦,老當益壯嘛。菅原大人原來依舊青春不老呀!」 「哪裡啊,晴明,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那時他剛過不惑之年,也就四十二三 歲的樣子吧。」 「然後呢?」 「後來嘛,那似舞姬帶著孩子搬到上賀茂山裡,找了個不遠不近的地方結個草庵住 了下來。」 「嗯。」 「於是,就出現啦。」 「出現?」 「怪事呀。」 「哦。」 「穿過上賀茂神社旁邊,稍稍走一段小路就是那座草庵。怪事就是在通往草庵的小 路上出現的。怎麼樣?這可正是你晴明的專長,該你出馬了吧? 」 二據說那怪事第一次出現,恰好是在一個月前。 那天夜裡——菅原文時的兩位家人走在那條小路上。 那天晚上,菅原大人原本打算要到那女子家裡去,可是由於突患急病,不能出門了 。兩位家人便攜著菅原大人手書的和歌,急急忙忙趕路前去送信。 穿過鬱鬱蒼蒼的千年古樹林,便沿小徑鑽進了稀稀疏疏的雜木林中。途中有個低矮 的小丘,小丘之上——大致在丘頂附近,有一個大大的絲柏樹墩。 「就在兩個人快要到那兒的時候,『隆事出現啦。」 博雅說著,縮了縮脖子。 是個月夜。 然而小路卻在雜木林深處。 一位家人右手持著火把照路。 兩位家人雖然不是武士,但腰間都佩著長刀。 來到可以依稀看見小路右側那個大樹墩的地方.走在前頭的男子突然停住腳步。 結果後面的男子差點撞上他的後背。 「怎麼了?」 「有人!是個小孩……」 前頭那個手持火把的男子說。 「小孩?」 後面的男子走上前定睛望去,果然。前方的黑暗之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白乎 乎的東西。 恰好附近樹木稀疏,藍幽幽的月光從天空灑落下來。 有個渾身彷彿被這如水的月光淋得透濕一般的人站在那裡。 仔細看去,果然是個孩子。 而且——「天啊.他光著身子……」 走上前來的男子低聲道。 兩個人戰戰兢兢地走近些一看,的確是個光著身子的童子。 不過,倒沒有全身赤裸,童子腰部捲著一塊布。但除此之外,身上就不著一絲了。 可以看見他雪白的跣足。 年齡大約九歲或十歲吧。留著童子頭,雖是夜間,也可以看出他的嘴角紅紅的,微 徽帶著笑意。 「夠嚇人的吧。晴明?要是我的話,恐怕也會大喊一聲,落荒而逃吧。」 「刷拉刷拉」,頭頂上,雜術樹葉在風中摩擦生響。 「怎麼?想從這兒過嗎?」童子問。 「是的。想從這兒過。」 「不行。不許你們過。」 「什麼?!」 兩位家人面呈怒色。 這時,他們已經意識到,這個童子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兩人手握刀柄,一步步逼 近前去,正要通過童子身旁時,驀地,童子的身體突然開始膨脹起來。兩人還來不及吃 驚,童子已經變成十尺開外的巨人。 兩人剛要逃開時,童子抬起右腳,一腳將兩個男子一起踩在腳下。 「啊喲!」 那童予力大無儔,兩人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好難受啊!」 「救命呀!」 二人掙扎、呻吟了整整一夜,不知不覺到了清晨。 醒過神來一看。童子早已無影無蹤,倒是兩人的後背上各壓著一根枯樹枝。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應該說是每當夜裡有人經過時,那個怪童子肯定就會出 現。」 「真有意思。」 「別幸災樂禍啦。晴明,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裡遇到那怪童子啦。」 不論是去往哪個方向.只要一走近小丘頂上的大樹墩附近.那個童子就會站在那裡 。 路人走近來,童子便問他們是否想過去。如果回答說想過,童子便說不讓過:假如 強行要通過,便會被踏倒在地。 如果這麼說:「不想過去。」 童子就會說:「那麼就過去吧!」 行人提心吊膽地走過樹墩,終於放下心來,可剛鬆一口氣,前而又出現一個樹墩。 狐疑不定地越過小丘頂,沒走幾步那個樹墩又出現了。 結果發現,一直到早晨都是在繞著小丘頂上的大樹墩打轉。 「後來.就在四天之前,菅原大人終於也被踏倒在地啦。」 據說那童子一而踩著菅原大人,一面說道:「怎麼樣,被踩在腳下很疼是不是?就 這麼一輩子被踩在腳下可是更疼、更可怕呀!」 童子的聲音顯得很老成。 這可很好玩啊——晴明雖然沒說出口來,臉上卻明明白白表露出這樣的心情。 見菅原大人總也不來,那舞姬出身的女子覺得奇怪,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去尋找,結 果發現菅原大人和隨從後背上壓著枯樹枝,正在小丘頂上呻吟不已。 「晴明,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能不能幫個忙?希望這件事能在弄得滿城風雨之前,人不知鬼不覺地把它解決掉 嘛。」 「你是說絲柏?」 「什麼?」 「那個大樹墩呀。」 「是啊。」 「是四年前砍掉的?」 「說是四年前。樹齡已經有一千幾百歲,好像是棵很大的樹呢。」 「怎麼會砍掉的?」 「聽說五年前打雷。樹頂燒燬了,之後整棵樹就從燒掉的部分開始腐壞。如果從腐 壞處折了的話就危險了,所以四年前就把樹砍掉了。」 「原來是這樣。」 「晴明,幫幫忙吧。我曾跟菅原大人學過書法和漢詩,承他真情相待。今後菅原大 人晚上可就沒法去跟相好的幽會了。」 「就不能去找比睿的僧人幫幫忙嗎?」 「那裡的和尚嘴快的傢伙多得出奇。要是找了他們,轉眼之間,誰都會知道菅原大 人被枯樹枝壓倒在地,整夜呻吟直到天明的故事啦。」 「我也未必不是個嘴快的呀。」 「哪兒的話,晴明,我太瞭解你啦。如果我拜託你別說出去的話,你是不會告訴別 人的。」 晴明面露苦笑,給自己的空杯斟滿酒,一飲而盡。 「好.那就去一趟吧,博雅。」 晴明放下酒杯。 「去哪裡?」 「賀茂啊。」 「什麼時候?」 「今天夜裡。」 「今天夜裡?」 「要去的話,就只有今天夜裡啦。明天還得去教王護國寺。不過,說不定今天夜裡 那邊的事情也能一併辦妥。」 「那可太好了。」 「去吧。」 「去。」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三雨停了。 可是,霧又起來了。 濃密的細微水汽瀰漫在大氣中。 聆聽著左側賀茂川的潺潺水音,晴明和博雅行走在濡濕的草地:。 馬上就要將這流水聲甩在身後,朝著上賀茂神社爬上去了。 上賀茂神社——正式名稱是「賀茂別雷神社」,奉祀的是別雷神。因為是自然神, 所以神社內不安置神體。 博雅手中拿著照路的火把。 晴明一副心曠神怡、如癡如醉的神情,行走在霧中。 霧只是籠罩在地表,天空似乎是晴朗的,抬頭可見朦朧、黯淡的月光。 兩人就行走在這奇異的月光中。 「晴明,你不害怕嗎?」 「害怕。」 「可是你說話的語氣,倒好像一點也不害怕嘛。」 「是嗎。」 「我可感到害怕。」 說出來之後,博雅似乎更加害怕了,不禁拱肩縮背。 「我其實是膽小鬼啊,晴明。」 博雅聲音極晌地吞了一口口水。 道路不知不覺之間偏離賀茂川,開始向著上賀茂神社爬升。 「儘管是膽小鬼,可還有另外一個自我,不肯寬恕這個膽小的自我。我覺得那個自 我總是把我朝著恐怖的地方驅趕。這很難表達清楚,大概是因為自己身為武士的緣故吧 。」 他說起自相矛盾的圈圈話來了。 博雅在這個故事的人物設定中是一名武士。可武士儘管是武士,其身份卻非常高貴 。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親王.便是博雅的父親。 「對了,晴明,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你白天說了一句怪話嘛。」 「怪話?」 「你說過,說不定今天夜裡護國寺的事情也能一併辦妥,是不是?」 「嗯,我說過。」「那是什麼意思?這件事和教王護國寺那邊的事情有關係嗎?」 「大概有吧。」 「有什麼關係?」 「別急,我邊走邊告訴你。」 「好吧。」 「你不是在我家裡遇到了一位僧人嗎?」 「嗯。」 「那僧人名叫玄德。我跟你說過,他在護國寺做佛像雕刻師……」 晴明開始講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小路已經進入了那棵據說樹齡已逾千年的絲柏所在的雜木林中。 四兩年前,玄德開始動手雕刻四大天王像。 總共四尊。 網大天王是守護須彌山(須彌山,意譯做妙高山或妙光山,佛教世界觀認為它是住 於世界中心的高山,高八萬四千由旬(一由旬約為四十里,或日三十里) .頂上為帝釋天居住的忉剎走.豐山腰住著四大天王。周圍環繞著九山八海,海中 浮著四大部洲.)東南西北四方的天神。分別是南方增長天王,東方護國天王,西方廣 目天王,北方多聞天王。 雕刻所使用的,是切成四段的絲柏古木。 護國寺得到了那棵樹齡逾千年的古絲柏。 千年古絲柏砍伐後要陰乾兩年,正好玄德要開始工作時,那千年古絲柏運來了。 玄德最先開始雕刻南方增長天王,花費了半年時間才完成。其次是東方護國天王, 再其次是北方多聞天王。每雕一尊,都需要費時半年。最後要雕刻西方廣目天王。 首先,一個月之前,先完成了邪鬼。接下去就準備雕刻主體廣目天王了。 就在這廣目天王即將完成的時候,發生了怪事。 四位天王腳下原本分別踏著一個邪鬼。 廣目天王腳下所踏的邪鬼。就在沒幾天整座雕像就要完成的一個夜晚,突然不見了 。 「不見了?」 晴明問玄德。 「是的。消失了。」 從底座到邪鬼、天王,每尊雕像都由一整塊木頭雕成。就廣目天王而言,其右腳底 與所踏邪鬼的後背是連為一體的。 那鬼卻陡然消失了。 並不像是有人用鑿子鑿去的樣子。 直到那天中午,邪鬼還好端端地踏在廣目天王腳下。 這一點,玄德是一清二楚的。 那天夜裡他起來小解時,突然想去看看廣目天王像。 畢竟耗時兩年的工作就要大功告成了。 小解後,點燃一盞燈,走進了雕刻間。 這時,卻發現邪鬼不見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走進雕刻間一瞧,邪鬼這不就在廣目天王的腳下嗎?玄德不 禁懷疑:莫非昨天夜裡是做夢吧?這一天依舊照常工作。 到了黃昏時分,雖然工作已經結束,但對昨天夜裡的事還是覺得莫名地放心不下。 「好吧!乾脆今天夜裡把它弄完得啦。」 玄德喃喃自語。 反正明天就要完工了,今晚再加一把勁,雕像大概在今天夜裡就可以完成吧。 玄德下了決心。 於是吃完晚飯,準備好燈燭回到雕刻間一看——「邪鬼又不見啦。」這次到第二天 。甚至到了第三天,邪鬼也沒有回來。 等到第四天,玄德終於按捺不住,偷偷地來找晴明商量個辦法。 對寺裡卻秘而不宣。 玄德說,如果告訴寺裡,佛像雕刻師的職位也許就會不保。 「因為邪鬼不見了這件事,說起來責任也許該怪在我自己身上。」 「哦?」 「晴明大人,您知不知道別尊法這回事?」 別尊法——這是一種祈禱法,供奉的不是佛祖和菩薩,而是其他各種天神。 「聽說種類非常之多。由於口傳以及代代師承不同,方法上差異也很大。不可能全 部瞭解,不過,我還算略知一…總之,玄德的意思是說,供奉的神如果是四大天王的話 .就有相應的方法以四大天王為本尊正佛,來進行奉祀供養。 「我們開始雕刻佛像時,不管它是什麼佛像,心中所思所想的就只有那尊佛像。 不妨說,在整個雕刻過程甲,那佛像就是我們佛像雕刻師的本尊正佛。「所以玄德 開始雕刻新的佛像時,必定要灑水淨身,倘、若不是本尊而是別的天神,則要運用別尊 法供養之後,再開始動手雕刻。 「到雕刻廣目天王時,我疏忽了這個環節……」 五「既然如此,晴明,你……」 博雅興奮得口齒也不清楚了。 「你猜對啦。」 「可是難道……」 「那可是樹齡超逾一千數百年的絲柏,精氣自然不同凡響。再加上是技藝超群的佛 像雕刻師精心雕出的邪鬼.而且邪鬼還是比腳踏其身的天王先期完成的。總而言之,等 一下就會水落石出了。你瞧,那邊不就要到了嗎? 」 小徑早已深入雜木林中。 雜草在左右兩側蔓生,晴明和博雅的衣裾都濕透了。 頭上,樹葉颯颯作響。 「啊!就是那個吧。」 晴明停下腳步。 博雅站在晴明身側,向前望去。朦朧月色i,隱約可見前面立著一個白色的東西。 「走吧。」 晴明若無其事地舉步向前。 博雅嚥下一口唾液,彷彿聽天由命似的邁出腳步。 晴明走過去,果然,有一個巨大的絲柏樹墩,樹墩旁邊站著一個光著身子的童子。 童子看著晴明和博雅,薄薄的紅唇向左右扯開,笑了。兩片紅唇之間現出了白森森 的牙齒。 「想過去嗎?」 童子用穿透力很強的、細細的聲音問道。 「啊呀,怎麼辦好呢?」 晴明若無其事地說道。 「想過去,還是不想過去?」 童子再次問道。 「啊呀.這個嘛……」 「到底想怎樣?」 晴明話音未落,童子就火聲叱問。隨著叱問,「刷拉」 一聲,童子的頭髮倒豎起來,怒目圓瞪,眼球擴大了一倍:惟有嘴唇依然保持著微 微的紅色.「你自己想怎麼樣呢?想讓人過去呢,還是不想讓人過去? 」 「你說什麼?!」 童子聲音嘶啞起來,變成了大人的語氣。 「我們就按照你說的那樣去做吧。」、「不行。我可不打算按照自己說的那樣辦。 」 「呵呵。那你照我說的辦嗎?」 「不照辦。」 「你說過照辦的。」 「沒說過!」 童子的嘴猛然張開,露出巨大的舌頭和獠牙。 「啊呀,這可該怎麼辦呢?」 「你是來捉弄我的啊!」 童子已經不再裝做小孩的模樣了。 童子的身軀雖然還是很小,卻儼然是魔鬼的模樣,每當張口說話時,口中就會熊熊 噴吐出綠色的火焰來。 魔鬼跳離樹墩,向著晴明猛撲過來。 「晴明!」 博雅扔下火把,拔出腰間的長刀。 就在這時——晴明朝著撲向自己的魔鬼,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對著它,一面在 空中比畫著,一面口中唸唸有詞地頌著咒語。 於是,魔鬼陡然僵住不動了。 「那、你……」 「這是庚申咒文呀。」 晴明話音未落,魔鬼的身體便扭彎交疊。「撲通」一聲摔倒在草地上。 「喂!」 博雅手握長刀奔近前去一看,果然見地上躺著木頭雕的邪鬼。 正好是被廣目天於踏在腳底時的模樣,身體交疊成兩段,俯趴在地上。 「它原本就是同那個樹墩連為一體的,如果不沒法讓它離開那個樹墩的話,我也壘 它沒辦法。」 「這就是玄德所雕的廣目天王腳下的邪鬼啊。」 「對啦。」 「剛才那是什麼?」 「咒語呀。」 「什麼咒語?」 「咒語原本是天竺發明的東西,但這段真言卻是大和創造的。真言宗的佛像雕刻師 在雕刻四大天王時,口中所念的就是這段真言。」 「原來如此呀。」 「嗯。」 說著,晴明瞥了一眼身旁的樹墩。 「哦?」 走近那樹墩.晴明摸了摸邊緣的木紋。 「怎麼啦?」 「博雅,它還活著。」 「還活著?」 「嗯。其他部分幾乎徹底腐壞了.可這部分雖然很微弱.但還是活的。看樣子下面 有著非常強壯的樹根。」 晴明再次把手放了二去。 晴明的口中低低地頌起了咒語。 晴明把手搭在那兒,念了很長時間咒語,時間長得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朦朧的月亮 逐漸傾斜下去。 終於——念畢咒晤,睛明將手從樹墩移開。 「哦……」 博雅不禁驚呼出聲。 因為晴明手放過的樹墩邊緣處,一個小得眼睛幾乎看不出的綠色嫩芽,揚起頭來。 「千年之後,這裡應該還會聳立起一棵參天大樹吧。」 晴明低聲自語著,仰望著天空。 遮沒了月亮的霧,此時已經散開了,幽藍的月光從天上悄然灑落在晴明身上。 第二章尋常法師一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訪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個秋日的黃昏。 這個漢子訪問晴明時,總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親王之子.從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孫貴胄。 以其身份,本來是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而且身邊也不帶侍從,連牛車也不乘,就獨自 一人徒步外出。然而這個漢子就是這樣,甚至有時會做出魯莽之舉。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竊時,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帶一名侍從,便闖到羅城門去。 總之,在這個故事裡,博雅是一位血統高貴的武士。 還是言歸正傳吧。 一如平素,穿過晴明宅邸的大門,博雅長吁一口氣。 「呼——」彷彿歎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紅瞿麥、草牡丹,以及其他眾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 ,滿院怒生。這邊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風之中搖曳,那邊一從野菊混雜在紅瞿麥中縱情盛 開。 久唐破風式的山牆旁邊,紅花盛開的胡枝子,低垂著沉甸甸的花枝。 整個庭院看上去似乎絲毫未加修整。 任由滿院花草自生自滅——乍看上去就是這樣。 這樣的景象,簡直——「就是荒野嘛!」 博雅臉上的表情在這樣說著。 可是不知伺故,對睛明這花草自由自在盛開無忌的庭院,博雅並不討厭。甚至覺得 喜歡。 人概是因為晴明並不僅僅聽任花草自生自滅,其間似乎也有著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 的緣故吧。 這庭院的風景並不是單純的荒野,而是存在著某種奇異的秩序。 雖然無法用語言巧妙地表達這種秩序到底存在於何處、呈現出何種形態,但大約正 是那奇異的秩序,才使這個庭院令人喜愛吧。 如果要說肉眼可見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種花覃長得特別多。可又並不足每種花草 都長得同樣多。有的種類多,有的種類少,但整體望去,比例恰到好處。 而這種調和究竟是出於偶然,還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對此,博雅不明就裡。 儘管不明就裡,但他覺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確乎以某種形式,與這風景有關吧。 「晴明,在不在家?」 博雅朝著屋子裡喊道。 然而.屋子裡沒有回應。 就算有誰出來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樣也好獸的形狀也罷,總之大概是晴明所使喚 的式神吧。記得有一次,一隻會說人話的萱鼠來迎接過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內,甚至還留意觀察腳下.但是並沒有出現什麼。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圍鋪展開去。 「不在家嗎?」 低聲自言自語時,博雅聞到了風中甜甜的香氣。 那妙不可言的香氣,是融化在大氣之中的。彷彿在奪氣中的某一層,那香氣格外強 烈,只要扭扭頭,和著那動作,香氣便會忽而變強忽而變弱。 奇怪……博雅側首凝思。 到底是什麼香氣?知道是花香。 菊花嗎?不,不是菊花。比起菊花來,這香氣更帶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會將腦 髓溶化似的。 就像為這香氣所誘惑,博雅舉足踏入花草叢中。 穿過花草叢,博雅繞向房屋的側面。 薄暮從房屋的側影和院牆的側影裡一點一點地爬出來。正悄悄潛入大氣中。 這時——只見不遠處的草叢中,長著一棵三人高的大樹。 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棵樹。 每次造訪晴明宅邸時,都會看到這棵樹。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樹的枝條上 長著黃色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實的東西。 那甜甜的香氣,似乎就是從這棵樹上流瀉出來的。 走過去,這香氣變得清晰而濃烈。 博雅在樹的近前停住腳步。 他發現樹梢處似乎有什麼在動。 是個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樹上,不知在幹什麼。 「吧嗒」一聲,博雅的腳邊落下一樣東西。 仔細一看,是一根細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長滿了與樹上一樣盛開的、既像花朵又像 果實的東西。博雅暗忖:香味這麼濃烈,恐怕不是果實而是花吧。 這時,又一枝花落了下來。 輕輕折斷細枝的聲音從樹上傳來。 那人影不斷地將開著花的細枝,用細細的指尖折斷,拋下樹來。 再仔細看去,樹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鋪滿黃色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雖在枝葉茂密的樹梢間.卻絲毫不受阻礙,行動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軀體彷彿空氣一般,在枝條與葉子間自由自在地鑽來鑽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個人影究竟是誰。 可是,越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臉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輪廓就越加 模糊。明明可以看見,卻越看越看不真切。 簡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嗎?!不料博雅這麼一閃念,那朦朧的臉龐,突然變得清晰了。 還對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 博雅輕聲叫道。 「喂,博雅。」 從斜後方傳來呼喚博雅的聲音。 博雅回頭看去,房屋的外廊內,身著白色狩衣的晴明盤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右膝 上,豎起右臂,下巴擱在那隻手上,笑嘻嘻地望著博雅。 「晴明,剛才那樹上……」 博雅扭頭去望向那樹梢。 然而,那裡已經沒有人影了。 「原來是式神啊。」 博雅回過頭來,對著晴明說。 晴明抬起臉:「哦,也可以這麼說吧。」 「你叫式神在做什麼?」 「你不都看見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明白自己所親眼目睹的事情。有人從那棵樹上折了開著 花的細枝拋到地上。」 「對呀。」 「可是,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所以這才問你嘛。」 「馬上就會明白了。」 「馬上?」 「嗯。」 「馬上我怎麼弄明白?」 博雅話說得爽快、耿贏。 「你瞧,博雅,這裡已經預備了酒。咱們一邊喝上幾杯,一邊慢慢地觀賞庭院,過 一會兒你就會明白啦。」 「哦……」 「到這邊來吧。」 晴明的右手邊有一隻托盤,上面放著一瓶酒和兩隻酒杯。另一隻碟子裡盛著魚乾。 「好啊。反正坐下來再說吧。」 博雅從庭院直接跨進外廊,坐到晴明身邊。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簡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來似的。」 「博雅啊,要想不讓我知道,在經過一條戾橋時,就別自言自語呀。」 「我又說話了嗎?在哪兒?」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這麼說的嗎?」 「難道又是你那戾橋的式神告訴你的?」 「呵呵。」 晴明的嘴角浮現出不經意的微笑。 這時,晴明拿起瓶子,往兩隻杯子裡斟滿酒。 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 博雅發出驚歎:「這不是琉璃嗎?」 博雅拿起杯子,細細地觀賞。 「呵,連裡面的酒也不比尋常啊。」 凝眸看去,杯中盛著紅色的液體,雖然聞香便知是酒,但卻又與博雅所知道的酒不 同。 「喝一口試試,博雅……」 「總不至於有毒吧。」 「大可不必擔心。」 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也舉杯送往唇邊.喝了一口。 博雅將一小口紅色液體抿在口中,慢慢嚼了一i去。 「啊,不錯。」 博雅長吁了一口氣:「贏透五臟六腑啊。」 「杯子和酒都是從大唐傳來的。」 「呵!原來是來自大唐啊。」 「嗯.」 「到底是大唐,奇珍異寶應有盡有。」 「從大唐傳來的,可不止這兩樣。佛家的教義、陰陽的本源,也都是從大唐和天竺 傳來的。此外——」 晴明將視線移向庭院中的樹:「那個也是。」 「那個也是?」 「那是桂花樹。」 「噢。」 「每年一到這個季節.花香就會芬芳四溢。」 「唉,晴明呀,一聞到這種香味,便會讓人思念起意甲人啊。」 「呵呵,有人了嗎,博雅?」 「哎呀,你問什麼?」 「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剛剛說的嗎。一聞到這種香味,便會思念起意中人?」 「哪兒的話。我並不是說自己,只是泛泛而談.說說一般人的心情而已。」 博雅連忙掩飾。 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視著博雅。 這時.晴明的視線移動了。 「啊.快看……」 博雅移動視線去追隨晴明的視線。 其視線的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樹。 桂花樹前的空中,懸浮著煙靄一樣的東西。 蒼蒼暮色已經悄然潛入庭院的大氣之中。 這暮色茫茫的空中.一個發著朦朧磷光的物體似要凝固起來。 「那是什麼?」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馬上就會明白的。」 「跟剛才折花扔下來有關嗎?」 「就算是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 「安靜地看嘛。」 簡短的幾句交談之間,空中那個東兩密度慢慢地增大,開始形成某種形狀。 「是人……」 博雅低聲自語。 轉眼之間,出現了一令身著唐衣奇勺女子。 「那是小熏……」 「小熏?」 「在這個季節照料我身邊瑣事的式神。」 「什麼?」 「到這花凋為止,也就只有十來天時間間吧。」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細細品味。 「可是,晴明啊,這與剛才拆了花拋到地上又有什麼關係呢?」 「博雅.召喚式神其實也不容易。在地面鋪滿桂花,是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現。」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7」 「比如說,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嗎?」 「如果是聖上降旨的話,我大概會照辦不誤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氣吧?」 「嗯。」 「但是,如果先在溫乎乎的水裡泡一下,然後再跳進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 吧。」 「倒也是。」 「邪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樣。呼喚樹之精靈來做式神.讓她突如其來地闖出樹外, 那就跟直接讓她跳進冰冷的水裡一樣。如果先讓她在充滿同樣香味的空氣裡待上一會兒 ,樹之精靈也就容易出來啦。」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正是。」 晴明轉眼望著庭院,對小薰道:「小熏,麻煩你到這裡來,給博雅大人斟酒,好嗎 ?」 「是——」.小熏丹唇輕啟,簡短地答應一聲,靜靜地向外廊走來。 輕飄飄地,小熏悄無聲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將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謝謝。」 接過葡萄酒,博雅畢恭畢敬地一飲而盡. 二「話又說回來,晴明啊,蟬丸(平安時代(794∼1185)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 皇子,盲,善和歌與琵琶.住在逢阪山(在滋賀縣大津市南) ,曾傳博雅秘曲。) 大人在逢阪山結廬蟄居閉門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博雅一 面喝著葡萄酒,一面歎息道。 「怎麼突然大發感慨?」 「你別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的嘛。」 「所思的是什麼呢?」 「人的慾望這玩意兒,其實足很可悲的。」 那語氣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著博雅的臉,問道:「出了什麼事嗎,博雅?」 「出事倒也說不上。橫川的僧都前幾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嗯。」 晴明點點頭。 橫川與東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於京都市東北,天台宗總本 山延歷寺所在地,亦為延歷寺的山號。延歷寺分止觀院(東塔)、寶幢院(西塔)和楞 巖院(橫川),合稱三塔)之一.「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響的人物。 博學多識.信仰篤誠。病倒之後,仍然堅持每天念佛。所以當這位僧都亡故之時, 人們都以為他毫無疑問會往生極樂世界……「「難道不是嗎?」 僧都的葬儀終了,過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位弟子承繼他的僧房,搬進去住了。 有一天,這位僧人偶然看見架子上放著一隻小小的白色素燒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 生前用來裝醋的。 這位僧人順手拿起來,往裡面一看.「你猜怎麼著,晴明?那罐子裡面居然有條黑 蛇盤曲成團,血紅的信子還不時搖來擺去吐進吐出的。」 那天晚上,僧都出現在這位僧人的夢裡,淚水潸潸.說道:「誠如你們都曾看見的 那樣,我一心盼望往生極樂世界,滿懷志誠念佛不已。直到臨終之前都心無餘念,可不 意就在將死之際,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後.那個罐子究竟會落人誰人之 手呢? 就這麼一次在垂死之際浮上腦畔的念頭,卻成為對塵世的眷戀,讓我變做蛇的形狀 盤吐在那個罐子裡了。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c拜託你用那個罐子作為誦經費, 替我供養經文,可以嗎? 」 這位僧人依言辦理之後,罐裡的蛇消失r,憎都也再沒出現在他的夢中。 「連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會這樣,凡夫俗子要捨卻慾望,豈不更是難上加難嗎?」 「嗯……」 「不過,晴明,難道僅僅是心懷慾望,就這樣難以成佛嗎?」 現在的博雅,已經是酒酣耳熱,雙頰染上了紅暈。 「我倒覺得一絲一毫的慾望也沒有的人,就已經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話—— 」 博雅喝乾了杯中酒,繼續說道:「我呀,最近覺得做一個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 他感慨良深地說道。 小熏又為他的空杯斟滿了葡萄酒。庭院中,夜色早已降臨r.『不知不覺間,房屋裡 到處都點起搖曳的燈火。 晴明溫柔地注視著面孔通紅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 他輕輕地說。 「成不了嗎?」 「對,成不了。」 「連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嗎?」 「嗯。」 「不論怎麼修行都不行嗎?」 「是的。」 彷彿要把晴明的話深深地納入肺腑裡似的.沉默了一會兒,博雅說:「那,難道不 是很可悲嗎,晴明?」 「博雅,都說人可以成佛,其實這只是一種幻想。,佛教對於天地之理,擁有一套 窮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這一點上竟會如此執著呢? 我曾經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終於想清楚了:原來正是由於這種幻想,佛教才獲得了 支撐,也是由於這個幻想,人才能夠獲得拯救。」 「……」 「把人的本性稱做佛,其實也是一種咒啊。所謂眾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 真的能夠成佛的話,那也是由於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 「哦……」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個人就行了。博雅做個博雅就行了.」 「咒什麼的,我也搞不懂。不過,聽了你的話,不知為什麼感到放心了。」 「對了,你怎麼突然談論起什麼慾望來了?恐怕是跟今天來找我有關吧。」 「哦,對啦。晴明啊,因為小熏的緣故,不覺就忘了說正事了。我今天的確是有事 來找你的。」 「什麼事?」 「說起來。這件事相當棘手。」 「呵呵。」 「這麼說吧。我有一個熟人住在下京,自稱寒水翁,是個畫師。」 「嗯。」 「雖然自稱寒水翁,年紀也不過才三十六歲上下。佛像也畫,有人相求的話,隔扇 也罷扇子也罷,都畫。松竹鯉魚之類,下筆如有神,信手畫來。就是這個人,如今倒大 霉啦。幾天前,這傢伙來找我,跟我說了一大堆話,可聽他說了來龍去脈之後,我發現 根本不是我應付得了的。晴明,這倒好像是你的專長。所以今天我就到這兒找你來啦。 」 「先別管是不是該由我來過問.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談一談那位寒水翁的事呢? 」 「嗯。」 博雅點點頭。 「事情是這樣的……」 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前一陣子,以京西那一帶為中心,常常可見一個自號青猿法師的人,在各處街頭 路口賣藝,表演魔術。 有時他讓看客的高齒木屐、無跟草履之類變成小狗滿地亂跑,有時憑空從懷裡掏出 只吱吱亂叫的狐狸來。 有時還不知從哪裡拉來馬兒牛兒,表演從牛馬的屁股鑽進去,再從牛馬的嘴巴裡鑽 出來的魔術。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過,看到了青猿法師的表演。 寒水翁本來就對奇門外法極感興趣,在親眼目睹這些魔術之後,就徹底成了俘虜, 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東獻藝便跟到東,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這麼亦步亦 趨地趕場追隨青猿。一來二去之間,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學魔術的念頭。 這個想頭發展到極致時,寒水翁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話了:「請問,您能 否將這套魔術傳授給我?務請賜教!」 據說當時青猿回答道:「這可不能輕易傳給別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絕不輕易退卻。 「務必懇請垂教。」 「真拿你沒辦法。好吧,如果你誠心想學,方法倒也並不是全然沒有。」、「那麼 ,能請您教我嗎?」 「你先別忙。不是我教你。過幾天,我帶你去見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學。 我所能做的,僅僅是帶你去見他而已。「「那就多多拜託了。」 「事先需要跟你約定幾件事,你能信守諾言嗎?」 「請您儘管吩咐。」 首先,從今天起七日之內,吃齋淨身.不要讓別人知道。還要預備好一隻新的木桶 ,做好乾乾淨淨的年糕放進去。扛著它再來見我。「「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堅心誠,真心想學這門秘術的話.下面這件事你一定得牢 牢遵守。『』」什麼事? 「那就是:絕對不能帶著刀來。」 「容易得很。不帶刀不就行了嗎?我是專門前來求教的.絕無他意。」 「那麼.千萬不要帶刀!」 「好的」 於是,寒水翁立刻沐浴淨身,張起注連繩(用來驅邪的稻草繩),閉門不出,任何 人都不見,齋戒,七天。 做好潔淨的年糕,裝在潔淨的新木桶裡。 到了即將動身去見法師的時候,卻對一件事忽生疑竇,那便是不准帶刀的問題。 為什麼不許帶刀呢,那位法帥特意強調不准帶刀,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為沒帶 刀去而呂了‥麼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猶豫了半天,最後決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帶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 懷中。 「我如約前來拜訪。」寒水翁來到青猿那裡,青猿叮問道:「可千萬沒帶刀來吧? 」 寒水翁直冒冷汗,點頭稱是。 「那麼就走吧。」 寒水翁肩扛木桶,懷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後。 走著走著,青猿帶他走進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漸感到有些恐怖,可還是緊隨其後。 過了一陣子,青猿停下腳步,說:「肚子餓啦。」 回頭對寒水翁說:「吃些年糕吧。」 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你也吃些嗎?」 「不.我不餓。」 寒水翁扛起變輕的木桶,繼續向更深的山裡走去。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啊呀,屆然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兩人繼續前行,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來到一處相當別緻的僧房。 「你在這裡等一下。」 將寒水翁撂在那兒,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著他.只見他在短籬笆前停下,咳嗽了兩聲。 於是,紙糊的拉門從裡面拉開,出現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長,服裝似乎很氣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邊露出長長 的牙齒。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風,從那個老僧身上吹了過來。 「你好久沒來了。」 老僧對青猿說。 「久疏請安。萬分失禮。今天我預備下禮物來拜訪您老人家了。」 「什麼禮物?」 「啊,有一個人說情願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領到這兒來了。」 「你大概又是滿口花言巧語把人家誆來的吧。那玩意兒在哪裡?」 「就在那邊——」 青猿扭過頭來。 青猿與老僧的視線,屁寒水翁的視線相遇。 寒水翁微微點點頭,覺得心臟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這時,出現了兩個手提燈盞的小和尚,將僧房各處的燈點亮。 「到這裡來吧。」 青猿對寒水翁喊道。寒水翁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剛一站到青猿身邊,青猿便從寒水翁手中接過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內。 「這是年糕。」 「呵呵,看樣子很好吃嘛……」 紅色的舌頭隱約露出來。 寒水翁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趕快回家了。 這個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恨不得「哇」地大喊一聲抱頭逃跑,但他只能極力忍耐著。 「那麼,怎麼樣?這傢伙該不會懷揣利刃之類吧。」 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說道:「用利刃剝我的皮,那我可受不……」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讓寒水翁不寒而慄。 「是是。我已經再三叮囑過了。」 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過來——」 老僧朝著小和尚喊道。 「是!」 「你們查查這傢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沒有帶刀。」 「明白!」 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過來。 啊呀。不好!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還不圖窮匕見嗎?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 會就此命喪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橫豎都是一死,乾脆先斬他一刀再說。 小和尚走過來了。 「哎喲——」 小和尚喊道。 「怎麼啦?」 老僧忙問。 「這位大人渾身哆嗦呢。」 「哇呀!」 小和尚話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聲拔出刀來,一把推開小和尚,縱身躍上外廊。 就著跳起的勢頭,寒水翁衝著老僧猛撲過去,「嗨!」 寒水翁順勢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喲哇!」 剛覺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覺,卻聽老僧口中發出一聲驚叫,轉眼蹤影全無。 同時,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環視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處來歷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細一看.發現帶寒水翁來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渾身發抖。 「天哪,你怎麼能幹出這麼荒唐的事,真是膽大包天啊!」 青猿說完,對著寒水翁大哭大罵:「你乖乖地讓他吃了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反正你 也是難逃一死,這麼一來,還連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嗚呼。」 嗷嗷。 嗚嗚。 他大聲痛哭起來。 隨著一聲聲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漸漸起了變化。 再仔細看去,那青猿原來是一隻青色大猿。 嗷嗷。 嗎嗚。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裡。 四「事情大致就是這樣。這怪事就發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說。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為心存無舊的慾念,想學什麼魔術.結果便遇上了這麼可怕的事。 」 「後來呢?」 「寒水翁好歹總算回到家裡,可是三天之後的晚上,叉出事了。」 「什麼事?」 「哦……」 博雅點點頭,又開始說起來。 寒水翁雖然回到了家,卻恐懼得無以復加。 「反正你也是難逃一死。」 大猿的這句話始終縈繞耳際,想擺脫也擺脫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戶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鼕鼕地敲門。 由於恐怖,他不吭一聲。 「是我是我。」 一個聲音說道。 是那個法師,大猿的聲音。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開門吧。」 他的聲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態好轉了?便打開門,可外邊空無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灑滿一地。 怎麼回事?正奇怪時,突然一個東西從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來是那隻大猿的頭滾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樣浴著月光。 「三天之後的晚上,我還會再來。」 滾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蠕動著,用那老僧的聲音說道。 再仔細一看,大猿口中蠕動的舌頭上沾滿糞便。 「於是,寒水翁今天中午來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這樣。」 「那麼,三天後的晚上是哪天?該不會是今天晚上吧?」 「是明天晚上。」 「哦。那樣的話,倒也並不是無法挽救。」 「有什麼辦法?」 「沒時間說了。現在也沒多少辦法做好準備。對於可是個窮凶極惡的傢伙。」 「有那麼困難嗎?」 「嗯……博雅啊,你聽好,我下面說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好,你說吧,」「明天傍晚以前,你趕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門窗關嚴實.你們兩 人躲在屋裡。」 「明白了。」 「我現在來寫符咒。你要把這符咒貼在他家裡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 、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個方位(陰陽家的方位定法依次為:子正 北,丑北北東,艮北東.寅東北東,卯正東.辰東南東,巽南東,巳南南東,午正南, 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 「然後呢?」 「這麼一來,那妖物大概就進不了屋了。」 「哦,那太好了。」 「並沒有那麼好。知道進不來,那妖物就會千方百計闖進屋裡來。記住,如果是裡 面的人自己開門引狼入室的話,那麼不管貼了什麼符咒,都將形同虛設。這一點你一定 要記好。」 「嗯。」 「總而言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將任何東西放進門來。」 「那麼,晴明,你幹什麼呢?」 「我晚點再去。」 「晚點ぼ」 「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別的東西。我得去找。順利的話,傍晚時分就可以趕到寒水 翁家。如果不順利的話.也許就要到夜裡才能趕到了。」 「嗯。」 「所以,在我趕到之前,不管誰來,都決計不能開門。」 「明白了,」 「為穩妥起見,你把小熏帶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該不該開門,就問小熏好 了。要是小熏搖頭不許.那就絕對不可開門。」 「好。」 「為了更加穩妥起見,我再把這個交給你。」 晴明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把短劍。 「這劍名叫『芳月』,曾為賀茂忠行大人所有。萬一那妖物想出什麼辦法進入屋內 的話,隨後要做的事情就是鑽進寒水翁的身體裡面。從你剛才說的情況來看,大概是從 寒水翁臀部鑽進去,再從嘴巴鑽出來。記住:讓那妖物從、臀部鑽進去不要緊,但要是 讓他從嘴巴鑽了出來,那時候寒水翁就會連魂一塊兒被它掠走啦。」 「把魂掠走?」 「就是說,寒水翁必死無疑。」 「耶可不行。」 「所以,如果發現妖物已經進入寒水翁體內,一定要在它鑽出來之前,讓寒水翁將 這把劍銜在口中。記住:要把劍刃向內讓他銜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從前曾狠 狠吃過利刃的苦頭。」 「好.明白了。」博雅點點頭。 五淡淡的桂花香氣四溢。 博雅靜靜地呼吸著這隱約飄動的香氣。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側。 離兩人稍遠的地方,坐著小熏。 桂花的香氣,就是從小熏身上飄過來的。 燈盞裡只有一豆燈火。 已是深夜。 將近子夜時分。 晴明尚未到來,時刻卻已經迫近了。 到這時,一直還是平安無事。 「博雅大人,也許會這樣一夜平平安安就過去了?」 寒水翁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知道。」 博雅惟有搖頭。 也許真的會像寒水翁說的,一夜無事。但是,也許會出事亦未可知。對此,難下斷 言。 其實,寒水翁也並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實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說了出來。 博雅的膝前放著一柄短劍。他隨時都可以拔劍而起。 薄暮時分還沒有一絲微風,但隨著夜色漸深,風也漸漸刮起來。 風,不時搖撼著門戶,發出響動。 每當這時,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會悚然心驚,朝著響動處看去。然而,那僅僅 是風聲,並沒有什麼異常發生。 然後……大約剛過子時,只聽嘎嗒嘎嗒,傳來推搡門板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試圖把門推開。 「嘿!」 博雅拉過長刀,單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處竟有符咒。」 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搖門聲停下來,接著,離門戶稍遠一點的牆壁,又發出了響動。 那是豎起銳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的聲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處竟然也有符咒。」 低低的、聽上去十分懊惱的聲音傳了過來。 寒水翁失聲驚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亂顫,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歎息聲環繞房屋四周,總共傳來一十六次。 那聲音正好繞著房屋轉了一圈。靜寂再度降臨。依然只有風聲傳來。 「是不是走了?」 「不知道。」 博雅鬆開由於緊握刀鞘而變得發白的手指,又將長刀放回地板上。 過了一會兒——有人鼕鼕地敲門。 博雅一驚,抬起臉來。 「寒水呀,寒水呀……」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呼喚著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著了嗎?是我呀……」 是上了年紀的婦人聲音。 「母親大人!」 寒水翁喊出聲來。 「什麼?」 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長刀,低聲問道。 「那是家母的聲音,她理應在播磨國才是。」 寒水翁說著,旋即站起身來:「母親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嗎?」 「這話是怎麼說的?瞧你這孩子!好久沒見到你了.娘想你,這才巴巴地趕來看你 。開門吧。你忍心讓娘就這麼一直站在寒風裡嗎? 」 「母親大人!」 寒水翁朝門口走去,博雅攔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靜靜地搖了搖頭。 「是妖物。不能開門。」 博雅拔出長刀。 「誰在說我是妖物?你居然跟如此惡毒的人為伍嗎?寒水呀……」 寒水翁沉默不語。 「母親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話,您能說出我父親的名字嗎?」 「什麼?他不是叫籐介嗎……」 「我那嫁到備前國去的妹妹,臀部有個黑痣。那顆痣是在左邊呢,還是右邊?」 「你混說什麼呀?阿綾臀部哪來的什麼黑痣啊!」 婦人的聲音嗔道。 「真的是母親大人?」 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攔住了他。 就在這時——「啊喲!」 外邊傳來女人的哀叫。 「這是什麼東西啊?有個可怕的東西抓我來啦。啊,快來救救我,寒水呀——」 咕咚一聲,門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著又傳來喀嚓喀嚓……野獸啃肉的響聲。 「疼死我啦……」 婦人的聲音哀鳴著。 「這傢伙在吃我的腸子啊。哎喲,疼啊……」 博雅看看小熏,小熏還是靜靜地搖頭。 博雅和寒水翁的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門外靜了下來。 只有風聲依舊。 博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剛剛呼吸了一兩下,這時猛地一聲巨響,門板向內側彎曲 進來。 是什麼東西想從外面以強力破門而入。 博雅將長刀高舉過頭,叉開雙腿站在門口。用力咬緊牙關,身體卻哆嗦個不停。 破門聲持續了一會兒,隨後,這聲音逐漸安靜下來。 「呼……」 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氣。 又過了一段靜寂的時間。 好像是快到丑時了……門外又有誰來敲門。 「博雅,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們沒事吧?」 是晴明的聲音。 「晴明——」 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門口。 「博雅大人,那是——」 小熏站起身來,搖頭制止。可這時博雅已經把門打開了。 說時遲,那時快——呼啦!一陣狂風從正面向著博雅撲過來。 同時,好似黑霧一樣的東西隨著烈風鑽進門口和博雅之間的縫隙,進入了屋內。 彷彿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霧前,狂風和黑霧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 碎,霧散於大氣中。 桂花的濃郁芳香,充溢在房屋裡烏黑的大氣中。 黑霧變成了一條細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間,消失了。 「啊喲!」 寒水翁兩手捂著臀部,撲倒在地上。 倒下之後,寒水翁忍不住痛苦地扭動著身體。 寒水翁的肚子膨脹起來,圓滾滾的大得驚人。 「寒水翁!」 博雅奔過去,慌忙從懷中取出晴明交給他的短劍,拔了出來:「快張開口,把這個 銜住!」 博雅將短劍放入寒水翁口中。 寒水翁用牙齒將短劍緊緊咬住,苦狀立刻平息了。 由於寒水翁是將刀刃對準內側橫過來銜著,所以兩個嘴角都受了傷,流出血來。 「別鬆口!就這麼銜緊了!」 博雅大聲叫道。 「晴明……」 博雅呼喊。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7博雅手足無措,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 寒水翁用膽怯的眼睛仰望著博雅。 「別放開!不能放!」 博雅只能對著寒水翁大聲呼喊。 博雅將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抬起臉來,忽然看見門口有一個人影。 晴明站在那裡,正看著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嗎?」 「對不起,博雅。因為進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這麼多時間。」 晴明迅速來到博雅身邊,從懷中取出一束藥草。 「這種藥草是生長在夏天的,所以這個季節很難找到。」 晴明說著,薅了一兩把草葉,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來。 咀嚼了一會兒,再吐出來,用指尖捏著,從寒水翁銜著的刀與牙齒之間,塞進寒水 翁的口裡。 「吞下去。」晴明說道。 寒水翁趕緊將藥草吞進胃裡。 如此反覆數次。 「行了。就這麼把刀銜著,挨上一個時辰的話,就得救啦。」晴明懇切地說道。 寰水翁熱淚潸潸,點點頭。 「晴明,剛才讓他吞下去的是什麼?」 「天人草。」 「天人草?」 「這也是從大唐傳來的東兩。據說是吉備真備(吉備真備(695∼775),奈良時代 人717年作為遣唐使來唐,735年回日本。)大人帶回來的。在大唐,多生於自長安通往 蜀中的ilia~.在我們國家,現在雖然還少,但已經有野生的了。」 「噢。」 「自長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會從臀部鑽進人體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 人草煉製的吐精丸來護身。安史之亂時,從長安逃難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經過耶山 裡時.聽說也吃了這吐精丸呢。」 「可是。你剛才讓他吃下去的……」 「因為沒有時間煉製吐精丸,所以讓他直接吞下了藥草。給他服用的劑量很大,藥 效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大約一個時辰過後,寒水翁的肚子開始咕咕作響。 「快到時候了。」 晴明低語道。 「快到什麼時候了?」 博雅不解地問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開始痛苦地搓揉起肚子來。 牙齒與刀刃之間,痛楚地咻咻呼氣。 「要不要緊啊?」 「不要緊。天人草見效了。」 於是……不多會兒,寒水翁排出一頭野獸。 似乎曾被獵人捉住剝過皮,野獸的腹部有一塊很大的刀傷。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的、經年老貉的屍骸。 第三章陀羅尼仙一「哎呀,晴明啊——」 一開口說話,博雅口中便飄出了白色的呼氣。 博雅似乎心有所思,幾次獨自頷首。 「實在妙不可言啊。真是遵時守信,如期遷變呀。」 聽上去是感慨良深的口氣。 「你指什麼?」 晴明將酒杯送往唇邊,口角徽含笑意。 兩人正在相對小酌。 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內.兩人相對盤腿而坐,身旁是寥廓的秋野。 準確地說,其實並非原野。晴明家那幾乎未加修整的庭院,看上去彷彿是將秋日的 原野原封不動地搬來一般。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當然是說季節嘍。」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著庭院。 花朵早已枯萎的桔梗和女郎花的群落猶自殘存在院裡.那裡一叢,這裡一簇。 眺望著院中的花草,博雅深深呼出一口氣。呼氣已變成白霧。 「我是不是有點不對頭,睛明?」 「博雅你嗎?」 「嗯。」 博雅喝乾杯中的酒,看了晴明一眼。 「我呀,對於這個庭院是無所不知的。連春天長出什麼草,這草又開出什麼花我都 知道。可是……」 「怎麼了?」 「夏天裡那麼茂盛鮮妍的花草,一到秋天卻枯萎敗落,披上霜……」 「嗯。」 「這簡直……」 說到這裡,博雅把後面的話生生地吞了下去,將視線移向庭院。 「簡直什麼?」 「不說啦……」 「為什麼?」 「說出來你又要笑話我了。」 「我怎麼會笑話你呢?」 「怎麼不會,你的嘴角已經在笑了。」 「我沒有笑。跟平時一樣啊。」 「那你就是平時一直都在笑話我。」 晴明的口角浮出微笑。 「瞧,笑了不是?」 「這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這是在稱讚博雅你呢。」 「稱讚?」 「是啊。」 「那我可不懂了。」 「我嘛.始終覺得博雅是個好漢子。」 「那是嘲笑嗎?」 「是稱讚。」 「但是我可不覺得這是稱讚。」 「你不覺得,這也是稱讚啊。」 「唔。」 「接著說呀.」 「嗯。」 博雅的喉頭低低地咕嘟了一下,低下頭說道:「我是想說——簡直就像人世間一樣 嘛。」 他的聲音很低沉。 「原來如此。」見晴明意外認真地點頭稱是,博雅抬起臉來:「想當年那樣不可一 世的平將門(平將門(?∼940),平安中期的武將,939年在關東起事,自稱新皇,為 平貞盛等誅滅。)大人,不也不在人世了嗎?」 也許是晴明的表情讓他感到安心,博雅接著說道。 博雅拿起酒瓶,給自己的杯子裡斟上酒。 「所以啊,每次望著這樣的風景,便會不由自主感到哀傷,同時又覺得,這也許正 是人世間的真實寫照。這種奇怪的心情連自己也理不清頭緒。」 「你就是說這不對頭嗎?」 「嗯。」 博雅微微點頭,又喝乾了杯中的酒。 「大概並不是不對頭,博雅。」 「你這麼看嗎?」 「你終於變得跟普通人差不多了。」 聽晴明這麼說,博雅臉色憮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怎麼了?」 「你該不是說,所謂跟普通人差不多之類,也是稱讚我的話吧?」 「這話嘛,既不是稱讚也不是貶低……」 「那,是什麼?」 「這可為難了。」 「我才為難呢。」 「怎麼,你生氣了?」 「沒生氣,只是覺得沒勁而已。」 博雅犯了牛脾氣。 正在這時——「晴明大人!」 有人呼喚。聲音來自庭院。 是清脆澄澈的女子聲音.身上沐浴著午後的斜陽,一個身著唐衣的女子站在枯野之 中。 「有客人光臨。」 「什麼客人?」 晴明問女子。 「是來自比睿叉山的一位名叫明智的大人.」 「哦?」 「來客說,如果晴明大人在家的話,想拜見大人。」 「那麼,請他進來。」 「是。」 女子答道,飄然走過枯野,向大門口走去。 她的步態輕盈飄逸,宛如枯野之類根本就不存在似內。女子的裙裾所及,草葉搖也 不搖一下。 「豈不是來得正好嗎?」 博雅對晴明說。 「什麼正好?」 「客人一來,正好可以不必繼續談下去了嘛。」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看著博雅微微一笑。 不一會兒,剛才那位女子沿著外廊靜靜地走來。 她的身後跟著一位僧人。 他身材瘦削,年紀約六十歲左右。 「明智大人來了。」 女子說畢,行禮,緩緩地轉身離去。 二一步.兩步……走出不到五步,女子的身影開始逐漸模糊,尚未走到外廊盡頭的 轉角處,便悠悠地消失不見了。 晴明和博雅並肩而坐,那位名叫明智的僧人與二人相對而坐。 明智雖與晴明相對,卻彷彿芒刺在背,上身扭扭捏捏動個不停。 「請問您有何尊示?」 晴明問對方,可他卻半天也不開口。 「這個,老實說,是一件極其秘密的事……」 明智說,連自己到這裡來拜訪一事,也務請千萬保密。 博雅和晴明表示當然不會洩密,明智才終於啟齒。 「哦,事情是這樣的,我總是做夢……」 「夢?!」 「是的。而且是很奇怪的夢。」 「哦?」 晴明正準備細聽下文,明智卻問道:「不知晴明大人是否知道尊勝陀羅尼這名字? 」 「佛頂尊勝陀羅尼……就是佛頂咒的真言嗎?」 「是的。就是那個佛頂咒。」 據說,釋尊,亦即佛陀,具有常人所沒有的三十二相。 第一相是頂成肉髻相。 頭頂上有一塊髻狀骨肉.這就是佛所持有的眾相中的第一相。隨著佛頂崇拜的演進 .肉髻本身被神化,曾幾何時,開始形成信徒所信仰的對象「頂如來」。 佛頂髻音譯為「烏瑟膩沙」,它放射出的光芒,能夠降伏一切邪魔外道。 這烏瑟膩沙真言,就是佛頂尊勝陀羅尼,亦即晴明所說的佛頂咒。 「我還聽說,那位大名鼎鼎的大納言左大將常行大人,就是靠了這尊勝陀羅尼,才 逃過百鬼夜行之害。」 晴明對明智道。 「哦,原來您也知道好色頑童常行大人的事?」 「嗯。」 這位常行從年輕時開始,直至年齡已經相當大時,還依然喜歡扮做童子模樣。 「其人.形美麗而。好色,愛念女色無並者也。 至夜則出,東串西行,以為業。「《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一天晚上,這位常行只帶了一名侍從和一個馬伕,前往相好的女人家去。 沿著大宮大路北行,然後折向東,行至美福門附近時.忽然看見從前方黑暗之中, 許多人手執火把迎面走來。 初看是人,然而仔細端詳便發現不對頭,似乎是一班非同尋常之輩。 有紅頭髮、額生角的狐臉女子,還有武士打扮、雙足步行的狗,或是只有頭沒有身 子、在空中飛來飛去的女子,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貨色。 「嗚嗚。如此良夜,竟無人外出行路。」 「嗷嗷。餓死我了,餓死我了。」 「前一年在二條大道上,我吸了一個年青娘兒們的眼球,那滋味可真難以忘懷呀。 」 「老子倒想嘗嘗活男人的睪丸是什麼味道呢。」 「嗚嗚。」 「嗷嗷。」 常行等人只聽見他們七嘴八舌嚷嚷不休。 「唉呀,這不是碰上了百鬼夜行了嗎?」 百鬼夜行,真的讓常行給撞上了。 眼看著群鬼越來越近。 這樣下去的話,只怕連骨髓也要被群鬼吸吮一盡了。 正在不知所措時。侍從說道:「神泉苑北門開著!」 於是,一行人由此門衝進神泉苑,緊閉大門,渾身哆嗦個不停,等待著群鬼走過去 ,可群鬼卻好像在門外停了下來。 「嗚嗚,這不是生人的氣味嗎?」 「嗷嗷,果然是生人的氣味嘛。」 群鬼推開大門,闖進神泉苑來。 「要是八的話,我可要吸了他的眼球來吃。」 「要是個男人,那話兒可得歸老子。」 「舌頭歸我,老子要生吃……」 常行聽得魂飛魄散。 然而群鬼雖然走近了,但卻好像並不知道常行他們藏身何處。 正如《今昔物語集》所說:「翼殷不逝,目犬不睹。」 忽然,有個鬼看了常行一眼:「咦.這裡有尊勝真言。」 話音未落,群鬼一哄而散,爭先恐後逃出神泉苑,消安不見了。 常行撿回一條性命,倉皇回到家裡,一五一十告訴了乳母。乳母說道:「其實,我 有個做阿閣梨的兄弟,去年我讓他抄寫了一份《尊勝陀羅尼經》,把它縫在少爺您穿的 衣領裡了。」 據說是考慮到常行經常夜間外出去和情人幽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撞上百鬼夜行 ,於是就想了這麼個辦法。 晴明和明智提及的,便是這件事情。 「這尊勝陀羅尼與陽勝僧都的事,您都知道吧?」 「您是說僧都騎煙飛昇的事吧?」 「不愧是晴明大人,真是無所不知啊。」 明智充滿欽佩地說。 這個陽勝僧都的故事,《今昔物語集》中也有記載。 據該書記載,陽勝是能登人氏。 他俗姓紀氏,十一歲上比壑山成為佛門弟子,拜西塔勝蓮華院的空日律師為師。 這位陽勝自幼聰明,過耳不忘,道心極強。書中說他:「無餘心。」 就是說,對佛道以外的事物幾乎毫無興趣。 見人裸身無衣,便解衣與人,見人腹饑無食,便以自己的飯食相贈,這些都是尋常 的事情。 「又不厭蚊、蟣螫啖。」 《今昔物語集》還這樣記載。 這位陽勝,身住比壑山中,一來二往間,胸中便抱持了堅定的道心。也就是說,對 道教生發了興趣。再簡單地說.就是想當仙人了。 於是.這位陽勝終於離開了比壑山。 他來到吉野古京的牟田寺,閉門不出,學起了仙人之法。 修行的第一步是斷谷。即一切穀物皆不入口,只吃山菜。其次是斷菜食,只吃樹太 和花草的果實、種子。 再下一個階段,一日只食一粒粟,身上只穿籐衣。再接下去,就只吸飲草上的露水 ,然後是只聞花的香味。最後就不再需要任何食物了。 後來,據說一個在吉野山苦行的僧人恩真,曾見到陽勝。 「陽勝已成仙人。身無血肉,有異骨奇毛,身生雙翼,飛翔空中如麒麟鳳凰。」 《今昔物語集》中這樣寫道。 就是說,他的身上沒有血肉,只有奇怪的骨頭和習乏毛.背上長著兩隻翅膀。 這位陽勝仙人每月八日一定要來到比壑山,聆聽不斷念佛(晝夜不間斷地念佛.修 行的一種。)。,拜過慈覺大師的遺石才離開。 《今昔物語集》還記載了陽勝成仙後的故事。 當時.比壑山西塔的干光院有位僧正名叫淨觀。這位淨觀勤於修行,每夜都誦讀《 尊勝陀羅尼經》。 一日,陽勝仙人前來聆聽念佛,飛到這位淨觀的僧房上空時,聽到僧正正在誦讀《 尊勝陀羅尼經》。 陽勝情不自禁地落在僧房前的杉樹上傾聽,那《尊勝陀羅尼經》的誦讀聲益發清晰 ,於是便從樹上下來,坐在僧房的高欄上。 淨觀僧正發現後便問道:「請問大人是……」 「我叫陽勝,從前曾在這比壑山住過。剛才從這僧房上空飛過時,聽見有尊貴的聲 音念誦《尊勝陀羅尼經》,情不自禁,便降落下來聽得入迷了。」 「真是太榮幸了。」 僧正打開角門,恭請他進入室內。陽勝仙人像鳥兒般飛進去.坐在淨觀面前。 那次.淨觀僧正與陽勝仙人暢談了整整一夜。 終於到了拂曉。 「那麼,我得告辭了。」 陽勝仙人站起身,但是卻飛不起來了。 「大概是與人間的氣息接觸過久,身體變重了吧。」 陽勝仙人對淨觀道:「請焚香一炷.再讓那香煙飄近我的身體,可以嗎?」 淨觀依言照辦,陽勝仙人立刻騎乘在那香煙之上,升到空中,不知飛往何處了。 這是《今昔物語集》的記載。 據說後來淨觀自己也生發了道心:「吾亦做仙人去也。」 他留下這麼一句話,便也下比壑山而去了。 「耶麼.您的夢,與尊勝陀羅尼又有什麼關係呢?」 晴明問明智道。 「這個……其實我也是每天夜裡都在比壑山自己的僧房裡,念誦《尊勝陀羅尼經》 。」 「哦。」 「可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明智娓娓敘述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那晚.明智念誦一遍《尊勝陀羅尼經》之後,如常就寢.可是剛一睡著,便聽見 有人聲。 「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有個聲音喚道。 他猛然醒來,但四下裡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明智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迷迷糊糊地將要入睡時,卻又聽到那個聲音。 「明智大人。喂,明智大人——」 再度睜開眼睛,仰面睡著的明智發現自己臉的正上方,有張人臉,俯視著自己。 他一驚,翻身爬起一看,一個僧侶模樣的男人坐在明智的枕頭旁。 「明智大人——」 那個僧侶模樣的男人開口說道:「您終於醒來了。」 那人的聲音舉止都很沉穩。 「您是誰?」 明智問道。 「我的名字不足為外人道。」 「您有何貴幹呢,」 「呃,我偶然從這裡經過,聽到誦讀《尊勝陀羅尼經》的聲音,不由得駐足聽了起 來。」 然而,明智誦讀《尊勝陀羅尼經》時,房中根本沒有發現任何其他人,這一點明智 自己清清楚楚。 「聽完《尊勝陀羅尼經》,正準備回去,大概是與人間的氣息接觸過久了吧,身體 變重了,結果身體怎麼都不聽使喚,能否請你焚香一炷? 」 僧人模樣的男子這樣請求,然後又說:「焚香後,請將那香煙,就這樣,移近我的 身體。」 明智當然聽說過陽勝仙人的故事。 「莫非您就是陽勝真人?」 「哪裡哪裡。我可不是那樣的人物,只是一個普通僧、侶罷了。」 僧人斷然否定。 總而言之,明智依言行事,焚香移近前去,那僧人騎在煙上.頻頻作勢欲飛,然而 他的身體卻絲毫也沒有起飛的跡象。 「唉呀,這可麻煩了。」 一來二往之間,天色漸曉,明智也困意難耐了。 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早晨,自己好端端地仰面睡在臥具之中。 他心想,看來昨天夜裡的事是場夢吧。然而房間裡卻充溢著焚香的氣息,枕邊放著 像是昨夜焚香用過的香爐。 思前想後,明智才覺察昨天夜裡連蠟燭也沒點一支,竟然能在黑暗中看見那僧人的 身姿,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轉念一想,明智又覺得,恐怕還是一場夢吧。就這樣,夜晚又降臨了。又到晚上, 他一如往日誦讀《尊勝陀羅尼經》完畢,剛一睡著:「明智大人——」 又響起了聲音。 起身一看,枕邊又坐著那位僧人。 「抱歉,能不能再請您給我焚一炷香?」 明智焚了香,將香煙移了過去。僧人仍舊一個勁地試圖飛昇,可依然是一副飛不起 來的樣子。 一來二往之間,明智昏昏睡去。 醒過來時,又是清晨,自己還是在臥具裡睜開了眼睛。 「這樣的事情一連三個晚上連續發生啊。」 明智說,於是,昨天夜裡——明智鼓足勇氣,對那僧人說:「比壑山上不乏法力遠 勝於我的高僧,我想為您的事情去找他們商量商量……」 「不不,邪可不行。請大人千萬不要那樣做。」 話雖如此,可是每晚都這樣的話,長此袖手旁觀總不是辦法呀。 「無論如何,看來還是不得不向精於此道的人求教。」 明智說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拜託您去請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大人幫忙?」 據說那僧人這麼告訴明智。 「就是出於這個緣故,今天我才專程前來尊府拜謁。」 四「世上真是無奇不有啊,晴明。」 博雅雙臂抱胸,自顧自地頻頻點頭。 明智剛才告辭離去了。此刻,外廊內只有晴明和博雅兩個人。 已是薄暮時分,酒也罷大氣也罷,現在都已變得冷冰冰的了。 剮一清醒過來,酒的溫度也好醉意也好,都彷彿夢境一般。 博雅眼睛炯炯有神,接連頷首道:「我已經決定了,晴明。」 「決定了什麼?」 「我也去。」 博雅的意思是說,晴明今晚去明智僧房時,自己也一起去。 「就這樣吧,帶我一塊去,晴明。既然我已經聽到了那樣的事,如果把我撇開,我 可要牽腸掛肚,徹夜無眠了。」 博雅想,反正自己也睡不著覺,乾脆「那我也去!」 這就是他的邏輯。 「況且,夜裡趕路也不安全。」 「不安全嗎?」 「要是遇上百鬼夜行‥麼的,當然得看你的_,。可萬一對手是血肉之軀,是強盜 匪徒之類,那可就要看我的了。」 看來他是非去不可,沒得商量了。 「那麼就去一趟吧?」 「好!」 「去吧。」 「去。」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五月白風清。 月亮周圍,好幾團碎雲向東飄去。 仰頭望去,只見月亮從黑黝黝的杉樹梢頭探出臉來。 此時,晴明和博雅站在明智僧房之外。 「就和平常一樣……」 晴明再三叮囑明智說。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不久前還可聽到的明智誦讀《尊勝陀羅尼經》的聲音,此刻業已停止,僧房中寂靜 無聲。 深夜裡那冷得透心徹骨的寒氣,包圍著晴明和博雅。 杉樹梢頭瑟瑟作響。 「晴明,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博雅低聲問道。、「要是帶酒來就好了。」 經晴明這麼一說,博雅賭氣般地答道:「我不需要酒。」 還稍稍提高了嗓音。 「覺得冷嗎?」 「不能說不冷,可這種程度還不是不能忍耐。就是脫光衣服我也不在乎。」 博雅說著,那語氣聽上去似乎真的做好了脫光衣服的準備.「我有數。」 正當晴明低聲回答時——「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僧房中傳來人語聲。 不是明智的聲音。 「晴明——」 博雅壓低聲音.看著晴明。 「聽見了。」 晴明點頭示意..聽到呼喚,明智喃喃地低聲答應:「今夜請來了安倍晴明大人。 」 聽到明智說話聲,晴明邁出腳步。 「走吧,博雅。」 「嗯。」 左手握住腰間的長刀,博雅跟了上去。 拉開門,和著月光一起,晴明靜靜地踏進僧房。 黑暗中,明智仰躺在臥具之中,睡得正熟,但嘴唇呶呶翕動。 「今夜還是要焚香嗎?」 明智依舊閉著眼睛,頭微微抬起來。 「不用了。今夜晴明大人惠臨,用不著焚香了。」 那個聲音這麼說之後,明智的頭落在枕E,開始安寧地發出鼾聲。 明智枕邊暗處,依稀有個僧倡模樣的男人身影。這個僧人坐在地板(依日本風習, 明智是將被褥鋪在地板上睡覺的故「枕邊」 就是「地板」)上,仰頭看著晴明。 「辛苦您了,晴明大人。」 他的年齡看上去約莫有八十來歲。 一望便知,他不是陽世之人。 因為月光從角門悄然潛入,照在僧人身上,但透過那僧人的身體,居然可以依稀看 見他身後的書桌。 睛明在那僧人的面前坐下。 「那麼。請問閣下找我晴明有何貴幹?」、晴明問憎人。 「懇請大人援手。」 仔細看時,發現說這話的僧人滿臉憔悴。 「可是。我可以做什麼事來幫助您呢?」 「說實話,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 「嗯。」 僧人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說來我原先也是這比壑山的和尚,後來卻棄佛從仙, 一度離開這比壑山……」 「哦。」 「我在熊野、吉野修煉,學會一點仙術的皮毛,卻達不到長生不老的境界。」 「嗯。」 「歸根結底,世間萬物遷變無常,即便入了神仙之道,肉體衰老還是無法阻止的。 」 「的確如此。」 「到了風燭之年,從前的往事一一浮現腦際,令人心牛眷念.不知不覺,竟信步來 到這比壑山。」 「來是來了,然而這寺中還有認識我的人在,又不好腆著臉拋頭露面,於是就悄悄 隱身山中,結果偶然聽到這位明智大人念誦《尊勝陀羅尼經》的聲音。」 僧人微微一笑.「於是便來到這裡,每夜聆聽尊勝陀羅尼。可是等到打算回去的時 候,卻回不去了。嘗試了種種辦法,諸如焚香騎煙之類,結果此身始終不能離開此地。 明智大人提議請教修得更高法力的高僧,可我不願在舊相識面前露面.想起安倍晴明大 人的大名,這才勞煩大人前來……」 「就是說,只要我襄助您離開此地就可以了,對嗎7」 「正是如此.」 「那麼,需要您將一切前因後果悉數告訴我。」 「悉數告訴您?」 「正是。」 「唉,還要我說什麼呢?」 「這香味……應是黑沉香吧。」 「正是。」 「經典裡記載,這香味遍熏三干世界。如果騎乘此煙還是回不去的話,應該有特別 的理由。」 晴明似乎在思考什麼,過了一會兒,說道:「您是否在這裡戀慕上誰了?」 「戀慕,此話何意?」 「您在這裡遇見令八動心的女子,或是對這位明智法師……」 「怎麼可能!我絕不會喜歡那個明智。」 「那麼,就是一位女子……」 「唔。」 僧人含糊其辭。 「那麼,請允許我失禮了。」 晴明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枝花。 花朵雖然已經枯萎,但花瓣上依然還殘留著淡淡的青色。原來是龍膽花。 「這是我的庭院中最後開的一朵花。」 晴明對著花輕輕地吹了口氣:「來吧,青蟲,這是你最後一項工作了。」 說著,睛明把花放在地板上。 黑暗中,花兒婀娜地膨脹開來,一位身著青色唐衣的女子站立在那裡。 「晴明,這是……」 博雅不禁脫口驚呼。 原來她正是白天明智來訪時,前來通報的女子。 「青蟲啊,請你把這位法師心中思戀的女子領到這裡來吧。」 女子——青蟲靜靜地行了個禮,再抬起頭來。 頭尚未完全抬起,青蟲的身影已經溶入黑暗中。 不一會兒——就在消逝的地方,青蟲的身影隱隱約約開始出現。 這次不是青蟲一個人。 她還牽著另外一個女子的手。 是一位美麗的舞姬。 全身出現後,青蟲同著晴明嫣然一笑,再度消失了..舞姬卻留在那裡.「是這位 小姐吧?」 晴明對著僧人說。 「唉呀.這……」 僧人含羞微笑著。 「晴明,這位姑娘是……」 博雅問。 「便是這位法師心中所想之人啊。」 晴明答。 「這可真是……」 僧人一個勁兒地扭扭捏捏,坐立難安。 「怎麼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7」 「一不做二不休?」 「已經餘生無幾了吧?」 晴明和藹地對著僧人說。 「是啊。」 僧人點點頭,聲音已鎮定下來。 「那就從神仙之道回歸俗人之道,與這位姑娘了卻夙願.豈非一段佳話嗎?」 「……」 「由《尊勝陀羅尼經》撮合,不也是天定良緣嗎?」 晴明伸出手去,把手掌放在沉睡著的明智額頭上。 明智醒來,看見一旁的舞姬,大為驚愕。 「這……這個……」 「好吧,我們到外邊去待一會兒……」 睛明催促著驚詫不已的明智和博雅,走到僧房之外。 「喂.晴明,這是怎麼回事?我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別急。我們邊賞月邊等吧。過一會兒就會水落石出了。」 「喂……」 晴明不知是否聽到了博雅的聲音,只是仰望著月亮。 「博雅,看來還是應該帶酒來啊。」 六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那位僧人出現在僧房外賞月的三人面前。 他滿臉尷尬地看著晴明,在月光下沉默不言。 「怎麼樣?」 晴明不經意地問道。 「終於了結心願了。不過,晴明大人,人可不是那麼容易成佛成仙的啊。」 說話口氣似乎十分歡快。 僧人搔著腦袋,又說:「試圖窮盡佛法仙術,結果卻還是……」 「什麼?」 「凡人呀。」 老僧低頭道:「對不住,還要請您往西邊山裡略深處走走,應該能找到我的屍體。 燒也罷埋也罷,還望多加關照。」 「是。」 晴明答道。 老僧再度施禮示謝。 反反覆覆致謝之後,漸漸地,僧人的身影愈變愈淡.消失在黑暗中.月光下,只剩 下杉樹梢頭在風中瑟瑟作響。 「走,回去吧。」 在晴明的催促下,大家走進明智的僧房一看,那老僧自不待言,連舞姬的身影也杳 然不見了。 「好啦。這下可以請你告訴我了吧?」 晴明對始終沉默的明智說道。、「是。」 明智點點頭。 「晴明大人,我想,您一定全都一清二楚了吧。不過恐怕還是應該由我從頭道來。 」 明智蹲下身去,掀起自己的臥具,從下面取出一卷卷軸來。 點亮燈,在燈光之下,明智將卷軸攤開來。 絹本上畫著畫像。 「這個……」 博雅險些脫口而出。 畫像畫的正是剛才出現在屋子裡的舞姬。 「說來慚愧之至。我身為佛門弟子,卻未能斬斷思戀女子的念頭。每天夜裡,念誦 完《尊勝陀羅尼經》後,便望著這幅畫自瀆。剛才看見她居然出現在這裡,大為震驚。 一定是每夜聆聽《尊勝陀羅尼經》,畫像也附上魂靈了。大概剛才那位僧人被《尊勝陀 羅尼經》所吸引,來到這裡後,在我自瀆之際,看見了這畫上的女子,因而對她生發了 戀慕之心。」 明智低聲對晴明解釋著。 「可是,那位僧人的亡魂本在別處,是不可能自己來到這裡的呀。」 「依您看呢?」 「這幾天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出現過?」 晴明一邊說,一邊觀察四周。似乎在地板上發現了什麼,便伸出手去。 「有了。」 晴明從地板上撿起來的,是一隻黑蝴蝶的屍骸。 「就是這個了。他是讓這只垂死的蝴蝶把自己的靈魂馱了來的。」 「我想起來了,這幾天確實曾看見這只蝴蝶在僧房裡無力地飛來飛去。」 無血,無肉,渾身長毛,骨髂奇妙,有兩隻翅膀……「原來是它呀!」 博雅低聲歎息。 「好了,那我們走吧,博雅。」 說著,晴明站起身來。 「去哪裡?」 「西方。」 晴明正要走出門,明智連忙招呼道:「多謝了。送給您一樣謝禮吧。」 「不用——」 剛說到這兒,晴明若有所思地中斷話頭,又接著說:「那麼,能否將這幅畫送給我 ?今年冬天,正好還缺一個照料身邊瑣事的式神呢。」 晴明從地板上拾起龍膽花,溫柔地放入懷中。 「那麼請大人收下。」 晴明將明智遞過來的畫軸放進懷裡,走進月色之中。 忽然,眼前飄然出現了那位裊娜的舞姬。 「我們走吧,博雅。這位舞姬會給我們領路的。」 晴明剛說完,舞姬便率先走在前面。 七巨大的老杉樹下,一個老僧仰天躺著,已經死了。 「就是他嗎,晴明?」 博雅手中舉著火把問道。 「是的。」 晴明答道。 「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我猜.大概是淨觀法師吧。」 「就是那個繼陽勝仙人之後,想做仙人的法師嗎?」 「是呀。不過他生前叫什麼名字,已經沒必要刨根問底啦。」 晴明俯視著老僧說。 博雅將火把移近些.火光通明,照著老僧的臉。 「哦!」 博雅不禁低聲驚呼:「晴明,法師的臉在微微地笑著呢。」 恰如博雅所說的那樣,法師那佈滿皺紋的口角.浮現出微微的笑意。 第四章夜露一月亮把濃濃的月色傾灑在外廊內。 從屋簷下仰望夜空,惟見幾縷雲彩飄動,青幽幽的滿月明朗晶瑩,一覽無餘。 秋夜澄澈的大氣充盈、流溢在庭院裡。 「好明月,真正是不讚一詞啊,晴明。」 博雅喃喃地不勝感慨。 他和安倍晴明正坐在外廊內舉杯對飲。 兩人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內,面前是入夜後的庭院.雖未點燈,然而月光明亮,連庭 院裡的胡枝子隨風搖曳的情形,都清晰可見。 女郎花、龍膽等秋花秋草上,似乎夜露已降,映著月光,閃動、飄搖,佐灑的是烤 紅口蘑。 薄暮時分,博雅來找晴明。兩人悠悠然從那時一直喝到現在。 「快看,晴明——」 博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面前的地板。 在紋理分明的地板上,一隻螳螂在爬行。 「是螳螂?」 一隻很大的螳螂從博雅面前悠然自得地緩緩爬過。動作中夏曰裡旺盛的生命力已經 不見了。 「不知怎麼,我覺得這只螳螂好像是在尋找歸休之地似的。」 「怎麼啦,博雅?今天晚上來得很傷感嘛。」 「晴明啊,如此看來,人和蟲子儘管壽命長短不同,但其實都是一回事。」 「呵呵。這話怎麼說?」 睛明滿面愉快的表情,看著博雅。 「滿心以為全盛的夏日沒有窮期,可不知不覺中盛期已經一去不復返,人也罷蟲子 也罷,都將老去……」 「……」 「而且甚至可能連安然終老都做不到,哪天突然染上流行病,不就兩腿一伸嗚呼哀 哉了嗎?」 「嗯。」 「是得趁還活在世上的時候,將各種事情一一料理妥當,免得死到臨頭還留下牽掛 啊……」 「比如說?」 「比如說啊,假使有一個女子,你在心中偷偷思戀著她,就應該明明白白把心中的 所思所想向她傾訴為佳。」 「呵,有了嗎?」 「什麼?」 「嗨,同你是不是有個這樣的女子呀。」 「不,不是說我有,而是說如果有的話。」 「那就是沒有嘍?」 「不,我沒說沒有。」 「那麼還是有嘍?」 「晴明啊,我只是打個比方,並不是說有沒有的問題。」 博雅沉下臉,端起酒杯送往嘴邊。 「出什麼事了嗎j博雅?」 等博雅喝乾了酒,晴明問道。 「是出了……」 「哦,是什麼事?」 「我聽到了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嗯。就是昨天,我因為有點小事,到籐原兼家大人的府上去了, 在那兒遇上了超子小姐。」 「是兼家大人的女公子嗎?」 「嗯。」 「今年芳齡幾何?」 「快二十歲了。人又聰明又美麗,簡直是閉月羞花。 比盛開的芍葯還更有風韻。她好像對宮中的事情格外感興趣。問了我好多各種各樣 的問題,表情看上去宛如天真無邪的童女一般。「「呵呵……」 晴明得意地微笑。 「不不,晴明,我並不是去找超子小姐的。本來是去見兼家大人的,可兼家大人因 為手頭有事一時脫不了身,所以超子小姐就陪我聊了一會兒。」 「後來暱?」 「當時超子小姐告訴我一件事情,就是這個故事,讓我感慨不已啊。」 「博雅大人,您聽說過這件事嗎?」 超子先這樣問博雅,然後開始講述起那件事來。 二某個地方有一個男子。 這個男子身份尚說得過去,很久以來一直戀慕著一位家住豪宅深院、血統高貴的女 子,然而始終難償夙願c雖然一心想同她結成親密無間的關係,卻總也得不到令人滿意 的答覆,惟有時間無情地流逝。 「於是一天晚上,這個男子將那女子從深宅大院裡偷了出來。」 由於酒力,博雅面上微微帶著紅暈。 背上負著那女子,男人急急忙忙地摸黑趕路。渡過一條叫做芥川的河,就是原野了 。正巧月亮出來了,夜路周圍的草叢中,星星點點地有些閃亮的東西。 夜露凝結在草葉上,受到月光照耀,彷彿群星一般閃閃生輝。然而從未走出過深院 一步的女子,卻不知道那是什麼。 「彼何物乎?」 女子在男人背上問,那閃閃發光的是什麼東西?可男人一心趕路,連答話的時間都 沒有。 每當女子芬芳的氣息吹到自己的頸項時,男人便覺得熱血沸騰。自己的後背感受到 女子的體溫,幾乎令他覺得痛楚。 不久,來到了傳說中經常有鬼怪出沒的一帶,然而男人卻沒有覺察。不知從何時開 始,月亮隱到了雲彩後面.開始下起大雨來。 「那裡正好有一座破屋。」 男人背著女子奔了進去,頓時感到這座破屋似乎不同尋常。 他把女子推進內屋,拿著隨身攜帶的弓箭,徹夜不眠守衛在門口。 不久.東方的天空漸漸開始泛白,就要天亮的時候——「啊喲!」 女子發出一聲悲鳴。 他衝進內屋一看,只見女子蹤影全無,只有女子那美麗的頭顱滾躺在衣服上。 啊……「女子被鬼怪吃掉了!」 男人涕泗橫流,然而女子卻永逝無歸,再也回不來了。 「晴明,據說這個男子當時還詠了一首和歌呢。」 博雅於是放開嗓子念誦那首和歌:美人不識露問我彼何物永恨答無期香消太疾匆「 這首和歌感人至深啊。」博雅歎道。 「這麼說來,你懂得這首和歌的意思了?」 晴明紅色的嘴唇上浮出愉快的微笑。 「當然懂啦。」 博雅生氣似的撅起嘴巴。「就是說嘛,晴明,這個男人是在哀歎,當時女子詢問那 晶瑩閃亮的東西是什麼,而自己要是能在她死去之前哪怕只答覆一句,說我的愛人啊, 那東西叫做夜露,可該多好呢? 的確,人的生命就像夜露一樣短暫而虛幻,轉瞬即逝啊。」 「呵!」 「對於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子來說,被男人負在背上夤夜奔走在曠野荒郊,該是怎樣 一種心情呢?心中忐忑不安,怦然狂跳,腳底下星星點點地晶瑩閃爍,女子一定會覺得 自己彷彿置身宇宙之中吧。」 在那個時代,宇宙這個詞早已經成立,用來指稱時空。 中國的古書《屍子》中記載說:上下四方日宇,往古來今日宙.「下文呢?」 晴明問。 「什麼下文?」 「我是問你,後來怎麼樣了呀,」 「無所謂怎樣不怎樣。此話到此為止。」 「呵呵。」 晴明抿嘴一笑。 「既無下文也無續篇,這時兼家大人駕到,故事便就此收場啦。」 「可是奇怪,你到兼家大人府上去幹什麼?」 「唔……」 「今天來,是為了兼家大人的事情嗎?」 「難道這事又已經傳到你晴明的耳朵裡去了嗎?」 「聽說兼家大人五天前的晚上.在二條大道遇上百鬼夜行啦?」 「正為此事呀,晴明……」 博雅探身向前說起事情經過來。 三 五天前的一個晚上,籐原兼家步出自家宅邸,是為了去會家住右京附近的某相好。 轉過神泉苑的拐角,上了二條大道向兩而去。 有兩名侍從跟隨在身邊。 他坐著牛車。 拐過神泉苑向左,蹄聲篤篤地行不多遠,牛車突然停了下來。 「出什麼事了嗎?」他高聲問道。 往外邊看去.只見兩個侍從連叫喊都忘了,渾身顫抖不已,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前方 。 「怎麼啦?」 兼家從牛車中探出頭,朝侍從凝視的方向縱目望去。 「啊呀!」 他幾乎驚呼出聲。 只見一個身長約十丈有餘的法師.從神泉苑盡處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他的眼珠足有成年人的拳頭般大小.黃黃地,宛似燃燒的炭火一般,亮得刺目。 我之白髮三千丈我之心高一萬尺因果宿業六道盡歷經輪迴數過百愛花忍踏成泥淖何 懼身墮畜生道朗聲高唱著什麼詩一類的東西,闊步走來。 定睛看時,只見他頭上熊熊燃燒著火焰似的東西,每當法師開口高唱時,口中便會 閃閃發亮,吐出藍色的火苗。 法師的周圍,成堆成群亂不成軍的傢伙一道走近來。 藉著月光凝睇細看,那群傢伙中,有長著馬頭、大如小犬的人,有腦袋下面緊接著 兩條腿的東西,有用雙足行走的貓,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貨色。 這肯定就是傳說中的百鬼夜行!兼家嚇得似乎頭髮都變得粗大了,一把將兩個侍從 拉進狹窄的牛車內,三人拿出平素專為避邪而準備好的《尊勝陀羅尼經》的紙片,緊緊 捏在手中,屏息吞聲,渾身亂顫。 我之白髮三千丈我之心高一萬尺法師的聲音越來越近,停在了牛車之前。 「噫嘻,奇怪呀。」 傳來法師的說話聲。 「此地分明有人氣,可前來一望,卻蹤影俱無。」 三人嚇得魂飛魄散。竹簾被輕輕地掀起,法師巨大的臉盤伸了進來,掃視車中。 「裡而也沒有。」 由於《尊勝陀羅尼經》的靈驗,異類看不見三個人的身影。 法師那兩隻黃色的眼睛炯炯生光,搜尋了一番後:「嗚呼,可恨可恨。好久不吃人 肉了,今日本欲大快朵頤……」 竹簾被放下來,語聲又從外邊傳來:「既然如此,只好拿這牛來果腹了。」 話音甫落,似乎是亂不成軍的小東西們開始上躥下跳,隨後,牛的哀嚎之聲大作。 透過竹簾的細縫,兼家朝外看去,只見藍幽幽的月光下,那巨大法師手抱著牛頭, 齜牙咧嘴咬住牛頸.正在狂飲牛血。 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滿眾小鬼,正在大吃大嚼牛的皮肉。 不久,牛的哀鳴漸漸止息,只聽見群鬼生吞活剝、猛啖牛肉的聲響。 喀哧。 咕唧。 嘎巴。 這大約是法師用牙齒嚼碎牛骨的聲響吧。 又過了一會兒,聲響停息下來。 我之白髮三千丈我之心高一萬尺那法師的歌聲又啊起采。 因果宿業六道盡歷經輪迴數過百愛花忍踏成泥淖何懼身墮畜生道緩緩地,向著來時 的方向,那聲音漸漸逝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再過一會兒,聲音消失,四週一片靜寂,然而,三人連話也說不出一句,嚇得動彈 不得。 終於.兼家戰戰兢兢地掀起竹簾,朝外面偷眼看去,只見繫在車軛上的牛蹤影俱無 ,法師和小鬼們也杳然不知去向了。 藍幽幽的月光悄然傾瀉在地上,照著大大的一汪鮮血。 兼家在那兒一直等候到天際泛白,這才讓兩個侍從拉著牛車,好歹回到了自己家中 。 最終,兼家沒去相好家。 四「事情的經過大體就是這樣。」 滴酒未沾,博雅一口氣講了下來。 故事講完,博雅將杯中絲毫不曾動過的酒一飲而盡,滋潤一下講得口乾舌燥的喉嚨 。 剛才的那只螳螂已經無影無蹤了。 「那麼,博雅,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這個嘛,晴明,是兼家大人本欲前去相會的那位女宮告訴我的。」 「哦。」 「這位女官與從前曾多方關照我的一位老前輩是親戚。 她說是有事相商,派人來招我,三天前我去的時候,她就告訴了我這件事。「「可 為什麼那位女官要找博雅你呢?」 「因為我和你是好朋友嘛。」 「哈哈。」 「這位女官非常擔心兼家大人的身體。因為兼家大人派人送去和歌,說是染上了鬼 魅瘴氣,暫時不能前去相會。」 「嗯。」 「她問我能不能去看望兼家大人。說如果兼家大人身體情況令人擔心的話,就把來 龍去脈告訴安倍晴明大人,拜託他替兼家大人除去身上的瘴氣……」 「所以你昨天去了兼家大人府上,聽超子小姐講了夜露的故事,是這樣嗎?」 「啊,是這麼回事。」 「那麼,情況怎麼樣?」 「什麼情況?」 「蒹家大人的情況呀。」 「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兼家大人,說是那位女官讓我來的。因為我這個人不善於隱瞞 ,覺得還是有什麼說什麼好c兼家大人非常過意不去。」 「後來呢?」 「他把經過告訴了我。他好像受到極大的驚嚇,身體似乎欠佳。不過,他說已經沒 事了。」 「既然這樣,不就結了嗎?」 「哪裡,不行啊。遇到百鬼夜行的人,幾天後突然暴死的情況不也很多嗎?如果哪 天早上,家裡人起來一看,兼家大人在被窩裡已經僵冷了,豈不連我也不好辦嗎? 」 「不過,你看——」 「無論如何,晴明,你去見見兼家大人。見了之後,如果你說沒事,那我也就沒意 見了。」 「晤。」 晴明抱著胳臂思索。 「那倒也是啊,博雅。你看這麼辦怎麼樣?」 「怎麼辦?」「我寫一封書信,明天你拿去兼家府上交給他,好不好?」 「然後呢?」 「你請兼家大人當場看過這封信,然後再聽聽他怎麼回答。」 「回答?什麼意思?」 「你就問他:安倍晴明的意思都寫在這裡了,是否需要把晴明喊來。還是怎麼樣? 」 「哦。」 「如果兼家大人回答說不必來了,那麼我也就不必去了嘛。」 「噢。」 「行嗎?」 「行。」 博雅點點頭。 於是晴明「啪啪」地拍了兩下手。 「阿蔌,阿蔌呀——」晴明呼喚。 夜間的庭院。,倏然,一個人影出現了。 是個女子,唐衣長袍上點綴著赤紫色蔌花,也就是胡枝子花圖案。 「是。」 「對不住,我得寫點東西,能不能麻煩你準備準備?」 「放在什麼地方?」 「就放在這裡好了。」 「是。」 女子回應一聲,便忽然不見了。 「是阿式嗎?」 「嗯。」 又喝了兒口酒,那個叫阿蔌的女子,將硯、墨、水、筆、紙放在托盤上端著,從房 屋的裡間現出身姿。 「分明是在院子裡消失的,可是重新登場,卻是從裡間出來的。對於阿式,我至今 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 阿式,即指式神。 晴明在莫名其妙的博雅旁邊,研墨,拿起筆和紙。 在紙上揮筆疾書,寫完後細心地捲好。 「給.博雅。把這個交給兼家大人,聽聽他怎麼作答。」 「噢。」 博雅接過來,放進懷裡。 「博雅,別的暫且置之不問,今夜月色如此之好,難得得很。你帶笛子了嗎?」 「嗯。笛子我可是從不離身的……」 「好久沒欣賞你的笛子了,吹一曲怎麼樣?一面憂慮著螳螂的末路,一面舉觴對酌 ,大概不算俗不可耐吧.」 五博雅滿面飛紅地來到晴明宅邸,是第二天入夜以後。 和昨天一樣,與晴明隔席相對。在外廊內剛一坐定,博雅便嘟囔道:「晴明呀,這 事簡直太奇怪了……,,」大概兼家大人說的是『不必勞駕賜顧了,吧。「「完全正確 。兼家大人讀了信厲,不停地搔著腦袋.說安倍晴明大人居然全都知道,太令人佩服啦 .」 「他大概會這麼說吧。」 「他還要我向你好好道謝,說感謝你關心掛念。」 「果然是這樣。」 「晴明呀,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可還是一點都摸不著頭腦。如果你不把謎底告訴我 ,今晚我是無論如何也睡不成覺的。所以就這麼不請自來啦。」 「你從兼家大人那裡什麼也沒聽說嗎『」 「兼家大人說,晴明大人一清二楚。詳細情形要我向你打聽呢。」 「是嗎。這樣看來,還是得由我來說嘍。 「快告訴我吧,這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嘛,完全是兼家大人自編自演的假戲啊。」 「假戲?」 「就是騙局嘛。」 「騙局?什麼意思?」 「就是說,什麼撞上百鬼夜行,什麼巨大的法師把牛生吃下去之類,這些話都是胡 編亂造的。」「豈有此理。幹嗎要胡編呢?」 「就是說嘛,兼家大人大概又有新的相好啦。」 「新的相好?」 「是啊。大概他老早就在苦苦追求另一個女子,到了那天晚上突然得到了令人滿意 的回音。於是,就不能去與邪位你也認識的女官幽會了。所以就想出那麼一個故事來。 」 「啊?」 「那位受到冷遇的女官,一定也心中有數,明白這話是無稽之談吧。」 「既然如此,那位女官幹嗎還托我去做那些事隋呢?」 博雅不解地問道。 晴明微微一笑。 「因為你是個好漢子嘛。」 「我嗎?」 「嗯。恐怕她猜想,如果拜託博雅的話,你就一定會把我拉扯進來。」 「我如果一去,兼家大人的謊言立即就會穿幫。她大概是想把事情鬧大,讓兼家大 人出出洋相吧。」 「可是……」 「總之,兼家大人既然回答說我不必去,那就說明我的推測完全正確。」 「你信裡都寫了些什麼?」 「唔,就是剛才告訴你的那些話呀。」 「但是我還有地方沒弄明白。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情況的?」 「我當然知道。」 「為什麼呢?」 「超子小姐不是都告訴我們了嗎?」 「超子小姐?」 「就是那位在大人的故事呀。」 「在大人?」 「在原業平大人的故事嘛。」 「搞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那個被鬼怪吃掉相好的男人,就是在原業平大人呀。」 「什麼?!」 「近來宮中流行的話本,你沒讀過嗎?」 「你指的是什麼?」 「《伊勢物語》,蠻有意思的。這個話本裡就有那個女子被鬼怪吃掉的故事。」「 可是,光憑這個,你又怎麼知道兼家大人的話是謊言呢? 」 「當然知道啦。」 「為什麼?」 「這個故事還有後話。說的是業平帶著女子出逃的途中.被堀河大臣發現了。」 「……」 「那位女子便是二條後。二條後的哥哥堀河大臣盤問試圖拐帶她出逃的業平大人, 並當場把妹妹領了回去。」 不愧是業平大人,他不說是女子被帶回家去,而說是被鬼怪吃掉了,還把夜露也搬 出來,甚至還做了首和歌,編出個美麗的故事來。「「那麼說來……」 「超子小姐全都知道。所以告訴你業平大人的故事,不露聲色地讓你明白,兼家大 人的故事是謊話,叫你別讓她父親出醜。」 「哦……」 博雅的聲音聽上去彷彿靈魂出了竅似的:「焦麼搞的.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博雅那粗壯的肩膀徹底委頓下來。 「別洩氣嘛,博雅。」 「我覺得,好像大家都拿我當傻瓜啊。」 「沒那回事。大家都喜歡你,兼家大人也罷,超子小姐也罷。還有我。所以大家都 很關心你。那位女官其實也是喜歡你的。正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會老實不客氣地利用 你呀。」 「晴明,你大概是在安慰我吧,不過我並不開心。」 「沒什麼可開心的,但是也不必悲哀。你對大家來說.是一個必不可缺的人。 對我來說也是。「「嗯,」 「你真是一條好漢子。」 「我還是不開心。」 博雅表情複雜地低聲回答。 晴明無奈地搔了搔腦袋。 「喝酒!」 「喝!於是,兩個人又悠悠地喝起酒來。 第五章鬼小町一春天的原野。 雲蒸霞蔚。原野、丘山,一派青靄濛濛。 樹木的梢頭,新綠吐出嫩芽。原野上,剛剛萌芽的花草,展現出讓人幾乎要發出歎 息一般的柔嫩的綠色。 道路兩側生著野萱草。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潑灑在大地上。 有些地方甚至還有些許開殘的梅花,而櫻花卻大都已經盛開八分了。 「多好的風景啊,晴明。」 博雅不由得大發感慨。 「的確不錯。」 晴明一邊說著,一邊信步走在博雅身側。 這是一條坡度徐緩的山徑。 頭上,櫟樹和櫸樹枝條交錯,與陽光合作,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投影下美麗的圖案 。 這裡是八瀨地界。 不久前,他們下了牛車,將牛車和侍從都留在那裡c約定明天同一時刻,他們再來 這裡迎接兩人。 道路,已經是牛車無法通行的了。 「嗨.晴明,你這人不痛快。」 「怎麼不痛快?」 「我說風景好,你卻說不錯,裝模作樣。」 「我一直就是這樣啊。」 「那麼你就是一直在裝模作樣。」 「嗯。」 「看見了好東西就說好,看見了美麗的東西就說美,坦率地將心中所思在臉上表現 出來……」 說到這裡,博雅閉上了嘴。 「表現出來,便怎麼樣?」 「人才不會累嘛。」 晴明失聲笑出來。 「你為什麼笑?」 「你是在為我擔心嗎?」 「呃.嗯……」 「你叫我把心中所思表現出來,所以我便笑了,可你又問我為什麼笑,這不是叫我 無所適從嗎,博雅?」 當然,這不是吵架,也不是口角。 而是你來一言我往一句地嬉戲玩耍。 「哎,是不是快到了?」晴明問。 「還有一段路。」博雅說。 兩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做紫光院的寺院。 這是個小小的寺廟,供奉著一尊高約三尺的木雕觀音菩薩為本尊正佛。廟裡住著一 個名叫如水的老法師。 前天,如水法師與源博雅一同前來訪問晴明。 「這位是如水法師,從前我曾蒙他多方照顧。」 博雅對晴明說道:「他獨自一人住在八瀨山中,一個叫做紫光院的寺院裡。近來似 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我聽了他的說明,覺得好像是你晴明的拿手好戲,所以今天便領 他找你來了。能不能請你聽聽如水法師的故事? 」 晴明從如水廠中聽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兩年前,如水住進紫光院。 紫光院原先是個真言宗的寺院,曾經有過一個住持僧人,湊湊合合地唸經禮佛,倒 也一應俱全。然而自從住持死後便後繼無人,到兩年之前已經破敗,簡直如同廢寺一般 ,正是這時如水法師住了進來。 如水法師原本是宮中吹笙的樂師。有一次,與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子相好了,然而那 女子是有夫之婦。此事暴露後,他被逐出宮中。輾轉淪落到了相識的真言宗憎侶的寺裡 ,無師自通地、學會唸經,也能像模像樣地模仿僧侶的作態行事,於是便接受了徒具形 式的灌頂禮。 這時,得知八瀨有個殘破寺院,便下定決心,住進那裡去了。 於是.如水慢慢修理好正殿以及其他各處,每天清晨唸經禮佛,總算初具佛寺模樣 了,可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一件奇異的事情。 每天一到下午,便會出現一個氣質甚雅的老嫗?也不知是來自何方,在正殿前放下 些花朵、果實以及樹枝之類.然後飄然而去。 有時候能看見老嫗的身姿,也有時不知她什麼時候來過,只見正殿房簷下放著果實 或樹枝。 這種情況天天出現。 相遇時跟她扣招呼的話,她也會有所回應,但並沒有作過特別的交談。 儘管如水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考慮到她也許有著不願告八的隱情,所 以也就沒有特意打聽。這樣一晃便過去了兩年。 然而到最近,如水再也忍不住開始懷疑起這位老嫗來。 不知道這位老嫗究竟是什麼身份,可是連從者也不帶,獨自一人日復一日,雨雪無 阻,每天堅持到這麼一個小寺來,畢竟不是∼件尋常的事情。 也許不是人類,說不定是妖異呢。 總而言之,自己雖身為僧侶,一想到這個女子,卻會覺得週身熱血沸騰起來。 終於有一次,如永按捺不住,招呼老嫗道:「這位施主,您每天都給正殿供獻花朵 ,非常感謝。 敢問施主,尊駕是何方人氏?「於是老婦恭恭敬敬地低頭施禮道:「師傅您終於跟 我說話了……」 她於是答道:「我家住在這西邊的市原野。因為有個緣故,所以每天都像這樣到這 裡來朝佛一次。我心裡一直在想,這麼做是否會給您增添不便,如果有朝一日您開口跟 我說話,一定要向您打聽一聲。結果到今天您果然發話了……」 她的聲音舉止.都溫雅柔和,氣質上佳。 「寺裡沒有什麼不便的。但是施主您為什麼每天都要特地趕到這裡來呢?如果方便 的話,是否可以告訴我?」 「多謝垂問。我都跟您說了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勞駕莊持法師。明天這個時候,能 不能請您光臨寒舍?」 老嫗把自己家住市原野某地某處,一五一十詳細地告訴了如水。 「那兒有兩棵經年的大櫻樹。兩棵樹之間的茅舍一便是我家了。」 「一定拜謁貴府。」 如水答應道。 「一定要來啊。」 老嫗叮嚀道,然後飄然離去。 第二天,如水依約準時來到老嫗所說的地點。 那裡果然長著兩棵巨大的老櫻樹,兩樹之間,結有一間小小的草庵。 樹上的櫻花綻開了五成。 「有人嗎?」 如水問。 草庵內有了響動,那位老嫗走了出來。 「歡迎光臨寒舍。」 她拉起如水的手,準備領他進屋。 她舉止柔媚嬌嬈,遠遠不像個老婆婆。 似乎連吐息都芳香如蘭。 如水情不自禁地跨入門內,只見庵中雖然窄小,但卻很整潔.一角鋪著床,甚至酒 也預備下了。 「請請,這邊來。」 她伸手催促。 如水強忍不受。問邀:「您打算做什麼?」 於是老嫗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您總不至於還想逃走吧?」 老婦握著如水的手不放。眼神可怖地怒視著如水。 如水想甩脫她的手,然而卻掙脫不開。 「是因為我這把年紀讓您覺得討厭嗎?耶麼好,這個樣子怎麼樣?」 說著說著,就在如水眼前,老嫗的臉眼看著皺紋全消,變成了一張年青貌美的女子 的臉。 「這樣的話,怎麼樣?」 老嫗微笑著看著如水。 原來是妖異。如水恍然大悟,手上用力,試圖將女子的手甩掉。 然而對方握著如水的手,力量也愈來愈強,其力氣之大已經根本不像一個女子。 女子斜睨著如水:「討厭我嗎?」 她突然發出男人的聲音。 如水朝後退去,於是女子便向前逼來。 「居然討厭你。居然討厭你。居然連這個臭和尚也討厭你啊.他在寺裡看到你的時 候.曾經是那樣大動淫心,可是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那邪心又到哪兒去了……「從女 子的紅唇中吐出男人的聲音。 「你說什麼?」 這次是女子的聲音。 「喂,您不是要走了吧?您不會到去吧?」 這次還是女子的聲音。 彷彿是在嘲弄這女聲,一個男人的高聲大笑從同一張紅唇中洩出。 「哈哈哈哈……」 毫無疑問是妖異。 如水害怕起來:觀自在菩薩行般若波羅蜜多時口中急忙喃喃念誦起《心經》。 只見女子的臉色頓時險惡起來:「咦?」 握著如水的手的女子,力氣減弱了。 於是如水慌忙甩開她的手,逃了出來。 那天晚上,如水就寢後,有人鼕鼕地敲房間的門。 他從夢中驚醒。 「是誰呀?」如水問。 「市原野的女子。請開門吧,」 響起那個女子的聲音。 「那個女妖物是來咒我死的。」 如水嚇得把被子蒙在頭上,一心一意地念誦經文。 「嗷,他討厭你呀。天哪,連那個糟老頭也討厭你呀。」 這次,外邊響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如水法師,請開門吧。」 「如水法師!」 「如水法師!」 「咦?」 「如水法師!」 呼喚如水的女聲和男聲持續了一陣子,終於消失了。 如水嚇得魂不附體,聽不到聲音之後,猶自唸經.一直念到天明。 這種情形又持續了兩晚。 白天,那個老嫗沒有再到廟裡來,可是到了夜裡,便有女子來敲門。 於是他再也忍受不住,來找博雅商量。 「就是那裡了,晴明。」 博雅停住腳步,手指著前方。 那裡,櫸樹林間露出了寺院的屋頂。 二正殿裡鋪著太地板的房間內,放好圓坐墊,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對而坐。 裡而的台座上安置著的菩薩像,正以端莊的表情望著三人。 「昨天夜裡也來了嗎?」 晴明問如水。 「是啊。」 如水點頭道。 和往常一樣.交互聽到女子和男人的聲音,如水唸經之後.它們便在不知不覺中離 去了。 「女子拿來的果實和樹枝等東西,你都怎樣處理了?」 「大部分都集中起來燒掉了。還有些沒來得及燒的,我都收好了。」 「能讓我看看嗎?」 「是。」 如水站起身,走了出去,隨後抱著樹枝走回來。 他把樹枝放在地板上。 「哈哈。」 晴明拿起了一根:「這是柿子樹嘛。」 「這是米櫧子兒.」 晴明又說道。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條。 茅栗。 柑橘樹枝。 「這個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說。 「嗯。」 晴明略帶憂容,側首凝思。 「這可是個頗費猜測的謎語啊。」 「謎語?」 「嗯。總覺得似懂非懂。好像就差那麼一丁點兒就口可以揭開謎底了。」 「晴明,你那模樣簡直就像我讀收到的和歌.難以理解其意義時一樣嘛。」 博雅說時,晴明的眼睛突然一亮。 「博雅,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那樣子跟我難以理解和歌的意義時一樣。」 「和歌?」 「是呀,和歌。那又怎麼啦?」 「真有你的,博雅!」 晴明大聲說道。 「是呀,是和歌……」 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終於將鯁在喉嚨口的東西吞了下去一般。 「什麼?」 「就是說,這是和歌啊。有道理。」 晴明白顧自地點頭稱讚。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說明白點。」 也不知道聽見沒聽見,晴明勸慰博雅:「別急,等等。」 接著,他對如水說道:「如水法師,請你準備好紙、硯、筆墨,好嗎?」 「是。」 如水也與博雅一樣莫名其妙。 他滿臉詫異,將晴明需要的東西放在他面前。 晴明神情明朗.研著墨。「博雅,你有一種奇特的才能。你人概是帶著我這樣的人 望塵莫及的東西,降生到這個世上來的呢。」 晴明一面磨墨一面說。 「才能?」 「對呀。博雅的刁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對於晴明我的『咒』來說,不是台好 成雙成對嗎?如果沒有博雅這個咒的話,晴明這個咒就等於艱本不存在啊。」 晴明喜不自勝地說。 「晴明啊,你這麼說我當然很高興。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 「別急,等等。」 晴明說著,放下墨,右手拿起擱在一旁的毛筆。 左手拿著紙,在上面揮亳疾書。 如水和博雅興味深長地看著。 「寫好啦。」 晴明放下筆,把紙攤在地板上。 然後,為了讓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寫的東西,又把它上下顛倒過來。 上面墨汁未於,分明這樣寫著:我本是歌人宸遊四位身花橘香永逝苦憶欲消魂「我 看,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晴明說道。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看不懂嗎?」 「我也看不懂。」如水說。 「我自己也沒有完全弄清楚。不過,大概只要弄明白這些,就算有了進一步揭開謎 底的線索。」 「哎呀,晴明,我可一點也不明白。說話半吞半吐藏頭露尾,可是你的壞脾氣啊。 別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來吧。」 「我不是說丁,嗎,博雅,我也並沒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 「等等?」 「就看今夜吧。」 「今夜怎麼樣?」 「大概那個女子還要來的吧。到時候,直接問她本人好了。」 「喂,晴明——」 「等等。」 晴明將視線從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師,你有沒有在哪裡儲藏著灑?我打算跟這 位博雅一面對飲幾杯,一面等待那位女子到來。」 「酒倒不是沒有……」 「好極了。今宵我們大家姑且邊賞花邊喝酒.開懷痛飲一場怎麼樣?」 「喂,晴明——」 「就這麼定啦,博雅。」 「喂!」 「喝酒嘍!」 「可是……」 「喝酒呀!」 「呃,嗯。」 「那就喝吧。」 「嗯。」 事情就這麼定了。 三與博雅推杯換盞間,夜幕降臨。 到底沒在正殿上喝。 他們是在位於正殿旁邊、看上去彷彿是草庵一般的小屋裡喝的。 如水就是用它當做寢室的。 進門處沒有鋪地板,還有一個鍋灶,可以煮飯燒菜。 在房間裡鋪有地板的地方,三人坐下來。 圍著地爐,放好圓坐墊,三人坐在上邊。 從這個鋪地板的房間,拉開門就可以直接進入正殿。 「這是供客人飲用的酒。」 如水說著,滴酒不曾沾唇。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兩個人。 因為晴明任怎麼喝還是不肯將那首和歌的秘密說出來,博雅正在鬧彆扭。 博雅的下酒菜,是樹上的果實。 博雅一會兒把這些東兩拿在手裡又放回地板上,一會兒斜睨著晴明寫有和歌的紙, 一邊舉杯送至唇邊。 「看不懂啊。」 博雅低聲咕嚕著.喝E酒。 似乎微微起風了。外面的黑暗中,響起了颯颯風聲。 漸漸地,夜色轉深。 放在地板上的燈盞中,小小的火苗搖曳著。 「快到時間了吧。」 晴明望著昏暗的天棚說道。 那天棚隨著燈火的搖曳.也披上了紅光,徽徽擺來晃去。周圍的板壁上,三人的身 影向上延伸到天棚附近。 「我看不懂這和歌.不過晴明——」 博雅突然開口說道。 「怎麼?」 「深夜來訪的那位女子,不知怎麼我覺得她很可悲。」 「哦……」 「那麼一大把年紀r,卻獨自一人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不是嗎?」 「嗯。」 「好像有什麼隱情,所以每天都到這觀音堂來供獻果實枝條之類,是不是?」 「嗯。」 「這時,如水法師頭一次跟她說話了。可愛的入喲,你的芳名叫做付『麼啊? 在這位女子聽來,如水法師的聲音聽上去大概就是這樣一種意思吧。「「嗯。」「 所以那位女子為了讓他更瞭解自己.便將如水法師請到自己的草庵裡。結果如水法師卻 逃之天天,令她非常傷心,這才每天夜裡都到這裡來,不是嗎? 」 「哈哈——」 「只有夜裡才來。說明這位女子不是人,恐怕是妖物之類.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 她是一個很可悲的角色。」 「嗯。」 「我想弄懂和歌的意義,所以在仔細端詳這些枝條和果實.看著看著,突然產生了 這樣的想法……」 「博雅啊,你也許遠遠要比我更敏銳,更理解這首和歌的含意呢。」 暗明以一種意外認真的口氣說道。 風聲愈來愈響。 這時——好像有人鼕鼕地敲門。 「喂.如水法師.如水法師……」 是女子的聲音。 細細的聲音,似乎瞬間就會消逝一般,然而卻清晰地傳向耳際。 如水猛一哆嗦,身體僵硬起來,不安地看著晴明。 「請把門打開。我是市原野的女子……」 晴明用眼神示意如水不必害怕,自己站起身來。 晴明下到未鋪地板的屋子.走近門口,站在那裡。 「喂。如水法師。」 聲音發出時,晴明將頂門棍取下來,把門朝旁邊拉開。 只見門習站著一個人。 從她背後,颯地一下,一陣風吹來,無數的櫻花瓣飄入小屋裡。 晴明的頭髮朝後飄起來,燈火好像馬上就要熄滅似的搖動不已。 是個美麗的女子。 看見晴明.她的一雙眼睛向左右兩側高高地吊起來。 啪嗒,啪嗒,左右兩隻眼角裂開,血滴如同眼淚一般,成串地滾落下來。 額頭兩端撲哧撲哧,刺破皮肉,生出來兩隻角。 「好啊,如水!想叫陰陽師來降伏我嗎?」 女子吼叫時,晴明敏捷地走到女子面前:「請讀讀看。」 晴明把寫有那首和歌的紙遞給她。 女子接過來,看了一眼那首和歌。 「嗷嗚——」 女子額頭的角縮了進去,吊起的眼睛回復原狀。 「這.嗚嗚,我的……嗚嗚,我的,我的,哦嗚嗚,哦嗚嗚,這是怎麼回事? 居然有人懂得……「可怖的是,從女子的紅唇中,交替吐出女人和男人兩種不同的 聲音。 女子手裡拿著那張紙,嗚咽著,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發瘋似的扭動著身軀。 接著——噗地一下,女子陡然不見了。 剛才還站立著兩個人的地方,此刻惟有疾風呼嘯,花瓣狂舞著撲入小屋裡來。 四「就是說呀,博雅……」 晴明一面喝酒,一面被博雅糾纏不過,正在講解那首和歌。 「柿子是指柿本人麻呂(柿本人麻呂.日本最古的詩集《萬葉集》時代最優秀的抒 情歌人.與山部赤人並稱歌聖。生卒年來詳。)大人。茅栗則指的是山部赤人(山部赤 人.奈艮時代初期的歌人,生卒年不詳,最後的和歌作於736年。)大人。」 「什麼?」 「人麻呂大人的府第門前有棵柿子樹。遂以柿本作為姓氏,這個故事不是眾所周知 的嗎?茅栗生長於赤人大人的墳墓旁,這也是很有名的故事嘛。想到這兩樣東 _兩分別指柿本人麻呂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之後,這才想到可能與和歌有關。」 「那米櫧子兒呢?」 「不是『果實』嗎?與『我本是』(我本是,日文」果實「與『我本是」同音,) 諧音呀。我本來是『四位』(四位.日文「米櫧」發音與「四住」相同)之身—— 那米櫧子兒傳達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噢。」 「到這一步,自然就會想到那柑橘恐怕也跟和歌有關聯。而提起有關柑橘的和歌. 立刻浮現在腦中的就是這首……」 待到五月回柑橘花初開此香舊相識蕭郎袖底來晴明朗聲吟誦這首和歌。 「這首和歌.我把它用在剛才那首和歌的最後一句。 其實只要是吟詠柑橘的和歌,任何一首都是無所謂的。「「唔。」 「柿本人麻呂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兩人合起來作『歌人』解釋,這樣,那和歌就 寫成了。」 「那麼,這首和歌的意思呢?」 「這個嘛……」 晴明低聲解釋和歌的意思。 「說起歌人,一般都用來指一個人物,但是根據場合不同,乜可以指所有寫作和歌 的人。也就是說,是這個意思……」 我是一個擁有兩重人格的歌人「首先表明了自己是這樣一種存在。其次再講述自己 曾經是四位之身。這是先說男人的身份。最後女子寄托柑橘之花,表達自己的內心。往 昔可待成追憶啊……,,」 這怎麼說嘛,晴明,就憑著那麼點樹枝呀米櫧子兒之類,你竟然搞清了這麼複雜的 事情…..「博雅發出的與其說是讚歎之聲,不如說是驚愕之言。 「不過,這一切全是因為,博雅啊,你跟我提起廠和歌這個詞,這才是非常重要的 線索呢。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可破解不了這果實呀樹枝之類的謎。」 「晴明,你每當看到什麼東西時,都要進行這樣複雜的思考嗎?」 「並不複雜。」 「你不累嗎?」 「當然累啦。」 晴明笑著點點頭。 「博雅,咱們明天去吧。」 「去什麼地方?」 「市原野,那女子的草庵。」 「為什麼?」 「得去向她打聽許多事情。」 「打聽什麼?」 「嗨,為什麼她每天要把果實枝條之類送到這裡來,她的名字叫什麼,為什麼會像 那樣,兩個人的魂魄合為一體。 諸如此類的問題……「「哦。」 「這些事其實我也還沒弄明白呢。」 「這下我可放心啦。原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晴明轉向如水問道:「明天能否請您領路?」 五「就是那兒。」 如水手指著前方停住腳步。博雅站在他身旁。 「哦——」 博雅不禁驚呼出擊。 攖樹果然是美輪美奐、碩大無朋。 兩株高大的老樹需要仰視,樹上櫻花盛開。 花朵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將枝條壓得低垂下去。 雖然無風,花瓣卻飄飄灑灑,一刻不斷地從枝條上飄落下來。 似乎惟有櫻樹下的那片空地上,靜靜地鋪陳著清澄的空氣。 兩棵櫻樹下,有間小小的草庵。 三人緩步走去。於是,一個老嫗悄無聲息地步出了草庵。 美麗的絹質唐衣,翩躚地拖曳在地上。 三人駐足不前。 老嫗也停下腳步。 晴明向前邁出兩步,停住。 彷彿是回應晴明,老嫗席地危然正座。 她化了妝。 而頰塗著白粉,嘴唇抹著口紅。 櫻樹上晴明與老嫗相對而坐。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嗎?」 老嫗靜靜地開口問道。 「請問您尊姓芳名?」 「已經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古今和歌集》(《古誇和歌集》.日本文學史上的 第二部和歌集,紀貫之等編.成於905(一說914)年)中有這樣一首和歌:窈窕美如花 敢誇顏色好奈何淫雨欺徒見女兒老「寫這首和歌的人,便是我。」 「如此說來,您便是那位——」 「當年的少女小野小町(小野小町.著名的女歌人.同時以美貌著稱於世。」 小町『。因此成為「美女」的代稱.)。經歷百年星霜後,便是眼前的我。「「小 町女史,您為何會在這種地方呢?」 「歷經百年星霜後,小町我死去的場所,便是這兩株櫻樹下。」 「是由於何種理由,您的魂魄依然羈滯於此世呢?」 「因為我至今猶是未能成佛之身……」 「為什麼說未能成佛?」 「讓您見笑了。□為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可恥可冷的東西啊……」 已是老婦之身的小町徐徐站起身.一面起身,一面低低地唱起來:前佛已然逝去兮 後佛尚未出世生來幻夢中間兮何物當思為現世她自己唱著,揚起手臂,緩緩起舞。 花瓣靜靜地飄落在她的手臂上。 身是水誘浮萍兮身誘浮萍亡去之身兮其更可悲「我這身軀,等同於飄零在水上的浮 萍。啊,想當年我的頭髮好比蟬翼般美艷,如同柳絲般飄舞風前。我的聲音好似嬌鶯清 囀——」 含露細胡枝秋花更幾時紅顏猶不及轉瞬畸零姿「啊啊。想當年我何等驕慢,反而因 此更加楚楚動人,攫奪了多少男人的心啊……」 隨著老婦小町的翩翩舞姿,她臉上的皺紋漸漸減少,變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展背——伸腰——櫻花片片飛舞,靜靜地傾灑在她的壘身。 「也曾委身於身份高貴的男人,兩情相許;也曾吟詩作賦,示愛抒情。生活得歡愉 快樂。然而,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轉瞬即逝啊……」 小町的動作停止了。 「啊啊。白雲蒼狗變幻無常,連人心也如同隨風翩躚飛舞的蝴蝶一樣,時時不斷變 幻羽翅的顏色,美麗的姿色豈能永遠保持不變呢?隨著年歲增長,美麗從我的容貌中消 逝,而隨著美麗的消逝,男人仍也從我身邊離去了。啊啊,再沒有比無人追求自己更讓 女子悲哀的事了……」 小町的臉慢慢地又變回老婦。 她的臉上,白髮上,花瓣飄飄不絕地飛落下來。 「活得長久了,不知不覺中竟會受到世間卑賤女子的輕蔑,在眾人面前出醜揚疾, 任人指指戳戳,說瞧,那就是小町喲!歲月流逝,年紀漸長,終於壽盈百歲而死於此處 的老嫗,便是我了。」 「……」 「我一心想再一次以美色博得眾人喝彩,讓人們盛讚:到底是小町!哪怕僅僅是一 夜風流,也希望與男人重享肌膚之親。就是這個念頭使我不得成佛啊。」 說到此,小町的表情轉為嚴峻,仰望長天。 她突然神色大變。 「哈哈哈哈——」 發出男人的大笑聲音。 「嗷.嗷,嗷嗷。小町喲小町喲小町喲,我的愛人啊,小町,你胡說些什麼呀。 說些什麼胡話呀。你不是有我在嗎?我會來追求你呀。我會來吸吮你枯萎的乳房呀 。「小町猛力地左右搖頭。 啪嗒。 啪嗒。 她的頭髮左右甩動,拍打在臉上。 「我來追求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萬年,死而復生後,我也會告訴你, 你那滿是皺紋的面龐是美麗的。我還會親吻你那只剩下三顆黃牙的小口。我不離開你. 永不離開你。」 發出男聲的小町,將為數不多的牙鹵咬得嘎崩響。 「你是誰?」晴明問道。 小町依然用男聲答道:「你不知道我嗎?我便是一連九十九夜,夜夜走訪小町.到 了第一百夜終於死於相思絕症的,人稱深草少將的那個人呀……」 「什麼九十九夜?」 「此事你不知道?」 「……」 「我迷戀上了這個小町,寫情書給她。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可連一次回信都 沒得到。迷戀小町的男人多得很,可像我深草四位少將這樣深深思戀小町的男人卻是一 個也沒有呀。」 「……」 「不過,我惟一得到的一封回信,便是戲弄我.叫我連續一百夜走訪她。夜夜不斷 風雨無阻,等到第一百夜到來時,便讓我如願以償,這就叫『百夜走』。可是,我連續 走訪了九十九夜,終於迎來了第一百夜,可我卻再無力行走,一命嗚呼了。 就是這窩心,就是這遺恨使我不得成佛,附體在小町身上了。「「因為這個男人附 在我身上,所以哪裡都沒有我的安居之地……」 「嗷!因為我發過誓,願化作煩惱之犬附於這個女子身上,棒打也不分開啊。」 「多麼可悲可歎啊。」 口中交互發出男聲和女聲,小町開始從容不迫地起舞。 如此便化作煩惱之犬兮任棒打也不分離此等身姿兮可怖可懼她發瘋了。 老婦小町的眼中,理智已經消逝。 她瘋狂地舞著。 巨大的櫻樹簌簌作響,花瓣紛紛飄落。 小町在花瓣飛舞中翩翩起舞。 「晴明——」 博雅喚道,然而晴明不做一聲。 「正是我附體於這個女子,將她咒死了。哪怕是死後,我也不放過她……」 「你撒謊!」 「撒什麼謊?」 「是誰應允的?要我不間斷地去那寺裡供獻果實與枝條,說是只要有人能破解其中 的寓意,便離開我的軀體而去的?」 「是我呀。」 「那你為什麼還不放開我呢?」 「我可不放。你不是思戀那個和尚嗎?誰會放過你這個下賤女子!我要永永遠遠地 戀慕你。千年萬年,直到時間的盡頭。小町喲,任憑天地變幻,任你美貌不再,只有我 的心永遠不變。啊啊,無比的可愛呀,這個賤女子……」 「混賬!」 「哈哈哈哈!」 「混帳!」 「哈哈哈哈!多開心啊,小町——」 老嫗的眼中,淚水潸潸流落。 不知道是誰的淚水。 櫻樹在頭頂上颯颯作響。 在飛旋飄蕩的櫻花雨中,小町舞姿翩躚。 一面起舞,一面流淚。 小町的額頭上嘎吱作響,扭曲的角刺破皮肉,生了出來。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兩人的哄笑在櫻花雨中響起。 轟轟隆隆,櫻樹大聲作響。 「晴明!」博雅大喊。 博雅的眼中,淚水流淌。 「怎麼啦?你為什麼站著不動?」 晴明默默不語。 櫻花雨中,小町瘋狂地邊笑邊舞。 「晴明!」 博雅喊叫著,彷彿悲鳴一般。 「怎麼啦?你是能夠幫幫他們的呀!」 晴明看著翩翩起舞的鬼,靜靜地左右搖頭。 「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幫不上?!」 「我救不了他們。」 「不光是我晴明,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們兩個。」 「為什麼?」 「救不了,博雅……」 晴明的聲音中甚至充滿著深深的愛情。 「晴明,我……」 「博雅啊,對不起。有些事情是誰都無能為力的。」 晴明說著,彷彿齒間嚼著藍色的火焰。 漫天飛旋的櫻花雨中,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惟有鬼的聲息在翩翩曼舞悲歌。 但盡吾心兮但盡吾心,枕邊榻上無數嗚呼歡郎難忘兮令我思慕嗚呼蕭娘難忘兮令我 思慕第六章桃園木柱節孔嬰兒手招人一櫻花謝盡,初夏的熏風吹拂。 安倍晴明橫躺在外廊內,支起右肘,右手托著臉,漫不經意地眺望著庭院。 五月的風,似乎要將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也一併染成新綠的色彩。 博雅坐在晴明的近前,正靜靜地傾杯慢飲。 綠葉葳蕤的櫻樹上,還留有開殘的櫻花,一朵,兩朵.三朵……櫟樹,櫸樹,栗樹 。 各種樹葉的顏色,花草的顏色,新鮮的綠色,全都淡淡的,嫩翠欲滴,令人不覺喟 然長歎。 透過樹木的梢頭,露出藍色的天空,飄拂著白色的雲朵。 晴明橫躺著,不時伸出左手,擎杯呷酒。「不知怎麼,我感到忐忑不安,晴明。」 博雅陶然欲醉般望著眼前的風景說道。 「怎麼了?」 「呃,每年一到現在這個季節,我就會沒來由地心慌意亂。也許應該說是高興,還 是該說是振奮?又好像是這樣一種心情:自己的心變成了那風,跟它們一塊在天上飛馳 ……」 晴明嘴唇含著紅山茶花瓣似的微笑,聽著博雅說話。 「人心真是妙不可言啊……」 「呵呵。」 晴明不出聲地笑了,緩緩地坐起身。 將後背靠在外廊的柱子一上,盤腿坐定後,又豎起左膝,左肘擱在膝蓋上。 「要說妙不可言吧,晴明,平常無足輕重的小事情,有時真的竟會變得相當陰森可 怖呢。」 「你指什麼?」 「有沒有聽說源高明大人桃園府邸的事?」 「嗯.」 晴明點點頭。 是這樣一件事。 桃園府邸寢殿東南上房的木柱上,有一個節孔。 到了夜裡,從那個節孔中就會有一隻白嫩的嬰兒的右手鑽出來,飄飄忽忽地招手喚 人。 那手招動不休,也不是刻意向誰招手,只是彷彿是在招呼人走過去。 最先發現的,是源高明雇來照料自己日常生活的貼身女傭小蔌。 「啊喲——」 她嚇得失聲尖叫。 那嬰兒手也並沒有幹什麼壞事。不知不覺間,便會在夜間從木柱的節孔中伸出來, 招呼人過來。 不知不覺間。在清晨之前又消失了。 「恐怕是鬼的一種吧。」 既然無害便罷了,高明並不以為意。但是畢竟家人惶惶不安,便用寫上經文的紙將 那木柱節孔層層捲纏起來。 然而.那嬰兒手還是會出來。 又用畫有佛像的紙將木拄層層捲纏起來,然而,還是出來。 「奇怪了。」高明喃喃道。 於是取出戰場上用的箭矢,戳進了木柱節孔裡。 從此,嬰兒手便不再出來了……「說是如果再出來的話,不免麻煩,所以把箭鏃留 在了節孔中。晴明,我聽說這個故事時,毛骨悚然啊。這故事相當恐怖呀……」 「嗯。」 「跟什麼鬼怪吃人之類的故事相比,細想一下,可不要恐怖得多嗎?」 「對啊。」 「晴明,是嬰兒手啊,嬰兒的……」 博雅將杯子放在地板上,雙手抱在胸前,自顧自地點點頭。 「像這種前因不明後果不清的事,其實更令人毛骨悚然呀。」 晴明愉快地望著博雅說道:「這個故事其實還有下文,你知不知道?」 「下文?」 「嗯。」 「怎麼叫事?這個故事不是到此結束了嗎?還有僕麼下文.我可不知道。」 「想知道嗎?」 「想知道。」 「故事足這樣的。」 晴明開始講述起來:二嬰兒手不再出現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 還是在那間屋子裡,源高明正在獨酌。 夜裡——酒喝完了,貼身侍女小蔌預備好新酒端過來時,突然看到腳下有一樣東西 。 小小的,長長的——「咦,這裡有什麼東西。」 撿起來仔細一看,原來竟是人的手指頭。 「啊呀!」 小蔌尖聲驚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高明立刻命人調查家中有沒有人失去了手指.結果人人都十指健全。 那麼,也許是什麼人的惡作刷?然而仔細查訪後.也並無此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第二天晚上,高明正打算就寢——啪嗒。 傳來一計聲響。 是什麼聲音?高明拿起本打算吹熄的燈火,朝著發出聲響的方向照去。 「那裡又落下來一根手指頭。」 晴明興趣盎然地說道。 「手指頭?」 「是手指頭。」 每天晚上都這樣,總有手指頭從天棚上落下來。 以為天棚上也許有個洞,手指頭就是從那洞裡掉落下來的。然而實際上卻根本沒有 洞。連天棚裡面都查過了,結果毫無異常。 僅僅是會有一根手指,啪嗒一下,掉落下來。 有時候好像是右手的食指,有時候又是左手大拇指,每次落下來的指頭都不相同。 還曾經連續兩夜都是右手大拇指掉落下來。 究竟是從天棚的什麼地方掉下來的.還是從空無一物的半空中掉下來的?高明總是 凝望指頭掉落的地方,試圖探尋究竟,但人無法永遠盯著一處凝視不動。 每當他不留神偶一鬆懈時——啪嗒。聲音便會響起。 移目看去,指頭已經落在地板上了。 他一心想親眼目睹指頭到底是從哪兒掉落下來的,努力了多次,可每次結果都一樣 ,看不到。 一不留神,或是倦意襲來——等回過神來時,指頭已經掉落下來了。 高明終於忍無可忍,又把箭矢戳進天棚上他覺得可疑的地方。 於是,指頭不再掉落下來了。 「這可太好啦。」博雅道。 「但是,並非如此。」 「什麼?」 「這下改成青蛙了。」 「什麼青蛙?」「每到夜間,那間房間裡便會有青蛙出現。不知不覺中,就會突然 發現青蛙滿屋子亂爬……」也跟手指一樣,不清楚是從哪裡爬出來的。 等發現時,已經在地板上爬了。 這次,高明在房間四隅的地板上,全戳上了箭矢。 於是,青蛙終於不再出現了。 「可是取而代之……」 「怎麼了?」 「這下蛇又出來啦。」 是青蛇。 不光是那間房間,整個府邸都鬧起蛇來了。 而且並不是僅僅一兩條兢完了。 不分白晝黑夜,整個府邸滿地爬著蛇。 柱子上,房樑上,地板上……其中還混有蝮蛇。 這些蛇,叫家人一一捉住,又害怕它們作祟,於是便把這些蛇扔到其他地方去。 「僅僅三天,其數量竟然超過了一百條!」 「超過一百條,三天之內?……」 博雅也極為驚訝。 「這可怎麼受得了?不過,這些事我一無所知,還以為只是嬰兒手呢……」 「畢竟不是什麼美談佳話嘛。高明大人對這些事一直是秘而不宣的。」 「可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高明大人找我來商量了。」 「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說無論如何要我到他家裡去一趟。」 「你怎麼回答的?」 「我對他說今天和博雅約好一起喝酒的……」 「等等,晴明,我跟你說好來你這裡,可沒提過喝酒的事呀。」 「這不是在喝嗎?」 「唉,不過這個嘛……」 「嗨.這樣不蠻好嘛。高明大人滿腦袋都是自家的事,我和博雅喝不喝酒,他哪還 管得了那麼多。」 「嗯。」 「於是高明大人又說了。」 「他說什麼?」 「他說,如果博雅大人不介意的話,務必請同晴明大人一道光臨寒舍。寒舍也預備 有酒……」 晴明模仿高明當時的動作,行禮相邀。 「高明大人不是果然很在意酒的嗎?」 「在意的是你自己。」 「我可不在意。」 「那不就得了?」 「唔……」 博雅無話可答。 「怎麼樣?去不去?」 「唔……」 「怎麼樣?」 「好吧。」 「走吧!」 「走吧!」 事情就這麼定了。 三不久.一位身穿男子般的淺黃色常禮服、年齡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翩然出現在 庭院裡。 「青子.怎麼了?」 「源高明大人遣來的侍者,剛剛渡過一條戾橋……」 「哦,來得正是時候。」晴明說道。 青子緩緩地深鞠一躬,退了『去。 剛一退出,倏然便蹤影全消了。 「是阿式嗎?」 「嗯。」 阿式指的便是式神。是晴明所使喚的一種類似精靈的東西。 「博雅,你也聽到了。咱們把剩下的酒喝光吧。」 晴明給博雅和自己的已經喝空的杯子裡倒滿酒,正好將瓶子倒空。 「來迎的使者到了。」 青子的聲音彷彿柔軟的風,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 來迎接的是一輛牛車。 博雅和晴明相對坐在牛車中。 蹄聲篤篤,牛車向前駛去,沒多久,便到了桃園府邸。 四於是,就在那寢殿的一室之內,晴明及博雅與源高明相對而坐。 「呃,情況大致如此,所以想請晴明大人前來看看,家中是否有什麼人搞鬼作祟。 」 「嗯。」 晴明注意地看看天棚,又看看地板:「的確讓人感到有點奇怪啊……」 剛說著,啪嗒,啪嗒,不知從天棚的什麼地方掉下來兩條大青蛇,落在地板上。 「哦!」 博雅單膝立起,手握住腰間的長刀。 「啊,不必擔心。」 高明「啪啪」拍了兩下手,於是便有兩個侍從手持著火鉗似的兩根木棒以及口袋, 走了進來,熟練地將兩條蛇撿起來,放入袋中。 「失禮了。」 兩個侍從行禮後退出房間。 「呃,兩位也已經看到,不成體統啊。」高明歎道。 「剛才各處巡看時,柱子也罷房梁也罷,都沒看見有蛇呀……」 博雅坐回原處,說道。 「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就會冒出來……」 重新審視四周,只見天棚的梁子上插著一根箭矢,地板的四隅也各插著一根箭矢。 「那麼,這就是那根木柱嘍。」 晴明指著高明背後的柱子說道。 「是的。」 「我可以看一看嗎?」「請。」 高明說畢,晴明便站起身來。 「就是這個節孔嘍。」 「對。」 「裡面好像有什麼東兩。」 「是箭矢的箭頭戳在裡面。」 「哦。」 晴明轉身對著高明:「我想看看府上各處。」 「當然可以。請吧。」 晴明將各處巡視了一遍:「噢……」 晴明若有所思地從外廊來到庭院裡。 五「從這一帶應該是可以看見如意岳(如意岳.山名.位於京都市左京區.海拔 472米.)的,不知是哪個方向……」 「在那邊。」 晴明朝著所說的方向縱目望去。 「我明白了。」 說著,晴明回到原先的坐位坐下。 「請問,府上有沒有水井?」 「有啊。難道……」 「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如此說來,好像最近水量有所減少,只有平時的一半左右。」 「是嗎?」 晴明再次掃視了眾人一眼。 「斷了如意岳氣脈的,大概就是這位小荻嘍.」 「什麼?!」 高明望了望小蔌。 連小荻自己也不解其意,不禁愕然。 「到底是怎麼回事?」高明忙問。 「其實這京都之地,乃是天地巨大氣脈流入交匯之所。 北側船岡山一帶的大地龍,與東側賀茂川的水龍,流匯於京都之地.而那地龍所飲 之水,便來自神泉苑的池子。「「唔,嗯……」 「可是,流匯於此的氣脈之力,如果聽其自然,則會流走消散。而阻止其流散的, 便是東寺與兩寺高大的佛塔……」 「……」 「然而,光是阻止還不夠。還需要將漫溢出來的氣,一點點地送還給外邊的天地。 那就是位於東南的鳥邊野的使命了。」 「什麼?……」 鳥邊野——在京都,死者或土葬或火葬,其場所便是鳥邊野。 「高明大人,小荻懷有身孕。」 「什麼?!」 高明看著小荻。 「真的嗎?」 「是。」 小蔌雙手觸地,深深地低下頭去。 「說起來,就是小蔌和她腹中的胎兒.將從貴府通過的氣脈在這裡阻斷了。因此, 從貴府地下通過的氣脈力量漫溢出來,便要向外消散。那嬰兒手、手指、青蛙、蛇,都 是大地水龍百般掙扎,試圖衝出來所造成的。」 「原來如此啊……」 「我想大地氣脈一旦被阻止,水井之中一定會有所變化,所以剛剛才會這樣問,結 果不出所料……」 「那麼.該如何是好呢?」「將柱子上的箭鏃,天棚上插著的箭矢,還有地板上紮 著的箭矢統統拔掉。在貴府私地的東南角,建造一個類似鳥邊野的小塚。這樣,就會一 切回復原狀了。」 「回復原狀?」 「就是說,頂多是嬰兒手出來而已,並沒什麼妨礙。 如果胡亂改變大地氣脈,那就不光是蛇出來,只怕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呢……「「更 糟糕的事?」 「比如說.家主患人病死去。」 「明白啦。馬上就……」 「如果將這位小荻送出府邸的話,那麼種種怪異都會消失。但如果想留她在身邊的 話,那麼就必須按照剛才所說的那樣做了。」 「如果孩子生下來呢?」 「生下來以後,就會一切回復原狀。高明大人您如何處置,那就不是晴明所應該置 喙的事了。」 晴明深深行了個禮。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六 「晴明啊,小荻腹牢之子,會是高明大人的孩子嗎?」 博雅在歸途的牛車中間晴明。 「呃,大概是吧。」 「哼,把人家喊到那兒去。原來是為這個嘛……」 博雅自顧自地點頭道。 「對了,這兒有高明大人送的酒。」 說著,晴明將酒瓶拿起來給博雅看:「回家後,咱們繼續喝酒,就是它啦。」 「嗯。」 博雅點點頭。 於是按照晴明所說依法行事,高明府邸的怪異消失了,惟有嬰兒手夜裡搖搖晃晃地 招來招去。後來,小荻生下孩子後,嬰兒手也不再出現了。 第七章 源博雅堀川橋逢妖女一有一位名叫源博雅的男子。 他是平安時代中期的官人,也是一位雅樂(日本古代的宮廷音樂.)家。 他的父親是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親王。 母親則是籐原時平(平安時代中期的公卿,正二品左大臣。)的女兒。 一說生於延喜十八年(即公元918年。),另一說生於延喜二十二年(即公元 922年。)。 比起紫式部及清少納言來,還要早一個時代,是一位如匾呼吸空氣一般呼吸過宮廷 風雅的人物。天延二年(即公元974年。)敘從三位,是身份高貴的殿上人。 關於源博雅這個人物,我們先來講述一下。 根據史料,他是一位卓越超群的才子。 「萬事皆志趣高潔,猶精於管弦之道。」 說他多才多藝,尤其擅長管樂和絃樂,對此道精通之極。《今昔物語集》有這樣的 記載。 據說他琵琶彈得曲盡其妙,笛子也吹得高明之至。 這個時代,已經進入遭際兩大魔鬼的時代。 從京城來看,二者都位於東北方向,恰好是鬼門方位。 其一為東北地方的魔鬼阿台路夷,為征夷大將軍阪上田村麻呂所火。 另一個是關東地方的魔鬼平將門。將門所興之亂,也為征夷大將軍籐原忠文所平定 。 當時的慣例是,將朝廷之外的勢力統統稱做夷狄,將其視為魔鬼而加以誅滅。 每次撲滅一個惡鬼.都城似乎就將黑暗與魔鬼更深刻、更嚴峻地擁入了自身內部。 京都城本身就是根據從中國傳來的陰陽五行說建造而成的一個巨大咒法空間。 北方有玄武船岡山,東有青龍賀茂川,南有朱雀巨椋池,西則配以山陽、山陰二道 作為白虎,按照四神相應的理念,建成了這座都城。東南西北四方配以四神獸,而東北 角鬼門方位.則置以比壑山延歷寺。這樣的安排,並非偶然。 當初桓武天皇興建這座都城,就是為了保護自己,以免受因籐原種繼暗殺事件而遭 株連、被廢黜的早良親王冤魂的咒詛。 放棄經營十載的長岡京,開始建設平安京,便在這個時候。 朝廷內部經常發生權利鬥爭。一種被稱做蠱毒的咒法之類屢屢實施,彷彿是家常便 飯。 京都便是一個咒詛的溫室,在其內部培育著黑暗與魔鬼。 被稱做陰陽師的技術專家,便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風雅與魔鬼在黑晴中,時而放射出蒼白的磷光,時而又散發著微弱的金色光芒,難 以分辨地混雜交融著。 人們屏息斂氣,在這黑暗之中,與魔鬼及陰魂們和平共處。 博雅便是呼吸著宮廷中風雅而又妖異的黑暗,生活於那個時代的一位文人,或者說 樂人。 關於源博雅的文獻史料留存下來很多。多為與絲竹,即琵琶、琴、笛子等相關的逸 聞。實際上他不僅精於演奏琵琶和龍笛之類,而且還擅長作曲。源博雅作的雅樂《長慶 子》,是舞樂會結束時必定演奏的退場樂,至今仍然經常演奏。 曲中似乎羼人了南方譜系的調7,今天聽起來,仍然不失為典雅纖細的名曲。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 《續教訓抄》中也這樣記載。 據同一本古籍《續教訓抄》記載,博雅降生時,便有瑞象顯現。 據說,東山裡住著一位名叫聖心的上人。 這位聖心上人有一次聽到天上傳來妙不可言的樂音。 其音樂的編制為:二笛、二笙、一箏、一琵琶、一鼓。 這些樂器合奏出美妙的音樂,不像是凡間的音樂。 「何奇妙吉祥也歟!」 上人走出草庵,尋著那樂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走至近處一看,原來是某戶大家宅邸,正有一位嬰兒即將誕生。 不久,嬰兒降生,與此同時,樂音也停息了.這時生下來的嬰兒,便是博雅。 不論這是事實,還是後人的附會,能夠留下這樣的逸聞,足見源博雅音樂才華的卓 越不凡。 他的音樂,還曾數度拯救過博雅自己的身家性命。 同樣根據《續教訓抄》記載,式部卿宮,也就是敦實親王,曾經對源博雅心懷怨懟 。 也就是說,敦實親王對源博雅懷恨在心。 為什麼會懷恨在心,《續教訓抄》中沒有記錄。 附帶說明一下.所謂親王.指的是天皇的兄弟姐妹和子女,如果是女性,則稱為內 親王。這是傚法隋唐的制度。 同為繼承天皇血統者.彼此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樣的明爭暗鬥,我們不妨馳騁想像 ,但是不論現在還是當時.這種故事都湮沒在黑暗之中,深藏不露。 原因竟與兩人都十分擅長的音樂有關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這位式部卿宮命令「勇徒等數十人」,圖謀刺殺博雅。 於是,一天夜裡,數十名刺客手執長刀,前去刺殺博雅。而博雅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 根據前書描述,早已過了深更半夜,博雅卻不睡覺,而將寢殿兩側的「格子拉門開 一扇許」,就是說,將邊門洞開,眺望著黎明之前的月亮掛在西邊的山頭。 「多好的月色啊……」 大概他會陶然欲醉,這麼喃喃自語吧。 一般來說.倘使有人對自己懷恨在心,自己總會有所覺祭。 既然古籍上明確記載著是「怨懟」,那麼難以想像這次暗殺是出於與博雅自己無關 的政治理由。而對方派出的刺客達數十人之多,可想而知,仇恨是很深的。 那天深夜,還將格子門洞然大開,獨自一人賞月,說明博雅對自己遭受旁人仇恨一 事,絲毫不曾察覺。 可見他是個不諳世事,對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係非常漠然的人。 但是,倘若由此而引出這樣的結論,認為他「原來是個不識世間疾苦的公於哥兒! 」這樣去看待博雅的話,那便乏味得很了。 其實,博雅身處宮中,比別人過得更加艱辛。然而對他來說,這種苦楚並沒有導致 仇恨他人的惡意。 恐怕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裡,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率真,有時竟至愚直的地步。 而這又恰好是博雅這個人的酊愛之處。 可以想像,不管是何等的悲哀,這個男子漢都會暢快地、率直地、面對面地表現自 己的悲哀。 如果我們設定,人人心底偶爾都會隱藏著的惡意這種負的情感,但博雅這個男子漢 的內心裡卻從不曾有過。作為小說的個性塑造,我想應當是沒有問題的吧。 一定是正因如此,他才無法想像別人竟會心懷負的情感,以致派遣刺客暗殺自己。 也說不定正是博雅的這種雍容大度使得式部卿宮在心中懷上了那負的情感。不過,我們 也無須想像那麼多吧。 總之,博雅正在賞月。 也許會有淚水撲簌簌地,順著博雅的面頰流下來。 博雅從裡間取出大篳篥,含在兩唇之間。 所謂篳篥,是一種竹製管樂器——豎笛。 博雅吹奏的篳篥之音,飄飄地流入夜氣之甲。 這是蓋世無雙的豎笛名家源博雅心有所感而吹出的樂音。 前來暗殺博雅的「勇徒等數十人」深受震動。 他們來到博雅府邸,傳入耳中的卻是清越的笛聲。而目吹笛的博雅本人竟將門戶洞 開,獨坐在臥室的外廊內,沐浴著藍幽幽的月色,吹著笛子。定睛望去,只見他的面頰 上涕淚橫流。 「勇徒等聞之,不覺淚下.」 前面提到的那本書中這樣記載。 就是說,前來暗殺博雅的漢子們,聽到博雅的笛聲,竟不覺留下眼淚。無論如何也 下不了手。 刺客們不忍下手刺殺博雅,無功而返。當然,博雅對此一無所知。 「為何不斬殺博雅?」式部卿宮問道。 「哦……那可是怎麼也下不了手啊。」 勇徒們匯報了理由,這次輪到式部卿宮撲簌簌地淚流滿面了。 最終——「同流熱淚而捐棄怨懟。」 於是,式部卿宮摒棄了刺殺博雅的念頭。 此外,《古今著聞集》裡還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盜人入博雅三位家。 三位(即博雅)逃匿於地板之下。盜人歸去,(博雅)出來,見家中了無殘物,皆 為盜人所盜。 惟飾櫥內尚存篳篥一,三位取而吹之.盜人於逃遁途中遙聞樂聲,情感難抑,遂歸 返,云:「適才聞篳篥之音,悲而可敬,惡。頓改。所盜之物悉數奉還。」 放下所盜之物,行禮而去。往昔盜人亦有風雅之心若此耶。 這個故事說的是,強盜闖進博雅府邸,搶劫一空,只剩下一支笛子。強盜走後,躲 藏在地板下的博雅爬出來,吹起笛子。於是,強盜為笛聲所感動,在奔逃的途中掉頭回 來,將劫掠的物品完壁歸趙。 這也是博雅的笛聲救了博雅的故事。 與博雅的笛聲呼應的,並不僅限於人。天地之精靈、鬼魅,甚至有時並無意志與生 命的東西也會發生感應。 《江談抄》記載,博雅吹笛時,連宮中屋頂的獸頭瓦都會掉落下來。 博雅擁有一管天下無雙的名笛。名字叫做「葉二」。 「葉二者,高名之橫笛也。號朱雀門鬼之笛者即是也。」 《江談抄》中這樣寫道。 這葉二,是博雅得自朱雀門鬼之手的笛子,這段逸聞記載於《十訓抄》中。 博雅三位,嘗於月明之夜便服游於朱雀門前,終夜吹笛。一人著同樣便服,亦吹笛 ,不知何許人也,其笛音妙絕,此世無倫。奇之,趨前覷觀,乃未曾見者也。 我亦不言,彼亦不語。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會之,吹笛徹夜。 見彼笛音絕佳,故試換而吹之,果世之所無者也。 其後,每月明之時即往,相會而吹笛.然並不言及還本笛事,遂終來相換。 三位物故後,帝得此笛,令當世名手吹之.競無吹出其音者。 後有一名淨藏者,善吹笛。召令吹之.不下於三位。帝有感而日:「聞此笛主得之 於朱雀門邊。淨藏可至此處吹也。」 月夜,淨藏奉命赴彼處吹笛。門樓之上一高洪之聲贊日:「此笛猶然佳品哉。」 以此奏達帝聽,始知系鬼之笛也。 遂賜名葉二,乃天下第一笛也。 後傳至御堂入道大人手中,此後造宇治殿平等院時。納於經藏.此笛有二葉。 一赤,一青,相傳朝朝有露於其上。但當京極公(宇治公子師實)觀覽時,赤葉遺 落,朝露亦無。 說的是源博雅將自己吹的笛子與朱雀門鬼所吹之笛安換的故事。 回顧這些故事,我們會注意到一個事實。 那就是博雅的「無私」。 降生之時響起美妙的樂音,這並非出於博雅的意志。 至於前來刺殺博雅的漢子們最終無功而返,也不是博雅刻意吹笛阻止他們的。 強盜將所盜之物完璧奉還,也不是博雅為了讓強盜歸還所盜之物而吹起笛子的。 鬼和博雅交換笛子,也並非博雅刻意謀求的。 在所有這些場合,博雅只不過是一心吹起笛子而已。 如同天地感應於他的笛聲一樣,入、精靈、鬼也同樣感應——難道不是這樣嗎?對 於自己的笛聲所擁有的感召力,博雅自身全無自覺,這一點也十分可喜。正如博雅的友 人安倍晴明愛說的,這個人物——「是個好漢子。」 筆者以為這便是明證。 是啊,博雅是個好漢子,而且可愛。 在男子漢的魅力中,加入博雅這樣的可愛,不亦甚佳乎? 在這個漢子所具備的各種可喜的特質中,認真無疑也是其中之一,這一點也不妨在 此提一提吧。 在《今昔物語集》中,源博雅登場的故事有兩則.即《源博雅赴會阪盲處物語》以 及《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前者說的是博雅到琵琶法師蟬丸處去學習琵琶秘曲.充分表現了好漢博雅的純真性 格。不妨說,是這則插話決定了本系列故事中的博雅形象。 後者說的是博雅將被鬼盜去、雅名叫做「玄象」的琵琶,從鬼的手中奪回來的故事 。在這則故事中,博雅所起的作用非常有趣。 關於這兩則故事,業已寫進晴明和博雅大顯身手的故事裡,在此不再贅言。 如果要再寫點什麼的話,那便是有關博雅自己寫的著作了。 源博雅寫過《長竹譜》等好幾卷關於音樂的著作.此外奉天皇敕命,撰寫《新撰樂 譜》等。 在這部書的跋文中,博雅這樣寫道:余隸《萬秋樂》時,自序始至六帖畢.無不落 淚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為以箏彈《萬秋樂》之身。凡調子中《盤涉調》殊勝 ,樂譜中《萬秋樂》殊勝也.博雅說的是,他用箏演奏《萬秋樂》這支曲子時,從第一 帖彈至第六帖,沒有不落淚的。 這彷彿只是泛泛之談,卻似乎可以聽到博雅親口在說:姑且不管旁人怎麼樣——「 至少我自己是必定要流淚的。」 恐怕是這樣——演奏五次的話便會是五次,演奏十次的話便會是十次,這個漢子毫 無疑問要油然拋灑熱淚的。 博雅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一種非常小說化的個性.便形成於筆者的胸中。 二梅雨似乎已經過去。 直至幾天之前,日復一日,比針還細的雨絲連綿不斷,身上穿的衣服也彷彿終日帶 著濕氣。然而從昨夜起.雲團開始流動起來,逐漸消散了。 今夜,從烏雲縫隙中露出了澄澈的夜空。從小板窗下部望去,只見夏季的星辰閃爍 明亮,雲間青幽幽的月亮忽隱忽現。 清涼殿上——執行宿衛任務的官吏們聚集在靠近外廊的廂房.正在聊天。 宿衛,也就是值夜。然而守衛宮內清涼殿的人因為宮位高,所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任務。 點起燈火,宿衛們便神聊起來,談論白日裡不便議論的閒話和宮中的流言飛語。 什麼誰誰與某處某女子交好,養下孩子啦;近來某某是否有些太出風頭呀,前日竟 然在聖上面前說出那種話來;哦對對,就是這話,不過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呀.其實這事 呀……大概都是諸如此類漫無邊際的閒言碎語。而近日來大家值班時談論的話題.清一 色全是發生在三條東堀川橋的奇事。 「怎麼樣呀,今夜大概也會出來吧……」 某人說道。 「恐怕會出來的吧。」 另外一個人附和道。 「我看呀,有人過去,它才會出來。誰都不去的話.大概什麼東西也不會出來吧。 」 「可是一有人去,它就出來。這不就是說,它一直都在那兒嗎?」 「那可不一定。因為有人去,所以它才出來。沒人去便不出來。想想看嘛,一個人 影兒也沒有,只有妖物獨自一個站在橋邊。這難道不是很可怕的情形嗎? 」 「嗯……」 「嗯……」 官階或三位或四位、身份高貴的人們議論不休。 「再派個人前去打探打探怎麼樣?」 「啊.好主意!」 「派誰去?」 「我可敬謝不敏。」 「誰最先說起來的誰自己去,怎麼樣?」 「我只不過是問問怎麼樣罷了。話既然這麼說,那麼閣下自己去不就很合適嗎?」 「你想強加於人啊!」 「什麼話。你才強加於人呢。」 「不不,是你是你。」 就這麼唇槍舌劍地你來一言我往一語之際,螢火蟲三三兩兩.飛過夜晚的庭院而去 。 源博雅不即不離地坐在一角,有意無意地聽著大家交談,眼睛看著黑暗的庭院中飄 飄忽忽飛來飛去的螢火蟲。 對於此刻傳人耳際的這類話題,博雅並不感到厭煩。 固然不妨加入談話圈子,但是照眼下這種情形推演下去的話,看來最終勢必又得有 人到那三條堀川橋去走一遭不可。而倘在這種時候加入談話,結果嘛……「去的人明擺 著是我嘍。」 博雅如此思忖著。 一直是這樣,這類吃力不討好的角色,總是自然而然地落到自己頭上。 說起來,此刻談論的話題,起源於七日之前那個晚上一樁偶然的小事。 地點也是在這清涼殿。 在值班的人們中間,傳開了這個故事。 「喂,聽說出來了。」 不知是誰這樣開了頭。 「出來什麼啦?」 問話的究竟是誰事到如今已無關緊要了。 「喏,就是三條堀川橋嘛。」 最先開口的男子說道。於是便有人接過茬去:「哦。三條東堀川橋妖物那件事,我 也聽說過。」 說這話的,是籐原景直。 「什麼事?」 問話的是源忠正。 「呃,就是小野清麻呂大人遇到的那個女子嘛。」 橘右介口中剛剛提及女子二字,在場的幾乎所有殿上人,幾乎立刻都變成了這個話 題的當事人。 「喂,是怎麼回事?」 「我可不知道哦。」 「我倒聽說過。」 「這件事可真是怪極了。」 就這樣,值夜的男人們聊了起來。 細細的雨無聲地下著,為了避開潮濕的夜氣,板窗已經放了下來,關得牢牢的。 燈光在橘右介的眸子裡飄飄忽忽地搖來蕩去,他說:「諸位,好好聽我說嘛……「 他開始講起這樣一個故事。 大約三天前,也是一個細雨如霧的晚上,小野清麻呂帶著兩個侍從,乘坐牛車趕去 與相好的女子幽會。 女子住在何處就不管了,總之要去她的府邸,途中必須由西向東穿過三條東堀川橋 。 那座橋本身已經快腐朽了,都說如果發生大水什麼的,恐怕橋就會被衝垮。 據說等到梅雨季節一過去,就要立刻安排工人把它拆掉重建。 牛車來到了這座堀川橋前。 河寬約七間(間,日本古代的長度單位.一間約合l.82米。),相當於十二米多。 架在河上的橋,長近十間,約合十八米多。 由於已經腐朽,所以掉落的木板隨處可見,從橋面能望見水面。 每當牛車軋上去時,便會咕咚咕咚地發出沉重的響聲。 來到撟當中時,突然,牛車停下了。 「出什麼事了?」清麻呂朝外邊的侍從喊道。 「有一個女子。」侍從答道。 「女子?」 清麻呂挑起竹柵車的上簾,向前望去,只見約三間開外,東側橋堍,依稀站著一個 白乎乎的東西。 藉著侍從點在竹柵車前的燈光,仔細看去,果然是個女子。 她上著綾羅短褂,下穿挺括的厚裙,全身上下純白一色。白衣上映著紅色的火焰, 看上去彷彿在搖搖晃晃。 奇怪,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一個單身女子……偷眼望去,是一位年紀約在三十左 右,頭髮烏黑.膚色雪白的婦人。 看來大概是妖魔啦……女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清麻呂,薄薄的嘴唇微微開啟。 「橋已腐朽.車輪軋在橋板脫落之處,刺耳難忍。請棄車徒步過橋。」 「你要我徒步討橋7」 「是。」 如霧的細雨中,渾身雪白的女子點頭稱是。 任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除了深更半夜獨自一人站在這種地方以外,並不見 有什麼妖異之處。 剛才畏縮不已的清麻呂,心情稍稍鎮定下來。 他強硬起來。 「那可不行。」清麻呂說道。 相好的正在等著自己呢。 此刻,臨時打退堂鼓的話,比起眼前這個女子來,那位相好的女子可更加可怖。 「如果您要通過的話,有一事相托……」 「什麼事?」 「聽說這座堀川橋,一等梅雨季節過去就要拆除,重建新橋……」 「哦,聽說的確如此。」 「相托之事,正是為此……」 「那麼,是什麼事呢?」 「能否請您奏聞聖上,拆橋之事,不要在出梅之後立即動工,請再等七天左右…… 」 「為什麼?」 「事出有因。請不要追問理由。」 「什麼?」 理由不能說,但是請上奏聖上,將重建新橋的事後延。女子便是這麼要求的。 不勝惶恐,因受托於某女子之故……如果就這麼奏請聖上將築橋工程後延,此事根 本沒有可能。 「不行不行……」 說著,清麻呂向侍從使了個眼色:「不要緊。衝過去。」 咕咚——車輪還沒有轉到一圈。 「那麼,就不得已啦……」 女子將雪白的右手伸近懷中,拿出來時,只見手掌上有無數的紅色東西在跳動。 蛇?那每一個都是一條紅色的小蛇。 刷!女子將右掌上的蛇群撒了出去。 剛一落到橋上,只見滿地的小紅蛇便此起彼伏地抬起頭來——起初看上去好像是這 樣。 然而,其實並非如此,看似小紅蛇的東西,扭動著軀體竄來竄去,冉冉地升騰起來 。原來是火焰。 那火焰舔舐著橋面,朝著清麻呂的車子逼近過來。 「惻財!」 清麻呂高聲尖叫,慌忙命令侍從道:「掉頭!快掉頭!」 侍從們慌手慌腳,好不容易在橋中央掉轉車頭,逃回兩岸。 停下車來回頭一看——本來應該熊熊燃燒著的火焰竟然蹤影全無,橋一如舊態,也 不見女子的身影。惟有古舊的撟,在侍從們手執的火把照耀下,浴著濛濛細雨,朦朧可 見。 「聽說清麻呂大人在車中抖個不停呢。」橘右介說。 「聽說他那天晚上也沒去相好的家,逃回府邸後,念佛念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 呢。」 說這話的,是籐原景直。 「唉呀,慘不忍睹啊。」 「大概是做夢吧。」 「只怕不是做夢,是遇上妖物了吧。這麼丁點事,有什麼可逃的。」 「恐怕是老狐狸精變化的吧。」 「唉呀,沒出息。」 眾人七嘴八舌地發表感想。 「我是本來就不相信什麼妖魔鬼怪的。是人自己內心的迷惘和恐怖,讓人們看見這 些東西的。實際上,大概橋根本就沒燃燒……」 源忠正加強了口氣。 「那麼,今天夜裡誰到堀川橋去看看,怎麼樣?」 有人建議道。 「哦,這很好玩呀。」 雖說是值夜,其實並沒有‥麼特別的事情要做。 反正夜間閒得無聊。 眾人隨口附和:「好啊好啊。」 於是便決定下來了。 可是,誰去呢?派一個人去堀川橋,此事固然有趣,然而誰也不肯主動表態說自己 願去。 一來二往之間——「源忠正大人怎麼樣啊?」 有人這樣提議。 『』嗯。好主意。忠正大人反正不相信狐狸妖怪變化之類。既然如此,去一趟怎麼 樣?「「這個主意好。」 眾人的意見立刻統一起來。 除了遵循慣例,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例行公事外,這幫傢伙整天想的就是尋求樂趣 打發無聊。 在這樣一種沙龍似的聚會裡,是沒辦法從氣氛如此熱烈的話題中退步抽身的。 一旦逃脫,便會謠諑四起,被說成不通風雅的人,從此被驅逐到這個宮廷沙龍的角 落裡。 對於宮廷人來說,再也沒有比在宮廷裡無人理睬更為悲哀的事情了。 若想退步推身,就必須得想出令人驚訝的漂亮理由,再流暢地詠上一兩首恰到好處 的和歌,巧妙地全身而退。 而源忠正並不具備這樣的聰明才智。 儘管想方設法試圖避開眾人的矛頭,卻終於未能躲過。 「好吧,就去一趟吧。」 事情就這麼定了。 牛車駛離皇宮。 竹柵車上,跟著三個侍從。 忠正讓三人帶上長刀,他自己也帶著長刀。 也是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 牛車走動。 吱,吱……車軸作響。 吱吱。 吱吱。 穿過朱雀門,駛出宮門,沿著朱雀大路而下,來到三條大道,向左轉。順著三條大 道向東行去,沒多久便駛上堀川流過的堀川小路。道路寬約二十間,其中約三分之一的 寬度為堀川河流佔去。 走了沒幾步路。 「喂.沒事嗎?」 忠正從車裡詢問外邊的侍從。 「沒事。」 侍從答道。 「喂!有什麼異樣嗎?」 又過了一小會兒,忠正又問了。 「沒有。」 「沒有就好。有的話反而不好辦……」 海口雖誇得不小,可忠正的聲音此刻卻在顫抖。 不久,上了三條大道,折向左。蹄聲篤篤,牛車向前行去,終於駛上了堀川小路。 車子停住了。 「大人,下面該怎麼辦?」侍從請示道。 忠正掀起上簾.觀測前方。只見雨霧深處,朦朦朧朧可以看到橋頭。 「沒……沒關係。」 「真的不要緊嗎?」 侍從也能感到忠正的膽怯。 「前……前進。」忠正說道。 吱——車軸再度作響,車身移動了。 「馬上就要到堀川撟了……」侍從說。 「呃,嗯嗯。」 忠正咬緊牙關,呻吟似的,僅僅點了點頭。 一直在地面上行駛的牛車聲,很快變成了軋在木板上的聲音。 忠正魂飛魄散。 他緊閉雙眼,在車中念起佛來。 牙齒咬得緊緊的。 如果咬得松點的話,牙齒與牙齒相撞的聲音就可能傳出去。 就在這忠正的耳邊。突然——「有……有人!」 響起了侍從的聲音。 「什……什麼?」 車子停住了。 忠正的臉上失去了血色。 「是……是女人!」 「啊!」 忠正發出痙攣的聲音,他驚呼:「掉頭!快掉頭!快把車頭掉過去!」 忠正不曾向外邊看一眼,車身就在橋上掉轉方向,疾駛到來。 忠正面色蒼白地回到宮內,可是由於自己,十麼也沒看到,當別人問他:「怎麼樣 ?」 他無話可答,只得說:「一個女子站在那兒。」 「發生了什麼?」 「不是說了嗎?一個女子站在那兒。」 「你看見了嗎?」 「呃,嗯。」 「長得什麼樣?」 他被問得語塞,無言以對。 這時候,其他人從侍從哪兒打聽來了消息。 於是真相大白。原來是侍從看見對岸橋畔依稀站著一個似乎是女子的白色影子,忠 正只是聽了侍從的報告,連一眼也不曾朝外面看過,就驅車返回來了。 「忠正大人只會說嘴。」 這樣的風言風語便傳播開來。 隨後前往三條東堀川橋去的,是一個名叫梅津春信的武士.也是值夜的時候,籐原 景直將這位梅津春信帶了來。 在宮廷中,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不久前,單槍匹馬將三個鬧得都城上下不安的強盜制服了的,便是這個人物。 宮中接到密告說,三個強盜準備闖入油坊作案。於是他便扮做油坊小廝守株待兔, 等三個強盜摸進來時,斬殺了兩個,活捉了一名。 三個強盜行劫時,見了女人便姦淫.倘若有人看見他們的臉,便一律當場殺人滅口 ,三個強盜同手下使喚的兩個爪牙,因為分贓不均而發生內訌,一個爪牙被強盜殺死, 另一個九死一生逃出來.於是密告了三個強盜下一步的作案計劃。 三人摸進油坊時,春信站在黑影裡,問道:「喂,你們便是強盜嗎?」 一個強盜一聲不響地拔出刀來。 「啊呀!」 大吼一聲,一刀劈了過來。 春信閃身讓過這一刀,踏進一步,將手中所執的長刀深深地刺進了這個漢子的頸脖 裡。 第二個漢子舉刀砍過來,春信拔出刀來,順手向上一挑,就勢砍落下去。刀刃從漢 子的左肩向下斬了過去。 對第三個轉身九逃的漢字,春信從背屆喝道:「不許逃!逃就一刀斬了你!」 聽到這一聲怒吼,那漢子扔下手中的長刀,雙膝跪在地下。乞求饒命。 等到在外面守候的官員進來時,三個強盜中有兩個已經斃命,活著的一個也被反剪 雙手,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這樁事件就發生在這個春天。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春信是力大無比的武士。 其力量之大,據說能夠用手指抓著馬蹄,生生把它撕裂下來。聽說有一次天皇為了 測試他的力氣,曾下令將三件弄濕的狩衣疊在一起,讓這位春信徒手去擰。結果他競若 無其事地把它擰斷了。 「怎麼樣,我想請這位春信到橋邊走一遭。」 帶春信來的籐原景直說道。 「哦,有意思。」 「這是橋頭女和春信的較量嘛。」 於是決定由春信去。 景直問,是否需要派人同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 春信說著,走出了宮廷。 於是春信單獨一人徒步前往堀川橋。 「哎呀,到底不愧是春信大人。」 「這才是真正的武土氣概呀。」 值夜的人們七嘴八舌讚揚春信。然而,春信卻遲遲不歸。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時間流逝.終於到了早晨。 東方泛白,天已漸漸亮了,三四名侍從去堀川橋邊打探,發現在東橋頭,春信仰面 朝天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春信被抬回宮廷,終於甦醒過來。據他說事情是這樣的——走出宮廷時,細雨如霧 ,可是走到橋畔時,雨已經停了.變成了霧氣。 春信一手舉著火把,腰際懸著斬殺了兩個強盜的長刀。 春信腳踏著橋板,一步一步走在橋的中央。 走過橋去一看,果然,東頭橋堍立著一個身穿白色的短褂和漿裙的女子。 春信邁步走過去。 「啊,春信大人。」 女子低聲呼喚春信的名字。 春信停住腳步。 春信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女子。 細長臉龐,膚色之白,不像是此世之人。 皮膚自得幾乎透明,似乎可以看得見背後的東西。 彷彿是由瀰漫的霧氣凝結而成的女子。 為什麼這個女子知道我的名字呢?看來一定正是妖物。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春信大人的勇武,都中上上下下誰人不知!,t」可是,名字倒也罷了,怎麼連 我的相貌也知道‥「嘻嘻。女子抿起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 「因為春信大人從這橋上來來往往走過好多次,邪時就已經記住了。」 誠如女子所言,春信的確曾經好幾次經過這座橋。 話雖如此,其實不僅春信,滿城的人們都從這座橋E走過。 還沒採得及問,女子卻先開口了。 「春信大人,今有一事相求,盼望大人同意。」 「你先說說看。」 「是。」 女子行了一禮,用右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 仔細一看,女子的右掌上托著一小塊白色的石子。 「那是什麼?」 「務請春信大人幫忙拿住這石子……」 「拿住這石子嗎?」 「是。」 「光是拿著就行了嗎?」 「是。」 說著,女子把那白色的、圓圓的小石子般的東西遞過來,春信不覺用左手接了過來 。 好重。 看上去是個小石子,重量恐怕要相當於大過手掌的石塊。 他右手執著火把,卻幾乎情不自禁要添上右手去托住它。 「哦?」 拿上手之後,那石子好像在手中慢慢地變得重起來。 不僅如此,隨著重量的增加,那小石子在手中越變越大,而且越大便越重。 「哦!」 春信哼出聲來。 那白色小石子居然還發熱,而且捧在手中彷彿有脈搏跳動一般,忽而膨脹開來,忽 而又縮小了。膨脹時便長大.縮小時要比膨脹時略小些——但卻絕不回到原先的大小。 反反覆覆地忽而膨脹忽而縮小,體積卻不斷地變大。 隨著體積變大,份量也變重,而隨著份量變重,體積又越變越大。 這簡直——春信想道:「不就是活物嗎!」 終於,又大又重,僅僅一隻左手無論如何也拿不住了。 「請兩隻手一起來吧。」 女子把春信手中的火把拿開了。 「嗚。」 春信雙手抱住那塊石頭。 已經和人頭差不多大小,重量感覺分明是大塊的岩石。 已達到常人五個也拿不動的份量了。 「怎麼樣?拿不動了吧?」 「還早還早。」 春信的額頭涔涔地冒出汗水,順著面頰流到粗壯的頸脖,再從衣領淌進胸膛。 「啊呀,流了這麼多汗呢……」 「什麼話!」 「還會越來越重的,您還行嗎?」 「小事一樁,算得了什麼。」 春信的臉已經變得血紅。 原先只是白色小石子,現在已經成了一抱大的大石塊。 如果是站在地面上,由於重量的緣故,雙足一定會撲哧哧地陷進泥土中,一直埋至 踝骨。 嘎吱。 嘎吱。 春信腳下,橋板嘎嘎吱吱作響。 春信咬緊牙關。 頸脖上的血管粗粗地凸出,緊咬的牙齒幾乎要咬斷了。 「堅持一會兒,春信大人……」 「哦……」 春信緊閉雙目,呻吟著。 這時——突然,雙臂緊抱的東西變得軟綿綿了。 柔軟,而且溫暖。 悚然一驚,春信睜開眼來一看,懷抱著的白色巨石變成了一個白色的、赤裸的嬰兒 。 嬰兒睜開眼,張開口,17中露出一種晃悠悠的東西。 是細細的,紅紅的舌頭。 「哇!」 春信驚呼一聲,扔下嬰兒,拔出腰間的長刀。 「呀!」 一刀砍向女子。 手頭卻毫無反應。 光當。刀削在橋欄杆上。 女子也罷,嬰兒也罷,都彷彿霧散煙消一般.無影無蹤了。 剛才還拿在女子手中的火把飛舞在黑暗中,火焰盤旋著,掉落在橋下漆黑的堀川河 水裡,熄滅了。 立刻,真正的黑暗降臨,春信昏厥過去,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情況大致如此。 這件事就發生在三天前。 三博雅眺望著螢火蟲。身畔,議論還在繼續。 籐原景直和橘右介是談話的中心人物。 「諸位難道不想弄清楚那橋頭女子的本來面目嗎?」 「可是,火概再也不會有人肯去了吧。」 橘右介這樣說道。 「這不,連梅津春信大人這樣的豪傑,好像都為瘴毒所侵,在家裡一連躺了兩天呢 。」 這是籐原景直。 「我看,此事只怕已經奏聞聖上了吧。」 「這種事原本就不屬我們分內,應該歸憎侶或者陰陽師處理才合適嘛。」 「既然如此,就應該煩勞土御門的安倍晴明大人才合情理不是?」 「如果要找晴明大人的話……聽說源博雅大人跟他關係很密切喲。」 「哦,是博雅大人嗎?」 「可不就是博雅大人嘛。」 「博雅大人!」 「博雅大人!」 以籐原景直和橘右介為首的一幫男人,高聲呼喚博雅。 事已至此,看來無法繼續假裝沒聽見了。 博雅從螢火蟲身上收回視線。 「什麼事?」博雅回道。 「原來在那兒呀。太好了。請到這邊來一下,跟我們一起說說話好嗎?」 橘右介笑容可掬地望著博雅。 「哦,正好正好。豐來,請到這邊來!」 「噢.」 博雅搔搔腦袋,直起了腰。 四博雅徒步走在路上。 是夜路。 腰際掛著長刀。 雲團碎裂開來,斷雲飛散,夜空露出來。其實,與其說是在雲團之間露出了夜空, 不如說夜空之下碎絮般的亂雲在飄來飄去。 博雅單獨一人走在路上.「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博雅思忖著:「幹嗎是自己一個人呢?」 他思來想去。 要說有什麼不對的話,那便是自己不對了。說來當時站起身,就是釀成這個錯誤的 開始。 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水到渠成,但自己生性不忍拒絕別人求情,也是原因之一。 人家都說,能否相煩轉告晴明大人。 自己卻無法貿然允諾,說「行啊」。 因為並不曾有任何人被殺害。 大家都是自己要去橋邊的。 而且本來毫無冒險前往的必要,卻偏偏特意要趕去會那女子。 如果不想會那女子的話,完全可以不去;如果有事要到對岸去,也完全可以走其他 的橋。 置之不理的話,應該會相安無事的。 為了這樣一樁事情,自己是無法請求晴明出面相助的。 「唔……嗯……」 只能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辭。 「對呀,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索性先親自去會一會那位女子,探明虛實,然後再轉 告晴明大人,怎麼樣?」 有人這樣說道。 「好主意!」 「聽說博雅大人曾經和晴明大人一道前往羅城門,把被鬼盜走的琵琶玄象奪了回來 。」 「對對,博雅大人先親自去瞭解瞭解情況,至於是否要請晴明大人出面幫忙,就由 博雅大人自行決定,怎麼樣?」 「果然是個好主意。」 「哎呀.博雅大人,拜託拜託。」 籐原景直,還有橘右介等人施禮求告。 一來二往之間.不知不覺便形成了博雅不得不去的氛圍。 源博雅這個漢子.似乎生性不會背逆業已形成的氛圍。 他不禁覺得自己好像上當受騙一般。 但卻說不明白到底上了誰的當受了誰的騙。恐怕是被那種場合下的氛圍所騙了吧。 社交場的氛圍這玩意兒,似乎比妖物還要難以對付。 「要帶侍從去嗎?」 聽到這樣問,自己竟會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一個人去。」 現在卻後悔不已。 然而,自己已經應允了,耶就不得不去。 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不無悲哀,不無懊悔,並且,不無恐懼。 大氣清爽,充溢著熟透而吸足了水分的樹木和花草的氣息。 天空變得晴朗,包含在大氣裡的豐饒的植物香味和水汽,讓人覺得舒暢、愜意。 月亮出來了。 皎潔、碩大的月亮。 真美!博雅不禁從懷中摸出葉二湊近唇邊。 一面走,一面吹笛子。 音色美麗的笛聲,彷彿是含著香氣的無形花瓣融化在風中,悄然滑入潮濕的大氣中 。 這是從大唐傳來的秘曲《青山》。 悠悠地,彷彿騰身乘於這音樂之上,博雅和著笛聲邁步前行。 不知不覺,自己的心被葉二釀造出來的樂音所攫奪.恐怖、悲哀、懊悔等,一概都 不以為意了。 博雅彷彿化作透明的大氣,走在風中。 不知不覺,來到了堀川橋前,然而,博雅並沒有停下腳步。 終於,夜空漸漸轉晴,變得透明起來,博雅沐浴著靜悄悄灑下來的月光,走過了橋 。 嗯?博雅回過神來。 唉呀……他想,自己怎麼還在橋上?這座橋,不是剛才已經走過了嗎?可是,為什 麼依然還在橋面上走著呢?博雅一面疑惑不已,一面繼續向前走去。 從橋的西端走向正中央,然後再走到東頭……根本無人站在橋堍。 莫非全是心理作用吧?博雅一面這麼想著,一面走完橋面……這時,博雅發現自己 竟然依舊站在橋西頭。 博雅終於停止吹笛,站住不動。 這次不再吹笛,徐徐地留心走過橋去。 月光明亮,連橋對面大學寮的建築、樹木的梢頭,都黑□□地依約可見。 向下望去,滔滔的河水輝映著月光,嘩啦作響著流過。 東頭橋畔,絲毫沒有人站立在那裡的氣息。 向前走去。 來到東頭,剛剛向前邁出一步,便又站在了橋的西頭,面朝東方,眺望著與剛才一 模一樣的風景。 反反覆覆好多次,結果還是完全相同。 這座橋似乎是處於晴明所佈置的結界中一般。 「哦?」 博雅出聲自語。 難道是被狐狸之類捉弄了嗎?反過來,想返回到西頭,這下卻又站在了東頭。 除了橋上,任憑哪個方向都無法去成。 風景就在眼前,清晰可見,月光也明晃晃地照著四方,可就是走不進對面的風景中 。 博雅又腿立在橋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真沒轍……」 這是怎麼回事?博雅百般思索。 隔了一段時間,又嘗試了好幾次,結果依然相同。 怎麼辦?博雅突然想到什麼,從橋上向下俯視著河面與河灘。 既然筆直向前走不通,那麼就往旁邊去——就是說.如果從這裡跳下去,不就可以 逃脫這座橋了嗎?即使不成功,也無非是重新回到這橋上罷了。 橋下並不一定全都是河水。 靠近西頭或者東頭的話,下面應該是沒有流水的河灘。 高度約莫二間……並不是不能跳下去的高度。 「好!」 博雅下了決心,將葉二揣進懷裡,把手放在靠西頭的欄杆上。 「呀……」 調整幾次呼吸之後,博雅大吼一聲,縱身越過扶手,跳了下去。 五沒有任何衝擊感。 跨越欄杆的一剎那間,感覺好像輕飄飄地懸浮在半空中,回過神來時,已經站立在 這兒了。 腳下並不是滿佈野草和碎石的河灘,但也不是原來的橋上。 好像是成功地逃離了那座橋,可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好像是站在泥土之上。 沒有草。 只有普通的泥土。 沒有月光,但勉強可以看見周圍。 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園。 看得出這宅園很大,但宅園的建築式樣卻很陌生。 難道這是大唐風格的宅園?四周環繞著高高的圍牆。 屋頂的瓦是青色的。 這時——從那座宅園中,走出一個女子來。是個身穿白色禮服的女子。 是那個女子嗎?博雅正思忖間,那個女子彷彿滑行般飄然走過來。站在博雅面前。 「一直在恭候大駕光臨呢,博雅大人!」 女人深深行禮。 「一直在等,那就是說,你事先知道我要到這兒來?」 「是。因為橋上佈置有結界,所以若不是非凡的人物。 是不可能從那兒走出來的。「「如果走不出來,就得從橋上往下跳嗎?」 「是。」 「為什麼?」 「因為我接到了這樣的吩咐……」 「吩咐?是誰?誰這樣吩咐的?」 「就是那位在橋上佈置結界的大人。」 「什麼?!」 「先請到這邊來,博雅大人。」 女子彎腰鞠躬,敦促著博雅。 博雅聽從她的指引,移步跟隨在女子身後。 走進圍牆之內,繼續向深處走去。 進入宅邸裡面。博雅又被引至一間寬敞的房間。 那個房間裡坐著一個男子。 身穿白色狩衣,盤腿而坐。那個男子臉上浮著清澄的微笑,望著博雅。 「晴明?!你怎麼會在這裡?」博雅驚呼出聲。 「哦,坐下吧,博雅。」 晴明語氣一如平素:「酒也預備好了。」 晴明的面前放著裝有酒的瓶子,還有酒杯。 「這是怎麼回事?我可弄糊塗了。」 博雅說著,坐到晴明的面前。 身穿白色禮服的女子拿起酒瓶斟酒。 博雅端起斟滿酒的杯子,與晴明面面相對。 「來,喝呀。」晴明勸酒。 「唔.嗯。」 博雅百思不解。 雖然不解.但望著晴明的臉,便也安下了心。 「喝!」 「嗯。」 博雅和晴明同時喝乾杯中的酒。妙不可言的香氣和甘甜醇和的美味,順著喉嚨直透 進肺腑裡。 剛一放下酒杯,白衣女子又立刻把它斟滿了。 舉杯又飲。 終於,博雅的情緒鎮定下來。 「喏,告訴我,晴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那個呀。」 晴明的視線投向裡屋。 裡屋的角落從天花板垂掛著落地的竹簾。留神觀察時,聽到竹簾後面傳來低低的呻 吟聲。 似乎是女子的聲音。 「那是什麼?」 「好像快要生了。」 「什麼?!」 「這家的女主人,今夜生子。」 「生子?」 「是的。」 「等等。你等一下,晴明。這話來得太突然,我可聽不明白。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首先,你怎麼會在這裡的?快告訴我。」 「有人求告我了。」 「求告?是誰?」 「小野清麻呂大人呀。」 「你說什麼?」 「昨天中午,清麻呂大人來到我家裡,說這件事情要我幫忙。」 「為什麼?」 「大概是那天晚上約好幽會的女子吃醋,讓他感到害怕了吧。那女子以為清麻呂大 人在撒謊,說他又相好上了其他女子,因此才沒去見她。」 「哈哈哈!」 「於是他請我給想想辦法。」 「可是……」 「什麼?」 「你怎麼會知道我要來這裡呢?」 「我當然知道。」 「所以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呀。」 「是我故意安排,讓你到這裡來的。」 「什麼?!」 「昨天夜裡,我派式神去了籐原景直和橘右介的府邸。 念了整整一夜博雅的名字。說要派人到橋上去的話.就派博雅就派博雅。「「哦… …」 「在橋上佈置結界的也是我。我猜想如果到不了橋對岸的話,你最終一定會從橋上 跳下,到這裡來的。萬一你不來的話,我還打算到橋上去喊你呢,結果當然用不著這麼 做。」 「我還是不明白。」 「就是說啊,那邊那位夫人要生孩子,她一百年才生產這麼一次。因此夜裡如果有 人吵吵鬧鬧地過橋,乳母便出去告訴他們,讓他們安靜。她們正好居住在橋下,如果要 拆橋重造的話,便無法安心生孩子。所以乳母請他們奏聞聖上,推遲修造新橋的日期。 」 「……"」梅津春信大人真夠可憐的。春信大人來的時候,恰好趕上分娩最艱 難沉重的時候。正是由於春信大人分擔了一陣分娩的沉重,今夜總算可以指望安然分娩 了。「「哦……」 博雅依然不明白。 「清麻呂大人回去後,我到這座橋來看了一看,立刻明白這下面住有人家。於是便 登門拜訪,打聽到很多事情,是她們告訴我女主人即將分娩。」 「可是,把我喊來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需要有人能夠正確理解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並淺顯易懂地解釋給宮中眾人 聽。」 「那個人就是我嘍?」 「哦,是的。」 「為什麼你自己不做呢?」 「太麻煩嘛。」 晴明坦率地說。 「噢。」 博雅的表情複雜。 「不過,你的笛聲可真是魔力非凡啊。」 「哦?」 「女主人仍覺得分娩過於沉重、艱難,心中忐忑不安。 可是剛才一聽到你的笛聲,女主人的情形立刻好轉了。「「你說什麼?」 「你的笛聲緩解了女主人分娩的痛苦。我正擔心萬一分娩不順該怎麼辦呢,你來得 太好了。」 「……」 「博雅。接著剛才繼續吧。」 「什麼?」 「能不能繼續吹笛子?」 「我也懇求您了。」 女子俯首行禮時,竹簾內的呻吟聲,猛然變得痛苦起來。 「來吧,博雅。這種場合,比起我的咒來,還是你的笛子靈啊。」『聽到催促,博 雅從懷中取出葉二,貼近嘴唇。 他吹了起來。 於是——痛苦的呻吟聲停止了,只有喘息聲還比較快。 「見效了,博雅。」晴明說。 博雅吹著葉二,女主人的呼吸漸漸變得安寧下來。 過不多久,「哎喲——」竹簾內第一次響起女主人的聲音。 突然,一股濃烈的血香,從竹簾裡飄了過來。 「生下來啦!」 乳母發出歡喜的聲音。 「噢,太好啦。」晴明說。 「請請,這是喜酒。請飲此杯,博雅大人。您的笛聲真是幫了大忙。」 女子斟滿了酒。博雅和晴明一起干了兩三杯。 喝著喝著,也許是醉了,週遭的風景漸漸變得朦朧起來。 世界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 竹簾也罷女子也罷,不知什麼時候都看不見了。 「天馬上就要亮了。」 晴明說著,站起身來。 「博雅,放下杯子,站起來。」 「唔。」 博雅順從地站起來。 「閉上眼睛。」 聽晴明這樣說,博雅不明所以地閉上了眼睛。 「聽好了,下面按照我說的走。」 「知道了。」 「向前走三步。」 博雅向前踏出三步。 「向右走五步。」 博雅又向右邁了五步。 「再向右走十步。」 走了十步。 「往左走九步。」 「向右走兩步。」 就這樣,走了好幾次。 「行啦。」 響起晴明的聲音。 「可以睜開眼睛了。」 博雅依言睜開了眼睛。於是在原先的橋面上,博雅和晴明並肩而立。 東方的天空泛白,快要天亮了。雲朵在游動。 殘星一顆、兩顆、三顆……「我們回來了嗎,晴明?」 「嗯。」 「剛才那是什麼?」 「大約一百年前.從大唐來到我國的蛟精白蛇。」 晴明笑著,又說:「你不但在她分娩時到場,而且還用笛子救了她。這可不是任誰 都能做得到的事情啊。」 博雅的表情似乎很高興,又似乎還有點莫名其妙。 夏季的風,從東方吹來。 「唔,晴明,好風呀。」 博雅喊出了聲。 「嗯。好風。」 「嗯。」 博雅點點頭,又仰頭望著天空。 六八月,三條東堀川橋拆了重造。從橋桁下,出現了兩條巨大而美麗的白蛇,還有 一條小小的白蛇,沿著堀川.向下游漂流下去。 據說,有三四個工人看見了這幕情景。 作者後記這是我所喜愛的晴明與博雅的第二卷故事。 從第一卷出版到這第二卷之間,大約七年的歲月悄然流逝。而從寫作第一篇作品算 起,則已約有十年。其間,我並不曾將此事拋到腦後,而是日日都在腦子裡思索,想著 改天應該寫出下一篇故事來。 就像福爾摩斯和華生的故事一樣,這個故事也得到了很好的評價。我收到過各種各 樣的來信,有說自己是博雅的「販」(fan,迷,狂熱崇拜者) 的,也有說自己是晴明的「販」的。不知不覺之間,以這兩個人物為主角的漫畫也 頻頻問世,我在心中竊喜:這個故事居然給漫畫界帶來了不大不小的影響呢。 在第一卷和第二卷之間,發生了一件事。 那就是岡野玲子女士以小說《陰陽師》為原作,創作了一套漫畫。目前漫畫版業已 有兩卷問世,等到這本書擺進書店裡時,漫畫版第三卷恐怕也將上市了吧。 岡野女士作為一個作家,對於陰陽道、鬼、靈等事物所取的姿態,恰與這部作品基 調甚為諧和,內容很有趣。 岡野女士比我更認真,每每搜集到關於平安時代的種種有趣的知識,總是轉告於我 。 有關平安時代,當我遇到自己不懂的問題,向她求教時,倘使那問題過於無聊,便 會挨上一頓罵:「這種東西可是常識喲!常識!」 本以為還可以再拖上個一年半載的,誰知轉瞬之間就要被岡野女士的筆超過了。 我慌了神,於是,約莫兩年前起,每逢有短篇的約稿時,我便在各處的雜誌上東一 篇西一篇地寫這故事的續篇,總算湊足了一本書的份量。 畢竟,是賞心樂事。 寫得越多,新的構思也越加湧將出來。比如博雅的悲戀故事,或博雅的和歌賽會等 等,形形色色的材料越積越老實說,我現在正在廣島寫這篇後記。 因為宮島正在舉行「巖島神社(位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創建一四Oo週年大祭紀念「,五月九日至十三日,在巖島神社的海上能樂舞台,正 在舉行阪東玉三郎(日本著名歌舞伎演員。)舞蹈公演。 其中有一個節目,是由我作詞的《楊貴妃》。為了觀賞這個節目,我在廣島的酒店 裡住了一個星期。連日來自天埋頭工作,晚上則渡海去看玉三郎的舞蹈。 扮演《楊貴妃》的阪東玉三郎,至善至美。 看著看著,不禁會熱淚盈眶。 何等美妙的藝術!而自己居然有幸參與此事!一種妙不可言的愉悅,竟令我心裡感 覺一陣陣抽動。 如果將宮島的神社比作楊貴妃魂靈棲居的蓬萊宮,那麼,自己渡海前去觀劇這一行 為,便意味著自己已經在扮演著方士(當是「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慇勤覓」的「 邛崍道士」吧) 的角色了。而夜晚,沐浴著月光渡海歸來這一行為,不妨就徑直比作方士本身了。 依依不捨更流連月影西斜歎遠天獨返鴻都心悵然這樣看來,彷彿命中注定一般,寫 下了這樣一種東西。 不過,在我而言,這的確是終生不易的寶石。 我沒有把表演攝入錄像。每日的舞蹈,一次次地,如同絕無僅有的夢境一般,轉瞬 即逝。而這,也妙不可言。 我想坦率地對這運命表示感謝。 夢枕貘1995年5月12日於廣島瓜仙一高大的柿子樹下,十餘個粗漢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白天。 梅雨剛過,晴空萬里,陽光燦爛。 粗漢們是為躲避烈日來到樹下歇息的。 柿子樹實在是大。兩個成人伸長了手還不能合抱。樹枝伸向四方,枝葉下形成一大 片樹陰。樹陰下面,有幾匹馬,馱著裝滿瓜的筐子。 這裡是從大和途經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 粗漢們看來是趕著馱瓜的馬,由大和進京的。途中.他們在這柿子樹下暫避暑熱。 陽光猛烈得幾乎要將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漢們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著。瓜的爽甜隨風飄散。 在同一棵柿子樹下,源博雅坐在折疊凳上,不以為意地望著粗漢們啃瓜的情景。 在他的腳旁,放著裝水的竹簡。 博雅是在自長谷寺歸來的途中。 他送聖上抄寫的《心經》到寺裡,歸途中停下牛車,在樹陰下避暑納涼。 僕人三名。 隨從兩名。 算上博雅,他們一行共六人。 僕人徒步,隨從騎馬。各自駐足下馬,到樹陰下休息。 「咳,為聖上送東西也不輕鬆啊。」 「這是第二趟了。」 兩名隨從在一旁閒聊,博雅這邊也能聽見。 近來聖上興之所至,抄寫起《心經》來,並將抄經送往各處寺院。 許多人都受過指派,至於博雅,則如隨從所說,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藥師寺。 「最近京城裡怪事接連不斷,聖上抄經是由於這個原因吧。」 「不.聖上抄經是在怪事出現之前。抄經和怪事是兩回事。」 「不過,怪事頻頻,倒是真的。」 「噢。」 「好像說民部(唐制稱戶部。)的大夫籐原賴清大人的女僕也出了怪事吧?」 「這事是昨晚我在長谷寺告訴你的嘛。」 「對對,是你說的。」 「說是最近有個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應天門用弓箭射下一塊發出綠光 的玉石。」 「哦……」 他們說著這樣一件事。 這件事也傳到了博雅的耳朵裡。 民部省的籐原賴清的女僕遇到怪事,經過是這樣的:這位籐原賴清,曾是齋院的雜 務總管。 他多年來出任齋院的雜務總管,事必躬親,但有一次得咎於齋院,返回自己的領地 木幡,在那裡禁閉。 木幡處於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賴清有一個女僕,叫做參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賴清回木幡去了,這女僕便得了空閒,也回了娘家。可是,約七天前,賴清派 了一個男雜役來找她。 「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突然有急事,轉到這個地方了。 因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裡去,在大人身邊照應呢?「男雜役這樣說。 女僕雖然帶著個五歲的孩子,但她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裡一看,所說的那個家裡只有賴清的妻子在,她和藹地接了女僕進去。 「你來得正好。」賴清的妻子說,賴清不巧出門去了,家裡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 事太多了,你可得幫忙呀。 女僕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掃除、染布、漿洗,忙碌的兩天一下子就過去了。 但是.主人賴清卻沒有要過來的跡象。 「此刻大人還在木幡呢。有勞你去跟他說,這邊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請大人和各 位搬到這個家裡來吧。」 既然主人的妻子這樣吩咐.女僕便將孩子留在那個家裡,自己匆匆趕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見到了以前一起做事的雜工和女僕,賴清也在那裡。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過招呼.女僕便向賴清轉達了他妻子的話。 可是,聽了她的話.賴清卻顯得很驚訝。 「你說什麼呀?」 賴清說道:「我從沒有搬到過你說的那個家,也沒有那樣的打算。 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閉,正籌劃返回原來的住處呢。「他說,正是為此,才要把原來 的女僕和勤雜工召集到木幡的這個家來集中。 「我還派人到你那裡去了,結果你家裡人說.你已經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誰這麼 機靈,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閉。可是等了你兩天都不見你的人,正擔心著呢。 此前你究竟上哪兒去了?「聽主人這麼一說,女僕大吃一驚。她如此這般地趕緊匯 報了整件事。 「奇怪。要說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這個家——現在還在嘛。」 賴清向屋裡喊了一聲,理應在另一個地方的主人的妻子竟從屋裡走出來。 「喲,好久不見了。你終於來了呀。」 主人的妻子向女僕打招呼。 女僕已經是驚慌失措了。 莫非被鬼騙了?五歲的孩子,還留在那個家裡。 如果那邊的主人妻子是鬼變的,孩子豈非會被鬼生啖?眾人立即提心吊膽地趕往女 僕所說的地方。卻只見一道半坍的圍牆裡,有所荒廢的房子,屋內空無一人。 在雜草瘋長的庭院裡,只有女僕的孩子在放聲大哭。 ——這件事就發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見了應天門上發光的東西,則發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某人——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親因病臥床,已有很長時間。 但武士的母親竟在三天前的那個晚上,突然表示想見弟弟一面。 她所說的弟弟,並非母親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說,是母親的次子。 這位次子是個僧人,在比壑山。但是,此時正因來京辦事而住在三條京極附近,應 該是寄宿在僧捨。 「幫我把那孩子叫來吧。」 即便不是去比壑山,三條京極也是相當遠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們都已 回家了。 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 「明早派人去叫他吧。」 「我這條命已熬不過一個晚上了。今天晚上我好歹得見上他一面啊。」 這位武士實在受不了母親如此悲切的懇求。 「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麼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來。」 身為兄長的武士,帶上三支箭獨自上路,從內野穿過。 細小的月亮難覓蹤跡。天上濃雲密佈,四周幾乎漆黑一團.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須從應天門和會昌門之間通過。 戰戰兢兢地走過那個地方,終於抵達師僧的僧房。 叫醒師僧一問。才知道弟弟已於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壑山。 再去比教山,就實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親在等待著的家,中途再次路過應天門和會昌門之間的地方。 與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過的時候。偶爾一抬頭,看見應天門上竟有什麼東西發出青光。 啾!啾!聽見老鼠的嘰喳聲,然後有笑聲從頭頂上方傳下來。 武士強忍著驚呼的本能,走過了那個地方,但身後那鼠叫聲卻跟隨而來。 啾!嗽!如果加快腳步.那追隨而來的聲音也變快。 他拔腳狂奔起來。 然而,那鼠叫聲也步步緊跟,如影隨形。 一不留神,已經跑到五條堀川附近。 身後已聽不見鼠叫聲。武士心想,終於擺脫它了吧。 武士鬆了一口氣。正要邁步向前,卻見前方浮現出一團青光,「啾!啾!」的鼠叫 聲清晰可聞。 「呀!」 武士發聲喊,拉弓放箭。眼看著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團青光時,那團青光卻「 啪」地消失了,一陣哄笑聲迴盪在夜空……接近黎明時分.武士終於回到自己家裡。他 發起高燒.躺倒在母親身邊。 兒子的意外變化嚇了母親一大跳,母親反倒病癒了.好歹能夠行動。這回變成了兒 子病臥在床,由老母親看護著他。 博雅的隨從們在談論的就是這麼一件事。 像兩名隨從說的那樣,京城近來似乎發生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 「回去之後,拜訪一下晴明吧。」 「不行不行……」 就在博雅自言自語地說出聲時+一旁響起了一個聲音。 循聲望去,只見一位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髮蒼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漢子們跟前嘮 叨。 「哎哎,那瓜也給我一塊吧。」 老翁身披破舊的麻布衣,腰間繫緊帶子,腳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髮蓬亂,裌衣敞開著,右手搖著破扇子扇涼。 「嘿嘿,這個可給不得。」 一個粗漢邊吃瓜邊說道。 「咳,熱成這樣子,口乾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塊給我行嗎?」 「這些瓜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也願意分給你一塊半塊的,可這是往京城送的,我 們可不敢拿它送人。」 「可是,你們現在不是隨便吃著嗎?」 「就因為我們幹這活兒,要瓜的人看在這個分上,才讓我們這樣。」 漢子們依然不理會他的請求。 大和是瓜的產地,每到瓜熟時節。往京城裡運瓜的人大多走這條路。 「哦,既然如此,給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給我嗎?」 順著老翁所指望去,漢子們腳下落下了難以計數的瓜子,是他們吃瓜時吐出來的。 「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 「不,我只要一顆。」 老翁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顆瓜子。 他走出一兩步,站住,用枴杖戳著地面。 博雅想著,他要幹什麼?只見老翁往用枴杖挖出的小洞裡丟下瓜子,蓋上剛挖出的 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轉過身來,說道:「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給我一點嗎?」 博雅拿過自己腳旁的竹筒,遞給老翁。 「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翁將扇子收入懷中,歡喜地低聲道謝。他接過竹筒,往覆蓋的泥土上倒了幾滴水 。 博雅的僕人和粗漢們都被老翁吸引住了,眾人盯著老翁的一雙手,看他要做什麼。 老翁將竹筒還給博雅。 「現在——」 老翁雙眼閉合,面露微笑,口中唸唸有詞。 唸咒完畢,他又睜開眼睛,取出扇子,開始給埋了瓜子的泥土扇涼。 「有生命的話,就長出來吧;有心願的話,就實現它吧……」他這樣念道。 於是——「快看,動了!」 大家注視著的土層表面,似乎微微動了。 「快看,出來啦!」 老翁說著,果見嫩綠的瓜秧苗破土而出。 「哇!」 眾人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 老翁又說了:「看呀,長高啦,長高啦……」 嫩芽迅速生長,莖貼著地面,葉子長得又大又多。 「好勒.繼續長+繼續長。看呀,開始結瓜了。」 眼看著莖部結出了小小的果實,長大起來。 「嗨.再長大點,甜一點……」 果如老翁所說,瓜長得滾圓,成熟了,開始散發出瓜熟的芳香。 「正是好吃的時候。」 老翁用手揪下一個瓜,美美地吃了起來。 「哎.大家也來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啊!」 老翁話音剛落,連博雅的僕人也動手揪了瓜,大嚼起來。 「您也吃吧?就作為答謝您的水啦。」 老翁向博雅招呼道。 「不用了,我已經喝了不少水。」 博雅婉拒。 這一切是真的嗎?博雅帶著這樣的疑問,掃視著吃瓜的僕人、隨從、老翁。 不可能有這種事吧……博雅心裡想。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不可能的事卻發生了,這豈不是施了幻術?就像晴明常於的那樣.大家吃的瓜,就 是他用紙片之類的東西剪成的。 可是,僕人們吃得滿嘴淌甜汁,兩頰鼓脹。 怎麼看也不像是幻術。 「怎麼樣?都來吃瓜吧!」 等老翁向圍觀者和過路人發了話.甜甜的瓜轉眼間就沒有了。 這時候——「不得了啦,馬背上馱的瓜沒有啦!」 一個粗漢驚呼道。 博雅朝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千真萬確,馬背上馱的筐子裡,瓜全都消失無蹤了。 「哎呀,那老頭不見了!」 又有一個粗漢喊叫起來。 包括博雅在內,在場的人都睜大眼睛四下尋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經無影無蹤。 二牛車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的腰部感受著牛車碾過地面的震動,心裡想著剛才的事。 那老頭實在是怪。 一定是使用了某種法術。 回去馬上找晴明,告訴他這件事……他心裡想著。 這時,牛車停住了。 「怎麼了?」 博雅問外面的人。 「剛才種瓜的老頭,說有話要對博雅大人說。」 外面傳來隨從的聲音。 掀起車簾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 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隻瓜。 「是博雅大人吧?」 老翁說道。 「正是。」 博雅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對吧?」 這種事,他怎麼能知道呢?沒錯,剛才自己在車裡是這麼想的.但那是在頭腦裡發 生的事啊。或者,是不經意之間自言自語說了出來.被他聽去了? 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您去了,請捎帶個話:堀川的老頭,今天晚上要去見 他。」 「今晚?」 「我要帶兩支牢房的竹簡過去,拜託他關照一下啦。」 「牢房?」 「你這麼說他就會明白了。」博雅不明白老翁說的話。 「這是給晴明大人的禮物。」 老翁一揚手,將手裡的瓜拋過來。 博雅雙手接住了瓜。 這個瓜頗有些份量。 觸感很重.絲毫沒有幻術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頭時,那老翁已無影無蹤。只有七月的陽光, 照射著乾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三「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啦。」 博雅說著,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門小路的家。 梅雨期裡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長得枝繁葉茂。 庭院最先給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樹緊挨著房簷。那邊的松樹纏繞著籐蔓,這、邊的樹下,開綠色花的露草 ,尚未開花的黃花龍芽,花已落盡、葉片闊大的銀線草,蝴蝶花——諸如此類的雜草這 裡一叢、那裡一簇。 夜色之中.這些草將發酵似的氣味散發到空氣中。當白天的熱浪到夜間減退之後, 代之以雜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在向著庭院的廊內,博雅和晴明相對而坐。 二人之間放了一個盤子,上面擱著一個裝酒的酒瓶,兩隻裝滿了酒的杯子。酒是博 雅弄到的。 盤子旁放著博雅白天得自那個怪老翁的瓜。 廊內的燈盞裡只點著一朵燈火。 夏蟲圍著燈火飛舞,燈盞旁不遠的地方,有一兩隻飛蛾停在上面不動。 「噢。」 晴明用他白皙、纖細的右手手指拿起酒杯,端到唇邊.輕噓一口氣。 晴明呷一口酒,彷彿用唇吸入吹過清酒表面的輕風。 安倍晴明——一位陰陽師。 「怎麼樣。晴明?記得這麼一個老頭嗎?」博雅問道。 「他說是『堀川的老頭』?……」 晴明自言自語著,把酒杯放回盤子上。 「有這個人嗎?」 「有……」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嘿,別急嘛,博雅。有那麼多事要回憶起來,我一下子可說不全。」 「是嗎。」 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邊。 「那位老人嘛……」 晴明看著博雅說:「他使用了殖瓜之術吧。」 「殖瓜之術?」 「就是下種、長瓜的法術啦。」 「就這樣的叫法?」 「大唐的道士經常運用這樣的法術。」 「這一手可了不得啊。」 「呵呵。」 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微微一笑。「你笑什麼,晴明?你也懂這種法術嗎?」 「哈,說懂嘛,也可以。」 「直的?怎麼做的?」 博雅臉上寫滿「好奇」二字,盯著晴明的臉看。 晴明苦笑著站起身,走到外廊邊上,把從庭院伸入廊簷下的橘樹枝折下一條,又踱 回來。 「能讓那樹枝長出蜜柑?」 「不行。」 坐下來的晴明搖搖頭,把樹枝伸到博雅面前,說道:「你看。」 「看樹枝嗎?」 「看葉子。」 「葉子上?」 「有青蟲。」 不錯,仔細一看,確有一條食指大的青蟲,正在啃吃著橘樹葉子。 「這蟲子怎麼了?」 「它很快就要變成蛹。」 「變成蛹?」 「你看,它已經吐絲啦。」 不經意中,青蟲已經爬到葉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身體繫牢在小枝上, 不再移動。 「馬上就變蛹。」 眼看著青蟲的模樣在一點一點地變化,成了蛹的樣子。 「就要變色啦。」 晴明話音未落,青綠的色彩開始褪色,蛹的顏色變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開了。」 晴明說著,有輕微的聲音響起,蛹的背部裂開了,從中露出了黑色的東西。這黑黝 黝的東西緩慢地抬起頭來。 「嘿.要化蝶啦。」 從裂開處探出了頭部,蝶的尾部拱出,收疊著的翅膀露出來。 蝶靠它的腳懸吊在蛹殼之下。它的皺褶在伸展,酷似花瓣的、鮮嫩欲滴的大黑翅膀 伸展開來。 「要飛啦!」 晴明說著,只見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動翅膀,但隨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鳳蝶在夜空中輕盈地飛舞,在屋簷下嬉戲一番之後,突然展翅飛起,隱沒在 夜色之中。 博雅瞠目結舌地望著彩蝶隱身的夜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轉向晴明。 「哎呀.妙極了。妙極啦,晴明。」 博雅興奮地說。 「這次感覺怎麼樣?」 「晴明.剛才我看到的,是夢,還是現實?」 「夢也好,現實也罷,說是哪一種都行。」 「你怎麼弄的呢?」 「就像你看見的那樣嘛。我幹了什麼,你不是全都親眼看見、親耳聽到了嗎?」 晴明來了酒興,舉杯暢飲。 博雅用洩氣的腔調說:「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還是不明白嘛。」 「不明白反倒有好處呢。」 「跟那好處相比.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說嘛,那是在你的內心世界發生的事情。」 「內心世界?」 「嗯。」 「就是說,那些事實際上並沒有發生過?」 「博雅啊,一件事是發生了還是沒有發生,其實取決於我怎樣解釋,或者說,取決 於你內心的感受嘛。」 「哦……」 「如果你內心的感受是發生過,那樣子不是挺好嗎?」 「不好。」 「不好嗎?」 「不好——」 博雅剛剛說完,又笑起來:「哈哈.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麼了?」 「那是你幹的。」 「我?」 「對啦。實際上並沒有青蟲化蝶、飛走這回事,是你讓我這麼想的,對吧?」 「嘿嘿。」 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應。 「總是你又下了什麼咒吧?」 「晤……」 「不如回到我遇見的那個老翁的事情上吧。」 「沒錯。」 「他說了,今天晚上要過來。」 「今晚嗎?這麼說,是明早以前吧。說來離天亮還有時間,大概不要緊吧。」 「且不管要不要緊。晴明,那老翁要來幹什麼?他是來幹壞事的嗎?」 「咳.總會有辦法的。今天晚上出去,還能趕得上。」 「你說『趕得上』,是趕什麼?」 「就是老翁說的,要帶來裝入竹簡牢房的東西呀。」 「你等一下,晴明,我還完全摸不著頭腦呢。」 「好吧.我邊走邊解釋。」 「解釋什麼?」 「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還有什麼來歷嗎?」 「有不淺的來歷呢。一下子說不完。我也對京城眼下發生的怪事頗為留意。還有人 纏著我,哭求解決問題呢。」 「哦?」 「我也在猜測,大概怪事的原因是這樣吧。現在堀川的老翁傳話給我,我就明白了 。走吧,博雅。」 「『走』?去哪兒?」 「五條堀川呀。」 「堀川?」 「從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處,現在仍在吧。」 「跟它有什麼關係?」 「有關要毀掉它的說法,你聽說了吧?」 「是堀川邊上那所怪屋嗎?」 「正是。」 「那倒是知道。聖上得到它以後,打算讓一位身份高貴的妃子住在那裡。」 「因為妃子的父親死了,於是不久前,他就開始抄寫佛經。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 ,他還挺來勁的呢。」 「晴明,你說的『他』,莫非是聖上?」 「沒錯。」 「咳,晴明,之前我已說過,你不要在別人面前說聖上是『他』。」 彷彿聽不見博雅的話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來。 「走吧,博雅。」 「這是去五條堀川嗎?」 「對。」 「事出突然,還……」 「你不去嗎?」 「去,我去。」 博雅也站了起來。 「走吧。」 「走。」 四「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 晴明在牛車裡開了腔。 博雅也在牛車裡,與晴明相對而坐。 拉牛車的是一頭黑牛。牛是黑色的,這一點並不足為奇,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沒有 人指揮牛怎麼走,可牛卻忠實地朝著目的地步步邁進。 不過.這麼點事情博雅早已見怪不怪了。 當年,身為宰相的三善清行買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即公元910年)的事。 當晴明說到這裡時,博雅感歎起來:「哦,那是我們出生之前的事啦。」 隨即又補充道:「對吧,晴明?那時連你也還沒有出生吧?」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說道:「總而言之,是從那時起就有的一所舊房子。」 那房子的庭院裡長著有靈附體似的經歲老松,以及楓樹、櫻樹、常青樹,庭石上長 滿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殘舊,已難辨始建的時目。隔扇破舊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 只是作為房子骨架的樑柱子.是不計成本建的,使用了一個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術 。 若在原來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是不成問題的。 只不過,出了妖怪。 每逢出現買主,這妖怪便出來恫嚇,嚇退買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誰是原先的擁 有者已無從查考。 「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買下的。」晴明說道。 「妖怪呢?」 「出現啦。雖然出現了,但這位清行大人是個頗有膽識的人.竟然獨自一人將那妖 怪趕走了。」 「他怎麼趕的?」 「清行理直氣壯地說:」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當主人,你們留在這所房子是不對 的。馬上出去!「『」妖怪就這樣離開了?「「對呀,乖乖地走了。」 於是,清行便住在這所房子裡。他去世以後,由兒子淨藏大德繼承了這所房子。 這件事在《今昔物語集》中也有記載。 大德也去世之後,房子現屬於清行的孫子。 據說清行的孫子並沒有在那裡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時。 清行的孫子聲稱,聖上已經買下了那塊地。 「然而,自從聖上買下之後,之前一直銷聲匿跡的妖怪再次出現了,鬧個不休。 不僅如此,近來轟動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與這所房子有關。「晴明說。 「那個箭射發光物體,因而發燒臥床不起的武士,也與它有關?」 「是的。」 「莫非那五歲小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庭院的草叢中哭的事,也……」 「就發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裡。」 「噢……」「房子裡還有種種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門期間.那邊的人過來懇求, 說無論如何也要想個辦法。」 「那,堀川的老人是怎麼回事?」 「他嘛……」 就在晴明要說出來時,牛車停了。 「抱歉了,博雅,稍屆再談吧。我們好像已經到五條堀川了。」 五五條堀川——在五條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過滿眼蒼翠卻荒廢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進了屋子。 在滿是灰塵的屋子裡,晴明熟門熟路地穿行著。 晴明手裡拿捲起的薄蓆子,博雅舉著點燃的火把。 如果沒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著,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來到了像是寢殿的地方。 這是鋪木板的房間,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帶來的薄蓆子一鋪,坐了下來。 用火把點燃事前準備好的燈盞,這照明的燈盞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輕鬆的氣氛下,晴明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酒瓶和兩個杯子,放在地板上。 「連這些也帶來了啊?」博雅說道。 「接著剛才喝酒。我覺得要是沒有這個,你會感到冷清。」 「別往我身上推呀,晴明。」 「怎麼啦,不喝嗎?」 「我沒說不喝。」 「那就行,喝!」 晴明遞過酒瓶,博雅「唔,唔」地應著,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 「干。」 二人在燈火之下又歡飲起來。 一杯接著一杯……夜更深了。 這時候——「咦?!」博雅豎起耳朵。 好像有什麼聲音傳了過來。 是人聲嗎?好像是有兩個人在打鬥。 不,不是一對一的打鬥。是更多的人在混戰。 一種戰場廝殺似的聲音。 「唉喲!」 「哇——!」 「嗨!」 刀與刀互相砍擊的聲音。 器械撞擊的聲音。 「哈,來啦!」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個角落,心情舒暢地喝乾了杯中酒。博雅向晴明視線的方向 望去,只見從黑暗中出現了一群戰鬥裝束的人,亂哄哄的。人約一尺高。他們之間正在 爭鬥不休。 「嘿!」 刀光一閃,被砍掉的頭顱滾落在地,鮮血噴湧。 但是,頭顱雖已墜地,卻仍發出「呀!…『嗷!」之類的喊叫,而沒有了頭的軀體 ,仍舊持刀與砍掉自己頭顱的對手纏鬥。 不大一會兒,他們停止互斫,圍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 「哎呀!」 「這種地方還有人呢。」 「有人來啦!」 「是真的啊。」 「怎麼辦?」 「怎麼辦才好呢?」 「砍掉他們的頭嗎?」 「割斷他們的喉嚨嗎?」 有頭武士也好,無頭武士也好,握著寒光閃閃的刀逼近過來。 「晴明!」 博雅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單膝曲起,就要站起來,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懷,取出小紙片,再拿起一把小刀,開始裁切紙片。 「幹什麼?」 「他這是要幹什麼?」 就在武士們發出猜疑的聲音時,晴明對著那張剪切成狗的形狀的紙片,「噗」 地吹了一口氣。 紙片落地的同時,變成了一條惡犬,對著武士們狂吠起來。 「哇!」 「是狗啊!」 「狗啊!」 武士們被狗追逐著,亂哄哄地逃進黑暗中。 安靜又回來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隨之變回了紙片。 「緊接著又來啦。」 晴明話音未落,傳來了木頭摩擦的聲響。 二人對面的牆壁上,有個像倉庫那樣的抹著厚泥的門。那扇門「嘎嘎」響著,打開 了三尺許,裡面出現一個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 濃郁的麝香氣味飄了過來。 因為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所以只能看見她的眼睛。顧盼含情的眼神 惹人心動。她用一雙丹鳳眼斜瞟著晴明和博雅,膝行過來。 晴明心情愉快地望著她。 他估算著那女子已離得足夠近了,便說一聲:「嘿,要喝嗎?」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擲去。 女子本能地鬆開了手中的扇子,雙手去接那飛過來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著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無遺。 「啊!」 博雅不禁驚呼一聲。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樣尖尖地向前突出,嘴裡長牙外露。 女子「哧!」地張嘴要來咬晴明。 說時遲,那時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裡是那張剪成狗的形狀的紙片。紙片在掌心 裡變成了狗,對著女子吠叫起來。 「唉呀!」 一聲驚叫,那女子變做四腳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著厚泥的門裡面,消失了。 在再次靜默下來的黑暗之中,晴明揚聲道:「出來吧。不出來的話,我可要放出真 正的狗啦!」 不一會兒,兩隻巴掌大的小狐狸從黑暗中畏畏縮縮地出現了。 「晴明,這是什麼?」 「竹管嘛。」 「什麼管?」 「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帶在身邊,故 有「管狐」之稱。 被管狐附體,人會得病,有時甚至會死亡。 「哎呀,慚愧慚愧,晴明……」 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種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現身了。 他的兩隻手提著兩根竹管。 「咳,你們實在不是這位大人的對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話,就回到這裡邊去吧!」 老翁邊說邊打開竹筒口,兩隻管狐跳上老翁的腳面.自膝部攀上身,順著胳膊鑽進 竹筒,看不見了。 「哎,晴明,幸虧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決了。要是我來的話,這些傢伙馬上就 會逃之夭夭,還是沒有辦法了結。」 老翁將竹筒收入懷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對面坐下。 「久違了。」 「自從跟賀茂忠行大人一起見過面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相見吧。」 「是的。」 「事隔二十年啦。」 「您讓博雅傳的話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對手是兩隻管狐。還好,事情很輕鬆就辦 成了。」 博雅接著晴明的話問道:「晴明,這位老人家是……」 「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說道。 「很久以前,我還沒有弄明白情況就和管狐在這裡住下了。因為嫌麻煩,若有人來 ,就派管狐去驅趕他們。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來了,怎麼恐嚇他,他都不走。反而 被他據理斥責。唉,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紹這位一臉遺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師傅賀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 丹蟲大人。 那時候見過好幾次……「「離開這所房子之後,我在大和那邊生活。」 晴明轉向老翁——丹蟲說道:「既是這樣,為什麼現在……」 「嘿.這些傢伙在藥師寺,從博雅大人的隨從那裡聽說這所房子要毀掉的傳言,於 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車上,進了京城。然後,便依附於這所原來住過的房子,又幹起了從 前的壞事。我也是從博雅大人的隨從的對話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裡作惡多端。所 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車上,進了京城……」 「原來如此。」 晴明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新的酒瓶。 「那麼,在房子毀掉之前,我們就在這所令人留戀的房子裡,喝個通宵吧。」 「哈。好啊。」 丹蟲愉快地回答。 晴明舉起雙手,「啪啪」地擊掌數下——「來了……」 隨著一聲答應,一個身著唐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年輕女子現了身。 「讓這位蜜蟲姑娘斟酒吧。」 晴明剛說完,被稱為「蜜蟲」的女子跪在三人旁邊,捧著酒瓶,向丹蟲勸酒:「請 來一杯。」 「噢。」 丹蟲點點頭,接過酒。酒宴開始了。 「喂,喂.來吧,都來吧——」 丹蟲拍著巴掌喊道。那些戰鬥裝束的人都現了身,開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 一直喝到將近黎暱,東方的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丹蟲說道:「二位,我該 走啦。」 他站起身來。 拂曉的光亮正佈滿天空,此時蜜蟲也好,戰鬥裝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見蹤影。 「好,後會有期。」 晴明這麼一說,丹蟲應道:「好,我們再找地方接著喝酒。」 說著,丹蟲轉身邁步。 走了幾步,他回頭說道:「謝禮已經托人轉交了。」 「是那個瓜吧?」 「對。」 他轉過身,舉起一隻手揮一揮,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開瓜一看,裡面掉出兩個漂亮的玉杯。 鐵圈一寒衣與日增情意與日濃一位女子在趕路。 素白裝束。 獨自一人。 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子在踽踽獨行。 她赤著腳。 獨自走在深夜的樹林裡。 桂樹、七葉樹、杉樹和扁柏等老樹彷彿有意擠堆似的生長著。大樹下雜草叢生,羊 齒和青苔覆蓋在岩石上。 女子輕柔、白淨的赤腳踏過青苔、雜草、岩石、樹根和泥土。她的赤腳、胳膊、頸 子、臉頰,比她身上的衣物還要白,在夜幕中飄搖。 從頭頂遮遮擋擋的樹梢之間,月光瀉下,彷彿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頭髮、肩頭、 後背上晃動。 無奈陷情關終生誤托人朝暮淚沾巾但求開心顏此生誠無奈做鬼雪此恨寄望貴船宮心 焦匆匆行女子頭髮蓬亂.披散在臉龐和脖子上。 不知她在想什麼,她的目光注視著遠方。 赤腳的指甲裂開了,鮮血滲了出來。 趕夜路的恐懼、腳上的痛楚,女子渾然不覺。 可以讓她感覺不到恐懼的,是更大的恐懼;可以讓她感覺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 痛楚。 熟路所向處御菩薩之池女子要趕往貴船神社。 位於京城北面自鞍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貴船神社。 祭神是高龍神和暗龍神。 都是水神。 據說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傳說伊奘諾(男神伊奘諾與士神伊奘冉是夫妻, 也是日本傳說中的國土創造神。) 命以十拳劍斬落迦具土神之首時,劍尖所滴的血從指逢之間漏出,生成此二神。 據神社的社史所載,祭神除此之外,還有罔象女神、國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 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龍神和暗龍神用的是「霞」字,即「龍神」。 高龍神的「高」,指山嶺;而暗龍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說:「為穩定國家、守護萬民,於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時』,自天而降 至貴船山中之鏡巖。」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 很快就是丑時了。 此身如軀殼蓬蒿深處行市原郊露重夜深鞍馬山過橋無多路貴船在眼前女子的紅唇銜 著一枚釘子。 她左手握著用墨寫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著錘子。 來到神社的人口處,女子停下腳步。 因為門口站著一個男人。 從裝束來看,他應是神社裡的人。 「請!」 這男人向女子說話。 「噗!」 女子將嘴裡的釘子吐在握著偶人的手中。 「有什麼事?」 女子柔聲細氣地說話的同時,將握著偶人的手和握著錘子的手收在袖子裡。 「我昨晚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夢?」 「夢中出現了兩尊巨大的龍神。據龍神說,今夜此時此刻至丑刻之間,有一位白衣 女子從下面走上來。龍神要我對那女子說下面這些話——」 「什麼話?」 「汝今夜作最後之祈願,必蒙應允……」 「噢……」 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著紅衣,臉面塗丹,頭戴鐵圈,在其三足點燈.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 男子話音未落,女子嘴角兩端抽起,露出白齒。 「好極了!好極了!」 她滿意地笑起來。 心誠得所願氣息已改變亭亭好女子怒發指向天怨恨化厲鬼情債終須還女子目露青光 ,蓬亂的黑髮倒豎,指向天空,變成了鬼的模樣。 二「情況就是這樣,晴明。」 源博雅對安倍晴明說道。 地點是在位於土御門小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內。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盤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對面,背靠著廊柱子,一條腿支著 。 二人之間放著一個裝酒的瓶子,兩隻玉杯。 下午——離黃昏尚早。 陽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叢中。 繡線菊的紅花在風中搖擺,一旁是性急的黃花龍牙,已蓄勢待放。 無數小飛蟲和飛虻,在草叢上的陽光裡飛舞。 彷彿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動地搬到了庭院裡。這裡雖然給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 但東一叢西一簇,生氣勃勃的野草.也隱隱讓人感覺到晴明的意志體現在其中。 「你說那是昨晚的事,對吧?」 晴明一邊伸出左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邊說道。 「對。」 博雅點點頭,望著晴明,欲言又止。 「那麼,發生了什麼為難之事嗎,博雅?」 「沒錯。」 「你說說看。」 「那位在貴船宮裡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因為有點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 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覺。」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著,圓睜兩眼,一點睡意也沒有。 那女人的事情揮之不去。 她究竟是什麼來歷呢?自那次以後,她怎麼樣了呢?說起來,她為什麼三更半夜到 這種地方來呢?丑刻——以現在的時間而言,是凌晨兩點。 這樣一個時刻,天天不落地從京城往這裡趕——這女人的執著勁頭,實在令人不寒 而慄。 「哈哈!」 晴明饒有興趣地笑起來。 「是叫清介吧?那傢伙撒謊呢。」 「真是厲害呀,晴明,你說得沒錯。」 「那麼……」 「也就是說,清介原本知道,有個女子每晚丑刻前來。 因為她這麼頻繁地來挺煩人的,於是和同伴商量,撒謊說兩位神出現在他的夢中了 。「女子恨著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為此,她希望變成厲鬼,所以每夜前來貴船 神社。 這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她夜夜前來,一方面社方不勝其煩,另一方面若其願望實現,真的變鬼,又 是貴船神社的神靈玉成其事,這消息若傳開了,夜夜丑刻來參拜神社的人數勢必大增, 神社具邪惡之力的說法必甚囂塵上。 對於貴船神社而言,這是不希望見到的事情。 「那.用鐵圈嗎?」 「對。」 所謂「鐵圈」,是用鍋燒火時要用的鐵製檯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做火撐子。 是三條腿的。 若把它翻轉,讓它腳朝上的話,那三條腿看上去就像是三隻腳。 在三條腿上點起燈,把臉塗紅,穿上紅衣,真可謂鬼模鬼樣。真的能變鬼倒好說, 如果肉身之人幹這種事,只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話吧。」 「正是這樣。」 「但是,跟那女人說過之後,反而後怕起來了……」 「沒錯。」 博雅抬抬下巴,點點頭。 清介躺下之後,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腦海裡盤旋。 那是多麼令人生畏的笑容啊。 說不準。那女子還真的能變成厲鬼呢。 再往深處想一下,的確有問題。 自己怎麼會為了撒這麼一個謊,特地在半夜三更裡等待那女人呢?說不定,眾人想 出來的結果,正是貴船的祭神高龍神和暗龍神教唆所至呢? 『否則,把三腳鐵圈戴在頭上——為什麼連這樣的主意也想到了呢?思緒一展開. 就再也睡不著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後面的杉樹林中。 杉林深處,有棵經年的老杉,樹幹齊胸高處,釘著一個偶人一一是昨夜那女子手中 的偶人,用五寸鐵釘釘在這裡。鐵釘貫穿偶人的頭部,插入樹幹。 偶人的胸口,用墨寫著一個名字:籐原為良這名字很熟悉。 應該是住在二條大道東頭,挨著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為某種機緣,那女子真的變成了鬼的話……這種結果說不准也是有可能的。 不,就那位女子而言,說她必定會變厲鬼,並非不可思議。 雖然不知道她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既然是她怨恨籐原為良,是她動了殺機,那 麼與神社方面並無關係。但是,如果因為自己所說的話,女子得以變鬼——不,就算她 雖然沒有變成鬼、卻以為自己已經變作鬼,竟然去殺人的話……「哎.睛明.這清介據 說竟然前往位於二條大道的籐原為良家。去了一看,他嚇了一大跳。籐原為良昨夜裡竟 然病倒了.直喊頭痛……」 清介回想起那顆長釘釘入之處,正是偶人的頭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見籐原為良,將昨晚之事和盤托出。 「籐原聽了這話,害怕得不得了。」 因為他記得是怎麼回事。 籐原為良有過一個女人。 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道她現居何處。 於是——「籐原為良就來哭求我啦。」博雅說道。 「並非求你,而是求我吧?」晴明說道。 「沒錯。說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設法予以解決。」 「真是很沒勁啊。」 「為什麼?」 「因為這是男女之間的事嘛。移情別戀也好,被別的女人情殺也好,局外人都沒有 必要介入吧?」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我曾經向為良大人借用來自大唐的笛子,吹奏過……」 「哦。」 「為良大人只讓我在他家裡吹。因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 ,一邊在堀川河一帶漫步,一邊吹笛。」 「哦。」 「有一天晚上.一位美麗的女人悄悄來聽笛子。」 「女人?」 「對。堀川河邊停了一輛女用牛車。吹罷笛子,有她的隨從之人來叫我。」 據說當博雅走近車子的時候,車裡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夜夜為這笛聲吸引,心想,是什麼人在吹奏呢?就徑直來到這裡了。我不會說出 我的名字,我也不問您的名字。不過,今天晚上的笛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車裡的人說完這番話.女用牛車便離去了。 「哎,你沒有看見那位女子的臉嗎?」 「沒有。她在車裡,我們是隔著簾子說話的。」 「那就是沒有看見。」 「是的。」 「博雅.你剛才不是說『美麗的女人』嗎?」 「不,我只是認定她是個美麗的女人。」 「什麼嘛。」 「總而言之,因為為良大人的笛子,曾發生過那樣的事……」 「不過……」 「對於處於同樣景況的聖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嗎?」 「他是另當別論的。因為他要是死掉,什麼麻煩的儀式呀之類的,得忙個不亦樂乎 吧。」 「嘿!晴明,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不可把聖上稱為『他』。」 「別發火嘛,博雅。而且,因為當時聖上的對手,已經是個死者。」 「這次不是死者,那麼……」 「沒錯,如果保住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 「為什麼?」 「女方是個企圖變成鬼的人。如果活著不能達成願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樣的話 ,情況就更加嚴重了。對我來說,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 樣的性命,並沒有什麼區別。」 「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難回頭了。雖然可悲,但能否讓德子小姐明白這道理?」 「——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嗎?」 「這一點她本人應該是明白的吧。數日、數十日、數個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 試著用這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但是.還是心意難平。正因為心意難平才要變鬼的吧。「「噢……」 「而且。博雅,如果這件事是出於誤會,那麼解除誤會即可。但是,事情並非如此 。」 「結果會怎樣?」 「無法挽救。因為鬼已進入了她的心裡。要消除邪隻鬼,無論如何,最終恐怕必須 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沒有辦法。」 「你也做不到嗎?」 「如果僅僅是利害得失的問題,曉之以理,當可解決問題。若是為人妄執,多下功 夫也就可以了。但現在,她的心願事關為良大人的生死啊。」 「是這樣啊……」 「你別垂頭喪氣,好不好?」 「嗯。」 「總而言之,走一趟吧。熬過今天晚上,總應該是可以的吧。」 「你肯去了?」 「嗯。」 「不過,今天晚上……」 「你先派人趕往為良大人的家,讓他預備大量的白茅。」 「白茅?」 白茅,也就是稻秸。 「以偶人對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為良大人的偶人,讓德子小姐以為真的是為良大 人。這些都預備好就行了。 不過,博雅.要是這樣能解決問題就好了。「「哦。」 「動身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三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在這樣的循環往復中。偶爾會深深吸入一口氣,彷彿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這是在籐原為良家,在他的房間裡。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間後壁而坐。 偶人腹部貼了一張白紙,有墨寫的字:籐原為良在它的正對面——偶人為良所靠壁 板對面的房間裡.是為良本人。 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聲唸咒。白衣上有晴明寫的咒語。 「謹上再拜:開天闢地以來,伊奘諾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男女 之夫婦盟誓,使陰陽之道綿延,而遭魍魎鬼神妨礙,要取非業之命。為此驚動大小神祇 、諸佛菩薩、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低沉、平靜的聲音從鄰室傳來。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層的高壇+上面樹立著青、黃、紅、白、黑五色幣帛。 只有木地板上的一個燈盞亮著燈火。 房間一角立起屏風,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風背後。 「哎,晴明,真的會來嗎?」 博雅壓低聲音對晴明耳語道。 「到了丑時就知道了。」 「還差多久?」 「不到半個時辰了。」 「可是,用那個稻秸偶人就能瞞過她嗎?」 「裡面還放了為良大人的頭髮、指甲,以及塗了為良大人鮮血的布。」 「這樣就行了嗎?」 「鄰室有為良大人本人,家中的僕人都不在場。德子小姐不會迷路,能準時到來的 吧。」 「我們該做什麼呢?」 「德子小姐看不見我們。因為我在屏風周圍已布下結界。」 「是嗎。」 「不過,如果德子小姐來了,在我說『好了』之前,決不能說話。」 「明白了。」 博雅點點頭,又開始呼吸黑暗了。 一會兒.約過了半個時辰,有動靜了。 嘎吱嘎吱……是沉重的東西走在外廊上,壓彎了木板,木板之間因摩擦而發出的聲 響。 不可能是貓。 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類的東西。 人的重量才可能讓木地板發出這樣的嘎吱聲。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聲音越來越近。 燈火向外廊的一邊晃動。 那人影慢慢挪進房間。 是個女子——一個長髮蓬亂、髮梢倒豎向天的女子。 她臉上塗著紅丹,身上穿著紅衣。 頭戴鐵環,環上的三隻腳都綁上了燃燒著的蠟燭。 燭焰讓女子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出來。 那是一張淒厲的臉。 女子進屋,站定了,臉上呈現出欣喜的笑容。 她露出慘白的牙齒,雙唇向左右兩邊吊起,嘴唇扯開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滲出。 看見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太好了,坐在那裡呀。」 博雅「咕咚」嚥下一口唾液。女子左手捏著五寸的鐵釘,右手握著錘子。 「唉,愛憎難辨啊。難得一見這身影了……」 女子的頭髮豎得更高,彷彿顯示著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豎的頭髮觸及鐵圈腳上的 燭焰,燒得吱吱作響,出現了一朵小小的、藍色的火焰。 房間裡充滿了燒焦頭髮的味道。 突然,女子撲上前摟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經不要再吻我了嗎?」 女子將自己的雙唇貼在偶人臉上相當於唇的位置,狂吻.然後用潔白的牙齒「嘎吱 嘎吱」地啃咬起來。 她離開偶八,撩開前面的衣服,叉開雙腿,說:「難道您已經不愛我了嗎?」 她彎下身體,雙手著地,像狗一樣爬近偶人,用牙齒「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間 的稻秸。 然後她站起來,舞蹈般地扭動身體。 牙齒「格格『』地撕咬著,頭髮也搖晃起來,吱吱地燒著了。 可恨定交時情深誤終生無情遭拋棄此恨綿綿期「戀慕你的是我,並不是因為誰的命 令。雖然你已經變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著淚訴說著:「雖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會有二心,因而造成誤定終生的悔 恨,全是自己的過錯……」 無情遭拋棄無情遭拋棄「無時不念想啊,一想就難過。一想就難過……」 一念思悠悠再念恨悠悠「也難怪我固執己見,變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痛不欲生矣「哎呀呀,命不久矣……」 新歡發在手錘下五寸釘幻真幻假世從此不相關「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女子厲聲喊著,像蜘蛛一樣撲向稻秸偶人,將鐵釘抵在偶人額上,右手的錘子猛砸 下去。 「嚓!」 鐵釘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額頭。 「我叫你知道厲害!」 「我叫你知道厲害!」 她喊叫著,狂亂地砸下錘子。 頭髮搖晃著,挨到了鐵圈的火,「哧哧」地冒著藍白色的火焰。 「啊——」 博雅不由自主地發出低低的驚歎聲。 女子動作突然停止了。 「有人在嗎?」 是正常人的說話聲。 女子的說話聲裡沒有了淒厲的成分。 女子掃視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 她發出驚訝之聲:「這不是為良大人,只是個稻草人啊!」 說完,女子微微搖頭。 博雅和晴明從屏風後現身出來。 「哦.是你們……」 女子望望二人,然後看看三層高壇和五色幣帛,問道:「你是陰陽師嗎?」 「是的。」晴明點頭。 「博雅大人!」 女子看見他身後的博雅,驚叫出聲:「您看見了?」 接著又說:「你看見剛才我的樣子了?看見我那墮落的樣子了?」 女子如夢方醒似的看著自己的模樣:衣裾零亂,連大腿都暴露無遺。 塗成紅色的臉。 套在頭上的鐵圈……「唉,真是丟人啊,我這副可憐相……」 女子拋開錘子,把鐵圈從頭上脫下,扔掉。 鐵圈發出沉重的聲響,掉在木地板上。 兩支燭火滅了,還有一支在燃燒。 「哦,哦,實在是……實在是……」 她雙手掩面,左右甩著頭。 纏著頸脖的長髮甩開了,隨即又甩回來。 頭髮裡出現了異樣的東西。 兩個好像瘤子似的東西。 是角。 鹿生角時,初生的角有柔軟如袋的皮囊包裹著。 兩根袋角似的東西從女子的頭部長出來。 撐裂了頭部的皮肉,袋角長大起來。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聽得見它變大的「畢剝」聲。 鮮血從頭髮裡流到額頭上。 「唉,真可惜啊……」 她掩蓋著臉部的雙手放下來了。 那張臉——眼角開裂,鮮血從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癟塌下去,牙齒拱出,穿 破了嘴唇。被穿破的嘴唇淌著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說。 「生成」——因妒忌發瘋的女子變成鬼,即般若。所謂「生成」,是指女子即將變 成鬼之前的階段。 是人又非人。 是鬼又非鬼。 女子此時處於這樣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 處於「生成」的她叫喊著,一跺腳衝出屋子。 「晴明!」 博雅大叫一聲,跟著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經不知所蹤。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話,馬上若有所悟。 「啊.我說那聲音似曾相識呢,正是在堀川河邊遇到的女用牛車裡的聲音啊。 這麼說,原來德子小姐就是當時那個人……「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裡。 他求助的目光望著晴明。 「唉呀,晴明,我這是幹了什麼啊。你讓我幹了什麼事啊。侮辱了人家,還把人家 真的變成了鬼……」 四牛車四平八穩地走著。 車子碾著石頭時,「嘎吱」的聲音傳人車廂裡。 還要有一段時間,東方的天空才會泛白。 拉牛車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東西在飛舞。是像蝴蝶似的東西。 但是,如果說是蝴蝶,就有點奇怪。它只有半邊翅膀。 只有左半邊的兩片。 沒有右側的兩片翼翅。 儘管如此,不知何故,邪蝴蝶照樣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鳳蝶。 鳳蝶為何在夜裡起舞?在夜裡飛的,該是蛾子,但此時飛在牛前方的,是那種在陽 光下飛舞的鳳蝶。 牛跟在鳳蝶後面前行。 看來這隻鳳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車內,博雅一直不說話,近乎沉默。有時晴明向他搭話,他也只是簡短地回答。 現在晴明也不說話了,任由博雅沉默無言。 「哎.晴明,跟你說的完全一樣啊……」 突然,博雅開口說道。 聲音很是沉痛。 「你指什麼?」 「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話,另一方就得放棄。我算是明白了。」 博雅顯得無精打采。 「比如說吧,晴明,這裡有一隻狐狸要吃掉一隻兔子。」 「哦。」 「如果人憐憫兔子,救下了它,那狐狸就會因為沒有食物而餓死……」 「嗯。」 晴明只是輕輕點點頭。 就像剛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樣,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說。 「我現在想,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為好。那副模樣被人看見.要是我的話……」 「如果是你會怎麼樣?」 「可能沒臉活下去。」 「……」 「貴船明神告知的事,說不準是真的啊。」 「也許吧。」 「因為最終德子小姐變成了鬼——雖說是在『生成』的階段。」 「這是她本人期待的。」 「不對,無論曾多麼期待變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內心深處,應該是只要有可能,就 不要變成鬼的。」 「博雅呀,不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會有變成鬼的念頭啊。人,不管是誰,心裡 頭都藏著這麼個鬼。」 「我心裡也藏了?」 「對。」 「你心裡也藏了?」 「沒錯。」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又沉默下來。 「真是可悲呀。」 過了一會兒,博雅歎息道。 「晴明,這貴船的神靈,怎麼會用邪惡的力量,將人變成鬼呢?」「不不,這裡有 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變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龍神也好,暗龍神也好, 只不過是為她稍微助力而已。」 「可是…?一」 「博雅,我來問你,神是什麼?」 「神?」 「所謂神,歸根結底,終究是力。」 「力?」 「也就是說,以高龍神和暗龍神之名向那種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 「據說貴船神社是水神呢。」 「嗯。」 「那些水是善還是惡?」 「唔……」 「為田地帶來雨水時,水是善的。」 「噢。」 「但是,當雨下個不停.變成水災時,水就是惡的。」 「噢。」 「但是.水原本只是單純的水,使之成為善的或者惡的.只是因為人把事物分成了 善的和惡的。」 「噢。」 「貴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職,就是這個原因。」 「噢。」 「鬼也是一樣的。」 「是由於『鬼由心生』的緣故吧。」 「對。」 「你說的話我還是挺明白的,晴明……」 「博雅,說不準是有鬼才有人呢。」 「……」 「正因為鬼在人心裡,所以人才要吟詩、彈琵琶、吹笛子。如果沒有了鬼,恐怕人 世間就會變得無聊乏味吧。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如果沒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 「你?」 「失業了嘛。」 「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為=的吧。」 「正是。」 「那麼,只要還有人,你就不會失業啦,晴明。」 「是這麼回事吧。」 晴明喃喃道,他輕輕掀起前面的簾子,望望外面。 「照這個飛法,馬上就要到了。」 「飛法?」 「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邊留在德子小姐的肩頭了。 現在這半邊在追趕那半邊。「晴明放下簾子,望著博雅。 「對不起,晴明……」 「什麼事?」 「要你多方開導。」 「怎麼突然說這個?」 「晴明,你是個好人。」 博雅說了一句晴明經常對他說的話。 「傻瓜。」 睛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車停了下來。 五西京——這是一所建在雜樹林裡的破舊房子。 四角支起柱子,釘上木板就算牆壁。 屋頂鋪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頂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圍的草上,每一顆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 著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處,半邊翅膀的白色鳳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車,說道:「是這裡吧。」 「怎麼會在這麼殘破的房子裡……」 博雅僅此半句,就沒有話了。 博雅的右手握著燃燒的火把。 「喂……」 晴明喊門。 「裡面有人嗎?」 沒有回答。 情況不明——這是人們進入最深度睡眠的時間段。 月已西斜。再過不到半個時辰.東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裡飄過來一股血腥味。 「晴明……」 「唔。」 晴明揚揚下巴,點了點頭。 他從博雅手中接過火把。 「走吧。」 晴明慢步穿過入口。 有土間和徒具形式的板間(日本房子進門入口處為土地,叫做「土間『。房子內其 他鋪地板的部分葉做」板間「.)。土間裡有水缸,以及爐灶。 一隻鍋丟在土間。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間。 紅丹雖已卸去,身上也換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舊是「生成」的模樣。 她的喉部插著一把短刀。 鮮血從傷口流到板間。 看來她是自己把刀插在喉嚨的。 「德子小姐……」 博雅衝進板間,想要抱起她。 此時,女子突然「霎」地睜開眼睛,欠起身,頭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嚨。 「博雅!」 晴明將手中燃燒著的火把擋在女子和博雅之間。 女子咬住了燃燒的火把。 「喀!」 火花四濺,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鬆口。 她的頭髮「吱吱」地燒糊了。 一會兒,女子終於鬆了口,筋疲力盡地仰首倒地。 「德子小姐……」 博雅將她抱起來。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女子嘴巴淌著血,喉嚨發出「噓噓」的聲響。她嘴裡喃喃自語。 「吃吧。」 博雅挨近女子的耳邊說道。 「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 博雅小聲說道。「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是我博雅讓晴明去破壞你的事。是我再三 懇求晴明,讓他來的。是我妨礙了你的事。 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生成」狀態中的女子左右搖頭。 「是我想要這樣子的。」 青白色的火焰伴隨著她說的話,從她的唇間斷斷續續地冒出來。 「原先想活著變成鬼,但沒有成功,反而讓人看見了那副落魄的樣子。我沒法活下 去了。我親手把短刀插入了目己的喉嚨……」 「生成」中的女鬼氣息微弱地說道。 「變成了這副模樣還留在這裡,沒有消失,是怨恨還沒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 我要變成真正的鬼.在為良身上作祟……」 女子哭著說道。 「我沒有咬過那傢伙的肉。但是.做不到這一點.我氣不能平!」 「過來我這裡。死了還不能解氣的話,過來我這裡,咬我吧!」 「我怎麼能對博雅大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 「剛才博雅大人不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嗎?不過,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還有, 您吹的笛子……」 「啊,在堀川的那個晚上,在女用牛車裡面……」 「您原來也知道了。」 「聽到您的聲音,回想起來了。」 「那時候和為良大人的關係還好。為良大人曾經借笛子給博雅大人。」 「是有過,的確……」 「為良大人說.德子啊,你想聽好聽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 「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裡吹奏笛子。」 「是的,是的。」 博雅連連點頭。 「那時候真快樂。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再聽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女子的眼中淚光閃閃。 「當然可以!」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邊說道:「當然可以。我博雅隨時願意為您吹笛子。」 「博雅大人,您的臉挨得太近的話,喉嚨又會遭到……」 女子的牙齒咬得嘎嘎響。 「呼!」 女子回復了原先的模樣。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這樣子的啊。無論你痛苦、號哭,無論你多麼憂心如焚、望 穿雙眼,人心這東西.是不會回頭的呀……」 「……」 「德子小姐,我什麼事都不能為您做。因為我什麼也不會做。啊,我是多麼無能為 力、多麼愚蠢的人啊。我……」 博雅流下了眼淚。 「不,不要。」 德子的頭左右搖了搖。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還得有不得不變成鬼的時候啊。 當人世間再也沒有療治憎恨和悲傷的法子時,就只有變鬼了。就算變成鬼,也還是 無法解脫。「「德子小姐……」 「我有事相求……我死後,當我變成鬼要咬為良的時候.我會來找博雅大人。 到那時,您還可以為我吹笛子嗎?「「當然可以。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一言為定 !」 博雅說完,女子的頭突然垂了下來。 搏雅胳膊裡的女子身體突然沉重起來。 六每年都有好幾次,「生成」模樣的女子在夜間如約出現在博雅身邊。 於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當博雅在夜間獨自吹笛時,「生成」中的女子也會出現。 她總是一言不發。 或者悄悄待在房間的一角,或者出現在屋外的背光暗處.靜靜地傾聽笛子吹奏。 當博雅吹完笛子時,女鬼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 昔日殷殷語聽聲不見人伊人來無蹤伊人去無痕纏鬼一秋。 陰曆十月前後。 清勁的涼風吹過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內喝酒。 對面坐著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樣,也不時把酒杯端到唇邊。 晴明微紅的雙唇,總是給人帶笑的印象。或許他的舌尖總含著甘甜的蜜,所以總是 浮現這樣的笑容。 夜。 燃亮的燈盞放在一旁。可能是為了防風,外面套了一個竹子框架、紙糊的筒子。 下酒菜是燒烤的蘑菇和魚乾。 月色如水,遍灑庭院。 黑夜裡,有芒草、黃花龍牙、桔梗在風中輕搖的感覺。 現在已經沒有夏天那種濃烈的芳草味了,雖然仍是濕潤的,但某種乾爽的氣味,已 經溶在風裡。 一兩隻秋蟲。在草叢中鳴唱。 滿月之夜。 「哎,晴明——」 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說話。 「什麼?」 晴明送酒到唇邊的動作中途停下,回應道。 「不知不覺間,時日真的就轉換了啊……」 「你說什麼?」 「季節嘛。直到前不久,還天天喊『熱呀熱呀』的,在晚上還要打蚊子,可現在呢 ,蚊子一隻也看不見了。吵得那麼厲害的蟬,現在也無聲無息啦。」 「噢。」 「只有秋蟲鳴叫了.而且,聲勢也比前一陣子差多了。」 「的確如此。」 「人的心情,哈,也不過如此吧,晴明。」 「『不過如此』的意思是……」 「我是說,人的心情嘛,也像季節一樣會轉換的吧。」 「你怎麼啦,博雅?」 晴明微微一笑,說道。 「你今天有點怪嘛。」 「季節轉換之際,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沒錯,因為你大概就是這種狀況吧。」 「好啦,晴明,別拿我開玩笑。我今天確實有許多感受。」 「哦?」 「你聽說了嗎?高野的壽海僧都出家啦。」 「哦,這是……」 「我昨晚值夜時,聽籐原景直大人說的。這件事給我很大的震動。」 「是怎麼回事?」 「壽海僧都原是石見國的國司(即地方長官。)。」 「噢。」 「他原來住在京城裡,但被任命為石見國的國司後,就搬到那邊去了。那時候,他 把母親、妻子也帶去了,在那邊一起生活……」 「哦。」 「母親也好,妻子也好,在壽海眼裡,大家相處得都不錯……」 「哦。」 「但是,據說有一個晚上出事了。」 博雅的聲音低了下來。「在一個房間裡,母親和妻子高高興興地下著圍棋。壽海大 人偶爾從旁走過,看見了她們的身影……」 「身影?」 「那裡正好有隔扇,因為燈火在那一頭,所以將母親和妻子兩人下棋的影子打在隔 扇上了……」 「哦。」 「壽海大人看見那影子時,大吃一驚……」 「怎麼回事?」 「映在隔扇上的兩人頭髮倒豎,變成了蛇,還互相噬咬呢。」 「哦。」 「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著棋,其實心裡都憎恨著對方.這種念頭把映在隔扇 上的發影變成了蛇,纏鬥不休。」 實在是令人感傷啊……「壽海大人將所有財物分給母親和妻子,自己一襲緇衣出家 了.到了高野。」 「原來是這麼回事。」 「人啊,即便此刻春風得意,難保別處就不在醞釀什麼事情了。於是,也就有像壽 海大人這樣的,自己在盛極之時.就毅然撒手,捨棄一切出家了。」 「哦。」 「話說回來,不過是映在隔扇上的頭髮,竟會讓人看起來是蛇的模樣.這種事也會 有吧。」 「博雅.人的頭髮的確會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壽海大人這件事上,也不能只責怪母 親和妻子兩人吧。」 「哦?」 「因為人往往在無意中。就在自己心裡頭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圍的事物。」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晴明?」 「也就是說,可能壽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個契機吧。他也可能不 自覺地將自己的內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個樣子了。」 「到底會是哪一種情況呢?」 「這是我也弄不清楚的地方。因為即便去問壽海大人,也許他本人也說不清這麼複 雜的事吧。」 「哦……」 博雅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端起酒杯。 「博雅,今晚要陪我嗎?」 「陪你?現在這樣子還不是陪你嗎?」 「不是在這裡。今晚,我稍後就要去一個地方。我是問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上哪兒去?」 「去一個女人那裡。」 「女人?」 「在靠近四條的堀川,有一所房子裡住著一位名叫責子的女人。」 「去她那裡?」 「對。」 「喂喂.晴明,找女人還帶一個男的,太不識趣了吧?要去你自己去嘛。」 「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 「為別的事嗎,晴明?」 「我今晚是為正經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的。」 「正經事?」 「唔.你聽著+博雅。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現在你聽完我說的事.再決定去與不 去也不遲。」 「姑且聽聽吧。」 「為什麼這樣說?」 「原先聽你說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處嗎?安倍晴明也有 找女人的時候啊。」 「因為不是那麼回事,所以失望了?」 「咳.並不是失望。」 「那麼,不是那麼回事.太好了?」 「別聞我這樣的問題。」 博雅生氣似的抿著嘴,移開視線。 晴明微微一笑,說道:「好吧,博雅,你聽著……」 他又把酒杯端到紅紅的唇邊。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二 有個男子叫紀遠助。 他是美濃國人,長期以來,一直在四條堀川的某家當值夜的人。 應召進京時,他的妻子細女也一起來了。 這位遠助平時住在四條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機會回到西京自家,和細女一起度過 。 大宅的主人是個身份尊貴的女子,名叫貴子。 有一次,遠助奉女主人貴子之命,出門到大津去辦事。 辦事的時間給了三天,但辦完事情本身卻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 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務已經完成。 本來可以在大津再過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寧願當天急急趕回京城,這樣 一來,就可以在自己家裡和細女共度良宵了。這樣一想,遠助就決定返回京城。 到離京城不遠的鴨川橋附近時,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 「哎……」 是女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橋頭站著一名身穿蒙頭衣(古時貴婦人出門穿的衣服。)的女子。 「咦?……」 剛才上橋時,原以為沒有人呢,可現在那裡分明站著一名女子。看來是自己趕得太 急了,沒有發現站在一邊的女子。 夕陽西下,四周暮色漸濃。 遠助問那女子:「您有什麼事嗎?」 「是的。」 女子點點頭,說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貴子小姐有過一些交情。」 「啊?……」 於是遠助心裡想: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貴子相熟,這沒有什麼。可是,她怎麼 知道我在貴子家裡做事呢?於是遠助就這樣問了那女子,女子答道:「我好幾次路過那 大宅子,那時候見過你的模樣。」 說來也有道理。 「兩天前,偶爾看見你過橋往東邊去。不像是出遠門的打扮,所以想你兩三天就會 回來,於是就在這裡等你。」 噢,原來如此。 「那,您等我有什麼事嗎?」 「是的。」因為女子穿的是蒙頭衣,她的臉完全看不見。遠助只能看到她自淨的下 巴和紅紅的嘴唇。 那紅紅的嘴唇嫣然一笑。 「有件東西要托你帶給貴子小姐……」 女子的手離開蒙頭衣,伸人懷中,取出用漂亮的絹布包著的、信匣子似的東西。 「我想請你回去之後,把這個交給貴子小姐。」 「您為什麼不自己給她呢?」 這女子似乎在此專候了整整兩天,有這工夫的話,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個來 回了——遠助這樣想。 「因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勞了。」 她把東西硬塞到遠助手上。 遠助只好順勢接下來。 「麻煩你了。」 女子深鞠一躬。 「請問您的姓名?」 遠助這麼一問,女子答道:「我現在不能說,等貴子小姐打開那個匣子之後,她就 會明白的。」 女子又說:「只有一點我要聲明:把匣子交給貴子小姐之前,請千萬不要中途打開 。要是打開了,對你很不好的……」 話裡有一種不祥的味道。 收下這樣的匣子,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 遠助想還給對方,話未出口,對方先說了:「那就拜託了!」 女子深深鞠躬,已經背轉身去。 遠助無奈地往前走了幾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還是拒絕為好。回頭望去,那女 子卻已不見蹤影。 傍晚的時間已經過去,夜色漸濃。 沒有法子了。 遠助只好抱起匣子趕路。 幸好接近滿月的月亮升上東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妻子細女見了遠助滿心歡喜,但見丈夫提著個絹布包裹,便問道:「咦,這是什麼 ?」 遠助慌忙答道:「不不,沒有什麼,你不要管它。」 說著,遠助把匣子放在雜物房的架子上。 遠助因為旅途勞累已沉入夢鄉,而他的妻子卻牽掛著那個匣子.無法入睡。 她原本就是個妒心極強的女人,這下子更認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為某個女人 買的。 用這麼漂亮的絹布包著,裡面究竟是什麼呢?她越想越生氣,翻來覆去睡不著。 細女最後拿定主意,她爬起來,點上燈,來到雜物房。 把燈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 解開絹布,裡面是個鑲嵌了美麗的螺鈿花紋的漆盒。 細女一下子熱血湧上頭.她打開了盒蓋——「刷!」 盒子裡有東西在動,一個可怖的黑色東西從盒子裡向外躥出。 「唉呀!」 她不禁大喊一聲,聲音大得吵醒了遠助。她的丈夫趕緊起來看個究竟。 遠助來到雜物房,只見妻子細女嚇癱在那裡,全身瑟瑟發抖。 「怎麼啦?」 對於遠助的問話,妻子只能像鯉魚那樣,嘴巴一張一合,手指著地上的某一處。 藉著燈火,遠助看清地上的那個地方,只見那裡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種東西 爬過的鮮紅血痕。 遠助追蹤著血跡,出了雜物房,來到外廊內,那血跡穿過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 。 他已經沒有勇氣再追下去了。 返回雜物房看看,細女好不容易才能說出話來。 「我打開邪匣、匣子.從裡面……躥出了好可怕的東西……」 「出來什麼了?」 「不知道呀。因為驚慌失措,沒有看清楚。」 她已經氣息奄奄。 遠助看看架子上,打開了蓋子的匣子還放在那裡。他取過這惹事的匣子,窺探裡面 的情況。 剛看了一眼,他「哇!」地大叫一聲,把匣子拋到一邊。 藉著燈火看得很清楚,裡面放的是一雙連眼瞼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帶陰毛割下的 陰莖。 三「呵……」 一直在聽故事的博雅,喉嚨深處情不自禁地發出聲音。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說道。 「昨晚?」 「對。到了早上,遠助慌忙趕回大宅,向貴子小姐匯報整件事,交上了那個匣子。 」 「然後呢?」 「然後貴子小姐就來叫我——情況就是這樣。」 「那你今晚要去見的女人是……」 「就是貴子小姐。」 「原來如此。」 博雅點點頭,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但是,你白天為什麼不去呢?」 「貴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來得稍早一點點而已。」 「哦。」 「我對派來的人說了,我有朋友要來,稍後吃過飯就和他一起來。」 「'一起來『?晴明,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 「就是你嘛。博雅。」 「是我?」 「對。」 「哦。」 「你不去?」 「不,我沒有說不去。」 「那不就行了嗎。可能有很多事還要請你幫忙。」 「幫忙?用得上我嗎?」 「嗯,可能會吧。」 「是嗎?」 「你不去?」 「唔,嗯。」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四他們的牛車前往四條堀川的那所大宅。 沒有帶隨從和趕車的人,大黑牛拉著載有晴明和博雅的車子,四平八穩地在月光下 走著。 「哎,晴明——」 博雅舒適地隨著牛車輕輕顛著,對晴明說話。 「什麼事?」 「那個在鴨川橋出現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這個嘛……」 「原本是人的時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 「噢,應該是吧。」 「她是鬼嗎?」 「這事可急不得。」 晴明的語氣很平靜。 「但是,從匣子裡躥出來的黑糊糊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聽你說的時候,我感到不 寒而慄。」 「總會弄清楚的。稍後見了貴子小姐,聽她介紹之後就會明白了……」 「嗯。」 博雅點點頭,掀起簾子朝外面看看。 車子走動著,碾過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處時,發出輕微的聲音。 青幽的月光,把車子的黑影濃重地投射到地面。 五牛車到達大宅。 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領到貴子的寢室。整座宅子充滿了騷動不安的氣氛。 各房間裡的侍女們都壓低聲音說話,她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呼吸緊張。 庭院裡燃起了幾堆篝火,外廊內各處也點著燈。 在院子的篝火周圍,可以看見一兩名擔任警戒的武士。 被帶到房間後,晴明和博雅並坐,與貴子相對。 貴子是個年約二十四五、膚色白淨的女子.長著一雙丹鳳跟。 貴子身旁坐著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婦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不過,她眼中也偶爾 顯出不安的神色。 從迎入晴明和博雅、眾人退出後她仍留在室內的情況來看,這位老婦人應該是很受 貴子信賴的人。 晴明鄭重其事地向貴子致意,然後介紹了博雅,又說:「許多事情都要請他幫忙, 所以就一起過來了。能告訴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讓博雅知道。」 「明白了。」 貴子低頭致意。 「這一位是……」 貴子望望身邊的老婦人。 「我叫浮舟。貴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長大的。」 老婦人也低頭致意。 她因此而在貴子身邊是可以理解的。 「家裡好像騷動不安的樣子啊。」 晴明環顧四周,說道。 「約半個時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 貴子壓低聲音說。 她顯得有點驚魂未定。 燈光在她的臉龐上晃動,照著她蒼白的臉色。 明顯是因驚嚇而失去了血色。 「發生」什麼事?」 「她在外廊內走動的時候,腳被一個黏糊糊的東西纏住了。」 「啊!」 侍女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 其他人聞聲趕到時,纏繞侍女腳上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但是,那名侍女的赤腳上已經血跡斑斑。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看來情況比預想的發展得還快。」 儘管晴明說話時已經盡量控制著情緒,但他的聲音裡還是顯出幾分興奮。耳力敏感 的人,恐怕聽得出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吧。 不過,貴子倒是沒有察覺晴明聲音裡的這種色彩。 「看來,在遠助家裡打開匣子時,逃掉的那個黑色東西已經到這裡來了……」 「當然可以這麼看,但在確認之前,還是先請介紹一下情況吧。」 「好的。」 「您看過匣子裡的東西嗎?」 「……」 「怎麼樣?」 「我看了。」 貴子小聲說道。 「匣子還在這裡嗎?」 「是的。」 「可以讓我看看嗎?」 「好。」 貴子點點頭,瞥一眼老婦人。 老婦人點點頭,默默地站起來,走了出去。很快,老婦人手上捧著絹布包裹的匣子 回來了。 「那就請吧。」 老婦人說著,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 「請看吧。」 晴明解開絹布,取出匣子,打開蓋子。 貴子低下頭,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視線。 晴明不動聲色地打量過匣子裡的東西之後.問道:「博雅,你看嗎?」 「哦……」 博雅點點頭,膝行而前,探看匣子裡面的東西。 他隨即迅速移開視線,退回原來的位置。 博雅的額頭滲出顆顆小汗珠。 「這裡面的東西,您明白是怎麼回事嗎?」 「我明白……」 貴子聲音僵硬。 「是誰的器官?」 貴子伏下臉,幾度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下定決心似的抬頭看著晴明。臉上現出一種決然的神色。 她用挑戰似的目光盯著晴明,一咬牙說了出來:「是籐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貴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條大道大宅的籐原康范大人嗎?」 「是的。」 「聽說他三四天前失蹤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 「籐原康范大人一向來此相會,是吧。」 「是。」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您能想到什麼線索嗎?」 在睛明發問的時候,貴子膝前「滴答」一聲落下了什麼東西。 是一滴鮮紅的血。 「嗚哇!」 貴子不覺抬頭仰望,「啪!」地又一樣東西落下來,覆蓋在她的臉上。 是一大把烏黑的長髮。 貴子仰面就倒,甚至沒有喊叫一聲、她的身體痛苦地扭動起來。 她撕扯著要扒掉黑髮,但扒不掉。 「貴子小姐!」 老婦人撲上來抓住黑髮,想把它從貴子的臉上揪掉.但揪不掉。因為她很用力,把 貴子的臉都提了起來。她用腳踩著貴子的胸口再揪,直把貴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經粘在臉上了。」晴明說道。 「只管用力揪的話,貴子小姐的臉就會連皮帶肉被扯下來。」 「可、可是……」 「是皮的緣故。不單是頭髮的問題。這是連帶著人的頭皮扯下來的頭髮。現在是因 為皮的部分蒙在了貴子小姐的臉上。」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老婦人手足無措地仰望著晴明。 貴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無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自己用 手揪著那把頭髮要將它弄掉,但無濟於事。 「博雅!」 晴明站起來,俯視著貴子,對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貴子小姐,讓她動不了,再用 手試著用力拔那頭髮.好嗎?」 「是!」 博雅答應一聲,按住掙扎翻滾的貴子,右手伸向那把頭髮。 「刷!」 突然,頭發動了起來,纏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手腕、下臂都纏繞起來。 「怎、怎麼辦?」 博雅求助地望著晴明。 「讓貴子小姐不要動!」 晴明邊說邊繞到貴子頭部的後方,雙手將她的頭捧起。 「晴明,貴子小姐不能呼吸,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博雅的聲音近於哀號。 「晴明!」 晴明抱著貴子的頭部……「嗚……」 貴子牙齒咬合著,從中擠出聲音來。 僵持之中,貴子突然癱軟,不動彈了。 「晴明!」 「啊?」 「怎麼啦?」 「不行了。貴子小姐……」 「她怎麼了?」 「死了。」 晴明的聲音彷彿是從咽喉裡絞出來的苦汁。 「什麼?」 「對不起。我失手了……」 「你怎麼會……」 博雅剛說到這裡,只聽「喇」地一聲響,蒙在貴子臉上的頭髮脫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來。 晴明將貴子的頭擱在自己膝上,注視著捧在手中的貴子的臉。 臉上血跡斑斑,但並非貴子的血。 那把長長的頭髮,從博雅的右手臂上緩緩垂下。 博雅右臂垂掛著的,原本是連皮帶肉從人的頭蓋骨上扯脫的頭皮。 現在,「啪嗒」一聲,那把頭髮整團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頭髮,站起來。 他右手拿起燃燒著的燭台,邁開大步。 「你上哪兒去,晴明?」 「過來,博雅!」 「晴明,你要幹什麼?幹什麼都已經沒用啦。貴子小姐已經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會,走出外廊,將右手所持的燭台挨近左手握著的女人頭髮。 等火燒到頭髮,晴明將燃燒起來的頭髮丟到庭院裡。 女人的頭髮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燒起來。 它竟像有生命似的豎立起來,將火頭擺來擺去,像身體在扭動。 髮束邊扭動邊被火焰吞噬。燒肉和燒頭髮的難聞臭味擴散到夜間的空氣中。 不一會兒,頭髮燒盡,火也熄滅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 「回、回哪裡?」 「到貴子小姐那裡。」 「貴子小姐那裡?」 「對。」 晴明自顧自起身便走。 在剛才的房間裡,貴子仰臥在織錦包邊的草蓆上,老婦人撫著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請不要哭。」 晴明說著,在老婦人身邊蹲下,將老婦人擋開,然後抱起貴子的身體,用膝蓋輕輕 頂著她的後背。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這時—— 「啊……」 從貴子唇間吐出一口氣。她睜開了閉著的雙眼。 「我、我……」 貴子環顧左右,似乎不知發生過什麼事。她盯視著抱著自己的男子的臉,說出一句 話:「晴明大人……」 「貴子小姐!」 「晴明!」 老婦人和博雅一齊大叫起來。 「不用再擔心了。一切都結束了。稍後我再告訴您剛才發生過的事,現在您得好好 休息。」 晴明說著,望一眼老婦人。 「請為小姐拿一杯暖開水,然後預備床鋪……」 「是,是。」 儘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婦人還是歡喜地答應著,站了起來。 六「哎,晴明,到底是怎麼回事?」 博雅說這句話時,二人已在牛車上了。 「該出手時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著博雅,愉快地微笑著。 「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晴明,你得給我講清楚剛才的事情。」 「沒問題,沒問題。」 晴明笑著抬起一隻手,說道:「當時,我對你說:貴子小姐死了。其實那是騙你的 。」 「說謊?」 「對。」 「你竟然騙我啊,晴明!」 「對不起。但是,也不是欺騙你啦。我是騙那把頭髮。」 「什麼?」 「只有認定貴子小姐已死,那束頭髮才會脫離貴子小姐的臉呀。」 「……」 「我當時抱著貴子小姐的頭,其實我是用手指壓住她頭上的血管。」 「血管?」 「對。當血管被壓住一會兒之後.人就會有一陣子沒有呼吸。」 「……」 「不過,心臟還是有跳動的。所以就有必要讓那柬頭髮纏在你的胳膊上。因為這樣 一來,那束頭髮感覺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這樣它就很難察覺貴子小姐的心臟還在跳動 。」 「貴子小姐死了,這話是你說的呀,晴明……」 「不這樣說的話,那束頭髮就不會放開貴子小姐。正因為你相信了我說的話,所以 那束頭髮也上當受騙了。這是你的功勞呀,博雅。」 「……就算你這麼說,我心裡頭也高興不起來。」 「當時刻不容緩啊。在那裡,再預備什麼咒呀、符啊之類的東西,再念起來,貴子 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燒的話,就會連貴子小姐的頭髮也燒著.…..」 「對。」 「是你的功勞啊,博雅。」 「哦。」 「幸好有你在。」 「晴明,你要去貴子小姐家時說過需要我,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打算……」 「怎麼可能嘛。那時可沒有想到這個地步。因為當時我連頭髮的事也不知道。」 「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還有些不平。他鬥氣似的嘟著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來你要到哪裡去?」 「不知道。」 「不知道?」 「對啊。」 「為什麼?」 「你問它!」 晴明將右手舉至博雅面前。 「是什麼?」 「看不見?是這個。」 食指和拇指併攏著,像捏著什麼東西似的,捏合的指頭向上。 博雅掀起簾子,讓月光照入車內。 晴明將右手置於月光中。 睛明右手食指和拇指夾住的東西是——「這是?!」 博雅喊叫起來。 那是一根細小的頭髮。 頭髮的髮梢正好彎向牛車前進的方向。彷彿前方有把頭髮吸引過去的磁力般的東西 ——「在點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頭髮。這根頭髮會給我們帶路的……」 「我們要去哪裡?」 「去這頭髮的主人——下咒讓頭髮置貴子小姐於死地的傢伙那裡呀。」 七月亮大幅地偏西的時刻,牛車停了下來。 聽得見河流的水聲。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車。 京城東端——鴨川橋的橋頭。 抬頭望去,滿月已西斜,挨近山頂。 向橋上望去,只見橋頭站立著一個模糊的人影.身上散發著朦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個人影。 是一個穿蒙頭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貴子小姐已經死了。被你的頭髮絞死的 。」 晴明平靜地說道。 能看見的,只有這女子的紅唇——向左右兩邊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齒。 「太高興了……」 女子的嘴唇微笑著說道。 「可以告訴我事出何因嗎?」 晴明這麼一問,那女子開始慢慢敘述起來。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籐原康范大人管治的遠江國.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 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著頭,淡淡地說。 「儘管信誓旦旦地說一到京城,就叫我過去。可自他回京以後,過了一年、兩年、 三年,還是沒有音信。轉眼間第四年了,風聞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為熱心到她那 裡去……」 說話中間,不知是由於憤怒還是傷心.女子上下牙磕碰著,開始發出小小的「格格 」的聲響。 「豈有此理,康范!」 女子的唇間牙齒突出。但隨即又恢復原樣。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實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獨自離開 故鄉。但我途中得了病,僅有的旅費用完了。十天前我從旅館發了信給他。」 康范來了。 不知何故他獨身一人,連隨從也沒有帶。 康范一見女子,便握著她的手,潸然淚下。 「啊,讓你受苦了。」 康范說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癒似的,拚命也要趕路,終於來到鴨川河邊 時,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達京城也好——腳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這個念頭。然而,冷不防康范竟 從身後拔刀劈向先踏上鴨川橋的女子。 被刀砍中的女子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正好在這個沒有人影的地方,把礙事的自 己弄死,拋屍河中,然後逃之天夭……他是為此才單獨行動的吧。 正好在夜間來到這裡,也是一開始就想好了的……康范以為第一刀便已將女子置於 死地,於是背靠著橋.打算先平靜一下心情。 此時,甦醒過來的女子奪過康范的長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殺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負重傷,將不久於人世了。 「我當時想,自己要變成生靈,附在那個仍活著的康范的新歡身上.殺死她……「 女子的牙齒又「格格」地響起來。 「我把康范的陰莖割下來,剜下眼珠子,自己嘛.也這樣把頭皮……」 女子一下子脫掉蒙頭衣。 「啊!」 博雅喊叫起來。 女子自眉以上的頭皮被徹底剝離了,剩下的頭蓋骨清晰可見。 「黑髮凝聚著我的心念,終於附著那女人,殺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齒從嘴巴裡凸顯出來。 「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太高興啦……」 「太傷心啦……」 「太高興啦……」 「太傷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體變得越單薄起來。 變得更加單薄了……「高興啊……傷心啊……」 消失了。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晴明突然說話了:「結束啦,博雅。」 「哦……」 博雅點著頭,但眼睛還是盯著女子消失的地方.沒有動身的意思。 涼颼颼的秋風吹著兩個人。 八據說後來在鴨川橋下打撈時,從河底找到了籐原康范的屍體,以及一具沒有頭皮 的女屍。 迷神一櫻花盛開。 密密麻麻的花朵,連枝條都壓低了。 沒有風。 風連一片花瓣也不願吹動。 陽光明媚,照著這些櫻樹。 在安倍晴明的家裡——源博雅坐在外廊內,和晴明一起眺望著庭院裡的櫻花。 二人跟前有一個裝著酒的酒瓶,各一隻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腳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是來自大唐的王翰吟詠過的杯子。 看一眼櫻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櫻花。 突然,一片花瓣飄落地上。 僅僅一瓣而已——彷彿照射其上的陽光滲入了花瓣,令花瓣不勝重荷。 「晴明啊——」 博雅壓低聲音說話,彷彿怕自己呼出的氣息會驚落花瓣。 「什麼事?」 晴明的聲音近於冷淡。 「我剛剛看見了動人的一幕。」 「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櫻花的花瓣,僅僅那麼一片,竟然在沒有風的時候飄落地面。」 「哦。」 「你沒有看見?」 「看見了。」 「你看見了,沒有產生什麼感想?」 「什麼感想?」 「就是說呀,晴明,那邊開著那麼多櫻花…..」 「沒錯。」 「在那數不清的櫻花花瓣中,在連風也沒有的情況下.卻有一片花瓣掉了下來。」 「噢。」 「我看著它掉下來。可能過不了幾天,櫻花的花瓣就開始逐漸散落,到那時,落下 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完全無從知曉了吧。可是,剛才掉下來的那一瓣,說不準就是櫻 樹今春落下的頭一片花瓣呢……」 「噢。」 「總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讓我看見了。這豈不是動人的一幕?」 博雅的說話聲大了一點。 「然後呢?」 睛明說話的腔調還是不冷不熱。 「你看見了那一幕,什麼也沒想?」 「倒也不是沒有。」 「還是有吧。」 「有。」 「想了什麼?」 「比如說吧,因為花瓣落下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類。」 「你說什麼?」 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話,追問道:「那花瓣掉下來和咒有什麼關係?」 「噢,說有關係也行,說沒有也行。」 「什麼?!」 「博雅,就你的情況而言,應該是有關係。」「等一下,晴明。我一點也聽不明白 。如果說是我的話就有關係,換了別人,也可以是沒有關係嗎? 」 「正是這樣。」 「我不明白。」 「聽我說,博雅。」 「好。」 「花瓣離枝落地,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見,咒就因此而產生了。」 「還是咒?你一提咒,我就覺得你把問題弄得麻煩起來?」 「哎.別這樣,聽我說嘛,博雅。」 「聽著呢。」 「例如,有所謂『美』這回事。」 「美?」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麼的。」 「那又怎麼了?」 「博雅,你會吹笛子,對吧?」 「對.」 「聽到別人吹出的笛聲,也會覺得美吧?」 「會。」 「但是,即便聽了同樣的笛聲,也會有人覺得美,有人不覺得美。」 「那是當然。」 「問題就在這裡,博雅。」 「在哪裡?」 「就是說,笛聲本身並不是美。它和那邊的石頭、樹木,都是一樣的。美,產生於 聽了笛聲的人的內心。」 「唔,對。」 「所以。笛聲僅僅是笛聲而已,它在聽者的內心產生美,或者不產生美。」 「對。」 「美也就是咒啦。」 「對。」 「如果你看見櫻花瓣落下來,覺得美,被感動,那麼它就在你的心中產生了美的咒 。」 「對。」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義中所謂的『空』,正是指這件事。」 「你說什麼?」 「據佛家所言,存在於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為空。」 「你是說那句『色即是空』?」 「說『有東西在那裡』,必須同時有那個東西,以及看見那個東西的人,才可成立 。」 「……」 「光有櫻花開在那裡,是沒有用的。源博雅看見櫻花盛開,才產生了美這東西。 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裡也不行。有櫻花,有源博雅這個人,當博雅看見櫻花後被 櫻花所打動,這才產生了美。「「……」 「也就是說,唔,這個世上的一切東西,都是通過咒這一內心活動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時看櫻花的時候,老是想得這麼複雜嗎?」 博雅洩氣地說。 「不複雜。」 「晴明,你直白點吧。看見櫻花落下,覺得美的話,你就認為美,不就行了嗎?要 是覺得很奇妙,就認為很奇妙,不就行了嗎?」 「是嗎.很奇妙嗎……」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慮什麼問題,沒有說話。 「喂,晴明,你怎麼啦?」 博雅催促沉默下來的晴明。 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喂喂……」 當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話時,晴明說了一句:「是這樣嗎?」 「什麼『是這樣嗎』?」 「櫻花呀。」 「櫻花?」 「櫻花就是櫻花嘛。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這麼一來,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這是你的功勞。」 「什麼是我的功勞?」 「多虧你跟我談櫻花的話題。」 「……」 「雖然我自己說過櫻花僅僅是櫻花而已.但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 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博雅還是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其實從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麼想都捉摸不透,現在終於明白該怎 麼做了。」 「晴明,是什麼事?」 「稍後跟你說。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 「在三條大道東面,住著一位叫智德的法師。我想麻煩你走一趟。」 「可以。問題是,到他那裡幹什麼?」 「說是法師.其實他是從播磨國來的陰陽師。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後你去 他那裡,幫我問一件事。」 「什麼事?」 「你就問:鼠牛法師現在住在哪裡?」 「就這句話?」 「他可能說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罷休。我現在就寫一封信.如果對方答不知道 ,你就把這封信交給智德法師.請他當場讀信。」 「接下來呢?」 「可能他就會告訴你了。那樣的話,請你馬上回來。在此之前,我就會做好準備工 作。」 「準備工作?」 「一起外出的準備工作呀。」 「去哪裡?」 「就是等會兒你會從智德法師那裡獲悉的地點。」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對了,博雅,我說漏了一點:你不能對智德法師說是我派你 去的。」 「為什麼?」 「因為即使你不說.他讀了信也會明白的。聽清了?到了那裡,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 雖然不明白,博雅好歹還是點了點頭,說聲「明白了」,就坐上牛車出門而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二 過了一陣子,博雅返回。 「嚇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說的完全一樣啊。」 地點和剛才一樣,仍在外廊內。 晴明穩穩地坐著,慢條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師身體還好吧?」 「誰知道他好還是不好。他讀了你的信。一下子臉色蒼白。」 「不出所料。」 「之前還說不知道什麼鼠牛法師,結果一下子就老實了,乖乖地說了。」 「地點呢?」 「在京西。」 「是嗎。」 「哎,晴明,你信上寫了什麼?智德法師還畏畏縮縮地問我:你看了裡面的內容嗎 ?我說沒看,他竟鬆了一口氣,叮問一句『真的嗎』。看他那模樣挺可憐。」 「因為你是櫻花嘛,博雅……」 「我是櫻花?」 「對呀。你只是作為你存在於那裡,是對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誠 實地說沒有讀過,對方越是害怕。」 「跟你說的一樣。」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寫了什麼嘛。」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師的真名。」 「那是怎麼回事?」 「明白嗎,博雅?做我們這種事的人,一定是將真名實姓和另外的名字分開使用的 。」 「為什麼?」 「如果真名實姓為人所知,而他又是陰陽師的話,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麼.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還有別的、真的名字?」 「當然有。」 「是什麼名字?」 隨即又道:「不,你不說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說,問你你也不會說.我不想讓你為 了不想說的事花心思。」 博雅連忙加以補充。 「還是問這個吧:你跟智德法師之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嗎?」 「說有也是有的。」 「發生了什麼事?」 「約三年前,智德法師要來考驗我。結果,智德法師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來了。 他求我還給他,我就還給他了。智德法師竟然因此而將真名實姓寫下來給我……「「可 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給了你…∥『話說到一半,問題又變成:」晴明,你是使了什 麼手段,讓他把自己的姓名寫給你的吧?「「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動要寫的.他見了我也不至於那麼慌張吧?」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晴明,你讓我去跑腿兒,自己就一直在這裡喝酒賞花呀?」 「沒錯。」 「我是因為你說要做許多準備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別急嘛。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請你出馬。」 「為什麼你就不行?」 「因為照我的想法.這鼠牛法師應該是智德法師的師傅,我一問他就說出來,事後 鼠牛法師可要生他的氣了。」 「為什麼要生他的氣?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師鬧矛盾嗎?」「不一樣。信上絕對沒有 晴明兩個字,只是寫著智德法師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師對自己也好,對鼠牛法師也好 ,都可以辯解說沒有受到晴明的威脅。這點是至關重要的。」 「晤……」 「總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師的所在地,我們動身吧。」 「唔,也好。」 博雅還想說什麼,但他點點頭,把話吞了回去。 「能動身了嗎?」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三牛車四平八穩地走著。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著載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車。 既沒有牧牛的小童跟隨,也不見趕牛車的人。牛只是隨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來龍去脈告訴我吧。」 在牛車裡,博雅向晴明道。 「噢……該從何說起呢?」 晴明似乎已經決定說出來了。 「從頭說起吧。」 「既然如此,就從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說起吧。」 「究竟是誰呀?」 「他是住在西京極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後呢?」 「他的妻子名叫籐子,籐子還活著……」 晴明開始敘述起來。 四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內國。 他年輕時即已上京,因為頗有才幹,所以在朝廷裡做事。 雖然沒有專門拜師學藝,但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籐子。 籐子出生於大和國,她父親為給朝廷效力而進京.她是跟隨父親來京城的。 父親和伊通相熟,成為伊通和籐子相識的機緣,他們互通書信,以和歌酬答。 在籐子父親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結為夫婦。 二人琴瑟和諧。 在月明之夜,伊通常為籐子吹笛子。 然而,在籐子成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籐子的父親一樣染上了流行病,不 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說道。 籐子夜夜以淚洗面。 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溫柔的話語和摟著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 想起伊通吹奏的笛聲。 再也見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擁抱了,再也聽不到那笛聲了——每 念及此,籐子淚如雨下,萬念俱灰。 最終.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見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的是智德法師。」 籐子哭著懇求智德:我無論如何也想見丈夫,請法師成全。 「很遺憾……」 智德只是搖頭。 「我沒有辦法讓死者回到這個世界。」 「那麼.法師知道誰夠能做到嗎?如果能夠滿足我的願望……」 籐子說.多少錢她都願意出。 父親和丈夫留下來的財產多少有一些。 她聲稱,甚至賣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 智德法師答應了。 「智德法師不知從哪裡給她找到了鼠牛法師。」 「原來如此。」 博雅點點頭。 論歲數,鼠牛法師是五十出頭的樣子。 他很快就收了錢,施了秘術。「不會馬上就出現。需要五至七天,有時要花個十天 才能現身。因為從那個世界到這個世界的路程很漫長。」 鼠牛法師說完就走了。 「今晚會來嗎?」 「明天會來嗎?」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來了第十天——是一個美麗的月夜。 在臥具中無法人眠的籐子的耳朵裡,聽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笛聲。再側耳傾聽,是 久違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聲越來越近。 籐子大喜,立即起來,等待著笛聲靠近。 笛聲更近了。 隨著笛聲接近,與歡喜有所不同的不安心情.逐漸從籐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會以什麼模樣返回呢?變成厲鬼、以鬼的模樣出現?或者,變成像空氣般沒 有實體的靈回來?見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麼樣呢? 但是,即便伊通已死,還是想見他。 可是,自己心裡很害怕。 雖然害怕,還是想見他。 籐子被這兩種心思折騰著的時候,笛聲來到了家門口,停住了。 「籐子呀,籐子……」 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 「請打開這扇門……」 千真萬確,正是心愛的伊通的聲音。 從板窗的縫隙向外張望,只見伊通全身沐浴著月光,站在那裡。 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之外,與生前並無二致。可她既愛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褲的帶子解開了,看到這一點,她體內升騰著依戀之情,但卻話不成聲。 是開門還是不開門?就在此時,伊通吟誦了一首和歌:翻越死出山心傷失故人和歌 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傷.是因為見不到我愛戀中的你 ……但是,籐子開不了門。 「因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變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這火灼燒啊。」 透過板窗的縫隙仔細打量,只見伊通身上各處都有煙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戀著我.不忍心看你這樣,就告了假,好不 容易才趕來,但若你覺得害怕.今晚我這就回去了……」 說完,伊通又吹著笛子離去。 連續三個晚上都是這種情況。 晴明說,每次籐子都開不了門。 「噢……」 一想到這種情況以後天天晚上都將持續.就連籐子也害怕了。 於是,籐子夫人又到智德處泣告。 我不見亡夫也可以了,請設法讓他不要來行嗎?「那叫做『還魂術』,豈是我這種 人處理得了的?」智德說。 「那.不能再請鼠牛先生來嗎?」 「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處。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來,恐怕也 得再花錢。」 籐子被冷落一邊。 「於是,她就來哭求我。」 「原來如此。」 「可是,還魂術並不是誰都能做的。在京城裡,除了我晴明,大概還有兩個人吧… …」 「你心裡有數了嗎?」 「算是有吧。」 「是誰?」 博雅發問時,晴明突然往簾外望望,說道:「好像已經來了。」 說著,晴明掀起簾子,向外眺望。 「沒錯,已經來了。」 「什麼來了?」 「從鼠牛先生那裡派來接我們的人。」 「接?」 「對。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來我們會去找他。」 「為什麼?」 「大概是智德法師跟他說的吧。」 「他說了『已經告訴晴明』這種話嗎?」 「管他呢!不外乎發生過如此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沒有報出姓名,像鼠牛法師這 等人物,自當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後。現在派人來接,正說明了這樣的情況。」 晴明邊說邊把簾子挑得高高,請對方看。 博雅往外窺探,見一隻老鼠漂浮在空中,盯著牛車這邊看。 這隻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鳥那樣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並不是蝙蝠,千真萬確是只小萱鼠 。有翼的萱鼠一邊輕輕扇翅膀,一邊在牛車前面飛翔。 五牛車停下。 下車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陽向西邊的山後傾斜,紅光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車前面有一所荒廢的房子,沐浴在紅紅的陽光之中。 荒廢的房子旁邊有一棵參天大楠樹。 晴明注視著破房子,他的前頭,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飛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攏翅膀。 「你的任務已經結束啦。」 晴明說著,合起左手掌,再次打開時,萱鼠已經無影無蹤。 「那是什麼?」博雅問。 「式神呀。」 晴明說完,邁步朝破房子走去。 「晴明,你要幹什麼?」 「去跟鼠牛法師寒暄。」 博雅跟在後面。 「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干支的第一和第二連起來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嗎 ?」 晴明說著,進了破房子的門。 晦暗的房間。 半間房子是泥地。 有一個爐灶。 靠裡面半間有木地板。 強烈的光線從窗戶射進來,另一邊的板壁上,彷彿懸掛著一塊紅布,形狀和窗戶一 樣。另有幾線陽光從板壁的空隙射進房來。 微微有一絲血腥味。 板間裡躺著一個法師打扮的男子。 右肘支在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著,身體的正面向著晴明和博雅。 頭髮亂糟糟,臉上長滿鬍子。 男子面前放著一個酒瓶,和一個有缺口的陶碗。 酒味瀰漫屋裡。 「晴明,你來啦。」 那男子照舊躺著說道。 論歲數,應該在五十有半的樣子。 「久違了,道滿大人……」 晴明說道,紅唇上略帶一絲笑意。 「什麼什麼?晴明,你剛才說什麼?」 「博雅,這一位是鼠牛法師——蘆屋道滿大人……」 「怎麼會——」 他是與晴明齊名、在京城裡廣為人知的陰陽師。 播磨國有賀茂家、安倍家系統之外的陰陽師集團,作為來自播磨國的陰陽師,蘆屋 道滿是最出名的。 自古以來,播磨國就是盛產陰陽師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過來喝一杯怎麼樣?」 道滿笑著找話。 「那種酒不合我的口味。」 說著,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從上方垂下兩條線,分別倒吊著一隻老鼠和一隻蝙蝠。 它們的嘴裡淌著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裡。 「晴明,那、那是……」「博雅,你也看見了吧?剛才在空中飛的老鼠嘛。那式神 是道滿大人在這裡如此這般炮製出來的。」 「有何貴幹,晴明?」 道滿對向著博雅說話的晴明說道。 「你做了罪過的事啊。」 「你是說我給那女人的丈夫施還魂術的事?」 「沒錯。」 「我只不過是滿足了她的願望而已……」 「你置之不理的話,那男人就會每天晚上上門找那女人,最終會把那女人逼瘋或者 逼死。」 「應該是這個結局吧。」 「死人和活人相見是不好的。」 「說得好聽,晴明。還魂術,你不是也幹過嗎?」 道滿欠起臃腫的身軀,盤腿而坐。 「道滿大人,你是為了錢而那樣做的嗎?」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說道。 「你說我是為錢而干的?」 道滿哈哈大笑。 「哎,晴明,你告訴他。做陰陽師達到你我的層次.那麼一點錢算什麼?智德那種 小人物姑且不論,錢是打動不了我們的。」 「什麼?!」 「我們要做的,是咒。」 「咒?!」 「為咒而動。」 「那、那就是說……」 博雅的話變得含含糊糊。 「是為了人心嗎?」博雅說道。 「呵,對咒還有些認識嘛。你說對了,我們是根據人的心願做事。明白嗎?即便是 還魂術,沒有人的強烈願望,我們也是無所作為的。正因為那個女人的強烈渴望,那男 人才到她那裡去的。誰阻止得了? 」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滿大人的話是真的……」 「晴明,對於人間的事,你就適可而止吧。我們介入人世間,只是即興而已。 是不是,晴明?你也是這樣看吧?「道滿又哈哈大笑起來。 「即興地猜猜匣子裡的東西,猜不中的也有。怎麼把有生之年過得有趣一些,僅此 而已吧。唉,近來甚至還覺得,連這一點也無所謂了。有趣也好,無聊也好,活夠時間 就得死。對了,晴明,這種問題,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嗎? 」 照射在壁板上的、紅色的夕陽,慢慢地褪去顏色。 「道滿大人,由別人來解開所施的還魂術很危險.一不小心,女方也會死掉。」 「你別管,晴明。看著那女人發瘋,不也有趣嗎?」 「不過,我最近覺得,看花開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 「行啊,你去看吧。」 「若是順其自然,任由花開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滿大人已經介入其中……」 「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嗎?」 道滿還是笑。 「不是。只想讓它自然地落下而已。」 「你的話挺有意思,晴明。」 道滿笑得露出了黃牙。 「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試吧。也好見識一下你怎麼解開我道滿的法術。」 「那麼,允許我自由行事.對吧?」 「噢,我不加指點,也不干涉。」 「請不要忘記這句話。」 「行。」 道滿答話時,陽光已經完全消失。 「因為事情很急,我這就告辭……」 晴明略低一低頭致意。 「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出門而去。 「行了嗎,晴明?」 「他對我說,對此事將不干涉。這就足夠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車。 暗下來的天幕開始出現繁星點點,在漸濃的暮色中.傳來道滿的笑聲。 「有意思。難得這麼有趣的事,晴明……」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六 抵達女子在西京極的家時,天已黑下來。 燈火之下,晴明和博雅與籐子相對而坐。 「請問——」 晴明向籐子問道。 「您是否給了鼠牛法師屬於伊通大人的東西?或者是伊通大人身體的某一部分?」 「我留著伊通大人的遺發,所以就把遺發……」 「給了頭髮?」 「對。」 「鼠牛法師沒有打算要你的頭髮嗎?」 「他是想要。」 「那,您給了嗎?」 「是的。」 「伊通大人的遺發還有嗎?」 「沒有了。全都交給鼠牛法師了。」 「是嗎……」 「會壞事嗎?」「不,不會。我們採取其他辦法。為此,需要你正式與伊通大人見 一面。」 「怎麼正式法呢?」 「打開門,把伊通大人接進來,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夠做到嗎?」 「好的,我想我能夠做到……」 籐子點點頭,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麼,我和他來做準備工作。」 「準備?」 「可以給我一些鹽,以及您的一些頭髮嗎?另外,這裡的燈火能否借給我一盞…… 」 七晴明走在手持燈火的博雅旁邊。 先邁左腳,接著右腳上前,左腳向右腳併攏。然後再先出右腳,再邁左腳,右腳向 左腳併攏。之後又再左腳先邁出——反覆地走著這樣的步法。 這是驅除惡靈和邪氣的方術。 邊走邊口中唸唸有詞。 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做的事,最初是將得自籐子的頭髮引火燒掉。然後將燒成的灰一點點撒在籐子 家周圍,現在正像是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細踩踏一番。 是在如水的月色之下。 終於,晴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闖進這結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緣分就斷了。」 「哦?」 「因為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採取過於粗暴的做法。這樣應該剛好吧。」 「啊?」 博雅完全摸不著頭腦。 「距伊通大人要來的醜刻還有段時間。在此之前,有事想要問我嗎.博雅?」 「問題多的是呢,晴明。」 「什麼事?」 「剛才談到了頭髮.那是怎麼回事?」 「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 「最省事的方法?」 「對。還魂術有好幾種方法。聽說鼠牛先生要了頭髮,我猜想道滿是用頭發來搞還 魂術吧。」 「……」 「道滿大人恐怕是將籐子和伊通大人的頭髮焚燒,用灰來作修法。」 「怎麼修法?」 「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遺體的墳墓上面,激下二人頭髮的灰,在那裡讀一二日泰 山府君的祭文之類的吧。還有其他種種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頭髮,我會將其切碎. 撒在墳墓上,由我取代道滿來向泰山府君祈求解開還魂之法即可。此時,若道滿要干擾 我,他只需相反地祈求不要解開還魂之法即可。」 「原來如此。」 「如果對方是不如道滿的人,事情總好辦,但這一回.應該是先施了還魂術的道滿 的咒更強。」 「那,你剛才在做什麼?」 「就是櫻花的花瓣啊,博雅。」 「花瓣?」 「是你教給我櫻花花瓣這回事啊。」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經你一說我才醒悟的。關鍵時刻,直接出示櫻花花瓣原 來的樣子就行……」 「道滿也說過吧?不僅是還魂之法,所有的咒,其實都是人心的願望……」 「在某種意義上,咒可能比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強。因為咒擁有比我、比你更強— —甚至於有能夠推動泰山府君的力量。」 「我還是不明白。」 「不用理它。你對於咒,其實可能比我懂得更深也說不定呢,博雅……」 「真的?」 「嗯。博雅,葉二帶來了嗎?」 「哦.在我懷裡。」 「伊通大人可能還會吹著笛子走來吧。他來到結界附近,可能會有所察覺而停下來 。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你就吹葉二.好嗎?」 葉二——據說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說的做。」 八燈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籐子身後等待著。 可能有一點點風,門扇不時發出很小的聲音。 「沒事嗎?」 籐子小聲問道,她仍舊端坐。 她的聲音之所以顯得沙啞,是因為太緊張而使嘴巴和喉嚨乾澀。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餘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設法辦妥。」 晴明說話柔聲細氣,與平時不同。 又沉默下來。三人靜聽風聲。 此時——「來啦,晴明……」 博雅低聲耳語道。 不久,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笛聲。開始聲音很小……但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開始吧——」 晴明點點頭,籐子站了起來。 彷彿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籐子一起來到板窗旁邊。 博雅緊隨其後。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聽著笛聲逐漸大起來。 博雅已握笛在手,調整好呼吸。 接近了。 晴明稍微啟開板窗。 從縫隙窺探,看得見屋外灑滿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牆,牆外有一個人影。 是個男子。 身穿生前的公卿禮服,戴著烏帽子(舊禮帽.現神官戴。)。 那男子吹著笛子走來。 在圍牆前,男子突然停下腳步。 「博雅!」 晴明一開口,博雅便將葉二貼在唇上,平靜地吹起來。 從博雅將唇貼在葉二上.一種無法言喻的聲音便悠悠地擴散到夜間的空氣中。 那聲音不但攝魂奪魄,甚至連身體彷彿也變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專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著他,他和著博雅。 不久——說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悅的笛聲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氣裡一樣消失了。 「籐子呀,籐子……」 說話聲從外面傳來。 彷彿蜘蛛絲從門口的縫隙潛入一樣,是低低的、若有若無的聲音。 「請打開門吧……」見晴明的眼神示意,籐子便用顫抖的手開了門。 門打開的瞬間,混雜著春野氣息的濃烈的泥土味撲面而來。 「終於肯開了啊……」伊通說道。 他的呼氣帶著腐臭,讓人想別過臉去。 他臉色蒼白。 身上的禮服到處冒煙。 月光如水,灑在伊通身上,泛著青光。 伊通對站在籐子身邊的晴明和博雅彷彿視而不見。 「既然你心裡那麼痛苦,我就回來待在你身邊吧。」 伊通的聲音溫柔體貼。 籐子熱淚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 籐子的聲音細若游絲。 「已經足夠了。已經可以了。對不起,還把你叫來了。 你可以放心了。「她哭著說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嗎?」 伊通聲音備極哀傷。 不!不!籐子搖晃著頭,彷彿說著一個「不」字。然後,她又像說一個「是」 字似的點點頭,說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著籐子,幾乎要哭出來。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說:「剛才是您……」 博雅的聲音哽咽在喉間,他只是點點頭。 「您吹得真好。」 說著,伊通的臉慢慢潰壞。 肌膚的顏色在變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頰骨和牙齒。 啊啊——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張大嘴巴,卻沒有聲音發出。 他就這樣潰敗下去了。 呈現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屍,且是在土裡已埋了半年的樣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緊握著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櫻花花瓣,飄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過了一會兒,變成了壓抑著聲音的慟哭。 不思量現誇說采已是從前之事。其時聖上居於東門院之京極殿。三月二十日前後, 乃櫻花滿開之時。上皇於寢殿日:南門櫻開極盛,其美無可言喻。此時南廂房內忽有詠 歌之聲傳出,歌曰:離枝尤香是櫻花…?? 上皇聞聲暗思:「誰人在此?」乃挑簾外望,因未見人,轉思:此何事體,說話者 何人?命眾人遍查未獲。報稱遠近均無人。上皇甚覺意外,競生出畏懼之心:莫非神明 所言? 關白殿(關白.日本輔佐天皇的大臣,位高權重。「殿」相當於敬稱。)來見.上 皇具言此事,關白殿奏日:「該處常有此事,不足為奇。」 《今昔物語集》第二十七卷《於京極殿有詠古歌音語第二十八》一首先,不妨想像 一下大唐這個國家。 這個王朝從七世紀初至十世紀初,延續近三百年。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歷史中,若論最具大唐風采的,或者說大唐最盛的時期,毫無 疑問是公元712年至756年的四十五年時間。 這就是一般稱之為盛唐的時期。 這是怎樣一個時期呢?此一時期,玄宗皇帝統治大唐,他與楊貴妃的悲劇性戀愛廣 為人知。以李白、杜甫為首的才華橫溢的詩人們,拋金撒玉般寫下千古詩篇,也正是在 此一時期。 這一時期的都城長安,不妨說是行將離枝墜落的。爛熟期的果實。 天寶二年(即公元743年)春天的一場盛宴,就彷彿象徵著這一點。 地點在長安的興慶宮。時值牡丹花盛開之際。在宴會氣氛最熱烈的時候,玄宗皇帝 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詩。 醉醺醺地來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橫溢之才由筆端瀉出,即席揮就一首詩:雲想 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當時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龜年 把這首即興詩當場演唱,楊貴妃在宮廷樂師的合奏下翩翩起舞。 有幸觀瞻的人之中,還有當時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呂。後來發生安祿山之亂時 ,以絹將楊貴妃絞首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場。 此時的長安,是一顆雖未離枝、甘香誘人卻離腐爛只差一步、果肉幾乎已溶化的果 實。興慶宮之宴不妨說是這般長安的一場歡宴。 那麼,本朝又是怎麼樣的呢?平安京的歷史中,是否有過與李白作詩、楊貴妃起舞 的大唐盛宴相當的宴會呢?有過。 村上天皇之時.在天德四年(即公元960年。)春天舉辦的宮內歌會就是這樣的一 場盛事。 什麼是歌會呢?所謂歌會,是皇宮裡舉辦的一種活動。是宮中的人分為左右兩方, 雙方分別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較哪一方優勝的宮廷賽會。 做法有多種多樣,不但注重競技性,娛樂、歡宴的色彩也很濃厚。 是一種管弦歡歌、觥籌交錯的活動。 從仁和元年(即公元885年。)至文治年間(即公元1185-1190年)的三百餘年, 廣為人知的歌會舉行了四百七十二次,類似的活動還有三十次。在合計超過五百次的同 類活動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舉辦的宮內歌會,無論其規模、格調、歷史意義,都 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沒有儀式,本質上純粹是玩樂。 但是,在平安京持續近四百年的歷史中,這一次是最為豪華、燦爛的宴會。 猶如在枝頭沉甸甸地開放著的艷麗的大朵牡丹花……如同李白作詩、楊貴妃起舞的 興慶宮之宴象徵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樣,天德四年的宮內歌會,也可以視為象徵日本古 代王朝文化的一個事件吧。 具體是怎麼一回事呢?首先,主持這個活動的,是當時的天皇——村上天皇。 時間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陽曆的四月二十八日。 地點是宮內清涼殿。 最先的契機,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舉行的詩會。分為左右方的男子, 分別預備了詩文,比拚哪一方的詩、哪一方的文章更為優勝。 這個活動刺激了宮內的女官們.於是她們說:「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該比和歌。」 「總是只有男人們玩得盡興.我們也搞活動吧。」 「那我們女子就來賽和歌吧。」 可以想像,女官們中間進行了這樣的對話吧。 村上天皇將這個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結合起來.興之所至,組織了這場活動。 在歷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歡搞這種活動。他自己也吟詠和歌,在樂器方面, 箏、笙、橫笛、篳篥等均極精通。他是這些音樂的秘曲傳承者。記載天皇逸事的書與管 弦有關的,以《江談抄》、《禁秘抄》為首,還有《古事談》、《文機談》、《教訓抄 》等,可謂不勝枚舉。 就是這樣一位朝廷的最高權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裡搞一次空前的風 流雅事。 村上天皇在當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確定了左右方的「方人」。 所謂「方人」,在這裡,是指作為歌會主體的女官們。 方人不作和歌。 而是委託和歌作者創作作品,然後在歌會時將這些作品交給講師朗誦。女官們自己 則在旁助戰,為己方吶喊助威,喝彩取樂。 這次的方人是宮內的女官們。以更衣為首,典侍、掌侍、內侍、命婦、女藏人等女 官分列左右。每組十四名——一共選出二十八人。 這項旨意傳達給左右方的頭領更衣時,是在三月二日。 決定和歌題目、頒給每位參賽女宮,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們根據自己得到的題目去安排創作和歌.競賽當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預先準備 的和歌一較高下。 順帶提及,這是二十回合決勝負的比賽。事先便須定下各題所詠和歌之數。根據題 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兩首,作三首、五首的情況也有。按對決的順序,各個題 目與所要求的和歌數目,具體如下:霞,一首。 鶯,二首。 柳,一首。 櫻,三首。 迎春花,一首。 籐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布谷鳥,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戀情,五首。 有關春的和歌十首,有關夏的和歌五首,有關戀情的和歌五首——總共二十首。 以左右方各預備二十首和歌來參賽計算,總共要創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們肯定興高采烈地討論各題目請哪位作者來負責創作吧。 「請我吧……」 「我做的戀情詩可謂驚天動地啦!」 ——和歌作者們向女官們推銷自己。 「什麼地方有高手呢?」 女官們和有關的人都會四處向熟人打聽。 且不說過程了,最終選出了如下的歌人:左方為——朝忠卿(六首)。 橘好古(一首)。 少式命婦(一首)。 源順(二首)。 阪上望城(二首)。 大中臣能宣(三首)。 王生忠見(四首)。、本院侍從(一首)。 右方為——中務(五首)。 籐原元真(三首)。 籐原博古(一首)。 平兼盛(十一首)。 左方為八名,右方為四名。 其中,朝忠、順、元真、能宣、忠見、兼盛、中務等七人屬於三十六歌仙。 歌人數目之所以少於賽歌之數,且左右方歌人人數不一,是由於並非一人限一首作 品,而是允許一人作多首和歌的緣故。 歌會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現場才知道歌題,即興作歌,而是允許根據題目事前做 好。 左方的方人領隊,是宰相更衣源計子。 右方的方人領隊,是按察更衣籐原正妃。 裁判由左方的上達部、左大臣籐原實賴擔任。 本應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來擔任雖然有失公平.但作為僅次於天皇的掌權者,由 他來做裁判,也是個合適的人選吧。 然後,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誦者,即講師。 左方的講師是源延光。 右方的講師則是源博雅。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們也分為左右方,其他「念人」 也在這天選定。 所謂「念人」,不像方人那樣要為本方爭勝.而是為雙方歡呼喝彩的人。 這是一場集當時平安京傑出人才於一堂的活動,參加者有貴族、文化人、音樂人、 藝術家等。 於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時——這樣的一場歌會開始了。 二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內,面對著庭院,盤腿坐在蒲團之上,將斟滿酒的琉璃杯端 到嘴邊。 酒是來自異國的酒。 用葡萄釀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寬鬆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條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著琉璃杯,斟滿異國的酒。 正是春去夏來之際。 時間已是夜晚。 晴明和博雅之間放著一盞燈,火焰的周圍飛舞著一兩隻小蟲子。 庭院裡芳草萋萋。 後來居上的夏草,長得比鵝腸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沒在夏草中,無法分 辨。 與其說是庭院,其實更像一塊野地。 草木在晴明的庭院裡自由生長。青草和綠葉的氣味,飄蕩在夜色裡。 博雅一邊深深地呼吸著混雜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氣.一邊喝著酒。 庭院的深處有櫻花開著。 是八重櫻。 葉問密密麻麻地開滿淺桃紅色的花朵,把枝條都壓墜下。 除此之外,對面有開著花的迎春花,遠處纏繞著老松樹的紫籐也垂下好幾串花朵。 八重櫻、迎春花、紫籐本是夜間開放的,所以它們的顏色和形狀無法看得太分明。 但是,花朵和葉子的氣味,比眼前所見予人更為深刻的印象。 「哎,晴明……」 博雅望著夜幕下的庭院開口道。 「什麼事?」 晴明應道,他的紅唇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並不是只有眼見之物才存在啊。」 「你指的是什麼?」 「比如說,紫籐就是。」 「紫籐?」 「雖然看不見它開在院子裡的什麼地方,但卻飄來令人心醉的香氣。」 「嗯。」 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你和我也是一樣嘛,晴明……」 「哦?」「今天見面之前,我們處在不同的地方,對吧?雖然待在彼此看不見對方 的地方,但一見面,我們就又在這裡喝上了。就算見不著對方,我們都確實存在著,對 吧? 」 「嗯。」 「就說紫籐,它的香味也是一樣。雖然眼睛沒有看見,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 「你想說什麼,博雅?」 「就是說嘛,晴明,我覺得,所謂生命,也不過如此吧。」 「生命?」 「對呀。例如,院子裡長著草,對吧?」 「嗯。」 「但是,就以野萱草而言,我們看見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什麼意思?」 「我們看見的,只是它的顏色、它的形狀而已。不是看見野萱草的生命。」 「噢。」 「我和你也是一樣。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樣,看著一個我所熟悉的、叫做晴明的男 子的臉而已,我並沒有看見叫做晴明的那個生命本身。你也同樣,所看見的只是一個叫 博雅的男子的模樣和色彩。也不是看見我的生命本身。」 「沒錯。」 「明白嗎?」 「然後呢?」 「『然後』是什麼意思?」 「接下來你得說『因此就怎麼樣怎麼樣』吧,博雅?」 「沒怎麼樣,就是這樣而已。我只想說,儘管眼睛看不見,生命還是存在。」 「博雅。你剛才說的話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陰陽師或者僧人,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也 是極少數。」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明白嗎,博雅?你所說的,關係到咒的根本問題。」 「還是咒?」 博雅皺起眉頭。 「是咒。」 「等一等,晴明,我剛剛好不容易明白點,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 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會無影無蹤了。」 「不用擔心,博雅,我會用你明白的方式說……」 「真的?」 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 「嗯。」 「好吧,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晴明,我會用心去聽,拜託你說得盡量簡短。」 「應該的。那就從宇宙說起吧……」 「什麼是宇宙?」 宇,即天地、左右、前後——也就是說,是空間。 宙.即過去、現在、未來——也就是說,是時間。 將之合而為一,作為認識世界的詞彙,此時已為中華文明所擁有。 「人為了理解存在於天地間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啊?!」 「也就是說,人是運用咒的手段,來理解這個宇宙的事物。」 「什、什麼?」 「換個說法也行:宇宙是由於人看見它才存在的。」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睛明。你不是說要說得讓我能懂嗎?」 「那就來談談石頭吧。」 「哦,談石頭吧。」 「是石頭。」 「石頭怎麼了?」 「例如,有個地方有一塊石頭。」 「噢,有一塊石頭。」 「它還沒有取『石頭』的名字。也就是說,它還只是一塊又硬又圓、沒有名字的東 西。」 「但是,石頭不就是石頭嗎?」 「不.那東西還沒有成為『石頭』。」 「什麼?!」 「人看見了它,給它取名為『石頭』——也就是說,給它下了『石頭』這個咒,石 頭這東西才在這個宇宙裡出現。」 「不明白。比如說,不管有沒有人給它取名,它從前就在那裡.以後也在那裡吧? 」 「對。」 「既然如此,那東西是否在那裡,與咒之間,就沒有關係了嘛。」 「然而.如果不是『那東西』,而是『石頭』,就不能說沒有關係了。」 「不明白。」 「那麼.那塊石頭到底是什麼?」 「什麼?!」 「石頭首先就是石頭。」 「噢。」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噢。」 「那時石頭就成了武器。」 「你想說什麼?」 「它雖然只是塊石頭,但通過一個人拿它去打另一個人的行為.那塊石頭就被下了 『武器』的咒。以前也舉過這個石頭的例子。你怎麼看? 這樣的話,明白了嗎?」 「明、明白……」 博雅勉強點點頭。 「跟那個例子一樣的道理。」 「什麼道理一樣?」 「就是說,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塊又圓又硬的東西,僅僅就是那個東西而已,它 什麼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見了,被加上了『石頭』的名字。也就是說,有人給它下 了『石頭』的咒,這世界上才出現了石頭這種存在——這樣說是可以的吧? 」 「不可以。」 「什麼東西不可以?」 「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沒打算蒙你。」 「不,你有這個打算。」 「好吧,那就來談談和歌也是一種咒吧。」 「和歌?」 「對。心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於是把它寫成和歌,抓 來捆綁在語言上,終於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麼?」 「就是原來我們在喜愛著誰那種感覺。有時候,人們必須在這種感覺上加上」 和歌「這種咒,使之成為語言時.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所謂咒,是語言嗎?」 「噢,算是吧。很接近。」 「接近?」 「雖然很接近,但語言本身並不是咒。」 「那又是為什麼?」 「因為語言只是承載咒的容器。」 「什麼?!」 「所謂咒,暫且先以神來比喻吧。咒,是奉獻給神的供品。所謂語言,就是承載這 份供品的容器。」 「我不明白,晴明。」 「有了悲傷這個詞彙,人們才能將心中那樣一種感情.裝載在這個叫做悲傷的詞彙 之中。悲傷這個詞彙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載了心中的那樣一種感情,這個世界才產生 了稱為『悲傷』的咒。咒並不能單獨存在於這個世上。語言也好,行為也好,儀式也好 ,音樂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這些容器所裝載,這個世界才產生了咒。」 「噢……」 「比方說吧,心愛的人啊,我見不到你,每天都很傷心——這樣說的時候,你能從 傷心那個詞彙中,僅取出傷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給人看嗎? 」 「……」 「或者相反,不用語言、不用繪畫、不呼吸、不喘粗氣、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 傷心』這東西傳達給別人嗎?」 「……」 「語言與咒,就是那麼一種關係。」 「……」 「也就是說,這和生命本身不能夠從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給他人是同樣的。」 「……」 「生命這東西,只有存在於你我呀、那邊的花草呀、蟲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 見,才能呈現在這個宇宙之中。沒有這樣的容器,顯出『生命』本身、讓別人感覺到你 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晴明微笑著說道。 博雅顯得憤憤不平。 「你看,還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子嗎?」 「什麼那樣子?」 「你一談咒,不出我所料,我就變得糊里糊塗的了。」 「不.你很明白的。」 「但是,我剛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經不知所蹤了。」 「對不起。」 「不必道歉。」 「但是,博雅呀,我剛才吃了一驚呢。你不依賴複雜的理論、思考,就直截了當地 抓住了事物的本來面目.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是極少有的啊。」 「你這是誇我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哼哼……「放心了。」 博雅盯著晴明的臉看,然後喃喃道:「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不過我覺得你像是真的 在誇我。」 「與其聽陰陽師的無聊戲言,不如聽你的笛子,心情更為舒暢吧……」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這樣子,到了這個時節,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哪件事?」 「就是前年舉辦歌會的事。」 「對呀,那場歌會也是這個時節的事。」 「三月三十日——那時候,也是櫻花盛開、紫籐和迎春花也開了……」 「說來,就是玄象被盜的那年啊。」 「那時候,為了取回被異國之鬼竊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還去了羅城門嗎。」 「對。」 「剛才你談到和歌什麼的,所以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見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吟誦『戀情未露』的忠見大人嗎?」 「你剛才說的事,讓我聯想到忠見大人。真叫人無可奈何啊。」 「我剛才說的事?」 「你不是說,和歌是咒嗎?」 「是那個啊……」 「歌會進行的時候,我也夠狼狽的……」 呵、呵、呵……晴明見博雅撓頭,拚命抑制住笑聲。 「博雅,你當時把和歌念壞了吧。」 「請你別提那事。」 「是你先提的呀。」 「我怎麼就非提這事不可呢!」 「這可別問我,博雅……」 博雅揚起頭,望向昏暗的庭院深處,彷彿想起了仟麼事。 「那個星光燦爛的晚上,我覺得已是夢中發生的遙遠的事情了。」 「所謂宴會,過後再看的話,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覺得好像是發生在遙遠的從前的 事。」 「嗯。」 博雅直率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般嘟噥道:「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啊.晴明。」 三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宮內歌會開始於申時——下午四點左右。 地點在清涼殿。 自當日的清晨起,藏入所的雜役來到這裡,忙著佈置會場。 清涼殿的西廂的七個房間一律掛新簾子,中央是聖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側放 置屏風,有一張放東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們的坐位,在連接清涼殿和後涼殿的渡殿,設置了以左大臣籐原實 賴和大納言源高明為首的、左右上達部的公卿們的席位。 正式記錄中表明.聖上出現並於御椅就坐,是在申時。 《御記》有記錄。 首先是左右兩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謂盆景,是模擬水灣沙洲的盆景。 盆景有兩種,分別是書案型盆景和籤筒型盆景。一是放置未朗誦和歌的盆景,另一 個是放置已朗誦完畢的和歌的盆景。 因為左右兩方各預備了書案型盆景和籤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個盆景。 放在天皇面前的,是書案型盆景,雙方將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 簽簡型盆景放已讀過的和歌,在此次天德四年的歌會中.籤筒型盆景放在兩方各自 的旁邊。 還有一點需特別指出,歌會時,左右兩方的衣飾顏色是分開的。 左方著紅,右方著綠。 甚至連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別。 關於這一天的歌會,許多人或作了記錄,或寫在日記中。 左大臣寫了歌會的裁判記錄。 天皇命人寫下了正式記錄《御記》。 藏人私人撰寫了天皇實錄《殿上日記》。 另有數種以假名撰寫的《假名日記》。 其實應該還有更多關於這次歌會的私人日記。記載之多正好反映了人們對這次活動 所傾注的熱情。 各人根據自己所見所聞寫下的記錄,多少各有差異,有時.某人接觸之事,是其他 人完全沒有接觸的,所以有關這一天的諸多日記,共同反映了這一天的歌會。 一位假名日記的作者,這樣記述了當日的盛況:左方,典侍著紅色櫻襲唐表,配紗 羅的褶裳.命婦和藏人著紅色櫻襲,配上淡下濃之紫裳。焚香為崑崙方。右方,著青衣 ,配相同之紫裾。焚香為侍從。 日晴則歌會遲。左方既遲,右方先進盆景。盆景以沉木為山,以鏡為水,浮以沉木 之舟。銀製河龜二.龜甲內夾色紙,上書和歌。花足以沉木製,金色。淺香木為座。覆 以柳及鳥形之刺繡。墊淺縹綺……高貴華麗的情景彷彿歷歷在目。 左方的典侍著紅色櫻襲唐衣,配紗羅的褶裳;命婦和藏人著紅色櫻襲唐衣,配上淡 下濃的紫裳。而右方則一身青綠。 左方的盆景台,是淺香材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載,不是用單一材料做成。 與左方重視材質木紋及顏色相對,右方著重強調香木的珍貴。而且,材質的色調,右方 以青色為主。 左方盆景的遮蓋,花紋與底托相同,是蘇木紅的濃淡混合的花紋綾,繡有紫籐枝和 五首草書的和歌。 右方的遮蓋用與底托相同系統的青裾濃花紋綾,繡柳枝,也遵守花紋與色調的統一 和對比。紫籐對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與本次歌會題目相關的刺繡,可謂用心良苦。 這些盆景的底墊,左方為紫綺,右方為淺縹綺,這裡也維持了左紅右綠的色調。 左右方的盆景以埋石為山,以鏡為水,這點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著銀鶴 ,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銀龜,旨趣各不相同。 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銀鶴嘴銜迎春花枝條,花朵以黃金打造;與之相對,右 方的銀龜夾著色紙,上書和歌。 左右方都依據題意,將詠花的和歌夾在盆景的花木中,詠鳥的和歌銜於鳥嘴,詠戀 情的和歌置於漁舟篝火。 金、銀、紫檀,用當時最昂貴的材料,極工藝之精妙,再加靈動的巧思,製作了這 樣的盆景。 就這樣,日暮時分,點起篝火,享用著美酒佳餚,開始了歌會盛事。 歌會最高潮時,發生了兩件事。 其中之一與源博雅有關。 博雅是右方的講師——也就是說,他被右方選為朗誦和歌的人。 這時候,博雅居然弄錯了要朗誦的和歌。 以鶯為題的和歌要朗誦兩首,但博雅跳過了一首,朗誦了下一個題目的和歌,是詠 柳的。 和歌競賽規定不允許重來。 「失序者為負。」 因為擔心次序弄亂,讀錯的、漏讀的,兩者均視為負。 殿上日記有載:白玉缺,仍可磨。誇日之謂也。 《詩經》上有這樣的話: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說話有錯誤,就無可 挽回了。這話就像是說今天發生的事啊——博雅這樣評價道。 博雅此時一定相當狼狽,直冒冷汗吧。 另一件事,發生在歌會最後對決之時。 左方壬生忠見的和歌,與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實力相當。 連擔任裁判的籐原實賴也難分優劣。 忠見所作的左方和歌為: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為: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題目是《戀情》。 這是最後第二十首的較量。 籐原實賴抱著胳膊沉吟之時,左方的朗誦者源延光又大聲念起來:「戀情未露人已 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於是.右方的朗誦者源博雅以蓋過源延光的音量吟誦己方作品:「深情隱現眉宇間 ,他人已知我相思……」 但是,無論怎麼使勁,依然難分高下。 實賴為難之下,上奏天皇。 「兩方所作和歌均極優秀,實非臣能斷言一方為勝、一方為負。」 但是,聖上畢竟是聖上,不會說「那你就判雙方平手」 這樣的話。 「實賴呀,我明白你的意思。雙方的作品都很好。不過。即便這樣你也要分出勝負 啊……」 「俱為佳作,仍須裁定。」聖上說,你還是作個決定吧。 擔任裁判的左大臣實賴被難住了,無奈之下,打算把裁決的職責讓給右方的大納言 源高明。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源高明大納言一直彎著腰.臉上堆著慇勤的微笑.就是不吭聲。 這期間,左右兩方的人此起彼伏高聲朗誦著本方的作品。 實賴一直在窺探聖上屬意於哪一方,但卻一無所獲。 一想到萬一自己的選擇與聖上的意願相左。他就無法拿主意了。 但是,此時聖上正小聲嘀咕著什麼。實賴豎起耳朵偷聽,天皇似乎是在念叨著和歌 。 「悄吟著右方的和歌。」 實賴自己記的裁判記錄上寫著。 聖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隱現」句。 源高明也聽見了。 「天意在右啊。」 高明向實賴悄語道:似乎聖上喜歡右方的和歌。 於是,實賴終於下了決心,判右方獲勝。 結局是——左方十二首獲勝。 右方三首獲勝。 平分秋色的五首。 即便沒有源博雅讀錯兩首次序因而判負,左方仍獲大勝。 比賽結束,盛大的宴會開始了。 美酒佳餚,歡歌笑語,能夠擺弄樂器的人都一顯身手。 某假名日記的作者寫道:夜深,勝負已定,乘興玩樂。眾人歡聚一堂,管弦之聲不 絕。 左方.左大臣彈箏,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輔吹笛。之後實利朝臣 唱歌。琵琶伴奏。 右方.源大納言彈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篳篥,之後繁平 彈箏,公正唱歌c笛子伴奏。 博雅此時還彈了和琴。 博雅的音樂才華出類拔萃,因為他作過《長慶子》的曲子,頗得女官們的好評。 沒有不散的筵席。 《殿上日記》這樣記述宴終的情景:東方既白.儀式結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宴會持續到黎明時分,天皇已回深宮。不久,大臣以下.眾人載歌載舞地離開了。 就這樣,一場名留青史的歌會就結束了。 不想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因為這一件事,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會.就更為深刻地銘記在歷史上了。 左方進行最後一個回合的賽事的作者,與右方的平兼盛一爭高下的壬生忠見死了。 忠見的「戀情未露」和歌,與兼盛的「深情隱現」和歌比拚勝負,失利之下遺憾萬 分,鬱鬱不解,轉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見變成了鬼,夜夜出沒於宮內。 四「所以說呀.晴明……」 博雅邊飲酒邊說:「一到這個時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會和忠見大人。」 雖已時隔兩年,但似乎博雅仍未能與過去的歲月拉開適當的距離。 只有些微的風。 夜色中,庭院的雜草開始輕輕搖曳。 博雅貪婪地呼吸著充滿植物芬芳的大氣,淺斟慢飲。 「竟然還有那樣的鬼啊……」博雅歎息。 「鬼?」 「忠見大人的事嘛。」 「忠見大人嘛……」 「聖上知道忠見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麼時候?也許是一年之後吧……」 「他那種地位的人,對那些無聊事——像宮內鬧鬼那樣的事,在乎得很吧?」 「『他』是誰?」 「聖上啊。」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說過,別管聖上叫『他』嗎『」 「是嗎?」 晴明無所謂地微笑著。 最先因為壬生忠見的鬼魂而鬧事的,是那些工匠。 五源博雅為壬生忠見鬼魂之事拜訪晴明,是在應和元年春天。 也就是距天德四年那場宮內歌會約一年之後。 像往常一樣,博雅和晴明在向著庭院的外廊內相對而坐。 距八重櫻開放之期尚早。 而庭院深處的山櫻已是花團錦簇,花壓枝低。 淡桃紅色的花瓣,無風之時也一片片悄然墜落。 一片飄落,尚未著地之時,男一片已離枝。 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訪。博雅不帶隨從,獨自步行過來——他雖為朝臣,偶爾也 有這樣率性的舉動。 時值上午。正是院裡雜草葉尖凝著露珠,還沒有幹掉的時候。 「不礙事吧?」 博雅同晴明。 「中午有一個客人來,在此之前有時間。」 晴明望望博雅,後背往柱子上一靠,接著說:「有事的話,說來聽聽。」 「忠見大人的怨靈出現在宮內,想必你已知道?」 「就是壬生忠見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嗎?」 博雅點點頭:「沒錯。」 壬生忠見是壬生忠岑的兒子,後者作為《古今和歌集》的編者之一聞名遐邇,他作 為歌人,死後被列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歷三年——從天德四年的歌會算起,七年前舉辦歌會時,忠見也為多個題目創作 了和歌,兩次歌會之間的時期內.他還好幾次在其他歌會上推出作品。 稱之為歌會專家有點難聽.但這樣的歌會人才,相應的名氣也不小吧。 他年約三十出頭,是個小官,任攝津的大目,屬於地方職位。以官階而言,是從八 位上。 他沒有錢,上京參加歌會時,住在朱雀門的曲殿。所謂曲殿,是大門警衛睡覺的地 方,說白了,就是門衛的值班室。 他以暫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棲身在那裡。 這一點。正好說明壬生忠見在京城裡連個把熟人也沒有,沒有人照應一下他的落腳 點。 金錢方面肯定也相當困窘。 他一定是在攝津聽說了歌會的事,饑一頓飽一頓地趕到京城,推銷自己的和歌。 對於像忠見這樣的低級官員,歌會正是難得的機會,讓他們獲得公卿大臣們的認可 ,爭取額外的收穫。 壬生忠見的怨靈出現在宮內,是去年春天宮內舉辦歌會活動結束後不久的事。 忠見自歌會結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 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嚥,日見消瘦、衰弱。 如果硬把食物塞進他的嘴裡,就會嘔吐。 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點稀粥,還是馬上就吐出來。只有兩眼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人 們紛傳.原因在於他的「戀情未露」和歌負於兼盛的「深情隱現」和歌,使他心氣難平 而致病。 兼盛和忠見年齡相差無幾,都是三十歲出頭。 兼盛特地去探視此時的忠見。 忠見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樣。 兼盛到訪時,忠見正躺倒在鋪稻草的地板上。 「戀情、未露……」 他緩慢地欠起身,小聲吟誦著自己的和歌:「……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忠見的臉向著兼盛的方向,眼睛卻沒有看兼盛。 看樣子他沒有換過衣物,也沒有洗過澡,身上散發出動物般的臭味。 「他簡直是要變成鬼了。」 據說兼盛從忠見處回來後,這樣說道。 歌會後過了半個月,忠見死了。 說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樣子。抱起他的遺體時,身子的重量還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不久,忠見的怨靈變成了鬼,出現在宮內。 夜半三更之時,忠見之鬼便出現在舉辦歌會的清涼殿附近。 「戀情未露……」 他用沙啞、淒楚的聲音吟詠著自己的和歌。 邊吟邊走過仙華門,穿過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忠見的鬼沒有幹什麼壞事。他出現、吟詩、輕飄飄地走過,然後消失。 僅此而已。 看見過的人不多。 值夜的人偶爾看見罷了。 害怕是害怕,但因為出現也不多,甚至某種程度上,這件事被當成了玩笑。 「忠見今晚有何貴幹呀?」 「是在苦吟新作吧。」 在知情人中間,對忠見一事有默契:只要不傳到天皇耳邊就行。 「結果,聖上最終還是知道了。」博雅說道。 「好像的確是這樣。」 晴明右手托腮,點點頭。 「怎麼,你也知道了?」 「是因為工匠們看見了,對吧?」 「沒錯……」 博雅點點頭。 誰都知道,此時清涼殿來了很多工匠,在那裡幹活兒。 因為打雷起火,燒著了清涼殿。這是去年秋天的事。 修復工作從去年起就一直從早到晚地在宮內進行著。 「可是.聖上急於把它修好……」 約十天前起,好幾個工匠深夜仍未離去,要把能趕出來的功夫都用來趕工。 現場燃著篝火,有時要趕工到深夜。 那一次——據說在六天前的晚上,偶爾留下來的三名工匠看見了忠見。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聲音。 開始以為是幻聽所致,再側耳傾聽,的確是人的聲音。 一個男子用沙啞的聲音吟誦著:「戀情……」 隨之.從僅修好一半的清涼殿陰暗處,出現了一個身上發著慘白磷光的人影。 人影吟著和歌,緩緩地從黑暗中輕盈地走過來。 人影好像完全沒有察覺三名工匠在場一樣,通過了那個地方。 「……未露人已知……」 人影邊吟邊轉向左邊。 「本欲獨自暗相思……」 折向紫宸殿方向後,消失了。 身後只留下沉沉的黑夜。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個晚上。 壬生忠見的怨靈變成鬼出現,夜夜吟誦著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這 個說法傳到了天皇耳朵裡。 「然後呢?」晴明問道。 「聖上對此大為緊張呢。他下令讓……」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讓我去?」 「對。」 「我嘛.也見過忠見的怨靈幾次,但他是無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內的。 讓他留著,現在這樣子,在某種情況下還是有用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因為整個宮內的氣脈,包括忠見在內,都很平穩。如果驅逐了無害的 東西,以致破壞了穩定,反而有可能發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體呢。 」 「晴明,既然你這麼說,此話應不假。可是問題是聖上並不是那麼想的……」 「他……」 「喂喂,不是說過不要那樣稱呼了嗎?」 「讓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裡去,在他耳邊小聲叮囑:別管忠見,就讓他那樣好啦— —好嗎?」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正當博雅說話之時,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從對面婀娜地走過來。 她來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頭行禮說:「您約的客人到了。」 「帶他過來。」 晴明說完,那女子又低頭行禮.循來路離去。 「那麼,我且退下吧……」 博雅想站起來。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裡好了。因為這位來客所要求的事,與你剛才說的情況不 無關係。」 「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客人是壬生忠見的父親,壬生忠岑大人。」 六壬生忠岑穿著陳舊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樣子。兩鬢雪白。看上去像一隻猿猴。 晴明介紹了博雅之後,忠岑小聲說:「您是歌會時右方的講師吧。」 王生忠岑曾做過泉大將籐原定國的隨從.為是貞親王歌會、寬平御時後宮歌會、亭 子院歌會等創作過和歌。他作為歌人的實力獲得認可,被任命為《古今和歌集》的編選 者之一。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