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令人歎為觀止的景象。 「呵……」 道滿發出驚歎聲。 「真是太美了……」 博雅邊吹笛邊觀看著這一切。 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翼翅在月光下完全伸展開後,蝴蝶翩然飛舞在夜色之中。 「真漂亮……」 露子說話了。 「這可不能據為己有啊。」 道滿嘟囔著。 「露子姑娘……」 晴明對露子微笑道:「道滿大人把它送給你啦。」 「給我?」 「對。」 點頭首肯的是道滿。 「沒辦法呀。對吧,晴明?」 說著,道滿又自嘲似的嘿嘿笑起來。 有著一對發出朦朧磷光的巨翼的蝴蝶,在月光下優雅地飛舞著。 博雅仍舊吹著笛子。 呼喚聲一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櫻樹。 如果成人站在樹下,伸開雙臂環抱樹幹,少說也得三四個人手牽手才行。 籐原伊成坐在這棵櫻樹下,彈著琵琶。 此刻是夜晚。 盛開的櫻花在伊成頭頂簇擁如傘。 明月高懸。月色如水,映照著巨大的櫻樹。 周圍別無其他櫻樹。在松樹、楓樹的圍繞中,惟獨這棵櫻樹伸出粗大的、開滿櫻花 的樹枝,顯示出惟我獨尊的氣勢。 櫻樹伸得老遠的橫枝密簇簇開滿了花,花瓣的重量壓得枝丫低垂。 沒有風。 雖然沒有風,但花瓣依然紛紛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彷彿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頭、頭頂和袖口。 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彈奏著琵琶。 持撥子的手一動,「琤」的一聲,琵琶琴弦發出動人的音響。 琤琤——琵琶聲與月色融匯在一起。 琴聲在櫻花瓣中繚繞,在大氣中飛昇。 每當琴弦的震顫觸撫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離枝落下。 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是花瓣在迎合著琵琶聲,還是琵琶聲在迎合 著花瓣? 琤琤瑽瑽的琵琶聲與翩翩飛舞的花瓣已經渾不可分。 不久,琵琶聲停止了。 琵琶聲一中斷,情景就和之前一樣,只有櫻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飄落。 伊成閉著眼,彷彿還在追尋消散在周圍空間裡的琴弦的顫動,也像是在傾聽殘留在 身體內的琵琶餘音。 不,對於伊成而言,也許這軀體也好,包裹著自己的肉身的大氣也好,已成為與琵 琶聲共振之物,無從區別了。 這時——「呵,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像是不勝 感慨,又像是唏噓歎息。 伊成睜開閉著的雙眼。 四下裡不見有人影。 明明聽見了人的說話聲——怎麼會沒有人? 惟有櫻花的花瓣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 難道是幻覺嗎?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實在是難得一聞的琵琶音色啊。」 又傳來了說話聲。 「昨天也來過吧。」 那聲音說道。 但是,聲音的主人依然不見身影。 「琵琶技藝競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請教尊姓大名了。」 那聲音又響起……伊成默不作聲,那聲音又來相詢:「敢問尊姓大名?」 被這麼一追問,伊成不禁脫口而出:「我是籐原伊成。」 「是伊成大人嗎?」 「正是。」。「那麼,伊成大人……」 「噢?」 「我就先告辭啦。」 「告辭?」 「我要告辭了,改天我會去找您。」 伊成一時語塞,那聲音又道:「告辭啦,伊成大人。我會去找你,可以嗎?」 「哦,嗯。」 伊成不由應聲道。 二庭院裡的櫻花正當盛開之時。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內,與源博雅飲著酒。 周圍只有一盞燈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著一條廊柱子,秀氣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紅唇前。 呷酒的雙唇總是浮現一絲笑意。是那種若有若無的笑——彷彿菩薩像呈現的那種。 彷彿櫻花瓣那種隱隱約約的淡紅色——是那種輕微的笑。 穿著櫻襲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間,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隨即端起酒瓶,為 之斟滿。 今天晚上,是博雅攜酒來訪晴明。 博雅已有好一會兒喝酒賞櫻,賞櫻歎息了。 「怎麼啦,博雅?」晴明問。 「嗯,是與櫻花有關的事情呀,晴明……」 博雅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條地板上,望著庭院裡的櫻花。 庭院裡,有棵古老的櫻樹。 月光下,可以看見櫻花瓣靜悄悄地落下。 「櫻花怎麼啦?」 「就是說。那個……」 博雅支支吾吾。 「那個什麼?」 「就是說,當我看著櫻花的時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 「人的生命嗎?」 「就像花瓣離枝一樣,人的生命也會像風一樣,離開人的身體……」 「……」 「即便沒有風,花瓣也會離枝而去……」 「……」 「人的生命,也不會永遠停留在這軀體……」 「唔。」 「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終將是零落的櫻花。」 「……」 「但是,正因為是終將凋落的櫻花,人才會眷戀這世間吧。正因為瞭解生命短暫, 人才會珍視他人,才會寄情於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樂吧。」 博雅端起身著櫻襲的女子為之斟滿的酒杯,直視著晴明說:「晴明啊,我能夠與你 相識相知,實在是三生有幸。」 博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博雅雙頰微紅。 「蜜夜……」 晴明避開博雅直視的目光,對穿著櫻襲的女子說道:「博雅的杯子空了。」 名蜜夜的女子會意,又為博雅的酒杯斟滿。 「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說。 「逃避?」 「是因為你先問我怎麼了,我才正經回答你的。可你現在卻想轉移話題。」 「嘿,也談不上逃避什麼的。」 「看吧,你就是那樣。」 「又有什麼事?」 「你剛才笑了。」 「笑就等於逃避?」 「不是嗎?」 「你看,你還是用那樣的眼神來看我。」 「眼神?」「博雅呀,不能用那樣直通通的目光來看人嘛。」 「這樣的眼神讓人家不自在?」 「是不自在。」 晴明實話實說。 「你總算坦白了。」 「嗯,坦白了。」 「難得老實一回嘛,晴明。」 「我就佩服你。」 「為什麼佩服我?」 「我能以方術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驅使鬼神。」 「我?驅使鬼神?」 「對。你是能驅使鬼神的,博雅。」 「我什麼時候驅使鬼神了?」 「就是這樣。」 「怎樣?」 「正因為你對自己的力量無所察覺,所以鬼神也為之動容,博雅。」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明白才好。」 「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說那些莫名其妙的咒來蒙我吧?」 「沒那回事。」 晴明取杯在手,說道:「不如說說要緊事吧。」 「要緊事?」 「你今天晚上是有事來的吧?」 「嗯,有事……」 博雅點頭承認。 「我看你剛才一直對櫻花很在意,莫非事情跟櫻花有關?」 「的確不能說跟櫻花沒有關係。」 「是什麼事?」 「其實是籐原伊成大人的事。」博雅說。 「是一個多月之前,在清涼殿演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嗎?」 「正是。他曾和我一起師從已故式部卿宮學習琵琶。 算得上冠絕一時的琵琶高手。「「他怎麼了?」 「他這三天來行為舉止頗為怪異。」 「怎麼個怪法?」 「這得從四天前的事情說起了……」 於是,博雅開始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伊成和籐原兼家一起外出到船岡山,是在四天之前。 據說在京城北面——船岡山的中腹,長著一棵古老、巨大的櫻樹,此樹今年花開得 尤其好。 兼家聽聞此事,說道:「走一趟瞧瞧去,看好成什麼樣子。」 他讓人備下酒菜,帶著隨從前往。 被邀與宴者,是伊成。於是,伊成帶上琵琶出了門。 到了一看,櫻花果如傳言所說那樣艷麗異常,眾人便在那繁花之下飲酒誦歌,伊成 彈奏琵琶。 彈過一通琵琶之後,伊成吟誦了一首和歌。 春來繞彩霞,群山盡櫻花。 一朝飄零落,何惜顏色改。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古今和歌集》有這首作者不詳的和歌。如果說花開花落、世事無常乃人之命運 ,那麼,古人主張春夜秉燭夜遊,實在有他的道理。」 伊成徵引唐人詩歌,深為歎息。 「櫻花這東西,實在是令人牽掛。」 據說他這樣說過。 四天前,伊成早出晚歸,但第二天他又出門而去了。 這回是獨自一人,而且是晚上出門。 伊成說,無論如何也要夜晚獨自一人在那棵櫻樹下彈琵琶,於是出門而去。希望夜 晚在櫻樹下面彈琵琶——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地點也不能沒有選擇。晚上到那裡 去,路程算是相當遠的。旁人來看,事情未免有奇怪的地方。 準確地說,他帶了一名僕童前往,但伊成對他說:「你在這裡等候即可。」 他讓僕童在離櫻樹不遠的地方等待,自己抱起琵琶,獨自來到櫻樹旁,坐下。 伊成按自己的心願在樹下彈起了琵琶,至早晨與小僕童一起返回家中,但他到家之 後,卻對家裡人說:「哎呀,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說彈起琵琶時,有人對他說話。 原以為是自己帶去的僕童的聲音。但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看不見人,只有聲音傳來。 結果,未能弄清楚是誰在說話,他就回家了——伊成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便一頭倒 下,沉沉睡去。 家人覺得,他這是彈了一整晚琵琶,幾乎沒有睡覺,精疲力竭所致吧。 原以為讓他盡情地睡,到傍晚時總該醒了,但到了傍晚,伊成還是沒有起床。 到了晚上,他依然沒醒。到了深夜,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把手放在他身上搖晃,也沒能把他弄醒。 等家人意識到情況不妙時——「伊成大人……」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 「我如約前來啦。」是一個從來沒有聽見過的聲音。而且,發出這個聲音的人在哪 裡,無從得知。 「是否可以『山』字相贈?」 話說得沒頭沒腦。 家人正訝異之際,沉睡中的伊成一骨碌爬起來了。 伊成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外廊內,面對昏暗的庭院開腔說道:「來得正好。」 伊成抱著琵琶,在外廊內坐下,開始撥動琴弦。 他一邊彈琵琶,一邊對著夜幕下的庭院說話,彷彿有某個認識的人在那裡似的。 「那樣挺慘的吧。」 「什麼,想出來嗎?」 「想從山裡出來?」 「給『山』字?」 在旁聽者看來,這些話簡直就是自言自語。 就在家人不知所措的時候,琵琶聲忽然停止,伊成當即躺倒在廊內,呼呼大睡。 就這樣,伊成又接著睡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也沒有醒來。 中午過去了,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深夜,伊成還是沒有醒來。 因為粒米未進,兩天下來,伊成消瘦得驚人。 夜深了,不知從何處又傳來說話聲。 「伊成大人……」 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蹤影。 這時候,伊成又一骨碌爬起來。 情況與昨夜無異。伊成又帶著琵琶來到外廊內,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開始彈琵琶。 又自言自語起來。 與昨夜不同的,是伊成的視線。 伊成昨夜自言自語時望著較遠的地方,而此刻則望著稍近的地方。 「你說想離開『山』?」 伊成面對空無一人的庭院說道。 不久,伊成彈完琵琶便又昏睡過去。 在睡眠中,伊成越來越顯消瘦。 連家人也產生了不祥的感覺。 肯定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附體了。 不採取措施的話,伊成怕是有可能被那不好的東西奪去性命。 「於是,伊成大人家裡今天就派了人到我那邊,一定要我來找你商量,晴明……「 博雅說。 「可是,他被呼喚名字的時候答應了,這可難辦啊。」 晴明放下酒杯,低聲道。 「呼喚名字?」博雅問。 「即使被呼喚了名字,你不答應的話,這呼喚聲等於隨風而去了;但若答應了,就 結下一種叫做『緣』的咒了。」 「是咒嗎?」 「是咒。」 「那該怎麼辦?可以明天就去伊成家嗎?」 「不。」 晴明輕輕搖了搖頭:「還是今晚去吧。」 「方便嗎?」 「沒關係。這種事還是盡早為好。我們大概能在那個聲音來呼喚伊成前到他家吧。 」 「嗯。」 「走吧?」 「好。」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四琵琶聲琤琤瑽瑽。伊成坐在外廊內彈琵琶。 月色如水,從簷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顯出來。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風背後,觀察著伊成的動靜。 伊成與此前一樣,似正與庭院裡看不見的東西對話。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伊成邊彈琵琶邊說。 「你說想離開那座山啊。」 「你喜歡那首《古今和歌集》裡作者不詳的和歌嗎?」 「你說『山』字好?」 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對跟前的某個人說話。 但是,博雅遍視庭院,都不見有人的蹤影。 默默望著庭院的晴明低聲道:「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麼嗎?」 博雅對晴明附耳問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 「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呢。」 「你這樣子當然是難免的,因為你看不見那東西嘛。」 「那東西?晴明,你看見什麼東西了嗎?」 「嗯。」 「看見什麼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來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樣。」 「你說『客人』?我什麼都看不到。」 「想看嗎?」 「我也能夠看見嗎?」 「也行吧。」 晴明嘴裡應著,伸出左手,說道:「博雅,閉上眼睛。」 博雅一閉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臉上。 拇指按著博雅閉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 晴明的右手托住博雅後腦,小聲地念起咒來。 晴明將雙手撤離博雅的頭部,悄聲道:「睜開眼睛!」 博雅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眼睛隨即瞪圓了。 「啊……」 博雅強嚥下這一聲驚歎。 「有人……」博雅沙啞著聲音說。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情景。 坐在外廊內的伊成前方——庭院裡的樹叢中,坐著一個人。 是一個身穿藍色舊窄袖便服的男子。歲數是將到未到五十歲的樣子。 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與伊成交談。 男子的額頭上有點特別,像是寫了字。 「晴明,庭院裡的男人,額頭上寫著什麼東西呢……」 是一個漢字。 「『山』字吧。」 博雅自語道。 坐在庭院裡的男子的額頭上,有毛筆寫的一個「山」 字。 「博雅,這事說不準會意外地好辦呢。」晴明說。 「真的?」 「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暫且由著他。」 「不會出事嗎?」 「哦,這一兩個晚上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會再瘦一點,但性命應 該無憂吧。」 「那,我們要做什麼呢?」 「明天去見見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 「該做什麼,也得問過那位大人再說。」 「你說的『那位大人』是誰?」 「你也見過他的。」 「什麼?!」 「是我師傅賀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賀茂保憲。」睛明說。 五第二天,晴明和博雅並排而坐,與賀茂保憲相對。 保憲現任穀倉院別當一職。他父親是陰陽師賀茂忠行。保憲原先也是供職陰陽寮的 人。他仕途順利,當上了穀倉院別當。 本來應該是保憲與晴明並排而坐,與較他倆官位高的博雅相對,但這次三人碰頭沒 有考慮這些。 這是在保憲家裡。 保憲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無憂無慮的明朗神情,面對著晴明和博雅。 他左邊肩頭趴著一隻小小的黑色動物,盤成一個圓圈在睡覺。 黑貓。 但是,它不是普通的貓。是一隻貓又,也就是保憲使用的式神。 三人剛剛寒暄完畢。 「晴明,今天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呢?」保憲問。 「有一件事想請教……」 晴明略低一低頭致意。 「什麼事?」保憲問。 「近來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 「你說『封山之法』?」 「是的。」 「這個嘛……」 保憲的視線望向遠方,思索了好一會兒。 「我不是說近一兩個月。」 「……」 「應該有三四年的時間吧。」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 「你還記得嗎?」 「不至於不記得。」 「是什麼時候的事?」 「等一下,晴明……」 「好。」『「我說出來其實也並沒有太大關係,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你們為什麼 想知道這個呢?」 「據我所知,那封山之法,賀茂忠行大人只傳給你我二人而已。」 「是。」 「現在有人使用了封山之法。」 「……」 「師傅已仙逝,現今能做此事的僅你我二人。既然我沒有使用過……」「就是我做 的,對嗎?」 「是的。」 晴明點點頭。 「的確是我做的。」 「是什麼時候呢?」 「早在五年之前了……」 「事情經過究竟是怎樣的呢?」 「我會說的,但此前你得先談談你這次的事情。你說完我再說。」 「好。」 晴明點點頭,把昨晚從博雅那裡聽來的事講了一遍。 「原來說的是那件事啊。這樣的話,恐怕真的是得讓我說。」保憲說道。 「那麼,回到剛才那件事情上:五年前是怎麼回事呢?」 晴明這麼一問,保憲答道:「不就是那男人的事嘛,晴明……」 「那男人是誰?」 發問的是博雅。 保憲這才察覺到博雅正好奇地望向他。 「噢,我忘了博雅大人也在啊。」 保憲用右手撓撓後腦,苦笑道。 「這是指聖上。」 保憲對博雅說道。 和晴明一樣,這保憲也將天皇稱為「那男人」。而且是堂而皇之,沒有任何不自在 。 「晴明,五年前,有人詛咒過聖上。」 「沒錯。」 晴明點頭。 博雅對保憲稱聖上為「那男人」頗為驚訝,但他沒有像聽到晴明說這話時那樣予以 規勸。 他靜聽保憲的敘述。 「聖上連續三天三夜痛苦不堪,就召我過去了。」 「然後呢?」 「我射出了回頭箭。」 「哦?」 「我把白羽箭射向空中,把詛咒打回頭。因為那支箭飛向船岡山方向,我追過去一 看,結果就追到那棵古櫻樹昕在之處。」 「噢。」 「一個叫海尊法師的陰陽師被我的回頭箭射中胸部,倒在那裡。他已奄奄一息。 我打算趁他未斷氣前問清情況,便問他是受誰之托…。。,『「他怎麼說?」 「這個陰陽師說,誰也沒托他,是他自己要那麼幹的。 當我問他。為什麼要詛咒聖上時——「「他怎麼說?」 「他沒有回答。」 「哦。沒有回答?」 「海尊恨恨地瞪視著我,意思是說,他死了也不會放過我吧。」 「那麼你……」 「我不怕他作祟,但我也不想以後跟他糾纏不清,便作法讓他不能作祟。」 「於是,你就封山了?」 「沒錯。我把海尊的遺體埋在了那棵櫻樹下。」 「這樣我就明白了。」 「可是,我並不知道事情發展成那樣。」 「請問。保憲大人……」 「噢,什麼事?」 「此事可否交給我暗明來處置呢?」 「可以。就由你來處置吧。」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保憲點頭應允,他身體略為前傾,說:「不過,晴明……」 「什麼事?」 「請允許我再到府上喝酒。」 「隨時歡迎。」 「我喜歡上你那裡啦!可以很放鬆地喝酒。」 保憲滿臉微笑。 他的肩頭上,蜷成一團的貓又睡得正香。 六來到船岡山的那棵櫻樹下時,已是晚上。 櫻花花瓣自枝頭紛紛揚揚地落下。 博雅和晴明撿來枯枝,在櫻樹下生起一堆火。又用帶來的鐵鍬在櫻樹根旁挖掘起來 。 火堆旁坐著蜜夜,她將硯台放在地上,正在研墨。 月亮升起來了。 博雅鏟了好幾鍬,開腔道:「喂喂,真埋著人呢,晴明……」 「是海尊法師吧。」晴明說。 不久,這具遺體被掘了出來,擺在櫻樹下。 就是博雅在伊成庭院裡見過的那個男子。 櫻花花瓣飄落其上。 「晴明,這事挺不可思議的吧?」博雅說。 「為什麼?」晴明問。 「就是這具遺體呀。說是五年前埋下的,可它既沒有腐爛,也沒有被蟲子吃掉。」 「是因為施了封山的咒吧。」 「封山的咒?」 「對。」 「這個說法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是它。」 晴明指著遺體的額頭。 那額頭上是博雅也見過的漢字「山」。 「凡被施此咒,魂魄是極少能脫離軀體遊走到外面去的……」 「……」 「即使死了,魂魄仍被禁錮在肉體之中。不能前往來世,肉身也無法腐爛。」 「但在某種情況下也能逃出來吧?」 「對。如果能跟伊成大人演奏的那麼傑出的琵琶音樂結緣的話,便可以跟隨著音樂 脫身而出了。」 「於是海尊法師就……」 「……呼喚了伊成大人的姓名,結緣了。」 「但是,為什麼是伊成大人呢?」 「是啊……」 「哎,晴明,你已經知道了吧?」 「噢,大體上知道吧。」 「那你就告訴我嘛。」 「不,這事與其由我來說明,不如找個更合適的人。」 「是誰?」「就是這位海尊法師嘛。」 「什麼!」 「加在海尊身上的封山之咒稍後就會解開。這樣一來,由海尊法師自己來答覆你, 豈不更好?」 「……',」說實話,就連我也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呢。「「喂,喂,晴明……」 晴明背身去向蜜夜說話,由得博雅連聲喚他。 「蜜夜,準備好了嗎?」 「是!」 蜜夜略一低頭致意,然後遞上蘸好了剛磨的墨汁的毛筆。 晴明接過毛筆。 「你這要做什麼,晴明?」 「就是做這個。」 晴明用毛筆在海尊額上的「山」字下面寫下了另一個「山」字。 「山」字變成了「出」字。 「這樣就行了。」 就在晴明嘴裡小聲喃喃著咒語時,海尊的遺體緩緩坐了起來。 「晴、晴明……」 博雅啞著嗓子低聲叫起來。 「不用擔心。」睛明說道。 海尊緩緩地睜開眼睛,看看晴明,然後注意到落到身上的櫻花,便抬起了頭。 「櫻花嗎……」 海尊喃喃道,聲音顯得乾涸。 然後,他把視線慢慢移回到晴明身上。 「我看見的是……安倍晴明大人?」 聲音像風吹過乾枯的樹洞。 「是海尊大人吧?」 「是。」 海尊點頭。 「我被施了封山之咒,今世和來世都去不了,被埋在此地整整五年……」 「於是,你聽了伊成大人的和歌與琵琶……」 「對。」 海尊又靜靜地點點頭。 春來繞彩霞,群山盡櫻花。 一朝飄零落,何惜顏色改。 海尊沙啞的聲音念出那首和歌。 「我無論如何也要得到這首和歌裡的『山』字,便與那琵琶聲結了緣,每天晚上悄 悄前往伊成大人家。」 這樣一來,海尊額上的「山」字就可以與和歌裡的「山」字重疊,成為「出」 字。 「原來是這樣。」 博雅終於明白似的點點頭。 「但是,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晴明說道。 「請問吧。對於為我解放魂魄的晴明大人,我不會有任何隱瞞。」 「五年前,你為何詛咒聖上?」 「原來是那件事啊。」 海尊唇邊浮現出一絲笑容。 「我想要錢。」 「錢?」 「錢,和欲……」 「欲?」 「詛咒聖上並非出於仇恨。當時,我目空一切。心想,反正我下了咒,也沒有人能 打回頭。安倍晴明、賀茂保憲等名聲在外的京城陰陽師都不足懼。在他們一籌莫展之時 ,我便親自出馬替聖上解開咒語。這一來,便名利雙收了……」 「結果卻被保憲大人把咒打回頭了,是嗎?」 「是的。」 海尊點頭。 「正因為我很不甘心,說要作祟報復,才落得這個下場。唉,實在慚愧得很……「 海尊望望晴明,深深施禮:「非常感謝。」 他抬起頭說道:「這樣,我終於可以踏上旅途了。」 櫻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 「多美的櫻花啊……」 海尊喃喃著。 「請轉述伊成大人,他的琵琶彈得太美了……」 海尊雙唇吐出這句話之後,悄然抿合。 他直直地仰倒下去,變成了仰望櫻花的姿態。 唇邊帶著一絲笑意,海尊的雙眼緩緩閉合。 櫻花積在這張臉上。 海尊的雙唇再也沒有動過。 「他終於走了……」 博雅喃喃低語。 「嗯。」 晴明低低地應了一聲。 飛仙一兩人在淺斟慢酌。 時已過午,陽光仍照射著庭院。 庭院一角,有一個沼澤似的水池子,好幾隻蜻蜓在水面上飛翔。 蜻蜓翅膀的扇動幾乎難以察覺,它卻能懸停在風中。 或左或右地俯衝著,捕食小蟲。 梅雨已經結束。 已是夏日的陽光紫色的菖蒲在水池邊開放著。 葉尖上停著幾隻蜻蜓。 如果太陽再偏一點,就會涼快許多了,但此刻依然炎熱。 這裡是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晴明坐在外廊內。與源博雅喝著酒。 晴明一身涼爽的白色狩衣寬鬆地包裹著身體。 他額上沒有一絲汗水,彷彿對炎熱渾然不覺。 他的紅唇不時觸碰右手端來的素白陶杯。沾酒的唇邊。總像帶著一絲微笑。 「真是不可思議。」 博雅杯剛離口,便望著水池的方向說開了。 「什麼事情不可思議?」 晴明只是將視線往博雅身上一轉,說道。 「蜻蜓呀,也看不見它的翅膀是怎麼動的,卻能在風中那樣懸停、疾衝。」 的確如博雅所說,蜻蜓時而在風中懸停,緊接著突然轉彎。衝向水面。 「也不知怎麼能設計得這麼好。自然之妙真是無與倫比啊。」 博雅感佩地點頭讚歎。 二人之間放著盛有鹽烤香魚的碟子。 干手忠輔送來了從鴨川河捕獲的香魚。 因為晴明在黑川主事件中救了忠輔的孫女,所以每年到了時節,忠輔都以香魚相贈 。 晴明把手伸向烤香魚,一邊對博雅說道:「是時候了吧?」 「什麼時候?」 「博雅呀,你今天到我這裡來,不是特地來讚美蜻蜓的吧?」 「對,對。」 「是有事而來吧?」 晴明說完,雪白的牙齒咬了一口手中的香魚。 烤香魚的香氣飄散到風中。 「晴明,是這麼一回事……」博雅說。「不外是坊間盛傳的宮中怪事吧?」 「怎麼,你已經知道了?」 「四天前的晚上,兼家大人也在清涼殿目睹了怪事。 對吧?「「就是這事,晴明。近來宮中淨是發生莫名其妙的事呢。」 「還有酒,慢慢說吧。等談完也到傍晚了,多少會涼快些。」 「是啊。」 博雅點點頭,開始講述那件怪事。 二最早聽見那個聲音的,是籐原成親。 約十天前——值夜的晚上,如廁的成親在返回時,聽見有奇怪的聲音。 「喲。這可怎麼辦呀……」 是這樣一個聲音。 一個沉痛的、虛弱至極的聲音。 在這樣的夜晚,究竟是哪裡來的什麼人,在說什麼「怎麼辦」呢? 這是籐原成親從渡殿走向清涼殿時的事。 正當他想:咦,這樣的深更半夜裡,會是誰呢?結果。那聲音又傳了過來——「實 在是太難辦了……」 究竟是什麼要怎麼辦啊,是誰在這麼為難呢? 雖然還有其他值夜的人,但不是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他就像被那聲音吸引過去似的,腳步朝那個方向邁去。 是紫宸殿的方向。 走在紫宸殿的外廊木地板上時,那聲音自上方傳來:「來者何人?」 聲音並非來自紫宸殿內,而是由外面、且是從上方傳來的。大概是從屋頂上傳來。 有人在這樣的時刻,爬到紫宸殿頂上,在那裡自言自語。 那高度並不是輕易能攀爬上去的。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肯定不是人。 想到可能是鬼的那一瞬間,成親的身體不由得戰慄起來。 他返回值夜的人那裡,匆匆報告了這件事,眾人隨即決定:「好啊,我們就到紫宸 殿看看。」 然而,雖然這次人多勢眾,但來到通向紫宸殿的渡殿時,眾人卻止步不前了。 因為眾人聽說可能是鬼,都害怕起來,腳下不敢挪動了。 眾人停在渡殿,成親從簷下舉目望向紫宸殿方向,只見屋頂最高處有個朦朧的影子 。 「就是它吧。」成親說。 「在哪裡?」。「啊,真的有啊。」 「會是誰呢,在那屋頂上?」 正當此時,半邊明月閃出雲端,那個月光映襯下的影子似是一個人影。 似乎有人爬到屋頂最高的地方,蹲在那裡不動。 「人怎麼會爬到那種地方……」 「所以才說那是鬼嘛!」 就在眾說紛紜之時,有人「啊」地叫了起來。 原來那個黑影動起來了。 黑影沿著屋頂的斜面「嗖」地滑下來。當影子滑到屋簷處時,又隨著慣性「呼」地 彈向空中。 「哇!」 見者無不驚呼。 照理那影子要「啪」地摔落在地面上了,然而那摔倒聲卻不曾響起。 那影子就此消失無蹤。 從那天晚上起,在宮中聽見怪聲的人越來越多。 「遍尋不獲啊……」 「所有的地方都找過了嗎?」 「唉……」 「實在沒有辦法。」 據說聽到的是這樣的聲音。 又傳,有一天晚上,有人在月光之下,看到一個紅色的東西在宮殿上空悠然飛舞。 偶然遭遇此事的平直繼讓人預備了弓箭,彎弓射出一箭。 利箭正中那紅色的東西,它搖搖晃晃地掉了下來。 「咦!」 眾人趕過去一看,竟是侍女穿的櫻襲紅衣。 又有一天晚上,在大內的北面,巡夜的人發現了一個跳著走的人影。這人影「噗、 噗」地跳起足有七尺高。 「是誰?!」 當值夜人喝問時,那人影並不回答,而是跳到附近的松樹上,攀著枝幹,消失在樹 上。 「別讓它逃啦!」 值夜人喚醒眾人,圍住那棵松樹。 附近無樹無屋,地上又有近十人圍住,樹上的人下樹逃走應無可能。 雖然弓箭在手,但正巧月亮隱沒在濃雲裡,樹上一片漆黑,甚至無法分辨出樹枝、 樹葉與人影。 就在此時,有石頭從上面丟了下來。 一塊、兩塊、三塊……不知何故,松樹上的人把帶在身上的石頭扔了過來。 「敢來這一手!」 眾人彎弓搭箭,估摸著往樹上射去,儘管有箭插在樹枝上的聲音,但沒有命中目標 的感覺。 「不要著急。」 照這樣一直包圍到早上,等天亮了,樹上是什麼東西,也就真相大白了吧。 於是眾人通宵等待,到天大亮了一看,樹上竟然什麼東西都沒有。 有人爬到樹上去看,只見到昨夜射出的三支箭插在樹幹上。 樹是被十來個人團團圍住的,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 究竟它是怎麼逃走的呢? 結果,大家得出結論:那不是人,應該是鬼吧。按理來說,人是不可能蹦起七尺高 的。 而兼家遇到的則是這麼回事——有入夜訪兼家,來者是籐原友則。 友則來告:女兒的病情越發沉重了。 三天前,兼家和友則在宮中碰過頭。 當時談到了友則女兒的事。友則的女兒名叫賴子,今年十七歲。 「前不久,賴子就患了疝氣。」 據說情況不妙。 「不吃東西,一按肚子周圍就很痛苦的樣子。」 「那是因為疝氣的蟲子進去了吧。」 「我也是那麼想,便從典藥寮取了藥讓她服下,但完全不見效。」 「噢,我倒是有好藥。」 說著,兼家把隨身帶著的藥給了友則。 三天後的晚上,友則來到了兼家的家裡。 「怎麼樣?賴子姑娘的情況有好轉嗎?」 「唉,她的病情還是完全沒有……」 「讓她服藥了嗎?」 「讓她服了,但不見好轉。」 「沒有好轉?」 「啊,疝氣蟲子倒是治住了,但這回又得了別的病。」 「別的什麼病?」 「是狂躁之症。」 「狂躁之症?!」 「服用了您的藥之後,她好像被什麼不好的東西附了體,變得喜歡往高的地方爬。 」 「哦?」 「本來光喜歡爬高也不要緊,但賴子卻還要從高處往下跳。」 「跳?」 「是的。她從庭院的石頭、外廊往下跳時還行,可後來就要從樹上往下跳了……「 「啊!」 「我們制止她她還不幹。今天嘛,趁我們不注意她就爬上了屋頂,從屋頂上跳了下 來。」 「竟然會……」 「落下來時摔著頭,昏過去了。」 友則不知所措地搓著兩隻手說:「得到這個報告,我急忙趕過去。說實話,現在賴 子還躺著不能動。」 他不滿的目光望著兼家。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給的藥造成的?」 「我沒有那麼說。」 「不過,疝氣的蟲子是治住了……我的藥,和賴子姑娘的狂躁之症可是兩回事啊… …」 「一來那是服了您的藥之後的事,二來想請您想個法子——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我是無能為力了。這樣吧,去找藥師或陰陽師談談吧。」 二人談到這裡,友則只好回家去了。 兼家打算去睡,正從外廊木地板往寢室走時,不想遭遇了怪事。 據說他正走著,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黑影,懸吊在屋簷下。 一個成人大小的東西竟然倒掛在屋簷的內側。 「咦……」 兼家一喊出聲,那個影子便在屋簷內側走動起來。 它倒立著,輕盈地走到屋簷前,仍然照舊向空中邁出步子,彷彿摔向夜晚的天空似 的,消失無蹤了。 到這個地步,兼家這才意識到,自己恐怕是遇上目前宮中議論紛紛的怪物了。 「天啊!」 他大叫一聲。 「怎麼啦?怎麼啦?」 家人匆匆趕過來。 「遇上怪事啦,有妖怪!」 兼家跌坐在木板地上,手指向屋簷外的天空。 趕來的眾人走出庭院,仰望天空,又望望屋頂上面,卻什麼都沒有看見。 三「哎,博雅,你說是為妖怪的事而來,究竟要我辦什麼事呢?」晴明問。 「難道是兼家大人要我過去嗎?」 「不,有事求你的不是兼家大人。」 博雅剛想接著開口,被晴明攔住了話頭:「是籐原友則大人吧。」 「正是友則大人。晴明,你怎麼知道的?」 「聽你說的時候,我已猜出個大概。再說關於友則大人的女兒,我還要做點事情。 」 「做什麼事?」 「這事稍後再說吧。先聽你說。」 「明白了。」 博雅點點頭,看著晴明:「其實,晴明啊,籐原友則大人是為賴子姑娘的事。 請你無論如何也要過去一趟。「「除了你剛才所說的事,還有其他事吧?」 「對。也都是跟那妖怪有關係的……」 「哦。」 「據說,他也聽見動靜了。」 「說話聲?」 「是的。」 於是,博雅又開始敘述起來。 四昨夜,籐原友則守在屏風後,不眠不休地看視著賴子的情況。 賴子睡眠中的呼吸聲傳到坐在屏風後的友則耳朵裡。 直到剛才,賴子還一直鬧個不休。 疲乏終於讓她墜入深度睡眠之中。 這幾天,賴子的病情出現了變化。 她不但愛從高處躍下,還不住地訴說身體好癢。 「有蟲子啊。」 賴子第一次提及蟲子,是三天前的事。 「有蟲子爬過我的身體!」 她邊說邊抓撓著身體。 「好癢。」 她用指甲猛抓自己的皮膚。 怎麼撓都止不了癢,指甲劃得沙沙響,都要摳進肉裡去了。 「好癢好癢。」 她不是抓某個特定的地方,而是全身——她撓遍了整個身體,而且是像摳皮挖肉似 的撓。 手臂、胸脯、腿、腳、面頰、頭部——所有的地方都要撓。 「蟲子好癢!」 賴子瘋狂地抓撓。 皮膚上遍佈搔出的血道子,抓脫了皮,在脫皮處再撓,結果便是皮開血出。 「好痛啊。」 剛叫疼,緊接著又去撓同一個地方,邊撓邊喊:「好癢啊!」 賴子整個身體紅腫起來,好幾處還化膿了。但是,即便化膿了,也不能停手不撓。 終於抓撓得皮破血流,全身污跡斑斑。 她還要伺機從高處往下跳。 從高處往下跳和搔癢——跟這兩件無關之事,賴子提都不提。 就這樣折騰了一整天之後,疲憊不堪的賴子終於沉沉睡去。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在她醒著的時候,家裡人一直懸著心,只有在她入睡之後,家裡人才得以稍事休息 。 但是,因為不知何時她會突然醒來,要去爬高搔癢什麼的,所以即便在她睡著的時 候,也得有人陪在身邊。 那天晚上,友則一直陪著賴子。 深夜,正當友則開始打瞌睡時,賴子突然喊一聲「好癢」,一骨碌爬了起來。 友則驚醒,連忙繞過屏風,按住賴子的身體。 他不想再眼看著賴子虐待自己的身體。 「幹什麼?放開我!」賴子暴怒起來。 她力氣大得難以置信,實在按壓不住。 「賴子,你要挺住呀。賴子……」 就在友則跟自己拚命掙扎的女兒糾纏不休的時候,不知何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友則大人……」 那聲音喚道。 「友則大人……」 友則好不容易控制住賴子的身體,把頭轉過去。 然而,看不見發出聲音的任何東西。 「賴子姑娘的病,靠藥師治不好。」 那聲音又說。 「那、那誰能治好?」 友則情不自禁地問那個聲音。 「這個嘛……」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好像思考了片刻,說道:「這應該是陰陽師的工作吧。」 「陰陽師?」 「安倍晴明大人能治好吧。」 「晴明大人……」 「除了晴明大人之外,無人能治好賴子的病。請晴明大人過府來看病,不就行了嗎 ?」 那聲音就此消失了。 「喂!」 據說友則一再呼喚,但始終沒有回音。 六「好癢好癢。」 原先邊嚷邊扭動著身體的賴子,用白開水服下晴明帶來的藥之後,隨即安安靜靜地 入睡了。 在沉睡的賴子周圍,坐著晴明、博雅以及友則。 在惟一一盞燈火的映照下,友則眉間的皺紋越發顯得深刻。 晴明跟前預備了硯台和毛筆。 「現在要給她脫衣服了,可以嗎?」晴明說。 「全部脫掉嗎?……」 友則的聲音顯得乾澀。 「是的。就像剛才我所說的那樣。」 友則看看晴明,然後,又看看博雅。 博雅默不作聲。 友則額頭上滲出無數小汗珠。 晴明沒有催促友則回答,也沒有再提問題,他雙唇緊閉,靜候友則發話。 友則點一點頭,說道:「明白了。」 與其說是下了決心,倒不如說是無法忍耐壓抑的沉默似的。 「這事情就全仰仗你了……」 友則的聲音微微顫抖。 「那好。」 晴明垂下視線,略低一低頭致意,然後又睜開眼睛。 即便在這種時刻,晴明緊閉的雙唇依然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靜的笑容。 晴明把手伸向賴子的衣服,迅捷地將其衣衫脫下。 「啊!」 強抑著聲音、由喉間發出驚呼的是友則。 賴子身上沒有一處皮膚完好的地方。到處都有抓撓的傷痕,甚至有皮開肉綻的地方 。 可以想像,若令她的身體翻過來,恐怕從後背到臀部也都是這個樣子「開始吧。」 晴明低聲道,隨即取筆在手,飽蘸墨汁。 他先用毛筆在賴子左腳的小趾上寫字。 與此同時,晴明嘴裡喃喃地念起了咒。 寫好小腳趾,接著一個腳趾一個腳趾寫下去。然後是腳板、腳弓、腳後跟、趾甲、 腳踝……他不斷地書寫著細小的咒文。 寫完左腳腕,接著寫右腳腕……腹部、乳房、右手、頸部、臉面——連耳朵、嘴唇 、眼瞼等處都寫上了字。把賴子的身體翻轉過來,後背和臀部也都寫了字。 再將賴子的身體翻回仰躺的姿勢時,她的皮膚上幾乎毫無遺漏地寫滿了咒語文字。 只有左手沒有寫上字。 「寫的是什麼?……」 友則顫聲問晴明。 「是孔雀明王之咒。」 晴明的聲音一如往常。 「那不是密教的真言嗎?」 「只要有效,什麼都不妨用。沒有規定說陰陽師使用密教真言不好。」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之神。 啄食毒蛇和毒蟲的孔雀變成了佛教的守護神。 「來吧。」 晴明右掌按在賴子腹部,然後左手握拳,食指和中指併攏伸出。 將這兩根指頭抵著自己的下唇,開始輕聲念動孔雀明王咒。 於是,彷彿對睛明的咒語作出回應,賴子的肌膚表面沙沙作響著蠕動起來。 「咕嘟、咕嘟——」 腹部和胸部的肌膚到處一鼓一突起來。 「噗噗——」 面部和右手、雙腿的表面也都鼓突起來。 看上去簡直就像大大小小的蟲子在肌膚下面蠢動著。 「啊……」 博雅發出低吟似的聲音。 蠢動逐漸移聚到賴子沒有寫任何東西的左臂上。 左臂眼看著變得粗大起來。所有在賴子體內爬動的東西都集中到左臂。左臂變得比 大腿還粗。有蟲子似的東西在粗大的左臂裡頭蠢動不已。 「好了!」 晴明低聲說著,用紙捻將賴子左臂連肩處綁紮好。 然後又取筆在手,在蠢動得厲害的左手小臂上寫下「集」字。 晴明再次以左手食指和中指併攏抵住下唇,右手握住賴子的左手。 他再次念動孔雀明王之咒。 於是。那些鼓突著的東西開始集中到小臂,小臂一帶變成黑色。 終於,蠢動的東西都以晴明所寫的「集」字為中心集合完畢。這個位置彷彿變成了 紫黑色的大水泡,大小足有一個大甜瓜那麼大。 「啊!」 友則驚呼出聲。 晴明停止唸咒,說道:「應該是這裡了。」 他從懷中取出短刀,除下刀鞘,在寫著「集」字的皮膚上「嚓」地切開。 從裂開的切口處,呈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是不計其數的蟲子。 有黑色蜈蚣似的蟲子,也有長著蝴蝶翅膀似的蟲子。 有似蛾而非蛾的蟲子。 有甲蟲似的蟲子。 有頭部像蛇、身子像麻雀似的蟲子。 有蒼蠅似的蟲子。 有蜻蜒似的蟲子。 有蟬似的蟲子。 無數奇形怪狀的蟲子從切口處蠢動著爬出來了。 蟲子爬出來後,隨即騰空飛起來,從開著的板窗飛到外面,消失無蹤。 不久,賴子的小臂回復到原先的大小。 小臂上仍留著晴明切開的傷口,滲出一點血水,但傷口比原先小得多。 晴明給賴子遮上剛才脫下的衣服,淡淡地道:「這樣就行了。」 「解、解決了嗎?」友則問道。 「解決了。」 晴明微笑道。 「最好還是不要把剛才這裡發生的事情告訴賴子姑娘。 如果被問到,請答以晴明施治、已無須擔心即可。「「這樣就好了嗎?」 「是的。傷口馬上會痊癒的……」 「是、是嗎?」 「那麼,我和博雅大人就告辭了。」 「這就要走了嗎?」 「我們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沒有做完……」 晴明說著,站了起來。 七牛車等候在門外。 上車之前,晴明扭頭向後,對著大門上方開了腔:「這樣可以了嗎,妖物大人?」 於是,昏暗的大門上方傳來一個聲音:「非常滿意。不愧是晴明大人……」 「若有空暇,今晚不妨來寒舍小聚……」 晴明對大門上方說道。 「蒙您邀請,實在榮幸。」 「酒已備下,薄酌一杯怎麼樣?」 「那可是求之不得。」 「請務必賞光。」 「湊巧南風徐徐吹來,我去撿些石子,稍後見吧。」 「好,稍後見。」 晴明說完,與博雅一起鑽進牛車。 八晴明和博雅對飲。 蜜夜坐在二人之間,等二人的酒杯一空,隨即為之斟酒。 「這麼不可思議的事,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啦!」博雅說。 「你是說那些蟲子?」晴明問。 「那些究竟是什麼東西?」 「是天足丸的——唉,說來就是精靈那樣的東西吧。」 「對了,還沒聽你說天足丸呢。那究竟是什麼?」 「應該說是仙丹。」 「仙丹?」 「就是藥啦。」 「藥?」 「就是想成仙的人服用的藥。」 「成仙?」 「據說自古以來,人有種種成仙的方法。」晴明說。 成仙——即長生不老、游於天界,是來自中國古老文化的人類夢想。 方法多種多樣。多數主張通過修行來達到。 傳說有的是通過呼吸,汲取天地靈氣於體內,由此而成仙。 有些是通過行為,比如辟榖等調整食物的辦法,從而成仙。 還有得道成仙的方法。 每種方法都不簡單。也有的方法要花數年、數十年,有時甚至是一生都不能達到目 的。 最輕鬆的無須修行即可成仙的方法,就是服藥。服用一種名為「丹」的藥。「丹」 即水銀。 水銀雖然是金屬,卻是液態的東西,鍍金時是必須使用的。 人們認為這種「丹」有奇效,可使人長生不老。 其中最為上品者,是被稱為「金丹」的仙藥。 據說任何人服下金丹均即時成仙,只是金丹的製作並不簡單。 金丹也有許多種類。丹華、神丹、神符、還丹、餌丹、煉丹、柔丹、伏丹、寒丹— —總計九種。 其中。製作「丹華」時,據說須先制備玄黃。在玄黃中加入雄黃水、明礬、戎鹽、 鹵鹽、砷石、牡蠣、赤石脂、滑石、胡粉等各數十斤合煮,成「六十一泥」,置火中燒 三十六日,即煉製成丹。 然而,究竟是什麼材料,尚有許多不明之處。 首先,玄黃到底為何物,我們不得而知。至今還不明白是什麼的材料太多了,也不 知道可以到哪裡去找。更不知道各種材料的用量。 總而言之,造出「丹」再加上玄膏捏成丸子,置於猛火之中,即可獲得稱為「丹華 」的金丹。 如果沒有成功,就是某個方面出了差錯,只能反覆去做。 其實,花一生時間大概也成不了事。 據說,將蛇骨、麝香、猿腦、牛黃、珍珠粉等無數種草藥混合,加熱熬製,也可製 成仙丹。 「所謂天足丸,即是仙丹的一種,與其說是服用後成仙,其實只是能在空中飛行而 已。」晴明說。 「所以稱為天足丸嘛。」 博雅點了點頭。 「天足丸沒有使用所謂的『丹』。」 「是怎麼製作的?」 「聽說首先要預備五芝。」 「五芝?」 「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 「其他呢?」 「鳥、雀、蛾、蝶、蜻蜓、甲蟲、羽蟲、蚊、蠅——只要是能在空中飛的就行。」 「需要多少隻?」 「每種一兩百隻的樣子吧。」 「……,,」將成千上萬隻飛蟲活生生地塞進大瓦缸裡熬煮。「「煮多長時間?」 「這個嘛……」 「要多長時間?」 「一直煮到所有蟲子都黏糊糊的,失去其原先的樣子為止。」 「也就是說,骨頭、翅膀、牙齒——所有一切都分不清?」 「就是要煮到什麼都分不清的狀態。」 「究竟需要熬多長時間,我可想像不出來。」 「就連我也想像不到。」 「總而言之,那樣就熬成天足丸啦?」 「還不行。」 「還不行?」 「所成之物百日後喂鳥,再百日後殺死該鳥,取其肝臟。與剛才說的五芝——」 「夠啦夠啦。總之,意思就是說,光是製作天足丸便須歷盡千辛萬苦吧。」 「嘿,這天足丸算是其中容易制的啦。」 「對我來說就是干辛萬苦啦。不過,現在的事情跟那些天足丸有什麼關係呢?」 「所謂天足丸,簡言之,就是萃取所殺生物之精華的方法。煉製一次所能得到的, 最終只是一兩丸而已:……」 「生物之精華?」 「那些『精華』留在服用了天足丸的賴子姑娘體內,剛剛才走掉。」 「噢。」 「該你說啦,博雅。你瞭解的情況怎麼樣?」 「我瞭解的情況?」 「就是讓你去向兼家大人詢問的事呀。」 「這個倒是弄清楚了。」 「他是怎麼得到的?」 「他說是約一個月前在清涼殿前撿到的。」 「撿的?」 「從渡殿走去清涼殿的途中,偶然看見地上丟著一個布袋。」 「布袋?」 「據說是這麼大小的一個布袋。」 博雅放下酒杯,兩手比畫了一個成年人拳頭大小的圓圈。 「他說他當時很是在意那個布袋,便支開其他人,把它撿起來了。」 布袋裡約有十顆藥丸,不知是誰掉的。他問過好幾個人,他們都說不知道是誰的。 大約過了七天之後,兼家鬧肚子,看來是吃壞了肚子,腹痛,老是跑廁所。 這時,他想起了撿到的布袋和藥丸。 打開布袋取出一兩顆丸藥來看,丸藥發出難以言喻的誘人氣味。嗅著這種氣味,似 乎連自己的腹痛也忘記了,把持不住的拉肚子好像也好了。 因為擔心它可能有毒,為保險起見,便在木桶裡放了水,放進一條活的香魚,再丟 下一顆藥丸試試看。 魚沒有死。看上去它在木桶裡游得更歡了。 兼家由此下了決心,將丸藥和水吞下。 「說是把病治好啦。」博雅說。 不到半刻工夫,腹部不痛了,控制不住的拉肚子也好了。 「從那以後,每逢有個頭疼腦熱什麼的,他就會吃上一丸。」 每次都是藥到病除。 「這時候,他聽籐原友則說了賴子姑娘的情況,便給了他一顆藥丸。」 「就是那顆天足丸了吧。」 「可是,晴明,如果說那就是天足丸,為什麼兼家大人不能飛到空中呢?為什麼賴 子姑娘會變得狂躁,而兼家大人不會呢?」 「這件事嘛,博雅,你不妨問他本人最好。」 「問他本人?」 「妖物大人,您已經到了吧?」 晴明對著黑夜裡的庭院揚聲道。 「來了。」 一個聲音回答。 望向庭院,只見水池上立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啊!」 博雅發出驚歎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那小小的人影是赤腳站在水面上的。 借月光仔細打量,那是一個猿猴般瘦小的禿頭老者。 只有髭鬚又白又長。身上穿一件襤褸的衣服,只在腰間束了一條帶子。 老者「嘩啦嘩啦」地踏水而來。每踏一步,水面就盪開一圈美麗的波紋。 不一會兒,老者的赤腳踏到了草地上。 他走到晴明和博雅坐的外廊前,站住了。 「承蒙關照啦。」 他一笑,滿是皺紋的臉埋入了更深的皺紋中。 「是你掉了天足丸吧?」 晴明這麼一問,老者下巴一揚,點了點頭。 「沒錯。」 「你究竟是何方人士?」 「我原不打算談自己的來歷,但這回晴明大人幫了大忙,就老實說說吧。」 老者望望晴明,又看看博雅,接著說道:「我很久以前出生於大和國,人稱『打竿 仙人』……」 「噢。」 「從年輕時起,我就對仙道深感興趣,整天不幹活兒,專事仙道的修行,例如食松 樹葉、練導引之術等。」 在老者說話之時,蜜夜已預備了另一隻酒杯,斟上酒,放在外廊邊上。 「太好啦,太好啦……」 老者取杯在手,一飲而盡,滿是皺紋的雙唇抿得緊緊的,一滴酒也沒有浪費。 「哎呀。甘露啊……」『老者瞇著眼睛說道。 「可是,也許是天生沒有仙骨吧,儘管我修行三十年,結果也並沒有得到多少效驗 。」 「然後呢?」 「我想,即便不能長生不老,至少得像久米仙人(據日本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所述 ,傳說久米仙人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騰雲遊經某地,見一浣紗女,足脛甚白。 不由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自雲頭跌下云云。)一樣,能夠在空中飛行。 於是我花了十年工夫煉製仙丹。」 「那就是天足丸了吧。」 「金丹之類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說實話,即便是天足丸,也做得並不高明。服食後 雖然總算能飄在空中了,但也就是升到七八尺至十五尺的高度。而且,只能飄起來,不 能飛行。「老者表情複雜地歎息。 「我總算可以飄在空中隨風而去,但飛不起來。當我懸在空中時,小孩子便會拿著 竹竿趕來,從下面打我取樂,所以,『不知不覺我就被稱做』打竿仙人『了。」 老者淒然一笑。 「大約二十年前,我離開大和國,四處流浪。白天像常人一樣在地上走,晚上就避 入耳目懸浮在空中。約一個月前,我來到京城,晚上被風吹到大內上空時,把裝著藥和 天足丸的布袋丟了。事後察覺時,再去找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我想,肯定是被人撿 走了,便潛入宮中到處尋找……」 「結果被許多人看見了吧?」 「是的。有一次有人來了,我慌忙避到空中,腳上卻勾住了女人的紅色衣裳,結果 紅衣也跟著我一起升到半空。為了這件事,弄得被人從下射箭。」 「那麼,天足丸的事呢?」 「對。我終於知道是被兼家大人撿到了,正要去取回時。已經……」 「為賴子姑娘的病,兼家大人已把天足丸給了友則大人,對嗎?」 「正是。其實,那個布袋裡裝的天足丸只有一顆,其他的都是治病良藥,表面上看 區別不出哪顆是天足丸。」 「結果,這惟一的一顆恰恰被賴子姑娘吃掉了?」 「那顆天足丸只對我有效。因為它全是用雄蟲混合我自己的男精製成,所以當女方 服用時,就要出大問題。」 「所以賴子姑娘便成了那樣……」 「是的。她要從高處往下跳,也是受雄蟲的影響吧。」 「但是,為什麼你不自己出手,把附在賴子姑娘身上的蟲子弄掉呢?」 晴明這麼一問,老者寂然一笑,說:「我這副模樣上門去,說是給人家治病,讓姑 娘脫去衣服……人家會照辦嗎?」 「應該不會吧。」 「這一點我很明白。再說,我除了會漂浮在空中,別無他能。所以只能仰仗晴明大 人了。」 「原來如此……」 「這回三番五次的,實在是太麻煩您了。」 老者說著,將酒杯「冬」的一聲放在外廊邊上。 他伸手入懷,取出小石子,丟在自己腳下。 老者的身體搖晃起來。 老者又再伸手入懷,取出第二塊石頭,丟在腳下。 他瘦小的身體離地約有三寸高。 接二連三地從懷中取出石子丟下之後,老者的身體飄向空中。 「這是最後一塊……」 把那塊石頭丟下時,老者的身體已經飄到屋頂那麼高了。 搖搖晃晃著,他開始被風吹走。 在月色下,他隨風飄向北方。 晴明和博雅從簷下遙望著老者。 「真是好酒……」 老者的聲音隱約傳來。 「儘管這種活法未免寂寞,但也還是很有樂趣的……」 最後,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不久,老者的身影融合在月光裡,無影無蹤了。 「終於走啦。」 博雅手拿著杯子,小聲喃喃道。 「唔……」 晴明點點頭。 外廊邊上,老者放下的空酒杯在月光下泛著藍藍的光。 作者後記在此,謹呈上我所喜愛的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的最新故事集。 這是文藝春秋社刊行的第五本。 把朝日新聞社的《生成姬》算在內,總共有六本了。 如果把插圖本《晴明除瘤》(文藝春秋版)合在一起,那就是第七本《陰陽師》了 。 2001年,對《陰陽師》來說,算是關鍵的一個段落。 春天,NHK分十次播出了《陰陽師》電視劇;秋天,電影《陰陽師》上映。 TV方面,SMAP的稻垣吾郎先生飾演了晴明,好一個坦蕩的晴明。 拍電影時,我曾提出晴明非野村萬齋莫屬,而在TV方面,則一概由製作方做主了。 拍電影時提出了要求,拍電視時再多加置喙,這就不對頭了。TV方面擺出的陣容很棒: 晴明由稻垣吾郎飾演,源博雅由杉本哲太飾演,蜜蟲由本上真已飾演。TV版的劇本我也 幾乎完全沒有參與。 在這個意義上,在TV版方面,我雖然是原作者,但其實我和讀者們一樣同處於觀眾 的立場。 電影方面,萬齋先生飾演的晴明實在很好。 伊籐英明飾演的博雅也是英姿勃發,道尊的飾演者真田廣之也很棒。 導演是瀧田洋二郎先生。 若就野村萬齋飾演的晴明而言,角色與演員完全吻合,是近來難得一見的吧。 作品與野村萬齋這位演員同在一個時代,只能說是天作之合。 野村萬齋先生隻身往那裡一站,舞台上已萬事具備。 我總覺得,萬齋先生願意出演這部電影真是太值得慶幸了。我以為,即便只看萬齋 先生起舞的最後一幕,已經不枉去看這部電影。 在此,我可能涉嫌為其他出版社做宣傳:我要推薦我正在朝日有聲雜誌推出的《幻 獸少年》系列。 我要說這麼一句:我寫《陰陽師》歷時十六年有多,而這個《幻獸少年》系列也是 寫了很長時間的故事。 故事說的是,在一個美得無可言喻的少年身體內,潛伏著並非這個世上的野獸。 這頭野獸伺機從少年的體內冒出,一再煩擾著少年。 這個系列故事也寫了二十年,與《陰陽師》一樣尚未大結局。 我想,夢枕貘這個寫手的所有本事,都發揮在《幻獸少年》這個故事中了。 即便只是在書店站著翻閱一番,也務必請讀一讀這個故事。 賞識《陰陽師》的讀者,必定會覺得《幻獸少年》有趣。 可以斷言,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我保證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 就談這些,請大家盡情欣賞這一卷中的五篇故事吧。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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