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不獻祭,神就殺人! 小說界的達文西,當代奇幻大師! 連續數年攻佔英、美、德、法、西班牙、以色列各大獎項和暢銷榜! 影子即將出獄。窗外的天空、可愛的妻子、給他工作的好友,已經等了他三年。 另一個等著他的好消息是,他可以提前兩天出獄──因為他的愛妻和好友同時車禍身亡。 出獄後,他失去了一切,除了自由。 這時,一個自稱「星期三」的灰髮男人出現,以詭異的方式,要他充當保鑣,隨之漫遊 全美。幾番糾纏後,影子終於隨著星期三上路,開啟了一趟光怪陸離的眾神歷史之旅, 更捲入了新神和舊神的交戰風暴中。 數千年來,隨著世界各地移民的到來,美國這塊新大陸上,不僅有小埃及、底比斯、祕 魯等地名,更充斥著隨移民而來的埃及太陽神、非洲蜘蛛神、阿拉伯火靈、愛爾蘭精靈 、印度的命運女神、東歐的光明與黑暗之神…… 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祂們漸漸被移民的後代所遺忘。失去了人們的信仰和膜拜,傳 統舊神的力量逐漸消退,必須以開計程車、殯葬業營生,甚至淪為妓女。 取代祂們的,則是電視神、公路神、網路神、信用卡神……等新興神祇。新神奪取了人們 的崇拜,支配著今日美國社會的面貌。 新神的霸道和挑釁,逼使舊神策畫一場巨大的陰謀,而影子,一個凡人,卻成為眾神爭 奪的關鍵…… 引起最多討論的當代小說經典──《美國眾神》,揭露了全世界人們都已置身其中的命運 巨變。 序 風暴逼近,新舊神靈大戰爆發影子刑滿獲釋了。他的理想很簡單:回到妻子身邊, 重拾舊日的工作和生活。但妻子死了,過去的生活也隨之化為泡影。 就在他彷徨無計的時候,一個陌生人來到他身邊。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星期三, 而且似乎對影子的一切瞭如指掌。他向影子提供了一份工作,充當他的保鏢,陪他漫遊 美國。影子上路了。但他漸漸發現,星期三所遊歷的美國並不完全是現實中的美國。他 似乎有一種神力,能深入現實背後,進入「後台」,顯示出支配美國社會生活的種種力 量,見識種種奇異的人物。 他們是神靈。他們的歷史就是美國的歷史,他們造就了美國。 北歐人、埃及人、阿拉伯人、中國人、愛爾蘭人、非洲人……數萬年間,從最初的 涓涓細流到移民大潮,全世界各地的人在美國聚集。他們帶來了故鄉的神話與傳說,帶 來了故鄉的神祇。這些神靈享受著他們的獻祭,庇護著他們,讓他們在美國生存、發展 。隨著時代的發展,新一代神靈逐漸成長起來。他們是高科技之神、電視之神、互聯網 之神。人們膜拜他們,他們支配著今日美國的生活。信仰舊時代神靈的人日漸稀少,他 們也因此喪失了過去的神力,落入社會底層,淪為妓女、出租車司機。 舊神靈不甘失敗。星期三漫遊全國,在影子的幫助下,將散佈美國的舊神集合起來 ,準備決戰新時代的神祇。 風暴逼近,一場新舊神靈的大戰即將爆發。 影子成為新舊神靈爭奪的焦點。在這個過程中,他逐漸發現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 使命…… 第一部 影子 第一章 你問我們國家的疆界,先生?這個嘛,先生,在北部,我們緊靠著北極光;在東部 ,我們緊靠著東昇的朝陽;在南部,我們緊靠著晝夜平分點;而在西部,我們緊靠著最 終審判日。 ——摘自:《美國人喬·米勒的笑話書》影子在監獄裡服滿了他的三年刑期。他身 材高大魁梧,臉上總掛著一副「別來惹我」的表情。所以,他在牢裡遇到的最大麻煩, 就是如何消磨時間。他花了不少時間健身,保持體形,還自學用硬幣變戲法,除此之外 就是不停地思念他心愛的妻子。 在影子看來,被關在監獄裡最大的好處,也許是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他產生了一種 真正的解脫之感。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他再也不必為有人要抓他 而擔心,因為他已經被抓住了;他再也不必為明天將發生什麼事而恐懼,因為明天肯定 過得和昨天一模一樣。 至於你究竟干沒干給你判罪的事,這倒不打緊,影子想。以他的經驗,監獄裡遇見 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因為某些事憤憤不平。全是老一套:執法機構弄錯了,他們說你做了 什麼事,其實你沒做;或者你幹的事和他們說的不太一樣。但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 :他們抓到你了。 進來的最初幾天,他就發現了這一點。那時候,從監獄本身到牢裡的飯菜,對他來 說,一切都是全新的。儘管因為失去自由而無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著恐懼,他仍然有 一種得到解脫的輕鬆感。 影子盡力別說得太多。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時候,他還是對他的同室獄友洛基·萊 斯密斯提到了這種解脫之感。 洛基是一個來自明尼蘇達州的騙子,他咧開帶著傷疤的嘴,露出笑容。「沒錯,」 他說,「你說得對。如果被判了死刑,解脫得就更徹底了。那時你就會想起那類笑話, 比如,絞索套住脖子的時候,那些傢伙為什麼總是拚命踢來踢去,恨不得把鞋子踢掉? 因為他們的朋友總說他們會穿著鞋子送命。」 「這算什麼笑話?」影子問。 「當然是了,關於絞刑架的笑話才是最棒的笑話。」 「這個州上一次是什麼時候處死犯人的?」影子問。 「見鬼,我怎麼知道?」萊斯密斯一頭橙金色的頭髮剃得短短的,短得可以看見頭 骨的輪廓。「告訴你吧,只要停止吊死犯人,這個國家就離完蛋不遠了。沒有絞刑架帶 來的恐懼,就沒有絞刑架帶來的公正。」 影子聳聳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麼浪漫的地方。 只要沒判死刑,他想,監獄就只是生活的暫時中止。這麼說有兩個原因;第一,在 這裡,生活不是前進,而是向下爬行。夠你爬一氣的,你就爬著活下去吧。第二,只要 你在裡頭撐住不垮掉,他們總有一天會放你出去的。 服刑最初的日子裡,未來的自由生活對影子來說實在太遙遠,根本無法聚焦、想像 。後來,自由慢慢變成來自遠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學會了一招,每當遇到什麼狗屁噁 心事時(監獄裡總少不了這種事),他就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總有一天, 那道通向自由的充滿魔力的大門將在他面前敞開,讓他通過。他在自己的北美鳴禽日曆 (監獄商店只賣這種日曆)上一天天劃掉度過的日子,完全不注意日出日落。他從監獄 圖書館的廢書堆裡翻出一本書,跟著上面教的自學用硬幣變戲法。他還在心裡列了個清 單,排列出出獄後打算做的事。 隨著時間推移,影子的清單越來越短。兩年之後,他的清單縮減到只剩下三項內容 。 首先,他要好好洗上一個熱水澡。一個真正的、長時間的、在浴盆中徹底浸泡的泡 泡浴。洗澡的時候也許還要讀上一份報紙,也許什麼都不做。有時候他想像用某一種方 式洗這個澡,過幾天又換了另一種方式。 然後,他要把自己全身擦乾淨,穿上一件浴袍,也許還要穿上一雙拖鞋。穿拖鞋這 個想法他很喜歡。如果他抽煙的話,這個時候就要點上一支雪茄,可惜他從不抽煙。他 會輕輕抱起妻子。(「狗狗,」她會假裝害怕地尖叫,其實心裡很高興,「你幹什麼呀 ?」)他會把她帶進臥室,關上房門不出來,餓了的話打電話訂比薩餅吃。 最後,幾天之後,和勞拉從臥室裡出來之後,他會低下腦袋,老老實實做人,耐著 性子,老老實實過日子,在他的餘生裡永遠遠離任何麻煩。 「然後你就會快快樂樂的?」洛基·萊斯密斯問。那天他們正在監獄工廠裡做事, 組裝庭院裡用的自動喂鳥器。這份工作只比給信封貼郵票有意思一點點。 「沒有人會真正感到快樂,」影子回答說,「只有死亡才能帶來永恆的快樂。」 「希羅多德。」洛基說,「嘿,你開始學聰明了。」 「他媽的誰是希羅多德?」埃斯曼插嘴問。他負責把喂鳥器的兩片外殼拼裝在一起 ,遞給影子,影子則負責替它擰緊螺絲。 「一個死了的希臘人。」影子回答說。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希臘人,」埃斯曼說,「她們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絕對不 會相信的。比如包在葉子裡的米飯,諸如此類的玩意兒。」 埃斯曼的身材和形狀像一台可樂機,長著一雙藍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髮。有個 傢伙在酒吧裡趁他女朋友跳舞的時候摸了她一把,結果他把那傢伙打得屁滾尿流。那傢 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他的案底,發現埃斯曼十八個月前違反了假 釋條例。 「我能怎麼辦?」埃斯曼曾經滿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完整整講述了這個悲傷的故事 ,「我警告過他,說她是我的女朋友。難道我非得忍受那種侮辱不可嗎?我是說,他的 臭爪子幾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影子當時只回答他說:「應該怎麼辦,這是你自個兒的事。」然後就走開了。他早 就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監獄,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別人的事不要亂摻和。 低下腦袋,忍耐著熬日子。管好自己的事。 幾個月前,洛基·萊斯密斯借給影子一本破舊的簡裝本的希羅多德的《歷史》。「 這個一點也不悶,簡直太酷了。」影子說自己從來不看書時,他堅持對他說,「先看幾 頁,再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它棒極了。」 影子做了個無奈的鬼臉,但他確實開始看那本書,而且發現他竟然違背了自己的意 願,被那本書給迷住了。 「希臘人,」埃斯曼一臉厭惡的表情,接著說,「他們做的跟說的完全是兩碼事。 我要跟我女友換個方式親熱一下,她竟然發起脾氣來,幾乎摳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沒有任何徵兆,萊斯密斯突然被轉到另外一個監獄去了。他那本希羅多 德的書留給了影子,書頁中間還夾藏著一枚五美分的鎳幣。在監獄裡,私存硬幣是違法 的。你可以用石頭磨尖硬幣,打鬥時劃開對手的臉。影子並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給 自己這雙手找點事做。 影子並不迷信,他從不相信自己沒有親眼看到的東西。但在服刑快要期滿的最後幾 周裡,他的的確確地感覺到,災難的陰影正在監獄上空盤旋。和那次搶劫前幾天他的預 感一模一樣。他的胃部深處覺得空落落的,他安慰自己說,只不過是對於即將回到外面 世界的擔憂和恐懼罷了。但他說不準。跟平時相比,他似乎患了妄想狂,而在監獄,大 家平時已經夠妄想狂的了,這是生存必須的技能之一。影子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陰 鬱。他發現自己開始注意看守的肢體語言,關心其他獄友的舉止,一門心思想找出即將 發生什麼糟糕事的線索。他確信,有什麼事情真的就要發生了。 即將獲釋前的一個月,影子坐在一間冰冷的辦公室內,面對一個身材矮小、前額長 著一個酒紅色胎記的男人。兩人座位的中間隔著一張辦公桌,男人的面前攤開影子的檔 案。他手中拿著一支圓珠筆,筆的上端被牙齒啃得慘不忍睹。 「冷嗎,影子?」 「有點冷。」影子回答說。 那人聳聳肩。「這就是體制的問題。到12月1日才能開暖氣,3月1日就必須關掉。 真搞不懂這種制度。」他的食指在紙上劃來劃去,然後指著檔案左邊的一處記錄。「你 今年32歲?」 「是的,先生。」 「你看起來很年輕。」 「簡單生活帶來的好處。」 「聽說你在這裡是模範犯人。」 「我學會了只管好自己的事,先生。」 「真的嗎?」他專注地凝視著影子,額頭上的胎記顏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 關於監獄的看法和體會告訴這人,但他什麼都沒說,只點了點頭,然後集中精力表現出 一副徹底悔恨的表情。 「聽說你有妻子,影子。」 「她叫勞拉。」 「她怎麼樣?」 「很好。雖說路程很遠,可她一有機會就來探望我。我們通信,只要有機會,我就 打電話給她。」 「你妻子做什麼職業?」 「她是旅行社代理,負責把人們送到各地去旅遊。」 「你怎麼遇見她的?」 影子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問這些。他本想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可還是老實回答了 。「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們幫我們倆約會,結果我們一見鍾情了。」 「你出去後還有一份工作等著你?」 「是,先生。我的好朋友,羅比,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他擁有一家健身房,我在 那裡訓練過。他說我原來的職位還等著我。」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他說我會招來大批客人。不僅能帶回老顧客,還能吸引那些想讓自己更強壯的人 過來。」 那人看樣子滿意了。他啃著圓珠筆的筆端,又翻過一頁檔案。 「你對自己犯的罪怎麼看?」 影子聳聳肩,「我很蠢。」他真心實意地說。 長著胎記的男人歎息一聲。他在表格上勾畫了幾筆,然後很快翻動影子的檔案。「 你從這裡怎麼回家?」他問,「搭灰狗長途巴士?」 「飛回家。有個做旅遊代理的妻子的好處。」 男人皺起眉頭,胎記也跟著皺起來。「她送你一張機票?」 「不是機票。她只給了我一串確認數字,是電子機票。我只要在一個月內到機場, 給他們看我的身份證,然後就可以坐飛機回家了。」 男人點點頭,在最後一項內容上打勾,然後合上文件,放下圓珠筆。他把一雙蒼白 的手放在灰色辦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對粉色的動物。他雙手合攏,指尖相對,用一雙水 濛濛的褐色眼睛凝視著影子。 「你很幸運。」他開口說,「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著你的工作。你可以把 發生在這裡的一切拋在身後。你的人生還有第二次機會。好好珍惜吧。」 起身離開時,他沒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當然影子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獲釋前的最後一周是最難熬的,甚至比過去三年所有時間加在一起還難熬。影子不 知道是不是天氣的緣故:天氣沉悶、寂靜、陰冷,似乎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但暴風雨 並沒有來。他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緊張過度,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預感到某些事情已 經失控了。寒風在監獄放風的院子裡呼嘯,影子覺得自己甚至從空氣中嗅到了雪的味道 。 他打對方付費電話給妻子。影子知道電話公司會對每一通從監獄裡打出的電話收取 三美元的額外費用,所以接線生總是對從監獄裡往外打電話的人特別客氣。影子想,他 們準是明白他們的工資是誰付的。 「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他對勞拉說。當然,這不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他說 的第一句話是「我愛你」。能把自己心裡的感覺說出來很好,影子自然會這樣做。 「你好,」勞拉說,「我也愛你。什麼讓你感覺不對勁了?」 「我不知道,」他說,「也許是天氣的原因。感覺好像就要來一場暴風雨了,但一 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這裡天氣不錯,」她說,「樹上的葉子還沒掉光呢。沒有風暴的話,你回家時 還能看到樹葉。」 「還有五天。」影子說。 「還有一百二十個小時,然後你就可以回來了。」她說。 「你那邊一切都好吧?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見羅比,我們正計劃為你舉辦一個驚喜派對。」 「派對?」 「當然,你得假裝不知道這件事,行嗎?」 「我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說。影子聽出她在微笑。他在監獄裡三年了,可他還是能 讓她開心微笑。 「我愛你,寶貝。」影子說。 「我也愛你,狗狗。」勞拉回答說。 影子放下電話聽筒。 剛結婚的時候,勞拉說她想養一隻小狗,可他們的房東說出租房裡不允許養寵物。 「嘿,別傷心,」影子當時說,「就讓我當你的小狗吧。你想讓我怎麼做?咬你的拖鞋 ?在廚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沒有什麼小狗能做而我做不 到的事!」然後他抱起她,彷彿她輕得像一根羽毛,開始舔她的鼻子。她癢癢得一會兒 哈哈大笑,一會兒尖叫。接著,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監獄食堂吃飯的時候,薩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邊,滿臉微笑,露出他那一 口陳年老牙。他坐在他身邊,開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們得談談。」薩姆·菲特士說。 薩姆·菲特士是影子見過的膚色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紀可能是60歲,也有可能是 80歲。影子遇見過雖然只有30歲,但看起來比薩姆·菲特士更老的人。 「什麼?」影子問。 「風暴快來了。」薩姆說。 「好像是吧。」影子說,「也許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種普通的風暴,是更猛烈的風暴。我告訴你,小子,風暴來的時候,你最 好留在這裡,別到外面大街上去。」 「我刑期滿了,星期五就能離開這兒了。」影子說。 薩姆·菲特士盯著影子看了一陣,「你從哪兒來?」他最後問。 「印地安那州,鷹角鎮。」 「你這騙人的混蛋。」薩姆·菲特士不滿地說,「我問的是你的原籍。你的家族是 打哪兒來的?」 「芝加哥。」影子回答說。他媽媽年輕時住在芝加哥,十幾年前也死在哪裡。 「我說過,大風暴就要來了。低下腦袋,忍耐,影子夥計。這就好像……那些扛著 這些大陸的玩意兒,他們是怎麼叫的?叫什麼板塊來著?」 「地質構造板塊?」影子冒昧地說。 「沒錯,地質構造板塊。這就好像大陸騎在板快上晃來晃去、北美洲撞上了南美洲 的時候。你不會希望待在兩塊大陸中間的。懂我的意思嗎?」 「完全不懂。」 他輕輕眨了眨一隻棕褐色的眼睛。「別說我沒事先警告過你。」薩姆·菲特士說著 ,舀起一塊顫巍巍的吉露果子凍,塞進嘴裡。 「我不會的。」 那一晚影子幾乎沒有睡覺,他半睡半醒,聆聽著他的新室友在下鋪打呼嚕的聲音。 相鄰的幾間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獸一樣嗚咽、嚎叫、抽泣。時不時的,有人會對他咆 哮一通,讓他閉上他媽的臭嘴。影子極力不去理會這些噪音,讓時間安安靜靜緩緩流過 ,獨自一人沉浸其中。 還剩下最後兩天,四十八小時。這天的早餐是麥片和監獄裡的咖啡。吃飯時,一個 名叫威爾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嗎?跟我來。」 影子檢查了自個兒的良心。良心很安寧,但在監獄裡,這並不意味著你沒惹上大麻 煩。兩個人差不多並肩走著,腳步在金屬和混凝土的地面上發出一陣陣回聲。 影子感到喉嚨裡湧起一股恐懼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樣苦澀。不幸的事就要發生了… …在他腦子裡面,一個聲音在悄悄說話,說他們會給他增加一年刑期,要把他關進禁閉 室,要切掉他的雙手,割掉他的腦袋。他安慰自己說,這麼想實在太愚蠢了,但他的心 仍舊跳得幾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兩人走路時,威爾森突然說。 「什麼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媽的太安靜了,太有禮貌了。就像那幫老傢伙。可是你才多大年紀? 25歲?28歲?」 「32歲,先生。」 「你是什麼種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賽人?」 「我也不知道,也許吧,先生。」 「也許你血管裡還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統,是不是,影子?」 「有可能,先生。」影子挺直腰板,眼睛凝視前方,集中精力不讓自己被這個人激 怒。 「真的?反正我覺得你他媽的有點□人。」威爾森有一頭沙金色的頭髮,沙金色的 面孔,還有沙金色的傻笑。「好在你馬上就要離開我們了。」 「希望如此,先生。」 他們穿過幾個檢查關卡,每次威爾森都要出示他的ID卡。上了幾層樓梯後,他們終 於來到典獄長辦公室門前。門上懸掛著用黑色字母拼寫出的典獄長姓名牌——G·帕特 森。門旁是一個微型指示燈。 上面的紅燈亮著。 威爾森按了指示燈下面的一個門鈴。 他們靜靜地站在那裡,等了幾分鐘。影子試圖安慰自己說一切都很正常,到星期五 早晨,他就可以搭飛機回到家鄉鷹角鎮。但在內心深處,他並不相信這種想法。 紅燈熄滅,綠燈亮起。威爾森打開門,兩個人走了進去。 過去三年裡,影子只見過典獄長幾次。一次是他帶領一個政客參觀監獄,一次是在 一級防範禁閉期內,典獄長面對他們幾百號犯人講話,告訴他們說監獄已經人滿為患, 但既然超員的狀況要維持下去,他們就要學會適應這一切。 近距離接觸之下,帕特森看起來更加憔悴。他長著一張長方臉,灰色的頭髮修剪成 軍人式樣的短寸頭,身上帶著一股陳腐的香水味道。他身後是一排書架,上面所有書的 書名裡都帶著「監獄」兩個字。辦公桌上整潔乾淨,除了一部電話和一本撕頁式檯曆外 ,空無一物。他的右耳上還戴著一個助聽器。 「請坐。」 影子坐下來,威爾森站在他背後。 典獄長打開抽屜,取出一本檔案,在他的辦公桌上攤開。 「檔案說你因為惡性攻擊和毆打他人被判刑6年。你已經服刑3年,星期五就將獲得 假釋出獄。」 真的嗎?影子感到自己的腸胃纏成一團。他想知道他們給他增加了多長刑期——一 年?兩年?還是三年?但開口回答時卻變成了:「是的,先生。」 典獄長舔舔嘴唇。「你說什麼?」 「我說:『是的,先生。』」 「影子,今天下午,我們會提前釋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幾天。」影子點點頭,他 等著典獄長的下一擊。典獄長低頭看看他桌上的文件。「這是從鷹角鎮約翰紀念醫院傳 來的……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於車禍。我很遺憾地告訴你這個不幸的消息。 」 影子再次麻木地點點頭。 威爾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他打開牢房的鎖,讓影子進去,這才 說:「這就像那個『好消息壞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們提前釋放你了; 壞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來,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語。 他麻木地收拾自己的東西,留下了大部分私人物品。他留下了洛基的希羅多德和那 本教人玩硬幣魔術的書。留下從監獄工廠裡偷帶出來的空白金屬片時,他心裡有一瞬間 的傷感。那是他用來代替硬幣練習戲法用的。但外面有的是硬幣,真正的硬幣。他刮乾 淨鬍鬚,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後穿過一道又一道監獄牢門。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會回到 這裡時,他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虛。 天空陰沉沉的,開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臉上,雨水淋濕了他單 薄的外套。他們一群獲釋的囚犯走向一輛曾經是校車的黃色巴士,坐車前往附近的城市 。 上到車裡時,所有人都被淋濕了。一共有八個人獲釋離開,但還有1500個囚犯留在 背後的監獄裡。影子坐在巴士裡瑟瑟發抖,直到暖氣開始讓他暖和起來。他不知道自己 到底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 他的腦海中充滿了古怪的景象。在他的想像中,彷彿很久很久之前,他正在離開另 外一座監獄。 想像中的他被關押在一個沒有光線的房間裡,關押了很久。他滿臉鬍鬚,頭髮也亂 蓬蓬的。看守們押著他走下一條灰色的石頭台階,來到外面一個充滿明亮色彩的廣場上 ,到處都是穿著鮮艷的行人和色彩鮮亮的物品。這是集市日,聲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繚 亂。他瞇縫著眼睛,看著灑滿整個廣場的明媚陽光,呼吸著潮濕的充滿海鹽味道的空氣 和集市上所有貨品的味道,在他身體的左側,太陽正在海面上閃閃發光……巴士在紅燈 前搖搖晃晃停了下來。外面的寒風呼嘯著從巴士旁擦身而過,前窗上的雨刷沉重地搖擺 著。車窗上濕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紅黃相間的霓虹色塊。現在不過剛到 下午,但透過窗戶看出去,天色卻彷彿已是深夜。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識到他至今都沒有哭出來。說實話,他沒有感到任何 傷感。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發覺自己正在回憶一個叫尊尼·拉什的傢伙,他剛被關進來時曾和拉什分享同一 間牢房。拉什告訴影子,他曾在服刑5年後獲釋,口袋裡裝著100美元和一張去西雅圖的 機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圖。 尊尼·拉什來到機場,把他的機票遞給櫃檯後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駕駛執照 。 他把駕照給她看。不過駕照幾年前就過期了。她告訴他說這駕照不能用做身份證明 。他對她說這也許不是有效的駕駛執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證明。見鬼,如果他不是 他本人的話,她以為他是誰? 她請他說話小聲一點。 他警告她快點讓他上飛機,否則就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對他不敬,在 監獄裡,你絕對不能容忍其他人對你不敬。 結果那女人按了一個警報器,機場保安很快出現。他們試圖說服尊尼·拉什安靜地 離開機場,而他當然不肯離開。雙方開始爭執起來。 結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飛到西雅圖了。接下來的幾天,他只好待在城裡的酒吧 裡。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後,他帶著一把玩具手槍搶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讓自己有錢 買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時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來繼續服刑,還因為搶劫加 油站多判了幾年。 在尊尼·拉什看來,這個故事的教育意義就是:不要招惹機場工作人員。 「我看教育意義應該是,『某種行為在特定環境下,例如監獄裡,可以奏效,但在 外面的環境中不僅失效,並且有害。』你覺得呢?」聽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後,影子問 。 「不對,聽我說,我告訴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說,「千萬別招惹機場那些婊 子!」 想起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駕照還有幾個月才到期。 「車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車。」 車站裡充滿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鑽進一部計程車,告訴司機去機場。他還 告訴司機說如果他能安靜開車不說話,就多給他5美元小費。20分鐘後他們到達機場, 司機一路上果真一句話都沒說。 影子磕磕絆絆走過機場候機樓燈光輝煌的大廳。他有點擔心自己的電子機票。他知 道機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飛。影子覺得,任何電子的東西似 乎都帶著不可思議的魔力,隨時可能消失無蹤。 三年來,他的褲袋裡第一次裝著錢包,裡面有幾張過期的信用卡和一張VISA卡,他 又驚又喜地發現那張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個預定的機票號碼。而且他 還意識到,他有一種很確定的感覺:一旦回到家裡,所有的一切都會正常起來,勞拉也 會安全無恙。也許這不過是他們為了讓他提前出獄而耍的一個詭計。或者可能是事情搞 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車死掉的是另外一個也叫勞拉·莫恩的女人。 透過玻璃幕牆,機場外面的燈光閃爍著。影子突然意識到他一直屏住呼吸,彷彿在 等待著什麼。遠處傳來轟鳴的雷聲。他終於吐出一口氣。 一個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辦理登機手續的櫃檯後面,注視著他。 「你好,」影子衝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來第一次面對面說話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 。「我有一個電子機票的電子號碼。我本應該在星期五搭乘飛機,但我今天有事,必須 提前飛。我家裡有人去世了。」 「很遺憾聽到這麼不幸的消息。」她敲打著鍵盤,盯著電腦屏幕看,然後又敲打幾 個鍵,「沒問題,我把你安排在3點30分的那班飛機上。不過飛機可能會因為暴風雨延 遲起飛,所以請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檢查和托運行李嗎?」 他舉起自己的背包給她看。「這個不需要吧?」 「不必了。」她說,「你有沒有帶照片的身份證明?」 影子掏出自己的駕照給她看。 這個機場並不很大,但還是有不少人無所事事地四處閒逛。影子覺得這相當有意思 。他注視著人們隨隨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們隨隨便便地把錢夾塞進口袋裡,看 著他們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費心照看。這一切都讓他意識到,他已經離開監獄 了。 離登機還有三十分鐘,影子買了一片比薩吃,結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熱芝士燙了嘴唇 。 他掏出零錢,走到公用電話旁,給筋肉健身房的羅比打電話,接通的卻是自動答錄 機。 「嘿,羅比。」影子說,「他們告訴我說勞拉死了,讓我提前出獄。我在回家的路 上。」 人們常常會出錯,他見過這種事,所以他接下來給家裡掛了個電話,很快便聽到了 勞拉的聲音。 「嗨,」她的聲音說,「我現在不在家,或者暫時不能接電話,請留下口信,我會 及時回復。祝您愉快!」 影子無法對機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機口前的塑料椅子上,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憶第一次遇見勞拉的情形。那時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奧黛麗·伯頓的 朋友。當時他和羅比坐在奇齊酒吧的椅子上,勞拉和奧黛麗一起走進來時,他發現自己 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勞拉。她有一頭栗色的長髮,迷人的雙眸是如此湛藍,影子還以為她 戴著一副彩色隱形眼鏡。她點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雞尾酒,而且堅持要影子也嘗一口。他 聽話地喝了之後,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勞拉喜歡和別人分享她喜愛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別。她嘴唇上帶著草莓台克利雞尾酒的甜味。從此 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個女人走過來,告訴他開始登機了,他待機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 的機艙內,旁邊是一個空座位。外面的大雨擊打著飛機外殼:他想像那是無數小孩子正 從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睡著了。 在夢中,影子來到一個黑暗的地方,一個長著毛茸茸水牛頭的生物靜靜地看著他。 他有一雙濕漉漉的巨眼,但身體卻是人類的身體,肌膚順滑,油光光的。 「變革即將來臨。」水牛頭嘴唇不動地說,「必須作出抉擇。」 潮濕的洞穴巖壁上閃爍著點點火光。 「我在哪裡?」影子問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說,「你在被遺忘者的等待之處。」他的眼 睛彷彿流動的黑色大理石,他的聲音彷彿來自世界深淵的隆隆雷鳴,他的身上散發出潮 濕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聲音繼續說,「想倖存下去,你必須相信。」 「相信什麼?」影子追問道,「我必須相信什麼?」 水牛人凝視著影子,他的身體迅速增大,眼睛中燃燒著火焰。他張開噴出火焰的水 牛嘴巴,影子看到某種紅色的東西正在他身體深處的烈焰中熊熊燃燒。 「一切。」水牛人咆哮著。 周圍的世界開始傾斜、旋轉。影子發現自己又回到機艙內,但傾斜的感覺卻沒有消 失。機艙前部,一個女人正在尖叫。 外面,閃電正在機身旁邊炸開。機長通過麥克風安慰大家,說飛機正在拉高飛行高 度,脫離風暴雲層。 飛機開始搖晃顛簸。影子在思考,既冷靜,又傻乎乎地。他在想自己是否就要死了 。他覺得雖然很有可能,但並不現實。他看著機窗外面,看見閃電在天空中燦爛綻放。 然後他又開始打瞌睡,夢見自己又回到監獄裡,洛基在排隊打飯的時候對他悄悄耳 語,說有人開了個價,想要他的命。但影子無法知道誰要想他的命,也不知道為什麼。 當他再次醒來時,飛機正準備著陸。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飛機舷梯,眨巴著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有機場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你在哪裡無所謂,反正在機場。同樣的地磚、走 廊和休息室,同樣的登機口、報紙架和螢光指示燈。這個機場的模樣倒像個機場,但麻 煩的是,這並不是他要到達的機場!這一個規模更大,有更多的旅客,更多的登機口。 「對不起,太太。」 女人從帶紙夾的記事板上抬起頭。「什麼事?」 「這是什麼機場?」 她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最後她還是回答了:「聖·路 易斯。」 「可我的飛機應該飛到鷹角鎮的。」 「本來是的,因為風暴,飛機在這裡迫降。他們沒有通知你嗎?」 「也許有,可是我睡著了。」 「你應該找那邊那個男人,就是穿紅色外套的那個。」 那人幾乎和影子一樣高,長相活脫脫是從一部70年代的連續劇裡走出來的父親形象 。他把信息敲進電腦,然後告訴影子趕緊跑,快跑,趕到機場盡頭的一個登機口。 影子穿過整個侯機大廳,一路狂奔。等他終於到達登機口時,機艙門已經關閉。他 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的飛機駛離登機口。 乘客服務櫃檯的那位女人(這是一個身材矮小、棕髮、鼻翼上有一塊胎記的女人) 和另一個女人商量片刻,然後打了個電話。(不,那一班不行,已經取消了。)接著她 打印出另外一張登機牌。「拿著它去那邊,」她告訴他,「我們會通知登機口,說你正 在趕過去。」 影子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顆豌豆,正被人在三個杯子之間倒來倒去,或者是牌桌上洗 牌掉出來的一張撲克牌。他再次跑著穿越候機大廳,來到他最初出發的地方。 登機口處,一個小個子男人檢查他的登機牌。「我們正等著你呢。」他說著,撕下 登機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號碼,17D。影子匆忙走進機艙,他們在他身後關上 艙門。 他穿過頭等艙,這裡只有四個座位,已經坐滿三個。前排空座位旁邊就座的一個穿 淺色西服、留鬍鬚的男人衝他一笑。影子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抬起手腕,敲敲手錶。 知道,知道,我耽誤你的時間了。影子心想。但願你此生最大的擔心不過是遲到而 已。 前往機艙後部的一路上,他發現這班飛機似乎坐得很滿。事實上,普通艙完全坐滿 了。17D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影子給她看他的登機牌存根,她也把自己的給他看:兩張 票一模一樣! 「請您坐到座位上,謝謝。」空姐跑過來。 「恐怕我沒有座位。」影子說。 她檢查他們的登機牌,嘖嘖連聲,然後把他領回飛機前艙,讓他坐在頭等艙空著的 那個位置上。「看來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她開玩笑說,「需要喝點什麼?距離起飛還 有一點時間,您肯定需要來點兒什麼。」 「請給我拿杯啤酒,謝謝,什麼牌子的都好。」影子客氣地說。 空姐轉身走開了。 坐在影子身旁、穿淺色西服的男人又衝著他用手指敲敲手錶。那是一隻昂貴的黑色 勞力士。「你來晚了。」男人說著,衝他一咧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但卻一點溫暖 的感覺都沒有。 「你說什麼?」 「我說你來晚了。」 這時空姐遞給他一杯啤酒。 有那麼一陣子,他懷疑這個男人有些神經不正常,然後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飛機的 人都在等他這最後一位乘客。「抱歉我耽擱你了。」他禮貌地說,「你趕時間?」 飛機駛離登機口。空姐過來拿走影子的啤酒。穿淺色西裝的男人衝她笑笑,說:「 別擔心,我會抓緊杯子的。」她只好讓他繼續保留他手中的那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 同時軟弱地抗議說這種做法違反飛行規則。(「我會把握好的,親愛的。」) 「時間當然很重要,」那人說,「但我在乎的不是時間。我在乎的只是你能不能趕 上這班飛機。」 「你真是太好心了。」 飛機停在跑道上,發動機顫抖著,準備起飛。 「我就是這種好心人。」穿淺色西裝的人接著說,「我有份工作給你,影子。」 發動機轟鳴起來,他們搭乘的這架小飛機猛地向前衝去,影子被慣性猛壓在座椅上 。瞬間之後,他們升空了,把機場的燈光遠遠甩在下面。影子仔細看著他身邊的這個男 人。 他的頭髮是微帶紅色的灰白,鬍鬚只比胡茬長一點點,也是灰紅色的,一張滿是皺 紋的長方臉上長著一雙灰眼睛。他穿的那身西裝看起來似乎很昂貴,是融化後的香草冰 淇淋的顏色。他的領帶是深灰色的絲質領帶,銀質領帶夾是一棵樹,有樹幹、樹枝、樹 根,栩栩如生。 起飛的時候,他手中穩穩地拿著那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沒有濺出一滴。 「不打算問問我向你提供的是什麼工作嗎?」他問。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吃吃地笑起來。「哦,一個人怎麼稱呼自己,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打聽 這個更簡單的了。只要動一點腦筋,加上一點運氣,還有一點好記性,就行。問我向你 提供的是什麼工作吧。」 「不必了。」影子回答說。這時空姐又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慢慢啜飲著。 「為什麼?」 「我要回家,老家有一份工作正等著我。我不需要其他工作。」 從表面上看,那人堆滿皺紋的笑容一點兒沒變,但影子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你 老家沒有工作等著你。」他說,「那裡沒有任何等著你的東西了。而且,我提供給你的 是一份相當不錯的合法工作,薪水高,風險不大,還有相當多的額外收益。嘿,如果你 活得夠長的話,我還可以給你提供養老金。你覺得怎麼樣?」 影子說:「你一定是看見我背包上面的名字了。」 那人沒有回答。 「不管你是誰,」影子說,「你不可能知道我會搭乘這架飛機。如果我原來乘坐的 飛機沒有轉飛聖·路易斯,我自己都不會知道我會搭乘這架飛機。我猜你一定是在開玩 笑,或許想玩什麼坑蒙拐騙的花招。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們之間的談話到此為止,我們 倆都會過得更愉快。」 那人聳聳肩膀。 影子拿起飛機上的飛行雜誌翻看。小飛機在空中顛簸著飛行,讓人很難集中精神看 東西。他看到的字像肥皂泡一樣在眼前飄來飄去,眼睛在看,但字句轉眼間就不知上哪 兒去了。 那人安靜地坐在旁邊的位子上,小口啜飲他的傑克·丹尼爾威士忌,眼睛安詳地閉 著。 影子讀了一會兒雜誌上的國內航班上播放的音樂節目單,又看了一會兒世界地圖, 上面用紅線標出飛機的航線。最後,他結束了閱讀,不太情願地合上雜誌,把它塞回到 椅背的袋子裡。 那人突然睜開眼睛。影子覺得他的眼睛有點古怪,其中一隻比另一隻顏色更深一點 。他注視著影子。「順便說一句,」他說,「很遺憾聽到你妻子的事,影子,真是巨大 的不幸。」 影子幾乎想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記住我的話,千萬別惹機 場裡的那些婊子。」尊尼·拉什的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中,「要不然,你還沒來得及啐 一口,你的屁股已經回到牢裡蹲著了。」)影子默默地從一數到五。 「我也很遺憾。」他說。 那人搖搖頭。「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這種結局。」 「她是出車禍死的,比這更不幸的死法多著呢。」影子說。 那人又慢慢搖搖腦袋。片刻間,影子覺得那人彷彿並不是真實存在的,飛機本身似 乎變得更加具有真實感,而那人卻變得虛無飄渺起來。 「影子,」他開口說,「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什麼花招。我為你提供的工作比你 自己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待遇強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不會有人排隊爭著要僱傭你的。 」 「先生,不管你他媽的到底是誰,」影子抬高嗓門,壓過飛機發動機的聲音,「給 我世界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願為你做事。」 那人臉上的微笑慢慢擴大。影子想起了自己在美國公共廣播公司電視節目上看到的 黑猩猩。那個節目說,猿猴和猩猩只會因為仇恨、進攻或恐嚇對方等原因,才扭曲面孔 露出牙齒。猩猩的笑其實是一種威脅。 「為我工作,當然會有一點危險。但只要你僥倖活下來,你就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 的東西。你甚至可以成為美國的下一任國王。」那人說,「想想看,誰會給你提供這麼 好的條件?呃?」 「你是誰?」影子問。 「是啊,現在是信息時代——啊,年輕的小姐,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杯傑克·丹尼爾 威士忌?少加點冰塊——當然,除了信息時代,世上從來不曾有過別的什麼時代。信息 和知識,這是兩大潮流,從來沒有過時。」 「我在問,你到底是誰?」 「讓咱們瞧瞧,哦,既然今天是我的幸運日——為什麼不稱呼我為星期三呢?星期 三先生。儘管加上時區計算,今天可能已經是星期四了,是不是?」 「你的真實名字是什麼?」 「為我工作的時間足夠長,而且做得好的話,」穿淺色西裝的男人說,「我也許會 告訴你。現在,我提供一份工作給你,好好想想。沒人期望你馬上同意,畢竟你還沒搞 清狀況,連前面是食人魚聚居的水塘還是熊窩都不知道。慢慢考慮吧。」他閉上眼睛, 躺回座位裡。 「我看還是算了吧。」影子說,「我不喜歡你,我不想為你工作。」 「我剛說過,」那人閉著眼睛說,「別急著決定。好好考慮一下。」 飛機猛地顛簸一下,著陸了。一些乘客下了飛機。影子望向機窗外,這是一個不知 道是什麼地方的小機場。在抵達鷹角鎮之前,途中還要經停兩個小機場。影子把目光轉 到身邊那個穿淺色西裝的男人——是叫星期三先生嗎?他似乎已經睡著了。 彷彿有什麼在推動著他,影子突然踮著腳尖站起來,抓起自己的包,踩著舷梯走下 飛機,來到外面光滑、濕漉漉的停機坪上。他向著機場候機大廳的燈光走去,小雨淅淅 瀝瀝地打在他臉上。 正要走進機場候機樓時,他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其他人下飛機。地勤人員 正收起舷梯,關上艙門,然後飛機就起飛了。影子走進機場大廳,租了一輛車,來到停 車場找車時才發現那是一輛很小的紅色豐田車。 影子打開租車公司的人給他的地圖,攤開放在助手席上。鷹角鎮距離這裡還有 250英里。 暴風雨已經過去,也可能它壓根兒沒覆蓋這麼遠。這裡的天氣晴朗而寒冷,一朵朵 浮雲在月亮下飛快飄過,有那麼一瞬,影子說不清移動的到底是雲還是月亮。 他開車向北,走了大約一個半小時。 已經很晚了。他開始覺得餓起來。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飢餓時,他在道路的下一個出 口轉出去,駛進諾他姆鎮。他在加油站加滿汽油,然後向收銀台後面那個一臉厭煩表情 的女人詢問哪裡可以找到吃的。 「傑克的鱷魚酒吧,就在鎮公路的西邊。」她告訴他。 「鱷魚酒吧?」 「沒錯。傑克說鱷魚能給酒吧增添色彩。」她抽出一張紫紅色的傳單——上面是為 一個需要換腎的小女孩義賣烤雞的捐款廣告——在背面給他畫了張如何過去的地圖。「 他養了幾條鱷魚,一條蛇,還有一條蜥蜴什麼的。」 「是鬣蜥嗎?」 「沒錯,就是那個。」 穿過鎮子,過了橋,又開了幾英里,他在一個矮矮的、帶有一個醒目的酒吧標誌的 長方形建築前停了下來。 停車場的車位一半空著。 他走進酒吧,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煙草味道,自動唱片點唱機正播放著《午夜漫步 》的歌曲。影子環視四周,想看看鱷魚在哪裡,結果沒有找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加油站 的那個女人在騙他。 「想來點什麼?」酒保問他。 「家釀啤酒,全料的漢堡包,還有炸薯條。」 「要不要先來一碗墨西哥辣味牛肉末?本州味道最好的辣味牛肉。」 「聽上去不錯。」影子說,「洗手間在哪兒?」 酒保指指酒吧角落的一個門。門上掛著美洲鱷魚頭標本。影子從那個門出去。 洗手間很乾淨。影子先習慣性地環顧一圈(「記住,影子,撒尿的時候你沒辦法還 手。」洛基對他這麼說過。洛基說過的話總會出現在他腦子中),然後挑了左邊那個小 便池,解開褲子開始撒尿,頓時感到一陣輕鬆。他看著掛在小便池上方視線高度的黃色 剪報,上面是傑克本人和兩條鱷魚的合影。 右邊的小便池方向傳來一聲禮貌的咕噥,可他沒聽到有其他人走進來。 穿淺色西裝的男人站在他旁邊,感覺比在飛機上坐在身旁時高大些。影子自己就是 個大塊頭,而他居然和影子幾乎一樣高。他目視前方,小便之後晃了晃,拉上拉鏈。 然後,他像只從荊棘鐵網裡偷到美味的狐狸一樣得意地笑起來。「嘿,」他開心地 打著招呼,「這麼長時間,應該考慮好了,影子。你想要工作嗎?」 ◆美國某處洛杉磯。晚上11:26分這是一間暗紅色的房間,牆壁是近似肝臟的顏色 。一個高個子女人,穿著頗為卡通化的緊身絲綢短褲,胸部被黃色束胸內衣擠得高高聳 立。她的黑髮束著,在頭頂打了一個馬尾。她身邊站著一個矮個子男人,穿著橄欖綠 T恤和昂貴的名牌牛仔褲。他右手拿著錢包,還有一個紅白藍三色面板的諾基亞手機。 這間紅色房間裡有一張床,床上鋪著白色綢緞床單和深紅色被罩。床角有一張小小 的木頭桌子,上面擺著一尊小小的大屁股女人的石頭雕像,還有一個燭台。 女人遞給男人一隻小紅蠟燭。「接著,」她吩咐道,「點上。」 「我?」 「當然是你,」她說,「如果你想要我的話。」 「我真該在車上就幹了你。」 「也許吧。」她挑逗地說,「難道你不想要我?」她的雙手在自己身上遊走,從大 腿撫摩到胸部,擺出誘惑的姿勢,彷彿正向別人展示一件新產品。 房間角落裡的燈罩著紅色的絲燈罩,燈光也成了紅色。 男人用飢渴的眼光盯著她,然後從她手中接過蠟燭,插到燭台上。「你有火嗎?」 她遞給他一盒紙板火柴。他撕下一根,點燃燭芯。火苗閃爍了一下,然後平穩地燃 燒起來。燭光照在旁邊那尊沒有面孔的雕像上,搖曳的燭光中,它的胸部和臀部彷彿動 了起來。 「把錢壓在雕像下面。」 「50塊。」 「沒錯。」她說,「現在,來和我親熱吧。」 他解開自己的藍色牛仔褲,脫下橄欖綠色T恤。她站在他背後,用棕色的手指輕輕 按摩他的白膚色肩膀,然後把他的身體轉過來,用自己的手、手指和舌頭和他做愛。 他覺得這間紅色房間裡的燈光似乎黯淡下來,那只蠟燭彷彿成了唯一的光源。蠟燭 的火苗燃得正旺。 「你叫什麼名字?」 「比奇絲。」她抬高腦袋告訴他,「奇異的『奇』。」 「什麼?」 「沒什麼。」 他的呼吸開始粗重起來,「讓我和你干吧,我要和你做愛。」 「好的,親愛的。」她說,「我們可以做。不過,在你做的時候,可不可以為我額 外做點事?」 「喂!」他突然發脾氣了,「要知道,是我付錢給你。」 她跨騎到他身上,動作輕柔流暢,同時悄聲低語:「我知道,寶貝兒。我知道是你 付錢給我。我是說,和你做愛,我真是太幸運了,真該由我付錢給你才是……」 他一撇嘴,想表明這套妓女的把戲騙不了他,他可不是那麼好蒙的。她不過是個站 街的妓女,而他則是一名電影製片人,對她們這些女人的伎倆一清二楚。但她的要求卻 出乎意料,並不是錢。她對他說:「親愛的,和我做愛時,你會不會崇拜我?」 「我會什麼?」 她在他上面前後搖動著,「你會不會叫我女神?你會不會向我祈禱?你會不會用你 的身體向我禮拜?」 他笑了。她想要的就是這個?說到底,怪癖人人都有。「當然可以。」他同意說。 她把手放在自己兩腿間,讓他進入她的身體。 「真棒,是不是,女神?」他喘息著說。 「崇拜我吧,寶貝兒。」名叫比奇絲的妓女要求說。 「好的。」他說,「我崇拜你的胸部、你的頭髮和你的陰道,我崇拜你的大腿、你 的眼睛和你櫻桃紅色的嘴唇……」 「很好……」她低吟著,在他身上搖擺。 「我崇拜你的乳房,生命之乳從這裡流淌。你的親吻如蜜糖般甜美,你的觸摸如火 焰般灼人,我崇拜你。」隨著他們身體的碰撞,他的語調變得充滿節奏,「請在清晨將 你的旺盛慾望帶給我,請在夜晚將你的安慰和祝福帶給我。讓我在黑暗中無所畏懼地行 走,讓我再次回到你的身邊,與你共眠與你做愛。我用我的全部身心崇拜你,我用我的 全部思想崇拜你,無論走到何方,我都將崇拜你,在我的夢中……」他突然停了下來, 氣喘吁吁,「你做了什麼?這感覺實在太奇妙了。太神奇了……」他低頭想看自己的下 身,看兩個人交合的地方。但她用拇指輕輕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吠蘋厝ャK釵豪賓 荒茉俅位氐剿猁爬里撓懋H嫻姆慷ャ「接著說下去,親愛的。」她說,「不要停。是不 是感覺很棒?」 「從沒有過這麼棒的感覺。」他真心實意地坦白說,「你的雙眸亮如明星,在夜空 中璀璨閃爍;你的嘴唇如同溫柔的波浪,親吻著沙灘;我崇拜你。」他感到自己越來越 深地進入她體內,感到自己彷彿充了電一般,欲仙如死,直入雲端。 「請把你的禮物賜予我,」他喃喃地說著,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你真 正、唯一的禮物,讓我永遠……我企求……我……」 緊接著,他達到了高潮,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無論是他的思想、意識還是身體,都 變成一片空白。他只努力更深地深入她體內……他閉著眼睛,渾身痙攣,沉溺在這幸福 的一刻。突然間,他覺得周圍似乎傾斜起來,彷彿他被人頭朝下倒吊起來。但是,歡愉 的感覺仍在繼續。 他睜開眼睛,頭腦重新開始運轉。他彷彿正在重新經歷出生的感覺。真是太奇妙了 ,沒有絲毫恐懼。他的大腦一片澄澈,但卻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幻。 他所看到的是:他的身體被她吸了進去,直到胸部。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驚異 地看著。與此同時,她的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把他往裡塞。 一點點地,他被吸入她的體內。 「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問,或者說他以為自己在問,但問題也許僅僅出現在他頭 腦中。 「是你自己做到的,親愛的。」她悄聲說。他感到她的陰道緊緊包圍著他的前胸, 不斷收縮、包圍著他。如果有人看到他們倆現在的樣子,不知他們會怎麼想。他奇怪自 己為什麼還不覺得害怕。就在這時,他明白了。 「我用我的身體崇拜你。」他小聲說,而她更加用力地把他推進自己體內。她的陰 唇順暢地將他的頭部完全吞進去,他閉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 她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好像一隻大貓。然後,她打了個哈欠。「是的,你做到了 。」她滿足地說。 諾基亞手機的鈴聲突然高亢地響起來。她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鍵,貼到耳邊。 她的腹部扁平,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前額和上唇閃著細密的汗珠。 「喂,哪位?」她對手機說,「不,親愛的,他不在這裡,他已經走了。」 她關掉電話,重新躺倒在這間暗紅色房間的大床上,舒服地攤開四肢,閉上眼睛, 睡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他們帶她到墓地乘坐一輛大卡迪拉克他們帶她到墓地可是不再把她帶回來——摘自 一首老歌「恕我冒昧,我點了菜,讓他們送到你的座位上。」在鱷魚酒吧洗手間裡洗手 時,星期三先生說,「畢竟我們倆有許多事情要談。」 「我可不這麼想。」影子說。他用紙巾擦乾手,把紙團成一團,丟進垃圾筒。 「你需要一份工作,」星期三說,「人們不會僱傭有前科的人。你們這種人會讓大 家感覺不舒服的。」 「我有份工作等著我,一份很不錯的工作。」 「在筋肉健身房?」 「差不多吧。」影子說。 「你不會得到那份工作了。羅比·伯頓死了。沒有他,筋肉健身房也就不存在了。 」 「你是個騙子。」 「當然,而且是個優秀的騙子,是你見過的最出色的。不過,恐怕這次我沒對你說 謊。」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報紙,遞給影子。「在第七版。先回酒吧 ,你可以坐下看報紙。」 影子推開門,走回酒吧。室內煙霧繚繞,空氣也變成了藍色,迪西杯子樂隊正在自 動點唱機裡唱著《哎哦哎哦》。影子忍不住笑了,這是一首很老的兒歌。 「看我的國王穿著一身紅,「哎哦哎哦穿了一整天,「我賭5塊錢他要處死你,「 傑克瑪菲娜娜。」 影子在桌邊坐下,把報紙放在一旁。「這是我作為自由人的第一頓正式晚飯,我吃 完再看你說的第七版新聞。」 漢堡包的味道比監獄裡的好吃,墨西哥辣味牛肉嘗起來也很不錯。不過他覺得,只 要再過幾個月,這就不是他在本州吃到的最好吃的牛肉了。 勞拉做墨西哥辣味牛肉最拿手。她用的是瘦肉、黑腰豆、切成小丁的胡蘿蔔,大約 一瓶黑啤酒,還有切成薄片的新鮮辣椒。她會先把牛肉煮上一陣,然後加入紅酒、檸檬 汁和一撮新鮮蒔蘿,最後裝盤時撒上辣椒粉。影子不止一次要求她給自己演示到底是怎 麼做的。他仔細觀察她的每一個步驟,從切洋蔥片到把洋蔥撒進加了橄欖油的鍋子裡。 他甚至還寫下了食譜,記錄下每一種材料的份量。有一個週末,勞拉出城辦事的時候, 他還親手做過一次墨西哥辣味牛肉。味道嘗起來還不錯,但卻沒有勞拉做的美味。 報紙第七版的頭條報道。這是影子第一次讀到有關妻子死亡的報道。勞拉·莫恩, 文章裡說她27歲,還有羅比·伯頓,39歲。兩人乘羅比的車,在州際公路上突然轉向, 撞上一輛三十二輪載重卡車。卡車把羅比的車子撞得翻滾著衝出公路。 救援人員從撞毀的車內救出了羅比和勞拉,但送抵醫院時,兩人已經不幸身死。 影子重新折好報紙,從桌面上推回給星期三。後者正在狼吞虎嚥地吃一塊血淋淋的 、似乎壓根兒沒有烹調過的牛排。 「給你,拿回去。」影子說。 開車的是羅比。儘管報紙上沒有提,他一定是喝得醉醺醺的。影子發現自己正幻想 出勞拉驚恐的表情,因為她看到羅比已經醉得無法開車了。當時的場景在他的意識中緩 緩展開,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勞拉衝著羅比大叫,叫他靠邊停車。接著汽車猛地撞上 卡車,然後方向盤開始失控…………汽車停在公路旁邊,破碎的玻璃灑滿地面。在車前 燈的照射下,好像閃爍的冰塊或鑽石。鮮血在路面上流溢,如紅寶石般奪目。兩人的屍 體從撞毀的車里拉了出來,或者正姿勢優美地躺在路面上……「怎麼樣?」星期三問。 他像餓癆鬼一樣吞完了牛排,這會兒正大口咀嚼著炸薯條,用叉子叉著往嘴裡填。 「你說得對,」影子承認說,「我沒有工作了。」 影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幣,背面朝上。他把硬幣往高處一拋,硬幣離手 時手指一捻,讓它晃動著,乍看上去好像在旋轉。他接住硬幣,倒扣在手背上。 「猜。」影子說。 「為什麼?」星期三問。 「我不想為運氣比我還差的人工作,猜猜哪面朝上。」 「正面。」星期三說。 「抱歉猜錯了。」影子看都懶得一眼,逕直說道,「是背面。我拋硬幣時做了手腳 。」 「作弊的遊戲是最容易被擊敗的。」星期三衝著影子晃晃手指,「咱們還是看看結 果吧。」 影子低頭看了一眼,居然真是正面。 「肯定是拋的時候失手了。」他有些迷惑。 「作弊失敗,」星期三微笑著說,「而我是個最最幸運的傢伙。」他抬起頭,「運 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瘋子斯維尼,過來和我們喝一杯嗎?」 「桃子香甜酒加可樂,不加冰。」影子背後的一個聲音說。 「我去和酒保說。」星期三說著站起來,擠開人群向吧檯走去。 「怎麼不問問我想喝什麼?」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麼。」星期三說著擠到吧檯前。點唱機裡的派特西·塞琳又開 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點桃子香甜酒加可樂的傢伙在影子身邊坐下。他留著短短的薑黃色鬍鬚,穿一件粗 斜紋棉布夾克衫,上面綴著亮閃閃的補丁,夾克衫裡面是一件髒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 印著一行字: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干死它! 他還戴著一頂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我唯一愛過的女人是另一個男子的妻子 ……我母親! 他用骯髒的拇指指甲揭開一盒軟包裝的好綵牌香煙,抽出一支煙,還遞給影子一根 。影子差點下意識地接過來——他不抽煙,但在監獄裡,香煙是相當好的交易品——然 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出獄了。他搖頭拒絕。 「這麼說,你為我們那位幹活了?」留著絡腮鬍子的男人問他。影子覺得他的神智 不十分清醒,但也沒有喝醉。 「差不多吧。」影子說,「你是做什麼的?」 絡腮鬍子點起香煙。「我是矮妖精。」他笑著說。 影子沒有笑。「真的?」他問,「那你應該喝愛爾蘭健力士黑啤酒才對,不是嗎? 」 「陳規俗套。你得學會跳出框框看問題才行。」絡腮鬍子說,「愛爾蘭可不僅僅只 有健力士黑啤酒。」 「你說話沒有愛爾蘭口音。」 「我在這裡待的時間太他媽長了。」 「這麼說,你的家族來自愛爾蘭?」 「我告訴你了,我是矮妖精。我們當然不是從該死的莫斯科來的。」 「我猜也不是。」 這時候星期三回來了,爪子一樣的大手輕輕鬆鬆拿著三杯酒。「桃子香甜酒加可樂 是你的,瘋子斯維尼,我的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這一杯給你,影子。」 「這是什麼酒?」 「嘗嘗看。」 酒的顏色是暗金黃色。影子喝了一小口,舌頭嘗到一種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 可以分辨出裡面的酒精味,還有某種古怪的混合味道。這種味道讓他回想起監獄裡的私 釀酒,那是在垃圾袋裡,用腐爛的水果、麵包、糖和水釀造的酒。但這杯酒感覺更甜, 味道更古怪。 「好了,」影子說,「我嘗過了。這酒叫什麼名字?」 「蜜酒。」星期三告訴他,「用蜂蜜釀的酒。是英雄們喝的酒,也是神喝的酒。」 影子又喝了一小口。是的,他覺得自己辨出了蜂蜜味道,但那只是諸多味道中的一 種。「嘗起來有點像醃醋汁。」他說,「酸甜醋汁酒。」 「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贊同地說,「我痛恨這東西。」 「那為什麼還讓我喝?」影子問。 星期三用他那不對稱的眼睛凝視著影子。影子覺得其中一隻眼睛是玻璃假眼,但分 辨不出到底是哪一隻。「我拿蜜酒給你喝,因為這是傳統。而現在,所有的傳統我們都 得用起來。喝下這杯酒,我們之間的契約就敲定了。」 「我們還沒有訂立契約呢。」 「我們當然訂立了。你現在為我工作。你負責保護我,負責開車送我到各地,負責 替我跑腿。在緊急情況下——只有在緊急情況下——你還要負責揍那些應該挨揍的人。 在我不幸死亡的時候,你負責為我守靈。作為回報,我可以確保你的所有需求都可以得 到充分的滿足。」 「他在騙你。」瘋子斯維尼突然說,他摩挲著絡腮鬍子,「他是個騙子。」 「該死的,我當然是個騙子。」星期三說,「所以我才需要有人來照顧我,維護我 的利益。」 點唱機裡的歌結束了,酒吧裡安靜下來,所有談話都暫時中止。 「有人告訴我,只有在整點過20分鐘或者差20分鐘到整點的時候,所有人才會同時 閉上嘴巴。」影子說。 斯維尼指指吧檯上方掛在一大堆鱷魚腦袋中間的鐘錶。上面的時間恰好是23:20。 「看到了吧?」影子說,「見鬼,真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我知道為什麼,」星期三說,「先喝完你的蜜酒。」 影子一口喝乾剩下的蜜酒。「加點冰塊就好了。」他抱怨說。 「加了也一樣,」星期三說,「這玩意兒難喝得要命。」 「沒錯。」瘋子斯維尼也跟著說,「請原諒我離開一會兒,紳士們。尿憋得慌,急 需方便。」他站起來匆匆走開。這傢伙居然個子高得驚人,差不多有七英尺。 一個女侍擦乾他們的桌子,拿走空酒杯。星期三告訴她給每人再上一份上一輪點的 酒,影子的蜜酒裡加上冰塊。 「總而言之,」星期三說,「我要你幹的就是這些事。」 「知道我想得到什麼嗎?」影子問。 「沒有什麼比知道你的要求更讓我高興的了。」 女侍者拿來他們的酒。影子喝了口加冰的蜜酒。但冰塊並沒有起作用,只是加重了 酒的酸味,而且喝下去之後讓味道在嘴巴裡徘徊的時間更長。不管怎麼說,影子安慰自 己,至少喝起來沒多少酒精味。他不想喝醉,至少現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氣。 「好吧。」影子說,「對我來說,過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我的 人生突然變得完全不一樣了,變得更加糟糕。現在我還有幾件事必須料理:我想趕回家 參加勞拉的葬禮,想對她說聲再見,還要處理她遺留下的東西。如果你堅持要僱傭我的 話,我希望開始時能拿每週500美元的薪水。」這個數字是他瞎蒙著說的,但星期三的 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如果合作愉快,我希望在六個月內將薪水提高到每週1000美元。 」 他停了下來。這是他這幾年來說話最多的一次。「你說你或許需要揍什麼人。如果 有人要傷害你,我會去傷害他們。但我絕對不會為了好玩或是牟利而去傷害別人。我不 想再回監獄,一次已經足夠了。」 「你不會再回去的。」星期三保證說。 「不,不會了。」影子喃喃說,一口飲盡剩下的蜜酒。不知是不是蜜酒的力量讓他 的舌頭活泛起來——但這只是他腦子深處某個地方的念頭。話從他口中滔滔湧出,像夏 天裡破損的消防栓往外噴水一樣,就算他想控制自己的舌頭也控制不住。「我不喜歡你 ,星期三先生,不管你的真名叫什麼,我們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怎麼溜下那架飛機而 沒有被我發現,也不知道你怎麼跟蹤我來到這裡。但我現在反正走投無路。替你把事情 辦完以後,我就要離開你。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會離開你。在那之前,行,我為你 工作。」 「很好,」星期三說,「這麼說,我們之間的合同就算定妥了。雙方達成一致意見 。」 「隨你怎麼說吧。」影子說。在酒吧一角,瘋子斯維尼正往自動點唱機裡塞硬幣。 星期三朝掌心啐了一口,向影子伸出手來。影子聳聳肩,也朝自個兒掌心裡啐一口。兩 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加大手勁,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幾秒鐘後,影子的手開始疼起 來。星期三多握了片刻,然後鬆開手。 「很好,很好,」他說,「非常好。再喝一杯該死的臭哄哄的蜜酒,算是敲定合同 ,我們就算完成了。」 「我也再要一杯桃子甜酒加可樂。」瘋子斯維尼蹣跚著從點唱機那邊走回來,插嘴 說。 點唱機開始播放「地下絲絨」樂隊的《誰熱愛太陽》。在點唱機裡居然能找到這種 搖滾曲子,影子覺得真他媽的怪。實在有點不可思議。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晚上就有 這麼怪,而且越來越怪。 影子從桌上拿起他玩硬幣戲法用的硬幣,手指愉快地感受到真實硬幣的花紋邊緣。 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硬幣,然後將硬幣放在左手手心,動作輕柔流暢,但實際上硬 幣仍舊夾在右手指間。他左手迅速握拳,握住並不存在的硬幣。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又 拿起一枚硬幣,假裝將硬幣塞進握緊的左手中,卻讓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間的硬幣落進右 手掌中。兩枚硬幣相擊的叮噹聲讓人錯以為兩枚硬幣都在左手中,但它們實際上都乖乖 待在他的右手裡。 「硬幣戲法?」瘋子斯維尼問,揚起鬍子拉茬的臉。「喂,要玩硬幣戲法的話,瞧 我露一手。」 他從桌上拿過來一隻空玻璃杯,然後一伸手,從空中拈出一枚金光閃閃的硬幣。他 把金幣丟進玻璃杯,又從空中抓住另一枚金幣,丟到杯子中。兩枚金幣碰在一起,叮噹 作響。他從牆上蠟燭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幣,從自己的鬍子裡掏出一枚金幣,從影子空 著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幣,一枚枚地投進杯子裡。他把手放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 多的金幣從他手中掉落到杯子裡。他把杯子裡濕漉漉的金幣倒在自己衣袋裡,然後翻開 口袋——不出所料,金幣消失了! 「瞧見沒有?」他說,「這才是硬幣戲法呢。」 影子一直側著腦袋,專注地看著。「告訴我你是怎麼變的。」 「反正變出來了。」瘋子斯維尼神秘兮兮地說,一副懷揣著特大秘密的表情,「漂 亮、有格調。這就是我變的戲法。」他無聲地笑起來,身體前後晃悠著,咧開牙齒稀稀 拉拉的嘴巴。 「對,」影子說,「確實漂亮。你得教我。我在《密瑟夢幻魔術》上讀過所有的魔 術手法。你一定是把金幣藏在你拿杯子的那隻手裡,變戲法時讓它們落下來,又用右手 把金幣變走。」 「聽上去,這一套可夠忙活的,」瘋子斯維尼說,「把它們直接從空氣中取出來更 簡單一點。」 星期三突然說話了,「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還是喝我的傑克·丹尼爾威士忌, 還有給這位愛吃白食佔便宜的愛爾蘭人……」 「我要一瓶啤酒,黑啤酒。」斯維尼說,「吃白食的?」他舉起自己喝剩的酒,向 影子祝酒。「願風暴早日離去,讓我們健康平安不受傷害。」說完,他喝乾酒,放下杯 子。 「祝酒詞不錯,」星期三說,「可惜不會應驗。」 另一杯蜜酒擺在影子面前。 「還得喝?非喝不可嗎?」 「恐怕是這樣。這是契約訂立的儀式,連喝三杯才有效。」 「該死的。」影子說著,一連兩大口灌下蜜酒。蜜汁醃醋的味道瀰漫在嘴巴裡,久 久不散。 「好了,現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說。 「那麼,」斯維尼說,「你想知道那個戲法是怎麼變的嗎?」 「當然。」影子說,「你把硬幣藏在袖子裡,對嗎?」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裡。」瘋子斯維尼說。他得意地咯咯笑著,又蹦又跳,好像他 是一座瘦長的、長著鬍子、不斷噴發著洋洋得意之情的人型火山。「這是世界上最簡單 的戲法。你打贏我,我就告訴你。」 影子搖搖頭。「我棄權。」 「嘿,這裡有件好玩的事。」瘋子斯維尼突然對整個酒吧吆喝起來,「老傢伙星期 三給他自個兒找了個保鏢,可那傢伙是個懦夫,連舉起拳頭都不敢。」 「我不會和你打架的。」影子堅定地說。 瘋子斯維尼搖晃著身體,一身大汗,躁動不安地撥弄著棒球帽的帽簷。他從空中變 出一枚金幣,把它放在桌子上。「別懷疑,這是真金的。」瘋子斯維尼說,「不管你是 輸是贏——你肯定會輸的——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場,金幣就是你的了。一個像你這樣的 大傢伙,誰會想到你居然是他媽的一個懦夫?」 「他已經說過不會和你打。」星期三說,「走開,瘋子斯維尼,拿著你的啤酒走開 ,讓我們安靜一會兒。」 瘋子斯維尼走近一步,湊到星期三身邊,「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嗎,你這注定該 死的老怪物?你這冷血的混蛋,沒心沒肺吊在樹上的老傢伙。」怒火讓他的臉變成了暗 紅色。 星期三伸出手擋住他,平靜地說:「你太愚蠢了,斯維尼。看看你是在什麼地方, 居然說這些話。」 斯維尼瞪著他,然後用喝醉之後的低沉語調說:「你雇了一個懦夫。如果我傷害你 ,他會怎麼做?你說呢?」 星期三轉向影子,「我受夠了。」他命令說,「擺平他。」 影子站起來,仰頭凝視著瘋子斯維尼的臉。他很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有多高。「你在 打擾我們,」他說,「你喝醉了,我想你應該回家去。」 瘋子斯維尼臉上慢慢浮出笑容。「看拳!」他突然一拳揮向影子。影子向後一仰。 對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頓時冒出無數金星,同時感到一陣劇痛。 就這樣,鬥毆開始了。 斯維尼出拳沒有招式,沒有任何章法,除了對戰鬥本身的狂熱之外什麼都沒有,他 那雙來勢兇猛的大拳頭往往落空。 影子保持防守的態勢,小心地避開瘋子斯維尼的拳頭。他發現人群聚攏過來,桌子 也被搬開,好給他們騰出地方。影子還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臉上掛著星 期三特有的露齒微笑。很明顯,這是一次測試。但到底是什麼的測試? 在監獄裡的時候,影子知道一共有兩種毆鬥模式:「別來招惹我」式的毆鬥,其過 程一般都很慢,目的在於盡量給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還有一種私底下的搏鬥, 這才是「真正」的鬥毆: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殘,常常幾秒鐘內就結束戰鬥。 「嘿,斯維尼,」影子氣喘吁吁地叫道,「我們為什麼要打架?」 「為了戰鬥本身的樂趣。」斯維尼說,現在他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了,「為了 戰鬥那該死的邪惡的快感。難道你沒有感到血液中流動的快感嗎?如同春天的樹液一樣 迅速流動的活力?」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關節也一樣。 「你到底是怎麼變出金幣的?」影子問。他身體向後一晃,本該擊中臉部的拳頭落 空,打在他的肩膀上。 「剛才已經告訴你是怎麼變的了。」斯維尼哼哼著說,「聽不進真話的人——哦, 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影子猛地揮出一拳,打得對手向後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煙灰缸滾落在地。影子完 全可以就此結果對手。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後者點頭表示同意。影子低頭看著瘋子斯維尼。「就到這兒 ?」他問。瘋子斯維尼猶豫片刻,然後點點頭。影子放過他,後退了幾步。瘋子斯維尼 喘息著,突然一撐,站了起來。 「還沒打完呢,」他咆哮著,「除非我說結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個人猛撲 上來,撲向影子。他的腳踩到一塊冰,一腳滑開,咧開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變成了張 大嘴巴、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後摔倒,「轟」的一聲,後腦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 影子膝蓋頂住瘋子斯維尼的胸口。「我再問你一次,我們之間的戰鬥是不是結束了 ?」 「我們可以結束了。」瘋斯維尼從地板上抬起腦袋,「戰鬥的快感已經從我身上離 開了,像大熱天裡小男孩在游泳池裡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閉上眼睛, 轟隆隆地打起鼾來。 有人把影子從地板上拉起來。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裡。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醒過來,在車子的後座上伸個懶腰。清晨的陽光很刺眼,他的頭開始疼起來。 他笨拙地坐起身,揉揉眼睛。 星期三在開車,嘴裡哼著不知其名的曲子。杯架上有一杯紙杯裝的咖啡。他們正沿 著州際公路向前開,助手席空著。 「多麼美好的早晨,你覺得怎麼樣?」星期三沒有回頭,逕直問他。 「我的車呢?」影子問,「那輛車是我租來的。」 「瘋子斯維尼幫你開回去還了。這是你們倆做的交易的一部分——打完架以後。」 昨晚談話的記憶令人不快地湧進腦中。「你還有咖啡嗎?」 星期三的手伸到助手席下,掏出一瓶沒打開過的礦泉水。「給你,你都快脫水了。 這個時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們在下一個加油站停車,給你弄點早餐吃。你還需要洗 漱一下,你看起來好像被山羊抓過。」 「被貓抓過。」影子糾正他。 「山羊。」星期三堅持說,「長著長長牙齒,渾身直冒臭氣的大塊頭山羊。」 影子打開礦泉水瓶蓋,開始喝水。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在他口袋裡叮噹作響。他伸 手一摸,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幣大小的硬幣。很重,金燦燦的。 在加油站,影子買了一個清潔包,裡面有一把剃鬚刀、一袋剃鬚膏、一把梳子,還 有附帶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進男洗手間,在鏡子裡查看自己。 一隻眼睛下面有瘀傷,他試探著用手指戳了一下,瘀傷隱隱作痛。下唇也充血腫脹 了。 影子用洗手間裡的洗手液洗臉,然後在下巴上塗滿泡沫,開始刮臉。他還刷了牙, 把頭髮打濕向後梳攏。清潔之後,他看上去仍然很糟糕。 不知勞拉見到他這副樣子會怎麼說。然後他才想起,勞拉再也不會說什麼了。他發 現鏡中自己的臉顫抖起來,但只顫抖了一會兒工夫。 他走出來。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說。 「當然。」星期三說。 星期三拿著一份快餐走到收銀台那邊,和汽油錢一起付款。他兩次改變主意,拿不 準到底是用信用卡還是用現金付帳,直到坐在收銀機旁嚼口香糖的年輕女人開始發火。 影子冷眼旁觀,看著星期三慌亂起來,向她道歉。他突然顯得很蒼老。女人把他的現金 還給他,把購買的商品價格打進信用卡,把收據給他,接著又接過他遞過的現金,然後 又把現金還他,收了另外一張信用卡。星期三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完全是個被現代社 會的信用卡系統弄得孤苦無助的老人家。 他們走出溫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 再一次上路。褐色的牧場土地在車子兩旁快速掠過。路旁的樹木葉子已經落光,只 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兩隻黑色的鳥站在電話線上,盯著他們。 「喂,星期三。」 「什麼事?」 「我都看見了,你沒有付汽油錢。」 「哦?真的嗎?」 「我看見了。她被你弄糊塗了,你認為她這會兒發現了嗎?」 「她永遠不會發現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一個二流騙子?」 星期三點點頭。「沒錯,」他承認說,「我想我是個騙子,但不僅僅是個騙子。」 他一轉方向盤,從右邊車道超過一輛卡車。天空依舊陰沉著,灰濛濛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說。 「是的。」 「斯維尼真的把那個金幣戲法教給我了?」 「哦,當然教了。」 「可我不記得了。」 「會慢慢想起來的。昨晚發生了很多事。」 幾片小雪花刮到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屍體在溫德爾殯儀館,那兒正在舉行追悼儀式。」星期三說,「午飯後 ,他們會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麼知道的?」 「你在廁所的時候,我打電話過去問的。你知道溫德爾殯儀館在哪兒嗎?」 影子點頭說知道。雪花在他們前面飄舞飛旋。 「我們從這裡進去。」影子指路說。車子駛下州際公路,經過一串汽車旅館,開進 鷹角鎮的北部。 三年過去了。這裡多了許多指示燈和不熟悉的商店。開到筋肉健身房時,影子叫星 期三減慢車速。「家人亡故,現已關閉。」門上掛著手寫的牌子。 行駛在鎮子主幹道上,他們經過一家新的文身店和軍隊徵兵中心,然後是漢堡王快 餐店,奧爾森的藥店——這一家是熟悉的老店舖,沒有改變——最後來到迎面是黃色磚 牆的溫德爾殯儀館。櫥窗上的霓虹燈寫著:安息室。櫥窗裡堆著沒有雕刻的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車場停下車子。 「想讓我也進去嗎?」他問。 「不必了。」 「很好。」他又是咧嘴一笑,但沒什麼笑意,「你進去告別,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我在美國汽車旅館給我們倆開好房間,你辦完事就回來找我。」 影子鑽出汽車,看著它駛走,這才走進去。燈光昏暗的走廊裡瀰漫著鮮花和傢俱油 漆的味道,還有一點淡淡的甲醛氣味。走廊的盡頭就是禮拜堂。 影子意識到他正緊緊攥住那枚金幣,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轉動金幣。金 幣沉甸甸的質感讓他覺得安心。 走廊盡頭那道門上的字條寫著他妻子的名字。他走進禮拜堂。禮拜堂內的人影子大 都認識:勞拉的同事們,還有她的朋友們。 他們全都認識他,從他們臉上看得出來。但沒有一個人衝他微笑,或者和他打招呼 。 房間另一頭有一個小小的檯子,上面擺著一具漆成奶油色的棺材,周圍環繞著鮮花 :猩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還有深紫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可以從他站的地 方看見勞拉的屍體。他不想再向前走了,可也不敢掉頭走開。 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估計是在這家殯儀館工作的——走過來問:「先生,請 問您可否在弔唁紀念冊上簽名?」他指給他看在小誦經台上攤開的一本皮面冊子。 他寫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簽上日期,然後又緩緩地在下面寫下「狗狗」這個呢 稱。他放下筆,向房間對面人們待著的地方走過去。那具棺材,還有奶油色棺材裡面的 屍體,不再是勞拉本人了。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從門口進來,站在那裡猶豫了一陣。她的頭髮是金銅色的,衣 服看起來很昂貴的樣子,黑色的,是寡婦的喪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奧黛麗·伯頓, 羅比的妻子。 奧黛麗拿著一小束用銀色箔紙包裹著的紫羅蘭。那是小孩子在六月裡喜歡買的東西 ,影子心想,但這個季節,紫羅蘭很少見。 她穿過房間,走到勞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後面。 勞拉躺在那裡,眼睛安詳地閉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著一件式樣很保守的藍 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記得曾經見過。她長長的棕色秀髮攏在腦後,沒有擋住眼睛。這 是他的勞拉,但又不是。他發覺她安睡的姿勢很不自然,勞拉平時睡覺總是很放鬆的。 奧黛麗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羅蘭放在勞拉胸前。她嘴巴動了一陣,突然沖勞拉臉上重 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勞拉臉頰上,順著臉頰流到耳朵旁。 奧黛麗向門口走去。影子匆忙追上她。 「奧黛麗?」他叫住她。 「影子?你逃出來了?還是他們把你放出來的?」 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鎮定劑。她的聲音顯得飄渺遙遠。 「昨天出獄的,現在我是自由人了。」影子說,「見鬼,你到底在幹什麼?」 她在黑暗的走廊裡停下來。「你是說紫羅蘭?那是她最喜歡的花。還是小女孩時, 我們倆常常一起去採紫羅蘭。」 「不是紫羅蘭的事。」 「哦,那個呀。」她說著,抹抹嘴角並不存在的唾沫星。「我還以為人人都明白呢 。」 「我就不明白,奧黛麗。」 「沒人告訴過你嗎,影子?」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時候 ,嘴裡還含著我丈夫的陰莖呢,影子。」 他回到殯儀館禮拜堂內。有人已經把唾沫擦掉了。 影子在漢堡王吃的午飯,午飯後就是葬禮。勞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鎮子邊上一個 非教徒的小型墓地裡。墓地沒有圍牆,山坡草地上排滿黑色花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 他和勞拉的媽媽一起坐溫德爾殯儀館的靈車去墓地。馬克卡貝太太似乎覺得勞拉的 死都是影子的過錯。「如果你規規矩矩待在家裡,」她忿忿地說,「這種不幸就不會發 生了。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嫁給你。我勸告過她,不止一次。可孩子們總是不肯聽父母 的話,是不是?」她停下來,湊近了仔細看看影子的臉。「你又打架了?」 「是。」他老實說。 「野蠻人。」她氣呼呼地說,閉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著腦袋,挺著下巴,眼 睛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影子感到奇怪的是,舉行葬禮時奧黛麗也來了,站在人群外面。簡短的儀式一結束 ,棺材就被放進冰冷的墓穴裡。人們散開回家去了。 影子沒有離開。他雙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裡,凝視著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個黑暗 的墓穴,渾身顫抖著。 頭頂的天空是鐵灰色的,像鏡面一樣平滑。雪還在下,形狀不規則的雪花翻翻滾滾 ,像鬼影一樣落下來。 他還有些話想對勞拉說。他靜靜等待著,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說些什麼。周圍漸漸 黑了下來。影子的腳開始凍麻木了,雙手和臉也凍得發痛。他把手深深插進口袋裡取暖 ,手指抓住那枚金幣。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這個送給你。」他輕聲說。 棺材上蓋著幾鏟泥土,但墓穴還遠遠沒被填滿。他把金幣丟進墓穴和勞拉作伴,又 往裡面推進更多泥土,蓋住金幣,免得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說 道:「晚安,勞拉。」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對不起。」他把臉轉向鎮上有燈光的地 方,向鷹角鎮走去。 他要住的汽車旅館距離這裡大概兩英里,但在監獄度過三年之後,他喜歡可以不停 地走下去,什麼都不想,永遠這樣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 ,走到墨西哥,甚至更遠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亞,或者火地島。 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車窗搖了下來。 「想搭車嗎,影子?」奧黛麗·伯頓問。 「不,不想坐你的車。」影子拒絕說。 他繼續向前走,奧黛麗在他身邊,以時速3英里的速度慢慢跟著他。雪花在車前燈 的燈光下飛舞。 「我還以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奧黛麗說,「我們每天都聊天。只要羅比和我吵 架,她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我們倆會去奇齊酒吧喝上一杯瑪格麗特,一起痛罵男人都是 人渣。可是,與此同時,她卻背著我和我丈夫偷情。」 「請走開,奧黛麗。」 「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有絕對的理由那樣對待她。」 他什麼都沒說。 「喂!」她叫起來,「喂!我在和你說話呢。」 影子轉身看著她。「你想讓我告訴你你向勞拉的屍體吐唾沫是正確的嗎?你想讓我 告訴你那麼做沒有傷害我嗎?或者,你說的故事可以讓我不再思念她,轉而懷恨她?永 遠不會,奧黛麗。」 她在他身邊又開車跟了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她問:「在監獄裡過得怎麼樣,影 子?」 「很好。」影子說,「回家的感覺更好。」 她踩下油門,發動機轟鳴起來,車子飛快地離開了。 車子燈光遠去,周圍全黑了。天空中最後一點微光也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期望 繼續走下去能讓冰冷的雙手和雙腳暖和起來,可惜沒有奏效。 還在監獄裡的時候,洛基·萊斯密斯有一次說,監獄醫院後面的小墓地像個骷髏果 園。這個說法在影子的腦子裡紮下根。結果那一晚他做了個夢,夢見月光下的一個骷髏 果園。果園裡長著白骨樹,樹的枝葉末端就是骷髏的手臂,白骨樹的樹根深深插入墳墓 。在他夢中,骷髏果園裡的樹上還結著果實,但夢中那些果實似乎有什麼讓人感覺不妥 的地方。可當他醒來時,卻完全不記得樹上到底長著什麼古怪的果子,還有他為什麼覺 得那些果子讓人噁心。 幾輛車子從身邊經過。影子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了,黑暗 中他看不清,結果手腳攤開地倒在公路邊的溝渠裡,右手插到幾寸深的冰冷泥濘中。他 慢慢爬起來,在褲子上抹掉手上的濕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他這才發現 有人站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口鼻就被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堵住了。緊接著, 他聞到了刺鼻的藥味。 這次倒下時,溝渠裡似乎既溫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陽穴彷彿被人狠狠壓進他的頭骨裡,疼得要死,雙手被皮帶之類的東西綁 在身後。他在一輛車裡,坐在車內地面鋪的皮墊子上。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視力的景 深感出了問題,然後才明白過來,他面前的座椅確實距離他很遠。 有人坐在他身後的座位上,但他無法回頭看他們。 一個肥胖的年輕人,坐在這部加長豪華轎車另一頭的座位上,從車廂酒水櫃裡拿出 一罐減肥可樂,打開蓋子。他穿著一件超長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種絲綢。他臉頰 的一側長滿青春痘,年齡看上去不過十幾歲。看到影子醒來,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說,「別跟我搗蛋。」 「好的,」影子說,「我不會。可以讓我在美國旅館下車嗎?就在快到州際公路的 地方。」 「揍他。」那小子命令影子左邊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腹部,痛得他停止了呼 吸,整個人蜷成一團。好久之後,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說過別跟我搗蛋。搗蛋就是這個下場!回答問題要簡明扼要,否則我他媽的幹 掉你。或者不用幹掉你,或許我可以讓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該死的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 人體一共有206塊骨頭。所以,別跟我搗蛋。」 「聽明白了。」影子回答。 車廂的頂燈從紫色轉為藍色,又轉為綠色和黃色。 「你為星期三工作。」年輕小子問。 「是的。」影子回答。 「這混蛋到底在找什麼?我是說,他在這裡做什麼?他一定有個計劃,他到底想怎 麼玩?」 「我今天早晨才開始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說,「只是個當差跑腿的。」 「你是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男孩敞開衣服,從裡面的夾袋掏出一個銀製香煙盒,打開,拿出一枝香煙遞給影子 。「抽煙嗎?」 影子本想要求先解開他的手,最後還是決定別提什麼要求。「謝謝,我不抽煙。」 他說。 香煙顯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隻表面粗糙的黑色芝寶打火機點燃香煙。煙味聞 起來有點像焚燒電子元件。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後屏住呼吸,讓煙慢慢從嘴裡冒出來,再從鼻孔吸回肺裡。影 子猜他一定在家裡對著鏡子練習了好久,然後才在眾人面前表演。「敢對我撒謊的話, 」男孩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一定幹掉你,懂嗎?」 「你說幹掉就幹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煙。「你說你住在美國旅館?」他敲敲他背後駕駛室的窗戶,玻 璃窗降了下來。「喂,去美國旅館,州際公路邊上。我們要放下客人。」 司機點點頭,玻璃窗又升上去。 車箱裡閃爍的光纖燈繼續變幻著顏色,循環變成各種黯淡的色調。影子覺得男孩的 眼睛似乎也在閃爍,是老式電腦顯示屏的那種綠色光芒。 「你記得轉告星期三。你告訴他,他已經是歷史了,他被遺忘了,他老了。告訴他 ,我們才是未來,我們不會給他或任何像他一樣的傢伙任何機會。他應該被關進歷史垃 圾博物館,與此同時,和我一樣的人,將在屬於明天的超級高速公路上駕著豪華轎車飛 馳。」 「我會轉告他的。」影子說。他覺得有些頭暈眼花。但願別感冒才好。 「告訴他,我們他媽的已經為現實重新編製了程序。告訴他,語言是一種病毒,信 仰是一種操作系統,祈禱不過是他媽的垃圾郵件。記得轉告我的話,否則我幹掉你。」 那小子說話的聲音透過煙霧輕飄飄地傳過來。 「記住了,」影子說,「你可以讓我在這裡下車,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點點頭。「很高興和你說話。」他說,香煙讓他的聲音變得成熟了些,「你 要知道,只要我們想幹掉你,我們可以立刻把你刪除。你明白嗎?只要輕輕一點,你就 會被隨機重寫,一切歸零。你沒有選擇權。」他敲敲背後的窗戶。「他在這兒下車。」 然後他又轉向影子,用他的香煙指點著。「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卷紙的,」他解釋說, 「知道嗎,現在人們已經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車子停下,車門打開,影子有些困難地爬出車廂。他手上的皮帶被割斷了。影子轉 過身,車裡面是一團翻騰的煙霧,還有兩盞燈一直在閃爍著。現在燈光轉為銅色,恰好 是蟾蜍眼睛的顏色。「這他媽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佔有絕對優勢,影子。沒有什麼比 這個更重要的了。還有,很遺憾聽到你老婆死了。」 車門關上,加長豪華轎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影子距離汽車旅館還有幾百碼距離, 他站在原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然後從紅、黃、藍三色的廣告燈箱下走過。上面正大 肆宣揚可以想像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實不過是漢堡包罷了。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 他安全抵達美國旅館。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每個小時都在刺傷你,最後一小時取你的性命。 ——俗話美國旅館的前台後面,站著一個瘦弱的年輕女人。她告訴影子,他的朋友 已經幫他辦理好了登記手續,然後把他房間的長方形塑料鑰匙卡遞給他。她有一頭淡金 色的長髮,那張臉隱隱約約有點像齧齒類動物,尤其是當她一臉懷疑表情打量別人、然 後放鬆下來、露出微笑的時候。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間號碼告訴他,還堅持要給星期三 的房間掛個電話,通知他的客人已經到了。 星期三從房間裡出來,走進大廳,沖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禮舉行得怎麼樣?」他問。 「結束了。」影子回答說。 「不想談葬禮的事?」 「不想。」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笑起來,「這年頭就是話太多。說說說。如果人人都學會默不作 聲忍受痛苦,這個國家會好得多。」 星期三帶他去他的房間,穿過走廊時路過影子自己的房間。星期三的房間裡到處鋪 滿打開的地圖,有的攤在床上,有的貼在牆上。星期三用顏色鮮艷的標記筆在地圖上畫 滿記號,弄得上面一片螢光綠、嫩粉紅和亮橙黃色。 「我剛剛被一個胖男孩綁架了。」影子告訴他,「他叫我告訴你,說你應該被拋進 歷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樣的人則乘著豪華轎車飛馳在人生的超級高速公路上。諸如此 類的話。」 「小雜種。」星期三咒罵一聲。 「你認識他?」 星期三聳聳肩膀。「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房間裡唯一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什麼狗屁都不知道。你還要在鎮子裡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許一周吧。我要了結勞拉的身後事,照料我們公寓,處理掉她的 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這麼做肯定會把她媽媽氣得發瘋,不過,那女人活該氣得發瘋 。」 星期三點點他的大腦袋。「那好,只要你一處理完,我們立刻離開鷹角鎮。晚安。 」 影子穿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樣,床頭牆壁上掛著 一副血紅色的描繪日落的油畫。他用電話訂了一個芝士肉丸比薩,然後去沐浴。他把旅 館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裝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都倒進浴缸,攪出大量泡沫。 他的塊頭實在太大,無法完全躺進浴缸,可他還是半坐在裡面,舒服地享受了一個 泡泡浴。影子曾對自己許諾,一旦出獄,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終於實現了自 己的諾言。 洗完澡不久,比薩就送來了。影子吃下整個比薩,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這是我重獲自由之後睡的第一張床,可惜這個想法 並沒有像當初想像的那樣,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他沒有拉上窗簾。玻璃窗外汽車和連 鎖快餐店的燈光讓他很踏實,讓他知道外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只要他願意、隨時 可以走進去的自由世界。 應該躺在家裡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與勞拉居住的公寓裡,躺在他與勞拉 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裡已經沒有她,周圍卻還縈繞著她的遺物、她的氣味、她的 生活……這種想法實在太難以忍受了。 別想了,影子心想。他決定琢磨些別的,他想起了硬幣戲法。影子知道自己沒有成 為魔術師的天賦。他沒本事使出種種花招,讓別人絕對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撲克魔術 ,或者憑空變出紙花什麼的。他只想操縱硬幣,他喜歡擺弄硬幣時的感覺。他開始在腦 中列出能讓硬幣憑空消失的各種魔術手法,進而聯想起了他丟進勞拉墓穴的那枚金幣。 然後,他又回憶起奧黛麗對他說過的話,勞拉死時的情形。又一次,他覺得他的心臟隱 隱作痛。 每個小時都在刺傷你,最後一小時取你的性命。這句話在哪兒聽過? 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話:默不作聲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許多人告誡彼 此,說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要讓情感自然宣洩出來,讓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這些話 ,影子聽得實在太多了。影子心想,其實也該好好說說怎麼壓制感情。他估計,只要你 長期壓制痛苦,壓得夠深的話,用不了多久,你就不會再覺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圍了他,不知不覺間,影子沉入了夢境。 他在走……他在一間比整座城市還大的房間裡走著,目光所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 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垂在 胸前,腰上圍著一串切斷的手,她自己的兩隻手裡握著鋒利的匕首,本該是頭顱的地方 ,從她的脖子裡卻冒出孿生的兩條毒蛇。毒蛇的身體拱起,互相瞪視,彷彿正準備攻擊 對方。這座雕像讓人覺得極其不安,在它深處,有某種極其狂暴、極其不對勁的東西。 影子從它旁邊退開。 他開始在大廳裡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彷彿始終追隨著他的步伐。 在夢中,他意識到每座雕像都有一個名字,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閃耀。那個白 色頭髮、脖子上戴著一條用牙齒串成的項鏈、手裡拿著一面鼓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婁 克提奧斯」;那個屁股肥碩、從雙腿間鑽出無數隻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還有那 個長著公羊腦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夢中,一個清晰的聲音開始對他說話,但他看不到說話的人。 「這是被遺忘的諸神,他們已經逝去。關於他們的傳說故事只能在乾涸的歷史長河 中找到。他們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但他們的名字和形象還留在我們中間。」 影子轉了一個彎,發現他來到了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更寬敞。舉目四望,怎麼 也無法看到它的邊際。離他最近的是一隻棕褐色的猛□象頭骨,打磨得很光滑;還有一 個披著毛茸茸黃褐色斗篷的身材嬌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邊是一組三個 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塊花崗岩雕刻出來,上身份開,下身卻從腰部開始連在一起,她們 的臉似乎匆匆刻就,還沒有完工,但她們的乳房和外陰卻雕刻得非常精細。還有一隻影 子不認識的不會飛的鳥,大約有他身體兩倍高,長著禿鷲般的鳥嘴和人的手臂。這樣的 雕塑還有很多、很多。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彷彿在課堂上講課一般解說道:「這是已經從記憶中消失的諸 神,連他們的名字也早已被人們遺忘。曾經崇拜他們的人與他們的神祇一樣被遺忘了。 他們的圖騰早已破碎失落,他們的最後一任祭司沒來得及將秘密傳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會死亡。當他們真正死去時,沒有人會哀悼、紀念他們。觀念比人類更難 被殺死,但說到底,觀念也是能夠殺死的。」 一陣悄聲低語傳遍整個大廳,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影子在夢中也感覺到了一股寒冷的 、莫名的恐懼。吞噬一切的恐慌緊緊攫住了他,就在這座被世人遺忘的諸神的殿堂中。 這裡遺留著諸神的雕像:長著章魚臉孔的神、只遺留下乾枯的雙手的神——遺留下來的 也可能是天上墜落的隕石、森林大火的殘留物,誰也說不清……影子猛地驚醒過來,心 臟劇烈跳動著。他的額頭上覆著一片濕冷的汗水,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了。床邊電子錶 的紅色數字告訴他,現在是凌晨1:03分。旅館外面霓虹燈招牌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 間。影子站起來,暈暈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走進旅館房間的衛生間,沒有開燈就 直接方便,然後回到臥室。在他記憶中,剛剛做過的夢依然清晰鮮明,但是他無法解釋 ,為什麼那個夢讓他感到如此恐懼。 從外面照進房間的燈光並不很亮,不過影子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一個女人 正坐在他的床邊。 他認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萬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認出來。她身 上仍穿著那件下葬時穿的海軍藍套裝。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但卻是他熟悉的語調。「我猜,」勞拉輕輕說,「你一定會問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影子沒有說話。 他在房間裡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問她:「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她說,「我很冷,狗狗。」 「你已經死了,寶貝兒。」 「是的。」她說,「我已經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過來坐在我身邊 。」她說。 「不必了。」影子說,「我覺得我還是坐在這裡比較好。我們倆之間還有些事情沒 有搞清楚呢。」 「比如說我已經死了的事?」 「也許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麼死的。還有你和羅比的事。」 「哦,」她輕聲說,「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聞到——也許他只是想像自己能夠聞到——一股混合著泥土、鮮花和防腐 劑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糾正自己的叫法,應該說他已故的妻子—— 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專注地凝視著他。 「狗狗,」她說,「能不能來根香煙?能替我弄一包嗎?」 「你不是戒煙了嗎?」 「確實戒了。」她說,「不過我現在用不著再擔心什麼危害健康了。而且,我覺得 抽煙可以讓我精神安定下來。前台大廳有自動售貨機。」 影子穿上褲子和T恤,光著腳去到大廳。值夜班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約 翰·格裡薩姆的小說。影子在自動售貨機裡買了一盒維多利亞女士香煙,然後找值夜班 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煙房。」夜班職員說,「你得保證打開窗戶,才能抽煙。」他遞給影 子一盒火柴,還有一個印著旅館標誌的塑料煙灰缸。 「知道了。」影子說。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她攤開手腳,躺在他揉亂的被子上。影子打開窗戶,把香煙和 火柴給她。她的手指冰涼。當她點火時,影子看到了她的指甲:過去修剪得整潔大方的 指甲現在參差不齊,指甲縫下塞滿泥土。 勞拉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然後吹熄火柴。她又吸一口煙。「我感覺不到煙味,」 她傷感地說,「看樣子抽煙不管用。」 「我很難過。」他說。 「我也是。」勞拉說。 她用力抽煙。煙頭的火光亮起來時,他看清了她的臉。 「這麼說,」她問,「他們把你放出來了?」 「是的。」 煙頭閃爍著橙紅色的火光。「我依然很感激你。我真不該讓你捲進那件事。」 「沒關係,」他說,「我是心甘情願的。我本來可以拒絕的。」他奇怪自己為什麼 不害怕。一個關於博物館的怪夢就能讓他心驚肉跳,可是,面對一具會走路的殭屍,他 卻絲毫沒有恐懼的感覺。 「是的,你本來可以拒絕的。」她說,「你這個大傻瓜。」煙霧環繞著她的臉龐, 在黯淡的光影下,她顯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羅比的事?」 「我想是吧。」 她把香煙在煙灰缸裡按熄。「你關在牢裡,」她說,「而我需要一個可以聊天的人 ,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時,你不在。那時候,我心裡非常不好受。」 「我很抱歉。」影子意識到她的聲音有些不太對勁,他想搞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我們兩個一開始約在一起喝咖啡,談論你出獄之後我們會做些什麼,再 看到你會多麼好。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歡你。他打算等你出來後就把你原來的工作還給 你。」 「沒錯。」 「後來奧黛麗去探望她姐姐,離開一周。這個,呃,發生在你離開一年,不,十三 個月之後。」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平平淡淡,就好像一個一個 小卵石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進無底的深淵。「羅比來看我,然後我們都喝醉了。我們 在臥室的地板上做愛。很棒,真的感覺好極了。」 「這部分我就用不著聽了。」 「什麼?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後,你很難對事物做出選擇、篩選。你知道,生前 發生的事就像一張照片,什麼都無所謂了。」 「對我來說有所謂。」 勞拉又點上一枝煙。動作流暢自若,一點都不僵硬。有一陣子,影子懷疑她是否真 的死了。也許這一切不過是個精心佈置的惡作劇。「是的,」她繼續說下去,「我理解 。我們兩個開始私通——當然,我們並不用這個詞來稱呼我們之間的關係——在接下來 的兩年裡一直保持這種關係。」 「你準備離開我、和他一起嗎?」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你是我最親愛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 等待了三年,等你回來和我團聚。我愛你。」 他控制住自己脫口說出「我愛你」的衝動。他不會再說出那三個字了,永遠不會了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我死的那天?」 「對。」 「羅比和我出去商量給你開歡迎晚會的事。生活馬上就要好起來了。我告訴他,我 和他之間的關係結束了。既然你回來了,這種關係應當結束。」 「唔,謝謝你,寶貝。」 「沒什麼,親愛的。」一抹幽靈般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當時,我們的感情都很 衝動,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沒醉。所以他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佈說我要給 他來一個告別紀念,最後一次和他做愛。然後我就解開了他的褲子拉鏈。」 「大錯誤。」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了變速桿,羅比想把我推開重新掛擋,我們的車偏離了車 道,然後就是砰的一聲巨響。我還記得,整個世界都旋轉起來,我想,『我就要死了』 。當時我很冷靜。我都記得。我一點也不害怕。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有一股燒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識到是香煙已經燒到過濾嘴了。但勞拉顯然還 沒有注意到。 「你來這裡做什麼,勞拉?」 「一個妻子就不能來看看她的丈夫嗎?」 「你已經死了。今天下午我還參加了你的葬禮。」 「你說得對。」她停止說話,眼神恍惚起來。影子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從她手指 間取下正在悶燒的煙頭,丟到窗外。 「怎麼了?」 她的眼睛搜尋著他的目光。「我現在對生命的瞭解並不比我活著的時候更多。雖然 很多事情生前我不知道,而現在都知道了,但我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通常情況下,人們死了之後都待在墳墓裡。」影子說。 「是嗎?真的都待在墳墓裡?過去我也這麼想,但現在卻不敢肯定了。也許吧。」 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戶旁。旅館廣告牌的燈光映射下,她的臉和過去一樣美麗動人 。那是他為之進監獄的女人的臉。 胸腔裡的心臟一陣劇痛,彷彿有只看不見的手正握緊、擠壓。「勞拉……?」 她沒有看他。「你讓自己捲進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裡,影子。如果沒有人守護你 ,你準會倒霉的。我會守護你。還有,謝謝你送我的禮物。」 「什麼禮物?」 她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時候他投進墓穴裡的那枚金幣。金幣上面還沾 著黑色的墓土。「我會用項鏈把它串起來。你對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氣。」 她轉過身看著他,眼睛彷彿在凝視他,又彷彿沒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認為我們的 婚姻有不少問題,必須解決。」 「寶貝,」他告訴她,「你已經死了。」 「很顯然,這是諸多問題中的一個。」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說,「我得走了 。我還是走了的好。」她轉過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腳尖和他吻別 。過去她總是這麼和他吻別。 他不太情願地彎腰親吻她的臉頰,但她把嘴唇湊了過來,壓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 帶著淡淡的樟腦丸的氣味。 勞拉的舌頭伸進影子嘴中。她的舌頭冰冷、乾澀,帶著香煙和膽汁的味道。如果說 影子剛才對妻子是否真的死了還有什麼懷疑的話,現在再也沒有任何疑問了。 他掙扎著退後。 「我愛你,」她簡潔地告訴他,「我會守護你平安的。」她向門口走去。他的嘴中 還彌留著一股奇怪的感覺。「睡吧,狗狗,」她叮囑說,「記得別惹麻煩。」 她打開門走到外面走廊。走廊裡的螢光燈顏色不好。這種燈光下,勞拉看起來確實 像死人。話又說回來,任何人在螢光燈下臉色都像死人。 「你本來可以叫我留下來過夜的。」勞拉用那種冷冰冰的石頭一樣的語氣說。 「我想我不會。」影子說。 「你會的,親愛的。」她說,「不等這一切結束,你就會的。」她轉身離開,順著 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門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還在看那本約翰·格裡薩姆的小說。她從他身邊 經過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她的鞋上沾著厚厚一層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館,消失了 。 影子呼出一口氣,呼得很慢很慢。他的心臟跳動得有些不均勻。他匆匆穿過走廊, 去敲星期三的房門。敲門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似乎他被一對黑色的翅 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烏鴉飛著穿過他的身體,飛到外面走廊,飛到更遠的地 方。 星期三打開門。他赤裸著身體,只在腰間圍著一條白色的旅館浴巾。「見鬼,你想 幹什麼?」他問。 「有些事情得讓你知道。」影子有些慌亂地說,「也許只是個夢——但它不是—— 也許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麼合成蟾蜍皮的毒煙,也許我只是發瘋了……」 「好了,好了,閉嘴。」星期三打斷他的話,「我這兒正忙著呢。」 影子偷看一眼房間內部。有人正躺在床上,看著他,床單拉到乾癟的乳房上。他看 到了淡金色的頭髮,還有那張有點像齧齒動物的臉。他壓低聲音。「我剛剛看見我妻子 了,」他說,「她剛才就在我房間裡。」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見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實實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經死了,但並不是什麼鬼。我還碰 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星期三說,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來,親愛的。」 他對女人說。 他們穿過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間。星期三打開燈,看見了煙灰缸裡的煙頭。他搔搔 前胸,他的乳頭是黑色的,老人的顏色,胸毛是灰色的。軀幹的一側有一道白色傷疤。 他用力嗅了嗅空氣,然後聳聳肩。 「好了,」他說,「看樣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來露面了。害怕了?」 「有點。」 「很明智。死人總是讓我有種想尖叫的衝動。還有別的事嗎?」 「我準備離開鷹角鎮。公寓那邊的事和其他雜事就讓勞拉的媽媽處理好了,反正她 一直恨我。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我和你一塊兒走。」 星期三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我們明早就離開。現在,你可以回去繼續睡 一會兒。如果需要酒精幫助你入睡的話,我房間裡還有些蘇格蘭威士忌。怎麼樣?」 「不,我沒事的。」 「那就別再來打擾我的好事。漫漫長夜還等著我呢。」 「晚安。」影子說。 「太好了。」星期三說著,離開的時候關上了房門。 影子在床邊坐下。空氣中還殘留著香煙和防腐劑的味道。他希望他能哀悼勞拉:這 麼做似乎比被她騷擾更為恰當。她離開之後,他才承認他剛才有點被她嚇住了。現在該 是哀悼她的時候了。他關上燈,躺在床上,想著他被關進監獄之前勞拉的樣子。他回憶 起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他們都很年輕、快樂、有些愚蠢,總是牽著對方的手。 從影子上次流淚到現在,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如何流淚了。 連他媽媽過世時,他也沒有流淚。 但是現在,他卻在流淚。他傷心地抽泣著,身體因痛苦而搖晃著。自從他還是很小 的小孩子之後,這是第一次。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來到美國公元813年在恆星與海岸線的指引下,他們在碧藍的大海上航行。每當 遠離海岸、夜空也被烏雲蒙蔽的時候,他們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們乞求全能的父 將他們再次安全帶回陸地。 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們的手指凍得發麻,寒冷深入骨髓,連骨頭都在打顫,甚 至酒也無法使身體暖和起來。他們清晨醒來,發現鬍鬚上掛滿白霜,直到太陽升起才能 暖和一些。他們看起來就像一群老人,還未衰老就已白鬚滿面。 終於登上西方一塊綠色的土地時,他們已經齒牙搖落,眼睛深陷。他們說:「我們 已經遠離我們的家園,遠離我們熟悉的海洋,還有我們熱愛的土地。在這世界的邊緣, 我們將被我們的諸神所遺忘。」 他們的首領爬上一塊巨岩,嘲笑他們缺乏信心。「全能的父創造了這個世界,」他 大聲說道,「他用祖父伊密爾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雙手創造了世界。他將伊密爾 的腦子丟在天空形成雲,將他含有鹽份的血液變成我們航行的海洋。你們明白嗎?他創 造了這個世界,這塊土地同樣是他創造的。在這裡,只要我們像男子漢一般死去,同樣 會被他的殿堂所接納。」 他們開始歡呼,放聲大笑。他們心中充滿希望,著手用樹幹和泥巴建造營地和禮拜 堂。他們知道,在這塊新的土地上,他們是唯一的居民。儘管如此,營地外面還是用削 尖的圓木圍起一個小型的防禦護欄。 禮拜堂完工那天,一場風暴來臨了。正當中午,天空卻黑得有如夜晚,被白色的閃 電撕出無數裂縫,轟鳴的雷聲如此響亮,幾乎震聾他們的耳朵。就連船上為了祈禱好運 而帶來的貓,也躲在他們泊在岸上的長船下。暴風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們卻開心大笑 ,興奮地拍打著彼此的肩膀。他們說:「雷霆和我們一起來到了這片遙遠的土地。」他 們感激神明,人人欣喜若狂。他們開始飲酒作樂,喝得醉醺醺無法行走。 那晚,在他們煙霧瀰漫的漆黑禮拜堂中,吟遊詩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謠。唱的是奧丁 ,全能的父,他把自己當成祭品,呈獻給自己。獻祭過程中,他和此前所有被當成祭品 的人一樣,既勇敢又高貴。吟遊詩人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樹上,一共九天九夜 ,他身體的一側被長矛刺穿,鮮血順著傷口流淌下來。他還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學習 到的所有知識:九個世界的名字、九種咒語,還有二九一十八種魔法。說到長矛刺穿奧 丁的身體時,吟遊詩人開始痛苦地顫抖,彷彿感受到了全能的父所經歷的痛苦。所有人 都顫抖起來,想像著他經歷的痛苦。 接下來的那一天,也就是屬於全能的父的日子,他們發現了犧牲者。他是一個小個 子土著人,長頭髮黑得像烏鴉的翅膀,皮膚是紅色陶土的顏色。他說著他們誰也聽不懂 的語言,連他們的吟遊詩人也聽不懂。吟遊詩人曾搭乘過一艘航行到赫拉克裡斯之柱的 船,通曉地中海一帶貿易商人使用的混雜語言。這個陌生人身上穿著羽毛和毛皮,長頭 髮中還插著一根小骨頭。 他們把他領到營地,給他烤肉吃,還給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後結結巴巴地唱著 歌,腦袋耷拉在胸前,可實際喝下的蜜酒還不到一牛角杯。他們衝他放聲大笑,給他更 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雙手抱頭呼呼大睡。 他們把他舉起來,雙肩各一個人,雙腿各一個人,把他抬到與肩膀同高的位置。四 個人抬著他,好像一匹八條腿的馬。他們抬著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走到俯瞰海灣的山 頂上的一棵岑樹前。他們把絞索套在他頭上,把他迎風高高吊在樹上,作為他們向全能 的父、絞架之神的貢品。犧牲者的身體在風中搖擺,臉色變黑,舌頭伸了出來,眼睛暴 突,陰莖僵硬得可以掛上一個皮革頭盔。然後他們開始歡呼、叫喊、大笑,為向天上諸 神獻上犧牲祭品感到驕傲。 接下來的一天,兩隻碩大的烏鴉落在犧牲者的屍體上,一隻肩膀各站一隻。它們開 始啄食死屍的臉頰和眼睛。他們知道,他們獻上的祭品已經被神接受了。 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他們都很飢餓,但他們被精神的力量鼓舞著。等春天來臨, 他們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們會帶來更多移民,帶來女人。當天氣變得更冷、白天時 間更短時,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尋找犧牲者所住的村莊,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們 什麼都沒有找到,只發現曾經點有篝火的地方,那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小營地。 冬季的某一天,當太陽如同黯淡的銀幣一樣遠遠升起,他們發現犧牲者的殘存屍體 被人從岑樹上放了下來。那個下午開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緩慢地從天而落。 從北地來的男人們關上營地的大門,撤回他們的木頭防護牆後。 那天晚上,犧牲者所在部落的戰士襲擊了他們:五百個男人對三十個男人。他們爬 過木牆,在接下來的七天裡,他們用三十種不同的方法,殺死了這三十人中的每一個。 這些船員被歷史和他們的自己人遺忘了。 他們建起的牆壁被部落戰士推倒,他們的屍體和營地被焚燒。他們來時乘坐的長船 也被焚燬。部落士兵希望這些皮膚蒼白的陌生人只有一艘船,燒掉它就可以確保再也沒 有其他北地人可以來到他們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後,紅鬍子艾瑞克的兒子幸運者利夫才再次發現這塊土地,他將它命 名為葡萄地。當他到達時,他所信仰的神祇已經在那裡等待著他了:泰爾,獨臂的戰神 ;灰鬍子奧丁,絞架之神;還有雷神托爾。 他們已經在那裡。 他們等待著。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讓午夜的特使用它的光芒照耀著我讓午夜的特使用它永恆的愛照耀著我——《午夜 的特使》,傳說故事影子和星期三在他們住的旅館旁邊那條街上的一家鄉村餐廳吃早點 。此刻剛剛早晨八點,天氣霧濛濛的,寒氣襲人。 「你仍舊打算離開鷹角鎮嗎?」星期三問,「我還有幾個電話要打。今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是放假的日子,是主婦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準備好了。」影子說,「這裡已經沒有什麼能讓我留下的東西了。」 星期三在盤子裡堆滿了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種肉食。影子只拿了幾片甜瓜、一個百吉 餅,還有一小碟奶油。他們在椅子上坐下。 「昨天晚上你一定又做惡夢了。」星期三說。 「對。」影子承認說。早晨起床時,他發現旅館地毯上清晰地印著勞拉沾滿墓土的 腳印,從他的臥室一直到前台大廳,再到門外。 「為什麼大家管你叫影子?」星期三問。 影子無所謂地聳聳肩。「只不過是個名字。」他說。窗外霧氣瀰漫的世界像一副鉛 筆素描畫,由十幾種不同深淺的灰黑色調組成。不時有些模糊的紅色或純白色燈光,彷 彿弄污畫面的斑點。「你是怎麼丟掉一隻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塊燻肉塞進嘴裡咀嚼著,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來的油。「其實我 並沒有丟掉它,」他解釋說,「我知道它在哪兒,知道得一清二楚。」 「好吧。你有什麼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幾塊肉色鮮艷的火腿,從鬍鬚上揀下一顆肉渣 ,放在盤子中。「給你說說我的計劃:明天晚上我們要見幾個人,他們在各自的領域內 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別被他們的怪異舉止嚇倒。會面地點是全國最重要的場所之一 。那以後,我們要和他們一起喝酒吃飯。我必須招攬他們參加我所組織的這次行動。」 「這個最重要的場所在哪兒?」 「你會看到的,我的孩子。我說的是最重要的場所之一,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 已經捎信給我的同事們了。這一路上,我們會在芝加哥中途停留,要在那兒弄點錢,跟 玩兒似的,弄到許多現鈔,比我現在有的多得多。那以後,我們去麥迪遜。」星期三付 了賬,兩人離開餐廳,穿過街道,走回旅館的停車場。星期三把車鑰匙拋給影子,叫他 開車。 他把車子開上高速公路,駛離鎮子。 「你會想念這個鎮子嗎?」星期三問。他在整理一個裝滿地圖的文件夾。 「這個鎮子?不會。我並沒有真正在這裡生活過。從童年起,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 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歲才來到這個鎮子,這兒是勞拉的家鄉。」 「但願她留在這裡。」星期三說。 「只是個夢罷了。」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說,「這才是健康的心理態度。你昨晚和她干了嗎?」 影子深呼吸一次,這才開口說話。「不關你他媽的事。沒有。」 「你想和她幹嗎?」 影子不再搭理他。他向北開車,駛向芝加哥。星期三吃吃笑著,繼續翻看他的地圖 ,把它們一一打開又重新折疊起來,還不時地用一隻很大的銀色圓珠筆在黃色的便條紙 上做些記錄。 他終於搞完了。他放下筆,把文件夾丟在汽車後座上。「我們要去的這幾個州有個 最大的好處。」星期三說,「明尼蘇達、威斯康辛,這幾個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輕時喜歡 的類型。雪白的肌膚、藍色的眼睛、金黃得近乎白金色的頭髮、酒紅色的櫻唇,還有和 芝士一樣美味的豐滿圓潤的胸部。」 「只是你年輕的時候?」影子譏諷地問,「昨天晚上你似乎過得挺開心的嘛。」 「沒錯。」星期三笑著說,「你想知道我搞女人的成功秘訣嗎?」 「給錢?」 「別那麼粗俗。當然沒有,我的秘訣就是魅力,純粹簡單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這玩意兒嘛,俗話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魅力是可以學到的。」星期三說。 影子打開收音機,調到經典老歌台,欣賞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經典老歌。鮑勃 ·迪倫在唱一場大雨即將來臨什麼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經下了,還是沒有下。前面 的路上空無一人,只有瀝青路面上的小冰渣,在上午陽光的照射下如鑽石般閃爍著。 和偏頭痛一樣,芝加哥慢慢出現。首先他們駛過鄉村,然後,不知不覺間,一個鎮 子在路邊冒出來,一直蔓延到很遠,然後就看到了城市的邊緣。 他們在一棟又低又矮、又寬又長的褐色石頭公寓樓前停下車子。路邊人行道上沒什 麼積雪。他們走進門廊。星期三按下半圓型的內部對講機最上面的鍵。沒反應。他又按 了一次,接著試了試其他租戶房間的按鍵,還是沒有任何回答。 「那個壞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婦人從台階上走下來,「不能用了。我們打電話 給管理員,問他什麼時候來修,還有暖氣。可他一點都不關心,跑到亞里桑那州過冬去 了,為了養他的肺病。」說話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東歐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婭,我親愛的,再多的語言也無法表達你是多麼美麗迷 人。你真是容光煥發,一點兒也不顯老。」 老婦人瞪著他。「他不想見你,我也不想見你。你總是帶來壞消息。」 「那是因為如果事情不重要,我絕對不會親自登門拜訪。」 老婦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她手裡提著一個帶拎繩的空購物袋,身穿一件紅色舊外套 ,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她滿臉懷疑地審視著影子。 「這個大個子是誰?」她問星期三,「你雇的另一個殺人犯?」 「你的話深深傷害了我,好女士。這位紳士的名字是影子。他為我工作不假,但卻 是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來為你介紹這位親切可愛的卓婭·維切恩亞亞小姐。」 「很高興認識您。」影子禮貌地打招呼。 老婦人像鳥一樣盯著他看。「影子,」她說,「這是個好名字。太陽投下的影子拉 長時,就到了屬於我的時間。而你正是個很長的影子。」她上上下下端詳著他,笑了。 「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說著,伸出一隻冰冷的手。 影子彎下腰,親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個好孩子。」她說,「我正要去買吃的。你看,我是家裡唯一可以賺錢的人 ,剩下的兩個不能靠預言賺錢。因為她們只肯說真話,而真話不是人們最想聽的東西。 真話很傷人,讓大家心裡不舒服,於是再也不肯回來找我們算命了。不過我可以對他們 說謊話,說他們想聽的話。所以,我才能帶麵包回家。你想在這裡吃晚飯嗎?」 「我希望如此。」星期三馬上說。 「那麼你最好給我點錢去買吃的。」她說,「我倒是很清高驕傲,可我不傻。另外 那兩個比我更驕傲,而他是我們中間最驕傲的一個。所以給我錢後,千萬別告訴他們。 」 星期三打開錢包,伸手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卓婭·維切恩亞亞一把抓了過去 ,然後繼續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給她。 「這還差不多。」她滿意地說,「我們會像對待王子一樣餵飽你的。現在,上樓梯 到最頂一層。卓婭·烏特恩亞亞已經起床了,但我們的另一個姐妹還在睡覺,所以別弄 出太大的動靜。」 影子和星期三順著黑暗的樓梯爬上去。這棟兩層高的房子樓梯間堆滿黑色垃圾袋, 聞起來一股子腐爛的蔬菜味兒。 「他們是吉普賽人嗎?」影子問。 「卓婭和她家人?當然不是。他們是俄國人。」 「可她們給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給人算命,我自己也幹過。」爬上最後一級樓梯時,星期三已經累 得氣喘吁吁了,「身體不行了。」 樓梯最上一級通向一道漆成紅色的門。門上有一個窺視用的貓眼。 星期三敲門,沒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這次聲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聽見了!聽見了!」裡面傳出門鎖打開的聲音、拔出插銷的聲音 、鏈子的聲音。紅色房門敞開了一小道門縫。 「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語氣冰冷,還帶著香煙的味道。 「一個老朋友,岑諾伯格。我還有一個同事。」 門打開到安全鏈允許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見一張隱沒在陰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窺 視著他們。「你想幹什麼,沃坦?」 「首先,很高興能再次看見你們。我帶來消息和你們分享。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哦,對了,你會知道一些對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門終於敞開了。穿著髒兮兮睡袍的這個男人個子矮小,一頭鐵灰色的頭髮,滿臉 都是皺紋。他穿著灰色細條紋褲子,穿的時間太久,磨得發亮。腳上穿著拖鞋。他短粗 的手指拿著一支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吸煙時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覺得這種 抽煙姿勢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歡迎,沃坦。」 「這段時間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說著,和老人握手。 淺淺一笑,黃牙一閃。「很有趣。」他說,「這位是?」 「這是我的同事。影子,過來認識岑諾伯格先生。」 「很高興認識你。」岑諾伯格說,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滿是老 繭,手指尖端全部被煙草染成黃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樣。 「你好嗎,岑諾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腸胃痛,後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開了。」 「幹嘛都站在門口說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問。影子越過岑諾伯格的肩膀,看到了 站在他背後的那位老婦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頭髮很長,依然保持著金黃 色澤。「我是卓婭·烏特恩亞亞,」她自我介紹說,「別站在過道裡,進來坐。我給你 們拿咖啡去。」 他們穿過門廳,走進公寓套房。屋裡充滿煮爛的捲心菜、貓沙和不帶過濾嘴的外國 香煙的味道。他們被領著走過一條窄小的走廊。走廊通向幾間房門關閉的臥室,盡頭是 客廳,裡面擺著一張又大又舊的馬毛沙發。一隻灰色老貓正蜷在沙發上睡覺。他們進來 打擾了它的瞌睡,它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動作僵硬地走到沙發邊上重新躺下,警惕地 來回瞪著他們幾個人,然後閉上眼睛,重新開始睡覺。岑諾伯格在他們旁邊的扶手椅上 坐下。 卓婭·烏特恩亞亞找到一個空的煙灰缸,放在岑諾伯格身邊。「你們的咖啡想要什 麼口味的?」她問客人們,「我們喝的咖啡都是如夜晚般漆黑,像罪惡一樣甜膩。」 「那種很好,夫人。」影子說。他望著窗外街對面的建築。 卓婭·烏特恩亞亞走開了。岑諾伯格看著她的背影。「她是個好女人,」他說,「 不像她的姐妹們。其中一個貪婪成性,而另一個,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覺。」他把穿著 拖鞋的腳搭在一張長而低矮的咖啡桌上,桌面上鑲嵌著西洋跳棋棋盤,上面到處是香煙 灼燒的痕跡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問。 「她誰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靜地坐了一陣,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雙手,「我們 是親戚,一起來到這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岑諾伯格從睡袍口袋裡掏出一包沒有過濾嘴的香煙。星期三立刻掏出一隻狹長的金 質打火機,為老人點燃香煙。「最初我們到了紐約,」岑諾伯格接著說,「我們家鄉的 人全都到了紐約。後來,我們搬來這裡,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老家的人都 快忘記我了,而在這裡,我只是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往事罷了。你知道我剛到芝加哥 時做什麼工作嗎?」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廠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車間。閹牛順著斜坡滑道過來時,我當砸腦袋 的。知道為什麼管我們叫砸腦袋的嗎?因為我們拿著大鐵錘,用它砸碎牛的腦袋。砰! 胳膊有勁兒才能幹這份活兒,明白嗎?然後鉤子工把牛的屍體用鐵鉤吊起來,割開它們 的喉嚨。他們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頭。我們這些砸腦袋的力氣最大。」他拉起睡袍 袖子,彎起手臂,展示在衰老的皮膚下依然可見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氣,那一錘還得 有技術。不懂竅門的話,牛只是被砸暈,或者發怒了。後來,到了50年代,他們給我們 換成釘槍。你把它舉到牛的前額,砰!砰!你肯定以為,這下子,任何人都能殺牛了。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他模仿鐵釘從牛頭穿過的動作,「還是需要技巧。」回憶往事讓 他微笑起來,露出一口鐵蛈滫漱齒。 「別給他們講那些殺牛的故事了。」卓婭·烏特恩亞亞用紅色的木頭托盤托著他們 的咖啡進來,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裡。她給大家每人一杯,然後坐在岑諾伯格身邊 。 「卓婭·維切恩亞亞買東西去了。」她說,「很快就回來。」 「我們在樓下碰見她了,」影子說,「她說她給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說,「天色昏黃,正是說謊的好時候。我不會說善意的謊言,所 以我是個不稱職的預言者。而我們的妹妹,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她更是什麼謊話都不 會說。」 咖啡比影子想像的更甜、更濃。 影子道聲歉,進了衛生間。這是個像壁櫥一樣小的小房間,裡面掛著很多發黃的帶 鏡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男女女擺出僵硬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姿勢。現在剛到下午, 但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暗了下來。外面客廳裡傳來爭吵的聲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散發出 噁心氣味的香皂把手洗乾淨。 影子出來時,岑諾伯格正站在客廳裡。 「你帶來了麻煩!」他咆哮著,「你只會帶來麻煩!我不會聽你的!你馬上從我家 裡滾出去!」 星期三仍舊鎮定地坐在沙發裡,喝著咖啡,撫摸著那只灰色的貓。卓婭·烏特恩亞 亞站在單薄的地毯上,一隻手緊張不安地纏繞著她長長的金髮。 「有什麼問題嗎?」影子好奇地問。 「他就是問題!」岑諾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訴他,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幫他的 !我要讓他出去!叫他立刻滾蛋!你們兩個都滾出去!」 「求求你,」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小聲點,你會把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吵醒的 。」 「你喜歡他!你想讓我加入他的瘋狂計劃!」岑諾伯格繼續吼叫,看上去一副馬上 就要哭出來的表情。一截煙灰從他香煙上落下來,掉在陳舊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來,走到岑諾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諾伯格的肩膀上。「聽著,」他 安詳地說,「首先,這不是發瘋,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其次,大家都會去。你不希望 自己被甩下吧,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誰,」岑諾伯格說,「你也知道我這雙手幹過什麼事!你需要的是我 兄弟,不是我,而他已經不在了。」 走廊裡的一道門打開了,一個睡意朦朧的女人聲音問道:「出什麼事了?」 「沒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回去接著睡吧。」她轉向岑諾 伯格,「看見沒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幹了什麼好事!過去坐下!坐下!」岑諾伯格似 乎想爭辯幾句,可他身上那股好鬥勁兒過去了。突然間,他顯得很虛弱。虛弱,而且孤 獨。 三個男人在破舊的客廳裡重新坐下。房間裡繚繞著一縷棕褐色的煙,消失在距離房 頂一英尺的地方,像老式浴缸裡的水印。 「這計劃沒有你不行。」星期三安詳地對岑諾伯格說,「你兄弟能幹好,你同樣可 以勝任。幹這個,你們這種二元一體類型的比我們其他所有人都強。」 岑諾伯格什麼都沒說。 「說到貝勒伯格,你聽到什麼關於他的消息嗎?」 岑諾伯格搖頭。他抬頭看著影子。「你有兄弟嗎?」 「沒有,」影子回答說,「據我所知沒有。」 「我有一個兄弟。他們總說,我們兩個站在一起時,看上去就好像一個人。我們還 年輕時,他長著一頭金髮,很淡的金色,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人們都說,他是我們兩兄 弟中的好人。我的頭髮是黑色的,比你現在的髮色還要黑,大家說我是兩兄弟中的粗野 傢伙,明白嗎?我是兩兄弟中的壞蛋。過了這麼久,我的頭髮成了灰色。他的頭髮,我 想也一樣變成灰色了。現在你再來看我們,你不會知道誰是淺色頭髮,誰是深色頭髮。 」 「你們兩個關係親密嗎?」影子問。 「親密?」岑諾伯格反問,「當然不,我們兩個怎麼可能關係親密?我們倆性格完 全不同。」 門廳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音,卓婭·維切恩亞亞走進來。「晚飯一個小時後做好。」 她說完就走開了。 岑諾伯格歎息一聲。「她以為自己是個好廚師。」他說,「她從小嬌生慣養,有僕 人做飯。可現在,僕人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了,」星期三插口說,「永遠不會一無所有。」 「你,」岑諾伯格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他轉向影子,「你會玩跳棋嗎?」他 問。 「會一點。」影子說。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跳棋。」他說著,從壁爐上面拿下來一個木頭的跳棋盒子, 把裡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執黑。」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他說。 「沒問題,我想玩玩。」影子說。星期三聳聳肩,不去管他,從窗台上一小堆發黃 的雜誌裡拿起一本過期很久的《讀者文摘》。 岑諾伯格棕黃色的手指已經在棋盤上擺好了棋子,遊戲開始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影子發覺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盤棋,有幾晚甚至做夢夢到。他自己 一方扁平的圓形棋子是陳舊髒污的木頭原色,名義上的白色。而岑諾伯格的棋子是黯淡 褪色的黑色。影子先行。在他的夢中,他們下棋時彼此沒有交談,只有砰砰的落子聲, 還有棋子從一格滑行到相鄰一格時木頭的摩擦聲。 最初的幾步裡,兩個人都搶著佔領棋盤中間和邊緣的位置,沒有觸及對手的後方。 每走一步都要停頓很久,和下國際象棋一樣觀看局勢,謹慎思考。 影子在監獄裡玩過西洋跳棋,用來打發時間。國際象棋也玩過,但他缺乏那種預先 規劃整盤棋局的棋手氣質。他更喜歡在當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種感覺。這種下法下西 洋跳棋還行——有的時候。 岑諾伯格總是拿起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然 後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撿起來,放在桌邊。 「第一擊。你輸定了。」岑諾伯格得意地說,「大勢已去。」 「還沒有呢,」影子說,「才剛剛開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賭?一個小小的賭注,讓下棋更好玩一點?」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沒從雜誌的幽默笑話專欄上抬起頭來,「他不會 和你打賭的。」 「我沒和你下棋,老頭子。我在和他玩。怎麼說,願意賭一賭這盤棋的輸贏嗎,影 子先生?」 「你們兩個剛才都在吵什麼?」影子問。 岑諾伯格挑起眉毛,額頭上滿是皺紋。「你的主人想讓我和他一起去,幫助他實現 他那個沒有理性的瘋狂計劃。我寧可死也不願意幫他。」 「你想打賭?那好,如果我贏了,你就和我們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許吧,」他說,「如果你真的能贏我的話。不過你輸了呢 ?」 「那怎樣?」 岑諾伯格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如果我贏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鐵錘,一錘子把你 腦漿敲出來。你先跪下,然後讓我敲上一錘,這樣你就再也不用費事站起來了。」影子 仔細看著老人的臉,試圖從他臉上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麼。他不是在開玩笑,影子對此十 分肯定:老人的臉上有一種極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懲罰的表 情。 星期三合上正在看的《讀者文摘》。「太荒唐了。」他說,「看來,到這兒來是個 錯誤的決定。影子,我們這就走。」那只灰貓被他擾了好夢,站起來走到棋盤旁。它看 了一眼棋子,然後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豎著,昂首挺胸走過房間。 「不。」影子拒絕道。他不害怕死亡,生活中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他為之努力活下去 的東西了。「沒問題。我接受賭約。如果你贏了這盤棋,你就有機會用你的大鐵錘一錘 砸碎我的腦袋。」說著,他移動自己的白色棋子,往棋盤上兩軍交接的地方移動一步。 誰都不再說話了,就連星期三也沒有再次拿起他的《讀者文摘》。他的玻璃假眼和 真眼一起盯著棋局,臉上沒有流露任何表情。 岑諾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個棋子,影子則吃掉岑諾伯格的兩個棋子。走廊裡傳來有 些陌生的飯菜味道。味道一點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卻突然意識到他現在是多麼飢餓。 兩個人繼續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來我往彼此爭鬥。一連串棋子被吃掉了, 好幾個子升格成了王,不必每次只能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閃避對方。王可以自由前 進或後退,把威脅性擴大了兩倍。它們已經成功深入對方的底線,獲得了自由來往的權 利。岑諾伯格現在擁有三個王,影子則有兩個。 岑諾伯格用其中一個王在棋盤周圍遊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用另外兩個王對付 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認輸。 接著,岑諾伯格又升格了一個王,掉轉頭來一起對付影子的兩個王。臉上沒有一絲 笑意,他吃掉了影子的兩個王。遊戲就此結束。 「好了,」岑諾伯格說,「我這就要敲碎你的腦袋了,而你則要自願跪下。太好了 。」他伸出一隻衰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飯準備好之前,我們還有些時間。」影子說,「想再來一盤棋嗎?條件不變。 」 岑諾伯格用火柴又點上一枝煙。「怎麼可能條件不變呢?難道你想讓我殺你兩次? 」 「現在,你只能敲一次,就這麼多。你告訴過我,這份活兒不僅需要力量,更需要 技巧。如果這次你也贏了,你就有兩次機會砸爛我的腦袋。」 岑諾伯格對他怒目而視。「我一錘就能搞定,一錘!這就是藝術。」他用左手拍拍 右手上臂,顯示那裡的肌肉還很結實,弄得煙灰全都落在手上。 「時間過了這麼久。如果你的技巧不太熟練了,你可能只是一錘把我打傷。你最後 一次在屠宰場裡揮動錘子是什麼時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岑諾伯格什麼都沒說,緊閉的嘴巴像在臉上劃過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頭 桌子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然後,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擺上棋盤。 「下棋,」他說,「你還是執白,我執黑。」 影子走了第一步。岑諾伯格也緊跟著走了一步。影子忽然想到,岑諾伯格想把這盤 棋變成他剛剛贏了的上一盤的翻版。而這正是他的弱點。 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顧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機會,不再思考,完全憑本能 出棋,沒有一絲停頓。這一局裡,影子一直自信地微笑著:岑諾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 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沒過多久,岑諾伯格落子時越來越用力,砸得木頭棋桌砰砰直響,震得方格裡的棋 子不停抖動。 「吃你一個子。」岑諾伯格說著,黑子砰的一落,吃掉影子的一個棋子。「看見了 嗎?瞧你還有什麼話說。」 影子什麼都沒說,只是微微一笑,棋子連跳,吃掉岑諾伯格剛剛落下的黑子,然後 再吃一個,又一個,一共吃了四個子,徹底掃清了棋盤中央的黑子。他的一個棋子觸及 對方底線,升格成了王。 剩下的基本是掃尾工作了。再走幾步,這局棋結束了。 影子道:「還要玩第三局嗎?」 岑諾伯格只是瞪著他,灰色的眼睛像鋼鐵一樣冰冷。突然間,他開心地大笑起來, 用力拍打著影子的肩膀。「我喜歡你!」他宣佈說,「你有種。」 卓婭·烏特恩亞亞把頭伸到門口,告訴他們晚飯準備好了,他們得清理桌面的棋子 ,放好桌布。 「我們沒有吃飯用的餐廳。」她解釋說,「很抱歉,只好在這裡吃。」 盛著飯菜的碟子擺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個小小的漆托盤,放在腿上,托盤上面是 已經失去光澤的餐具。 卓婭·烏特恩亞亞拿了五個木碗,裡面各放一個沒有削皮的煮馬鈴薯,再舀進顏色 濃重的羅宋湯,最後在湯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分別遞給每個人。 「我還以為有六個人吃飯呢。」影子說。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還在睡覺,」卓婭·烏特恩亞亞解釋說,「我們把她的飯菜 放在冰箱裡。等她睡醒了自己吃。」 羅宋湯帶一點酸味,有點像醃過的甜菜。煮馬鈴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狀。 下一道菜是咬不動的燉肉,配著綠色蔬菜——但因為煮得過久過爛,無論怎麼聯想 ,它們都不像綠色蔬菜,變成了褐色的菜糊。 然後是捲心菜肉卷,裡面包裹著豬肉和米飯。捲心菜葉子太韌,幾乎沒法順利切開 而不把裡面的肉末和米飯濺出來。影子把自己那份推到盤子旁邊沒有吃。 「我們剛才下棋來著,」岑諾伯格說著,挖下一大塊燉肉。「這年輕人和我。他贏 了一局,我也贏了一局。因為他贏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幫助他們實現 那個瘋狂的計劃。同時因為我也贏了一局,所以等這裡的事結束之後,我就要殺了他, 用我的鐵錘敲掉他腦袋。」 兩個卓婭都表情嚴肅地點點頭。「太可憐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說,「如果我給 你算命的話,我就要說你將長命百歲,生活幸福快樂,還會有很多孩子。」 「所以你才能成為一個好的算命師。」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她看上去快要睡著了 ,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你總是撿好聽的謊話說。」 晚飯結束了,可影子還是覺得很餓。監獄的飯菜很差勁,但還是比這一頓美味得多 。 「飯菜不錯。」星期三恭維說,他帶著非常明顯的愉快表情,吃乾淨盤子裡的所有 食物。「我要好好感謝你們幾位女士。現在,恐怕我們還要麻煩你們給我們介紹介紹附 近有什麼好旅館。」 卓婭·維切恩亞亞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樣。「為什麼住旅館?」她責問,「難 道我們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我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們……」星期三說。 「一點都不麻煩。」卓婭·烏特恩亞亞說,一隻手玩弄著她那與年齡不相稱的金黃 色秀髮,她打了一個哈欠。 「你可以睡貝勒伯格的房間,」卓婭·維切恩亞亞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 至於你,年輕人,我可以在沙發上給你鋪張床,我發誓你會覺得比睡在羽絨床上還舒服 。」 「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說,「我們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 「而且,只需要付我們一點點住宿費,比旅館的收費便宜多了,」卓婭·維切恩亞 亞得意地甩了甩頭髮,「只要一百美元。」 「三十。」星期三和她討價還價。 「五十。」 「三十五。」 「四十五。」 「四十。」 「好了,四十五。就這麼定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越過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 她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婭·烏特恩亞亞打的哈欠那麼大,影子甚至擔心她的下巴會 脫臼,她宣佈說她得趕緊回房間睡覺,否則就要倒在甜品派裡呼呼大睡了。然後,她和 他們每個人道了晚安。 影子幫著卓婭·維切恩亞亞把用過的盤子碟子收到狹小的廚房裡。他出乎意料地發 現洗碗槽下面居然還有一台老式洗碗機,於是把盤碟都放了進去。卓婭·維切恩亞亞越 過他肩膀看見了,發出不滿的噓聲,把木頭做的羅宋湯碗拿了出來。「這些,在洗碗槽 裡洗。」她吩咐他。 「抱歉。」 「別介意。好了,來吧,我們還做了派,飯後甜品。」她說。 那個派——蘋果派——是在商店裡買來的,剛剛在烤爐裡加熱過,非常非常好吃。 他們四個人就著冰淇淋吃完蘋果派。然後,卓婭·維切恩亞亞叫大家離開客廳,在沙發 上為影子鋪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床。 他們站在走廊裡時,星期三和影子小聲交談著。 「你在這裡幹的事,下棋的事。」他說。 「怎麼了?」 「幹得真棒。那麼做實在太愚蠢了,不過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 影子在小衛生間裡用冷水刷牙洗臉,穿過走廊回到客廳,關上燈。腦袋剛沾上枕頭 ,他就睡著了。 影子的夢中有無數爆炸:他駕駛一輛卡車衝過雷區,炸彈在車子兩旁炸開。擋風玻 璃碎了,他感到溫熱的血從臉上淌下來。 有人正向他射擊。 一顆子彈穿透他的肺,一顆子彈打碎他的脊椎骨,還有一顆子彈射中他的肩膀。他 感覺到了每顆子彈射中他的痛楚,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盤上。 最後一聲爆炸後,一切都陷入黑暗。 我一定是在做夢,影子在一片黑暗中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記起當他還是個孩子時 曾經聽人說過、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那就是當你在夢中死掉時,你在現實中也會 死掉。但他並沒有感到自己死了,於是極力睜開雙眼。 狹小的客廳裡有一個女人,她站在窗邊,背對著他。他的心臟停頓了一拍。「勞拉 ?」 她轉過身來,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勾勒出身體輪廓。「很抱歉,」她輕聲說,「我 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語音輕柔,帶著東歐口音,「我這就走。」 「不,沒關係。」影子說,「吵醒我的不是你,我剛做了個噩夢。」 「我知道,」她說,「你在叫喊,還在呻吟。我內心的一部分想叫醒你,但後來又 想,不,我還是別打擾他的好。」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頭髮是白色的。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長睡袍,高高的領子 上鑲嵌著蕾絲花邊,下擺綴著摺邊。影子站起來,完全清醒了。「你是卓婭·波魯…… 」他遲疑片刻,「就是那個一直在睡覺的妹妹。」 「你說得對,我是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你叫影子,是不是?卓婭·維切恩亞亞在 我醒來後告訴我了。」 「對。你在這裡看什麼呢?」 她看他一眼,然後伸手招呼他過去,和她一起站在窗邊。他起身穿褲子時,她轉過 身。他走過去,儘管房間很小,但彷彿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她身邊。 他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她的肌膚上沒有一絲皺紋,眼睛黑亮,長長的睫毛,一頭 長及腰部的頭髮竟然是銀白色的。月光沖淡了所有的顏色,讓他們兩個人都像幽靈一般 。她的個子比她的兩個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個。」她說著,手指北斗七星中的大熊星座,「看 見了嗎?」 「大熊星座。」他回答說。 「在這裡看,它像大熊。」她說,「但在我來的地方,它的形狀有些不同。我要坐 到屋頂上看它,願意跟我一起來嗎?」 她打開窗戶,光著腳爬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陣冷風穿過窗戶吹進來 。有什麼事情讓影子感到很不安,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他猶豫一下,然後穿上毛衣 、襪子和鞋,跟著她來到外面生蛌漁屭劓k生梯。她站在那裡等著他。他的呼吸在寒冷 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他看著她赤裸的雙腳踏著冰冷的鐵階梯,然後,他跟著她一起 往屋頂上爬。 一陣冷風吹來,將她的睡袍吹得貼在身體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識到,卓婭·波魯 諾什娜亞在睡袍下面什麼都沒穿。 「你不怕冷嗎?」他問。這時候他們正好爬到消防樓梯頂,但一陣風把他的話吹走 了。 「你說什麼?」 她彎下腰,臉湊近他。她的呼吸帶著一絲甜味。 「我說,難道你不怕冷嗎?」 作為回答,她舉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輕巧地邁過樓頂邊緣,走到平坦的屋頂上。 影子有些笨拙地跟著邁過去,跟著她走過樓頂,走進水塔的陰影裡。那裡有一張木頭長 椅。她坐下來,他也坐在她身邊。水塔成了擋風的盾牌,讓影子覺得很高興。 「不,」這時她才回答,「我不怕冷。這個時間是屬於我的時間:我在夜晚不會覺 得有一絲不安,如同魚兒不會在水中感到不快一樣。」 「你一定很喜歡晚上。」影子說,真希望自己能說出更聰明、更深沉一點的話來。 「我的姐姐們各有她們的時間。卓婭·烏特恩亞亞是黎明。在我們老家的時候,她 總是第一個起床,打開大門,讓我們的父親駕著他的——哦,我忘記那個詞怎麼說了。 一部車子,用馬來拉的。」 「馬車?」 「他的馬車。我們的父親會駕車出去。然後,卓婭·維切恩亞亞會在黃昏為他打開 大門,迎接他回到我們身邊。」 「那你呢?」 她停了下來。她的嘴唇很豐滿,但很蒼白,毫無血色。「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 我一直在睡覺。」 「你生病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難以察覺地微微聳了聳肩。「剛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麼。 」 「大熊星座。」 她伸臂指向它。寒風再一次把她的睡袍刮得貼到皮膚上。那一瞬間,她的乳房,還 有乳暈周圍小小的雞皮疙瘩,全都貼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見。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個 冷戰。 「奧丁的馬車,有人這樣稱呼它,也叫它大熊星座。在我的家鄉,我們相信,那上 面有一個魔怪,它不是神,但是有點像神,是一個邪惡的怪物,被鎖鏈捆綁著,禁錮在 那個星座中。如果它掙脫鎖鏈逃跑了,就會吞噬世上的一切。負責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 ,她們整日整夜地看守著。一旦那個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脫了,整個世界就要被毀滅 。『噗』地一聲,完蛋了。」 「人們竟然相信這種傳說?」 「他們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相信。」 「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想看你能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說對了。」 他笑起來。如果不是天氣太冷,他一定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周圍發生的一切,感 覺就像一場夢。 「我能問你多大年紀了嗎?你的姐姐們看上去都很老了。」 她點點頭。「我是最年輕的一個。卓婭·烏特恩亞亞在早晨出生,卓婭·維切恩亞 亞在傍晚出生,而我,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姐妹中的午夜:卓婭·波魯諾什娜亞。 你結婚沒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車禍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禮。」 「我很遺憾。」 「昨天晚上她來看望我了。」說出這個秘密並不困難。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 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現在說出來卻是如此自然。 「你問她想要什麼了嗎?」 「沒有。我沒有問。」 「或許你應該問問她。向死人提問是最明智的選擇。有時候他們會告訴你真相。卓 婭·維切恩亞亞告訴我,你和岑諾伯格下棋了?」 「是的,他贏得了用錘子敲碎我腦袋的權利。」 「過去的日子裡,他們總是把人帶到山頂最高的地方,到高地上。他們用石頭敲碎 活人祭的犧牲者的後腦,向岑諾伯格獻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屋頂上就他們兩人。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大笑起來。「傻瓜,他當然不在這裡。不過你也贏了一盤棋。 這一切過去之前,他不會敲碎你腦袋的。他保證過。他要殺你的時候,你會看出來的。 就像他殺掉的那些牛一樣,它們總是馬上明白死亡即將來臨。否則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對嗎?」 「我感到,」影子對她說出真心話,「我好像到了一個擁有自己的一套邏輯的世界 ,這個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規則。這就好像做夢的時候。就算在夢裡,你還是知道夢也有 你不能破壞的規則,儘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規則。我正在順應這個世界的規則。你明 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她說著,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經承諾保護你,甚至連太 陽都給了你。但你丟掉了那種保護。你把它放棄了。我能給予你的保護虛弱得多。它來 自女兒,而非父親。但有點保護總比沒有強,對嗎?」她的白髮被寒風吹起,飄拂在臉 上。 「為了得到這種保護,我必須和你打一架嗎?要不還是比賽下棋?」他問。 「你甚至用不著吻我就能得到。」她告訴他,「把月亮從我這裡拿走就行。」 「什麼?」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著。」卓婭·波魯諾什娜亞說。她舉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 捏住月亮的邊緣。然後,手指輕柔地一動,彷彿扯了扯高掛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 她似乎真的把月亮從夜空中摘了下來。可緊接著,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發出光芒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張開手掌給他看,食指和拇指間捏著一枚純銀的印有自由女神頭 像的一美元硬幣。 「幹得真漂亮。」影子說,「我沒看到你是怎麼把硬幣藏在手裡的,最後那一下也 沒看明白。」 「我沒有把它藏在手裡,」她說,「我摘下了它。現在,我把它送給你,讓你平安 。接著,這次不要再送給別人了。」 她把銀幣放在他右手掌心裡,合上他的手指,讓他握住它。銀幣在手中感覺冷冷的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俯過身來,手指輕輕合上他的眼睛,然後吻了他,在他雙眼的眼 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發上醒來,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齊。一道狹長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 灰塵在陽光中飛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戶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間顯得更加小了。 從昨晚到現在,有個東西一直困擾著他。向外張望外面的街道時,這個東西突然清 晰起來:窗戶外面根本沒有消防逃生梯。沒有陽台,也沒有生蛌漯鷵搊銴l。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裡、在白天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製造 的有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銀幣。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從房門口探進頭,「太好了。想喝咖啡嗎?我們這就去 搶一家銀行。」 ◆來到美國1721年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日記本上寫道,要瞭解美國的歷史,你必 須知道一件最重要的大事:美國歷史是虛構的,是給孩子們看的用碳筆畫出來的簡筆畫 ,是極其簡單無聊的玩意兒。這一歷史的絕大部分從來沒有好好整理檢查過。它沒有想 像力,沒有腦子,只是把某個東西表示出來,而不是這某個東西本身。作為虛構,它是 很不錯的,他繼續寫道,停了一下,把筆尖伸進墨水瓶,蘸了蘸墨水,順便理理自己的 思路。這個虛構的東西——美國歷史——說,美國是被朝聖者們建造的,他們希望並且 相信,在這裡可以找到自由。他們來到美國,遷移到各地,生下後代,填滿空曠的土亍 事實上,美國殖民地是一塊逃犯投奔的土地,同時也是傾倒社會渣滓的所在,是一塊被 遺忘的土地。在那個年代,在倫敦,你可能因為只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恩行 刑場。在這種情況下,美國這塊流放地代表著仁慈和第二次機會。但對有些人來說,與 其被流放,還不如在絞架上往下一蹦,在空中雙腿亂蹬,直到蹬不動為止。所謂流放, 可能是五年,十年,一輩子。全由判決決定。 你被賣給一個船長,搭乘他的船(擠得像販奴船),就這樣來到美國殖民地,或者 西印度群島。下了船,船長會把你當作契約僕人賣掉,你將用勞動償付買主付出的價格 ,直到契約期滿。但這樣,你至少不用在某個英國的監獄裡等著被吊死(在那個時代, 監獄只是個中間站,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監獄裡蹲著,直到獲釋、被流放,或者被吊 死)。契約期滿以後,你可以重新獲得自由,開始新的生活。你還可以賄賂一個船長, 在你流放期滿之前把你偷偷運回英國。有人這樣做過。但是,只要有人發現你私自從流 放地返回,比如說一個舊日的敵人,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見了你並且告發你,那麼 ,法官眼皮都不眨一下,馬上就會絞死你。 有人給我講了個故事,艾茜·特瑞格溫的一生。他停頓片刻,從壁櫥裡拿出一個紅 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進桌子上的小墨水瓶裡,筆尖蘸蘸墨水,繼續寫下去。她來 自英國西南部康沃爾郡寒風呼嘯的懸崖邊上的一個小村莊,她的家族在那裡生活了不知 道有多久。她父親是個漁民。可笑的是,他同時還是個打劫船難的傢伙。每當風暴即將 來臨,他們把燈高高掛在危險的懸崖暗礁上,引誘船隻撞上暗礁,然後奪取船上載運的 貨物。艾茜的媽媽則在當地鄉紳家做廚娘。十二歲的時候,艾茜也開始在那兒幹活,在 洗碗間工作。她是一個瘦弱的小丫頭,長著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頭髮。她幹活並 不積極,總是偷偷溜出來,纏著別人講故事和傳說給她聽:比奇斯小精靈和保護者的故 事、荒野上的黑狗,還有在河邊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每天晚上,廚房的人總是不顧 鄉紳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廚房門外,給比奇斯小精靈喝。 幾年過去了,艾茜不再是那個瘦弱的小丫頭。現在的她曲線玲瓏,彷彿藍色大海上 的波濤一樣起伏有致,一雙棕色的大眼睛總是含著微笑,栗色的秀髮捲曲著披在肩頭。 看到鄉紳十八歲的兒子巴瑟羅曼時,艾茜的眼睛亮了起來。那時他剛從拉格比市回到家 中。那天晚上,她來到聳立在樹林邊的大石頭旁,把巴瑟羅曼吃剩下的麵包放在石頭上 面,麵包外面還纏繞著她自己的一束頭髮。第二天,巴瑟羅曼開始藉故找她說話,眼睛 滿意地打量欣賞著她。當時,她正在他的房間裡清理壁爐,外面的天空是暴風雨來臨前 那種充滿危險韻味的藍色。 艾茜·特瑞格溫後來對人說,他有一雙如此迷人而危險的眼睛。 沒過多久,巴瑟羅曼去劍橋大學上學了。當艾茜的肚子越來越大時,她被開除了。 但孩子仍舊被生了下來。艾茜的媽媽是一位相當優秀的廚娘,為了給她一個面子,鄉紳 的妻子說服丈夫,讓艾茜這個前女僕回到她原來在洗碗間的位置上。 但是,艾茜對巴瑟羅曼的愛情已經轉變為對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鄰村的 一個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傢伙名叫喬西亞,名聲很差。一天晚上,鄉紳全家人都睡著 了,艾茜在半夜起來,打開側門的門栓,讓她的情人進來。趁著這家人睡覺,他把家裡 的財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裡幹活的某個人身上。很顯然,這是有內賊打開了門(鄉紳的 妻子堅持說她親自鎖上了門閂)。肯定有人知道哪裡是鄉紳放銀器的地方,還有他放錢 幣、期票的抽屜。艾茜堅決否認任何懷疑,直到喬西亞·霍尼爾被捕。他當時正在埃克 塞特市的一個雜貨店裡,準備把鄉紳的一份票據轉賣給別人。鄉紳認出了自己的票據, 結果霍尼爾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審判席。 那個時代的刑法十分殘忍,草菅人命。霍尼爾被當地法院判處死刑。但是法官很同 情艾茜,因為她還年輕,或者是因為她有一頭栗色的秀髮。總之,他只判處她流放七年 。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號」的船上,船長名叫克拉克。就這樣,艾茜出發前往卡 羅萊納州。在路上,她說服了船長,讓他成了她的同謀,帶著她一起返回英國。她要做 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倫敦他母親的家,那裡沒有人會認出她來。裝犯人的貨艙裝滿棉 花和煙草,海王星號返航了。對於船長和他的新娘來說,這是一段平靜安寧、充滿快樂 的航程。他們倆好像一對愛情鳥,或是比翼雙飛的蝴蝶,無休無止賾當I苑劍耗滬b皆 股塘O鋨たq男±裎鎩抵達倫敦後,克拉克船長把艾茜安置在他母親家,老夫人把她當 作兒子的妻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後,「海王星號」再次出航,一頭栗色秀髮的年輕漂 亮的妻子在碼頭告別了自己的丈夫。然後,她回到婆婆家中。老夫人正好不在家,於是 艾茜自己動手,拿了一幅絲綢,一些金幣,還有一個老夫人放紐扣用的銀罐。把這些東 西包裹好之後,艾茜消失在倫敦的妓院裡。 又過了兩年,艾茜成為一個熟練的商店扒手。寬大的裙子可以隱藏許多贓物,主要 是絲綢和昂貴的蕾絲花邊。她過得很不錯。艾茜將她的成功脫逃歸功於小時候聽過的故 事裡的所有精靈們,特別是比奇斯小精靈(她很肯定,他的影響力已經擴展到倫敦來了 )。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她的朋友們嘲笑她,但她無疑是笑到最 後的一個。她的朋友紛紛得了梅毒或淋病,而艾茜卻還是健康得活蹦亂跳。 差一歲滿二十那年,命運給了她重重的一擊。她坐在艦隊街旁邊的十字叉子酒店, 就在貝爾廣場不遠處。這時她看到一個年輕人走進來,坐在壁爐旁,顯然是剛從大學裡 畢業的。太好了!飛來的肥鴿子,正好拔毛下鍋,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邊,告訴他說 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年輕人,她的一隻手搭在他的膝蓋上,另一隻動作更謹慎的手則悄 悄探進了他的表袋。就在這時,他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她的心臟猛地一跳,然後一沉。 彷彿雷雨來臨前、夏日晴空中那抹危險藍色的眼睛,再次凝視著她的雙眸。然後,巴瑟 羅曼少爺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從流放地逃歸而被關進倫敦西門監獄。艾茜被判有罪,她沒有向任何人提 出申訴,懇請減輕刑罰。但是,城裡負責評估減刑請求(一般來說,減刑理由都是編造 出來的)的夫人們卻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艾茜確實已經懷孕了。至於孩子的父親是誰 ,艾茜始終不肯吐露,她的死刑再一次改為流放,但這一次是終生流放。 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處女號」,船上一共有200名流放犯,都被關在貨艙裡,像 一群運到市場上販賣的豬。流感和熱病在犯人待的貨艙裡蔓延,貨艙擁擠得幾乎無法坐 下,更不用說躺著了。一個女人在貨艙後面生孩子的時候死掉了,犯人們是那麼擁擠, 甚至無法把她的屍體從裡面運出來。最後,她和她死掉的嬰兒一起,被人們從貨艙後面 的一個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拋進波濤起伏的大海。艾茜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她奇蹟 般地保住了胎兒。 在此後的一生裡,她經常在做噩夢時夢到自己還待在那個貨艙裡。然後,她便會在 尖叫聲中醒來,喉嚨裡彷彿還彌留著當時的感覺和惡臭。 「海洋處女號」在弗吉尼亞州諾福克港口停靠,一個小種植主買下了艾茜的賣身契 。他是一個種煙草的農夫,名字叫約翰·裡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兒一周後死於產 後熱,所以他的家裡急需一個奶媽和做所有家務的女僕。 艾茜給自己的男嬰起名叫安東尼,後來她說,她最後一任丈夫就是這孩子的父親( 她知道這裡沒有人可以反駁她的說法,說不定她真的認識某個叫安東尼的男人)。她的 兒子和費麗達·裡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長大。她僱主的孩子總是優先得到哺乳,所以 她長成了一個健康的孩子,高挑強壯,而艾茜自己的兒子,由於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長 得瘦小虛弱,像得了佝僂病。 孩子們不僅喝她的奶水,還從她那裡聽來了那些傳說故事:住在礦井下面的藍帽子 和諾克精靈;莆克,最愛惡作劇的精靈,它比戴著紅帽子、長著短鼻子的比奇斯小精靈 還危險;至於比奇斯小精靈,漁夫總是把捕捉到的第一條魚留在岸邊留給它,在收割的 季節,新烤出來的第一條麵包也一樣要留在地裡,以求能有一個好收成;她還給他們講 蘋果樹精的故事:老蘋果樹成精後就能開口說話,只有收穫的第一桶蘋果酒才能安撫它 們,把蘋果酒倒進它們的根裡,它們才會保證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爾郡的綿 軟腔調給他們講述古老的歌謠,告訴他們必須提防哪些樹:榆樹在沉思,橡樹讓人們互 相仇恨,如果你深夜不歸,代替你四處溜躂的是柳樹人。 她把這些事全都告訴了他們,他們完全相信,因為她自己就堅信不移。 農場慢慢興旺起來。艾茜·特瑞格溫開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後門外面 ,獻給比奇斯小精靈們。八個月後,約翰·裡查德森輕輕敲響艾茜臥室房門,走了進來 ,問她能否盡到一個好心女人的職責,安慰他這個孤獨的男人。艾茜告訴他,他的言行 讓她太震驚了,心靈受到巨大傷害。她是一個可憐的寡婦,一個比奴隸地位好不了多少 的有賣身契約的僕人,現在竟然又被人當作妓女一樣對待,而這個人又是她如此尊敬的 人。按照規定,有契約束縛的僕人是不可以結婚的,而他居然想折磨她這麼一個可憐的 被流放的姑娘,真讓她無法想像。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滿淚水,約翰·裡查德森發現自 己不由自主向她道歉。接著,約翰·裡查德森激動起來。在那個炎熱的夏日夜晚,在走 廊裡,他單膝跪下,主動結束了她的賣身契約,並向艾茜·特瑞格溫求婚。她接受了他 的求婚,但在締結合法婚姻、從閣樓的小房間搬進前面的主人房之前,她不會和他同眠 共枕。後來,約翰·裡查德森的幾個朋友和他們的妻子在鎮子上遇到他,大家都說新的 裡查德森太太真是個美人。這讓約翰·裡查德森感覺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生了一個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樣,是個白膚金髮的孩子。他們 給他起名叫約翰,和他爸爸的名字一樣。 星期天的時候,三個孩子到當地教堂聽旅行傳教士講經。他們還進了小學,和其他 小農場主的孩子們一起學習字母和算術。艾茜則讓他們瞭解最神奇的比奇斯小精靈的魔 力。這些小精靈總是戴著紅帽子,眼睛和衣服的顏色像河水一樣碧綠,他們長著翹鼻子 ,老是可笑地瞇縫著眼睛。只要樂意,他們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錯誤的道路。抵禦這 一招的辦法是在一邊口袋裡放一撮鹽巴,另一邊口袋裡放點麵包。孩子們出門上學時, 他們每個人都放一點鹽巴在一個口袋裡,另一個口袋裡是麵包——這是生命和土地的象 徵,能確保他們平安從學校回到家中。果然,他們每次都能安全回搖孩子們在生活舒適 的弗吉尼亞群山中長大了,長得又高又強壯(只有安東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個兒子, 總是體弱多病,臉色蒼白)。裡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盡自己的努力愛她的丈 夫。結婚十年後的一天,約翰·裡查德森突然牙疼,厲害得讓他從馬上摔了下來。大家 把他送到最近的鎮子裡,在那兒把牙齒拔掉。但是已經太晚了,血液感染讓他臉色漆黑 ,呻吟著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愛的一棵柳樹下。 裡查德森的寡婦單獨管理著種植園,等待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她管理著所有的契約 僕人和奴隸,管理一年又一年收穫種植的煙草。她在新年來臨時把蘋果酒倒進蘋果樹根 下,在收穫季節把新烤出爐的長條麵包放在田地裡,而且總是在後門門口放一碟牛奶。 種植園越來越興旺,裡查德森的寡婦獲得了做生意時不好對付的名聲。雖然不好打交道 ,但她的種植園收成總是那麼好,而且她從來不以次充好銷售她的商品。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兒子安東尼在一次激烈爭執中 打死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爭執的起因是種植園的未來和費麗達的婚嫁。有人說他並 不是有意想殺死自己的兄弟,只不過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但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 。安東尼逃跑了,留下艾茜親手把自己最小的兒子埋葬在他父親身邊。有人說安東尼逃 到了波士頓,也有人說他跑到南方去了。他的母親卻認為他乘船去了英國,加入喬治國 王的軍隊,鎮壓叛亂的蘇格蘭人。兩個兒子離去之後,種植園空蕩蕩的,充滿哀傷的氣 息。費麗達精神憔悴,彷彿她的心都已經碎掉了,無論她的繼母說裁醋鍪裁矗t嘉薹ㄈ 盟鮹瑒今塯菇c蕁傷心歸傷心,她們需要一個男人來打理種植園。所以費麗達和哈里· 索姆結婚了。他當過船上的木匠,厭倦了大海,夢想在陸地上討生活,住在一個和他出 生長大的林肯郡的農場一樣的莊園裡。裡查德森家的種植園和英國農場並沒有多少相似 之處,但哈里·索姆相當喜歡這裡,他感到十分快樂。費麗達和哈里一共生了五個孩子 ,其中三個活到成年。 裡查德森的寡婦很想念她的兒子們,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儘管在她的記憶中,他 只是一個對她體貼公道的男人。費麗達的孩子也會纏著她講故事,她給他們講荒野上的 黑狗、紅帽子和血骨人,或者蘋果樹精的故事,可是他們都不感興趣。他們只喜歡傑克 的故事——傑克和豆子,殺掉巨人的傑克,或者傑克和他的貓還有國王的故事。她像喜 歡自己親生孩子一樣喜歡這些孩子,儘管有時候她會叫錯他們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 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這是一個溫暖的五月的日子,她把椅子搬到廚房後的花園裡,坐在那裡摘豆子剝豆 殼,曬著太陽。即使在弗吉尼亞暖洋洋的日子裡,寒冷還是鑽進了她的老骨頭。她現在 已經白髮蒼蒼,溫暖的陽光是一種享受。 裡查德森寡婦用蒼老的雙手剝著豆莢時,她開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鄉康沃爾 郡的荒野和懸崖峭壁上,該是多麼幸福呀。她回憶起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坐在海邊卵 石沙灘上,等著父親的船從灰濛濛的大海上歸來。她打開豆莢,把飽滿的豆子剝進一個 陶土碗,剩下的空豆莢丟到圍裙兜裡。她的手現在已經佈滿青筋,不太靈活了。這時, 她發覺自己在回憶早已一去不復返的往事,而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憶往事了:如何用靈活 的手指夾出別人的錢包,偷竊昂貴的絲綢布料……她又回憶起西門監獄裡的看守告訴她 ,距離她的案子上庭受審還有十二周的時間,她是個漂亮姑娘,如果她能在這段時間內 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脫絞刑架。她想起自己如何轉身面對牆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 既恨自己,又恨那個看守,但是她知道他是對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著她又能從死神手 裡多騙來一點時間……「艾茜·特瑞格溫?」一個陌生人問她。 裡查德森寡婦抬起頭,五月的明媚陽光被面前這個人擋住了。「我認識你嗎?」她 問,卻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那個男人從頭到腳穿著一身綠:蒙著灰塵的綠色緊身格子呢絨褲,綠色的夾克衫, 還有暗綠色的外套。他一頭胡蘿蔔紅色的頭髮,正歪著嘴巴微笑著看著她。那人身上有 什麼東西讓她一看著他就覺得很高興,但還有別的某種十分危險的東西。「你可以說你 認識我。」他說。 他瞇縫著眼睛看著她,她也瞇縫著眼睛看著他,在他那張像月亮一樣圓的臉上尋找 熟悉的線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孫們一樣年輕,可他卻叫出了她年輕時用過的名字。還 有,他聲音裡帶著英國北方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從小就熟悉的腔調,和她熟悉家鄉的 岩石、沼澤一樣。 「你是康沃爾郡人?」她問。 「是的,我是你的老鄉。」紅頭髮年輕人說,「或者說,過去是你的老鄉。可現在 ,我來到了這個新世界,這兒的人沒有把麥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給一個誠實漢子喝的習慣 ,收穫季節也沒有烤好的麵包。」 老婦人扶穩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個人,」她說,「那 我對你完全沒什麼意見。」她聽到了費麗達在房間裡衝著某個僕人發脾氣的聲音。 「我對你也沒意見。」紅頭髮的傢伙說,他臉上有一點哀傷,「儘管是你把我帶到 這裡來的,你和像你一樣相信傳統的人,把我帶到這個沒有魔法、沒有比奇斯小精靈和 其他種種精靈生活空間的地方來。」 「有好多次,你給了我好運。」她說。 「有好也有壞。」喜歡瞇著眼睛看人的陌生人說,「我們就像風,既帶來好運,也 帶來壞運氣。」 艾茜點點頭。 「願意握著我的手、讓我帶你走嗎,艾茜·特瑞格溫?」他伸出手給她。那是一隻 長滿雀斑的手,艾茜的視力已經很差了,但還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紅色的汗毛 ,在下午的陽光下發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遲疑了一下,然後把自己青筋突起的 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們找到她時,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但是生命早已離開她的軀體。她的身邊還有 一半沒有剝掉豆莢的豆子。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生命不過是曇花一現,死亡如影隨形時時跟隨,她是房中暫時的租客,他卻是等在 樓梯上的惡棍。 ——W·E·亨利《生命不過是曇花一現》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經起床的卓婭·烏特恩亞亞和他們說了再見。她收下星期三給 的四十五美元,還堅持要寫一張收據給他。收據寫在一張過期軟飲料折扣券的背面,字 很大,字母寫得彎彎曲曲的。在早晨的陽光下,她顯得有些像洋娃娃,蒼老的臉上化著 精緻的妝,金色的頭髮高高盤在頭上。 星期三親吻她的手,和她告別。「感謝您的盛情款待,親愛的女士。」他甜言蜜語 地說,「您和您美麗迷人的姐妹們,如同天空一樣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個壞壞的老男人。」她衝他搖了搖手指,然後又擁抱了他一次。「你保 重,」她叮囑他,「我可不希望聽到你離開我們的消息。」 「那種消息同樣會讓我悲痛不已的,我親愛的。」 她和影子握手告別。「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對你的評價很高,」她說,「我也是。 」 「謝謝。」影子禮貌地說,「也謝謝您那頓晚飯。」 她驚訝地挑起眉毛。「你喜歡吃?那你有機會一定要再來。」 星期三和影子走下樓梯。影子把手伸進夾克衫口袋,又抽出來。一美元銀幣冷冰冰 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過的任何硬幣都更大更重。他以變戲法的傳統手勢握著它,手 掌邊緣自然放鬆,然後把手伸直,讓硬幣滑到手掌前端,用食指和小指輕輕壓住硬幣, 動作自然而流暢。 「做得不錯。」星期三說。 「正在學,還沒入門呢。」影子說,「純技術的手法我倒是會了不少,最難的是引 導觀眾盯著錯誤的那隻手。」 「是嗎?」 「是,」影子說,「這叫做『誤導』。」他把中指伸到硬幣底下,輕輕一推,把硬 幣推到手掌後部,摸索著在那裡輕輕按住它。可是硬幣從他手中滑了下來,卡噠一聲掉 在樓梯上。星期三彎下腰撿了起來。 「你不能這樣對待別人送你的禮物。」星期三不滿地說,「像這樣的東西,你得把 它緊緊抓在手心裡才對。別再拿它到處亂拋了。」他檢查一下硬幣,首先看了有老鷹的 那面,然後翻過來查看有自由女神頭像的那面。「啊,自由女神,她很漂亮,是不是? 」他把硬幣拋回給影子,後者從空中一把接住,把它變沒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裡,其 實硬幣在右手,然後又把它變回來,重新出現在左手中。最後,硬幣靜靜躺在他右手手 心裡。有它在那裡,讓人感覺十分舒服。 「自由女神,」星期三說,「和美國人擁有的眾多神祇一樣,源自國外。為了照顧 美國人的敏感心理,法國人遮住了這位法國女郎的豐滿胸部,這才把它當禮物送給紐約 。」他衝著樓梯下面一級台階上一個用過的安全套皺了一下鼻子,帶著一臉厭惡的表情 ,用腳尖把它踢到樓梯邊上,「有人會不小心踩到上面,摔斷脖子的。」他不滿地嘟噥 著,「就像香蕉皮一樣,只有最下流、最冷血的人才會到處亂扔。」他推開樓門走到外 面,陽光灑在他們身上。「自由女神,或者說自由,」他們向車子走過去,星期三繼續 大聲評論著,「其實是個婊子,只能在死屍鋪就的床墊上和她幹。 「真的嗎?」影子好奇地問。 「這是有依據的,」星期三說,「是一個法國人提出的根據。所以他們才把雕像豎 在紐約港口:婊子總喜歡在貨運垃圾上幹那種事。你想把火炬舉得多高都沒問題,親愛 的,但你的裙子裡還是有老鼠,還有冰冷的精液從腿上流下來。」他打開車鎖,讓影子 坐在助手席上。 「我覺得她很美。」影子說著,把銀幣拿近一點兒看著。銀幣上自由女神的臉,讓 他覺得有點像卓婭·波魯諾什娜亞。 「而這,」星期三一邊開車一邊說,「正是從古至今男人的愚蠢之處。追逐甜美的 肉體,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不過是白骨紅顏的皮囊,是蛆蟲的食物。沒有冒犯的意思,但 你晚上干的只是一堆蛆蟲的食物而已。」 影子從來沒見過星期三這麼健談。他覺得,他這位新老闆的個性已經從內向開始變 為外向了。「這麼說,你不是美國人?」影子問他。 「沒有人是真正的美國人。」星期三說,「原籍不是美國。這就是我的看法。」他 看了下表,「在銀行關門前,我們還有幾個小時。順便說一聲,昨晚你對付岑諾伯格, 幹得相當不錯。雖說我反正會把他拉進來,但你卻讓他心甘情願加入了,大大出乎我的 意料。」 「只是因為他想在事情辦完後殺掉我。」 「不會的。正如你很聰明地指出的那樣,他已經老了,那致命的一擊說不定只會讓 你,怎麼說來著,終身癱瘓,成為一個沒有任何指望的殘廢。所以說,就算岑諾伯格從 即將來臨的大麻煩中脫身了,你還是很有希望的。」 「除此之外,我們這兒還有什麼事要做嗎?」影子模仿著星期三的口吻,又恨不得 自己沒那麼做。 「當然有。」星期三把車停在銀行門口的停車場,「這裡,」他說,「就是我要打 劫的銀行。過幾個小時銀行才會關門。我們先進去打個招呼。」 他沖影子打個手勢。影子不情願地跟著下車。如果這老頭真的打算做什麼蠢事的話 ,影子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讓攝像監視鏡頭拍下自己的臉。但是好奇心牽引著他走進銀 行。他一路低著頭看著地板,還不斷用手揉鼻子,盡量多做些小動作遮住他的臉。 「女士,請給我幾份存款單。」星期三向那個孤零零的銀行職員問道。 「在那邊。」 「謝謝。如果我需要夜間存款……?」 「還是同樣的表格。」她和藹地微笑著,「知道夜間儲存在哪兒嗎?大門出去,左 手邊的牆上。」 「非常感謝。」 星期三拿了一些存款單,笑著和那位銀行職員道別,和影子離開了銀行。 星期三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搔著鬍鬚沉思片刻。他來到裝在牆上的ATM自動存 取款機和夜間保險庫旁,仔細查看了一番。之後,他領著影子穿過馬路去對面的超市, 在那裡給他自己買了一支巧克力奶油軟糖雪糕,給影子買了一杯熱巧克力。超市進門的 牆上裝著一部投幣電話,下面是房屋出租和認養貓狗的廣告海報。星期三記下投幣電話 的號碼。兩個人再次穿過馬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星期三突然道,「就是一場雪 。一場讓人惱火的漫天大雪。為我『想像』一場雪,行嗎?」 「你說什麼?」 「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烏雲上,西邊天上那些。讓雲層加厚加黑。想像灰沉沉的天 空,寒冷的狂風從北極呼嘯而來。想像下雪的情形。」 「我不覺得會有什麼作用。」 「胡扯。別的不說,至少可以讓你的腦瓜子有點事做。」星期三說著打開車門,「 下面去金科圖文快印連鎖店,快點兒。」 雪。影子坐在助手席上,一邊啜飲熱巧克力,一邊在腦海中想像著。大片大片的雪 花,令人眼花繚亂,從天空紛紛飄下,在灰色的天幕下顯得如此純潔雪白。舌尖輕舔, 似乎可以從雪花冰冷的觸感中品嚐出冬天的味道。雪花輕柔地親吻你的臉頰,卻擁有凍 死人的力量。十二英吋棉花糖一樣的積雪,可以把整個世界妝點成一個童話般的王國, 讓一切變得如此美麗……星期三似乎在對他說話。 「什麼?我沒聽到。」影子問。 「我說我們已經到了。」星期三說,「你的腦子在想什麼?」 「我正在想像一場大雪呢。」影子說。 在金科圖文快印連鎖店裡,星期三開始複印剛才從銀行拿的存款單。他讓店內的員 工給他快印兩套各十張名片。影子的頭開始痛起來,肩胛骨之間也覺得很不舒服。不知 是不是因為昨晚睡得不舒服,頭痛可能是躺在沙發上睡覺的結果。 星期三坐在電腦屏幕前,正在寫一封信函,又在店內職員的幫助下,打印出幾個大 寫的標誌牌。 雪。影子繼續想著,在高高的大氣層中,圍繞一粒微小的塵埃,凝結成完美的小小 水結晶,每一道花邊都是不規則的六邊形,雪結晶組合在一起,形成雪花,從高空落下 。無數白色的細小雪花,覆蓋了整個芝加哥,地上的積雪一寸一寸加厚……「拿著,」 星期三說著,遞給影子一杯金科快印店裡的免費咖啡,咖啡表面還漂浮著一團沒有融化 的速溶脂沫。「我覺得差不多了。你覺得呢?」 「什麼差不多了?」 「雪差不多了。我們可不希望整個城市徹底癱瘓,是不是?」 天空現在是一片軍艦的那種灰色。雪花正在飄落。沒錯,真的下雪了。 「其實不是我幹的,對吧?」影子有些糊塗了,「我是說,下不下雪跟我其實完全 沒關係,對嗎?」 「喝咖啡吧。」星期三說,「垃圾貨,不過可以緩解頭痛。」他又補充一句,「幹 得不錯!」 星期三付款給金科圖文快印店的員工,然後帶著標誌牌、信箋和名片出來。他打開 汽車尾箱,把紙張放在一個很大的黑色鐵盒子裡,很像銀行裡送錢的警衛攜帶的那種盒 子。星期三關上尾箱,把一張名片遞給影子。 「A·海多克,A1保安服務公司的保安總監?」影子好奇地問,「這個人是誰?」 「就是你。」 「A·海多克?」 「沒錯。」 「A是什麼的縮寫?」 「阿爾弗雷多?阿爾封索?奧古斯丁?安博斯?隨便你。」 「哦,明白了。」 「我的名字是詹姆斯·奧格曼,」星期三說,「朋友們管我叫詹米。瞧,我也弄了 張名片。」 他們回到車裡。星期三道:「如果你能和想像下雪一樣,認真想像一把『A·海多 克』,我們很快就會搞到很多可愛的鈔票,足夠請我的朋友們今天晚上喝酒吃飯了。」 「我可不想再被抓回監獄。」 「你不會被抓住的。」 「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不讓我去做違法的事。」 「不會讓你做的。只要你稍稍幫我個小忙,參與一點點犯罪活動,然後就可以分到 偷來的錢。儘管相信我好了,保證你像一朵純潔的玫瑰花一樣,沒有一點問題。」 「沒有一點問題?你是指在你那位斯拉夫老朋友敲爛我腦袋之前還是之後?」 「他的視力已經不行了。」星期三說,「說不定他根本砸不中你。現在是星期六, 銀行中午才關門,我們還有一點富餘時間需要打發。你想吃午飯嗎?」 「想,」影子說,「都快餓死了。」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星期三說。他一邊開車一邊哼著小調,調子很輕快,但影 子聽不出是什麼曲子。雪花紛紛落下,和影子剛剛想像的一模一樣,讓他產生了一種奇 特的自豪感。從理智的角度考慮,他當然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控制下雪,就像知道口袋裡 的那枚銀幣絕對不是月亮變成的一樣。可話雖如此……他們在一座很大的棚屋似的建築 前停下車。一個牌子上寫得明白,只要4.99美元,隨你吃多少。「我愛這個地方。」星 期三說。 「飯菜很可口?」影子問。 「不是。」星期三說,「不過這裡的氣氛好極了,你一定不能錯過。」 影子點了炸雞,覺得味道很不錯。吃完飯後他才明白,星期三喜歡的所謂氛圍,原 來是指佔據建築後面一側的那家買賣。從橫貫房間的大招貼來看,這是一家出賣破產清 算抵押品的庫房。 星期三回到車子那邊,帶著一個手提箱回來。他把手提箱拎進男洗手間。影子心想 ,無論他願意還是不願意,他很快就會知道星期三到底有什麼打算。於是,他沒跟進洗 手間,只沿著清算貨架四處逛蕩,觀看出售的商品:寫著「僅供飛機上使用」的一盒盒 咖啡;給十幾歲孩子玩的忍者神龜玩具和戰鬥公主希拉的模型;打開開關就會演奏愛國 歌曲的泰迪熊;肉罐頭;橡膠套靴和其他各式各樣的套鞋;果汁軟糖;印著比爾·克林 頓頭像的手錶;帶裝飾的迷你聖誕樹;做成動物造型的胡椒瓶和鹽瓶;人體模型;水果 ;修女像;還有影子最喜歡的全套堆雪人裝備,「你只需要加上一椒@懿肪托小保~ 錈嬪踔漣]疇慫芰獻齙拿呵蜓劬Α□衩仔鏡難潭泛鴕歡Я芰廈弊印影子心裡琢磨的是, 讓人覺得能把月亮從天空摘下來、變成一枚一美元的銀幣——這一手到底是怎麼玩的。 還有,是什麼讓一個已經死掉的女人從墳墓裡爬出來,還穿過整個鎮子和人說話。 「這地方是不是很棒?」星期三從洗手間裡出來了。手還濕著,他用手帕擦乾。「 裡面沒有紙巾了。」他解釋說。他換了一身衣服。現在的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夾克和相 配的褲子,藍色的編織領帶,還有厚厚的藍色毛衣,白色襯衣,黑色鞋子。看上去像個 保安。影子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他。 「我還能說什麼呢,年輕人?」星期三說著,拿起一個用漂浮塑料做的放在魚缸裡 的金魚,(「不會褪色,也不用你餵食。」)「只能恭喜你的敏銳眼光了。你叫阿瑟· 海多克怎麼樣?阿瑟是個不錯的名字。」 「太平庸了。」 「喂,那你自己想一個好了。好了,我們回城裡去。現在正是搶劫銀行的大好時機 ,然後我就能有點可以自由花費的小錢了。」 「大部分人,」影子說,「只是規規矩矩從ATM取款機上取錢。」 「奇怪呀,這正是我的打算——差不多算是吧。」 星期三在銀行所在街道對面的超市停車場停下車,從車尾箱裡拿出鐵箱子,一個紙 夾本和一副手銬。他把手銬掛在左邊腰帶上。雪還在下,他戴上一頂帶帽簷的藍色帽子 ,把一個尼龍身份牌掛在夾克衫胸前的口袋上。帽子和身份牌上都寫著A1保安服務公司 。他把存款單夾在紙夾本上。然後,他整個人突然懶散起來,看上去活像個退休的巡警 。不知為什麼,居然還挺出一個啤酒肚。 「現在,」他說,「你到超市食品櫃那兒買點東西,再在電話旁等著。如果有人問 你,你就說在等女朋友的電話,她的車子在半路拋錨了。」 「可她為什麼要往這裡給我掛電話?」 「見鬼,我怎麼知道。」 星期三戴上一副褪色的粉紅色耳罩,關上車尾箱。雪花落在他藍黑色的帽子上和耳 套上。 「我看上去怎麼樣?」他問。 「很可笑。」影子老實說。 「可笑?」 「或者說有點傻乎乎的。」影子說。 「哦,傻乎乎,可笑。很好。」星期三笑起來。耳罩讓他顯得很讓人放心,同時又 傻里傻氣的挺可愛。他大步走過街道,沿著街邊走到銀行門口。影子走進超市,開始觀 看他的表演。 星期三在ATM自動存取款機上掛了一個醒目的紅色「故障」牌子,在夜間存款處外 面繞上一條紅色帶子,在上面貼了一張剛剛打印出來的告示。影子很感興趣地看著。 牌子上面寫著:「正在維修改進,以便更好地為您提供服務。為暫時給您帶來的不 便表示歉意。」 星期三轉過身,面對街道站著。他看上去很冷,像個低級保安員。 一個年輕女人走過去要用ATM機,星期三搖搖頭,解釋說機器壞了。她詛咒了一句 ,然後馬上道歉,走開了。 一輛車子停了下來,一個男人拿著一個灰色的小錢袋和一把鑰匙走出來。影子看見 星期三向他道歉,讓他在紙夾本上簽名,檢查他的存款條,有點吃力地開出一張收據, 然後把副本存下來。最後,他打開自己的黑色大鐵箱,把那男人的錢袋放了進去。 那人在風雪中凍得瑟瑟發抖,不停地跺著腳,不耐煩地等著這個老保安做完這一套 毫無意義的規定動作,這樣他才能放下他準備存的錢,逃離寒冷,趕緊走人。一拿到存 款收據,他立刻鑽進汽車,離開了。 星期三帶著鐵箱穿過街道走過來,在超市裡買了一杯熱咖啡。 「下午好,年輕人。」經過影子身邊時,他像個大叔似的朝他笑笑,「天氣可真夠 冷的。」 他走回街對面,從人們手中接過灰色的裝錢的袋子或信封。星期六下午,正是大家 把一天的營業收入或者一周的工資存進銀行的時候,而他是一個工作認真負責的老保安 ,儘管戴著可笑的粉紅色耳罩。 影子買了些雜誌看,《火雞獵手》,《人物》,還有《世界新聞週刊》——原因是 封面上那張可愛的大腳獸的圖片,然後繼續望著窗戶外面。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一個中年黑人男子問他,大概是這裡的經理。 「謝謝夥計,不需要。我在等一個電話。我女朋友的車子半路拋錨了。」 「可能是汽車電池的問題。」那人說,「那玩意兒的有效期只有3年,或者4年,可 人們老是記不住這個。這些賣汽車的,裝個好電池能多花他們多少錢!」 「沒錯。」影子說。 「在這兒等吧,大個子。」經理走了。 大雪把街景變成了一個透明雪球玩具裡的世界,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 影子欣賞著,被深深打動了。他聽不到街對面的說話聲,感覺好像在看一部很老的 默片時代的電影。一出啞劇,但表情生動,看得明明白白:老保安是個有點粗魯,但認 真熱心的傢伙,有點裝模作樣,但完全是出於善意。每個人都把自己的錢交給他,然後 走開,因為認識了他而感到比剛才快樂了一分。 就在這時,警車出現在銀行門口。影子的心沉了下去。星期三沖警察抬了下帽子, 慢慢走到警車旁。他打了聲招呼,把手伸進打開的車窗裡和警察握手,點點頭,然後在 衣袋裡翻了一通,找出一張名片和一封信函,把它們遞給車裡的警察。最後,他慢悠悠 喝了口咖啡。 電話響了起來,影子摘下電話聽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厭煩無聊。「A1保安 公司。」他衝著電話說。 「我可以和A·海多克先生講話嗎?」街對面的警察在電話裡問。 「我就是安迪·海多克。請講。」影子說。 「海多克先生,我們是警察。」街對面警車裡的警察繼續說,「你們是不是安排了 一個保安在伊利諾斯州第一銀行門口,就在市場和第二街轉角處。」 「哦,沒錯。是詹米·奧格曼。有什麼問題嗎,警長?詹米他還守規矩吧?沒有喝 醉吧?」 「沒問題,先生。你的人表現得很好,先生。我們只是想確定一切正常。」 「請你轉告詹米,如果再發現他在工作時間喝酒,警官,他就要被開除了。工作吹 了,讓他滾蛋。我們A1保安公司的要求是十分嚴格的。」 「這些話恐怕不應該由我告訴他,先生。他現在幹得不錯。我們之所以關注這件事 ,只是因為這份工作一般來說需要兩個保安同時做。現在這樣太危險,一個沒有武器的 保安警衛,獨自處理那麼多錢款。」 「跟我說沒用,告訴伊利諾斯州第一銀行那些吝嗇鬼吧。我放在崗位上的人都是最 優秀的。和你一樣優秀。」影子發現自己開始慢慢熟悉起他扮演的這個人物來,他甚至 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了安迪·海多克:他在煙灰缸裡掐滅廉價香煙,雖說是星期六的下午 ,可還是有一堆文件等著處理;他的家在肖姆伯格鎮,還在湖畔的小公寓裡養著一個情 婦。「你知道,你聽上去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警官,你……」 「我叫邁爾森。」 「邁爾森警官。如果你需要一份週末兼職的工作,或者等你離開警隊之後,不管離 職原因是什麼,你都可以給我打個電話。我們永遠需要優秀人才。你有我的名片嗎?」 「是的,先生,我有。」 「留著那張名片,」假冒的安迪·海多克說,「記得給我電話。」 警車開走了,星期三又冒雪走回崗位,繼續應付排成一隊、等著把自己的錢交給他 的人。 「她還好吧?」超市經理從店內探出頭來,關心地問,「你女朋友?」 「真是電池的故障,」影子說,「我還得接著等。」 「女人。」經理感歎一聲,「希望你的女人值得你等待。」 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下午的光線轉眼即逝,天色慢慢轉為灰暗,街燈開始亮起 來。更多的人把自己一周的薪水交給星期三。突然,彷彿收到某個影子看不到的信號, 星期三走到牆邊,把「故障」的牌子移走,有些艱難地穿過泥濘的路面,走向停車場。 影子在原地等了一分鐘,然後跟著走了過去。 星期三已經坐在車子後座裡了,他打開金屬箱,正把裡面的東西分門別類地一一放 在後座上。 「開車。」他下命令說,「去州府大街的第一伊利諾斯銀行。」 「再表演一次?」影子問,「過分了點吧?運氣轉向怎麼辦?」 「不是。」星期三說,「我們要去辦理點銀行手續。」 影子開車時,星期三坐在後座上,從厚厚一疊存款袋裡取出鈔票,收據仍然留在袋 子裡。他從信封裡取出現金,放回金屬箱。影子把車子停在銀行門口距離路邊50碼的地 方,避開監視攝像頭的監控範圍。星期三下了車,把信封塞進晚間存款槽。他打開夜間 銀行的安全門,把灰色的存款袋扔進去,然後關上門。 他爬進車子坐在助手席上。「去I·90國道,」星期三說,「沿著去麥迪遜西部的 路牌走。」 影子開始開車。 他們離開時,星期三扭頭看了一眼後面的銀行。「你看,孩子,」他開心地說,「 這一手會他們搞得迷迷糊糊。不過,要想真的搞到大錢,你得在星期天凌晨4:30分幹 這個。那個時候,所有的夜總會和酒吧剛剛結算完他們週末晚上的收入。只要選擇恰當 的銀行,盯著身攜巨額的傢伙——這些人通常是老老實實的大胖子,有時候還帶著幾個 保鏢,不過都不是什麼機靈傢伙——一晚上就能搞走二三十萬美元。」 「真要這麼容易得手的話,」影子問,「怎麼不見人人都來這一手?」 「因為這並不是零風險的買賣,」星期三說,「尤其是在凌晨4:30分的時候。」 「你是說警察在凌晨4:30分的時候特別警惕?」 「才不是呢。但保鏢會特別謹慎,所以事情可能會變得很棘手。」 他點出一疊50美元的鈔票,再加上一小疊20美元的,在手上掂掂重量,遞給影子。 「給你,」他說,「這是你頭一周的薪水。」 影子沒有數,直接把錢放進口袋。「這麼說,這就是你的工作,你靠這個賺錢?」 他問。 「我很少這麼幹,除非需要很短時間內搞到一大筆錢。總的來說,我總是從那些壓 根兒不知道自己被騙的人身上騙錢。這種人從來不會抱怨,等你下次再騙他們時,他們 還是會乖乖排好隊等著你。」 「那個叫斯維尼的傢伙說你是個騙子。」 「他說的沒錯。不過我不僅僅是個騙子,我需要你也不僅僅是為了幹這個,影子。 」 他們在黑暗中開車前行,雪花在車前燈的光束下飛舞,迎面撲到擋風玻璃前。這景 像有一種催眠的力量。 「世上只有這一個國家,」星期三突然打破沉靜,開口說話,「關心它自己是什麼 。」 「什麼?」 「其他國家都知道自己是什麼。沒人去探索挪威的心靈,或者莫桑比克的靈魂。它 們知道自己是什麼。」 「你是說……?」 「只是想出了聲。」 「你一定到過很多國家?」 星期三沒有說話,影子望著他。「沒有,」星期三歎了口氣,「我從沒去過其他國 家。」 他們在加油站停車加油。星期三穿著保安的衣服,拎著手提箱鑽進洗手間。出來以 後,他已經換了一身筆挺的灰色西裝,腳踏棕色皮鞋,還有一件長及膝蓋的棕色外套, 看上去像意大利貨。 「到了麥迪遜以後幹什麼?」 「走十四號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綠鎮。我們要在一個叫山崖石屋的地方會合其他人。 你去過那裡嗎?」 「沒有。」影子說,「但我見過去那兒的指示路牌。」 在美國這塊地方,通向山崖石屋的指示路牌到處都是,拐彎抹角,含糊其辭。伊利 諾斯州、明尼蘇達、威斯康星州,都有這種路牌,影子估計哪怕遠在依阿華州都有。它 們告訴你有一個叫山崖石屋的地方存在。影子看著指示標誌,覺得十分好奇。那屋子真 的搖搖欲墜立在一座山崖上嗎?那座山崖到底有什麼有意思的?還有那所屋子?他過去 也想過,但馬上就把它拋在腦後了。他向來沒興趣參觀這些所謂的路邊景點。 他們離開麥迪遜的州際公路,駛過圓屋頂的州府大樓(又是個逼真的雪球玩具世界 )。接著他們駛下州際公路,轉到鎮公路上。開車行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路過幾個名 字類似「黑土地」之類的小鎮,然後轉到一條狹窄的路上,經過幾個很大的、覆蓋著白 雪的花壇,上面盤繞著類似蜥蜴的龍。樹林旁的停車場上幾乎是空的。 「他們很快就關門了。」星期三說。 「這地方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影子問。他們穿過停車場,走向一座低矮的、毫不 起眼的木頭建築。 「這是一個設立在路邊、吸引人來參觀的地方,」星期三說,「全美國最好的一個 。也就是說,它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地方。」 「再說一遍?」 「很簡單,」星期三說,「在其他國家,經過這麼多年,人們一眼就能辨出那些擁 有神奇力量的所在。有時可能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地方,有時是一處特殊的存在。人們知 道那裡一定發生過什麼重要的事,它們是焦點,是通道,或者是一扇窗戶,通向無所不 在的神。於是,他們在這種地方建造寺廟,或者教堂,或者豎立起石頭圈,或者……喂 ,你應該明白了吧?」 「美國也一樣呀,全國各地到處都有教堂。」影子說。 「沒錯,不僅每一個村鎮都有,有時候甚至每一條街上都有。但要說到突出、引人 注目,它們跟牙科醫生診所處於一個水平。不過,在美國,仍然有人覺得自己獲得了感 召,覺得超脫凡俗的虛空中有聲音在召喚自己。為了回應這種召喚,他們會建起一座古 怪建築,樣子像他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才有的一個啤酒瓶子,或者豎起一個蝙蝠們不 太可能入住的巨大的蝙蝠屋。這就是路邊的參觀景點。參觀者們只是感到某種力量吸引 自己來到這個地方,參觀這個地方。換了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人們馬上就會知道,一 種超越凡俗的力量觸動了自己。而在美國,參觀者只是買上一根熱罰咿璉r咦擼}純慈 饒幀4幽持紙嵌人擔謝撕篱a攪艘恢炙講邠欞珧捔悛D齙男穆P庾悖壞荓v硪桓黿 嵌人擔螳k爭指械揭恢旨荂憐葭帖ェ煄I 「你可真有些與眾不同的古怪理論。」影子說。 「這不是什麼古怪理論,年輕人。」星期三說,「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會明白的 。」 售票窗口只有一個還開著。「還有半小時我們就停止售票了,」售票的女孩說,「 你看,要在裡面逛一圈,至少需要兩個小時。」 星期三用現金買了他們倆的門票。 「山崖在哪兒?」影子問。 「在屋子下面。」星期三回答說。 「那麼屋子又在哪兒?」 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兩人向前走去。往裡面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台自動鋼 琴正在演奏一首曲子,有些走調,估計應該是一首輕快的西班牙波利舞曲。這個地方看 起來像60年代的單身宿舍,只不過在幾何結構方面作了巨大的改變。裡面有石頭工藝品 、成堆的毛毯、巨大而難看的蘑菇形狀的褪色玻璃燈罩。螺旋形樓梯上面還有另外一間 塞滿小玩意兒的房間。 「據說這是弗蘭克·勞埃德·錯誤先生建造的,這個人是弗蘭克·勞埃德·正確先 生的邪惡的雙胞胎兄弟。」星期三為自己的玩笑咯咯地笑起來。 「我在一件T恤上見過這個地方。」影子說。 上上下下走過許多台階以後,他們來到一個長條形的、全部用玻璃建造的房間,房 間向外突出,像根伸出去的尖針,下面幾百碼處是黑白相間的荒野。影子站在那裡,看 著外面雪花紛飛。 「這就是山崖石屋?」他迷惑地問。 「算是吧。這裡是『極限之屋』,是山崖石屋的一部分,不過是後來才加蓋的。我 的年輕朋友,這座石屋,我們連個邊兒都沒碰到呢。」 「我想起了你剛才說的理論。」影子說,「照你的說法,迪斯尼世界就是這個國家 最神聖的地方了?」 星期三皺了皺眉,搔搔鬍子。「沃爾特·迪斯尼在佛羅里達州中部買了一塊橘子樹 林,在上面建造了一個遊樂世界。那裡沒有任何魔力。最初的迪斯尼世界大概還有些真 東西,有些力量也許保留下來了,只不過已經大大扭曲,讓人很難接觸到了。說到底, 佛羅里達州的很多地方都有真正的魔力,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啊,那兒有美人魚… …跟我來,走這邊。」 到處是音樂:刺耳的、難聽的音樂,非常輕的打擊樂和古老過時的音樂。星期三掏 出一張五美元鈔票,塞進換幣機器,換出來一把黃銅色的金屬幣。他塞給影子一枚。影 子接過來,發現一個小男孩注視著他,於是把金屬幣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間,一下子把它 變沒了。小男孩奔到媽媽身邊,用力拽著媽媽的外套下擺。但他的媽媽正在審視一個在 這裡隨處可見的聖誕老人像,上面寫著:此地陳列數量超過6000個。 影子跟著星期三走出去,沿著標誌往「昨日之街」走去。 「四十年前,阿力克斯·喬丹——他的頭像就印在你右手裡的金屬幣上,影子—— 開始在一座高聳突出的山崖上建造房屋。這個地方並不屬於他。連他本人也無法告訴你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人們跑來看他建造房子——好奇的人、困惑不解的人,還有另外一 種人:既不好奇、也不困惑,而且絕不可能把他們前來觀看的理由老實告訴你。於是, 他做了在他那個年代裡任何一個明智理性的美國人應該做的事:他開始向參觀者收費。 當然不是很貴,可能只要五美分,或者一毛錢。他繼續擴建下去,來參觀的人也越來越 多。 「他把那些五分、一毛的門票錢收了來,開始建造一個更大、更奇怪的建築。他在 房屋下面的地基裡建造了倉庫,裡面擺滿供人參觀的東西,而人們也真的來了。每年都 有幾百萬人來這裡參觀遊覽。」 「為什麼?」 星期三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們走進燈光昏暗、兩旁是樹木的「昨日之街」。 嘴唇紅紅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陶瓷娃娃一排排坐在佈滿灰塵的商店櫥窗裡,向外看著他們 ,像恐怖電影裡的道具。他們腳下踩著鵝卵石,頭頂上是黑暗的屋頂,耳邊還有刺耳的 音樂背景聲。他們經過一個裝滿破爛木偶的玻璃盒子,走過一個放在玻璃箱裡的顏色過 於閃亮的金色音樂盒。他們走過牙醫診所和藥店。 街道盡頭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箱,裡面有一具女性人偶,穿戴得像吉普塞人的算命女 巫。 「好了。」星期三大聲說,聲音蓋過音樂,「辦大事之前,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先請 教命運女神諾恩。我們假設這位女巫就是我們的命運女神,怎麼樣?」他把一枚黃銅色 的上面印有山崖石屋圖案的金屬幣塞進投幣口。機器一陣顛簸,運轉起來。吉普塞女人 抬起手臂,再放下。一張小紙條從投幣口彈了出來。 星期三拿起來看了一眼,嘟噥一聲,把它折好放在口袋裡。 「不把預言給我瞧一眼嗎?我會給你看我的。」影子說。 「一個男人的未來是屬於他自己的私事。」星期三表情僵硬地說,「我不會要求看 你的那份。」 影子把金屬幣塞進投幣口,然後拿到了自己的紙條。上面寫著:每一次結束都是新 的開始。 你的幸運號碼是無你的幸運顏色是死亡箴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影子做了個鬼臉。他把預言紙條折好,放在貼身的口袋裡。 他們繼續往裡走,走下一條紅色的通道,經過很多房間,裡面擺放著空椅子,上面 放著樂器。所有樂器都在自動演奏,或者看上去像是在自動演奏。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幣 ,琴鍵就會壓下,鐃鈸撞擊,壓縮空氣進入單簧管和雙簧管。影子仔細觀察了一下,帶 著不懷好意的快樂,他發覺機器手在演奏絃樂器的時候,弓弦並沒有真正接觸到樂器, 不是還差一段距離,就是位置偏了。不知他聽到的音樂聲真的是由這些樂器演奏出來的 ,還是播放的錄音帶。 感覺走了有幾公里,他們來到一間名叫「日本天皇」的房間。其中一整面牆壁上堆 滿了只會出現在噩夢中的19世紀的東方打扮的假人,裡面有穿著甲殼蟲一樣棕黑色盔甲 的機械人鼓手,敲打著鐃鈸和鼓,站在他們裝飾著龍型圖案的位置上,向外瞪視著眾人 。假人們正演奏折磨聽覺的《死亡舞蹈》這只曲子。 岑諾伯格坐在長椅上,面對天皇機器人。他的手指輕輕敲打著音樂的拍子。笛音嘈 雜,鍾鈸刺耳。 星期三在他身邊坐下,影子決定自己還是繼續站著比較好。岑諾伯格伸出左手,先 和星期三握手,然後和影子握手。「很高興和你們會面。」說完,他坐回去繼續傾聽, 看樣子相當欣賞這段音樂。 《死亡舞蹈》到了狂風暴雨般的高潮,在一片不和諧的音符聲中走向尾聲。所有樂 器都嚴重走調,更增添了冥世的感覺。之後,一首新曲子開始了。 「你的銀行搶劫幹得怎麼樣了?」岑諾伯格問,「進行得不錯吧?」他站起來,有 點不情願地離開「日本天皇」房間和裡面轟鳴的難聽音樂。 「和鑽進黃油桶裡的蛇一樣,流暢自如。」星期三說。 「我在屠宰場有份養老金,」史澤諾伯格說,「我沒什麼過分的要求。」 「養老金維持不了多久,」星期三說,「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他們穿過更多的走廊,經過更多的自動音樂機器。影子開始意識到他們並沒有按照 規定的遊客參觀路線前進,而是似乎按照星期三自己的計劃走了另外一條參觀路線。他 們走下一條斜坡,影子開始迷惑起來,因為這條路似乎曾經走過。 岑諾伯格突然抓住影子的胳膊。「快點,來這兒。」他說著,把他拖到牆邊一個巨 大的玻璃櫃子前。裡面是一套立體模型,一個流浪漢躺在教堂門前的教堂墓地裡。「醉 鬼的噩夢」,標籤上寫著說明,解釋說這是一個19世紀的投幣觀看的機器,最初擺放在 英國的某個火車站裡。投幣口經過改裝,適合投入帶有山崖石屋圖像的黃銅硬幣。 「把錢放進去。」岑諾伯格催促說。 「為什麼?」影子迷惑不解。 「聽我的,你非看看這個不可。」 影子塞進硬幣。躺在墓地裡的醉鬼開始舉起酒瓶,喝了一口。一塊墓碑彈了起來, 出現一個伸出雙手的殭屍。又一塊墓石翻開,墓碑前的鮮花變成微笑的骷髏頭。一個鬼 魂出現在教堂右側,教堂左側則浮現出一個長著尖角和令人不安的鳥臉的東西,一轉眼 就不見了。一個灰白的影子,只有噩夢中才會出現的幽靈,從墓碑石悄悄移到陰影中, 然後消失。就在這時,教堂的門突然打開,神父走了出來。幽靈、鬼魂和殭屍瞬間全部 消失不見,墓地上只剩下神甫和醉鬼。神甫輕蔑地低頭看了一眼酒鬼,然後回到房間裡 ,他背後的門關上了。現在只剩下酒鬼一個人。 這個靠發條運轉所講述的故事讓人極其不舒服。太不舒服了,影子想,發條啟動的 故事沒有權力讓人這樣不舒服。 「知道我為什麼給你看這個嗎?」岑諾伯格問。 「不知道。」 「這才是世界,真實的世界。就在那兒,那個櫃子裡。」 他們穿過一間血紅色的房間,裡面塞滿老戲院裡用的管風琴和碩大的風琴管子,看 起來像是從釀酒廠搬來的巨大的黃銅釀酒桶。 「我們要去哪裡?」影子問。 「旋轉木馬室。」岑諾伯格說。 「通向旋轉木馬室的路標早就過了,走過好多次了。」 「他們走他們的路,我們是繞著走。有時候,繞遠路其實來得最快。」 影子的腳走得開始疼起來,對岑諾伯格的話大不以為然。 樓上一個房間裡,一台自動機器正在演奏「章魚花園」。房間中央是一頭巨大的黑 色鯨魚一樣的動物的複製品,那張巨大的玻璃纖維嘴巴裡還有一艘船的模型,和真正的 船一樣大。他們從旁邊繞過,走到「旅行大廳」。那裡有用瓷磚做的車子,還有魯賓· 戈德堡設計的小雞模型,牆上貼著發黃的緬甸剃鬚刀的廣告。 生活充滿艱辛,辛苦操勞一生,保持下巴整潔,沒有鬍鬚煩惱。 緬甸剃鬚刀。 還有一則廣告詞:他勇敢承擔壓力,險途也在他面前屈服,只有同樣敢於承擔責任 者,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緬甸剃鬚刀他們來到一條坡道底部,前面有一個賣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還沒關 門,裡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臉上卻掛著一副「已經關門」的表情,所以他們只好去旁 邊的比薩咖啡店。咖啡店空蕩蕩的,裡面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黑人,他穿著一件亮色的 格子花紋套裝,戴著淡金色的手套。老人個子很瘦小,就是那種看起來彷彿被流逝的時 間縮小了的小老頭。他在吃一個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聖代冰淇淋,喝一杯超大杯的 咖啡。他面前的煙灰缸裡,還有一隻正在燃燒的黑色小雪茄。 「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買咖啡,自己進了洗手間。 影子買了咖啡,回到岑諾伯格身邊。岑諾伯格已經坐到老黑人身旁,偷偷摸摸地抽 著香煙,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黑人則開心地撥弄著自己的聖代冰淇淋,幾乎忘記了 他的小雪茄。不過等影子一出現,他立刻拿起雪茄,用力猛吸一口,然後吐出兩個煙圈 。第一個煙圈大一點,另一個小些,正好從第一個煙圈裡穿過去。然後他笑起來,自鳴 得意到極點。 「影子,這位是南西先生。」岑諾伯格介紹說。 老人站起來,伸出戴著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興認識你,」他的笑容很開朗, 「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個人。你給那個獨眼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說話帶著一點輕 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島的口音。 「我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說,「請坐。」 岑諾伯格繼續吸煙。 「我認為,」他終於開口說話,聲音中透著沮喪,「我們這類人之所以這麼迷戀香 煙,不過是因為香煙讓我們回憶起他們曾經為我們焚燒的祭品。過去,只要他們希望求 得我們的贊同、求得我們的歡心,煙霧就會裊裊升起。」 「他們從來沒給過我那種東西。」南西先生說,「最多不過是一堆新鮮水果,或者 是咖喱羊肉、冰涼的飲料,加上個大奶子女人給我作伴。」他微笑時露出一口白牙,還 沖影子擠了擠眼。 「現在全沒了,」岑諾伯格接著說下去,還是那麼沮喪,「什麼也沒有。」 「這個嘛,我現在能弄到的水果跟過去完全沒法比,」南西先生說,他的眼睛閃爍 著,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錢,大奶子女人還是搞得到的。沒有什麼比大奶子女人更棒 的了。有的人會說,用錢買到的女人沒什麼好東西。可我告訴你,在寒冷的早晨,只有 大奶子才能把我這台機器發動起來。」南西大笑起來,是那種呼哧呼哧、連咳帶喘的笑 法,但笑得非常開心。從理智上說,影子應該討厭這個人,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喜歡上 了這個老頭。 星期三從洗手間出來,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點什麼嗎?來塊比薩,還是來 個三文治?」 「我不餓。」影子說。 「讓我教你點事吧。」南西先生說,「兩餐中間可能會相隔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有 人提供食物給你,一定記得說要。我不再年輕了,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永遠不要對上 廁所、吃東西,或者閉上眼睛打半小時瞌睡的機會說『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可我現在真的不餓。」 「你是個大高個兒,」南西說著,一雙紅褐色的老眼凝視著影子淺灰色的眼睛,「 一個大塊頭。但我得告訴你,你看上去不太聰明。我從前有個兒子,要說他那股傻氣兒 之足,簡直跟買一送二愚蠢大甩賣時他買了一大批囤著似的。你讓我想起他來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就把你的話當作恭維來聽了。」影子客氣地說。 「老天爺給大夥兒發腦子時,你睡覺睡過了頭,沒趕上。我說你傻,你居然當作恭 維?」 「當作恭維,是因為你拿我跟你的家裡人相比。」 南西先生掐滅雪茄,拍打乾淨手套上並不存在的煙灰。「這麼說來,你也許不是老 獨眼作出的最差的選擇。」他抬起頭看著星期三,「今晚有多少我們的人會來,你知道 個大概嗎?」 「我給每一個我能找到的人都發了信。」星期三說,「很明顯,不可能所有人都能 趕來。還有一些,」他盯了岑諾伯格一眼,「也許根本不願來。不過我認為我們可以確 信至少有幾十人會到場。見面以後談的事會通過他們傳出去。」 他們]繼續前行,經過一套展示的盔甲(「維多利亞時代的贗品。」從裝在玻璃櫃 中的盔甲旁走過時,星期三說,「假貨,17世紀複製的12世紀的頭盔,15世紀的護臂… …」)星期三推開出口的門,領著他們在建築外面兜圈子。(「真受不了這些出出進進 的門,」南西先生抱怨說,「我不像過去那麼年輕了,我可是從熱帶地區來的。」)他 們沿著一條上面有雨棚的走道,走進另一個房門。他們來到了旋轉木馬室。 汽笛風琴正在演奏音樂,是施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曲調輕鬆活潑,偶爾會冒出一 兩個走調的音符。他們進來的那面牆上懸掛著樣式古舊的木馬,足足有幾百隻,有些需 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馬上方是幾十個長著翅膀的天使,樣子和商店 櫥窗裡的假人差不多,有些赤裸著她們讓人分辨不出性別的胸部,有些假髮已經不見了 ,在黑暗中呆滯無神地俯視著下方。 然後,他們看到了那一座旋轉木馬。 一塊標誌牌上說,這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旋轉木馬:總重量是多少,在哥特式的樹 枝形裝飾燈上懸掛了多少個燈泡(幾千個),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轉木馬的基座,禁止騎 上旋轉木馬上的動物。 那是多麼希奇古怪的動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著,不禁被吸引住了。幾百隻真實 大小的動物,正在旋轉木馬的轉盤上轉動著。有真實世界中存在的動物,也有只出現在 幻想中的動物,還有兩者相結合的動物。每一隻動物都與眾不同。他看到了女美人魚和 男人魚,半人馬和獨角獸,大象(一隻大的,還有一隻小象),鬥牛狗、青蛙和鳳凰, 還有斑馬、老虎、人頭獅身龍尾獸和蛇怪,拉著馬車的天鵝、白色的公牛、狐狸、雙胞 胎海象,甚至還有海蛇。所有的動物都色彩鮮艷,看上去和真的一樣。每當一支華爾茲 舞曲結束,另一支舞曲又立刻演奏起來,旋轉木馬永不停息地旋轉牛↘屍蒪e濟揮屑趼 鴔f礎「這個是幹什麼用的?」影子問,「我是說,好吧,這個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 馬,有幾百種動物,幾千個燈泡,永不停息地旋轉著,而且還沒有人騎上去過。既然不 讓騎,它是幹什麼用的?」 「它可不是隨便騎的,不是給人類騎的。」星期三解釋說,「它在這裡,是為了讓 人讚美它、崇拜它。它擁有魔力。」 「這就好比一個轉經輪,不停地轉呀轉呀,」南西先生補充說,「用來積聚力量。 」 「那麼,我們在什麼地方會見其他人?」影子接著問,「我記得你說過在這裡可以 碰見他們的。可現在這兒是空的。」 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種嚇人的微笑。「影子,」他警告說,「你的問題太多了。我給 你工錢可不是讓你來提問的。」 「抱歉。」 「好了,站過去,扶我們上去。」星期三說著,走到旋轉木馬基座一側,旁邊就是 旋轉木馬的說明牌和嚴禁登上木馬的警告標誌。 影子本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扶著他們一個一個地登上木馬基座邊緣。星期三的動作 笨重極了,岑諾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體平衡,而南西先 生輕得彷彿沒有任何重量。三個老人都爬上木馬邊緣,往前走一步,單腳一跳,跳上了 旋轉木馬的轉盤。 「喂!」星期三衝他叫喊,「你怎麼還不上來?」 影子猶豫了一下,他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是否有山崖石屋的工作人員注意到他們 ,然後才用手在基盤上輕輕一撐,登上了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馬的台階。影子感到很愉 快,還有一點迷惑,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馬,就和下午幫助星 期三打劫銀行的感覺一樣。 每個老人都挑選了一隻怪獸。星期三騎到一頭金色的狼背上,岑諾伯格騎上一匹穿 著盔甲的半人馬,它的臉隱藏在金屬頭盔後面。南西咯咯笑著,跨上一頭巨大的、正準 備躍起的獅子背上,雕刻師把獅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態。他拍拍獅子的身體。施特勞斯的 華爾茲舞曲帶著他們莊嚴地旋轉起來。 星期三在微笑,南西開心地哈哈大笑,是那種老人的開懷笑聲,連總是陰沉著臉的 岑諾伯格看上去也相當開心。影子覺得彷彿突然間放下了一副重擔。三個老頭騎在世界 上最大的旋轉木馬上,玩得很開心。可要是他們被人從這裡趕出去呢?這麼做到底值不 值得?為了能騎上世界最大的旋轉木馬,在這些宏偉漂亮的怪獸中穿行,值得為此付出 代價嗎?哪怕只是很小一點代價? 影子看了看一隻鬥牛狗、一個人魚怪物和一頭背著金色象轎的大象。最後,他爬上 一隻鷹頭、虎身的怪物背上,緊緊抓住它。 「藍色多瑙河」的華爾茲舞曲在他腦海中迴盪著,枝形吊燈上數千盞燈一同照耀著 ,燈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間,影子再次變回一個孩子, 只要能騎上旋轉木馬就萬分開心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騎著他的鷹頭虎身有翼獸,感 覺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個世界都在圍繞著他旋轉。 影子聽到自己在放聲大笑,笑聲蓋過了音樂。他感到很快活。彷彿過去的36個小時 從來沒有發生過,彷彿過去的三年從來沒有發生過,彷彿他的一生都消失在一個小孩子 的白日夢裡。他彷彿騎在舊金山金門公園的旋轉木馬上,那還是他第一次出門旅行、剛 回到美國的時候,之前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長途跋涉,汽車、輪船,換了無數交通工具。 他的媽媽站在他身邊,驕傲地看著他,而他吮吸著快要融化的冰棒,緊緊抓著木馬,希 望音樂永遠不要停下來,旋轉木馬永遠不要慢下來,旅程永遠不要結束。就這樣轉呀轉 呀轉呀……然後,燈光突然間全部熄滅,影子看見了眾神。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我們的門無人看守敞開著,野蠻混雜的人群穿過大門,來自伏爾加河的人與韃靼人 走了進來,還有來自黃河兩岸面孔扁平的人,馬來人,塞西亞人,條頓人,凱爾特人和 斯拉夫人,他們帶來舊世界的貧窮與藐視; 一起帶來的還有他們無人知曉的神與習俗,這些猛虎一樣的人們張牙舞爪,大街小 巷都能聽到奇怪的語言,我們的耳中充滿威脅的腔調,那是只有傳說中的巴別塔才存在 過的語言。 ——托馬斯·巴雷·阿德裡奇《無人看守的門》,1882年一瞬間之前,影子還騎在 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馬上,緊緊抓住他的鷹頭虎身有翼獸。可突然間,旋轉木馬上紅白 相間的燈光閃爍一下之後全部熄滅。他從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墜落,機器演奏的華爾 茲舞曲也變成沉重而有節奏的隆隆聲,彷彿從遙遠的大海對面傳來的鐃鈸或者海浪的聲 音。 唯一的光源來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獸漸漸變成活生生 的動物,伸展開它的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觸摸到它身上溫暖的皮毛,右手則撫摸著它頸 上的羽毛。 「這趟旅程真不錯,是不是?」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同時迴盪在他耳中和腦海中 。 影子慢慢轉過身去。移動的時候,他的動作變成一格格的慢放影像,一連串幾分之 一秒的定格,每一個細微動作彷彿都被無限地延長拉大。通過眼睛傳送到大腦的圖像稀 奇古怪,彷彿他是透過蜻蜓的多菱形複眼看著這個世界,但複眼的每一個稜面所看到的 事物都是完全不同的。他無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說他以為自己看到的事物—— 組合成一個有意義的整體。 他現在正在看著南西先生,一個留著鉛筆般筆直鬍鬚的黑人老頭,他穿著格子紋運 動衫,戴著檸檬黃的手套,騎在旋轉木馬的一頭獅子上,在高高的空中上下翻舞。可是 ,與此同時,在同樣的位置上,他還看到一隻和馬一樣巨大的鑲嵌著寶石的大蜘蛛,它 的眼睛是翡翠色的,正神氣十足地居高臨下看著他。同時同地,他還看到一個身材極其 高大的男人,長著柚木色的紅棕色皮膚和三對手臂,戴著一副用鴕鳥毛做的飄逸的頭飾 ,臉上畫著紅色的條紋,他騎坐在一頭暴躁的金色獅子背上,六隻手臂中的兩隻緊緊抓 住獅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時又看到一個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整 只左腳都腫脹起來,上面爬滿了黑色的蚊蟲;而最後,在所有這些影像的背後,影子看 到一隻小小的褐色蜘蛛,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黃葉下面。 影子看到了所有這些影像,而且他知道,這些影像都是同一個事物。 「如果你再不閉上嘴巴,」屬於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說道,「就會有東西飛進 去了。」 影子閉上自己因驚訝而張大的嘴巴,有些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 山頂上有一座木頭搭建的禮拜殿堂,距離他們還有大約一英里遠。他們分別騎著自 己的坐騎向殿堂跑去,那些怪獸的身體在繼續長大,腳爪悄然無聲地踩在海邊乾燥的沙 灘上。 岑諾伯格騎在他的半人馬背上,他拍拍坐騎的人類胳膊。「這一切並沒有真正發生 過,」他安慰影子說,聲音低沉而壓抑,「這一切只發生在你的大腦中。你最好什麼都 別想。」 在影子眼中,他看到的是一個灰色頭髮的年老的東歐移民,穿著破舊的風雨衣,一 口煙漬斑斑的牙齒,真實可信。但與此同時,他還看到一個蹲坐著的黑色活物,比圍繞 在它周圍的黑暗更加黑暗,它的眼睛彷彿是兩塊燃燒的煤炭;他同時還看到一位王子, 他有一頭長長的飄逸黑髮,留著黑色的長鬚,雙手和臉上沾滿鮮血,全身赤裸,只在肩 膀上披了一張熊皮。他的坐騎是一頭半人半獸的怪物,他的臉上和身上刺著藍色的螺旋 狀花紋的文身。 「你是誰?」影子問,「你是什麼?」 他們的坐騎在海岸邊行走,海浪猛烈拍擊著夜晚的海岸,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星期三胯下的坐騎狼已經成了一頭長著綠眼和炭灰色毛皮的龐然巨獸,他引導著坐 騎,來到影子身邊。影子的坐騎不安地扭動著,想從狼的身邊逃開,虎尾颼颼地揮動著 ,擺出一副好鬥的姿態。影子抓住它的脖子,不住安慰它。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到, 應該還有另外一隻狼,和星期三騎的那隻狼本來是一對,在後面的沙丘間不遠不近地尾 隨著他們,可是一轉眼又不見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影子?」星期三問。他騎在狼背上,高傲地仰著頭,右眼炯炯 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卻呆滯無神。他穿著一件斗篷,是深色的僧侶式帶兜帽的斗篷, 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凝視著影子。「我告訴過你,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的真名。聽著 ,人們就是這樣稱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稱為戰神、嚴酷之神、襲擊者,還有第三大神 。我是獨眼之神。我還被稱為最高主神、真理探詢者,我是嚴峻之父,是斗篷遮蔽的神 。我是全能的父,我是權杖之王。我有無數個名字,正如風有無數個稱呼,死亡有無數 種方式。我寵愛的烏鴉叫胡因和穆因,意思是思想和記憶。我的寵狼叫弗來瑞和蓋瑞, 我的愛馬叫絞架。」兩隻幽靈般的灰色烏鴉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像披著透明鳥羽外衣 的兩個鬼魂,它們把鳥嘴伸進星期三的頭髮裡,似乎正在探詢他的思想。然後,它們拍 打著翅膀,再次飛到遙遠的世界中去。 我該相信什麼?影子暗自想。這時,一個隆隆的低沉聲音從地底深處的某個地方傳 來,回答他的問題:相信你眼前的一切。 「奧丁?」影子輕聲問,一陣風從他嘴邊刮走了這個名字。 「奧丁。」星期三低聲說,但海浪拍擊海岸的轟響也無法壓住他的低語。「奧丁。 」星期三再次說道,聲音變成勝利的吶喊,在天地間轟鳴迴盪。這個名字的回聲不斷增 大,轟鳴聲彷彿充斥天地,影子的耳朵幾乎被震出血來。 然後,彷彿一切都在夢中,他們已經不在騎往遙遠殿堂的途中了。他們來到殿堂門 前,坐騎也被栓在殿堂門前的馬棚裡。 殿堂宏偉高大,但是略顯粗糙。屋頂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的中央 燃著一團篝火,煙霧瀰漫,刺痛了影子的雙眼。 「真應該在我的腦子裡做這些事,而不是在他腦子中。」南西先生嘟噥著對影子說 ,「那樣的話,我們這會兒就會暖和多了。」 「我們是在他的頭腦中?」 「差不多吧。這裡是瓦拉斯卡弗,他舊日的祭祀殿堂。」 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復成了那個戴著黃色手套的老頭,但他身後的影子在火 焰照耀下不斷地晃動、搖擺、變幻,變幻成種種非人形的陰影。 靠牆邊是幾排木頭做的長凳,大約有十來個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間保持著一段距離 ,顯然是臨時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膚黝黑、穿著紅色印度沙麗的威嚴婦人,幾個 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還有別的幾個人,因為距離火堆太遠,影子無法一一看清他們。 「他們都在哪裡?」星期三聲音刺耳地衝著南西發問,「喂,他們都在哪兒?這裡 本應該有幾十個。幾十個!」 「要說邀請,你全都邀請了。」南西說,「要我說,你能招來這麼多人,已經是個 奇蹟了。要不我先講個故事,當個引子?」 星期三搖搖頭。「絕對不行。」 「他們看上去可不怎麼友好。」南西說,「講故事是個好辦法,能把大家爭取到你 這邊來。再說你現在也沒有吟遊詩人給他們吟唱傳奇。」 「不要故事,」星期三說,「現在不要。等一下,會有時間讓你給大家講故事的, 但不是現在。」 「不講就不講吧,我來給大夥兒熱熱身。」南西先生說著,大步走到篝火的火光中 ,臉上掛著輕鬆的微笑。 「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什麼。」他開口說道,「你們在想,安納西老夥計到底在做什 麼?邀請你們來這裡的是全能的父,但卻是我跑出來和你們講話,好像是我把大家邀請 來似的。好了,你們都知道,有時候人們需要被別人提醒一下。進來的時候,我四下瞧 了瞧,然後我就想,我們中的其他人都在哪兒?我又想,因為我們人數稀少,而他們勢 力強大,所以我們是弱者,他們是強者。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已經完蛋了。 「有一次,我在湖畔看到了老虎。動物中間,他的睪丸最大,爪子也最尖,還有兩 隻像匕首一樣長、像刀鋒一樣銳利的虎牙。他對自己的睪丸相當驕傲。我對他說,老虎 兄弟,你下去游泳吧,我來為你照看你的睪丸。於是他就下湖去游泳,而我把他的睪丸 安在自個兒身上,把小小的蜘蛛睪丸留下來給他。接下來,你們知道我做什麼了嗎?我 溜號了。我伸出自己所有的腿,用最快的速度跑掉了。 「我一路不停地跑到臨近的鎮子,在那兒看見了老猴子。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安納 西,老猴子跟我打招呼。我對他說,你知道旁邊鎮子上的人都在唱什麼歌謠嗎?他們在 唱什麼?他問我。他們在唱一首有趣的歌,我告訴他。然後我就跳起舞來,邊跳邊唱: 老虎的睪丸,嘿嘿,我吃掉了老虎的睪丸,現在誰也不能阻止我,誰也不能把我逼進牆 角,因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風,我吃掉了老虎的睪丸,嘿嘿。 「老猴子笑得捶胸頓足,渾身哆嗦,然後他也開始唱起『老虎的睪丸,我吃掉了老 虎的睪丸』,一邊唱還一邊擰響指,兩腳交替地在地上踩著拍子。這是一首好歌,他說 ,我要把它唱給我所有的朋友聽。你儘管唱給大家聽吧,我對他說。然後我掉頭跑回湖 邊。 「老虎正在湖邊焦急地走來走去,尾巴嗖嗖地甩來甩去,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也不安 地豎起來。他用巨大的軍刀一樣的牙齒咬死所有從他身邊飛過的昆蟲,眼睛裡冒出黃色 的憤怒火焰。他看起來非常羞愧、驚慌失措。儘管他身材高大,但是,在他兩腿之間搖 擺的卻是你所見過的最小的黑蜘蛛身上最小最皺的睪丸。 「嘿,安納西,他看見我後,立刻責問道,你應該在我游泳的時候好好守護我的睪 丸,可當我從水中出來,岸上卻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你這副小小的、皺巴巴的、黑乎 乎的、毫無用處的蜘蛛睪丸。 「我已經盡力了,我對他說,可那些猴子,他們跑來把你的睪丸全部吃掉了。我走 過去想勸他們離開,可他們甚至把我的小睪丸也揪了下來。我實在太羞愧了,於是就逃 跑了。 「你在撒謊,安納西,老虎生氣地說,我要吃掉你的肝臟。可就在這時,猴子們從 他們的鎮子來到湖邊。幾十隻快樂的猴子走在路上,擰著響指,扯開嗓門唱著歌:老虎 的睪丸,嘿嘿,我吃掉了老虎的睪丸,現在誰也不能阻止我,誰也不能把我逼進牆角, 因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風,我吃掉了老虎的睪丸,嘿嘿。 「老虎頓時咆哮起來,他怒吼著衝進樹林追殺猴子。猴子們驚恐地尖叫著,紛紛逃 到最高的樹枝上。而我則抓起我嶄新漂亮的大睪丸,它們掛在我瘦得皮包骨頭的大腿間 的感覺真不錯,然後我就回家了。直到今天,老虎還在繼續追殺猴子。所以,你們都要 記住:你們弱小,但並不意味著你們沒有力量。」 南西先生微笑著點頭鞠躬,伸開雙臂,接受聽眾的掌聲和笑聲,表現得像個專業演 員。他轉過身,回到影子和岑諾伯格站立的地方。 「我記得我說過不要講故事。」星期三說。 「你管那個叫故事?」南西說,「只不過剛清了下嗓子罷了,調動一下大家的情緒 ,準備聽你演講。現在上去吧,把他們震了。」 星期三走出來,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過是一個穿著灰色西裝和阿瑪尼舊外套、 戴一隻玻璃假眼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裡,凝視著坐在木頭長凳上的人們,很長時間沒 有說話,時間久到影子都開始覺得不自在起來。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你們認識我,」他說,「你們全都認識我,你們中的一些人甚至不怎麼喜歡我。 但不管喜不喜歡我,你們全都認識我。」 長凳上的人發出一陣沙沙的低語。 「我來到這裡的時間比你們大多數人都久。和你們一樣,我曾以為,憑著過去的老 底子,我們也能繼續過下去。雖然不足以讓我們開心快活,但總還是過得下去的。 「但現在恐怕不是這樣了。一場風暴即將來臨,而且不是由我們造成的風暴。」 他停了下來,向前邁出一步,雙手交叉疊放在胸前。 「人們來到美國的時候,他們將我們一同帶來這裡。他們帶來了我,還有破壞神洛 奇和雷神托爾,蜘蛛神安納西和獅王;他們帶來了矮妖精、家神和班西女妖,還有財神 俱吠羅、風雪婆婆和墮天使亞斯他錄。他們把你們也帶來這裡。我們寄居在他們的精神 意識裡,和他們一起旅行,來到這裡,在這裡生根定居。我們和移民們一起穿越海洋, 來到這片嶄新的土地。 「這塊土地十分廣袤。但是不久之後,我們的人民開始拋棄我們。他們只記得我們 是老家的神怪,以為我們沒有和他們一起來到這個新世界。我們真正的信仰者紛紛去世 ,或者停止了對我們的信仰。我們被他們遺棄了。我們惶恐不安,無依無靠,只能找到 極其稀少的祭祀品和信仰者。我們只好依靠自己繼續生存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苟延殘喘,掙扎在社會的邊緣,沒有人關注我們的存在。 「還是承認現實、有話直說吧:我們在這裡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力。但我們依然需要 依靠他們來攝食生存,從他們身上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我們混日子,一天天活下去; 我們打劫、賣淫,我們拚命喝酒麻醉自己,我們吸毒、我們偷東西、我們詐騙,我們在 社會的邊緣生存下來。在舊世界,我們是高高在上的神。但是在這個新世界,卻沒有我 們神存在的位置。」 星期三停頓下來,一個一個地看著他的聽眾,表情嚴肅,像個政治家。他們冷漠地 迎著他的目光,臉上彷彿戴了面具,讀不出任何表情。星期三清清嗓子,衝著火堆重重 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躍起來,照亮了整個殿堂內部。 「你們所有人都親眼看到了,現在,在美國,新一代眾神已經成長起來。人們信仰 他們,對他們堅信不疑。他們是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聯網之神、電話之神, 還有收音機之神、醫院之神、電視之神、塑料之神、BP機之神和霓虹燈之神。那些高傲 的神明,其實是一夥肥胖而愚蠢的傢伙,僅僅因為比我們更新、在這個時代具有重要性 ,於是不斷膨脹起來。 「他們意識到了我們的存在。他們害怕我們,他們憎恨我們。」奧丁繼續演說,「 不相信這一點,你們就是在自我欺騙。如果他們有能力的話,他們一定會毀滅我們。現 在是我們大家聯合起來的時候了,是我們必須有所行動的時候了!」 穿紅色印度紗麗的老婦人走到火光中,她的前額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藍色寶石。她說 道:「你叫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聽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聲,聲音裡混合著嘲諷 和憤怒。 星期三臉色一沉。「是我召喚你們來的,這沒錯,但這件事是有意義的,瑪瑪吉, 不是什麼一派胡言。哪怕是個孩子也能看得出來。」 「你是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囉,是嗎?」她衝他搖晃著手指,「在印度眾神中, 我的歷史悠久,比你古老多了,遠在你被想像出來之前我就存在了,你這個白癡。我是 個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個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癡演說裡沒聽出什麼有意義的 東西來。」 這一次,又有兩個重疊的影像同時出現在影子面前:他看見一個老婦人,黝黑的臉 上滿是皺紋,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但在她背後,他還看到了某種極其巨大的事物,是 個赤裸的女人,肌膚像嶄新的皮衣一樣黝黑閃亮,嘴唇和舌頭是鮮艷的血紅色。她的脖 子上掛著一串骷髏頭項鏈,無數雙手臂分別拿著匕首、刀劍和割下來的人頭。 「我並沒有說你是孩子,瑪瑪吉。」星期三心平氣和地說,「但是,這顯然是不言 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老婦人伸手指點著他(在她背後,在她身體裡,在她之上 ,一隻黑色的、指甲尖銳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樣指點著他),「就是你自己對榮耀的 渴望。我們在這個國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長時間。我承認,我們中的一些人做得很出色。 我就過得很不錯。在印度,我的另一個化身過得更好。但這沒什麼,我並不嫉妒。我親 眼看著一代代眾神成長起來,也看著他們一個個衰落下去。」她的手放了下去。影子發 現其他人都看著她,眼神中混合了不同的表情——尊敬、嘲笑和困窘。「就在這片土地 上,不久之前,他們還崇拜過鐵路呢。但現在,那批鋼鐵眾神已經蝗艘磐^耍vr浯淞 隕褚謊^覛腄u說出你的看法,瑪瑪吉。」星期三說。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氣憤地張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這個顯然只是個不 懂事的孩子?我說我們應該觀望,什麼也不做。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想對付我們 。」 「這麼說,你打算繼續觀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們闖進來殺死你,或者把你永遠 帶走?」 她的表情十分輕蔑,同時又好像被這話逗樂了。她的表情僅限於嘴唇和眉毛,還有 鼻子的微微一皺。「如果他們真的打算這麼做的話,」她說,「他們會發現我很難抓住 ,更難殺掉。」 坐在她背後長凳上的一個矮壯的年輕人噓了一聲,引起大家注意。他開始說話,話 音裡帶著轟轟作響的低沉鼻音。「全能的父,我的族人們生活得相當舒適,盡力在現有 的條件下盡可能好好過日子。如果你的這場戰爭不順利,我們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說:「你們已經失去了一切。我現在是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能奪回點什 麼來。」 他說話時,火焰高高竄升起來,照亮了聽眾的臉龐。 我其實並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也許現在我還是十五歲, 媽媽還活在世上,我還沒有遇見勞拉。所有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這只不過是一個特 別有真實感的夢罷了。但他也同樣不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我們必須相信我們的感知能 力:我們的視覺、我們的觸覺和我們的記憶,這是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工具。如果連自 己的感知能力也對自己撒謊,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什麼可以信賴的東西了。即使我們不 相信,我們仍然無法脫離我們的感知所指引的方向,我們必須沿著感知指引的道路走下 去。 火焰突然熄滅。奧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 「現在怎麼辦?」影子悄聲問。 「現在我們迴旋轉木馬室去。」南西先生小聲說,「老獨眼請我們大家吃晚飯,賄 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關係,別再神呀神呀的了。」 「神呀神呀?」 「就是別再提起眾神的話頭了。給大家分發腦子那天,你幹嗎去了?」 「那天正好趕上有人在講一個怎麼偷老虎卵子的故事,所以我沒去分發腦子的地方 ,專心聽故事去了。」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來。 「說到底,還是什麼問題都沒解決,沒得出任何一致意見。」影子說。 「他正慢慢對他們下工夫呢。他會一個一個地說服他們的。瞧著吧,到頭來,他們 會轉過彎子的。」 影子感到不知從哪裡吹來一股風。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吹拂著他的臉,還用力推拉 著他。 轉瞬之後,他們已經重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馬的房間裡,聽著「皇帝華爾茲 」舞曲。 房間裡還有一群人,看樣子像是遊客,正在房間那頭和星期三交談著。數數人數, 和在星期三的殿堂裡見過的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一樣多。「這邊來。」星期三大聲道, 帶領大家穿過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龐然怪獸張大的嘴巴,它的尖齒彷彿正準備把眾人 撕成碎片。星期三站在眾人中間,像個標準的政客,滿嘴甜言蜜語,時而鼓勵慫恿,時 而微笑,溫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撫著其他人的情緒。 「真的發生過嗎?」影子追問。 「發生過什麼,沒腦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問。 「殿堂,篝火,老虎的睪丸,騎旋轉木馬。」 「哎呀,這兒的旋轉木馬不讓人騎的。沒看見警告牌嗎?別說傻話了。」 怪獸的嘴巴通向風琴室。影子被弄糊塗了——他們不是從這條路進來的嗎?可怎麼 第二次走過時還是這麼陌生呢?星期三帶領大家登上幾層台階,經過從房頂懸掛下來的 真人一樣大小的四個騎手的雕像,沿著路標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隊伍最後面。他們和眾人一起走出山崖石屋,經過禮品店,朝停車 場的方向走過去。 「可惜必須在關門前離開,」南西先生惋惜地說,「我還挺想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管 絃樂隊呢。」 「我看過,」岑諾伯格突然說,「不怎麼樣。」 餐廳距離這裡大約有十分鐘的路程。星期三告訴每位他邀請來的客人,說今晚的晚 餐由他請客,還給幾個沒有自己開車來的人安排了車,送他們去餐廳。 影子覺得很奇怪。這些人沒有開車,怎麼能來到山崖石屋?又準備怎麼離開這裡? 但他什麼都沒說。這個時候,最聰明的選擇就是什麼都別說。 影子載了滿滿一車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廳:穿紅色印度紗麗的女人坐在助手席上,後 座還有兩個男人:那個長相奇特的矮壯年輕人,他的名字影子怎麼都無法準確拼出來, 跟貓王艾爾維斯有點接近;而另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他的名字影子已經沒有任何 印象了。 那個男人鑽進汽車時,影子就站在他旁邊,還為他打開車門、關好車門,可現在卻 一點也不記得他的長相了。坐上駕駛座以後,他還轉身看了他一眼,仔細記住他的臉部 特徵、髮型和衣服,以便下次再見到時可以認出來。可當他轉回身發動汽車,卻發現那 人的相貌再次從他記憶中消失了,除了依稀記得他的模樣好像比較有錢之外,其他什麼 都不記得。 我實在太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邊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她脖 子上環繞著一條由細小的骷髏頭組成的銀項鏈,手鐲上懸吊著頭顱和斷手形狀的吊飾。 只要她一動,那些小吊飾就叮噹作響,好像小小的鈴鐺一樣。一塊深藍色的寶石懸掛在 她的額頭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著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鮮花的味道,她的頭髮早已變 成灰白色。她發現他在偷看她,微笑起來。 「你可以叫我瑪瑪吉。」她說。 「我叫影子,瑪瑪吉。」影子回答。 「你怎麼看你老闆的計劃,影子先生?」 他減慢車速,讓後面的一輛黑色大貨車超車過去,貨車車輪揚起一堆爛泥。「我不 問,他也不說。」他回答說。 「你問我的話,我認為他想最後昂揚一把,想讓我們熱血沸騰,為榮耀而戰。他要 的就是這個。我們太老了,或者說太愚蠢了,所以,有些人說不定會贊同他的觀點。」 「我的工作不是問問題,瑪瑪吉。」影子回答說。車廂裡立刻響起她清脆的笑聲。 坐在後排的男人——不是長相古怪的那個,而是另外一個——說了些什麼,影子也 回答了他。可是轉眼之後,他再怎麼使勁,也回想不起到底說了些什麼。 長相奇特的年輕人什麼都沒說,沒過多久,他開始哼唱起曲子來。那是一種低沉的 、旋律優美的男低音哼唱,車子內部都開始隨著節拍嗡嗡震動起來。 長相奇特的年輕人只是中等身高,身材比例卻非常古怪:影子聽人說過胸膛寬闊得 像酒桶的人,但他對這種比喻沒有任何實際體驗,直到現在。這個人就是胸膛寬得像酒 桶,雙腿粗得像樹幹,手掌像火腿(千真萬確)。他穿了一件帶兜帽的黑色皮衣,裡面 是毛衣和粗棉布襯衣。穿了這麼多冬天的衣物之後,他腳下居然極其不協調地穿了一雙 白色網球鞋,鞋的尺寸和形狀更像是只鞋盒子。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腸,指尖方墩墩的。 「你在哼什麼?」影子坐在駕駛座上問。 「抱歉。」長相奇特的年輕人說,他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有些發窘。他立刻停止 哼唱。 「不,我很喜歡。」影子說,「別停下來。」 長相奇特的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然後再次開始哼唱起來。聲音和剛才一樣低沉,在 車廂內迴盪著。不過這次還加入了歌詞,「噹噹噹,」他唱著,聲音低沉得讓車窗都隨 之微微顫動,「噹噹噹噹,當當,當當。」 路邊的每一棟住宅和建築物都在屋簷下裝飾了聖誕節的綵燈。金色小燈泡從房簷上 小心翼翼地懸掛下來,閃閃發光,組成雪人、泰迪熊和多彩的星星等各種圖案。 最後,影子在餐廳前停下車子,這是一座巨大的、穀倉般的建築。他讓他的乘客在 餐廳正門下車,然後把車子開到後面的停車場。他想獨自一人散一小會兒步,走回餐廳 ,讓寒冷的空氣稍微清醒一下他的頭腦。 他把車子停在一輛黑色卡車旁邊,心中猜想這是不是剛才在路上超過他的那一輛。 他關上車門,站在停車場裡,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 影子想像著餐廳裡面的情形。星期三和他的客人們圍坐在包間裡的一張大桌子旁, 整個房間人聲鼎沸。影子不知道自己的車前座上是不是真的剛剛載過伽梨女神,也不知 道坐在車子後座上的到底是誰……「嘿,夥計,有火柴嗎?」響起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影子本想轉身說抱歉沒有,但已經動彈不得了。槍管重重擊打在他的左眉上方,他倒 了下來。他伸出一隻手,撐住地面。有人把某種柔軟的東西塞進他嘴裡,阻止他喊出聲 來。那人的動作非常迅速,顯然受過專業訓練,對付他就像屠夫對待小雞一樣輕而易舉 。 影子想大聲叫喊,警告星期三,警告他們所有的人,但嘴裡除了壓抑的嗚咽,什麼 聲音也發不出來。 「目標全在裡面。」有些耳熟的那個聲音說,「所有人都就位了嗎?」一陣電子信 號的劈啪聲,對講機裡傳來模糊的聲音,「咱們衝進去,把他們抓起來。」 「這個大傢伙怎麼辦?」另一個聲音問。 「綁起來帶走。」第一個聲音說。 他們把一頂像只口袋似的兜帽套在影子頭上,用膠帶綁住他的手腕和腳踝,把他扔 進貨車後箱,開車走了。 他們關押影子的那個小房間沒有窗戶。裡面只有一把塑料椅子,一張輕便折疊桌, 一個帶蓋子的桶,估計是給影子做臨時馬桶用。地板上還有一張六英尺長的黃色海綿乳 膠床墊和一條薄毯子,毯子正中央有一塊已經凝成硬皮的棕色污漬,可能是血、糞便或 者食物。影子說不清到底是什麼,也沒興趣搞清楚。屋頂有一個鐵格子通風口,下面是 個光禿禿的燈泡,但影子找不到燈泡的開關在哪裡。燈一直亮著,他這面的房門上沒有 門把手。 他覺得餓了。 那些特工把他推進房間,撕掉綁住腳踝、手腕和嘴巴的膠帶,留下他獨自一人待在 房間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間裡四處走動,仔細查看一切。他敲敲牆壁,牆發出 沉悶的金屬聲。屋頂有一個很小的通風柵格,門聽上去是在外面反鎖了。 他的左眉上方在緩緩滲血,頭也很疼。 地板上沒有鋪地毯。他敲敲地板,結果發現地板和牆壁一樣,都是金屬的。 他揭開桶蓋,在裡面小便,再把蓋子蓋回去。他的手錶顯示,自從他在餐廳外被襲 擊,到現在已經四個小時了。 他的錢包不見了,不過他們沒有拿走他的硬幣。 他坐在折疊桌旁的椅子上,桌上覆蓋著有煙洞的綠色檯面呢。影子準備練習讓硬幣 穿過桌面的魔術。他掏出兩枚25美分的硬幣,開始玩起來。 他在右手裡藏了一枚硬幣,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夾著另一枚硬幣,展示出來。然後, 他做出把左手裡的硬幣拿走的動作,實際上卻讓這枚硬幣悄悄落回左手手心裡。他張開 右手,露出一直藏在右手裡的硬幣。 硬幣戲法可以讓影子集中精神,換句話說,如果感到憤怒或不安,硬幣戲法就玩不 成。所以,雖然他花了大量精力,表演把一枚硬幣從一隻手變到另一隻手裡(真的表演 其實不用這樣大費周折),這一套其實只是個幌子,讓他可以借此平靜下來,把他的頭 腦從混亂和恐懼中解脫出來,清醒下來。 他開始變一個新的戲法,用一隻手把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幣變成一美分。表演過程中 ,這兩枚不同面額的硬幣時而顯露,時而隱匿。問題是他只有兩枚25美分的硬幣,所以 這套戲法完全沒有意義。一開始,他先顯露出一枚硬幣,藏起另一枚。他把手舉到嘴邊 ,朝那枚暴露在外的硬幣輕輕吹了口氣,然後讓硬幣滑落在後掌部位,同時用兩根手指 把最初隱藏的那枚硬幣拈出來,暴露在外。但由於他只有兩枚相同面額的硬幣,所以看 上去他只是朝同一枚上吹一口氣,然後再次展示這枚硬幣。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戲法。 不知他們會不會殺他。他的手顫抖起來,雖然只是微微一顫,但一枚25美分硬幣從 指間掉下,落在桌子髒兮兮的綠色檯面呢上。 他無法繼續玩下去了,索性把硬幣放在一邊,拿出卓婭·波魯諾什娜亞送給他的、 有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銀幣。他緊緊地把硬幣握在手心裡,等待著。 他的手錶顯示凌晨三點的時候,特工們回來審問他。兩個人,都穿著黑色套裝和閃 亮的黑色皮鞋,一頭黑色的頭髮。其中一個是方下巴,寬肩膀,頭髮濃密,看上去似乎 在高中時代是打橄欖球的,手上的指甲被啃咬得很難看。另一個人髮際有點微禿,戴著 銀絲邊的方框眼鏡,指甲修整得很乾淨。這兩人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但影子懷疑,在某 個層次,可能是細胞水平,這兩個人的本性是完全相同的。他們各站在桌子一邊,居高 臨下看著他。 「先生,你為卡格工作多久了?」其中一個問他。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影子回答。 「他還稱呼自己為星期三、格林、奧父、老頭子。你過去一直和他在一起,先生。 」 「我只為他工作了幾天。」 「別對我們撒謊,先生。」戴眼鏡的特工說。 「好的,」影子說,「我不會撒謊。可我真的只為他工作了幾天。」 方下巴特工突然彎下腰來,手指夾住影子的耳朵用力一擰,同時使勁擠壓。一陣劇 痛從耳朵上傳來。「我們警告過你,不要撒謊,先生。」他和氣地說,然後放開手。 每個特工的外套下面都有手槍凸出的輪廓,影子不想貿然反擊。他就當自己又回了 監獄。管好你自己的事,影子對自己說,他們還不知道的事,一件也別說。絕不問問題 。 「和你在一起的是一群非常危險的傢伙,」戴眼鏡的特工說,「你應該為了國家的 利益盡到公民的職責,坦白和他們的關係。」他一臉同情地微笑著,笑容彷彿在說:我 是唱紅臉的。 「我懂了。」影子說。 「如果你不想幫助我們的話,先生,」方下巴特工接著說,「你就會知道我們不高 興時會發生什麼了。」他大大方方地一拳打在影子腹部,讓他頓時痛得無法呼吸。這不 是拷打,影子想,只是點明:我是唱白臉的。他乾嘔起來。 「我當然願意讓你們高興。」終於能重新說話時,影子回答道。 「我們要求的不過是你的合作,先生。」 「我能問……」影子突然收聲(絕不問問題,他想,可惜已經太遲了,話已經脫口 而出),「我能問一下,我到底在和誰合作嗎?」 「想讓我們把名字告訴你?」方下巴特工問,「你腦子有毛病嗎?」 「不,他問得有理。」眼鏡特工說,「知道我們是誰有利於和我們交流。」他端詳 著影子,笑得好像在做牙膏廣告。「我是石先生,我的同事是木先生。」 「其實,」影子說,「我的意思是,你們屬於什麼機構?CIA?FBI?」 石先生搖搖頭。「哎呀,這就難了,先生,告訴你不合適。」 「有秘密部門,」木先生說,「也有公開部門。你知道,兩者之間相互影響。」 「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石先生說,再一次露出燦爛迷人的微笑,「我們是好人 。你餓了嗎,先生?」他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塊花生巧克力棒。「給你,一個小禮物 。」 「謝謝。」影子說著,打開糖果包裝吃起來。 「我猜你一定想喝點東西。咖啡,還是啤酒?」 「請給我水。」影子說。 石先生走向門口,敲敲門,對門外的警衛說了些什麼,後者點點頭。一分鐘後警衛 返回,手裡拿著一個裝滿冷水的塑料杯子。 「CIA,」木先生說著,悲傷地搖搖頭,「那幫沒腦子的傢伙。嘿,石頭,我新聽 到一個關於CIA的笑話,是這樣的:我們怎麼能確保CIA不捲入肯尼迪總統的暗殺案中? 」 「我不知道,」石先生說,「怎麼確保?」 「他已經死了,不就確保了嗎?」木先生說。 兩個人都笑起來。 「感覺好點了嗎,先生?」石先生問。 「我想是吧。」 「那麼,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告訴我們,好嗎,先生?」 「我們參觀遊覽,去了山崖石屋,然後出來準備吃飯,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 石先生重重地歎了口氣。木先生搖著腦袋,彷彿很失望,然後一腳踢在影子的膝蓋 上。疼得鑽心。接著,石先生把拳頭頂在影子後背大概是右腎的位置,用指關節猛頂。 比膝蓋的疼痛更加難以忍受。 我的個子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更高大,他心想,我可以打倒他們。但他們帶著槍。 還有,就算他不管用什麼手段把他們兩個全部幹掉或者打倒,他仍舊被鎖在這個小牢房 裡。(不過那時候他手上就有槍了,他可以有兩把手槍。)(不,不行。) 木先生的手一直不碰影子的臉。不留傷痕,也沒有永久的傷害,只對他的軀體和膝 蓋拳打腳踢。疼得要命,影子手心裡緊緊攥住自由女神像的銀幣,等待拷打結束。 似乎過了很久,拷打終於告一段落。 「我們一兩小時以後再見,先生。」石先生說,「你知道,木先生相當痛恨拷打別 人。我們都是講道理的人。我說過,我們都是好人。你站在了錯誤的一邊。閒下來的這 段時間,你稍稍睡一會兒。」 「最好別不把我們當回事兒。」木先生警告說。 「木先生的話有道理,先生。」石先生勸說道,「好好想想吧。」 房門在他們背後關上了。影子本以為他們會關掉房間裡的燈,但他們沒有。燈泡像 一隻冰冷的眼睛,照亮整個房間。影子艱難地爬過地板,爬到黃色海綿乳膠的床墊上, 把薄毯子拉起來蓋在身上,然後疲倦地閉上眼睛。墜入虛空,墜入夢境。 時間流逝。 他15歲,媽媽快死了,她想告訴他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卻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他在睡夢中挪動一下身體,全身上下的疼痛讓他從半睡眠狀態進入了半醒的狀態。他 痛得畏縮地顫抖一下。 影子在薄毯子下面顫抖著。他的右臂擋在眼睛上,遮住燈光。他不知道星期三和其 他人是不是都還自由,是不是都還活著。他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左手中的銀幣仍舊冷冰冰的,他可以感覺到銀幣就在那裡,和他被毆打時一樣。他 恍恍惚惚地想,為什麼銀幣在他的體溫下一直沒有變暖。他又進入了半睡眠狀態,半睡 半昏迷。隱約之中,銀幣、自由女神、月亮,還有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不知何故都纏 繞在一起,組成一道從地底深處直達天空的銀色光帶,而他乘著光帶高高昇起,將身體 的疼痛、心靈的傷痛和恐懼遠遠拋下,他遠離痛苦,再次進入甜蜜的夢境……從很遠的 地方似乎傳來什麼聲音,但已經太晚了,來不及去琢磨這些聲音了,他已經沉入了夢鄉 。 迷迷糊糊中,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來叫他起床,然後繼續毆打他、衝他大聲叫喊。 然後,他高興地發現,他真的睡著了,不再感到寒冷了。 有人在某處叫嚷救命,聲音很大。也許他是在做夢,也許不是。 睡夢中,影子在海綿乳膠床墊上翻一個身,發覺身體上又出現了幾處疼痛的地方。 有人在搖晃他的肩膀。 他想告訴他們別吵醒他,讓他繼續睡下去,別來打攪他。結果只發出一聲夢囈。 「狗狗?」是勞拉在說話,「你必須醒來了。快點起來,親愛的。」 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好像他剛剛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到 了監獄、囚犯和接踵而來的眾神,而現在勞拉叫他起床,告訴他上班的時間到了。也許 上班之前他還有時間來杯咖啡,來個熱吻,或者不只是熱吻。他伸出手摸她。 她的肌膚冷得像冰,而且黏乎乎的。 影子頓時睜開眼睛。 「這些血是打哪兒來的?」他問。 「別人的血,」她說,「不是我的。我身體裡裝滿了甲醛,還混合了甘油和羊毛脂 。」 「別人是誰?」他繼續問。 「警衛們。」她說,「沒事了,我殺了他們。趕緊動起來。我想他們沒人來得及發 出警報,從外面那兒拿件外套穿上,要不會凍壞的。」 「你殺了他們?」 她聳聳肩,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她的手看起來彷彿剛剛在畫手指畫,而且只用了一 種顏料:深紅色。她的臉上衣服上沾著斑斑點點的紅顏色(她仍舊穿著下葬時的那套藍 色套裝)。影子聯想起了傑克森·波洛克。想到傑克森·波洛克的畫,比接受血淋淋的 事實讓人舒服得多。 「死了以後,你會發現殺人更容易接受些。」她告訴他,「我是說,消除偏見以後 ,死其實沒什麼了不起。」 「對我來說可是大事。」影子說。 「你想留在這裡等早班警衛?」她說,「喜歡的話就留下好了,我還以為你想離開 這兒呢。」 「他們會認為是我殺的人。」影子呆呆地說。 「也許吧。」她說,「穿上外套,親愛的,否則你會凍僵的。」 他走到外面走廊裡,走廊盡頭是警衛室,裡面躺著四具屍體:三個警衛,還有那個 自稱石先生的傢伙。他的搭檔不知道去了哪裡。從地板上拖拉的長條血痕來看,其中兩 個人的屍體是被拖到警衛室,然後丟在地上的。 他自己的外套掛在衣架上,錢包還在口袋裡,顯然沒有人動過。勞拉撕開兩個裝著 糖果的紙盒。 直到現在,影子才能好好看看那幾個警衛。他們穿著深色迷彩裝,上面沒有任何官 方標誌,讓人無法辨別他們到底為哪個政府部門工作。光看打扮,他們完全可能是週末 來打野鴨的獵手,為了打獵特意穿的迷彩服。 勞拉伸出冰冷的手,把影子的手抓在手心裡。影子送她的那枚金幣,她已經用一根 金鏈子穿起來,掛在脖子上了。 「很漂亮。」他說。 「謝謝。」她甜甜一笑,美麗動人。 「其他人怎麼樣了?」他問,「星期三和其他那些人?他們在哪裡?」勞拉遞給他 一把巧克力棒,他揣進衣服口袋裡。 「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很多空牢房,其中一間關著你。哦,對了,有個警衛去一 個空牢房看雜誌手淫,被我嚇了一跳。」 「你在他手淫的時候殺了他?」 她聳聳肩。「我想是吧。」她有些不太自在地說,「我擔心他們會傷害你。得有人 保護你才行,而我說過我要守護你,是不是?給你,拿著。」她遞給他一些內含化學藥 品的手腳保暖墊:薄薄的襯墊,只要拆掉封條,它們就會自動升溫,能保暖好幾個小時 。影子把它們也都裝到口袋裡。 「守護我?對,你是在守護我。」他說。 她伸出手指,輕輕撫摩他左邊眉毛上方的傷口。「你受傷了。」她說。 「我沒事。」他說。 他打開牆上的金屬門,門緩緩打開,門口距離外面的地面還有四英尺高度。他跳了 下來,感覺下面的地面鋪著一層沙礫。他抱住勞拉的腰,把她抱下來,像過去一樣,想 都沒想就把她抱下來了……月亮從厚重的雲層後面露出來,低低懸掛在夜空中。月亮快 落下去了,但灑在雪地上的月光還是很亮,周圍看得很清楚。 他們出來的地方原來是長長一串塗成黑色的貨運火車的一節車廂,火車停在或是被 遺棄在一片樹林旁邊。很多節車廂一直伸展到樹林裡,超出他的視力範圍。原來是被關 在火車車廂裡,他早該猜到的。 「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問他死去的妻子。 她緩緩搖頭,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你跟黑暗世界中的燈塔一樣閃閃發亮。 」她告訴他,「找到你一點兒也不難。好了,快點走吧。盡可能走得遠遠的,越快越好 。只要別用信用卡,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我該去什麼地方?」 她一隻手插進她糾結成團的頭髮,把一縷頭髮從眼前撥開。「公路在那個方向,」 她告訴他說,「該做什麼儘管做,別有什麼顧忌。辦得到的話,偷輛車子。向南邊走。 」 「勞拉,」他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知道這些人都是什麼 人嗎?你殺的人是誰?」 「是的,」她說,「我想我都知道。」 「我欠你一份情。」影子說,「要不是你,我還得被關在這兒。我可不覺得他們對 我有什麼好打算。」 「是的,」勞拉說,「他們不會對你打什麼好主意。」 他們離開空蕩蕩的火車車廂,影子想起他見過的另外的列車,沒有任何標誌,沒有 車窗,汽笛鳴響,孤零零地穿過夜色。手指在口袋裡碰到了那枚自由女神銀幣,他想起 了卓婭·波魯諾什娜亞,還有她在月光下凝視著他的樣子。你問她想要什麼了嗎?向死 人提問是最明智的選擇,有時候他們會告訴你真相。 「勞拉……你想要什麼?」他終於開口問。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告訴我吧。」 勞拉抬起頭,用一雙死滯的藍色眼睛凝視著他。「我想重新活過來。」她說,「不 是這種半死的狀態。我想真正地活著。我想再次感受到心臟在胸腔裡跳動,我想感覺到 血液在血管中流動——溫熱、腥鹹,真正的血液。你可能覺得很怪,覺得不可能感受到 血液的流動。相信我吧,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動時,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揉揉 眼睛,手上沾染的血跡弄污了她的臉。「知道嗎,當個死人是很難受的。知道為什麼死 人只在晚上出來活動嗎,狗狗?因為在黑暗中,它們更容易被別人看作活人。我不想只 被別人誤認為活人,我想真正活過來。」 「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麼。」 「讓我活過來,親愛的。你會想出法子的,我知道你會。」 「好吧,」他說,「我會盡力。如果我真的想出辦法,我怎麼才能找到你?」 但她已經離開了,樹林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天邊淡淡的一層灰白色,提醒他 那裡是太陽東昇的方向。十二月凜冽的寒風中傳來幾聲孤獨的悲啼,可能是睡得最晚的 夜鳥,或者是起得最早的晨鳥。 影子把臉轉向南方,向前走去。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印度諸神的所謂「永生」非常獨特,不同於其他神祇。他們既會誕生,也會死亡, 會經歷凡人的大多數苦惱。他們常常只在一些細枝末節方面不同於凡人。神與魔的差別 更加微不足道。儘管如此,在印度人看來,神仍舊截然不同於凡人。他們是一種崇高的 象徵,而凡人的生活無論多麼偉大,都絕不可能達到這樣的高度。他們的種種俗世特性 只是為我們上演的一齣戲。在戲中,透過他們的神明面具,我們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臉 。 ——溫迪·多尼哥·奧富拉狄,《引言》摘自《印度神話傳說》(企鵝叢書, 1975年) 向著南方,或者說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影子走了幾個小時。他沿著樹林裡一條既 不知從何處開始、也沒有標明方向的狹窄林間道路步行。至於樹林本身所在的地方,他 估計是威斯康星州南部。幾輛越野車從他背後駛來,車前燈明晃晃地亮著。他匆忙躲進 樹叢,車子駛遠才出來,回到路上。清晨的霧氣濃密厚重,白霧一直瀰漫到他的腰部。 那幾輛越野車都是黑色的。 接著,大約三十分鐘後,西邊遠處傳來直升飛機的轟鳴。他立刻逃離這條運輸木材 用的道路,匆匆鑽入樹林深處。一共有兩架直升飛機。他蜷縮身體,蹲伏在一棵倒在地 上的樹後的淺坑裡,聽著直升飛機從頭頂上方飛過。直升機離開後,他查看動靜,抬頭 瞥了一眼灰濛濛的冬日天空,滿意地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留下的一條黑色煙霧帶。他在樹 幹下面繼續躲了一陣子,直到直升飛機的聲音完全消失。 樹下的積雪不是很多,踩在腳下嘎吱作響。那些化學的手腳保暖墊讓他感激不盡, 幸好有它們,他的手腳才沒有徹底凍僵。但手腳之外,他凍得全身麻木:心臟麻木、思 想麻木,就連靈魂也麻木了。他知道,麻木之感將長時間陪伴著他。 我想要的是什麼?他問自己。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繼續走下去,一次一步, 一步一步地在樹林中向前走。所有樹木看上去都似乎一模一樣,所有景致都似曾相識。 他會不會一直在樹林裡繞圈子?也許他就要這樣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保暖墊和巧克 力棒耗光吃盡,然後筋疲力盡地坐下去,再也不會站起來了。 他走到一條很大的小溪旁,決定順著溪流走下去。溪流會匯入河流,河流則流向密 西西比。只要一直走下去,或許他還可以在途中偷到一條船,或者自己造一個木筏,最 後到達溫暖宜人的新奧爾良。溫暖宜人——這個想法既讓他感到高興,又讓他覺得根本 不可能實現。 再也沒有直升飛機來追蹤他了。他有種感覺,從頭上飛過的那兩架直升機是清理貨 車那個爛攤子的,不是來追他的。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折返回來,還會有警犬、刺耳 的警報聲,鋪開全套追蹤場景。但是,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被人抓住,別把貨車裡那些人的死攬到自己頭上。「不是我 幹的,」他彷彿聽到自己在分辯,「是我死去的妻子干的。」他可以想像執法人員臉上 的表情。他會被推上電椅,而人們會爭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瘋了……他不知道威斯康星 州有沒有死刑,有沒有都不重要,他只想搞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再明白這一切將如 何收場。最後,他擠出一個有點悲傷的笑容。他意識到,其實他最想要的,就是讓一切 重新恢復正常。他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被關進監獄,勞拉也好好地活著,他這幾天所經歷 的一切壓根兒沒有發生過。 「恐怕沒有這個選項,我的孩子。」腦海中,星期三粗聲粗氣地說,而他自己也同 意地點點頭。沒這種可能性,後面的退路已經被你自個兒斷掉了。所以,你就接著走吧 ,接著熬吧……遠處有只啄木鳥,正的的篤篤啄著一段朽壞的樹幹。 影子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正在窺視他:光禿禿的矮樹叢中,幾隻北美紅雀盯著他, 又低下頭去,繼續啄食黑色接骨木樹上的一串串果實。它們的模樣跟《北美鳴禽月曆》 上畫的絲毫不差。周圍一片鳥叫聲,各種各樣。有的囀鳴低吟,有的絲絲尖叫,有的高 昂清脆。影子覺得自己好像在聽立體聲音樂。沿溪而行的一路上,鳥叫聲始終伴隨著他 。但突然間,鳥鳴聲驀地消失。 一隻死掉的小鹿躺在山峰陰影下的林間空地上,一隻黑鳥,體型大得像只小狗,正 用巨大、邪惡的黑色鳥喙啄食著死鹿,從屍體上撕碎、拉扯下一片片紅色的鹿肉。小鹿 的眼睛已經不見了,頭部還完好無損,它的尾巴上還長著幼鹿帶白斑點的黃褐色鹿毛。 影子心想,不知這隻鹿是怎麼死的。 黑色大鳥把頭一偏,開口說話了,聲音像岩石相擊。「你影子人。」 「我叫影子。」影子回答說。鳥跳上鹿的臀部,昂起頭,豎起鳥冠和脖子上的羽毛 。好大的鳥,眼睛像兩隻漆黑的珠子。這麼大的鳥,距離又這麼近,讓人不由得膽戰心 驚。 「說他在卡羅見你。」這隻大烏鴉嘎嘎地說。影子不知道這是奧丁的哪只烏鴉,是 胡因還是穆因,記憶還是思想。 「卡羅?」他問道。 「在埃及。」 「可我怎麼到埃及去?」 「沿著密西西比河。向南。找傑奎爾。」 「聽著,」影子說,「我不想讓自個兒顯得像個——耶穌啊,聽著……」他停了下 來,重新組織一下自己想說的話。他很冷,孤零零地站在樹林裡,正和一隻拿小鹿班比 當早餐的大黑鳥說話。「好了,我想說的是,這一套神神秘秘我已經受夠了。」 「神秘。」烏鴉同意地說。它倒挺幫忙的。 「我想要的是解釋。卡羅的傑奎爾。一個名字,一個地址,對我沒有幫助。這種無 聊線索,只配用在二流間諜驚險片裡。」 「傑奎爾,朋友,嘎,卡羅。」 「隨你怎麼說好了。我想得到的信息,得比這幾個字眼稍稍多那麼一點才行。」 烏鴉半轉過身,從鹿的肋部又撕下一條肉。接著,它飛了起來,飛進樹林。紅色的 鹿肉搖搖晃晃懸在嘴邊,像一條很長的血淋淋的蟲子。 「喂,至少把我帶上一條正正經經的路呀!」影子大叫道。 烏鴉飛遠了。影子看著地上的小鹿屍體,心想,如果他是個懂得如何在森林裡討生 活的人,一定會從鹿身上割下一大塊肉,生起一堆篝火烤著吃。他沒有這麼做,只在一 棵倒下的樹幹上坐下,吃起花生巧克力棒來。他心裡明白,他壓根兒算不上什麼林中居 民。 烏鴉在林中空地那邊叫了一聲。 「你想讓我跟著你走?」影子問它,「還是有人掉井裡去了?」烏鴉不耐煩地又叫 了一聲,影子朝它走去。它等著他走近,然後重重地拍打翅膀飛到另一棵樹上。瞧它的 方向,比影子最初選擇的路線偏左一些。 「喂,胡因還是穆因,隨便什麼名字都好,喂,你!」 黑鳥轉過身,腦袋懷疑地偏在一側,閃閃發光的眼珠子打量著他。 「說『我下次再也不這樣做了』,說!」影子說。 「日你媽。」烏鴉說。一人一鳥一起穿過樹林,它再也沒說一個字。 半小時後,他們來到緊鄰一個鎮子的柏油公路上,烏鴉飛回樹林。影子看到一個黃 油漢堡包店的標誌牌,旁邊還有一家加油站。他走進漢堡店,裡面空蕩蕩的沒有顧客, 收銀台後坐著一個剃著光頭、態度熱情的年輕人。影子點了兩個黃油漢堡包,一份炸薯 條,然後鑽進洗手間去洗臉。鏡子中的他看上去簡直髒透了。他翻了一下自己的口袋: 裡面有幾枚硬幣,包括那枚自由女神銀幣,便攜式牙刷和牙膏,三根花生巧克力棒,五 個化學保暖墊,還有他的錢包(裡面除了一張駕駛執照和一張信用卡外,再沒有其他東 西了。他不知道那張信用卡的有效期還有多久)。外套內側的夾袋鍶椿褂幸磺批n紙 穡取憿H0美元和20美元一張的鈔票。這是昨天晚上打劫銀行搞來的錢。他用熱水洗乾 淨手和臉,打濕他的黑色頭髮,弄平整,再到外面的餐廳裡吃他買的漢堡包、薯條和咖 啡。 他回到櫃檯前。「想來一份奶油凍嗎?」態度熱情的年輕人問。 「不用了,謝謝。附近有沒有地方可以租到車子?我的車在那邊路上熄火了。」 年輕人抓抓光腦袋上的發茬。「附近沒有,先生。如果你的車壞了,可以打電話給 3A急救,或者到旁邊的加油站借一部拖車。」 「好主意,」影子說,「非常感謝。」 他踩著半融化的積雪,從漢堡包店的停車場走到旁邊的加油站。他在加油站的超市 裡買了巧克力棒、牛肉乾和更多的化學保暖墊。 「這附近哪兒能租到車子?」他問收銀台後面的女人。她體態豐滿,戴著眼鏡,一 副樂於和別人說話的樣子。 「我想想看,」她說,「我們這裡太偏僻了點兒,麥迪遜市內才有這種業務。你要 到什麼地方去?」 「卡羅,」他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我知道。」她高興地說,「從那邊架子給我拿張伊利諾斯州的地圖過來。」影子 把壓膜地圖遞給她,她打開地圖,得意地指著該州最底部的一個角落。「就在這兒。」 「開羅?」 「在埃及才叫開羅,但在小埃及,他們管那個地方叫卡羅。那兒還有一個叫底比斯 的城市呢。我嫂子就是底比斯人。我向她打聽埃及的底比斯,結果她卻盯著我,像我腦 子裡哪根弦鬆了似的。」這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著。 「那裡有金字塔嗎?」那個城市距離這裡還有五百英里的路程,幾乎在正南方。 「反正他們沒跟我提過。他們管那兒叫小埃及,是因為大約一百,哦,一百五十年 前,發生了一次大饑荒,莊稼沒收成。但那個地方的莊稼卻沒事,所以大夥兒都上那兒 買糧食。跟聖經裡的故事差不多,約瑟夫和夢幻綵衣,從埃及跑出去,等等。」 「要是換了你,又非去那兒不可,你會怎麼走?」影子問。 「開車過去。」 「我的車壞在幾英里外的路上了。一堆狗屎貨色,請原諒我的粗話。」影子道歉說 。 「狗屎貨色?」她說,「得了,我姐夫就這麼叫的。他是買賣車輛的,小生意。他 常會打電話給我,說,瑪蒂,我又賣出去一輛狗屎貨色。對了,他可能會對你的舊車感 興趣,能拆下點兒有用的零件什麼的。」 「車是我老闆的,」影子說。謊話來得這麼自然流暢,讓他吃了一驚。「我得打電 話給他,讓他過來把車拖走。」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好主意,「你的姐夫,他住在附近 嗎?」 「他住在莫斯科達鎮,離這裡往南大約十分鐘,就在河對面。有什麼事嗎?」 「這個,他手頭上有沒有一輛狗屎貨色可以賣給我?我可以出五百,不,六百塊。 」 她甜甜地笑起來。「先生,他後院裡的車子,加滿油也值不了五百塊。不過別對他 說是我告訴你的。」 「你可以打電話給他嗎?」影子問。 「我正想打呢。」她說著拿起電話聽筒,「親愛的?是我,瑪蒂。你馬上來我這兒 一趟,這邊有個人想買輛車。」 他買的這輛狗屎貨色是輛1983年的雪佛蘭,只花了四百五十塊,油箱裡還加滿了油 。里程表顯示車子已經跑了大約25萬英里,車廂裡一股子淡淡的波旁威士忌、煙草和更 加強烈的、像是香蕉的味道。車子蒙著厚厚一層灰土和積雪,讓他看不出車子原本的顏 色。不過在瑪蒂姐夫的車場裡,這是唯一一輛看起來還能載著他跑五百英里的車。 現金交易。瑪蒂的姐夫只管收錢,根本沒問影子的名字,也沒要他的社會保險號碼 或別的身份證明。 影子先開車向西走了一段,然後轉而向南,離開州際公路。他口袋裡只剩下五百五 十美元。這輛爛車上有一部收音機,打開後卻沒有任何聲音。路邊一塊路牌告訴他已經 離開威斯康星州,進入伊利諾斯州。他經過路邊的一個露天採礦場,巨大的藍色弧光燈 照亮了黯淡的冬日。 他在一家叫媽媽餐廳的地方停下來吃些東西,正好趕在他們下午休息關門前。 路上經過的每一個村鎮都在鎮名標牌旁懸掛了另一個牌子,要麼聲稱該鎮十四歲以 下少年隊是州際籃球聯賽的第三名,要麼誇口說本鎮是伊利諾斯州十六歲以下女子摔跤 半決賽選手的家鄉。 他繼續開車前行,腦袋一點一點,越來越困。他闖了一處紅燈,一個開道奇車的女 人差點一頭撞上他的汽車側面。一開出鎮子,他立即駛上一條沒人的機耕道,把汽車停 在覆蓋著一團團積雪的收過莊稼的田地裡。田里有一群肥胖的黑色野火雞,像一群送葬 者一樣慢吞吞走著。他關掉發動機,在車子後座上躺下來,很快便睡著了。 一片黑暗,一種向下墜落的感覺。他彷彿成了漫遊仙境的愛麗絲,一頭掉進一個深 深的窟窿裡。黑暗中,他向下墜落了一百年,無數張面孔從他眼前掠過,在周圍的黑暗 中浮游。他想伸手觸摸那些面孔,可它們卻紛紛裂成碎片,消失得無影無蹤……突然, 一點過渡都沒有,他不再墜落。現在他身處一個洞穴中,而且不是獨自一人。影子凝視 著那雙他熟悉的眼睛:巨大、濕潤的黑色眼睛。它們對他溫和地眨了眨。 他在地下深處。沒錯,他回憶起這個地方來了。散發出體臭的濕漉漉的牛,火光在 潮濕的洞穴牆壁上閃爍著,照亮了水牛頭、人類身體和黏土色的皮膚。 「你們這些傢伙就不能別來煩我嗎?」影子道,「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水牛人緩慢地點點頭。他的嘴唇沒有動,但影子的頭腦中卻響起一個聲音。「你要 去哪裡?影子。」 「開羅。」 「為什麼?」 「我還能去哪兒?星期三要我去那兒。我喝了他的蜜酒。」夢中自有夢中的邏輯, 在影子的夢中,他的職責清清楚楚:他喝了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們之間訂立的契 約牢不可破——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聽星期三的吩咐。 水牛人把一隻手伸進火堆中攪了攪,火燒得更旺了。「風暴快來了。」他說。他把 沾滿煙灰的手在光滑無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條條煙灰。 「你們這些人總是這麼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水牛人頓了頓。一隻蒼蠅停在他毛茸茸的額頭上,他揮手把它轟走。「問。」 「那夥人真的是神嗎?這簡直太……」他停了下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太 不可能了。」這並不是他打算說的話,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別的表達方式。 「什麼是神?」水牛人問。 「我不知道。」影子回答。 響起一陣敲打聲,單調,持續不懈。影子等著水牛人開口,解釋到底什麼是神,解 釋他的生活所陷入的這個混亂不堪的噩夢。他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噠、噠、噠。 影子睜開眼睛,頭暈眼花地坐了起來。他快凍僵了。車窗外的天空呈現出深沉的亮 紫色,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噠、噠。有人在說話。「嗨,先生。」影子轉過頭,見有人站在車子外面。昏暗的 天空映襯下,只看得出一個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車窗搖下幾英吋,發出一陣剛睡醒 的人的哼哼聲,這才開口打招呼。「嗨,你好。」 「你沒事吧?你病了嗎?喝醉了?」聲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沒事。」影子回答說,「等一下。」他打開車門走出來,伸展一下腰身,順便 活動活動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後他摩擦雙手,讓血液加速循環,讓手暖和起來。 「喔,好個大高個兒。」 「大家都這麼說。」影子說,「你是誰?」 「我叫薩姆。」那個聲音說。 「是男孩還是女孩的薩姆?」 「女孩薩姆。我原來的名字叫薩米,我總喜歡把『米』字畫成一個笑臉,可後來我 討厭那個名字,討厭得要命,因為所有人似乎都取這個名字。於是我就不再用它了。」 「好了,女孩薩姆,到那邊去,看著路。」 「為什麼?你是變態殺手還是怎麼?」 「不是。」影子說,「只是我現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點點隱私空間。」 「哦,好的,沒問題,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樣,哪怕衛生間隔壁的格子裡有人,我 都尿不出來。這叫膀胱羞澀綜合症。」 「一邊兒去,拜託。」 她走到車子的另一邊,轉頭避開。影子向路邊的荒地裡多走了幾步,解開牛仔褲拉 練,衝著一根柵欄柱撒了長長的一泡尿。他回到車旁。黃昏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夜幕 已經降臨。 「你還在嗎?」他問。 「在。」她說,「你的膀胱准跟艾裡可湖一樣大。在你撒尿的這段時間裡,國王都 換了好幾輪了。這麼長時間,嘩嘩的沒停過,我一直聽著呢。」 「多謝誇獎。你來這兒有什麼事嗎?」 「哦,想看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發生什麼狀況 的話,我可以打電話報警。但車窗上蒙著呼出來的霧氣,所以我想,興許你還活著。」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從麥迪遜市一路搭便車過來的。」 「那可不太安全。」 「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車,已經這麼幹了三年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你要去什麼 地方?」 「很遠,我去開羅。」 「太好了,」她說,「我去艾爾帕索,和姨媽在那兒過聖誕節。」 「我不可能送你到艾爾帕索去。」影子說。 「不是德克薩斯州的艾爾帕索,是另外一個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諾斯。這裡往南只 要幾小時車程。你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影子說,「完全沒概念。52號高速公路上的某處?」 「下一個城鎮是秘魯,」薩姆告訴他,「不是叫秘魯的那個國家,而是伊利諾斯州 的秘魯市。讓我聞聞你身上的味道。彎下腰來。」影子只好彎下腰,那女孩仔細嗅了嗅 他臉上的味道。「好了,我沒有聞到酒味,你可以開車。我們出發吧。」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讓你搭便車?」 「因為我是身處困境的可憐小姑娘,」她說,「而你是一位騎士。你的車可真髒。 你知道嗎,有人在你的車後窗上寫了『洗我』兩個字?」影子鑽進車內,打開乘客座位 那邊的車門。一般的車子,前門打開時,車內都會亮燈。這輛車沒有。 「不知道,」他說,「沒看見。」 她爬進車子。「是我幹的,」她坦白說,「我寫上去的。那時侯天色還亮,還能寫 字。」 影子發動汽車,打開車前燈,重新回到公路上。「向左,」薩姆提示說。影子將車 轉向左側,順著公路開下去。好幾分鐘後,暖氣才開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溫暖充滿車 廂。 「你還什麼都沒說呢。」薩姆說,「隨便說點什麼吧。」 「你是人類嗎?」影子問,「一個善良誠實、父母所生、活生生會呼吸的人?」 「當然是。」她回答說。 「好了,只是想檢測一下。那麼,你想讓我說什麼?」 「說些可以讓我感到安心的話。我突然有一種『哦,該死,我可能錯上了一輛瘋子 的車』的可怕感覺。」 「沒錯,那種感覺我也有過。」影子說,「好了,什麼才能讓你安心?」 「只要告訴我你不是逃犯、連環殺手或別的什麼危險人物就可以了。」 他仔細想了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種人。」 「你自己都要先考慮一下再說,是不是?」 「我蹲過監獄,但我從來沒殺過人。」 「哦。」 他們駛進一個小鎮,鎮子被路燈和聖誕節的裝飾燈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一眼右 邊。女孩有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短髮,長著一張既有誘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點像 男人的臉:她的五官真像石頭雕刻出來的。她也正在偷窺他。 「你為什麼進監獄?」 「打了幾個人,把他們打成重傷。我當時很生氣。」 「他們活該挨揍嗎?」 影子琢磨了一陣子。「那個時候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現在你還會那麼做嗎?」 「當然不會。我這輩子的三年好時光都扔在大牢裡了。」 「唔。你有沒有印第安人血統?」 「據我所知沒有。」 「你看起來有點像印第安人。」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沒關係啦。你餓嗎?」 影子點點頭。「我還沒吃飯。」他說。 「就在下一個交通燈後不遠,有家很不錯的地方。好吃又不貴。」 影子把車開進停車場,兩個人從車裡出來,他甚至懶得鎖車,只把鑰匙裝在口袋裡 。他掏出幾個硬幣買了份報紙。「你有錢在這兒吃飯嗎?」 「當然,」她說著,下巴一抬,「我自己買單。」 影子點點頭。「告訴你,咱們這麼辦。拋硬幣猜正負決定誰買單。」他說,「正面 朝上你為我買單,背面朝上我替你買單。」 「我先看看硬幣。」她懷疑地說,「我有個叔叔,他有一枚兩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 美分硬幣。」 她仔細檢查一番,滿意地發覺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幣沒有任何問題。影子把硬幣正面 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裝往上一拋,硬幣只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轉。他抓住硬幣 ,倒扣在左手手背上,接著當著她的面張開覆蓋硬幣的右手。 「是背面!」她興奮地大叫起來,「晚飯你買單。」 「好吧。」他說,「不過你甭想每次都贏。」 影子點了夾肉長麵包,薩姆則點了肉醬意粉。然後影子開始翻報紙,尋找是否有死 在貨運列車裡的人的新聞。唯一讓人感興趣的消息是頭版報道:破記錄數量的烏鴉出沒 該鎮。當地農民想在鎮子周圍的公共建築上懸掛死烏鴉,用來嚇退其他烏鴉。鳥類學家 說這種辦法毫無作用,活著的烏鴉會把死烏鴉同樣當食物吃掉。但當地居民不肯就此罷 休。「看到死掉的同伴的屍體時,」一位代表說,「它們就會明白我們的意思:我們不 希望它們來這裡。」 食物端上來了,每份都裝得滿滿一盤,遠遠超過一個人的飯量。 「你到開羅做什麼?」薩姆塞了滿滿一嘴食物,問他。 「不知道。我接到我老闆給我的消息,說他要我到那裡去。」 「你做什麼工作?」 「給人家跑腿當差。」 她笑了起來。「嗯,」她說,「你不可能是黑手黨,你一點都不像那種人,再說還 開著那種破爛車子。你的車為什麼聞起來有一股子香蕉味道?」 他聳聳肩,開始吃東西。 薩姆瞇起眼睛。「也許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測說,「你還沒有問我是做什麼的 呢。」 「我估計你還在學校上學。」 「麥迪遜大學。」 「毫無疑問,你會選擇藝術史專業,那是女人最喜歡的專業。也許你還會自己鑄造 一尊青銅像。你還可能在咖啡店裡打工,幫忙補貼學費。」 她放下刀叉,鼻孔張開,眼睛瞪得大大的。「見鬼,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猜中了?你現在應該說,不,實際上,我的專業是拉丁語和鳥類學。」 「你是說你只是碰巧猜中的,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別的什麼?」 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盯著他。「你可真是個怪人。先生……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 「大家都叫我影子。」他說。 她撇了撇嘴,好像嘗到了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她不說話了,埋頭吃完她那份肉醬 意粉。 「知道那邊為什麼叫埃及嗎?」等她吃完東西,影子問她。 「開羅那邊?知道,那是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沖積三角洲,跟尼羅河三角洲的開 羅一樣。」 「有道理。」 她坐回去,點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一隻手插進頭髮裡。「你結婚了嗎,影子先 生?」見他猶豫,她馬上說,「哎呀,看來我又問了一個敏感問題,是不是?」 「上週四她剛剛下葬,」他小心地選擇字眼,「死於車禍。」 「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難過。」 「我也是。」 接下來是難堪的沉默。「我的同父異母姐姐的一個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年年 底。真是太可怕了。」 「沒錯,是很可怕。他怎麼死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失蹤了。可他只 有十三歲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整個人都差不多垮了。」 「有沒有找到什麼線索?」說話的腔調好像電視劇裡的警察,於是他重新問了一遍 ,「懷疑其中有什麼不當行為嗎?」這次問得更像警察了。 「他們懷疑我那個沒有監護權的混蛋姐夫,那孩子的父親。那傢伙是個大混蛋,做 得出拐走孩子的事,說不定他真的這麼幹了。可那只是個小鎮,在北伍德區,非常小, 又安寧又可愛,居民連房門都不鎖。」她歎了口氣,傷感地搖頭,雙手緊緊握住咖啡杯 。「你真的肯定你沒有任何印地安血統?」 「據我所知沒有。不過也有可能。我也不太清楚我父親是誰。不過我猜,如果他真 的是美洲土著,我媽媽一定會告訴我的。」 她又撇了撇嘴。薩姆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塊蛋糕幾乎有她腦袋的一 半大。她把盤子從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你想吃嗎?」影子笑著說,「當然。」他把 蛋糕吃完了。 女侍應遞給他們帳單,影子掏錢買單。 「謝謝。」薩姆說。 天氣更冷了。車子打了幾次火才發動起來。影子把車駛回幹道,繼續向南。「你讀 過一個叫希羅多德的傢伙寫的書嗎?」他問。 「老天,你說誰?」 「希羅多德。你沒有看過他的《歷史》?」 「知道嗎?」她說話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像在做夢,「我不明白你這個人,不明白 你的話,也不明白你用的字眼。有時候你只是一個傻大個兒,可你卻能看透我的想法, 轉眼功夫,你居然談起希羅多德來。我聽說過他,也許是在電台廣播裡。他是不是被人 稱為騙子之父?」 「我還以為魔鬼才被人稱為騙子之父呢。」 「對,魔鬼也是。他們說,希羅多德的書上記載了巨大的螞蟻、看守黃金礦的獅鷲 ,統統是他編出來的。」 「我不這麼想。他只是記下別人告訴他的故事罷了。他寫的是歷史,絕大多數部分 寫得非常棒。裡面記載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兒。比方說,你知道嗎,在埃及,如果 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類人物的老婆死掉了,他們不會馬上給她的屍體塗防腐 香料,而要等待三天,先讓她的屍體在熱天裡腐敗變壞。」 「為什麼?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哎呀,真噁心。」 「裡面還寫了不少戰爭。一開頭什麼都很正常,可用不了多久,神靈出現了。有個 人跑回自己的國家報告戰爭的結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裡看到了潘。潘對 他說,『告訴他們,在這兒給我建一座神廟。』那人答應了,然後接著跑完剩下的路。 他把戰爭的消息報告給國王,最後補充說,『哦,順便說一聲,潘想讓你為他建一座神 廟。』懂嗎,說起神的事一點兒也不大驚小怪。」 「這樣說來,這本書裡寫了不少神靈的故事。你怎麼看的?這些人全都產生幻覺了 ?」 「不,」影子說,「不是這麼回事。」 她啃著指甲。「我讀過一本關於大腦的書,」她說,「那本書是我室友的,她到處 借給別人看。書裡好像說,五千年前,人類大腦的左右腦葉還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只 要那時的人們想像什麼東西,大腦的右腦葉就讓人感到自己彷彿真的聽到神在告訴他們 應該做什麼。其實這一切不過是大腦造成的錯覺罷了。」 「我還是更喜歡我的理論。」影子堅持說。 「你的什麼理論?」 「在過去的年代裡,人們經常會跟神祇打照面。」 「哦。」兩個人都沉默了,安靜得只聽見車子零件嘩啦作響,還有發動機的轟鳴, 排氣管的振動聲(排氣管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你覺得 神現在還在那兒嗎?」 「在哪兒?」 「希臘、埃及、西印度群島……諸如此類的地方唄。如果你到過去那些人碰上神靈 的地方去,你會見到神嗎?你覺得呢?」 「也許吧。但我想,人們恐怕不會知道他們見到的到底是什麼。」 「我敢說,其實神就是外星人。」她說,「現在大家知道是外星人,過去的人卻把 他們看成了神。也可能,外星人同樣是人類大腦的右半葉幻想出來的。」 「照我看,做直腸檢查的肯定不是神,」影子說,「親自動手屠宰牲口的也不是。 這些事兒都是人類代勞。」 她咯咯笑起來。他們安靜地開了幾分鐘車,然後她又忍不住開口。「對了,我想起 了一個我最喜歡的天神的故事,是從101比較宗教學課堂上聽來的。你想聽嗎?」 「想聽。」影子道。 「那好。這個故事講的是奧丁。你知道,他是北歐的神。從前有一艘維京海船,上 面有一個維京國王——一聽就知道,這是個維京時代的故事。沒有風,船動不了。於是 國王說,如果奧丁送給他們風,讓他們返回陸地,他就將他手下的一個活人獻祭給奧丁 。好了,很快就起風了,他們成功登上陸地。到了陸地以後,他們用抽籤的辦法決定誰 將被獻祭。不幸抽中的竟然是國王本人。當然,他很不開心,不過他的手下出主意說, 他們可以對他來一次模擬的假絞刑,絕對不會傷害到他。他們找來一根牛腸,鬆鬆地挽 成一個繩套,掛在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懸掛在一根細樹枝上。他們又找來一根蘆葦, 假裝是枝長矛,刺在他身上。最後,大夥兒大喊著:『好了,你已經被處以絞刑了,』 ——還是即將被處以絞刑?管他呢——『你被獻祭給奧丁。』」 道路開始轉彎,經過安阿則鎮,這裡是十二歲以下級別速滑錦標賽入圍選手的家鄉 。道路兩旁,分別聳立著兩家隸屬巨型連鎖集團的大型殯儀館。影子真搞不明白,一個 只有三百人的小鎮,幹嘛需要那麼多殯儀館……「好了,他們剛剛提到奧丁的名字,蘆 葦立刻變成一根鋒利的長矛,刺中那傢伙的身體側面,細細的牛腸也瞬間變成一根粗繩 子,小樹枝變成粗壯的樹枝,樹本身也不斷升高變粗,地面則陷落下去。國王掛在樹上 吊死了,身側有一個傷口,臉色變得黑□□的。故事講完了。你看,白人有那麼多脾氣 古怪、不肯吃虧上當的神,影子先生。」 「是啊。」影子說,「你不是白種人?」 「我是切諾基印第安人。」她說。 「純血的?」 「不是,只有四品脫印第安人的血。我媽媽是白種人,我爸爸則是真正的保留地的 印地安人。他從保留地裡出來了,和我媽媽結婚,有了我。他們離婚後,他回了俄克拉 荷馬州。」 「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 「沒有,他借錢開了一家賣墨西哥玉米面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錯。他不喜歡我, 總說我是雜種。」 「真替你難過。」 「他是個怪人。不過,我對擁有印第安人血統還是感到很驕傲,它可以幫我減免學 費。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銅雕像賣不出去,我的印第安人血統還能幫我找到工作。」 「是這樣。」影子說。 他在伊利諾斯州的艾爾帕索鎮停下,讓薩姆在鎮子邊上一棟房子前下車。房子前院 裡有一個巨大的用鐵絲做成的馴鹿模型,周圍纏繞著無數閃爍的綵燈。「想進來坐坐嗎 ?」她問,「我姨媽可以給你煮杯熱咖啡。」 「不必了,」影子說,「我還要繼續趕路。」 她微笑著看著他,突然頭一次顯得有些脆弱。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日子真是 一團糟,先生。不過你這人還行。」 「按大家的說法,人就是這樣。」他說,「謝謝你陪我。」 「不客氣。」她說,「如果你在去開羅的路上碰上了神什麼的,一定記得替我問聲 好。」她下了車,走到房子的前門,按下門鈴。她站在門口等著,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影子坐在車裡等著,一直等到房門打開,她安全地進去之後,他才踩下油門,重新掉頭 回到高速公路。他一路開車經過諾莫鎮、布魯明頓鎮和勞恩達鎮。 那天晚上十一點,影子突然全身哆嗦起來。這時,他剛剛進入中部鎮。他覺得自己 需要睡上一覺,反正不能再開車了。他把車開到一家旅館前,預先付了35美元現金的房 錢,然後走進位於一樓的房間,直接進了浴室。一隻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磚地板中央 。影子拿一條毛巾擦乾淨浴缸內部,打開水龍頭。他回到臥室脫掉衣服,放在床上。身 上的瘀傷已經變成藍黑色,很顯眼。他坐在浴缸裡,看著水的顏色緩緩變化。然後,他 赤裸著身體,在水槽裡洗乾淨他的襪子、內褲和T恤衫,擰乾,掛在浴缸上方從牆壁上 拉出來的一根晾衣繩上。出於對死亡的敬意,他沒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本想看一部成人電影,但打電話看付費電視節目需要信用卡,這麼 做太危險。再說,看著別人在電視裡作愛,卻沒有他的份兒,他覺得也不是什麼開心的 事。他打開電視,把遙控器上的睡眠定時按了三次,這樣電視機就會在45分鐘後自動關 閉。現在是差十五分鐘到午夜十二點。 電視效果很差,顏色閃來閃去。他不停地啪啪換台。現在是電視台的垃圾時段,他 從一個夜間談話節目換到另一個夜間談話節目,無法集中精神看進去。有人在廚房裡示 範做什麼菜餚,其間更換了大約一打不同種類的廚具,沒有一件是影子曾經擁有過的。 啪,又換一個台。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正在演說,說現在是募捐的最後時刻,只要影子肯 捐款,耶穌就可以讓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興旺發達。啪,繼續換台。M*A*S*H剛放完 一集,《迪克·凡達西》開始了。 影子已經好幾年沒看過《迪克·凡達西》這套電視劇集了。這部1965年的黑白電視 連續劇讓他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於是他把電視遙控器放在床邊,關掉床頭燈。他看著 電視,眼睛慢慢閉上,心中卻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他沒看過多少集《迪克·凡 達西》,所以不記得以前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劇中人說話的 聲音。 劇中所有人都在關心羅比的酗酒問題,他已經曠工幾天沒上班了。大家到他家裡找 他,他卻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裡,好不容易才把他勸出來。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搖搖晃 晃,但人還是那麼幽默可愛。他的朋友們,由莫瑞·阿姆斯特丹和羅絲·瑪麗扮演,插 科打諢一陣後離開他家。然後,當羅比的妻子數落他的時候,他重重地打了她一記耳光 。她立刻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但哭聲並不是人所皆知的瑪麗·泰勒·摩爾式的號啕大哭 ,而是小聲的、無助的抽泣,她雙臂抱著自己,小聲說:「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 做任何事情,不要再打我了。」 「見鬼,這是什麼玩意兒!」影子忍不住說出了聲。 電視畫面變成了一片雪花,等到恢復正常時,《迪克·凡達西》不知道為什麼居然 變成了《我愛露西》。露西想說服瑞克,讓她把家裡那台老式冰櫃更換成新冰箱。他離 開家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她走過去坐在沙發裡,雙腿交叉,把手放在大腿上,穿過幾 十年時光,從黑白電視屏幕裡默默凝視著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開口說話,「咱們得談談。」 影子驚訝說不出話來。她打開手袋,掏出香煙,用一個很昂貴的純銀打火機點燃, 把打火機放在一邊。「我在和你說話呢,」她說,「喂,你聽到了嗎?」 「這簡直發瘋了。」影子說。 「難道說你這輩子其餘的時間都是正常的?你他媽給我省省吧。」 「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好了,露西·芭爾從電視裡跟我說話,這事兒可實在太古怪了 ,比我經歷過的其他任何事更怪了好幾個檔次。」影子說。 「不是露西·芭爾,是露西·裡卡多——但我並不是露西·裡卡多。我只不過找個 方便的方式和你見面,找個你熟悉的環境作背景罷了。就是這麼回事。」她在沙發上挪 了挪,看樣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誰?」影子問。 「很好,」她說,「總算問了個好問題。我就是這個白癡盒子,我就是電視。我是 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陰極射線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的 神殿。」 「你是電視?還是電視裡的某個人?」 「電視機就是祭壇,而我就是人們奉獻犧牲和祭祀品的對象。」 「他們奉獻的是什麼?」影子問。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奉獻出自己的時間。」露西說,「有時候是別的東西。」她 揚起兩根手指,比劃成手槍狀,吹了吹假想的槍口上的煙。接著,她調皮地眨眨眼,是 大家熟悉的《我愛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問。 露西得意地笑了,用女士優雅的動作吸了口煙。「你可以這麼說。」她說。 「薩姆向你問好。」影子說。 「什麼?誰是薩姆?你到底在說什麼?」 影子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午夜過二十五分。「沒什麼,」他說,「那麼,電視上 的露西,我們要談什麼?最近一段時間,似乎很多人都要和我談話,但最後往往變成了 對我的一頓痛打。」 電視畫面轉為特寫鏡頭,露西一臉關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麼做, 我痛恨那些毆打你的人,影子,親愛的,我永遠不會那樣待你。我想給你一份工作。」 「做什麼?」 「為我工作。我聽說了你和特工之間的麻煩,你最後解決問題的方式給我留下了非 常深刻的印象:高效率、沒有廢話、簡單有效。你竟有這種本事,誰想得到?他們現在 相當惱火。」 「真的?」 「他們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會犯這種錯誤。我想讓你加入我的陣營。」 她站起來,衝著鏡頭走近幾步。「看看吧,影子。我們是屬於未來的新生力量。我們是 大型購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邊惹人討厭的小攤販;我們是互聯網在線購物,而你的 朋友們則坐在公路旁,推著手推車叫賣自家種出來的東西。不,他們連水果商都算不上 ,只是一幫子小販,修理鯨魚骨束胸的過時角色。我們屬於現在和未來,而你的朋友們 ,甚至連昨天都不屬於他們。」 很奇怪,她說話的口吻中有一種熟悉的腔調。影子問她:「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坐 加長豪華轎車的胖男孩?」 她攤開雙手,滑稽地轉轉眼珠。現在的她又成了電視劇裡那個有趣的露西·裡卡多 ,急於撇清自己和任何不乾不淨之間的關係。「高科技小子?你見過高科技小子?瞧, 他是個好孩子,是我們中的一員。不過在他不怎麼喜歡的人面前,他的表現就不太好了 。如果你為我們工作的話,你就會發現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孩子了。」 「如果我不想為你工作呢?我愛露西?」 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傳來敲門聲,可以聽到瑞克的聲音在樓下叫她,問她到底出了 什麼事,讓她耽擱了那麼久。下一場戲裡,他們還得趕到俱樂部去。露西卡通般可愛的 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惱怒的神情。「喂,」她說,「聽著,不管那幫老傢伙付給你多少錢 ,我都可以給你兩倍、三倍的價錢,一百倍都行。不管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我可以給 得更多。」她微笑著,完美無暇、調皮可愛的露西·裡卡多式微笑。「只要你開出價來 ,親愛的。你想得到什麼?」她開始解開上衣的紐扣。「嗨,」她誘惑地說,「想看看 露西的胸脯嗎?」 電視屏幕突然變成一片黑暗,睡眠遙控生效,自動關掉了電視。影子看了一眼手錶 。午夜12點半。「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語。 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與敵對一方相比,他更喜歡星期三、南西先生和 那一夥裡的其他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其實非常簡單:他們也許看上去邋遢骯髒、貧 窮,他們的飯菜更是難吃透頂,但至少他們說話挺有意思,絕不會滿口陳詞濫調。 他估計他有一天也會光顧路邊擺攤,哪怕那裡的貨色全是假冒偽劣。總比大型購物 中心有趣得多。 第二天一早,影子開車繼續上路。他駛過一片微微起伏的棕色大地,地裡長滿了冬 天枯黃的草和光禿禿沒有葉子的樹木。最後的積雪已經融化消失了。他在一個路過的鎮 子為這輛破車加油。順便提一句,這個小鎮是本州十六歲以下級別女子三百米短跑選手 的家鄉。為了讓車子看上去不是那麼破爛,他把車開進加油站的洗車房。車子洗乾淨以 後,他吃驚地發現——雖說看似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並沒有多少 斑。之後,他開車繼續前行。 天空是不可思議的藍色,白色工業廢氣從工廠的煙囪裡冒出來,滯留在天空中,彷 彿一幅攝影作品。一隻鷹從一棵死樹上飛起,衝著他的方向飛過來,翅膀在陽光下緩緩 扇動,彷彿一系列靜止動作的攝影照片合集。 走著走著,他發現他是在朝東聖路易斯的方向行駛。他想換一條路,卻發現駛進了 當地工業區內一個顯然是紅燈區的地方。十八輪重型貨運卡車和大型拖拽貨車紛紛停在 樣子像臨時倉庫的一排建築物外面,建築上面寫著「24小時夜總會」,其中一個還掛著 「本鎮最佳秀場」的牌子。影子無奈地搖搖頭,繼續開車。勞拉喜歡跳舞,不管是穿著 衣服還是赤裸著身體(在幾個有特殊紀念意義的晚上,她還會從一種狀態跳到另一種, 為他表演脫衣舞)。他是多麼喜歡看她跳舞呀。 他的午飯是在一個叫紅芽的鎮子裡吃的,內容是一塊三文治和一罐可樂,他經過一 個山谷,裡面堆了幾千輛黃色推土機、拖拉機和履帶車的殘骸。估計這裡是推土機的墓 地,所有推土機都開到這裡,死在這裡。 他開車經過珀帕托普·朗奇鎮,經過切斯特鎮(「大力水手的家鄉」)。他注意到 兩邊的建築開始出現了前門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爛、最小的房子,也極 力在外人眼前顯出府邸的模樣。他還經過一條很大的、泥土顏色的河。看到路牌上的河 流名稱時,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條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還看見三棵死在冬 季裡的樹,樹身上纏繞著棕色的野葛,把樹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狀。乍看上去, 這三棵樹就像三個巫婆,三個彎腰駝背的乾癟老太婆,正為他預算未來。 他沿著密西西比河驅車向前。影子沒有見過尼羅河,但是,下午時分的昏暗陽光照 在這條寬闊、棕色的河面上,讓他想到了尼羅河流域的泥濘地帶。不是現在的尼羅河,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動脈一樣流淌的尼羅河。兩岸是長滿紙莎草的沼澤地 ,眼鏡蛇、豺狗和野牛的家……一塊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條路比他現在所在的大路高出12英尺,他只好開車經過沼澤地繞過去。周圍都是 灌木叢,一群群鳥在天空中來回飛翔搜尋,像天空背景上的無數小黑點。 下午晚些時候,太陽開始西沉,精靈國度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個世界。這是一種厚 重、暖和、奶油蛋羹顏色的光線,讓整個世界有了一種超凡脫俗、極其不真實的感覺。 在這光線沐浴下,影子經過一塊路牌,告訴他「歡迎來到歷史名城開羅」。他從橋下駛 過,發現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港口鎮。開羅市議會是一棟很大的建築,更大的是海關大樓 ,形狀看上去像一塊新鮮出爐的巨型餅乾,被黃昏的晚霞染上了一層糖漿似的金色。 他把車子停在街道旁,走到河邊的堤岸,弄不清他注視的到底是俄亥俄河還是密西 西比河。一棟建築後面的垃圾桶旁,一隻灰褐色的小貓嗅著、跳著。黃昏的光線甚至給 垃圾堆也塗上了一層魔法的色彩。 一隻孤獨的海鷗沿著河岸飛行。一個小女孩站在河岸邊的人行道上,距離他大約十 英尺。她腳上穿著舊網球鞋,身穿一件男人的灰色羊毛毛衣當長裙,正用六歲小女孩嚴 肅而憂鬱的眼神看著他。她的頭髮又黑又直,長長垂下來,皮膚和河水一樣是褐色的。 他衝她微笑,可她卻挑戰似的瞪著他。 水邊傳來一聲尖叫和一聲號叫。那只褐色小貓挨了一槍似的,從一隻滿得溢出來的 垃圾桶旁跳開。它被一隻長嘴巴黑狗追逐著,一頭鑽進一輛汽車底下。 「嗨,」影子沖小女孩打招呼,「你聽說過消失魔粉嗎?」 她猶豫著,然後搖搖腦袋。 「好了,」影子說,「看這裡。」影子左手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幣,舉起來展示給 她看,然後他讓硬幣彈起旋轉,做出把硬幣投到右手裡的假動作,右手緊跟著握拳,其 實裡面什麼也沒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現在,」他說,「我這就從口袋裡拿出 一些消失魔粉……」說著,他把左手伸進衣服裡面貼胸的口袋,同時把硬幣留在那兒, 「……把魔粉灑到握著硬幣的手上……」他假裝灑了魔粉,「……好了,硬幣現在已經 消失了。」他張開右手,裡面空無一物。為了增加驚奇效果,他還張開左手,裡面也是 什麼都沒有。 小女孩仍舊瞪著他。 影子聳聳肩,把雙手插進口袋,一隻手抓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一隻手拿了一張 折疊起來的五美元紙幣。他準備把它們從空氣中憑空變出來,再把這五塊錢送給小女孩 。看她的模樣,她很需要這五塊錢。「嗨,」他接著說,「我們來新觀眾了。」 黑狗和褐色小貓也在看他的表演,它們站在小女孩的側面,專心凝視著他。狗碩大 的耳朵向上豎立著,有一種滑稽可笑的警覺神情。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長得像鶴的長 脖子男人也沿著人行道朝這邊走來,他左右張望著,彷彿在尋找什麼。影子不知道他是 不是狗的主人。 「你覺得怎麼樣?」影子問那隻狗,想讓小女孩放鬆些,「是不是很棒?」 黑狗舔舔自己的長嘴巴,然後開口說話了,聲音低沉乾澀。「我看過一次魔術大師 哈里·霍迪尼的表演。相信我的話,夥計,你不是哈里·霍迪尼。」 小女孩看了一眼動物們,又抬頭看了一眼影子,接著轉身逃掉了。她的腳在人行道 上踏得砰砰直響,彷彿地獄裡的妖怪正在後面追趕她。兩隻動物看著她逃開,長得像鶴 的男人走到狗身邊,彎腰抓抓它聳起的尖耳朵。 「得了吧,」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對狗說,「不過是硬幣小戲法而已,表演的又不 是水下逃生魔術,拿他跟霍迪尼相比幹什麼。」 「這會兒表演的當然不是水下逃生,」狗說,「但他會表演的。」夕陽的金色光線 消失了,天色變得灰濛濛的。 影子把手裡的硬幣和紙幣放回口袋。「好了,」他說,「你們兩位哪位是傑奎爾? 」 「用用你自個兒的眼睛吧。」長嘴巴黑狗說,然後跟在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背後, 沿著人行道慢慢走開。猶豫片刻之後,影子跟了上去。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們走到 一棟位於一排木板房中間的很大的舊建築前。門旁的牌子上寫著「艾比斯和傑奎爾。家 族經營殯儀館,源自1863年。」 「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說,「我想我應該請你吃頓晚飯,至於 我這位朋友,他還有些工作要做。」 ◆美國某處紐約這個城市把薩立姆嚇壞了,他用雙手緊緊保護著自己的樣品箱子, 把它摟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們瞪著他看的樣子;他還害怕猶太人,他們全身 上下都是黑色,戴著帽子,留著鬍鬚和一縷卷髮。猶太人可以通過衣著打扮辨認,還有 很多他分辨不出是什麼種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貌、不同種族的 人,都從他們高高的、骯髒的大廈中湧出來,擁擠在人行道上。他還害怕車輛發出的喧 囂吵鬧聲。他甚至害怕空氣,聞上去既污濁又香甜,和阿曼的空氣味道完全不同。 薩立姆在美國紐約已經待了一周。每一天,他都要上門拜訪兩到三家不同的客戶, 打開他的樣品箱,向他們展示銅製的小裝飾品和小擺設,包括各種各樣的戒指、瓶瓶罐 罐和迷你手電筒,還有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和埃菲爾鐵塔的模型,全都閃爍著銅的金 屬光澤。每天晚上,他都要寫一份傳真,發給家鄉馬斯喀特的姐夫福勞德,告訴他這一 天他沒有獲得任何訂單,或者,在某一個讓人高興的日子裡,他獲得了幾份訂單。(但 是,薩立姆痛苦地意識到,訂單的利潤甚至遠遠不夠支付他的機票和旅館帳單)。 因為薩立姆無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夥伴幫他預訂了紐約42街的派 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讓他暈頭轉向,讓他產生幽閉恐懼症,與他格格不入。另外,酒店 非常昂貴。 福勞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並不是很有錢,但卻是一家小裝飾品工廠的合夥人。工 廠生產的所有東西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國家、歐洲和美國。薩立姆已經為福 勞德工作了六個月,有點怕福勞德。傳真上,福勞德的語氣越來越難聽。晚上,薩立姆 坐在他的酒店房間裡,誦讀他的可蘭經,安慰自己一切都會過去,待在這個陌生世界的 時間畢竟是有限的。 他的姐夫給了他一千美元,用來支付旅途中的各種費用。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時, 他覺得這簡直是一筆巨款。但是,花錢的速度比薩立姆想像的快得多。剛抵達紐約時, 因為害怕被人看作貧窮的阿拉伯人,他向每個人塞小費,給他遇見的每個人付錢;後來 他意識到,儘管他從小費中得到了好處,但也許別人在背後會更加笑話他,於是他就完 全停止付小費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鐵時,他迷路了。他辨不清方向,甚至錯過了約會。現 在,迫不得已時,他乘出租車,其他時間走路。他蹣跚著走進暖氣過熱的辦公室,臉被 外面的寒冷空氣凍得發麻,外套裡面卻汗流不止,腳上的鞋子沾著泥濘。當凜冽的寒風 沿著大道吹過來時(在紐約,大道是從北到南,而大街則從西到東,就這麼簡單,因此 薩立姆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麥加應該朝哪個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冷得要命,彷 彿被鞭子抽打一樣。 他從來不在酒店裡吃東西(酒店的住宿費用是福勞德的生意合夥人出的,吃飯的費 用則必須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賣三文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裡買些吃的,藏在 外套底下偷偷帶進酒店。這樣過了幾天之後,他才發現這種事根本沒人管。即使這樣, 他還是覺得帶著裝滿食物的袋子走進昏暗的電梯很不自在。薩立姆總是不得不彎下腰, 瞇起眼睛,尋找電梯樓層按鍵,按下他住的那一層。就這樣一路不自在著,最後才能回 到他住的那間小小的白色房間。 薩立姆感到很不安。這天早晨收到的傳真很簡短,裡面卻充滿斥責和失望。上面說 薩立姆讓他們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勞德、福勞德的生意合夥人,連阿曼的蘇 丹和整個阿拉伯世界都因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得到訂單,否則福勞德不再認為他有 義務繼續僱傭薩立姆,大家都要靠他福勞德養活,而他的酒店帳單實在太昂貴了。薩立 姆到底在怎麼浪費他們的錢?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國的蘇丹國王不可嗎?薩立姆在他的 房間裡看完了傳真(他的房間總是感覺太悶熱,所以昨天晚上他打開了一扇窗戶,結果 現在卻感覺太冷了),然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凝固成溝椎撓淺詈塗嗄鍘之 後,薩立姆步行去市區。他緊緊抓住自己的樣品箱,彷彿裡面裝滿了鑽石和紅寶石。他 頂著寒風,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艱難跋涉,一直走到百老匯和19街交叉處,找到位於一 家熟食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築。他沿著樓梯走到四樓,來到潘氏環球進口公司門前。 辦公室裡骯髒陰暗,但是他知道,這家潘氏環球公司控制了幾乎一半從遠東進口美 國的裝飾紀念品的份額。只要從潘氏環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訂單,一份大訂單,就可以補 償薩立姆這次旅程的全部費用。這是決定成敗的關鍵。薩立姆在辦公室外間一張很不舒 服的木頭椅子上坐下來,把樣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著那個坐在前台後面的中年女人。 她的頭髮染成太過鮮艷的紅色,正不停地用一張又一張舒潔紙巾擤鼻子,擤完後再擦一 下,這才把紙巾丟進垃圾簍。 他是上午10:30分到達辦公室的,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半個小時。他坐在那裡,臉色 有些發紅,全身微微顫抖著。他擔心自己可能發燒了。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 薩立姆看了一下手錶,清清喉嚨。 坐在前台後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麼事?」她問,但說的聲音有點像「捨麼四 」。 「現在已經十一點三十五分了。」薩立姆提醒她。 那女人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是,」她說,「我知道。」 「我約定的會面時間是十一點。」薩立姆說著,露出安撫的微笑。 「布蘭丁先生知道你來了。」她用責備的口吻說。(「布拉丁先身字道你來了。」 ) 薩立姆從桌上拿起一份過期的《紐約郵報》看。他的英語閱讀水平比口語差得多, 他艱難地看著上面的文章,彷彿在做填字遊戲。他繼續等待著,這個胖乎乎的、有著受 過傷害的小狗一樣眼神的年輕人,目光不時地在自己的手錶、報紙和牆上的掛鐘之間移 動著。 十二點三十分,幾個人從裡面的辦公室走出來。他們說話聲音很大,用美國英語含 混不清地快速交談著。他們中有一個身材高大、挺著大肚子的男人,嘴裡叼著一根沒有 點燃的雪茄,出來時瞥了薩立姆一眼。他告訴坐在前台的女人應該試試檸檬果汁,補充 鋅元素,他姐姐發誓說維他命C和鋅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證說她會試試的,然後遞 給他幾個信封。他把信封裝進口袋,和其他幾個人一起走了出去。他們的笑聲一直到樓 梯間才消失。 已經下午一點了。前台後面的女人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褐色的紙袋,從裡面掏 出一塊三文治、一個蘋果和一盒牛奶,還掏出一小塑料瓶鮮搾橙汁。 「對不起,」薩立姆說,「不過,能不能麻煩你打電話給布蘭丁先生,說我還在這 裡等著他?」 她抬起頭看他,彷彿很驚訝他居然還在這裡,好像過去的兩個半小時內沒有和他相 距五英尺距離坐在同一間房間裡。「他在吃午飯。」她說。他在次午飯。 薩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蘭丁就是剛才那個叼著沒有點燃的雪茄的人。「他 什麼時候回來?」 她聳聳肩,咬了一口三文治。「今天他很忙,還有很多約會。」她說。基天他很綿 ,還有很多邀會。 「那麼,他回來後,還會見我嗎?」薩立姆接著問。 她聳聳肩,又擼起鼻子來。 薩立姆很餓,飢餓感不斷增強。同時增加的還有挫敗感和孤立無助的感覺。 下午三點時,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說;「他五會虧來了。」 「什麼?」 「布拉丁先身,他今天五會虧來了。」 「那我可以約明天的時間嗎?」 她擦擦鼻子。「你必須達電挖,電挖約寺間。」 「我明白了。」薩立姆說著,露出微笑。離開馬斯喀特之前,福勞德無數次告訴過 他,在美國,作為一個推銷員,臉上不帶笑和沒穿衣服一樣無禮。「明天我會打電話預 約的。」他說,然後拿起樣品箱,走下樓梯,來到大街上。外面下著冰冷刺骨的雨雪, 薩立姆凝視著通往位於46街的酒店的那條長長的寒冷街道。樣品箱實在太沉重了,他只 好走到人行道邊,衝著從旁邊駛過的任何一輛黃色出租車揮手,也不管上面亮沒亮著空 車燈。所有出租車都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其中一輛出租車經過他身邊時突然加速,一個輪子開進水坑中,把冰冷的泥水濺到 他的褲子和外套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衝到一輛開得比較慢的出租車前。但他想到 ,他姐夫只會關心樣品箱的命運,而不是他本人。除了他最愛的姐姐,也就是福勞德的 妻子,沒有人會為他感到悲傷(在他父母眼中,他始終是那個給家人帶來難堪的孩子。 他的浪漫史則總是十分簡短,悄沒聲地便結束了)。再說,他懷疑這些車子的速度是否 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輛車身上撞扁一塊的黃色出租車停在他身邊,讓他心懷感激地結束胡思亂想。薩 立姆鑽進車裡。 出租車的後座用灰色的膠帶修補過,車廂裡的隔離柵欄上貼著警告,提醒他不要抽 煙,還告訴他去不同的機場要付多少錢。錄音機裡,某個著名的、但他從來沒聽過的明 星的聲音告訴他繫好安全帶。 「請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訴司機地址。 出租車司機哼一聲,發動車子離開路邊,匯入車流。他沒刮鬍子,穿著一件很厚的 灰色毛衣,戴著黑色太陽鏡。外面是陰天,夜晚即將到來,薩立姆不知道這個司機是不 是眼睛有什麼問題。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團灰色的髒污光影。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輛貨車,從他們面前衝過。出租車司機以先知的鬍子的名義詛 咒起來。 薩立姆盯著車子儀表盤前的司機名牌,但從上面看不出什麼來。「你開出租車多久 了,我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母語問那個男人。 「十年了。」司機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你從哪裡來?」 「馬斯喀特,」薩立姆說,「阿曼。」 「你從阿曼來呀。我也在阿曼待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聽說過一個叫『尤巴 』的城市嗎?」出租車司機問。 「當然聽說過,」薩立姆說,「失落的群塔之城。他們在沙漠中掘出了它的遺址, 大約是五年,或者十年前。我記不太清了。你跟探險隊挖掘過那個遺址?」 「差不多吧。是個相當不錯的城市。」出租車司機說,「大多數夜晚,會有三、四 千人在那裡宿營搭帳篷。每一個旅行者都會在尤巴休息。有音樂,美酒像水一樣流淌。 水從井裡流出,源源不斷。正是因為那些井,那個城市才存在。」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薩立姆說,「但它最後毀滅了,1000年前?還是2000年前 ?」 出租車司機沒有說話。他們在紅燈前停下。交通燈轉為綠色,司機卻沒有啟動車子 。後面立刻傳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薩立姆猶豫了一下,然後透過隔離柵欄上的洞,碰 了碰司機的肩膀。那人的頭立刻仰起來,發動汽車,一腳踩下油門,蹣跚著衝進車流。 「該死的,該死該死。」他用英語咒罵著。 「你一定很疲勞了,我的朋友。」薩立姆安慰說。 「這輛被安拉遺忘的出租車,我已經連開了三十個小時。」司機說,「實在太久了 。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個小時,再之前,我連續開車十四個小時。聖誕節前人手不足 。」 「我希望你賺了不少的錢。」薩立姆說。 司機歎了口氣。「並不多。今天早晨,我開車送個人從51街到機場。到了之後,他 居然直接跑進機場,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車錢沒了,我還得自己付回來的 過路費。」 薩立姆同情地點頭。「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費時間等著會見一個根本不想見我的人。 我的姐夫恨我。我在美國已經一周了,除了浪費錢之外一事無成,什麼產品也沒賣出去 。」 「你賣什麼東西?」 「一堆垃圾。」薩立姆說,「不值錢的便宜貨,小玩意兒,還有旅遊裝飾品。討厭 、廉價、愚蠢、難看的一堆垃圾貨。」 「你賣垃圾?」 「是的。」薩立姆說,驚恐地發現他居然把姐夫的樣品的真相說了出來。 「而他們並不打算買?」 「不買。」 「不對吧,你看看這些商店,他們專賣垃圾。」 薩立姆有些緊張地笑起來。 一輛貨車停在他們前面的街上,一個紅臉膛警察站在車子前面,揮手叫嚷著,指著 讓他們從旁邊最近的一條大街走。 「我們先繞道第八大道,從那條路過去。」出租車司機說。他們開到那條街上,結 果那裡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連成一片,沒有任何車子能移動。 司機在他的座位裡搖晃著,他的下巴開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兩次,三次。他開 始輕輕地打起呼嚕來。薩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心裡希望這是正確的選擇。搖晃他肩膀時 ,司機動了一下,薩立姆的手觸到那人的臉上,碰落了他的太陽鏡。 出租車司機睜開眼睛,找到太陽鏡,重新戴上黑色的塑料眼鏡。太遲了,薩立姆已 經看到了他的眼睛。 出租車在雨中緩緩向前蠕動著,計價表上的數字不斷增加。 「你要殺死我嗎?」薩立姆問。 出租車司機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薩立姆在司機後視鏡中觀察他的臉色。 「不會。」司機平靜地說。 車子再次停下。雨水紛紛擊打在車廂頂上。 薩立姆說:「我祖母發誓說在某天傍晚,她見過一個伊夫裡特,就在沙漠邊緣。我 們告訴她,那不過是沙暴,是一陣風,但她堅持說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臉,還有它的 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樣,是燃燒的火焰。」 司機微笑起來,但他的雙眼仍舊隱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鏡後面,所以薩立姆無法分辨 那個微笑中有沒有真正的笑意。「當祖母的也紛紛到這個地方來了。」他說。 「紐約有很多神怪嗎?」薩立姆問。 「不多,我們人數很少。」 「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塑出的人類,還有生於火焰的神怪。」薩立姆說。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們神怪的事。」司機說,「他們認為我們可以幫助凡人實 現他們的願望。真有這種本事的話,你以為我還會開出租車維生嗎?」 「我不明白。」 出租車司機看上去有些悲傷,當他開口說話時,薩立姆從司機後視鏡裡凝視著他的 臉,看著伊夫裡特黑色的嘴唇。 「人們相信我們可以實現他們的願望。為什麼他們會相信那個?我住在布魯克林區 一個臭烘烘的房間裡,我開這輛出租車。只要有錢,隨便哪個臭氣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 我的車,還有人連錢都不給。我把他們送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有時候他們會給我小費, 有時候他們只按計程表上的價格給錢。」他的下唇哆嗦起來。這個伊夫裡特似乎已經快 到精神崩潰的邊緣了。「有一次,有個人居然在後座上大便。還車給公司之前,我不得 不親手擦洗乾淨。他怎麼可以那麼做?我不得不清理乾淨座位上的那泡稀屎。怎麼能這 麼做?」 薩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裡特的肩膀。透過毛衣,他感受到了他結實的肉體。伊夫 裡特從方向盤上抬起一隻手,放在薩立姆的手上,就這樣靜默了一陣。 這時,薩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像中,紅色的沙子捲起沙塵暴,無數猩紅色的 絲綢帳篷圍繞著失落的城市尤巴。這個畫面在他腦海中飛翔翻湧著。 他們開到了第八大道。 「堅守傳統的老一輩人相信我們的存在。他們不會衝著洞穴小便,因為先知告訴他 們洞穴中住著神怪。他們知道如果偷聽天使的談話,天使會向他們投擲燃燒的星星。但 即使是老一輩人,來到這個國家以後,也覺得和家鄉離得太遠,於是不再在乎我們了。 在老家,我哪兒用得著開什麼見鬼的出租車。」 「我為你難過。」薩立姆說。 「這是個艱難的時代,」司機說,「風暴就要來了。我被嚇壞了。只要能離開這裡 ,做什麼我都願意。」 之後,車子開到酒店門前這段時間裡,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 薩立姆下車時給了伊夫裡特一張二十美元鈔票,告訴他不用找零。然後,不知道從 哪裡蹦出來的勇氣,他把自己的房間號碼告訴了他。出租車司機什麼都沒說。一個年輕 女人鑽進出租車後座,車子駛回寒冷的大雨中。 晚上六點鐘的時候,薩立姆還沒有寫好給姐夫的傳真。他冒雨走出去,給自己買了 當作今晚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條。只過了一周,但他已經覺得自己在紐約這個地方變得 更胖、更圓,筋骨也軟化了。 回到酒店時,他驚訝地看到出租車司機站在前台,雙手插在口袋裡等著他,眼睛盯 著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見薩立姆後,他有點不太自然地笑起來。「我給你房間打電 話,」他說,「沒人接。所以我想我應該等你一會兒。」 薩立姆也笑起來,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在這裡。」他說。 他們一起走進昏暗的、亮著綠燈的電梯,手拉著手,一路升到十五樓。伊夫裡特問 他能否用用浴室。「我覺得很髒。」他解釋說。薩立姆點頭同意了。他坐在佔據了這個 白色小房間大部分空間的床上,聽著浴室裡淋浴的水聲。薩立姆脫下鞋子、襪子,脫光 所有衣服。 出租車司機從浴室走出來,渾身濕漉漉的,只在腰上圍了一塊浴巾。他沒有戴墨鏡 ,在燈光昏暗的房間裡,他的眼睛燃燒著猩紅色的火焰。 薩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淚。「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說。 「我不會替別人實現他們的願望。」伊夫裡特悄聲說。他丟下浴巾,輕柔地,但也 是不可抵抗地,將薩立姆推倒在床上。 他們擁抱在一起做愛。有一刻,薩立姆意識到自己在哭。伊夫裡特用灼熱的嘴唇把 他的眼淚輕輕吻干。「你的真名是什麼?」薩立姆問出租車司機。 「我的駕駛證上有一個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裡特回答說。 之後,薩立姆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結束做愛,什麼時候沉入夢鄉。 薩立姆醒來時,冰冷的陽光照進這間白色房間。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發現他的樣品箱也不見了。所有瓶瓶罐罐、戒指、裝飾用的銅手電筒,全都不見 了。除此之外,消失不見的還有他的西裝、錢包、護照和回阿曼的機票。 他只找到拋在地上的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還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他 找到了一張駕駛執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本·艾裡姆,還有同名的出租車准駕證 。他還找到一串鑰匙,上面掛著一個小紙條,用英文寫著一個地址。駕駛執照和准駕證 上的照片並不很像薩立姆,但也不像伊夫裡特。 電話鈴聲響起,是前台打來的,通知說薩立姆本人已經結帳離開酒店,請他的客人 朋友盡快離開,以方便清潔房間,留待後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會替別人實現他們的願望。」薩立姆說。這句話彷彿自己成形,從他嘴裡吐 出來。 穿上衣服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腦袋輕飄飄的。 紐約的道路很簡單:所有大道都是從北到南,所有大街都是從西到東。有什麼困難 的?他自問。 他把出租車鑰匙拋起來,然後接住,戴上從口袋裡找到的塑料墨鏡。他離開酒店, 出去找他的出租車。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他說亡靈也有靈魂。 我問他那種事情怎麼可能——亡靈本身不就是靈魂嗎? 他一語點破我的困惑: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亡靈為什麼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 ? 是啊,他說得對,亡靈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 ——羅伯特·弗羅斯特《兩個女巫》聖誕節前的一周通常是殯儀館裡最安靜的一周 。這是影子吃飯時從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此刻,他們正坐在一家小餐廳裡,距離艾 比斯與傑奎爾殯儀館僅兩個街區。影子點的飯菜是全天都供應的早餐套餐(和炸麵包球 一塊兒端上來的)。艾比斯先生一邊一點兒一點兒啄著一塊咖啡蛋糕,一邊跟他解釋: 「快嚥氣兒的人中間,有些人會一直咬牙挺著,非挺過這輩子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不可, 」艾比斯先生說,「有時候甚至能挺過新年。另外一些人卻恰好相反。對他們來說,看 著別人高高興興準備過節,實在是太痛苦了,於是乾脆提前下課,省得看聖誕劇的最後 一幕,不至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對了,不是稻草,應該說最後一根壓斷聖誕駝鹿 脊背的聖誕樹枝。」說著,他嘴裡冒出一串怪音,將得意的笑聲和鼻子哼哼聲糅合在一 起。顯然,剛剛發表的這通言論,是他反覆習練、特別中意的一段話。 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是一家小小的、家族經營的殯儀館,也是這個地區最後一批 真正獨立經營的殯儀館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這麼說的。「在人類從事商業活動的絕 大多數領域中,全國性的統一大品牌都是極受重視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釋的口吻講解 道,語調溫和、態度認真,讓影子忍不住想起當年到筋肉健身房來健身的一個大學教授 。那個人從來不會用隨和的語氣和別人閒聊,只會用演講、解說或解釋的語氣說話。剛 認識艾比斯先生幾分鐘,影子就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很明顯,在與這位殯儀館負責人 的所有談話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做個好聽眾,盡量少說多聽。「……我認為, 這是因為人們喜歡提前知道他們能買到什麼、享受到什麼樣的服務。麥當勞、沃爾瑪、 伍爾沃斯連鎖店……這些品牌連鎖店就是這樣。它們遍佈全國,隨處可見。不管你到哪 兒去,除了些許地區特色之外,你買到的總是幾乎完全相同的東西。 「然而,殯葬業的情形卻也許有所不同。你有一種需要,需要感到自己得到了小鎮 上才有的那種個性化服務,某個精通這一行、熱愛這一行的人專門為你提供的服務。承 受如此巨大的損失以後,你需要這個人悉心照料你和你所愛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 局限於當地,你不願把這種私人的悲痛變成全國喧囂的大事件。但是,所有大企業都是 靠優惠的批發價格、批量購買、集中管理,再把產品銷售給買方而獲利的。死亡是大企 業,我年輕的朋友,千萬別忘了這一點。真相讓人不舒服,但真相畢竟是真相。問題在 於,沒有人想知道他們最親愛的那個人被冷藏車運到了某個巨大的改裝倉庫裡,那兒還 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屍體等著呢,等積攢到一定數量以後批量處理。不,先生, 死者親屬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給一個熟人開的小殯儀館,那種地方的人會帶著敬意處理 死者;他們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給一個在街上見了面會朝他們抬抬帽子打個招呼的朋友 。」 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著一頂禮帽,一頂樸素的褐色帽子,與他樸素的棕色上衣和莊 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還架著一副小小的金絲邊眼鏡。在影子的印象中, 艾比斯先生似乎是個小矮個兒,每次站在他身邊時才發現,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尺高 ,只不過他總是像鶴一樣彎著腰。影子這會兒坐在他對面,隔著閃亮的紅色桌面,全神 貫注地盯著這個男人的臉。 「所以,大型殯葬公司進入一個地區以後,會買下當地殯儀館的名字。他們會付錢 給殯儀館的負責人,留用他們,製造出人性化、差異化服務仍然存在的表象。但那不過 是墓碑石上的頂尖兒罷了。事實是,大殯葬公司的所謂本地化,跟麥當勞的本地化完全 是一回事。但我們卻是真正的獨立經營的殯儀館。我們自己做全套的屍體防腐處理,而 且是國內屍體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當然囉,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人知道這一事實。我 們從來不接火葬業務。如果有自己的火葬爐,生意會好很多。但我們有自己精通擅長的 東西,火葬與之格格不入。我的生意合作夥伴總是說,主給了你一份天賦或技能,你就 有義務去使用它,還要把它用得最好。你贊成這個觀點嗎?」 「我覺得很對。」影子說。 「主將統治死者的力量賜予我的生意合夥人,正如他將駕御文字的技能賜予我一樣 。文字,好東西呀。知道嗎?我自己也寫故事,不是什麼文學作品,只是自娛自樂,人 生的一些記錄而已。」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影子正想問自己是否可以有幸閱讀其中 的一本記錄時,他又接著說下去,「不管怎麼說,我們給人們提供的是具有連續性的服 務: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在這裡存在已經超過二百年了。當然,我們兩個並不總是頂 著殯儀館經理這個頭銜。早些時候,我們被人稱為殯儀業者,再早一些時候,我們被叫 做掘墓人。」 「在那之前呢?」 「這個嘛,」艾比斯先生笑了,笑容中只有一點點自鳴得意,「我們兩個的合作可 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不過,直到南北戰爭以後,我們才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個時候,我們的殯儀館專門為附近的有色人種家庭服務。在那之前,沒有人認為我們 是有色人種,只覺得我們是外國人,有點異國情調,膚色比較深,但沒人覺得我們是黑 人。但是,戰爭結束之後,沒過多久,人們就不再記得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被人當作黑 人。我的合夥人,他的皮膚顏色比我更黑,但這個觀念的轉變還是很容易。真的,別人 把你看做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現在,他們又管黑人叫非裔美國人了。這個詞兒我感 覺真怪,讓我想起那些從奧斐、努比亞等地來的人。其實我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非洲人 ——我們是尼羅河人。」 「這麼說你是埃及人嘍。」影子說。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來回搖頭,彷彿腦袋安在彈簧上,正有節奏地來回擺動,擺 到這邊,就從這個角度看問題,擺到那邊時又換了個角度。「你的話,既正確又錯誤。 在我看來,『埃及人』這個稱呼指的是現在居住在那裡的人,那些在我們的陵墓和宮殿 之上建造城市的傢伙。他們長得和我很像嗎?」 影子聳聳肩,沒有回答。他見過長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見過曬黑肌膚後 、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沒什麼區別的白人。 「咖啡蛋糕味道怎麼樣?」餐廳女侍走過來為他們加滿咖啡。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蛋糕。」艾比斯先生客氣地說,「請代我向你母親問好。」 「我會的。」她說著,急匆匆走開。 「如果你是殯儀館經理的話,別問候任何人的健康。他們會以為你也許是在尋找生 意機會呢。」艾比斯先生壓低聲音說,「好了,我們去看看你的房間收拾好沒有。」 飯後,他們並肩走在夜色中,呼吸在空中凝成白色的霧氣。經過的商店櫥窗裡,聖 誕節的裝飾燈閃閃發光。「你們真好心,收留我住下來。」影子說,「真是謝謝你們。 」 「我們欠你的僱主一點人情。再說,主知道,我們的確有空房間。那是一棟很大的 老房子。你知道,過去我們有很多人住在這裡,不過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了。多你一個 人沒什麼麻煩的。」 「你知道我要留下來和你們一塊兒住多久嗎?」 艾比斯先生搖頭。「他沒有說。不過我們很高興你能住在這裡,還能幫你找些活兒 干。只要你沒有什麼潔癖,又肯尊敬死者的話,你可以幫忙給我們做事。」 「那麼,」影子問,「你們的人在開羅市做什麼?是因為這個城市的名字,還是有 別的什麼原因?」 「不,完全不是這些原因。事實上,這個名字來源於我們這些人,只不過幾乎沒有 人知道這個秘密罷了。在遙遠的過去,這裡是一個貿易港口。」 「你是說開拓新邊疆的時代?」 「你也可以那麼說。」艾比斯先生說。「晚上好,西蒙斯女士!也祝您聖誕節愉快 !帶我到這裡來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航行到了密西西比河。」 影子突然停下腳步,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是想告訴我,五千年前,古埃及人就 來這兒做生意了?」 艾比斯先生沒有說話,但他得意地笑起來。過了一會兒,艾比斯先生重新開口道: 「三千五百三十年前,大致是這個時間。」 「好吧,」影子說,「我權且相信你的話。他們都做些什麼生意?」 「算不上什麼大生意。」艾比斯先生說,「動物的毛皮,一些食物,還有從現在位 於密歇根州的東半島上的礦山裡開採出來的銅。這個所謂的生意讓人失望透了,根本不 值得付出這麼大代價來到這裡。他們在這兒待了一段時間。他們信仰我們,並向我們獻 上祭祀品。來這裡的途中,只有幾個船員發高燒死掉,並被埋葬在這兒。後來,他們把 我們留在這裡,自己離開了。」他突然在人行道中間停下腳步,慢慢轉過頭來,張開雙 臂。「這個國家成為全球性大市場已經有一萬年之久了。你倒是跟我說說,哥倫布算什 麼?」 「是啊。」影子輕輕地說,「照你看,他算什麼?」 「哥倫布只不過做了一件幾千年來人們一直在做的事情。到美洲來並沒有什麼值得 特別紀念的。我一直在寫這方面的故事,斷斷續續地寫。」他們繼續沿著街道走下去。 「真實的故事?」 「從某種角度來說,是真實的。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讓你看其中的一兩篇。其 實事實全都擺在那兒,只要長著眼睛,誰都能看見。至於說我本人——告訴你,本人可 是《科學美國人》的撰稿人之一哦——我為那些專家感到遺憾。每過一段時間,他們就 會找到某個讓他們大惑不解的頭骨化石:這個頭骨的人種不對呀,怎麼會這樣?要不就 是又挖出了什麼讓他們摸不著頭腦的雕像或者藝術品。他們只知道喋喋不休地探討那些 遺跡的古怪之處,真正的事實卻被他們看成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這就是我替他們感到 遺憾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件事視為完全不可能,這件事就會從你的視野中徹底消失,哪 怕它其實是事實也罷。我的意思是,比如說這裡有個頭蓋骨,顯示阿伊努人,也就是日 本的土著人種,九千年前就生活在美國。還有另外一個頭蓋骨,顯示玻利尼西亞人七千 年前曾住在加利福尼亞。但所有的科學家只會在誰是誰的後裔的問題上糾纏不休,完全 錯過了真正的關鍵。要是哪一天他們當真找到了印第安霍皮族人的地洞,天知道會發生 什麼事。到了那一天,他們認定的好幾條真理又會破綻百出,你就等著瞧吧。 「如果你問我,愛爾蘭人是不是早在中世紀就來到了美國?他們當然來過!來過的 還有威爾士人、維京人,當時住在西海岸的非洲人——後來被稱為奴隸海岸,或者象牙 海岸的地方,他們當時和南美洲的居民有過貿易往來。還有中國人,也多次到達了今天 的俄勒岡州,他們管那裡叫『福山』。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巴斯克人就在加拿大紐芬蘭 島海岸建起了魚類捕撈據點。我估計你會反駁說:哎呀,艾比斯先生,那些可都是原始 人啊,他們沒有無線電,沒有維他命藥丸,更沒有噴氣式飛機。」 影子什麼都沒說,也沒打算說什麼,但他覺得似乎應該說點什麼,於是只好問:「 那些東西,他們確實沒有嘛。」冬天裡的最後一批落葉在他們腳下紛紛踩碎,感覺乾枯 而鬆脆。 「人們普遍的誤解就是:哥倫布時代以前的人類,決不可能坐船航行那麼遠。其實 ,新西蘭、塔希提島和其他太平洋島嶼上的土著人,最早都是乘船航行到那些島上定居 的,他們的航海技術,完全可以讓哥倫布感到羞愧。非洲的財富也早就用於貿易了,只 不過最初是運到東方,運往中國和印度。還有我的人民,來自尼羅河流域的人們。我們 早就發現,用蘆葦做成的船可以帶你航行到全世界,只要你有充足的耐心和足夠多的裝 滿清甜淡水的罐子。你看,在過去,航行到美國的最大問題,就是這裡並沒有多少貨物 ,沒多少可以交易的東西,而且距離也實在太遠了些。」 他們走到大房子前,房子的造型被人們稱為安妮女王風格。影子不知道安妮女王到 底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喜歡電影《亞當斯一家》裡那群怪人們住的那種外表 陰森森的房子。這是本街區唯一一棟寬寬的窗戶大敞著的房子。他們走進房門,繞到屋 後。 艾比斯先生從鑰匙串上檢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扇巨大的雙扇門,他們走進一個巨大 的、沒有暖氣的房間。房間裡面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身材很高、皮膚黝黑的男人, 他手裡拿著一把很大的金屬解剖刀。另外一個是死掉的十幾歲年輕女孩,她躺在一張長 長的、既像停屍台又像水槽的瓷面檯子上。 屍體上方牆壁的軟木板上釘著好幾張死去女孩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高中生的大 幅頭像,照片上的她正在微笑。另外一張照片上,她站在一排三個女孩中間,穿著參加 舞會的裙子,濃密的黑髮在頭頂上盤成一種極其複雜的式樣。 現在,她全身冰冷地躺在瓷面檯子上,一頭黑髮垂了下來,耷拉在肩膀旁,沾滿了 凝固的鮮血。 「這就是我的合夥人,傑奎爾先生。」艾比斯介紹說。 「我們已經見過面了。」傑奎爾說,「原諒我現在不能和你握手。」 影子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女駭。「她是怎麼死的?」他問。 「選男友的品味太差。」傑奎爾說。 「一般來說,這個錯誤並不致命。」艾比斯先生歎息著說,「可這一次卻是。他喝 醉了,身上還帶著刀子。她告訴他說她覺得自己懷孕了,而他不相信那是他的孩子。」 「她被刺了……」傑奎爾先生說著,開始計算刀傷的數目。他踩下腳控開關,啟動 旁邊桌子上的一個小錄音機。「一共五刀。左前胸上三處刀傷,第一刀刺入第四和第五 肋骨之間的縫隙,就在左胸中央邊緣,刀傷深度二點二厘米;第二和第三刀從左胸中央 部位下方刺入,穿透到第六肋骨,兩處傷口交疊在一起,測定刀傷深度為三厘米。另有 一處兩厘米長的傷口位於左前胸上方第二肋骨處;還有一處五厘米長、最深處一點六厘 米的傷口,位於身體中前部的左三角肌,屬於揮砍劃破傷。胸部的所有刀傷都是深度穿 透性傷口。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見的傷口。」他抬起腳,鬆開開關。影子注意到有一 個小麥克風用繩子吊著,懸掛在檯子上方。 「你同時也是驗屍官?」影子問。 「在我們這個地方,驗屍官是政客任命的。」艾比斯先生說,「他的工作就是踢屍 體一腳,如果屍體不踢回他,他就簽署死亡證明。傑奎爾則是所謂的解剖員,他替鎮上 的驗屍官做屍體解剖,然後保留組織樣本以供分析檢查。他還負責為傷口拍照。」 傑奎爾完全無視他們倆的存在。他拿起一把大解剖刀,從她的兩肩肩胛骨開始,一 直到胸骨,切了一個很深很大的「V」型切口,又從胸骨開始一直向下切到恥骨,將「 V」擴大成一個巨大的「Y」。接著,他拿起一個沉重的、好像小型鉻合金鑽機的東西, 那玩意兒頂端有一個獎章大小的圓齒輪鋸。他開動電鋸,先試了一下,然後用電鋸鋸開 肋骨。 女孩的身體像一個錢包,轉眼間全部打開了。 影子聞到一股很淡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味道,是一種具有穿透力的、有些刺激鼻孔 的肉類的味道。 「我還以為聞起來會更糟糕呢。」影子坦白地說。 「她很新鮮,」傑奎爾說,「連腸子都沒被刀刺穿,所以不會有屎尿的惡臭。」 影子發覺自己移開了目光,倒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會噁心反胃,而是他突然有一種 強烈的願望,希望給那個女孩留下一點隱私。要說赤身裸體,很難有比這具開膛破腹的 屍體更赤裸的了。 傑奎爾把胃部以下、骨盆以內的腸子打上結。腸子在她的腹內閃著光澤,感覺像蛇 一樣滑溜。他用手指抻著腸子,一英尺一英尺地丈量檢查,然後對著麥克風說一聲「正 常」,接著就把所有腸子放進地上的一個桶裡。他用真空泵抽乾她胸腔內的血液,然後 測量重量。接下來,他開始檢測她的胸腔內部,並對著麥克風記錄觀察結果。「心包膜 上有三處破損,充滿凝固及流動的血液。」 傑奎爾抓住她的心臟,從頂端切割下來,在手心中翻轉一圈,仔細審查。他踩下錄 音機開關,口述記錄:「心肌上可見兩處損傷,右心室上有一處一點五厘米的損傷,左 心室上有一處一點八厘米的穿透性損傷。」 接著,傑奎爾切下兩側的肺,左肺被刀刺中,幾乎有一半全部壞死。他稱量了肺的 重量,然後是心臟的重量,接著為器官上的傷口拍照。隨後,他從每一側肺葉上切下一 小塊組織,放進一個罐子裡。 「裡面裝的是甲醛。」艾比斯先生在一旁解說。 傑奎爾繼續對著麥克風講話,描述他手上進行的屍檢工作、他觀測到的情況,與此 同時,他逐一切下女孩的肝臟、胃、脾臟、胰腺、腎臟、子宮和卵巢。 他為每一個器官稱重,並口述記錄器官正常沒有任何損傷。他還從每一個器官上切 下一小片組織,放在裝滿甲醛的罐子裡。 他分別從心臟、肝臟和一個腎上多切下一片組織,放在嘴裡慢慢咀嚼。一邊嚼,一 邊繼續手裡的活兒。 但不知為什麼,影子覺得他這麼做很好,做得很對:對死者充滿尊敬,沒有一絲一 毫的猥褻。 「你想留在這兒,和我們一塊兒干一段時間嗎?」傑奎爾問他,同時繼續咀嚼女孩 的那片心臟。 「如果你們想要我的話。」影子說。 「我們當然想要你。」艾比斯先生說,「沒有什麼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你的理 由卻太多太多了。留在這裡的期間,你受我們的保護。」 「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簷下。」傑奎爾說。 影子突然想起碰觸勞拉嘴唇的感覺,想起那抹苦澀與冰冷。「不介意,」他說,「 只要他們是真真正正的死人就行。」 傑奎爾猛地轉過身來,用棕黑色的眼睛仔細打量著他,眼神好像一隻沙漠裡的狗, 探詢而冷淡。「在這裡,他們是真正的死人。」他說。 「看起來是,」影子說,「不過在我看來,死人復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艾比斯說,「要知道,即使殭屍都是用活人製成的。一點 兒魔粉、一點兒咒語,最後再推上一把,你就能製造出一個殭屍。他們其實是活人,只 不過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但是,要真正復活一個死者,而且繼續沿用他自己的軀殼,那 可需要極大的法力。」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但在舊大陸,在過去,讓死人復 活要簡單一些。」 「你可以將一個人的靈魂,『卡』,禁錮在他體內,時間長達五千年。」傑奎爾說 ,「但一旦禁錮失效,靈魂就會失散。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恭恭敬敬 地把剛才切割下來並移走的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腸子和胸骨也一一放回原處,並 把切割開的皮膚邊緣壓在一起。接著,他取出粗大的針和線,靈巧敏捷地把屍體切口一 針一線地縫合起來,感覺像在縫補棒球。屍體從一堆肉再度變回一個女孩。 「我要去喝瓶啤酒。」傑奎爾說著,摘下橡皮手套,丟在垃圾桶裡,再脫下棕黑色 的罩衣,丟進洗衣籃。最後,他拿起帶紙托的罐子,裡面裝著紅的、紫的、褐色的各種 器官組織。「一起來嗎?」 他們沿著後面的樓梯走到廚房。這是一間褐色與白色相間、樸素體面的房間。至於 裝飾風格,影子覺得它上一次裝修大概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而且裝修之後沒有作過任 何改動。廚房一側牆邊是一個很大的咯咯作響的冰箱。傑奎爾打開冰箱門,把裝著脾臟 、腎臟、肝臟和心臟的塑料罐子放進去,又取出三個棕色瓶子。艾比斯打開玻璃門的酒 杯櫃,取出三個高高的玻璃杯,揮揮手,示意影子在餐桌旁坐下。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遞給影子一杯,然後遞給傑奎爾。啤酒的味道很不錯,微微有 點苦,顏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稱讚說。 「我們自己釀的。」艾比斯說,「在過去,釀啤酒的一直是女人,她們的技術比我 們好得多。但現在這裡只剩下我們三個了,我,他,還有她。」他指指那只蜷在牆角貓 籃裡呼呼大睡的褐色小貓,「最初我們本來有很多人。可是塞特離開了我們,出門探險 去了,那是……兩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現在已經兩百年了。我們接到過他從舊金山寄 來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後就什麼消息都沒有了。還有可憐的荷露 斯……」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後變成一聲歎息,傷感地搖著頭。 「我偶爾還能看到他,」傑奎爾說,「出去接屍體的時候。」他啜了口啤酒。 「我會努力工作,補償住在這裡的費用。」影子說,「你們告訴我要做什麼,我就 會做什麼。」 「我們會幫你找到事情做的。」傑奎爾同意說。 褐色小貓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她輕輕走過廚房地板,用腦袋頂了頂影子的靴子。 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額頭、耳朵後面,還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後跳到他大 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著,她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成一團 ,繼續睡覺。他伸手撫摩著她柔軟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溫暖而愉快,好像躺在世界 上最安全的地方一樣。影子覺得很高興。 啤酒讓影子的腦袋暈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間在樓梯頂,緊挨著浴室。」傑奎爾說,「你的工作服掛在衣櫃裡——你 會看到的。我猜你也許會想先洗個澡,刮刮鬍子。」 影子確實很想洗澡。他先在鑄鐵的浴缸裡洗好澡,再刮鬍鬚。他很緊張,因為用的 是傑奎爾借給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極其鋒利,刀柄是珍珠貝的。影子懷疑這把剃刀 平時是不是給死人最後一次刮鬍子用的。他過去從來沒用過這種直柄剃刀,不過他一點 兒都沒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鬚膏,在浴室鏡子裡凝視著自己的裸體。身上到處是瘀傷 ,胸前和胳膊上的嶄新瘀傷,和瘋子斯維尼留給他的瘀傷重疊在一起。鏡子中的他用極 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審視地盯著影子。 然後,彷彿有人握著他的手一樣,他下意識地舉起那把直柄剃刀,將刀鋒抵在自己 的喉頭。 也許這是個解脫的好辦法,他想,簡單而有效。要說有誰能冷靜地料理好他的後事 ,把現場清理乾淨,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那就是這會兒正坐在樓下喝啤酒的那兩個傢 伙了。一了百了,從此不再有任何煩惱,不再有任何關於勞拉的問題,不再有任何神秘 兮兮的事件與陰謀,不再有噩夢。只有安寧與平靜,以及永遠的安息。只要輕輕一劃, 從一邊耳根到另一邊耳根,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站在那裡,手持剃刀頂著喉嚨。一縷鮮血從刀鋒接觸肌膚的地方流下來,他卻甚 至沒注意到。瞧,他對自己說,幾乎可以聽到耳邊的悄悄話,沒有痛苦的。鋒利得讓人 不會有任何感覺。沒等我意識到,我就已經死了。 浴室的門突然彈開了,雖然只有幾英吋寬,但已經足夠那只褐色小貓把腦袋從門縫 鑽進來,衝著他好奇地「喵」了一聲。 「嗨,」他衝著小貓說,「我還以為我鎖上門了呢。」 他合攏那把可以割斷喉嚨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臉池旁,用衛生紙擦乾淨小傷口上的 血。然後,他把浴巾裹在腰間,回到隔壁的臥室。 和廚房一樣,他的臥室似乎也是1920年裝修的:房間裡有一個放洗臉盆的架子,櫃 子抽屜和鏡子旁邊還擺放著一個大水罐。有人已經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裝、 白色襯衣、黑色領帶、白色內衣內褲,還有黑色的襪子。床邊破舊的波斯地毯上還放著 一雙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儘管沒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質地都非常好。他很想知道這些衣服 到底是誰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一雙死人的襪子?他是不是就要踏進一雙死人的鞋子? 他衝著鏡子檢查領帶。鏡子中的他正對著自己微笑,滿臉嘲諷的味道。 現在的他怎麼也無法想像,剛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打領帶的時候, 鏡中的倒影依然微笑著。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說話,「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剛說完,他 立刻覺得自己太傻了。 門吱地一聲打開,那隻貓從門框和門之間的縫隙溜了進來,輕輕走過房間,跳到窗 台上。「嗨,」他沖貓咪說,「我這次確實關上門了。我知道我關上了。」她看著他, 一副感興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黃色的,和琥珀的顏色一樣。接著,她從窗台跳到床 上,在床上蜷成一個毛茸茸的毛團。蜷成一團的貓開始在陳舊的床單上打盹。 影子離開房間時把門敞開著,讓貓可以離開,順便也換換房間裡的空氣。他走下樓 梯,樓梯吱吱作響,似乎在抗議他的體重,好像它們只想安靜待著,不受任何打擾。 「哦,見鬼,你看起來樣子很不錯啊。」傑奎爾誇獎說。他正在樓梯底下等著他, 也穿著一套類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裝。「開過靈車嗎?」 「沒有。」 「凡事都有頭一遭,」傑奎爾說,「車子就停在前門。」 有個名叫麗拉·古德切德的老婦人死了。在傑奎爾先生的指點下,影子攜帶折疊的 鋁擔架車,穿過狹窄的樓梯,走進她的房間,把擔架在床邊打開。他掏出一個藍色半透 明的塑料裹屍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邊攤開。她死時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衣,外面套著 夾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來,用毯子裹好。她輕得彷彿沒有一點重量。他將她放進裹 屍袋,拉上拉鏈,再將裹屍袋抱到擔架車上。影子忙著做事時,傑奎爾和一個年紀非常 大的老頭子說話(她還在世時,婚姻將他們結合在一起)。老人說,傑奎爾站在一旁耐 心地聽,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屍袋的拉鏈拉上,老人還在嘮嘮叨叨地跟他解釋,說 他的子女是多麼忘恩負義,孫子那一輩也同樣如此——當然,那不是他們的錯,是他們 父母的錯,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他以前還以為, 在他們的撫養教育下,子女們不會這樣呢。 影子和傑奎爾將帶輪子的擔架推到狹窄的樓梯口。老人跟在他們後面,腳上穿著臥 室裡穿的拖鞋,依然囉囉嗦嗦說個不停,話題大多是關於金錢的,還有人性的貪婪和子 女的忘恩負義。影子負責抬擔架比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這樣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 後,他獨自推著擔架車,沿著結冰的人行道走到靈車旁。傑奎爾打開靈車後門,影子猶 豫了一下。傑奎爾吩咐他:「儘管推進去好了,支撐架會牢牢扣住的。」於是,影子把 擔架向車廂內推進去,支撐架一下子被車廂邊緣咬住,擔架下面的輪子旋轉著折疊起來 ,擔架平穩地推進靈車的後車廂。傑奎爾演示給他看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擔架固定在車廂 內。影子關上車廂門時,傑奎爾還在聽那個娶了麗拉·古德切德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訴說 。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天氣的寒冷,只穿著拖鞋和睡袍,就這樣站在外面天寒地凍的街 道上,向傑奎爾痛訴他的子女們是多麼貪婪,比快餓死的禿鷲好不了多少,緊緊盯住他 和麗拉的小小的財產不放。他還訴說他們夫妻倆是如何一路從聖路易斯、孟斐斯、邁阿 密搬家到這裡,還有他們如何最後定居在開羅市,麗拉最終沒有死在老人院,這讓他多 麼寬慰,而他自己又是多麼害怕會死在老人院裡。 他們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雙人臥室的角 落裡,一台小電視機開著,嗡嗡作響。影子從旁邊經過時,發現新聞播報員微笑著衝他 擠了擠眼睛。他確信沒有人注意他這個方向,於是立刻關掉電視。 「他們沒有錢。」終於坐回靈車裡以後,傑奎爾告訴他,「他明天就會過來找艾比 斯,選擇最便宜的葬禮。不過我認為,她的朋友們會說服他給她辦一個好點的葬禮,在 殯儀館前部的房間裡舉辦一個正式的告別儀式。他肯定會抱怨,說自己窮沒有錢。這段 時間,這附近的人都沒有什麼錢。不管怎麼說,六個月後他就會死了,最多不超過一年 。」 雪花在車前燈的光圈裡飛舞,大雪已經朝比較南部的這裡飄移過來了。影子好奇地 問:「他有病嗎?」 「不是那個原因。女人能拯救她們的男人。而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們的 女人一旦死掉,他們也不會再活很長時間了。你會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開始變得神 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隨著她的離開而離開。他開始對生命感到厭倦,整個人憔悴下去 ,他放棄對生的追求,然後,他死了。最後奪去他生命的也許是肺炎,也許是癌,或許 是心臟停止跳動。等你上了年紀,所有的激情鬥志都離你而去之後,你的生命也就結束 了。」 影子想了想:「喂,傑奎爾?」 「什麼。」 「你相信靈魂嗎?」他吃驚地聽到這個問題從自己嘴巴裡跳了出來。其實他並沒打 算這麼問。他本想先說些不那麼直接的問題,但卻找不到什麼轉彎抹角的話題。 「這得看情況。回溯到我的那個時代,我們全都有靈魂。當你死後,你要在陰間排 隊等候,你必須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壞事。如果你做的壞事的重量超過一根 羽毛,我們就會把你的靈魂和心臟餵給阿穆特——靈魂吞噬者。」 「那它一定吃過很多人。」 「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多。那可是一根相當沉重的羽毛,我們把它打造得有點特殊 。除非你特別邪惡,份量才會超過那個寶貝兒。喂,在這裡停車,加油站,我們得加些 汽油。」 街上很安靜,是那種剛下完第一場雪後的安靜。「今年會有個白色聖誕節。」影子 加油的時候說。 「沒錯。該死的,那小子真是個幸運的混蛋,不,應該說幸運的處女蛋。」 「你是說耶穌?」 「非常非常幸運的傢伙。就算他摔倒在糞坑裡,爬起來以後,聞上去還是跟玫瑰花 一樣香噴噴的。對了,你知道嗎?其實聖誕節並不是他的生日。他這個生日是從蜜特拉 那兒借用的。你見過蜜特拉嗎?愛戴紅帽子,挺不錯的小伙子。」 「沒有,我沒見過。」 「哦……我在附近從沒見過他。他是部隊家庭的孩子,也許現在回中東了,那邊的 日子好過些。不過我估計那邊的人也早就把他忘光了。常有這種事兒,頭一天,帝國的 每一個軍人都要在自個兒身上塗抹獻祭給你的公牛的血,可到了第二天,他們連你的生 日是哪一天都記不住。」 雨刷發出嗖嗖的聲音,把車窗上的積雪推到一邊,把雪花擠壓成細碎的雪塊和冰渣 。 交通燈上的黃燈閃爍幾次,變成紅燈。影子把腳踩在剎車上,靈車搖擺著,在空無 一人的街上滑了一段,停了下來。 綠燈亮了。影子重新發動靈車,以每小時10英里的速度緩緩開行。覆蓋冰雪、滑溜 溜的路面上,這個速度足夠了。車子似乎很高興以二擋的速度慢慢開著,他猜這輛車的 大部分時間恐怕都是用二擋開的,所有車子都得跟在它後面慢慢爬行。 「你車開得很好。」傑奎爾接著說,「對了,耶穌在這兒混得挺不錯。但我遇見一 個傢伙,他說他曾經看見耶穌在阿富汗的馬路邊上想搭順風車,卻沒有一個人肯停下車 子。懂了嗎?全都取決於你在哪個地方討生活。」 「看樣子,一場大風暴就要來了。」影子說的是真正的天氣。 傑奎爾開口回答,但他的話與真正的天氣毫無關係。「你看看我和艾比斯。」他說 ,「再過幾年,我們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們有積蓄,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 多年來,這裡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荷露斯瘋了,瘋得一塌糊塗,所有的時 間都變身成一隻鷹,吃路邊被汽車撞死的動物。那是什麼生活呀!至於芭絲忒,你已經 見過了。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還算好的呢!我們至少還有一點信仰,可以將就著過下去 。其他那些笨蛋連自個兒的信仰都差不多丟光了。這就好比殯葬業的生意——不管你願 不願意,大公司總有一天會收購你,把你趕出局,因為他們更強大、更有效率,而且他 們的做法的確有效!對抗和戰鬥並不能改變這個該死的事實,因為我們早就輸掉了這場 戰爭,早在我們剛剛到達這片綠色的土地之時,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還是一 萬年前。早在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輸掉了。我們遠渡重洋來到這裡,可美國並不在乎 我們的到來。要麼被收購出局,要麼繼續硬挺下去,要麼滾蛋。你說的沒錯,風暴就要 來了!」 影子開車轉入那條充滿死寂房子的街上,這裡只有他們那一棟房子還有人居住,其 他所有房屋的窗戶都是黑乎乎的,釘著木板。「開到後面小路上。」傑奎爾吩咐說。 他在後院倒車,直到車子快碰上房子後面那兩扇大門才停下。傑奎爾打開靈車和停 屍房的門,影子負責解開擔架的扣環,把它拉出來。擔架從車廂裡抬出來後,輪子支架 立刻自動旋開,落了下來。他推著擔架車走到防腐桌前,抬起麗拉·古德切德。她彷彿 熟睡的孩子般安詳,他抱起她的裹屍袋搖籃,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檯子上, 好像擔心會驚醒她一樣。 「我有一個傳送板,」傑奎爾說,「你用不著親自搬動她。」 「沒關係。」影子說,他現在說話的語調越來越像傑奎爾了,「我個子大,這點小 事沒什麼。」 童年時代,影子在他的那個年齡段裡算個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影子小時 候的照片,勞拉只有一張看得上眼,願意把它裝進鏡框裡。照片上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孩 子,一頭不受約束的亂蓬蓬的黑髮,一雙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張擺滿蛋糕和餅乾的桌子 旁邊。影子估計那張照片可能是在哪個大使館舉辦的聖誕節晚會上拍的,照片上的他打 著領結,穿著他最好的那身衣服。 他們搬家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他母親帶著影子,最初在歐洲各國之間遷徙,從一個 大使館搬到另外一個大使館。他母親是在外事部門工作的通訊員,負責抄錄和發送機要 電報。後來,在他八歲的時候,他們回了美國。母親因為經常生病,很難保住一份長期 工作,只能在身體狀況允許時斷斷續續打些零工。於是,他們只好經常從一個城市轉移 到另外一個城市,這裡住一年,那裡住一年。他們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讓影子 可以結識自己的朋友,覺得這裡就是自己的家。那時候,影子還是一個很瘦小的孩子… …但他長得非常迅速。十三歲那年的春天,當地的孩子們還在捉弄他,總是唆使刺激他 打架,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必勝無疑。打架之後,影子會氣呼呼地跑掉,常常還哭著鼻子 。他會跑到男生盥洗室,搶在別人注意到之前,洗乾淨臉上的泥巴或血跡。然後,夏天 來臨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充滿魔力的十三歲的夏天。他一直避開那些高大的孩子,在 當地的游泳池裡游泳,在游泳池畔讀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夏天剛開始的時候,他還不怎 麼會游泳。但到了八月底,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游上一圈又一圈,還學會了高台跳水。陽 光和水讓他的皮膚變成了黑褐色。九月份,他回到學校,發現那些曾經讓他的生活無比 悲慘的孩子居然是如此矮小、軟弱的傢伙,他們不會給他惹麻煩了。其中有兩個孩子還 想撩撥他,很快就被他好好修理了一番,無情、迅速,讓他們痛苦地學會了禮貌。影子 發現他必須調整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可能安安靜靜地躲在別人背後,保持不起眼的狀態 了,因為他已經長得實在太高大、太魁梧,太醒目了。那年年底,他加入了學校的游泳 隊和舉重隊,教練還慇勤邀請他加入三項全能運動隊。他喜歡做個高大強壯的人,大塊 頭讓他成了一個全新的人物。過去的他是個害羞、安靜、書獃子一樣的孩子,那是一段 非常痛苦的經歷;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遲鈍的大個子,除了把沙發搬到另一個房間, 沒有人期望他會做別的什麼事。 沒有人。直到勞拉出現。 沒有人。直到勞拉出現。 艾比斯先生準備了晚飯:米飯和煮青菜是給他自己和傑奎爾先生的。「我不吃肉, 是素食者,」他解釋說,「而傑奎爾在工作過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肉食。」影子面 前擺著一大桶肯德基炸雞塊和一瓶啤酒。 雞塊很多,超過了影子的飯量。他把吃剩下的雞肉分給貓,撕掉雞皮和油炸的硬殼 ,然後用手指把肉撕碎,餵給她吃。 「監獄裡有一個叫傑克森的傢伙,」他吃炸雞的時候說,「他在監獄圖書館裡幹活 。他告訴我說,肯德基把名字從肯德基炸雞改為KFC肯德基,是因為他們的雞肉已經不 是真正的雞肉了。肯德基的雞是基因突變的異種,像一隻沒有頭的大蜈蚣,身上只有一 段一段的雞腿、雞胸和雞翅。那種怪物是通過營養管進食的。那傢伙說,就是因為這個 ,政府才不讓他們用『雞』這個詞做快餐店的名字。」 艾比斯先生眉毛一挑。「你認為是真的?」 「當然不是。我還有個舊獄友洛基,他說他們之所以改名字,是因為『炸』已經成 了個罵人的字眼。也許他們想讓人們以為那些雞是它們自個兒烹調出來的。」 吃過晚飯,傑奎爾道聲歉,下樓去停屍間工作。艾比斯則繼續他的研究和寫作。影 子在廚房裡多待了一陣子,一邊把雞胸的碎肉餵給褐色小貓吃,一邊喝啤酒。啤酒和雞 肉都消滅掉之後,他洗乾淨碟子和餐具,放在架子上晾乾,然後上樓回自己房間。 等他回到臥室,發現褐色小貓又一次躺在他的床尾,蜷縮成一個月牙形的毛團。他 在梳妝台中間的抽屜裡找到幾件有條紋的棉睡袍。它們看上去都有些年代了,但聞起來 氣味還很清新。他穿上其中的一件。就像那套黑色西裝一樣,這件睡袍彷彿也是專門為 他裁剪的,貼身而舒適。 床頭櫃上有一小疊《讀者文摘》,每一本的日期都不早於1960年3月。傑克森,就 是監獄圖書館的那個傢伙,也是發誓告訴他肯德基變異雞的人,曾給他講過黑色火車的 故事。他說政府常用火車運送政治犯前往秘密的北加利福尼亞州集中營。死寂的夜晚, 火車悄悄穿過全國。傑克森還告訴他,國家安全局利用《讀者文摘》做他們在世界各地 分支機構的幌子。他說每個國家的《讀者文摘》辦公室,實際上都是國家安全局的秘密 部門。 「開個玩笑,」已故的木先生曾經說,「我們怎麼能確保CIA不捲入肯尼迪總統的 暗殺案中?」 影子把窗戶打開幾英吋,足夠讓新鮮空氣進來,也能讓小貓出去到外面陽台上。 他打開床邊的檯燈,爬到床上,看了一會兒雜誌,想讓自己的思緒停頓下來,將過 去幾天發生的事從腦海中剔出去。他在看上去最無聊的《讀者文摘》裡挑選最無聊的文 章看。在看《我是胰腺》這篇文章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睡著一半了。沒等他關掉床頭檯 燈,把腦袋放在枕頭上,他閉上眼睛睡著了。 事後,他無法理清那個夢的次序和細節。努力回憶只會製造出更加混亂的影像。夢 中有一個姑娘,他在某處遇見過她,現在他們正一起走過一座橋。橋橫跨在一個位於城 鎮中央的小湖上。風吹拂著湖面,蕩起魚鱗般的微波。影子覺得那是無數雙想觸摸他的 小手。 到這裡來。那女人對他說。她穿著一件印著豹皮花紋的裙子,裙邊在風中飛舞搖曳 。她的長襪頂端和裙子之間露出一抹肌膚。在他的夢中,肌膚如奶油般細膩柔滑。在橋 上,當著上帝與整個世界的面,影子跪在她面前,把頭埋在她的大腿間,吮吸著她醉人 的女性芳香。在他的夢中,他意識到自己在真實世界中也勃起了,那種堅硬的、血脈跳 動的、令人驚訝的勃起,和剛剛進入青春期時的感覺一樣,堅硬而疼痛。 他起身抬起頭,但依然無法看到她的臉。他的嘴在她身上尋覓著,她用柔軟的唇回 吻著他。他的雙手覆蓋在她雙乳上,在她緞子般光滑的肌膚上遊走,最後伸進她腰間的 皮裙,進入她身體奇妙的裂縫中。那裡溫暖而濕潤,為他打開,就像一朵鮮花為他的手 開放。 女人心醉神迷,發出貓咪一樣呼嚕呼嚕的叫聲,她的手向下尋找,然後開始擠壓他 。他推開床單,翻身騎在她上面。他的手分開她的大腿,她用手引導他進入自己雙腿之 間,然後猛地一推,充滿魔力的一推……他又回到過去住過的監獄牢房,和她一起。他 深深吻著她。她的雙臂緊緊環繞著他,雙腿緊緊夾住他的雙腿,讓他無法抽身離開。其 實他自己也根本不想離開她。 他從未親吻過如此柔軟的嘴唇,也不知道世上居然存在著這麼柔軟的嘴唇。但她的 舌頭滑入他口中時,卻像砂紙一般粗糙。 ——你是誰?他問。 她沒有回答,只在他背上一推,然後跨騎到他身上。不,不是騎乘他,而是和他一 起波動,每一次動作都比上一次更加有力。一波又一波富有節奏感的搏動和撞擊,不僅 震撼他的意識,更震撼他的身體,彷彿湖面上一波波蕩漾的波濤拍打著岸邊一樣。她的 指甲很尖,刺入他的身體兩側,從他皮膚上劃過,但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極度的 歡愉。一切都彷彿被某種魔法改變了,讓他得到了無比的快感。 他掙扎著想找回自我意識,掙扎著想說話,他的頭腦中突然充滿了沙丘與沙漠上的 風。 ——你是誰?他再次詢問,氣喘吁吁地吐出聲音。 她用深琥珀色的雙眸凝視著他,然後低下頭,用嘴唇熱烈地親吻他,親吻得如此激 烈深沉,在橫跨湖面的橋上,在他監獄的牢房裡,在開羅市殯儀館的床上,他幾乎就要 達到高潮。他極力掌握自己的知覺,彷彿颶風中的風箏想把握自我。他把自己的思緒和 理智拉了回來,他必須警告她。 ——我的妻子,勞拉,她會殺了你的。 ——我?不會。她說。 一個荒謬的記憶片段在他意識的某處升起。中世紀有一種說法:如果一個女人性交 時在上面的話,她就會懷上一位主教。所以人們才說:試試主教體位……他很想知道她 的名字,但是他不敢再問她第三遍。他被加速,被旋轉,被翻騰,他身體拱起,深深進 入她體內,彷彿他們兩個是同一生命的兩部分。他們一同品嚐著、痛飲著、擁抱著、渴 望著……——來吧。她說,聲音如同貓咪咆哮的喉聲,爆發吧。 他全身一陣痙攣,頭腦意識彷彿全部溶解,慢慢昇華到另一個境界。 結束的一剎那,某一個瞬間,他深吸一口氣。他可以感到清新的氣流進入肺部深處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很長一段時間內,他一直在屏住呼吸。三年了,至少三年沒有 這種感覺了,也許時間更長。 ——現在休息吧。她說,然後,她柔軟的嘴唇輕輕吻了他的眼皮。忘記吧,忘記一 切不快。 接著,他睡著了。他的睡眠深沉無夢,感覺無比舒適。影子潛入深深的睡眠中,擁 抱著甜蜜的熟睡。 光線有些古怪。他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早晨6:45分。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不過 房間裡已經蒙上一層淺藍色的微光。他從床上爬起來。他很確定,自己昨天晚上上床時 穿著睡袍,但現在卻赤身裸體,皮膚感到空氣的寒冷。他走到窗邊關上窗戶。 昨晚下了一場暴雪,一夜之間積雪六英吋,甚至更厚。窗戶外面的這個城鎮角落本 來骯髒而破落,現在卻呈現出一片潔淨而奇妙的景象:房屋不再是被人遺忘、無人居住 的破屋,冰雪讓它們變得高雅美麗起來。街面被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下面,消失不見了。 某個想法從他意識的邊緣盤旋而過,只存在了短暫的一瞬,閃爍一下,然後消失不 見。 他居然可以和白天一樣,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在鏡子中,影子注意到有些不尋常的地方。他走近一點看著鏡子,整個人都呆住了 。身上所有瘀傷竟然全部消失了!他摸摸肋部,手指尖按了一下,尋找那個顏色很深的 瘀傷,那是他遭遇石先生與木先生之後留下的紀念,還有瘋子斯維尼作為禮物送給他的 那塊青色瘀傷,結果卻什麼都沒找到。他的臉上也是乾淨平滑,沒有一絲傷痕。然而, 身體側面和背後(他是轉過身檢查時才發現的)卻佈滿抓痕,看上去像貓的抓痕。 這麼說,他並不是在做夢,不完全是夢。 影子打開抽屜,穿上他找到的衣服:一條很舊的藍色李維牛仔褲、一件襯衣、一件 厚厚的藍色毛衣,他還在房間後面的衣櫃裡找到一件掛著的殯葬工黑色外套。 他穿上自己原來的鞋子。 屋裡的人還在睡覺。他輕輕走出去,希望地板不要發出響聲。他來到室外,在積雪 中散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深陷的腳印。外面比從房間裡看到的更明亮一些,積雪反 射著天空的光線。 走了大約十五分鐘後,影子來到一座橋前,橋邊上一個醒目的標誌牌警告他正在離 開歷史名城開羅市。橋下站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一邊吸煙,一邊不停地哆嗦。影子 覺得自己似乎認識那個人。 他走近了些,在橋下冬日的黑暗裡,近得可以看見那人眼睛上的紫色瘀傷。他開口 打招呼:「早上好,瘋子斯維尼。」 周圍的世界是如此安靜,甚至沒有車子經過,打擾大雪帶來的寧靜。 「嘿,老兄。」瘋子斯維尼嘟囔說。他沒有抬頭,抽的香煙是手工卷的。 「瘋子斯維尼,你一直待在橋下的話,」影子開玩笑說,「人們會以為你是傳說中 的巨怪呢。」 瘋子斯維尼抬起頭來,影子可以看清他瞳孔周圍的眼白。他看上去極其驚恐。「我 正在找你,」他說,「你得幫我,老兄。我這次可闖了大禍了。」他用力吸了一口他的 手捲煙,然後把煙從嘴上扯開。煙紙還沾在他的下唇上,煙身卻扯破了,裡面的東西灑 落在他薑黃色鬍鬚和骯髒的T恤前胸上。瘋子斯維尼伸出變黑的手撣撣煙絲,動作有些 痙攣,好像煙絲是什麼危險的蟲子。 「以我現在的能力,恐怕幫不了你,瘋子斯維尼。」影子說,「不過,還是告訴我 你想要什麼吧。要我幫你買杯咖啡嗎?」 瘋子斯維尼搖搖頭。他從粗斜紋棉布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煙草袋和一些煙紙,給自 己另外捲了一根煙。做這些事時,他的鬍子豎立著,嘴巴也不停地蠕動著,卻沒有說出 一個字來。他舔舔煙紙一側,用手指捲了起來,結果成品只是看起來略微有點像香煙。 接著,他開口了:「我不是巨怪,該死的。巨怪是混蛋。」 「我知道你不是巨怪,」影子溫和地說,「要我做什麼?」 瘋子斯維尼打著他的黃銅打火機,結果手捲煙前面一英吋都被突然躥出的火苗點著 了,變成灰燼。「還記得我教你怎麼變出一枚金幣嗎?你還記得嗎?」 「是的,」影子說。他彷彿又在腦海中看到了那枚金幣,看見它在空中翻滾了幾圈 ,落到勞拉的棺材上,看見它掛在勞拉的頸中。「我記得。」 「你拿錯金幣了,老兄。」 一輛車子朝黑暗的橋下開來,刺眼的車燈讓他們睜不開眼睛。車子在他們身邊減速 ,然後停下,一扇車窗搖了下來。「這兒沒什麼事吧,先生們?」 「一切都很好,謝謝,警官。」影子說,「我們只是早晨出來走走。」 「那好。」警察說。不過他似乎不太相信這裡一切正常,仍在旁邊等著。影子把手 放在瘋子斯維尼的肩膀上,推著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鎮邊緣,走出那輛警車的視線範 圍。他聽見背後傳來車窗關閉的聲音,但警車還是停在原地沒動。 影子慢慢走著,瘋子斯維尼也跟著走,偶爾蹣跚一下。 警車從他們身邊緩緩開過,然後調頭返回市區,在雪地上逐漸加速離開。 「好了,告訴我你有什麼煩心事。」影子問。 「我按他說的做了,完全按他說的做。可我給錯金幣了。不應該是那一枚,那枚是 神聖的。你明白嗎?我甚至不該碰它。那一枚是應該給予美國之王的金幣,不是像你我 這樣的混蛋可以隨便碰的。現在我惹了大麻煩了,快點把金幣還給我,老兄。你不會再 見到我了,如果你再見到我,我就是他媽的大混蛋。好不好?我發誓,從此以後,我只 待在該死的樹林裡,絕不出來。」 「你照誰說的話做了,斯維尼?」 「吉密爾。就是你叫做星期三的那個傢伙。你知道他是誰嗎?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這個愛爾蘭人瘋狂的藍眼睛裡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他讓我做的也不是什麼壞事 ,總之你能應付——不是什麼壞事。他只是告訴我,那天那個時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 上一架。他說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麼樣。」 「他還要你做別的什麼事嗎?」 斯維尼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還不時地抽搐一下。影子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覺得 冷,然後才明白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這種戰慄式的抽搐。是在監獄裡,那是吸毒者毒癮 發作時的顫抖。斯維尼似乎被什麼東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賭一定是海洛因。一個吸毒上 癮的妖精?瘋子斯維尼扯下燃燒的煙頭,拋在地上,把剩下沒抽完的黃色煙絲放回口袋 裡。他摩擦著髒得發黑的手指,衝著手指哈氣,然後繼續摩擦,想讓手指暖和起來。他 的聲音透出一絲抱怨和嗚咽。「聽著,還給我那枚該死的金幣,老兄。我會給你另外一 枚的,和原來那個一樣好。嘿,我會給你一大把金幣。」 他摘下油膩膩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幣。他把金幣丟進帽 子裡,又從呼吸的霧氣中抓出一枚金幣,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從寂靜的早晨空氣中變 出金幣,直到棒球帽裡的金幣多得溢了出來,斯維尼不得不用兩隻手捧住帽子。 他把裝滿金幣的棒球帽遞給影子。「給你,」他說,「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還 給我當初我給你的那一枚。」影子低頭看著帽子,想知道裡面到底盛著多大一筆財富。 「我在哪裡可以花這些金幣,瘋子斯維尼?」影子問,「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幣兌成 現鈔?」 有那麼一瞬,他覺得這個愛爾蘭人可能會給他一拳。但那一瞬間過去了,瘋子斯維 尼只是站在那裡,雙手拿著他盛滿金幣的帽子,就像《霧都孤兒》裡的奧利佛·退斯特 。接著,眼淚從他藍色的眼睛裡湧了出來,順著臉頰流下來。他拿起帽子,把它——現 在裡面除了油膩的汗漬,什麼都沒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腦袋上。「你一定得還給我, 老兄。」他說,「我不是教給你怎麼變金幣嗎?我告訴過你怎麼從密藏的寶庫裡拿出金 幣,我告訴過你寶庫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幣還給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 「那枚金幣已經不在我這裡了。」 瘋子斯維尼的眼淚突然停住,臉頰上浮現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這個雜種—— 」他說。然後,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說的是實話。」影子說,「我很抱歉。如果金幣在我手上的話,我一定會還給 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維尼的髒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用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瞪著他。眼淚在瘋子斯維 尼的臉上留下一條條髒印。「該死的。」他說。影子可以聞到他身上的煙草、陳腐的啤 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說的是實話,你這該死的雜種。送人了,而且是自願送人 了。你這該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媽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了金幣落在勞拉棺材上發出的沉悶聲音。 「抱歉還是不抱歉,都一樣。我死定了,注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著鼻子和 眼睛,把臉抹得更髒了。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瘋子斯維尼的上臂,想給他一點男人間的安慰。 「我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他拖著長音說,然後突然抬起頭來,「你給了他金 幣的那傢伙,他會把金幣還回來嗎?」 「是個女人。我不知道她現在哪裡。不過,我想她不會交還金幣的。」 瘋子斯維尼悲哀地歎息一聲。「當我還年輕、還是個傻小子的時候,」他說,「我 在星光下遇見一個女人。她讓我撫弄她的乳房,還告訴我未來的命運。她說,我將在西 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遺棄、遺忘,一個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兒將導致我的死亡。 當時我大笑著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勁地玩弄她的酥胸,親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 多麼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侶還沒有來到我們的土地,也沒有跨過綠色 的海洋到西邊去。而現在。」他突然停了下來。他轉過頭,凝視著影子。「你不應該信 任他。」他用責備的口氣對他說。 「誰?」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為他工作。」 「你還記得怎麼做嗎?」 「什麼?」影子覺得他彷彿同時在和十來個不同的人說話。自稱是妖精的這個人氣 急敗壞地說著話,從一種人格跳躍到另一種人格,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彷彿 他大腦裡殘存的幾簇腦細胞都在熾烈地燃燒著,然後永遠熄滅。 「金幣,老兄!金幣!我教給你了,還記得嗎?」他在他面前揚起兩根手指,眼睛 看著他,然後從嘴巴裡掏出一枚金幣。他把金幣拋給影子。影子伸手接住時,卻發現手 中根本沒有金幣。 「我當時喝醉了,」影子說,「我不記得了。」 斯維尼腳步蹣跚地穿過街道。天已經亮了,周圍的世界變成灰白相間的天地。影子 跟在他後面。斯維尼沿著一條長長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他的腿每次 總能及時停穩,然後開始下一個蹣跚的腳步。他們走到橋邊,他扶著橋上的石頭轉過身 。「你身上有錢嗎?我不要太多,只要夠買車票離開這個地方就行。二十塊錢就好。只 要二十塊,有嗎?」 「二十美元的車票能去哪兒?」影子問他。 「可以帶我離開這裡,」斯維尼說,「我可以在風暴來之前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鴉 片成為大眾信仰的世界,遠遠離開!」他停下來,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後在袖子上抹 乾淨。 影子的手伸進牛仔褲,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遞給斯維尼。「給你。」 斯維尼一把抓過去,塞進沾滿油污的粗斜紋棉布外套的貼胸口袋。他點點頭。「這 些錢可以幫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說。 他倚在橋身的石頭上,在口袋裡摸來摸去,最後終於找到早先他丟掉的沒抽完的煙 頭。他小心地點上煙,注意著不要燒到手指或者鬍子。「我要告訴你點兒事,」他說, 好像這一天裡他什麼話都沒說過一樣。「你正在往通向絞架的路上走,繩索已經套在你 的脖子上,兩邊肩膀上各站著一隻烏鴉,等著啄掉你的眼睛。當作絞架的那棵樹有深深 的根脈,那棵樹從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獄,我們的世界只是垂下絞索的那根樹枝。」他停 頓片刻,「我要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他說,蜷縮著身體蹲了下去,後背倚著黑色的磚 石。 「祝你好運。」影子說。 「嘿,我正倒大霉呢。」瘋子斯維尼抱怨說,「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 影子走回鎮上。現在是早晨8:00,開羅市剛剛醒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橋那邊,看 到斯維尼蒼白的臉色,臉上佈滿眼淚和髒東西,他正在目送他離開。 這是影子最後一次看到活著的瘋子斯維尼。 聖誕節前的這段冬日時光,感覺就像間雜在漫長冬夜之間的短暫白晝。在這幢供死 者居留的殯儀館中,白晝更是轉瞬即逝。 這一天是12月23日,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為麗拉·古德切德舉辦追悼儀式。女人 們擠滿了廚房,她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桶、醬汁盤子、煮鍋和裝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 安靜地躺在葬禮室前廳她的棺材裡,身邊堆滿溫室鮮花。房間的另一端還有一張桌子, 上面堆滿涼拌捲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雞肉、豬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間裡 已經擠滿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師握手聊天。在傑奎爾和艾比斯兩位先生的 精心組織和嚴密監視下,一切都在順利進行著。葬禮將在第二天一早舉行。 大廳的電話響了起來。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膠電話,機座上還有一個旋轉式撥號盤 。艾比斯先生聽完電話後,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來的,」他說,「你能去接屍 體嗎?」 「當然可以。」 「小心點。給你。」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下地址,遞給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個用漂 亮的手寫體寫下的地址,把紙條折起來放進口袋。「那裡會有部警車等你。」艾比斯又 加上一句。 影子來到後門停放靈車的地方。傑奎爾先生和艾比斯先生兩個人分別向他強調過, 靈車按說只應該用於葬禮,真的,至於接屍體,他們有一部專用的貨車。問題是貨車正 在維修,已經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靈車。開那部靈車時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 道嗎?影子小心翼翼地開車沿著街道走。路上的積雪已經被鏟車清理乾淨了,但他還是 喜歡這樣慢慢開車。靈車就是該慢慢走,開快車感覺不合適。不過,他不記得上次是什 麼時候看到街上有靈車駛過。影子心想,死亡正從美國的道路上消失。現在,死亡只發 生在醫院的病房裡和救護車裡。影子想,不能用死亡讓活人心驚肉縈荀o人瓜壬R粣u 咚↘晾菮荎s皆豪錚薨譬U礱嬋瓷先Ю強盞牡<J道醋q撲勒擼陀皇齔y詒淮駁Ж親 〉某道錈嫻募蘢由稀K勒呦衩擅嬋退頻模郁C得q厴下貳一輛深藍色警車停在一棵樹 旁,影子把靈車停在警車後面。警車裡有兩個警察,正用保溫壺的蓋子喝咖啡,讓車子 的發動機保持運轉來取暖。影子敲敲警車側面的車窗。 「什麼事?」 「我是殯儀館派來的。」影子說。 「還得等驗屍官來做檢查。」警察說。影子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橋下和他說話 的那個警察。這個警察是個黑人,他走出車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駕駛座上,帶著影子走 到垃圾堆旁。 瘋子斯維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著一個深綠色的酒瓶,臉上和棒 球帽、肩膀上掛著髒兮兮的冰雪,眼睛緊緊閉著。 「凍死的酒鬼。」警察說。 「看樣子是。」影子說。 「什麼都別碰,」警察說,「驗屍官隨時會到。照我看,我說這傢伙喝醉後昏迷了 ,然後就坐在這兒,凍他的屁股。」 「是,」影子同意說,「看起來顯然是這麼回事。」 他蹲下來看看斯維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愛爾蘭威士忌。這就是斯維尼離 開這個世界的車票,花二十塊錢買的。一輛綠色小尼桑車停下來,一個滿臉厭倦神情、 沙色頭髮、沙色鬍子的中年男人下車走過來。他碰碰屍體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屍體 一腳,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話,如果屍體不踢回他……「死了。」驗屍官說,「有身 份證明嗎?」 「是個無名氏。」警察說。 驗屍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工作?」他問。 「是的。」影子回答。 「告訴傑奎爾留下齒模和指紋,用來查證身份,還要拍大頭照。用不著解剖,抽血 做毒物鑒定就行。你都記住了嗎?要不要我寫下來給你?」 「不用了,」影子說,「這樣就行,我記得住。」 那人很快地皺了皺眉,從錢夾裡掏出一張名片,在上面草草寫了幾筆,遞給影子, 說:「把這個交給傑奎爾。」驗屍官對每個人說了一句「聖誕快樂」,然後走了。警察 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簽字為無名氏收屍,把他放在擔架車上。屍體凍得硬梆梆的,影子無法將他從 坐姿改變成其他姿勢。他胡亂擺弄著擔架車,發現可以把它的一端升起來,做個支撐。 他用皮帶綁好在擔架車上坐著的無名氏,把他塞進靈車後車廂。影子讓他面朝前坐著, 或許這樣可以讓他坐得舒服些。他關上車尾廂,開車回殯儀館。 靈車在交通燈前停下。就在這時,影子聽到一個嘶啞的聲音。「我想要個守靈儀式 ,具體是這樣的:一切都要做到完美無缺——漂亮的女人為我哀傷流淚,撕扯著她們的 衣服,悲痛不已;英勇的男人為我哀悼慟哭,講述著我最輝煌的日子裡的故事。」 「你已經死了,瘋子斯維尼。」影子提醒他說,「既然死了,無論有沒有守靈儀式 ,你都得接受。」 「唉,是呀。」坐在靈車後面的男人歎息說。毒癮發作的嗚咽聲已經從他的聲音中 消失了,變得平板單調,聽天由命,每個字都像來自很遠很遠處的無線電波。這是從死 亡的頻道上傳來的死亡的語言。 綠燈亮了,影子輕輕踩下油門。 「不管怎麼說,反正得給我辦一個守靈儀式。」瘋子斯維尼要求道,「把我放在檯 子上供人瞻仰,醉醺醺地守靈。是你害死了我,影子,你欠我的。」 「我從來沒害死過你,瘋子斯維尼。」影子反駁道。是那二十塊錢,他想,二十塊 錢買了一張離開這裡的票。「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 死人沒有回答。開回殯儀館剩下的路途中,車子裡一直保持著安靜。影子把車停在 後門,把擔架車從靈車裡推出來,一直推進停屍房。他把瘋子斯維尼扛上防腐工作台, 像扛半扇牛肉一樣。 他用一張白床單蓋住瘋子斯維尼,把他獨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邊。走上樓梯離 開停屍間時,他覺得自己聽到一個聲音,平靜而微弱,彷彿從遠處房間裡傳來的收音機 的聲音。那個聲音說:「酗酒和寒冷怎麼可能殺死我?殺死擁有妖精血統的我?不,你 丟失了那個小小的金太陽,這才殺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這就如同水是濕的、 時光很漫長、朋友到頭來總會讓你失望一樣真實。」 影子想告訴瘋子斯維尼,說他的觀點實在太悲觀了。轉念一想,死了以後,任何人 恐怕都會變得悲觀起來。 他上樓回到主廳。主廳裡,一群中年女人正忙著把保鮮膜蓋在裝菜的盤子上,把蓋 子蓋在裝滿放涼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牆邊,仍在滔滔不絕地告訴 他,說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們沒有一個會來出席葬禮,表示一下他們對母親的尊敬。上 樑不正下樑歪,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他抓住任何一個肯聽他講話的人反覆 抱怨,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擺了一份餐具。他在每個人的位置上擺上一隻玻璃杯, 把一瓶詹姆森金裝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間。那是酒店裡賣得最貴的愛爾蘭威士忌。晚飯後 (那些女人給他們留下了一大堆沒吃完的飯菜),影子往每隻杯子裡斟滿烈酒,他的杯 子,艾比斯的杯子,傑奎爾的,還有瘋子斯維尼的。 「他這會兒正坐在地下室的擔架車上,」斟酒時,影子說,「即將踏上前往貧民墓 地的道路。今晚我們為他祝酒,給他守靈。他希望有一個守靈儀式。」 影子對著桌上空出來的那個位置舉起杯子。「瘋子斯維尼活著的時候,我只見過他 兩次,」他說,「第一次見面時,我認為他是一個超級怪人,像魔鬼一樣精力十足。第 二次見面,我認為他是個徹底垮掉了的廢物,我還給了他錢,讓他害死自己。他曾教給 我一個硬幣戲法,但我不記得怎麼變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瘀傷做紀念,還聲稱自己是個 矮妖精。」他喝下一口威士忌,口中瀰漫開一股煙熏的味道。另外兩個人也喝了酒,並 朝空出來的椅子舉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把手伸進衣服內口袋,掏出一個筆記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確的那 頁,然後朗讀出瘋子斯維尼一生的概要經歷。 根據艾比斯先生的記錄,瘋子斯維尼的一生,是從為愛爾蘭一片小小的林間空地裡 的一塊神聖岩石做守護者開始的,那是3000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向他們講述了瘋子 斯維尼的愛情、他的仇敵,還有賦予他力量的瘋狂(「他的故事至今還流傳著,但現在 流傳的故事中卻沒有講述他的神性,他的古老。那些內容早就被人遺忘了。」)他告訴 他們,在斯維尼的故鄉,人們過去是多麼崇拜、喜愛他,但很快,這種崇拜和喜愛變成 了一種心懷戒意的尊重。到最後,他變成了人們取笑的對象。他還告訴他們,一個出生 在班特瑞的女孩如何來到美國這個新世界,如何隨身帶來了她所信仰的矮妖精瘋子斯維 尼。她曾在一個夜晚看見過他,他還衝她微微一笑,叫出了她的名字。後來,她成了難 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陸的船,船上的人們都曾眼看著自己種植的馬鈴薯在地裡爛成一 堆爛泥,看著朋友和所愛的人因為飢餓而死。她渴望在新大陸可以填飽自己的肚子。這 個來自班特瑞海灣的女孩最大的夢想是去到一個城市,單憑她一個女孩子就能賺到足夠 的錢,把全家人都接到這塊新大陸來。很多到達美國的愛爾蘭移民對教義問答一無所知 ,但他們卻認定自己是天主教徒。實際上,他們真正知道的只有愛爾蘭的神話傳說。他 們知道班西女妖的故事(如果她們在一棟房子的牆邊悲號,死亡很快就會降臨到房子裡 的某人身上);還有神聖新娘的故事——她是兩姐妹中的一個,叫布裡奇特(後來有三 姐妹都被人稱為聖布裡奇特,三個人其實是同一個女人);還有費因的傳說,奧森的傳 說,野蠻人科南的傳說,還有矮妖精的傳說(這恐怕是愛爾蘭最大的笑話了,因為那段 時間裡,矮妖精們其實是個子最高的)……那天晚上在廚房裡,艾比斯先生給他們講了 所有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伸展開來,彷彿是一隻鳥。影子灌下幾杯威士忌 之後,他想像那個影子長著巨大的水鳥的腦袋,長而彎曲的鳥喙。喝到第二輪酒時,瘋 子斯維尼開始親自講述他的故事,其中有些細節與艾比斯的敘述完全不相干(「……那 姑娘多好呀,長著奶油色的胸脯,上面點綴著點點雀斑,乳房的頂端是最紅的朝陽的粉 紅色……」)。斯維尼開始揮舞著雙手,極力解釋愛爾蘭神話中眾神變化的歷史。他們 一批接一批地演變著:從高盧傳入的神,從西班牙和其他鬼地方傳進來的神。每一批新 神的到來,都令老慌G竦o發生轉變,變成了巨怪、仙女或者別的什麼該死的怪物。最 後,基督教的聖母教堂來了,然後,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愛爾蘭的所有神靈都變成了 精靈、聖人、死去的國王等等……艾比斯先生擦擦他的金絲邊眼鏡,搖晃著手指解釋說 ,他是個藝術家,他的故事不是逐字逐句複述事實,而是想像力對事實的加工和再創造 ,比事實本身更加真實。他的吐字發音甚至比平時更加清晰精確,影子由此得知,這個 人已經喝醉了(要說喝醉的跡象,除了說話的腔調之外,只有他前額上的汗珠——這個 房間可是冷颼颼的)。瘋子斯維尼說:「我這就讓你瞧瞧什麼叫想像力對事實的加工和 再創造,首先,我要用我想像中的拳頭再創造你那張該死的臉。」傑奎爾先生齜出牙齒 ,衝著斯維尼咆哮起來,是那種個頭最大的狗的咆哮。那種狗從不主動尋釁,挑起爭端 ,但卻總能一口咬斷對手的喉管,從而結束爭端。斯維尼聽懂了警告,老老實實坐下來 ,給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 「還記得我是怎麼變硬幣小戲法的嗎?」他笑著問影子。 「不記得了。」 「如果你能猜出我是怎麼變的,」瘋子斯維尼說,他的嘴唇成了紫色,藍眼睛也變 得渾濁起來。「我就教你怎麼做。」 「你把它藏在手掌中?」影子問。 「不是。」 「是不是你用了什麼道具?在你的袖子裡面有暗袋?或者用什麼東西把硬幣彈出來 讓你接住?」 「也不是。還有人想加點威士忌嗎?」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有一種叫『守財奴的夢想』的技巧,用乳膠覆蓋在你的手 上,做出一個和皮膚顏色一樣的暗袋,你的硬幣就藏在裡面。」 「對偉大的斯維尼來說,這個守靈儀式可真不怎麼樣。本人曾經像隻鳥一樣飛遍了 愛爾蘭,發起瘋來只吃水田芹過活。現在我死了,除了一隻鳥、一條狗還有一個白癡, 誰也不來哀悼我。不,沒有暗袋。」 「嗯,我只能猜到這個地步了。」影子說,「我看,你準是從虛無中變出那些金幣 的。」這本來是一句挖苦的話,但他看到了斯維尼臉上的表情。「你就是那麼做的!」 他說,「你的確是從虛無中把硬幣變出來的!」 「這個嘛,說虛無不太準確,」瘋子斯維尼說,「不過你猜得還算靠譜。金幣是從 密藏寶庫中取出來的。」 「密藏寶庫。」影子說,接著,他開始想起來了,「沒錯!就是它!」 「你只要在腦中想著這個寶庫就行,就能從裡面取東西了。太陽寶藏。有彩虹的時 候,寶藏在彩虹那兒,有日蝕和風暴的時候,寶藏在日蝕和風暴那兒。」 接下來,他教影子怎麼做。 這一次,影子終於學會了。 影子的頭一陣陣悸痛,舌頭感覺像粘蠅紙。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陽光。他居然趴在廚 房桌子上就睡著了,全身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只有黑色領帶解了下來。 他走下樓梯去停屍房,看到無名氏還躺在防腐工作台上。他鬆了一口氣,但對這個 結果並不覺得意外。影子把詹姆森金裝威士忌的空酒瓶從屍體已經僵硬的手指中撬了出 來,然後扔掉。樓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 影子上樓後,發現星期三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正用塑料勺子吃一個塑料餐盒裡剩下 的土豆沙拉。他穿著一套深灰色的西裝,白色襯衣,打著深灰色的領帶,清晨的陽光照 在深灰色領帶上那枚樹型銀製領帶夾上。看見影子進來,星期三朝他微笑起來。 「啊,影子,我的孩子,真高興看到你起床了。我還以為你會一直睡下去呢。」 「瘋子斯維尼死了。」影子說。 「我聽說了。」星期三說,「真是不幸呀。當然,到頭來,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的。 」他比劃出一根假想的繩索,套在他耳朵的高度,然後把脖子往一邊拽過去,伸出舌頭 ,凸出眼睛。這場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啞劇表演很快就結束了。他鬆開並不存在的繩子 ,又露出那種熟悉的笑容。「想吃點土豆沙拉嗎?」 「不想吃。」影子飛快地瞄了一眼廚房,然後看看外面的大廳。「知道艾比斯和傑 奎爾去哪裡了嗎?」 「我當然知道。他們出去埋葬麗拉·古德切德了。他們本希望你能搭把手,不過我 讓他們別吵醒你。你還得開車,開很長一段距離。」 「我們要走?」 「一個小時之內。」 「我應該和他們道個別。」 「不用道別。你很快就會再次見到他們了。我確信,在我們這件事料理完之前,你 還能見到他們。」 從第一天晚上住在這裡直到現在,影子頭一次發現那只褐色小貓躺在她的貓籃裡睡 覺。她睜開琥珀色的眼睛,毫無興趣地看著他離開。 就這樣,影子離開了死者之家。薄冰覆蓋在冬天黑色的灌木和樹木上,彷彿變成了 夢幻王國裡的某種絕緣體。道路很滑。 星期三在前面帶路,走到影子停在路邊的白色雪佛蘭車旁。車子現在已經非常乾淨 了,威斯康星州的車牌也換成了明尼蘇達車牌。星期三的行李箱放在汽車後座,他用一 把複製的鑰匙打開車門。影子原來的那把鑰匙還在他自己的口袋裡。 「我來開車。」星期三說,「恐怕還得一個小時,你才能完全清醒過來。」 他們開車向北,密西西比河在車身左側流淌。灰濛濛的天空下,這條寬闊的大河閃 爍著銀色波光。他們駛過路邊一棵沒有樹葉的灰色大樹。這時,影子看到一隻巨大的白 褐色的鷹,正用一雙瘋狂的眼睛低頭凝視著他們。然後,它揚起翅膀,緩慢地向高空飛 去,在天空中盤旋。 影子意識到,在死者之家的這段時間只是一次短暫的休憩。離開那裡還沒多久,但 那段生活已經像是發生在另外某個人身上的事,發生在許久之前的事。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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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陳瀅如、陳敬旻 出版社:繆思 出版日期:2008年01月25日 定價:3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