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第五章 | 第六章 |
第七章 | 第八章 |
第九章 | 第十章 |
第十一章 | 第十二章 |
第十三章 | 第十四章 |
第十五章 | 第十六章 |
第十七章 | 第十八章 |
第十九章 | 第二十章 |
【第一章】 第二部 自我 第九章 噓。在廢墟中,千萬莫提起怪物們的真名……——溫迪·寇普《警察的命運》那天 晚上離開伊利諾斯州之後,影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問出一路以來的第一個問題。在看 見「歡迎來到威斯康星州」的標誌牌之後,他開口問星期三:「那天在停車場抓住我的 那些傢伙,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真的是木先生和石先生嗎?他們究竟是什麼來歷?」 明亮的車燈照亮了冬日的夜晚。星期三吩咐不要走高速公路,因為他搞不清楚高速 公路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於是影子只好一直開車走普通公路。影子倒不怎麼介意,他 甚至不覺得星期三這麼做是神經不正常。 星期三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幾個特工罷了。都是敵人陣營裡的人,戴黑帽 子的壞蛋。」 「可我不這麼覺得,」影子插嘴說,「他們反而認為自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 「他們當然會有這種想法。真正的戰爭,向來發生在雙方都確信自己才是正義化身 的兩者之間;真正危險的人,恰恰是那些堅信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人,正因為這 樣,他們才極端危險。」 「那麼你呢?」影子追問道,「為什麼你要堅持做你正在做的事?」 「因為我想做,」星期三回答說,接著微微一笑,「對我來說,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 影子忍不住又問:「你們那天到底是怎麼逃脫的?所有人都安全離開了嗎?」 「我們被重重包圍,可還是成功逃脫了。」星期三說,「如果他們沒有停下來先抓 你的話,或許他們就能捉住我們中的某些人了。不過,那件事讓當時還搖擺不定的幾個 人堅定了信心,相信我並沒有完全發瘋。」 「你們到底是怎麼逃脫的?」 星期三搖了搖頭,不願多說下去。「我付錢給你,不是讓你沒事兒亂問問題玩的。 」他冷冷地提醒道,「我早就告訴過你。」 影子聳聳肩膀,不再追問。 那天晚上,他們在拉科斯市以南的超級八號汽車旅館過夜。 聖誕節那天,他們是在路上度過的。他們開車繼續向東北方向前進,兩旁的農場逐 漸變成了松樹林,城鎮之間的距離彷彿也越來越長了。 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他們才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一家像個禮堂一樣的家庭餐廳裡 ,吃到了聖誕節的午飯。影子悶悶不樂地扒拉著乾巴巴的火雞肉,餐桌上還有紅色的越 橘果醬甜點、味道像木頭的烤馬鈴薯,以及罐裝的綠色豌豆。每樣東西他只嘗了一口, 就沒有興趣再吃下去了。但星期三卻顯得相當滿意。吃飯的時候,他又變得手舞足蹈、 誇誇其談起來。他不停地說著話,開著玩笑。每當那個服務生女孩走過來,他都要挑逗 她幾句。那是一個身材瘦弱的金髮女孩,看她的年齡,似乎還沒有高中畢業呢。 「對不起,親愛的,不過我能麻煩你再幫我倒一杯你們餐廳那種令人心情愉快的熱 巧克力嗎?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太冒昧,我說,你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實在太適合你 這種美人兒了。真的,穿在你身上顯得特別喜慶,特別漂亮。」 女服務生穿著一件色彩鮮艷的紅綠相間的裙子,裙邊上還鑲著銀色的金屬箔。她咯 咯笑著,臉刷地紅了。她開開心心地含笑走開,幫星期三再拿一杯熱巧克力去了。 「真迷人。」星期三凝視著她離開的背影,沉吟著說。「很適合。」他又加上一句 。影子不認為他真是在評論那女孩的衣服,他還沒傻到那個份兒上。星期三將最後一塊 火雞肉塞進嘴裡,用餐巾紙擦擦鬍子,然後推開面前的餐盤。「啊,終於吃飽了。」他 扭頭打量一圈這間家庭餐廳,背景音樂正在播放聖誕歌曲:「小鼓手忘記帶來禮物,啪 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 「有些事是會改變的,」星期三有些突兀地說,「可是人……人還是同樣的人,不 會改變。有些騙局可以一直用下去,永遠不被人發現,另外一些則隨著時間和世界的變 化而消失,不復存在。我最喜歡的一個騙局現在就再也不能用了。不過,還是有數量驚 人的騙局,沒有任何時間限制。比如說西班牙囚犯騙局、鴿子屎騙局、佛尼的工具騙局 (這個有點兒像鴿子屎騙局,只不過用金戒指代替錢包)、小提琴騙局……」 「我從來沒聽說過小提琴騙局,」影子插嘴說,「不過其他幾個詐騙手法我倒是都 聽說過。我過去的獄友告訴我,他就是專門玩西班牙囚犯騙局的。他是個騙子。」 「啊,」星期三左眼一瞬間迸出興奮的光,「要說精緻漂亮,那就是小提琴騙局了 。它需要兩個人來完成,主要是針對貪財鬼和吝嗇人設下圈套。和所有詐騙手法一樣, 它也是針對人性的貪婪設計的。當然囉,你也可以騙過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但那就得花 費相當多的時間和努力才行。好了,假設我們現在是在一家旅館、酒店或者昂貴的餐廳 ,我們在這兒吃飯,這時我們看見一個人。此人衣衫有些破舊,可身上有一種上流社會 的氣質,絕對不是那種破衣爛衫的流浪漢,只不過暫時不太走運罷了。我們假設他的名 字叫艾伯拉罕好了。然後,到了他買單的時候了——不是很大一筆數目,你明白吧,只 不過是五十,或者七十五美元吧。接著,他碰上了一件相當難為情的事!他的錢包怎麼 不見了?哦,天啊,一定是把錢包忘在朋友家了!幸好距離不是很遠,他可以立刻回去 取他的錢包。老闆,我的這把小提琴放在你這裡做抵押吧,艾伯拉罕說,你也看到了, 是把舊琴,但我可是靠它賺錢維生的。」 女服務生出現了。星期三的微笑立刻變成了滿面堆笑,但笑容裡有點捕食猛禽的味 道。「啊,熱巧克力!我的聖誕天使幫我拿來的!告訴我,親愛的,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可不可以給我多拿些你們美味無雙的麵包?」 女服務生——影子在猜測她的年紀,16歲?還是17歲?——低頭看著地板,兩頰燒 成了深紅色。她雙手顫抖著放下熱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廳邊上陳列烤甜品派的地方, 她在那裡停下來,偷偷瞄了一眼星期三,然後溜回廚房,幫星期三取麵包去了。 「然後,那把小提琴——非常陳舊,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也許琴身還有一點破損 ——被放在琴盒裡,而我們暫時身無分文的艾伯拉罕先生回去找他的錢夾。與此同時, 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剛剛吃完晚餐,旁觀到了這場交易。現在,他對我們的店主提出一 個請求:可否讓他看一看誠實的艾伯拉罕抵押在這裡的小提琴? 「當然可以。我們的店主把小提琴遞給他,而這位衣冠楚楚的紳士——我們就稱他 巴瑞頓先生吧——頓時驚訝地張大嘴巴,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形象,這才閉上。他以極其 虔誠的態度凝視著小提琴,彷彿是一位獲得特許進入聖地觀瞻先知遺骨的人。『哇!』 他驚呼出聲,『這是——它一定是——不,它不可能是——可是,是的,它就是——我 的上帝!真讓人不敢相信!』然後,他激動地指出製造者的標記,標記就在小提琴琴身 裡面一張褪成棕色的紙條上。不過據他說,即使沒有這個標誌,光憑小提琴表面的光澤 度、渦卷和造型,他也能判斷出這把琴的尊貴身份。 「現在,我們的巴瑞頓先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浮雕印花的精美名片,聲稱他是一個 頗有名氣的交易商,專門從事稀有和絕版樂器珍品的買賣。『這把小提琴很貴重?』我 們的店主問。『那當然,』巴瑞頓肯定地說,依然以敬畏的眼神崇拜地欣賞著小提琴, 『至少價值10萬美元!除非我看走眼估計錯了。這樣一件珍品,我願意出5萬,不,至 少7萬5美元買下它,而且是現金。這件精美的藝術品值這個價!我有一個在西海岸的買 主,不用看貨,明天就肯出錢購買。只要給他一個電話,不管多高的價格他都會付錢。 』就在這時,他看了一眼手錶,臉色一下子變了。『我的火車——』他驚慌失措地叫起 來,『我快趕不上火車了!親愛的好先生,等這件珍貴樂器的主人回來後,請把我的名 片給他。哦,我得趕緊走了。』說完,巴瑞頓匆匆離開,他知道時間緊急,火車不等人 啊。 「我們的店主打量著小提琴,好奇心中混合著貪婪慾望,一個餿主意開始從他腦子 中冒了出來。時間一分一分過去,艾伯拉罕還沒有回來。然後,雖然晚了幾分鐘,可是 從大門口進來的,正是我們的小提琴演奏家艾伯拉罕,雖然衣衫有些破舊,他身上卻充 滿了自尊與驕傲的高貴氣質。他手裡拿著一個錢包,那個錢包曾經見證過他人生中的輝 煌時刻,可是現在,即使是在最景氣的日子裡,裡面的錢也沒有超過100元。他從錢包 裡取出錢,支付他的餐費或者房租,然後要求店主歸還他的小提琴。 「我們的店主把裝在盒子裡的小提琴放在櫃檯上。艾伯拉罕像媽媽抱孩子一樣溫柔 地抱起它。『請告訴我,』這時候,店主突然問(他還留著那張有浮雕印花的名片,那 人會付5萬美元,而且是現金!名片就躺在他胸前的口袋裡,彷彿在熊熊燃燒),『像 這樣的小提琴大約值多少錢?我的侄女一直吵著要學小提琴,差不多再過一周,就到她 生日了。』 「『賣這部小提琴?』艾伯拉罕反問,『我永遠不會賣掉她的。我已經和她在一起 整整二十年了,我曾在每個州的交響樂團裡用她演奏。跟你實說吧,當初我買她的時候 ,花光了我身上的全部五百美元呢!』 「店主盡力不讓臉上綻出笑容。『五百美元?如果我現在出一千美元買它,你賣不 賣?』 「小提琴手看起來似乎有些高興,可馬上又垂頭喪氣起來。他說:『可是先生,我 是一個小提琴手啊,我只會做這份工作。這把小提琴,她瞭解我、愛我,我的手指也瞭 解她,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照樣能演奏。我到哪裡才能找到另一個如此完美的聲音呢? 一千美元聽上去挺不錯,可這是我謀生的唯一工具。一千美元絕對不賣,五千美元都不 賣!』 「店主看到他的利潤在飛快減少,可這就是做生意,你必須學會花小錢賺大錢。『 八千美元,』他開價說,『其實它並不值那麼多。可我就是喜歡它,再說我很寵愛我的 侄女。』 「想到就要失去心愛的小提琴,艾伯拉罕幾乎眼淚汪汪了,但他怎麼能拒絕八千美 元呢?——特別是當店主走到牆邊的保險櫃,拿出的並不是八千,而是整整九千美元給 他的時候。錢扎上還綁著紙帶,馬上就可以放進小提琴手破舊的衣服口袋裡。『你真是 個大好人,』他對店主叫道,『你簡直是個聖人!可是,你必須先發個誓,保證你會好 好照看我的姑娘!』這之後,他才不太情願地交出了小提琴。」 「可是,如果店主只是把巴瑞頓的名片轉交給他,並告訴艾伯拉罕,說他交了天大 的好運呢?」影子問。 「那我們這兩頓飯錢就白花了。」星期三說。他用麵包把盤子裡剩下的肉湯擦乾淨 ,嘴巴吧唧吧唧地響著,心滿意足地全部吃完。 「讓我來猜猜下面會發生什麼。」影子說,「艾伯拉罕離開那裡,成為一個擁有九 千美元的有錢人。在火車站的停車場,他和巴瑞頓碰面,兩人平分騙來的錢,然後坐進 巴瑞頓的福特車,開始去下一個鎮子繼續詐騙。我猜,車子尾箱裡肯定有一個裝滿了小 提琴的盒子,裡面的琴只值100美元。」 「給你一個純屬個人的忠告,那種小提琴,千萬不要付多於5美元的價。」星期三 說完,轉向一直在旁邊偷偷徘徊的女服務生。「現在,親愛的,讓我們盡情享受一下你 們這裡奢華美味的甜點吧,今天可是主基督的誕生日呢。」他緊緊地盯著她看——眼神 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淫蕩——彷彿她能提供給他的可口佳餚就是她本人。影子突然覺得很 不舒服,這就像看著一隻狡猾老狼慢慢潛近一隻年輕得根本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一樣。 即使它逃跑,最後也會在一片林中空地被狼抓住吃掉,連骨頭渣都被烏鴉啄乾淨。 女孩再度臉紅起來,告訴他們說甜點有加冰淇淋的蘋果派——「上面加了一勺香草 冰淇淋」——還有加冰淇淋的聖誕節蛋糕,以及紅綠雙色的雞蛋布丁。星期三凝視著她 的雙眼,告訴她,他想嘗嘗加冰淇淋的聖誕蛋糕。影子什麼甜品都沒點。 「現在接著說詐騙的事。」星期三繼續說下去,「早在300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 ,小提琴騙局就出現了。如果你能選好詐騙對象的話,在美國的任何一個地方,明天你 都能繼續使用這一招。」 「我記得你提過,說你最喜歡的那個騙局,現在已經不能用了。」影子說。 「我確實說過。不過,小提琴騙局並不是我最喜歡的。我最喜歡的一招叫主教騙局 ,裡面包含了所有詐騙元素:刺激、密謀、簡潔、驚喜。我認為,即使時間推移,也許 只要加一點點的修改,就可能……」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行,它已經過時了。 在這一招還管用的年代,就算是1920年吧,地點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或者大都市,比 如說芝加哥、紐約,或者費城。我們在一家珠寶店。有個男人,穿著打扮像個教士—— 不是那種普通的教士,而是一位主教,身穿紫色的主教長袍。他走進店裡,挑了一串項 鏈,華麗的鑲嵌著鑽石和珍珠的項鏈,用十二張嶄新的百元美鈔付絲睢「鈔票的上端有 一個綠色墨水的污痕,於是,店主向客人誠懇地道歉,但還是堅持把這一疊鈔票送到街 角的銀行去鑒定。很快,珠寶店的店員帶著鈔票回來,銀行說裡面沒有偽造的假鈔。店 主又一次誠懇道歉。不過主教倒是很通情達理的一個人,他說他很理解這種事,因為現 在這個世界上,不合法與不虔誠的事實在太多了。不道德的事物與邪惡充斥世界——還 有那些不知道羞恥的女人!社會底層的犯罪分子從陰溝裡爬出來,居然上了電影,在銀 幕上耀武揚威。這樣的時代,你還能指望什麼?最後,項鏈被放在首飾盒裡。店主盡量 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教堂的主教為什麼會買一條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鑽石項鏈?為 什麼用現金支付?這些事跟他有什麼相干。 「主教衷心地向他告別,剛剛走到外面街上,突然間,一隻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啊哈,索皮,你這無賴,又開始玩你的老把戲了,是不是?』緊接著,一個身材魁 梧、長著一張誠實可靠的愛爾蘭面孔的巡警押著主教,重新回到珠寶店裡。 「『抱歉打擾您了,不過,這個人剛才有沒有在您這裡買東西?』警察問道。『當 然沒有。』主教矢口否認,『快,告訴他我什麼都沒買。』『他買了。』珠寶商坦白說 ,『他從我這裡買了一條鑲嵌鑽石和珍珠的項鏈——而且全部是用現金付賬。』『您手 頭還有那幾張鈔票嗎,先生?』警察問。 「於是,珠寶商把那一千二百美元的鈔票從收銀機裡取出來,遞給警察。警察把鈔 票舉起來,對著光仔細查看,讚歎地搖晃著腦袋。『哦,索皮啊,索皮!』他說,『這 是你偽造過的最逼真的假鈔了。你可真是個偽鈔藝術家!』 「主教的臉上露出自鳴得意的笑容。『你什麼都證明不了,』主教說,『銀行裡的 人都說它們是真的。這是真正的綠色美鈔。』『他們認為這是真鈔,這我相信。』警察 倒是贊同他的說法,『不過我懷疑銀行還沒有接到警告,通知他們索皮·塞爾維斯特已 經流竄到了本市,而且那些鈔票也沒有送到丹佛或聖路易去檢驗。』說著,他伸手進主 教的口袋,掏出項鏈。『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鑽石珍珠項鏈,只換來價值五十美分的紙 和墨水。』警察說。很顯然,在他內心深處,他還挺像個哲學家。『別再假扮教堂的神 職人員了,你真該感到羞愧才是。』他說著,給主教戴上手銬——當然囉,他不是什麼 真正的主教——然後押著他離開。警察離開之前,填寫了一張接收項鏈和一千二百美元 鈔票的收據,交給珠寶商,以備查案舉證之用。」 「那些錢真的是偽鈔嗎?」影子問。 「當然不是!全是嶄新的鈔票,剛剛從銀行裡取出來的,只在其中幾張上面加了一 個手指印和一點綠色墨水痕跡,讓它們看上去真假難辨,更好玩一點。」 影子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簡直比監獄裡的還差。「如此說來,那個警察顯然也不是 真警察。還有項鏈呢?」 「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項鏈。」星期三說。他旋開鹽瓶塞子,把一點鹽倒在桌上。「 不過,珠寶商得到了一張警方收據,保證說一旦索皮被送進監獄,他很快就能拿回他的 項鏈。警察誇讚他是一個好市民,他也為此感到很自豪,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在第二天晚 上的老友聚會上把這個故事講給大家聽。而此時,警察押著那個假扮主教的傢伙大步走 了出去,衣服一側的口袋裡放著一千二百美元,另一側口袋裡放著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 項鏈。他們朝警察局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看到他們兩個的蹤影了。」 女服務生回來清理桌面。「告訴我,親愛的,」星期三對她說,「你結婚了嗎?」 她搖搖頭。 「像你這麼可愛迷人的年輕女士,居然還沒有被人搶到手!這可真是太讓人吃驚了 。」他用手指尖在鹽上胡亂畫著,畫出短粗的方塊形字母,看上去彷彿是北歐的古文字 。女服務生溫順地站在他身邊。影子覺得她不像一隻小羊羔,更像一隻被十八輪載重卡 車的探照燈照得發呆的小兔子,恐懼和猶豫讓它動彈不得。 星期三突然壓低嗓門,坐在桌子對面的影子都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你幾點下 班?」 「九點。」她緊張地嚥了下口水,「最晚九點半。」 「附近最好的旅館是那家?」 「六號旅館,」她回答說,「而且房租也不很貴。」 星期三用指尖飛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在她皮膚上留下少許鹽粒。她沒有試圖把鹽抹 掉。「對我們兩個來說,」他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不可聞了,「那將是一個快樂的殿堂。 」 女服務生看著他,猶豫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然後點點頭,又逃回廚房去了。 「哎呀,你算了吧,」影子插嘴說,「她看上去還不到合法年齡呢。」 「我從來不考慮什麼合法不合法的。」星期三告訴他,「再說我需要她。不是要玩 弄她,而是用她來喚醒我。有一個老方子,很簡單,能讓老頭子的血暖和起來。這個秘 密就連大衛王都知道:早晨叫一個處女來喚醒我。」 影子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鷹角鎮值夜班的女孩是不是也是處女。「你難 道從不擔心會染上什麼病嗎?」他問,「如果你讓她懷孕了怎麼辦?如果她有個嚴厲的 哥哥怎麼辦?」 「不用擔心,」星期三輕鬆地說,「我從來不擔心疾病問題。我不會得病。不幸的 是,大多數時候,像我這樣的人都是打空彈的,所以我們不會有繁育後代的機會。在過 去,我還會留下一些後代,現在卻不太可能了。所以這方面也不用擔心。很多女孩都有 兄長父親,這也不成問題。一百次裡有九十九次,我都可以在他們發現之前安全離開。 」 「這麼說,我們今晚留在這裡過夜?」 星期三抓了抓下巴。「我留在六號旅館。」他說著,手伸進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黃 銅色的房門鑰匙,上面還附帶著一張寫有地址的卡片:北山路502號,3號公寓。「而你 呢,這間公寓正等著你去住,在離這裡很遠的另一個城市。」星期三閉了閉眼睛,然後 睜開,灰色眼睛閃閃發光,兩隻眼睛頗不協調。他接著說:「灰狗長途巴士二十分鐘後 到這個鎮子,停在加油站。這是你的車票。」他掏出一張折疊的巴士票,和鑰匙一起從 桌面上推過來。影子拿起票看了一眼。 「誰是邁克·安塞爾?」他忍不住問。票面上寫著的正是那個名字。 「就是你!聖誕快樂。」 「還有,哪裡是湖畔鎮?」 「你下個月要居住的幸福的家。最後一件事,好事要成三嘛……」他從口袋裡取出 一個小小的、用絲帶綁著的禮物盒,把它從桌面上推過來。盒子停在調味蕃茄醬瓶子旁 (瓶口上沾著一塊乾涸的番茄醬的黑色污漬)。影子沒碰那個盒子。 「喂,怎麼啦?」 影子很不情願地撕開紅色包裝紙,發現裡面是一個淺黃褐色的小牛皮錢夾,以前用 過,磨得有些發亮。錢夾裡有一張駕駛證,上面貼著影子的照片,名字卻是邁克·安塞 爾,住址是密爾沃基市。錢夾裡還有一張署名為M·安塞爾的萬事達信用卡,另外還有 二十張五十美元面額的鈔票。影子合上錢夾,放進衣服內袋。 「謝謝。」他說。 「把這些錢當作聖誕獎金好了。現在,我送你去灰狗長途巴士站,等你坐上車、離 開這裡向北而行時,我就可以和你揮手告別了。」 他們走到餐廳外面。影子簡直無法相信,過去短短幾個小時內,天氣居然變得如此 寒冷。冷得甚至不會下雪了。這是侵略性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將是一個難熬的冬天。 「嗨,星期三,你給我講的那兩個詐騙的故事——小提琴的故事還有主教的那個, 主教和警察——」他猶豫了一下,想讓他的想法凝聚成型,聚焦到某一點上。 「怎麼了?」 這時,他突然想到該問什麼問題了。「它們都是需要兩個人合作的詐騙圈套,各有 一個人扮演互相對立的不同角色。你過去有搭檔嗎?」影子的呼吸在空氣中凝結成一團 白雲。他暗暗對自己許諾,一旦到達湖畔鎮,他就要花掉一部分聖誕獎金,為自己買些 最暖和、最厚實的衣服。 「是的,」星期三承認說,「沒錯,我過去是有個搭檔。手下有個小弟。不過,那 段日子畢竟已經過去了。對了,那邊就是加油站,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個就是長途巴 士。」巴士已經到了停車場,閃著信號燈在轉彎。「你的公寓住址在鑰匙上,」星期三 囑咐說,「如果有人問起的話,就說我是你叔叔,我很高興使用愛默生·伯森這個名字 。在湖畔鎮好好休息,安塞爾侄子。我本周內就去看望你。我們會一起出門旅行,拜訪 那些我要拜訪的人。在此之前,你要低下腦袋,老老實實過日子,不要到處惹是生非。 」 「我的車子……?」影子問。 「我會好好照顧它的。祝你在湖畔鎮過得愉快。」星期三說著伸出手來,影子和他 握手。星期三的手比殭屍還冷。 「老天,」他驚呼,「你的手真冷。」 「我很快就能和我的餐廳少女情人在六號旅館的房間裡做愛了,那會讓我暖和起來 的。」說著,他伸出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影子的肩膀。 片刻眩暈中,影子再一次看到了一副雙重景象:他看見一個頭髮灰白的人面對著他 ,抓住他的肩膀;但與此同時,他還看到另外一幅畫面:在無數個冬季,成百上千個冬 季裡,一個戴著寬邊帽子的灰衣男人,從一個定居點走到另一個定居點,他拄著枴杖, 透過別人家的窗戶,看著裡面熊熊的爐火和幸福快樂的生活,那是他永遠無法觸摸到, 永遠無法感受到的東西……「走吧。」星期三的話打斷他的幻象,他的聲音彷彿在咆哮 ,但讓人覺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影子把票交給司機驗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壞日子,」她抱怨說,然後硬邦邦地甩 出一句,「聖誕快樂。」 車裡的座位幾乎全是空的。「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到湖畔鎮?」影子問她。 「兩個小時。也許還要久一點。」女司機說,「據說寒流就要來了。」她按下一個 開關,車門砰的一聲自動關上。 影子走到車身中部,找個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後開始思考起來。 車子開動的單調節奏和熱烘烘的暖氣讓他昏昏欲睡,沒等他意識到自己就要睡著,他已 經墜入了夢鄉。 在大地之間,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畫是用紅色的濕潤泥土畫上去的,上面有手 掌印、手指印,不時還有幾副粗糙的動物、人和鳥的圖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燒,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對面,睜開巨大的眼睛凝視著影子, 眼睛如同一潭黑泥。水牛人的唇邊糾纏著褐色的絨毛,說話的時候,嘴唇一動不動。「 你好,影子。現在,你相信了嗎?」 「我不知道。」影子說。他發現自己的嘴巴也沒有動。無論他們倆之間的對話是如 何進行的,反正不是聲音交流,也不是影子所知的任何交流方式。「你是真實存在的嗎 ?」 「要相信!」水牛人說。 「你是……」猶豫片刻,影子還是問了出來,「你也是一位神嗎?」 水牛人的手伸入燃燒的火堆,取出一根燃燒的樹枝。他抓住樹枝中段,藍色和黃色 的火苗舔舐著他紅色的手,但手卻沒有灼傷。 「這塊土地不適合神靈居住。」水牛人說。但說話的卻不是水牛人。在夢中,影子 知道,其實是火焰在說話。在這個地底之下的黑暗深處,是辟啪爆裂、熊熊燃燒的火焰 本身在對影子說話。 「這塊土地是由一隻潛水鳥從大海深處帶出來的;」火焰說,「它是由一隻蜘蛛紡 出來的;它是一隻烏鴉排泄出來的糞便;是一位倒下的父親的身體,他的骨頭變成了山 脈,眼睛變成了湖泊。 「這是一塊夢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說。 水牛人把樹枝放回火堆中。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影子追問,「我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什麼都不是 ,只不過是個還算湊合的體能訓練師,一個沒用的三流騙子,我甚至不是我自認為是的 那個好丈夫……」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我該怎麼幫勞拉?」影子突然問水牛人,「她想再次擁有生命。我說過我要幫助 她,這是我欠她的。」 水牛人什麼話都沒說,他向上指指洞穴頂端。影子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一 道細微的光線,從高高在上的洞穴頂上的一個小裂縫射進來。 「上到那裡嗎?」影子問,只盼對方至少能夠回答他的一個問題,「我應該上去到 那裡嗎?」 在夢中,想法立刻變成了現實。瞬間之後,他到達了洞穴頂端。影子在岩石和泥土 中向上擠壓鑽爬。他像鼴鼠一樣在泥土中向前推進,他像獾一樣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 撥鼠一樣把泥土從前進的道路上撥開,他像熊一樣在土中鑽洞。可土層實在太結實、太 厚重,他的呼吸漸漸變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再也無法多前進一步了,不能再向 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他可能就要這樣被憋死在地底之下的某處了。 他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他的努力越來越無力。他知道,他的軀體正躺在一輛暖氣充 足的巴士裡,穿行在寒冷的樹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於地下深處的夢境裡停止呼吸, 他同樣會在真實世界裡停止呼吸。而現在,他的呼吸已經變成了淺淺的喘息。 他努力掙扎,繼續向前推進,但他的力量更弱了,每一次動作都耗費掉寶貴的空氣 。他陷在上下不得的兩難之境:既不能繼續前進,也不能順著來時的路退回去。 「現在,做筆交易吧。」一個聲音在他的腦中說。 「我能和你交易什麼?」影子問,「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他嘗到了口中泥土的味 道,味道濃重、混雜著沙礫的泥土。 影子又加上一句:「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 彷彿一切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給你。」他說。 對方的回復立刻出現。包圍著他的岩石和泥土開始在影子身下紛紛被推開,那股力 量擠壓著他,肺裡最後一口空氣都被擠壓出來。那股擠壓前進的力量變得讓人痛苦不堪 ,它從各個方向同時擠壓著他。他被推到痛苦的頂點,盤旋在痛苦之巔,知道自己再也 無法忍受下去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陣輕鬆的感覺突然傳來,影子終於可以再次 呼吸了。頭頂上方的光線也越來越明亮。 他正被推升到地表! 又一陣地層震動傳來,影子試圖駕馭那股震動。這一次,他真實地感受到,自己正 在被推升到地表。 在剛剛結束的那陣可怕的收縮中,痛苦劇烈得令人無法相信。他感到自己彷彿正在 被擠進、塞進堅硬的岩石縫隙,他的骨頭被碾碎,他的肉體已經變形。嘴巴和擠壓變形 的腦袋剛一離開這個洞穴,他立刻放聲尖叫起來,那是充滿了恐懼和痛楚的淒厲號叫。 他不知道自己在尖叫的時候,那個在真實世界中尚未醒來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 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裡,在噩夢中尖叫出聲。 最後一陣悸動停止時,影子站在了地表上面,他的手指可以觸到腳下紅色的泥土。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抹掉臉上的泥土,抬頭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黃昏時分,無垠的 地平線上是佈滿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顆一顆從夜空中浮現出來,比他見過和想像 過的任何星星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鮮明真實。 「很快,」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從他背後傳來,「他們就會墜落下來。他們即將墜落 ,住在星星上的人將和地面上的人相會。他們中間有英雄,還有可以徒手殺死怪物的人 ,帶來寶貴知識的人。但是,他們中沒有人可以成為神。這裡不是適合神靈生存的地方 。」 一陣冰冷刺骨的風吹來,拍打著他的臉,感覺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聽到司機 說話的聲音,通知他們巴士到了松樹林鎮。「有誰想抽煙或者活動一下腿腳的,可以下 車放鬆放鬆。我們在這裡停十分鐘,然後繼續上路。」 影子搖搖晃晃下了車。車子停靠在另外一個鄉下加油站外面,和他們剛才離開的那 個差不多。司機正幫助兩個十來歲的女孩上車,把她們的行李放在汽車的行李廂裡。 「嗨,」司機看到影子,和他打個招呼,「你在湖畔鎮下車,是不是?」 影子睡意朦朧地回答說是。 「嘿,那個鎮子相當不錯。」巴士司機說,「有時候我想,如果我能放棄其他一切 的話,我就搬到湖畔鎮去住。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鎮子。你在那兒住了很長時間嗎? 」 「這是我第一次去那裡。」 「那你一定得幫我在瑪貝爾的店裡吃個餡餅,記住了嗎?」 影子決定還是不要問她太多問題。「我想問問,」他說,「我睡覺時說夢話了嗎? 」 「就算你說了,我也沒聽到。」她看了一眼手錶,「上車吧。等到了湖畔鎮,我會 叫醒你的。」 那兩個在松樹林鎮上車的女孩——他估計她們兩個的年紀都沒超過14歲——坐在他 前排的位子上。影子沒想偷聽她們的談話,但還是聽到了不少。他感覺她們倆應該是好 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個女孩對性幾乎完全不瞭解,卻知道很多動物的事,還在保 護動物方面花了不少時間;另外一個女孩對動物不感興趣,但是知道很多從互聯網或者 日間電視節目上看到的知識花絮,自認為對性愛瞭如指掌。影子有點擔心被發現,但又 忍不住興趣盎然地聽著。那個認為自己是萬事通的女孩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知道一種很 少見的偏方,服用某種藥片就可以提高日常的性能力。 影子不再注意她們交談的內容,讓腦子變成一片空白,只剩下車子開在路上的單調 聲音。現在,只有零星的談話片段會不時地飄進他頭腦中。 格洛迪就是一隻好狗,還是一隻純種的金毛尋回犬。可惜我爸爸不明白。每次它看 見我都會搖尾巴。 現在是聖誕節,他一定會讓我用雪橇車的。 你可以用舌頭在他那個地方畫出你的名字。 我想桑迪。 是的,我也想桑迪。 他們說今晚會下六英吋厚的雪。不過那只是他們估計的。他們總是估計天氣的變化 ,其實根本沒人讓他們瞎估計……緊接著,響起了汽車嘶嘶的剎車聲。司機吆喝一聲「 湖畔鎮到了!」,車門嘩的一聲打開。影子跟在那兩個女孩身後,下車來到一個被泛光 燈照得雪亮的停車場。停車場旁邊有一家錄像機店,還有一家仍在營業的日光浴店。影 子估計這裡就是湖畔鎮的長途巴士站。空氣異常寒冷,是那種感覺很清新的寒冷,讓他 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他凝視著南邊和西邊方向鎮子上的燈光,還有東邊那個蒼白寬闊的 冰凍湖面。 女孩們站在停車場裡,跺著腳,誇張地衝著雙手哈氣取暖。她們中年齡比較小的那 個偷偷打量了一眼影子。發現影子也在看她的時候,她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 「聖誕快樂。」影子和她打招呼。 「謝謝。」另一個女孩說,她看起來比第一個女孩大約年長一歲。「也祝你聖誕快 樂。」她有一頭紅髮,扁鼻子上面覆蓋著成百上千個雀斑。 「你們住的這個鎮子很漂亮。」影子說。 「我們喜歡這裡。」年紀比較小的那個女孩說,她就是喜歡動物的那個。她沖影子 露出羞澀的微笑,也露出門牙上鑲嵌的藍色橡膠的矯正牙套。「你長得很像某個人,」 她一本正經地說,「你是不是誰的兄弟、兒子,或別的什麼親戚?」 「你真笨,艾麗森,」她的朋友罵她,「見誰都問他是不是誰的兄弟、兒子,或別 的什麼親戚。」 「我不是那個意思。」艾麗森辯解說。一道刺眼的白色車前燈的燈光照亮了他們幾 個。燈光來自一輛客貨兩用車,裡面坐著一位母親。她接走了兩個女孩和她們的行李, 只留下影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車場裡。 「年輕人,要幫忙嗎?」一個老人鎖上旁邊的錄像機店,把鑰匙裝進口袋裡。「聖 誕節錄像店不營業,」他愉快地對影子說,「我是專門來等巴士的,好確定沒人碰上什 麼麻煩。如果發現有哪個可憐人在聖誕節裡被風雪困住,我不會覺得心裡好受的。」他 走近一些,影子終於可以看清他的臉:那是一張蒼老但是心滿意足的臉,臉的主人顯然 品嚐過人生的酸甜苦辣,最後終於發現,總的來說,人生這杯酒還是不錯的。 「這個,你能告訴我本地出租車公司的電話號碼嗎?」影子說。 「當然可以。」老人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說,「不過,湯姆這時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 大睡呢。就算能吵醒他,恐怕你也租不到車子——我看見他今天晚上早些時候在巴克的 店裡喝酒,喝得可開心了,開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兒去啊?」 影子把門鑰匙上掛著的地址給他看。 「哦,」他說,「到那兒大約要走十分鐘,也許二十分鐘,還得過橋。不過,這麼 冷的日子裡,走路可不怎麼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麼地方的話,路就會顯得 更遠。對了,你有沒有注意過這個現象?第一次找路的時候,好像路特別遠,可第二次 再去時,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沒錯。」影子說,「我從來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估計你說的挺對。」 老人點點頭,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聖誕節呀。大過節的,我用泰茜帶你 過去好了。」 影子跟著老人走到路邊,那裡停著一輛巨大的老式跑車,看上去好像風雲咆哮的二 十世紀二十年代,土匪強盜們最愛開著兜風的那種車。在鈉光燈下,它的顏色顯得很深 ,可能是紅色的,也可能是綠色的。「這就是泰茜。」老人驕傲地介紹說,「是不是個 美人兒?」他拍拍她靠近前輪處向上拱起的發動機蓋,一臉滿足。 「什麼牌子的?」影子問。 「溫迪鳳凰牌。溫迪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產了,名字也被克萊斯特公司購買了,不 過他們不再生產溫迪牌的汽車了。哈維·溫迪,就是創建這個公司的傢伙,他是本地人 ,後來去了加州,在那裡自殺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年或者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 劇。」 車裡有一股皮革和陳舊的煙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在過去的歲月裡,有很多人曾在 車裡抽香煙或者雪茄,煙草的味道於是成了車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鑰匙插進點火器,只 扭了一次,泰茜就啟動了。 「等到明天,」他對影子說,「她就要進車庫睡覺了。我會用滿是灰塵的罩子蓋住 她,她會在那兒一直待到春天來臨。事實是,我現在不能再開她了,路面有積雪。」 「她在雪地裡不好開?」 「好開,百分百完美。可問題是,他們現在在路上撒鹽化雪,鹽能毀掉這些老美人 ,比你想像的還要快。對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門口呢,還是想在月光下繞著鎮子兜一圈 ?」 「我不想麻煩你——」 「一點都不麻煩。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只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覺,你都要感謝老天 爺。現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連睡上5個小時,就算很幸運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時候 ,腦子裡還是轉呀轉呀的暈乎著呢。哦,對了,我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赫因澤曼恩。 我說,你可以叫我瑞奇,可這附近認識我的人都習慣直接叫我赫因澤曼恩。本應該和你 握個手,不過我需要用兩隻手來開泰茜。不全神貫注開車的話,她會知道的。」 「邁克·安塞爾。」影子自我介紹說,「很高興認識你,赫因澤曼恩。」 「那咱們就繞著湖兜上一圈吧,好好瞧瞧這個地方。」赫因澤曼恩提議說。 他們開車所走的城鎮主幹道,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條非常漂亮的街道,而且古香 古色,彷彿在過去一百年裡,人們始終重視保護這條街道。這些人絕對不會匆匆丟棄任 何他們喜歡的東西。 開車經過的時候,赫因澤曼恩指出鎮上的兩家餐廳(一家德國餐廳,按照他的說法 ,那家其實是「一半兒希臘口味,一半兒挪威口味,每樣菜裡都要加酥餅」);他還指 出麵包店和書店的位置(「我早就說過,一個鎮子如果沒有書店,就算不上真正的鎮子 。它可以自稱鎮子,可在它有了一家書店之前,它是在糊弄別人」)。經過圖書館的時 候,他把車子慢下來,好讓影子看得更仔細些。圖書館前門懸掛著一盞盞煤氣燈,燈光 搖曳。赫因澤曼恩自豪地叫影子特別注意那些煤氣燈。「它是1870年由約翰·赫寧,本 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圖書館命名為赫寧紀念圖書館。可他去世之後,人們就 開始管它叫湖畔圖書館。我猜湖畔圖書館這個名字恐怕會一直沿用下去。」他說話時, 語調中的那股子自豪語氣,讓人感覺圖書館好像就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樣。這建築讓影子 想起一座城堡,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說對了。」赫因澤曼恩說,「還有塔樓之類 。赫寧希望從外面看起來這裡就像一座塔樓或城堡。在裡面,他們仍然保留著當初打造 的所有松木板書架。米裡亞姆·舒爾茲本來想把裡面的裝修全部拆掉,改成更加現代化 的,但這裡已經登記成為有歷史紀念價值的地方,這可不是她輕易就能動手改動的。」 他們開車經過湖的南邊,整個鎮子繞湖而建。湖面距離路邊的落差大約有30英尺, 影子可以看到湖面上無數白色的碎冰。時不時地,冰面上還有一塊閃爍著水光的缺口, 映射著鎮子上的燈光。 「似乎湖面已經結冰了。」影子說。 「到現在已經結冰一個月了。」赫因澤曼恩說,「那些暗淡的斑點是積雪,閃光的 斑點是冰。是從感恩節後一個寒冷的晚上開始結冰的,凍得像玻璃一樣光滑。你在冰上 釣過魚嗎,安塞爾先生?」 「從來沒有。」 「那可是一個人能做的最幸福美好的事。重要的不是你能不能釣到魚,而是當一天 結束之後,你回到家時還能感受到的那份平靜心情。」 「我會記住的。」影子透過泰茜的車窗,凝視著下面的湖,「現在能在冰面上行走 嗎?」 「可以在冰面上走,在上面開車也行。不過我可不想冒這個險。從降溫到現在才過 了六個星期。」赫因澤曼恩說,「不過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結冰的程度和速度比其他任 何地方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獵——是去獵鹿,那大概是,三十、或者四十年前的 事了。我瞄準一隻雄鹿,結果子彈打偏了,它跑出樹林——就在湖的北端,距離你要住 進去的地方很近,邁克。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一隻鹿,鹿角有二十個分叉,體形大得 像只小馬,我說的都是真的,不帶一個假字。那個時侯,我比現在年輕多了,體力也好 。那一年,從萬聖節前就開始下雪,到了感恩節,地面上還有一層乾淨的積雪,好像從 來沒被誰碰過一樣。我可以看見雪地上的鹿的足跡,我看出來了,那個大傢伙正驚慌失 措地往湖面的方向逃過去。 「只有傻瓜才會去追一隻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麼一個傻瓜,一個大號傻瓜。我 追著鹿的足跡跑下去,最後終於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約有八到九英吋深。 它也看到了我。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一瞬間,一朵雲遮住了太陽,寒流一下子就襲過 來了——短短十分鐘內,溫度至少降低了30度。真的,沒有一句是騙你的。而那隻老雄 鹿,它準備逃跑,結果根本無法動彈。它被牢牢凍在冰中了。 「然後,我慢慢走到它身邊。你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它被凍住了,逃不了。可我 也沒法讓自己朝一隻沒有抵禦能力的畜生開槍,特別是當它已經無法逃跑的時候。如果 我真的開槍了,那我成什麼人了,對吧?於是我拿起我的霰彈獵槍,衝著天空開了一槍 。 「結果,槍聲和驚嚇讓雄鹿居然從它的皮膚裡跳了出來。你能看到它的腿還凍在冰 裡,但它確實跳了出來。它把自己的鹿皮和鹿角都留在冰面上,然後就像一隻剛出生的 老鼠一樣,赤裸著粉紅色的肉,顫抖著逃回樹林裡了。 「我真的覺得有點對不住那隻老雄鹿,於是我就叫湖畔鎮婦女編織協會的人幫它織 了件衣服過冬取暖。她們織了一件套的全身羊毛外套,這樣它就不會凍死了。那些女人 給我和那頭老雄鹿開了個玩笑,織的居然是一件明黃色的羊毛外套,結果任何獵人都不 會開槍打它了,因為在狩獵季節裡,獵人們總是穿著黃顏色的外套。」他又高高興興地 補充一句,「如果你認為我說的任何一句是編造的話,我可以證明給你看。直到今天, 鹿角還掛在我的錄像機店裡呢。」 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老人也跟著微笑著,是那種藝術大師似的滿足的微笑。 他們在一棟磚石結構、有一個寬敞的木頭平台的建築前停了下來,門廊上懸掛著金色的 聖誕節綵燈,閃爍著好客的氣氛。 「這裡就是502號了。」赫因澤曼恩說,「3號公寓應該在頂樓,房子的另一面。那 邊可以看到整個湖景。你到家了,邁克。」 「實在太感謝你了,赫因澤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錢做汽油費嗎?」 「叫我赫因澤曼恩就好了。你不用付我一分錢。聖誕快樂,這是我和泰茜對你的共 同祝福。」 「你真的什麼都不要?」 老人搔搔下巴。「實話告訴你吧,」他說,「差不多下周的某個時候,我會過來找 你,賣給你一些彩票。是我們鎮子搞的抽彩活動,慈善捐款。現在,年輕人,你可以上 床去好好睡上一覺了。」 影子笑了。「聖誕快樂,赫因澤曼恩。」他對老人說。 老人伸出指關節發紅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結實,長滿老繭,感覺好像橡樹樹 幹。「上去時小心點,路挺滑的。在這兒就能看見你的房門,就在那邊,看見沒有?我 會在車裡等著,直到看見你安全進去了為止。你進去之後沒問題了,就給我豎起拇指做 個手勢,然後我再走。」 他的溫迪跑車一直空轉著,耐心等待著。影子安全地走上木頭台階,走到房子側面 ,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公寓的房門。公寓的門搖擺了一下,開了。影子豎起拇指,坐在名 叫泰茜的溫迪跑車裡的老人——想到有人居然給自己的車子取名字,影子忍不住又一次 笑了起來——赫因澤曼恩,開著泰茜穿過橋回去了。 影子關上前門。房間裡很冷,有一股裡面住的人已經離開去過其他生活、但房間裡 還充滿他們的食物和夢想的味道。他找到溫度調節器,調到華氏70度。他走進小廚房, 檢查了一下抽屜,又打開鱷梨黃色的冰箱,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這一點也不奇怪 。至少冰箱裡面聞起來很乾淨,沒有灰塵積存的味道。 廚房旁邊是個很小的、裡面只有一張空床墊的臥室,旁邊緊挨著一間更小的幾乎只 有淋浴隔間的浴室。馬桶廁板上有一個放了很久的煙頭,紙已經變成了棕色。影子把煙 頭彈開。 他在櫃子裡找到床單和毯子,鋪好床。接著,他脫下鞋子、外套夾克衫和手錶,穿 著衣服爬上床。他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才能讓自己暖和起來。 房間裡的燈關掉了,周圍一片寧靜,只有冰箱的嗡嗡聲和房子裡某處傳來的收音機 的聲音。他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拿不準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離開了長途巴士。飢餓、 寒冷、新床,加上過去幾周瘋狂的經歷,他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安安靜靜睡個好覺。 寂靜中,他聽到外面有東西折斷的聲音,像槍聲一樣響亮。他想也許是樹枝,也許 是冰。外面正在結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來找他之前,他必須在這裡等待多久。一天?還是一周?不管等 多久,他知道他得在這段時間內找些可以專心致志去做的事。他覺得可以再次出去找份 工作,還可以練習一下變硬幣戲法的手法,直到純熟為止(練習你知道的所有戲法,有 人在他腦中悄聲說,但並不是他自己的聲音,除了其中的一個。千萬不要練習可憐的死 掉的瘋子斯維尼教你的那個。他因為暴露秘密、寒冷和被人遺忘而死掉。千萬不要練習 那個戲法,不要練習那一個)。 這是一個很好的鎮子,他可以感覺到。 他想起剛剛到達開羅市的那天晚上做過的夢,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個夢。他 想起了卓婭……見鬼,那個午夜妹妹,她的名字到底是什麼來著? 然後,他想起了勞拉……一想到她,他的腦中彷彿打開了一扇窗戶,他可以看見她 。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他可以看見她。 她正在鷹角鎮裡,站在她媽媽家的大房子後面的院子裡。 她站在寒冷的夜風中,但她沒有任何冷的感覺,她已經不再有任何感覺了。她站在 房子外面。那房子是她媽媽在1989年用勞拉爸爸的人壽保險金買的,她爸爸哈維·馬克 卡貝在上廁所的時候死於心臟病。她看著房子裡面,冰冷的手撫摸著窗戶玻璃,呼吸沒 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霧氣。她凝視著她母親,還有從德克薩斯州趕回家過節的姐姐和姐 夫、孩子們。勞拉就這樣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的黑暗中,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眼淚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個身。 他覺得自己像個偷窺者,於是把思緒從勞拉身上轉開,轉到他自己:他可以看到在 他房子下面延伸開去的湖面,看到從北極吹來的寒風用比任何屍體更加冰冷的手指四處 探查著。 影子的呼吸逐漸變得淺短起來。他可以聽到外面響起的風聲,刺骨的冷風尖嘯著從 房子外面吹過。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以聽到風中的說話聲。 在哪裡居住還不都是住,這裡很好,他想。然後,他睡著了。 ◆與此同時,一段對話叮咚。 「克羅女士?」 「是我。」 「薩曼莎·布萊克·克羅女士?」 「是我。」 「介意我們問你幾個問題嗎,女士?」 「你們是警察?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名字是城,我的這位同事是路先生。我們正在調查我們兩位同事的失蹤事件 。」 「他們叫什麼名字?」 「什麼?」 「告訴我他們的名字。我想知道怎麼稱呼他們,你的同事們。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 ,也許我能幫助你。」 「……好吧,他們的名字是石先生和木先生。好了,我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你們這些傢伙是不是見到什麼就隨便拿過來當名字?『哦,你是人行道先生,他 是地毯先生,過來認識一下飛機先生』?」 「很有趣,年輕女士。第一個問題:我們要知道你是否見過這個男人。給,拿著這 張照片。」 「哇。正面照加側面照,底下還有數字號碼……照片真大呀。不過他看起來倒挺聰 明挺帥的。他犯什麼罪了?」 「他幾年前參與了一個小鎮上的銀行搶劫,他做搶劫犯的司機。他的兩個同夥決定 把所有戰利品歸為己有,利用他之後就甩了他。結果他大發雷霆,找到他們,幾乎赤手 空拳把他們兩個活活打死。州法院與被他傷害的那兩個人達成私下交易,讓他們作證告 發他。影子被判了6年刑,但只服刑3年。如果你問我的話,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把他們 鎖起來,然後丟掉鑰匙。」 「我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聽人那麼說的,你知道,從來沒有。」 「說什麼,克羅女士?」 「『戰利品』。這可不是一個你常常聽別人提到的字眼。也許在電影裡有人會這樣 說,但現實生活中絕對沒有。」 「這不是在拍電影,克羅女士。」 「布萊克·克羅。我是布萊克·克羅女士。我的朋友都叫我薩姆。」 「知道了,薩姆。現在說到這個人——」 「不過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只能稱呼我為布萊克·克羅女士。」 「聽著,你這個流鼻涕的小——」 「好了,沒事的,路先生。薩姆——抱歉,女士——我是說布萊克·克羅女士,她 想幫助我們。她是一個維護法律的好市民。」 「女士,我們知道你幫助了影子。有人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坐在一輛白色雪佛蘭車 裡。他順路送你回家,還給你付了晚餐錢。他有沒有提到過任何有助於我們調查的事? 我們的兩位最優秀的同事失蹤了。」 「我從來沒見過他。」 「你見過他。請不要把我們當傻瓜,我們不傻。」 「嗯,我一路上遇見了很多人。也許我見過他,不過我忘了。」 「女士,你最好還是協助我們的調查。」 「否則,你就要介紹我認識你們的朋友拇指夾先生和逼供劑先生?」 「女士,請你不要衝動。」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還有別的事嗎?因為我現在必須說『拜拜』,然後關門了 。我估計你們兩個這就要去找汽車先生,然後一起開車走人。」 「你的不合作態度會被記錄在案的,女士。」 「拜拜了。」 砰!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我將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但對於過去,我向你撒了謊請讓我上床,睡到永遠吧— —湯姆·維茲《跳到疼痛的探戈》來到湖畔鎮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個夢,夢到 一個被黑暗與污穢所包圍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非常遙遠地方的事, 在大洋對岸的一片土地上,在太陽升起的地方。但在那個孩子短短的一生中,他從未見 過日出的景象。他看到的,只有光線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能聽到外面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但卻無法理解話語的意義, 正如他無法理解貓頭鷹的號叫聲和狗的吠叫一樣。 他記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記得,不知多久以前,有一晚,一個大人悄悄地走進來 。她沒有打他,也不喂東西給他吃,只把他抱在胸前,溫柔地擁抱他。她身上的味道很 好聞,一滴滴熱乎乎的水從她臉上流下來,落在他身上。他被嚇壞了,嚇得哭叫哀號起 來。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離開小屋,在身後鎖上門。 可他還記得那寶貴的一刻,正如他記得捲心菜心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滋味, 記得蘋果的鬆脆,還有油乎乎、香噴噴的烤魚帶來的快樂。 而現在,他看見的是火光照耀下的無數面孔。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從小屋中帶出來, 這也是他唯一一次離開小屋。他們所有人都在凝視著他。哦,原來人類是這樣的長相。 他是在黑暗中長大的,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的面孔。對他來說,這一刻,一切都是如此 新鮮,如此奇異。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們把繩子套在他脖子上,拉著他來到 那個人等著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舉起,群眾發出歡呼。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也開始和他們一起大笑起 來,因為他感到高興和自由。 然後,利刃猛地砍落下來。 影子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又冷又餓,住在一套玻璃窗內層結著一層冰霜的公 寓裡。那層冰肯定是他呼出的水汽凝成的。幸好昨晚睡覺時沒脫光,起床時不用重新穿 衣服了。從窗戶旁經過時,他用手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積滿了冰,接著慢 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憶自己昨晚的夢,但除了痛苦的感覺和黑暗之外,別的都不記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裡琢磨著。如果沒記錯路,他應該可以穿過湖北面的那座橋到鎮中 心去。他穿上薄夾克外套,想起了對自己許下的諾言,打算買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 開公寓房門,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突如其來的酷寒震得他的呼吸都暫時停止了。他 吸一口氣,感到鼻孔裡的每一根鼻毛都凍得硬梆梆的。站在門廊平台,他可以欣賞到整 個湖景。面前是一片開闊的白色冰凍湖面,湖岸邊圍著一圈不規則的灰色色塊。 寒流的確過來了,千真萬確。現在的溫度可能在華氏零度以下,完全不是徒步行走 的好時機。不過他認為,走到鎮子中心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赫因澤曼恩昨晚怎麼說 來著?走路只要十分鐘?影子身材高大,腿腳也長,輕輕鬆鬆就能走過去。再說,步行 還可以讓他暖和起來。 於是,他出發朝著南邊,也就是橋的方向前進。 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咳嗽起來。一開始是乾澀的輕咳,因為寒冷的空氣鑽進了他的 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臉還有嘴唇也凍得生疼,腳也一樣。他把沒戴手套的雙手深深 插在外套口袋裡,合攏手指握緊拳頭,好暖和一點。他想起了洛基·萊斯密斯給他講的 明尼蘇達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個,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故事說的是在極其寒冷的一 天,一個獵人被熊趕到樹上,結果下不來了。於是他拉開褲子,撒了一泡黃色的尿,尿 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凍成了冰柱。他順著凍得比石頭還結實的自己的尿冰柱,從樹上滑了 下來,獲得自由。回憶起這個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但就連笑荻季醯□砂桶偷模{ 艚幼龐質且徽蟾繕陌繞堨堣H浴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陣,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公寓樓 和他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的短得多。 他這才發現,步行進城的決定是個錯誤。但是他離開公寓已經三四分鐘了,已經能 看見湖面上的橋了。他琢磨著:到底是繼續走下去,還是掉頭回家(可回去之後又怎樣 ?用沒接通的電話叫輛出租車過來?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提醒自己,公寓裡可是沒 有任何食物的)。 他只好繼續走下去,同時把對氣溫的估計更降低一些。現在是零下10度?零下20度 ?也許是零下40度。華氏度和攝氏度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溫度計上的指示點罷了 。也許天氣並沒有那麼冷,只是北風刺骨。風更猛烈了,持續不斷地刮著。從北極而來 的寒風越過加拿大,從湖面上兇猛地刮過來。 他有些嫉妒地回憶起那些裝填化學物的手腳保暖墊,真希望現在就擁有它們。 他估計他又走了十分鐘,可橋看起來還是那麼遙不可及。他實在太冷了,甚至冷得 無法打顫,連眼睛也凍得生疼。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寒冷,簡直是科幻小說中才存在的寒 冷!這一切肯定是發生在水星的背陰面,也可能是岩石林立的冥王星,在那裡,太陽只 是一顆遙遠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中發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芒。 偶爾從他身邊經過的車子看起來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像太空飛船,是用金屬和玻璃 製造的小小的冰凍盒子,裡面居住著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腦中響起一首歌,那是他媽 媽喜歡的一首老歌,叫做《漫步在冬之仙境》。他緊閉嘴巴哼著調子,隨著旋律節拍繼 續邁步走著。 他的腳已經喪失了所有知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單薄的棉襪,開始擔心自 己會得凍瘡。 這可不是開玩笑,這次徒步出行簡直就是愚蠢至極。他覺得自己的衣服像是漁網, 冷風可以直接吹透,凍僵他的骨頭和骨頭裡的骨髓,凍僵他的眼睫毛,凍僵他胯下最溫 暖的地方,讓睪丸都冷得縮回到骨盆內腔裡。 繼續走,他鼓勵自己,繼續走,等我回家之後,就可以好好享受了。他腦中又開始 迴盪起一首披頭士樂隊的歌兒,他調整自己的步伐,跟上音樂的節拍。可當他開始隨著 音樂哼唱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不斷哼唱的居然是「救命」兩個字。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橋邊了。那以後,他還要過橋,過橋後再走十分鐘才能到達位於 湖南邊的商業區——也許需要的時間還會更久一些……一輛黑色汽車從他身邊經過,減 慢速度,排氣管裡冒出的煙變成了一股白色濃霧。車子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一扇車窗搖 下,水蒸汽從車裡面冒出來,和汽車排氣管的煙混在一起,彷彿巨龍噴出的鼻息。「你 沒事吧?」車裡的警官問。 影子的第一個直覺反應是應該說:「是的,一切都好,謝謝你長官」。可惜太遲了 ,他已經開口說話了:「我想我快凍死了。我打算走到湖畔鎮,買食物和衣服。可我對 路程距離的估計看來大錯特錯了。」——其實,他只是在腦子裡想著說那些話,真正說 出口的只是「凍——凍死」,還有牙齒打架的聲音。然後,他又補充一句:「抱——抱 歉,太冷,抱歉。」 警官打開車子後座門,對他說:「你進來坐一會兒,暖和一下,怎麼樣?」影子感 激不盡地爬進車子,坐在後座上,摩擦著自己的雙手,希望手指頭不會得凍瘡。警官坐 回駕駛座位,影子透過車內隔離用的鐵格子觀察著他,同時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憶起 上次坐在警車後座上的情形,也不要在意後座上沒有從裡面開門的門把手,只管把注意 力集中在讓雙手恢復知覺上。進入溫暖的車內,他的臉在痛,凍得紅腫的手指在痛,連 腳趾也痛了起來。影子覺得疼痛是個好徵兆。 警官啟動了汽車。「原諒我實話實說,」他沒有回頭看影子,只是聲音大了些,「 可你這麼做實在太蠢了。你沒有聽天氣預報嗎?今天這裡降溫到零下30度。只有老天爺 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許零下60度,零下70度。不過我想,你要是在零下30度 的天氣跑出來,氣溫再低都不怕了——早凍死了。」 「謝謝。」影子感激不盡地說,「謝謝你停車照顧我。非常非常感謝。」 「今天早上,一個住在萊茵蘭德的女人穿著睡袍和拖鞋出來喂鳥,結果被凍僵了, 真的被凍僵在路邊。這會兒正在危重病房裡呢。今天早晨電視新聞裡播過了。對了,你 是新來的?」雖然是提問,但這個人顯然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長途巴士過來的。本來計劃今天先買些暖和點的衣服、食物,還有 一輛車。沒想到天氣會突然變得這麼冷。」 「沒錯。」警官跟著說,「連我也吃了一驚。看這陣勢,真用不著擔心全球氣候變 暖的事兒。對了,我是查德·穆裡根,湖畔鎮的警長。」 「邁克·安塞爾。」 「嗨,邁克,覺得好點了嗎?」 「暖和多了。」 「想讓我先帶你去哪兒?」 影子把雙手放在暖氣出風口上取暖。手指火辣辣地疼,他只好把手移開,讓它慢慢 恢復正常。「你能把我在鎮中心放下來嗎?」 「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只要不是讓我開車去幫你搶銀行,載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都沒問題。你就理解為這個鎮子特別慇勤好客好了。」 「那你建議我們先從哪裡開始?」 「你昨晚才來的?」 「是啊。」 「吃過早餐了嗎?」 「還沒有。」 「好了,我知道哪裡是最好的開始了。」穆裡根說。 他們駛過橋面,進入鎮子西北角。「這裡是主幹道,」穆裡根熱心地介紹說,「這 裡,」他穿過主幹道轉右,「是鎮中心廣場。」 即使在冬天,鎮中心廣場都讓人印象深刻。影子知道,到了夏天,這裡肯定更加美 麗:它將成為一個五彩繽紛的廣場,各種各樣的鮮花競相開放,深紅色的、彩虹色的; 還有角落裡那一小片樺樹林,將變成綠色枝葉與銀色樹幹搭建的天然涼亭。但是現在, 這裡沒有任何色彩,只有漂亮的輪廓,彷彿是個空殼。冬天裡,噴泉也關閉了,褐色石 頭的城市議會廳覆蓋著皚皚白雪。 「……而這裡,」穆裡根結束了遊覽,把車子停在廣場西邊一棟有高大玻璃前門的 舊建築旁,「是瑪貝爾餐廳。」 他下了車,為影子打開後門。兩個人低著頭,頂著寒風,快步衝過人行道,衝進一 間溫暖的房間,裡面充滿了新出爐的麵包、餡餅、湯和烤肉的香味。 餐廳裡幾乎是空的,穆裡根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影子坐在他對面。他懷疑穆裡根這 樣做是為了摸清鎮上陌生人的底細。可事實又一次證明他猜錯了,這位警長的性格確實 和他表現出來的一樣:友好、樂於助人、性格和善。 一個女人急匆匆來到他們桌前。她不應該算肥胖,而是身材很高大,一個又高又壯 的六十多歲的女人,頭髮已經變成了青銅色。 「你好,查德。」她打招呼說,「想好到底該吃什麼之前,你可以先來一杯熱巧克 力。」她遞給他們兩本封面過塑的菜單。 「行,不過別擱奶油。」他同意說,「瑪貝爾太瞭解我了,」他轉頭對影子說,「 你挑什麼,夥計?」 「熱巧克力似乎不錯,」影子說,「我很高興上面能加些奶油。」 「很好。」瑪貝爾說,「親愛的,不過,你的飲食習慣有些危險。你不打算向我介 紹嗎,查德?這位年輕人是新來的警官?」 「不是。」查德·穆裡根說,他微笑時露出一口閃亮的白色牙齒,「這位是邁克· 安塞爾。他昨天晚上才來到湖畔鎮的。請原諒。」他說著站起來,走到房間後面去,進 了標有「指針」的房間,旁邊的一間標著「定位器」。 「原來住進北山路公寓的人就是你,那裡是老佩爾森的房子。哦,對,」她高興地 說,「我知道你是誰。赫因澤曼恩今天早晨來吃餡餅時說過,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你 們兩個都只要熱巧克力,還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單?」 「我要吃早餐。」影子說,「有什麼推薦?」 「每道菜都好吃。」瑪貝爾自豪地說,「都是我親手做的。但最好的是餡餅。約皮 以南以東,要說吃到真正的餡餅,只有這裡了。熱乎乎的,裡面全是餡料,是我最拿手 的一道菜。」 影子不知道她說的餡餅到底是什麼東西,但他說沒問題就吃那個。很快,瑪貝爾端 出來一個盤子,裡面的東西看起來有點像一個對疊起來的派,下面半截用餐巾紙包著。 影子墊著餐巾紙拿起來,吹了吹熱氣才咬下去一口:這玩意兒好燙,裡面塞滿肉餡、土 豆、胡蘿蔔和洋蔥。「這是我頭一次吃餡餅,」他誇讚說,「味道真不錯。」 「是『約皮』的特產。」她告訴他說,「一般情況下,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鎮才吃得 到。英國康沃爾郡的人來鐵礦上工作時,才把這道菜帶過來的。」 「約皮?」 「半島上半截,簡稱『約皮』。是個小地方,在密歇根州東北。」 警長從洗手間回來了。他端起熱巧克力,響亮地喝起來。「瑪貝爾,」他說,「你 是不是逼著這個年輕人吃了一個你的餡餅?」 「很好吃。」影子說。這是實話,熱餡餅裡的餡料實在美味。 「它們會讓你長出啤酒肚的。」查德·穆裡根說著拍拍自己的肚子,「我在此正式 警告你。好了,你還需要一部車?」脫下皮大衣後,他露出了真正的身材,一個瘦高個 子,卻長著一隻圓得像蘋果的大啤酒肚。他看起來顯得有些疲倦,但是精明能幹,更像 個工程師,而不是警察。 影子嘴裡塞滿餡餅,只能點頭。 「很好,我剛才打了幾個電話。賈斯廷·利伯茲正在賣他的吉普車,開價四千美元 ,可以分三期付款。岡瑟一家要出售他們家的豐田四驅車,八個月都沒賣出去。那車難 看得要死,不過估計現在他們寧願倒貼錢給你,只要你能把它從他們家車道上開走就行 。如果你不介意車子難看的話,這筆買賣應該不錯。我在男洗手間裡已經給湖畔鎮房地 產所的蜜西·岡瑟打了個電話,給她留了言。可惜她不在辦公室,估計可能去謝里拉的 髮廊做頭髮去了。」 影子吃完了餡餅。真好吃,而且非常管飽。「粘在你肚子裡,」他媽媽過去常常這 麼形容這類食物,「吃了就長肉。」 「這麼辦,」警長查德·穆裡根抹掉嘴上的熱巧克力泡沫,「我看我們先在赫因農 場及家庭用品店停下,讓你買些真正暖和的過冬衣服,再掃蕩一番丹維美食店,讓你塞 滿你家的食品櫃。接著我把你載到湖畔鎮房地產所。如果你能首期預付1000美元買車的 話,蜜西·岡瑟準會非常高興。也可以這麼辦:每月付500美元,連續支付4個月。估計 她也會同意的。我告訴過你,那輛車很難看。不過,要不是那小子把它漆成了紫色,那 可是一輛價值10000美元的好車,而且性能絕對可靠。像這樣的寒冷冬季,你需要那樣 的車。」 「你真是個大好人。」影子感激地說,「不過,你總是這樣到處幫助新來的人,用 不著出去抓罪犯嗎?當然,我不是在抱怨你,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瑪貝爾咯咯笑起來。「我們大家總這麼說他。」她說。 穆裡根聳聳肩。「這個鎮子的治安很好。」他簡單地說,「沒有什麼麻煩。當然, 總能抓到某些車速超過規定的傢伙。那倒也不錯,交通罰款可以付我的工資。週五週六 晚上,你會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還有女人打老公的,相信我,絕對是真的, 男人和女人廝打在一起。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有人把自個兒的鑰匙鎖在車裡面的時 候,他們就叫我來幫個忙。還有就是管管太愛叫喚的狗。每年都會逮住幾個高中孩子在 露天看台後面的雜草堆裡胡搞。最近五年來最大的一宗案子,就是丹·施瓦茲喝醉後開 槍射擊自己的拖車,然後坐著他的輪椅沿著主幹道衝下去,手裡揮舞著他那把該死的霰 彈槍,叫喊著誰敢擋住他他就沖誰開槍、誰都甭想攔著他衝上高速公路,好像還說他要 去華盛頓刺殺總統什麼的。一想到丹坐著輪椅朝高速公路猛衝,我就想笑。你還記得嗎 ,瑪貝爾?」 她點點頭,噘起嘴唇。看起來,她一點也不像穆裡根那樣,覺得那件事情很可笑。 「你是怎麼處理的?」影子問。 「我和他談了談。他把霰彈槍交給我,然後在拘留所裡睡了個醒酒覺。丹不是壞人 ,只是喝醉了有點發瘋。」 影子買單付了自己的早餐錢,然後不顧查德·穆裡根的推辭,付了兩杯巧克力的錢 。 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是位於鎮子南邊的一家倉庫式建築,銷售的物品包括從拖拉 機到玩具等各種物品(現在仍是聖誕節假期,所以那些玩具依然在銷售)。商店裡擠滿 了聖誕節後的購物者,影子認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那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她正跟 在她父母後面沒精打采地走著。他衝著她揮揮手,她猶豫一下,然後露出微笑,也露出 藍色的牙套。影子漫不經心地想,十年之後,不知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也許到那時,她會和站在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後面的女孩一樣漂亮。收款 的女孩拿著一隻卡卡作響的手持掃瞄儀,掃瞄他購買的東西上的條形碼。影子毫不懷疑 ,就算有人開過來一輛拖拉機,她也照樣有本事用這傢伙掃瞄貨款。 「十套長內衣褲?」那女孩好奇地問,「你準備囤貨嗎?」她長得非常漂亮,像電 影明星。 影子覺得自己變成了十四歲的少年,舌頭打結,傻傻地說不出話來。他什麼都沒說 ,看著她登記保暖靴、手套、毛衣和羽絨外套的價格。 穆裡根警長在一旁看著,他不想在這裡試驗星期三給他的那張信用卡,所以全部用 現金付賬。然後,他提著衣服袋去了趟男洗手間,出來時已經全部換上了新買的衣服。 「看起來挺不錯的,小伙子。」穆裡根誇獎說。 「至少很暖和。」影子說。他們走到外面停車場,寒風吹在臉上依然很冷,但身體 其他部位都很暖和。在穆裡根的堅持下,他把購物袋放在車子後座,然後坐在警長旁邊 的乘客位上。 「對了,你做什麼工作的,安塞爾先生?」警長問,「像你這樣的大高個兒可不常 見。你是做哪一行的?會在湖畔鎮開業嗎?」 影子的心臟猛烈跳動起來,但他的聲音依然很沉著。「我為我叔叔工作。他是做買 賣的,全國都有他的生意。我幫他幹點力氣活兒。」 「他給你的薪水高嗎?」 「我們是一家人。他知道我不會給他捅漏子,再說還可以順便學一點貿易知識。學 會之後,我想自己獨立做生意。」從他嘴裡說出的這番話聽來振振有詞,流利得像一條 蛇。話剛出口的一瞬間,他便對邁克·安塞爾這個人瞭如指掌。他很喜歡邁克·安塞爾 。邁克·安塞爾沒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煩,邁克·安塞爾沒有結過婚,邁克·安塞爾從 來沒有在火車車廂裡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審問拷打過,電視機也不會對邁克·安塞爾說話 ,邁克·安塞爾從來不會做噩夢,或者相信一場神秘風暴即將來臨。 他在丹維美食店裡裝了滿滿一購物籃,裡面是他在加油站時夢想的一切:牛奶、雞 蛋、麵包、蘋果、奶酪、餅乾。以後有時間的話,他會來一次真正的大採購。影子在店 內四處挑選食品時,查德·穆裡根和周圍的人打招呼,把影子介紹給他們認識。「這位 是邁克·安塞爾,他現在住在老佩爾森的那套空公寓裡。」影子無法記住那麼多人的名 字,最後只好放棄,只和大家微笑著握手。熱烘烘的店堂內穿著保暖服不大舒服,他出 了一身汗。 查德·穆裡根開車送影子去湖畔鎮房地產所。蜜西·岡瑟的頭髮顯然剛剛做過,還 上了發膠。她根本不需要介紹,她知道邁克·安塞爾是誰。哎呀,那個和藹的伯森先生 ,他的叔叔愛默生,是多麼和藹可愛的一個人呀。他大概是六周前來這裡的,不,是八 周前,租下了老佩爾森的公寓。那兒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命?這個嘛,親愛的,等春天 時你再看吧。這附近很多湖泊一到夏天就長滿綠色水藻,喝了湖水會拉肚子,但我們很 幸運,我們的湖,直到7月4日,你都可以直接飲用。還有,伯森先生預付了整整一年的 房租。說到那輛豐田四驅車,她真不敢相信查德·穆裡根還記得這件事。是的,她巴不 得早點處理掉那輛車。說實話,她本來已經對那輛破車不抱希望了,打算把它捐贈給赫 因澤曼恩的商會,把它當破冰車,能抵銷點稅款也好。倒不是說那輛車真是什麼破車, 絕對不是,那是她兒子去綠灣上學之前開的車。呃,有一天,他突然把它漆成了紫色。 哈哈,但願邁克·安塞爾喜歡紫色。這一點,她必須預先告訴他。如果他不想要的話, 她是不會怪他的……她的滔滔不絕進行到一半時,警長起身告辭。「看來他們要我回警 察局去。很高興認識你,邁克。」他把放在他車子後座上的購物袋轉放到蜜西·岡瑟的 客貨兩用車上。 蜜西開車帶影子回她的住所。他在車道上看見了那輛舊SUV。車身一半覆著白雪, 白得耀眼,沒有積雪的地方可以看到車身的油漆。那種難看的紫色,只有吸毒high到極 點,而且經常high的人,才有可能喜歡那種顏色。 難看雖難看,但點火鑰匙一扭,車子就發動了。暖氣也能用,儘管要讓發動機轉上 十分鐘,車內溫度才能從無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為刺骨寒冷。汽車空調努力工作的時 間,蜜西·岡瑟帶影子進廚房——抱歉家裡亂糟糟的,不是她不收拾,可聖誕節後,小 孩子們總是到處扔玩具。他介意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雞晚餐?那好,那就只喝咖啡,也 省得刷鍋。影子從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個很大的紅色玩具車,這才坐下。蜜西·岡瑟問 他見沒見過他的鄰居,影子說還沒有機會見到。 煮咖啡的時候,影子被告知,他所住的那棟公寓樓裡一共有四戶人家。打從一開始 ,佩爾森就出租房間。佩爾森一家住在樓下,樓上的兩套租出去。現在,就連他們自己 住的房間也租給了兩個年輕人,霍茲先生和尼曼先生。他們兩個真的是一對兒。安塞爾 先生,老天,我們這裡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比森林裡樹的種類還要多。不過,那樣的 人大都住在麥迪遜市或者雙子城。說實話,這裡的人對他們倒也不會有什麼看法。他們 冬天住在考爾威斯特市,四月份才回來,湖畔鎮是個好地方嘛。到時候他就能遇見他們 了。住安塞爾先生隔壁的是瑪格裡特·奧爾森和她的小兒子,那是個長得很甜美的女人 ,真的很甜美。儘管她的生活很不如意,可還是個像甜品派一樣甜美的可人兒。她為《 湖畔鎮新聞報》工作。那份報紙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動的那種報,但是敢講真話。蜜西 ·岡瑟認為可能這就是本地人都喜歡這份報紙的原因所在。她一邊說,一邊為他倒上咖 啡。哦,她真希望安塞爾先生能看到這個鎮子的夏天或者晚春,到時候丁香花、蘋果花 、櫻花全都開了,她認為沒有什麼比這裡更美麗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這裡更漂亮的 地方了。 她一邊說,一邊為他倒上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爾先生能看到這個鎮子的夏天或 者晚春,到時候丁香花、蘋果花、櫻花全都開了,她認為沒有什麼比這裡更美麗的了, 全世界都找不到比這裡更漂亮的地方了。 影子付給她500美元押金,鑽進新買的車內,倒車離開她家的前院,開到外面的車 道上。蜜西·岡瑟突然追出來,敲敲他的前窗玻璃。「這個給你。」她說,「我差點忘 了。」她遞給他一個淺黃色的信封。「鬧著玩的玩意兒。我們幾年前印刷的,你不用現 在就拆開看。」 他道謝之後駕車離開,小心謹慎地開回鎮子。他選擇那條靠近湖邊的路走。影子真 希望自己看到的是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湖景。毫無疑問,到時候景色一定異常美麗。 只用了十分鐘,他到家了。 他把車停在外面街上,沿著公寓樓外面的樓梯走進他那間冰冷的公寓。他打開購物 袋,把食物分別放進食品櫃和冰箱,然後打開蜜西·岡瑟給他的那個大信封。 裡面裝著一本護照,藍色塑料封面,上面宣佈邁克·安塞爾(他的名字是蜜西·岡 瑟用端正的手寫體寫的)為湖畔鎮公民,護照下一頁是一張全鎮地圖,剩餘的幾頁全是 當地各個商店的折扣券。 「我想我可能會喜歡上這裡的。」影子對自己說出聲來。他看看結冰的窗戶外面冰 封的湖面,「前提是這兒能暖和起來。」 下午兩點左右,前門突然砰地響了一聲。此時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練習「 消失戲法」,把硬幣從一隻手偷換到另一隻手,而不被人發現。他的手太冷太笨,硬幣 總是掉在桌面上。敲門聲讓硬幣再一次掉了下來。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 一時間,他嚇得目瞪口呆: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戴著一副遮住下半張臉的黑色面罩, 正是電視上銀行搶劫犯常戴的那種,廉價電影裡的系列殺人狂嚇唬受害者時戴的也是這 種面罩。那人的上半張臉扣著一頂黑色的毛線帽子。 不過,那人的個子比影子小很多,顯然沒帶武器,而且穿著一件顏色鮮艷的格子花 呢外套。系列殺人狂一般絕對不會穿那種衣服。 「嗚赫赫呵呵恩。」來人說。 「什麼?」 來人一把扯下面罩,露出的是赫因澤曼恩那張快樂的老臉。「我是說,『我是赫因 澤曼恩』。知道嗎,這種面罩流行之前我們是怎麼嚇唬人的,我已經全忘了。不過我還 記得怎麼戴上這東西嚇人。厚毛線帽子遮住整張臉,再裹上圍巾。我只懂這種玩法。現 在流行的新玩意兒,我覺得簡直是奇蹟。我雖然老了,但絕對不會抱怨新鮮事物,絕對 不會。」 結束了一番感慨之後,他把一隻籃子塞給影子,裡面裝滿當地產的奶酪、瓶瓶罐罐 ,還有幾根意大利小臘腸,標明是用當地的鹿肉做成的夏季臘腸。他走進房間。「聖誕 節後快樂。」他說著,耳朵和鼻子還有臉頰都紅彤彤的。「瑪貝爾的餡餅你已經吃下一 整個了,我給你帶了些其他東西。」 「你真是太熱心了。」影子說。 「我才不是熱心呢,只是打算下個星期向你推銷抽獎彩票。是商會搞的活動,而我 是商會的負責人。去年我們籌集了將近一萬七千美元,都捐給湖畔鎮醫院的兒童病房了 。」 「為什麼不讓我現在就買?」 「破冰車推上冰面的時候才賣彩票。」赫因澤曼恩說著,望了一眼窗外的湖面,「 外面真是夠冷的。昨晚氣溫一定降了有50度。」 「降得實在太快了。」影子說。 「在過去,我們經常祈禱,盼著這麼寒冷的日子。」赫因澤曼恩說,「我爸爸告訴 我的。」 「你們盼著這種日子?」 「是呀,當然。在過去,只有這樣,居民才能活下去。這兒沒有足夠的食物,無法 養活每一個人。當然囉,在過去,你不可能去一趟丹維美食店,買一堆好吃的,塞滿你 的食品櫃。沒那麼簡單。但我的祖父找到了一個對抗食物短缺的好辦法。等到像這麼寒 冷的日子,他就會帶著我祖母還有他的孩子們出門,也就是我叔叔、我阿姨和我爸爸( 他是最小的),還有打掃服侍的女孩,以及一個雇工。他把他們帶到小溪邊,給他們每 人喝一點朗姆酒和藥草(方子是他從他原來的那個國家帶來的)。然後,他用溪水澆透 他們全身。不用說,幾秒鐘之內,他們全部凍僵,像冰棒一樣凍得硬邦邦的,全身發青 。他把他們拖到一個預先挖好、鋪滿稻草的坑裡,把他們堆在裡面,一個挨一個,像往 坑裡堆木材一樣。然後他把稻草蓋在他們身邊,最後用一塊2米寬4米長的木板把坑蓋上 ,防止野獸跑進去——過去這附近有狼啦,熊啦,那麼多野獸,這會兒再也看不到了。 算了,威斯康星怪獸的故事就不給你講了,反正你怎麼都不會相信的——他用2米寬 4米長的木板把坑洞蓋上。接下來的大雪會把洞口完全蓋住,所以他還得在地上插一根 旗子做標誌,讓自己知道坑的具體位置。 「然後,我祖父就可以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過冬了,不用再擔心食品和燃料夠不 夠。等快到春天的時候,他會前往插著旗子的地方,挖開雪,移開木板,把他們一個一 個搬回家,把全家人放在火爐前解凍。沒人抱怨什麼,除了那個雇工——我祖父沒把木 板蓋嚴實,害得他的半隻耳朵被老鼠啃掉了。當然囉,過去我們擁有真真正正的冬天, 這個辦法才管用。現在這種半瓶醋冬天根本不夠冷,不可能再這麼做了。」 「不夠冷?」影子問,臉上一本正經。老頭子的故事讓他聽得很開心。 「四九年之後,再也沒什麼像樣的冬天了。那一年你可能還太小,記不得了。那才 算冬天呢。對了,我看見你買了輛車。」 「是的,你覺得怎麼樣?」 「說實話,我從來沒喜歡過岡瑟家的男孩。我在樹林裡的溪流中養鮭魚,在我的地 產後面很遠的地方。那是鎮上的地產,不過我在溪流中砌了些石頭,圍出來一個個小池 塘,鮭魚喜歡呆在裡面。我抓到過一些相當大的鮭魚,其中一條大約有六到七磅重。而 那個岡瑟家的小混蛋,他把圍住鮭魚池塘的石頭都踢開了,還威脅說要告發我。現在他 在綠灣上學,不過很快就會回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公正的話,他就應該當一個冬季 出逃者,離開這個鎮子,到世界上別的地方去。但是沒有,他就像沾在羊毛內衣上的蒼 耳一樣,沾在這個鎮子上不肯離開。」他自作主張地地把裝滿禮物的籃子放在廚房餐檯 上,「這是凱瑟琳·鮑德美克做的山楂果凍,她每年送我一罐做聖誕節禮物,送的年份 恐怕比你的年紀都大。但不幸的事實是,我從來沒有打開過一罐。它們全都堆在我的地 下室裡,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瓶吧。也許我應該打開一罐,然後發現自己居然喜歡這玩 意兒。我先說到這兒,這罐給你,希望你喜歡。」 「什麼是冬季出逃者?」 「唔,」老人把他的羊毛帽子推到耳朵上面,用粉紅色的食指撓撓太陽穴,「唔, 這可不是湖畔鎮獨有的。我們這裡是個好鎮子,比其他大部分鎮子都要好,可還稱不上 完美無缺。有些冬天裡,天氣太冷,連門都出不了,雪幹得團不起來。這種時候,有些 孩子會突然腦子發瘋……」 「然後離家出走?」 老人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都怪電視,總給孩子們看那些他們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什麼《豪門恩怨》啦,全是無聊的玩意兒。自從1983年秋天以後,我再也沒看過電視, 只在電視櫃裡放一台黑白電視,方便從鎮子外面來的親戚住在我這裡時看比賽什麼的。 」 「你要喝點什麼嗎,赫因澤曼恩?」 「不要咖啡,那玩意兒讓我頭痛。只要水就好了。」赫因澤曼恩搖搖頭,感歎說,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問題就是貧窮。沒有貧窮,我們就不會有經濟蕭條,也不會為人… …那個詞兒怎麼說來著?像蟑螂一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陰險?」 「對了,為人陰險。伐木業完蛋了,採礦業也完蛋了,旅遊者們不會去比戴爾市更 遠的地方,除了幾個獵人和一些到湖邊搭營住帳篷的孩子——而那些人偏偏又不在鎮子 上花錢消費。」 「不過,湖畔鎮看起來還是很繁榮的。」 老人的藍眼睛眨了眨。「相信我,這可是費了不少工夫的。」他說,「非常艱巨的 工作。可這是一個很好的鎮子,所有住在這裡的人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還是個 孩子時,我家很窮。問問我那時候到底有多窮。」 影子一本正經地問他:「當你還是孩子時,你家到底有多窮,赫因澤曼恩先生?」 「只叫我赫因澤曼恩就可以了,邁克。我們那時候太窮了,甚至沒錢燒木柴生火取 暖。到了除夕夜,我爸爸吮一點胡椒糖,讓身上發出一點熱氣。我們幾個孩子就圍著他 ,伸出雙手,靠他身上那點熱氣兒取暖。」 赫因澤曼恩戴上他的滑雪面罩,穿上厚重的格子花呢外套,從口袋裡掏出車子鑰匙 ,最後戴上厚手套。「如果你在這裡呆著無聊,可以去我的店裡找我聊天。我給你看我 收藏的手工做的釣魚假餌,讓你厭煩到極點,覺得回家簡直是一種解脫。」他的聲音在 面罩底下顯得很悶,但還可以聽清楚。 「我會去的。」影子笑著說,「泰茜怎麼樣了?」 「正在冬眠呢。春天就會出來遛彎了。保重,安塞爾先生。」他離開了,在身後關 上門。 公寓裡顯得更冷了。 影子穿上他的外套和手套,套上靴子。他現在幾乎無法看清窗外的景色。玻璃裡面 結了一層冰,把外面的湖景模糊成一幅抽像畫。 甚至在室內,他的呼吸都是一股股白霜。 他出了公寓,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敲敲旁邊鄰居家的門。他聽到裡面一個女人 衝著某人吼叫的聲音,叫他看在老天份上關掉電視機。接受吆喝的一方準是個小孩,成 年人是不會衝著另外一個成年人那樣吼叫的。房門打開了,一個女人一臉警惕地盯著他 。她的頭髮很長很黑,神情顯得有些疲倦。 「什麼事?」 「你好,太太。我是邁克·安塞爾,是你隔壁的鄰居。」 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什麼事?」 「太太,我公寓裡實在太冷了。暖氣只有一點點,房間根本暖和不起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唇邊漾起一絲笑意。「進來吧。進來的話,還能給這個房 間裡帶來一絲熱氣兒呢。」 他走進她的公寓。地板上到處丟著色彩鮮艷的塑料玩具,牆角是一小堆撕開的聖誕 節禮物的包裝紙。一個小男孩坐在距離電視機只有幾英吋的地方,上面正播放著迪斯尼 的動畫片《大力神海格立斯》,裡面一個卡通的半羊半人神正跺腳叫喊著。影子轉身背 對著電視機。 「你應該這麼辦。」她說,「首先把窗戶縫封上,你可以在赫因的店內買到這東西 ,有點像封箱膠帶,但是用來封窗戶用的。把它貼在窗戶上。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用 吹風機把它吹乾,它可以頂整整一個冬天,防止暖氣從窗戶縫裡流出去。然後,你買一 兩個電加熱器。這房子的暖氣系統太老了,對付不了真正寒冷的天氣。之後,你就可以 高高興興過冬了。」說完她伸出手來,「我是瑪格麗特·奧爾森。」 「很高興認識你。」影子說著,摘下手套和她握手。「你知道,太太,我一直認為 姓奧爾森的人都是一頭金髮。」 「我的前夫是金髮。金髮,粉紅皮膚,哪怕用槍頂著也曬不黑。」 「蜜西·岡瑟告訴我,你為本地的報紙寫東西。」 「蜜西·岡瑟那個大嘴巴,什麼事都說。我看有蜜西·岡瑟在這裡,根本用不著什 麼本地報紙。」她點點頭,「是的,我有時會寫些新聞報道,不過大部分新聞稿由我的 編輯主筆負責。我負責寫本地的自然版、園藝版、每週日的評論版,還有「社區新聞」 版,都是讓人昏昏欲睡的無聊瑣事,比如方圓十五英里之內,誰請誰吃飯之類。後一個 誰應該用被動語態嗎?」 「對,」影子沒管住自個兒的舌頭,「應該用被動語態。」 她黑色的眼睛凝視著他,影子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以前來過這裡。 不對,她只是讓我想起了某人。 「總之,這就是讓你的房間暖和起來的辦法。」她說。 「謝謝。」影子說,「等我房間暖和起來後,請你和你的小兒子過來做客。」 「他叫里昂。」她說,「很高興認識你。對不起,我忘記……」 「安塞爾。」影子說,「邁克·安塞爾。」 「安塞爾這個姓是來自哪個國家的?」她問。 影子對此一無所知。「說起我的名字,」他說,「恐怕我一向對自己家族的歷史沒 什麼興趣。」 「也許是源自挪威人的姓氏?」她問。 「我們沒有那邊的親屬。」他說著,突然想起了愛默生·伯森叔叔,於是又加上一 句,「但也不排除這種可能。」 星期三上門找他的時候,影子已經用透明塑膠帶封死了窗戶縫隙,客廳裡擺著一個 電暖器,臥室裡面還有一個電暖器。現在室內溫度已經很舒適了。 「見鬼,你開的那輛紫色玩意兒是什麼鬼東西?」星期三劈頭就問。 「哦,」影子說,「因為你開走了我那輛白色的鬼東西。順便問一下,它現在哪兒 ?」 「在德盧斯市賣掉了,」星期三說,「小心沒大錯嘛。別擔心,事情辦完後,你的 車錢會還你的。」 「我在這兒到底做什麼?」影子問,「我是說,幹嘛讓我待在湖畔鎮,不出去辦事 ?」 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讓影子想揍他一頓的那種笑容。「你住在這裡,是因 為他們不太可能上這兒來找你。只有在這兒,你才安全。」 「說到『他們』,你指的是那些特工?」 「說的沒錯。山崖石屋現在恐怕已經不能用作聯絡地點了。有點棘手,但我們還是 能應付過去。至於現在,我們只管休息,東遊游西轉轉,一直等到演出真正開幕——可 能會比我們原來預期的晚一點,估計得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會發生什麼大事。」 「為什麼非得等到春天?」 「大家都說什麼虛擬現實、移形換位、平行空間。但說歸說,最後還是得住在這個 世界上,受制於這個世界的自然循環規律。現在這幾個月是死寂的季節。在這種季節, 即使取得勝利,也是死寂的勝利。」 「我一點兒也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影子說。其實他說的並不完全是事實。他有一 個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他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 「這個冬天會很冷。你和我必須明智地把這段時間利用起來,利用這段時間召集部 隊,選擇戰場。」 「好吧。」影子說。他知道星期三說的是事實,至少是部分事實。戰爭即將來臨。 不,不對,戰爭其實早就開始了,即將來臨的只是決戰。「瘋子斯維尼說,我們第一次 見面的那晚,他在為你工作。他死前告訴我的。」 「我會僱傭一個連酒吧鬥毆都應付不了的傢伙嗎?但你別擔心,你已經用至少十來 次事件獲得了我的信任。去過拉斯維加斯嗎?」 「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 「就是那個。」 「沒去過。」 「今天晚上晚些時候,我們從麥迪遜市坐飛機去那兒。搭乘一架紅眼航班。那是一 班包機,乘客全是大賭客。我已經讓他們相信,我們也有資格坐進那架飛機裡。」 「張嘴就撒謊,你就不厭煩嗎?」他的語氣很平和,顯得不是指責,只是好奇。 「一點也不,再說我這次並沒撒謊,我們玩的遊戲是賭注最大的那一種。路上不堵 車,去麥迪遜市只需要一兩個小時。好了,鎖上房門,關上暖氣。不在家時,暖氣燒掉 你的房子就糟糕了。」 「我們去拉斯維加斯見誰?」 星期三告訴他那個人的名字。 影子關掉暖氣,把幾件衣服裝進行李包,然後回到星期三身邊。「你看,我覺得自 己有點蠢。我知道你剛剛告訴我要去見誰了,可我一轉眼就忘了。不知道我的腦子出了 什麼問題,那個名字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再說一遍那個人是誰?」 星期三又告訴他一次。 這一次,影子只差一點就記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記憶的邊緣上。星期三告訴他的 時候,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些就好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 「誰來開車?」他問星期三。 「當然是你。」星期三說。他們走出房子。木頭台階下面,冰凍的人行道旁,停著 一輛豪華的黑色林肯房車。 影子開車。 進入賭場,人會被來自四面八方的誘惑所包圍。除非這個人是鐵石心腸、沒心沒肺 、沒有頭腦、完全缺乏對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絕這些誘惑。聽:硬幣翻滾著 噴射出來,落在老虎機的托盤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組合的地毯上,卡卡作響,像連續不 斷的槍聲;老虎機上的字母組合不停變幻,發出塞壬女妖一樣充滿誘惑的叮噹聲、喧鬧 聲,在巨大的大廳內匯成一曲合唱。賭客走到牌桌前時,這種聲音漸漸減弱為舒服的背 景聲,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賭客,讓他的血管裡流動著刺激和興奮。 賭場有一個秘密,一個他們一直擁有、保護和引以為豪的秘密,是他們所有秘密中 最神聖的一個。畢竟,大多數人賭博都不會贏錢,儘管贏錢是他們在廣告上宣傳、聲明 、製造美夢的賣點。「贏錢」不過是他們最容易製造的謊言,好讓人們跨進這個龐大的 、永遠開放的、歡迎一切客人的大門。 這個秘密就是:人們賭博是為了輸錢。他們來到賭場,因為在這裡他們可以感到自 己活著,他們在輪盤賭和撲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籌碼和投幣口中迷失自己。賭客們會吹 噓他們贏錢那一晚的奇蹟,吹噓他們從賭場賺到錢的傳奇故事,但他們卻失去了另一樣 財寶,秘密的財寶,那就是——時間。這是一種獻祭,無數獻祭中的一種。 進入賭場的錢彷彿一條永不停止奔流的綠色和銀色的河流,從一隻手流到另一隻手 ,從賭客流到賭桌上的莊家、到收銀台、到賭場經理、到警衛,最後流到賭場最神聖的 聖所、最秘密的聖地——結算室。在這裡,在賭場的結算室裡,綠色的鈔票被分類、分 堆,然後標記。在這裡,速度緩慢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越來越多、數目巨大得令人不 敢想像的錢從賭場上流到這裡,還有來自電子網絡的錢,順著電話線,同樣流動到這裡 。 在結算室裡,你可以看到三個人,他們在設在明處的監視鏡頭下點算鈔票,但同時 還有他們看不見的、隱藏在暗中的微型監視鏡頭盯著他們,像一隻隻昆蟲眼睛。每次當 班,他們都要點算比他一輩子得到的薪水多幾倍數目的錢。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連睡覺 時都會夢見自己在繼續點數金錢,點數數目驚人的鈔票和支票,將它們分門別類之後, 再與這些金錢永遠分手。這三個人都有過瘋狂的想法。每週至少一次,他們都會夢想自 己如何才能避開賭場的保安系統,帶著他能拿到的所有金錢逃跑。但是,再一次審視這 個夢想時,他們不情願地發現自己的計劃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於是,他們只好老老實 實繼續賺他們的工資,免遭關進監獄和被人送進墳墓的雙重危險。 在這裡,在這個賭場的聖所裡,不僅有三個人點數鈔票,還有負責監視他們並搬運 鈔票的警衛。除此之外,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裝完美無暇,他的頭 髮是黑色的,鬍鬚刮得乾乾淨淨。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他的面孔和舉止都不會讓人留 下任何印象。其他的人從來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即使他們注意到他,很快也會再次遺忘 他的存在。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房間的門會打開,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會離開房間,和警衛們 一同穿過外面的走廊,腳步踏在印有字母組合的地毯上,沒有一絲聲音。所有的錢都裝 在保險箱內,推送到賭場內部的停車場,在那裡裝進裝甲車。車庫的坡道閘門打開,裝 甲車駛入拉斯維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在沒有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 ,穿過大門,閒逛著走出坡道閘門,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對身邊那座仿紐約式樣的建 築看都懶得看一眼。 拉斯維加斯已經成為一個只有在孩子們的圖畫書裡才能看到的夢幻城市——這裡聳 立著一棟故事書中才有的城堡,那裡屹立著一座獅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在 夜空中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彷彿是飛碟降落的指引光。到處都是霓虹燈組成的視覺奇 蹟,還有閃爍的螢光屏隨時報告快樂的消息和某人的好運氣,宣告某位歌手或者喜劇演 員、或魔術師即將進行演出或者即將到來的信息。所有燈光都在閃爍著、召喚著、邀請 著人們進入賭場,參加狂歡。每隔一小時,一座火山都要噴發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 時,一艘海盜船都要在海戰中爆炸,沉入海底。 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沿著人行道逍遙自在地緩緩走著,感受著金錢在整個城市裡的 流動。如果是夏天,這裡的街道將被太陽炙烤得發硬,但他經過的每家店門前卻都涼爽 宜人。那是室內空調傳出的冷氣,它們將吹走他臉上的熱汗。但現在是沙漠地區的冬季 ,是他所喜歡的干冷天氣。在他的腦中,金錢的流動組成了一個漂亮的矩陣,一幅由流 動的光線組成的三維立體圖。他發現,這個沙漠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動的速度, 錢從一個地方流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人的手中流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對他來說,這一 切彷彿是一股高速奔騰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動,感受這股急流。晰蔚鉽t躋丫H像 恕一輛出租車在街上慢慢跟著他,保持著距離。他沒有注意到它,也沒想到要注意它。 因為他自己是如此地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蹤這件事是難以置信的。 現在是凌晨四點,他發覺自己來到一家帶賭場的酒店。這家賭場已經落伍三十年了 ,但它仍在營業,直到明天早上。到了明天,人們會用定向爆破法將它炸掉,六個月內 ,它所在的位置上將建成一座新的歡樂宮殿,永遠遺忘過去那座酒店。這裡沒有人認識 他,沒有人記得他。大廳裡的酒吧俗氣而安靜,空氣中瀰漫著陳年香煙的藍色煙霧。樓 上的貴賓室裡,某人正準備投下幾百萬美元賭一局撲克。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坐在吧檯旁 ,位置正好在隔著幾層樓的樓上賭局的正下方,就連女侍者都沒有注意到他。酒吧裡正 在播放「為什麼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幾乎聽不到聲音。五個貓王的模仿者,每個人穿 著不同顏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電視裡重播的晚間橄欖球比賽。 一個穿著淺色西裝、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裝的人的桌子旁。女侍者立刻 注意到了他,卻依然沒有發現穿炭灰色西裝的人。這個女侍者非常消瘦,顯得不怎麼漂 亮,明顯有厭食傾向。她正在默默倒數著下班的時間。她直接走過來,職業性地微笑著 。他衝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親愛的,真高興看到你那雙漂亮的眼睛。」 他的話中隱含著挑逗意味,她衝他笑得更加開心了。穿淺色西裝的人為自己點了一杯傑 克·丹尼爾威士忌,為坐在他旁邊的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點了一杯拉菩酒加蘇打水。 「要知道,」酒端上來之後,穿淺灰色西裝的人開口說,「在這個該死的國家的歷 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詩出自加拿大·比爾·約翰之口,1853年。當時他在柏頓羅茲市玩 牌,結果在一場作弊的法羅紙牌賭博中被人騙了錢。他的朋友喬治·迪瓦羅把他拉到一 邊,說,難道他看不出那場賭局是騙人的嗎。加拿大·比爾歎一口氣,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知道,可這是這裡唯一的遊戲呀。』說完,他又回去接著玩了。」 黑色的眼睛不信任地凝視著這個穿淺色西裝的人,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回答了句什麼 。穿淺色西裝的人(留著微帶紅色的灰色鬍鬚)聽完後,搖了搖頭。 「你看,」他說,「威斯康星州發生的事,我很抱歉。不過我把你們大家都平平安 安地帶出來了,是不是?沒有任何人受傷。」 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嚐著。那種威士忌有一絲沼澤的味道。然後他問 了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一切都變得比我預期的更快。每個人都對我雇來跑腿當差的那小伙子 挺感興趣——我讓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車裡等著。你願加入嗎?」 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回答了句什麼。 留鬍子的人搖頭。「已經兩百年沒有見到她了。就算她沒有死,她也從這些事中抽 身離開了。」 那人又說了句話。 「你看,」留鬍鬚的人一口喝乾傑克·丹尼爾威士忌,「你加入進來,我們需要你 時,你保證挺身而出就行。我會照應你的。你還想要什麼?『嗖瑪』?我可以給你弄一 瓶『嗖瑪』,保證是真貨。」 穿炭灰色西裝的人瞪著他,然後不太情願地點頭表示同意,接著說了句話。 「我當然是。」留鬍鬚的人說,笑容如刀鋒一樣銳利,「你還期望什麼呢?你得這 麼看這個問題:這可是本城唯一的遊戲啊!」他伸出爪子一樣的手,和那人保養良好的 手握了握。他起身離開了。 瘦瘦的女侍者走過來,有點迷惑不解:角落裡的桌邊現在只坐著一個人,一個穿著 筆挺的炭灰色西裝、留著黑髮的男人。「你還好吧?」她問,「你的朋友還回來嗎?」 留黑髮的男人歎了口氣,解釋說他的朋友不會回來了,也不會花錢和她找樂子,或 者說給她找麻煩了。看到她委屈的表情之後,他又開始同情起她來。他查看他腦海中那 些金色縱橫交錯的光線,查看整個矩陣,跟蹤著金錢的流動,找到一個交匯的節點。然 後他告訴她,如果她早晨6:00點趕到金銀島賭場門口,也就是她下班30分鐘後,她會 遇到一個從丹佛來的腫瘤學家,那傢伙剛剛在擲骰子賭桌上贏了4萬美元,正需要一個 顧問,或者說一個搭檔,幫他在坐飛機回家前的48小時內花掉所有贏來的錢。 這些話在女侍者的腦子裡立刻蒸發消失了,但它們讓她感覺很高興。她歎息一聲, 心想,角落裡的那兩個傢伙似乎做了什麼交易,卻沒有給她小費。她還想,下班以後, 她不打算直接開車回家了,她要去金銀島賭場。但是,如果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無 論如何也說不清楚。 「你見的那傢伙到底是誰?」重新回到拉斯維加斯機場以後,影子終於忍不住發問 。機場裡也裝著投幣的老虎機,即使在凌晨這麼早的時候,老虎機前也站滿了人,紛紛 把手裡的硬幣塞進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這些人是否從未離開過機場,只是下了飛機 ,沿著通道走到機場大廳,然後一直停在那裡,被老虎機上那些旋轉的圖案和閃爍的燈 光所吸引,無法脫身,直到把口袋裡最後一枚硬幣也餵進機器裡,這才身無分文地轉頭 坐飛機回家。 星期三把他們坐在出租車裡跟蹤的那個人的名字告訴了他。影子發現自己的思想又 開小差了,再一次錯過了那個名字。 「總之,他會加入,」星期三說,「只不過要花費我一瓶『嗖瑪』做代價。」 「什麼是『嗖瑪』?」 「是一種飲料。」他們走進班機,機艙裡除了他們和三個在賭場裡揮金如土之後需 要立刻趕回芝加哥開始明天的生意的人之外,空無他人。 星期三舒舒服服坐了下來,為自己叫了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我們這種人是這 麼看待你們這種人的……」他略一遲疑,接著說下去,「相當於把你們當作蜜蜂。每隻 蜜蜂只能採集一點點花蜜,需要數千隻甚至幾百萬隻蜜蜂一起工作,才能採集到你在早 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現在想像一下,除了蜂蜜,其他什麼都不能吃,你需要多少只 蜜蜂。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生活。我們以信仰為食,以祈禱為食,以愛為食。」 「那麼『嗖瑪』是……?」 「還是用剛才那個例子的話,這麼說吧,嗖瑪相當於蜂蜜釀成的蜜酒。」他笑道, 「是一種飲料,凝聚了祈禱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餾成一種具有神效的液體。」 他們在內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處吃了一頓乏味的飛機早餐。這時,影子開口了。「 我妻子。」 「已故的妻子。」 「勞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從火車上那些傢伙手中救出來之後,親口告訴 我的。」 「好妻子才肯為丈夫做這種事。把你從不幸的監禁中解救出來,殺掉可能傷害你的 惡人。你應該好好珍惜她,安塞爾侄子。」 「她想獲得真正的生命。我們可以做到嗎?這種事可能嗎?」 星期三久久沒有開口,影子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聽到了那個問題,或者他聽到了,卻 睜著眼睛就睡著了。突然,星期三說話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面前的某處。「我知道一 道魔法,它可以治癒傷痛與病痛,讓悲傷的心不再悲痛。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靠觸摸治癒一切痼疾。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讓敵人的武器改變方向。 「我知道的另外一道魔法,可以將我從所有契約和枷鎖中解脫出來。 「第五道魔法:我可以抓住飛行中的箭,讓它無法傷害我。」 他的聲音很平和,但語速很快,語氣中再也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成分,但也沒有笑 意。星期三彷彿在背誦什麼宗教儀式的經文,或者在回憶某種黑暗而痛苦的事情。 「第六道魔法:朝我發出的詛咒,只會落在施詛咒者的身上。 「我知道的第七道魔法:我只需要凝視,就可以用目光熄滅火焰。 「第八道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贏得他的友誼。 「第九道魔法:我可以唱歌讓狂風入睡,讓風暴平靜,讓船隻安全回到港口。 「這就是我學到的頭一批九道魔法。我懸掛在一株光禿禿的樹上,整整九天九夜, 身體一側被長矛刺穿。我被冷風與熱風交替吹著,懸在空中搖擺,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這是我自己對自己的獻祭。然後,整個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開。 「第十道魔法,我能驅逐巫師,讓他們在空中不停地旋轉,再也無法找到回去的路 ,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門。 「第十一道魔法:當我吟唱起咒語,最殘酷的戰場上的戰士們都可以不受傷害,平 安地返回他們的家園。 「我知道的第十二道魔法:看到一個吊死的人後,我可以把他從絞架上放下來,讓 他把他生前的所有記憶告訴我們。 「第十三道魔法:只要我在一個孩子頭上灑水,那個孩子就不會在戰鬥中倒下。 「第十四道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個神所擁有的全部名字。 「第十五道魔法:我擁有夢想,關於力量、榮耀和智慧的夢想,我可以讓所有人相 信我的夢想。」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影子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在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中聽清他 的聲音。 「我知道的第十六道魔法:只要我需要愛情,我可以扭轉任何一個女人的心意。 「第十七道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絕對不會再想念其他人。 「我還知道第十八道魔法,是所有魔法中最強大的一個。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 ,只有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而且是有史以來最有力量的 秘密。」 他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影子覺得皮膚上彷彿有蟲子在爬。這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剛剛親眼看著一 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在他面前打開。在那個世界的某處,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一個被 絞死的人在風中搖擺,在那個世界,巫婆們的尖嘯迴盪在夜晚的空中。 「勞拉。」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星期三轉過頭,眼睛凝視著影子淺灰色的眸子。「我無法讓她重生。」他說,「我 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真正地死掉。」 「我猜我知道,」影子說,「是我的錯。」 星期三眉頭一挑。 「瘋子斯維尼頭一次教我怎麼變硬幣戲法的時候,給了我一枚金幣。他後來說,他 給錯了金幣,他給我的那枚比他真正打算給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轉送給勞拉了。」 星期三哼了一聲,垂下頭,下巴垂到胸前,皺著眉頭。很快,他又重新坐好。「那 枚金幣的確有那種力量。」他說,「但回答是『不』,我幫不了你。當然,你在屬於你 自己的時間裡要做什麼,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影子問。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阻止你去尋找『鷹之石』和『雷鳥』。不過,我還是寧願你 安安靜靜待在湖畔鎮,隱蔽地過日子,遠離他們的視線,希望以此遠離他們的關注。到 了關鍵時刻,我們需要支援,需要能找到的一切支援。」 說這些話時,他顯得特別衰老,特別虛弱,連皮膚都似乎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下 面灰敗的肌肉。 在內心深處,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來,把手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訴 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其實影子的預感是一切只會越來越糟,但他知道自己應該這 樣安慰他。那些待在黑色火車裡的傢伙,那個坐豪華轎車的胖男孩,還有在電視機裡說 話的人——那些人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但他並沒有碰觸星期三的手,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事後,他很想知道,在當時,他是否真的可以改變事情的發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 能奏效,他是否可以改變即將到來的打擊。他告訴自己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無論他當 時怎麼做,都不會產生任何作用。但是,那以後,他仍舊希望自己當時能安慰安慰星期 三,希望自己在那次慢慢飛回家的旅途中,碰觸過星期三的手,安慰過他。 星期三讓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車,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影子一打開車門就感到了 寒冷刺骨的低溫。和拉斯維加斯比起來,這裡簡直像科幻小說中的低溫世界。 「別惹任何麻煩。」星期三叮囑說,「低下頭,老實過日子。別惹出什麼風波。」 「這麼多事,我都得同時做到嗎?」 「別跟我耍嘴皮子,孩子。待在湖畔鎮,你就可以逃脫他們的視線。我托人幫了好 大一個忙,這才把你安置在這兒。如果是在哪個大城市,不出一分鐘,他們就能嗅到你 。」 「我會好好待著,不惹麻煩。」影子說的是真心話。他這輩子麻煩不斷,現在只想 永遠避開它們。「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很快。」星期三說著發動車子,關上車窗,駛進寒冷的夜色,消失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三人可以守住秘密,如果其中兩個死掉的話。 ——本·富蘭克林《窮理查德的年鑒》一連三天,天天都是天寒地凍的日子,溫度 計上的水銀柱一直沒有升到零度以上,即使在中午溫度最高的時候也沒有。影子想不通 在電氣出現之前,在保暖面罩、超薄保暖內衣、便捷舒適的旅行工具出現之前,過去的 人到底是怎麼熬過漫長冬天的。 他開車去那家賣錄像機、魚餌、釣具的商店,結果看了一大堆赫因澤曼恩收集的手 工製作的鮭魚假餌。它們比他想像中的有趣多了:各種顏色的假蟲子,全都是用羽毛和 絲線做成的,每一個蟲子裡面都藏著一個魚鉤。 他向赫因澤曼恩提出那個關於冬天的疑問。 「真的想聽?」赫因澤曼恩問。 「當然。」影子說。 「好吧。」老人說,「時常發生的情況是:人們並沒有熬過冬天,而是死於冬天。 大批人死於寒冷,同樣多的人死於漏風的煙囪、通風不良的爐灶。過去的生活難啊,整 個夏季和秋季,都得用來儲備過冬的糧食和木柴。最可怕的還是冬天爆發的瘋狂症。收 音機裡說,這跟陽光有關。冬天裡,日照不足。我老爸的說法是,人們就那麼發瘋了。 大夥兒管那個叫冬季癲狂症。湖畔鎮這裡的情況好多了,附近其他幾個鎮子更嚴重。我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有個笑話,一直流傳到現在:如果你家的女僕直到二月份都沒動過 殺你的念頭,那她準是個沒脊樑骨的人。 「那時候,故事書珍貴得跟金沙似的。鎮子上建成可以出借圖書的圖書館之前,你 能讀到的任何東西都是一大筆財富。我祖父住在巴伐利亞的哥哥送給他一本故事書後, 鎮子上所有的德裔居民都集中到市政廳裡,聽他朗讀書裡的故事給大家聽。芬蘭人、愛 爾蘭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則懇求德國人再把故事轉述給他們聽。 「從這裡往南二十英里,在吉布維鎮,有人發現一個女人大冬天的敞著懷走路,奶 頭邊是個死掉的嬰兒。她不允許任何人把她的嬰兒從她懷裡拿走。」他沉思著,搖搖頭 ,砰地一聲關上裝著蒼蠅假餌的抽屜。「現在生意很差。你想辦一張錄像帶租借卡嗎? 租借錄像帶的連鎖店已經快開到這兒了,到那時,我們就什麼生意都沒得做了。不過現 在,我們這兒可選擇的錄像帶還是挺多的。」 影子提醒赫因澤曼恩說他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錄像機。他喜歡赫因澤曼恩,喜歡這 個老人回憶的往事,喜歡他講的誇張故事,還有他臉上頑皮小鬼頭般的笑容。只是,影 子實在不想打開電視,又不敢向老人坦白電視機對他說話的事。 赫因澤曼恩在一個抽屜裡胡亂翻找著,最後找出一個馬口鐵盒子。從盒子的外表來 看,它曾是某年裝聖誕節禮物用的,可能是那種裝巧克力或者餅乾的盒子。盒蓋上有一 個衒o斑斑點點的聖誕老人,正端著一瓶可口可樂,衝著瓶口咧嘴微笑。赫因澤曼恩打 開盒子的金屬蓋子,掏出一個筆記本和幾本空白的票根,說:「你想讓我給你記多少? 」 「多少什麼?」 「破冰車的票。車子今天上冰面,所以我們開始出售彩票。每張五美元,十張優惠 價四十元,二十張七十五元。每張票等於你買了五分鐘的時間段。當然,我們不能保證 那輛車在你買下的那五分鐘裡沉下去,不過距離車子破冰落水時間最近的那個人,可以 贏得500塊錢,如果車子恰好在你買下的那五分鐘內沉下去,你可以贏得1000塊錢。越 早買票,越可以挑到好的時間段。想看看歷年的詳細記錄嗎?」 「當然了。」 赫因澤曼恩遞給影子一份複印的資料單。所謂破冰車,其實是一輛拆掉發動機和油 箱的舊車,它將在湖泊冰面上停泊整個冬天。等到春天來臨後的某個時候,湖面上的冰 開始融化,冰層太薄無法支撐車身重量時,車子就會壓破冰面,沉入湖中。記錄上車子 沉進湖中最早的時間是二月二十七日(「那是1998年冬天。照我看,那一年的冬天根本 不配叫冬天。」),最晚的是五月一日(「1950年。那一年,要結束冬天似乎只有一個 辦法:拿根木樁,直戳進冬天的心臟裡。」)。一看就知道,車子沉入湖中,最常見的 時間是四月初,通常是在下午三點左右。 四月份所有下午三點左右的時間段已經被搶購一空,赫因澤曼恩在標有時間的筆記 本裡把它們劃掉了。影子買了三十分鐘,從三月二十三日早晨9:00到9:30。他交給赫 因澤曼恩三十美元。 「賣給你彩票真容易,鎮子上其他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赫因澤曼恩說。 「這是謝謝你在我到鎮子的第一天晚上開車送我回家。」 「不,邁克。」赫因澤曼恩糾正說,「這是為了孩子們。」他一下子嚴肅起來,滿 是皺紋的老臉上沒有任何頑皮小鬼的表情。「今天下午過來吧,你可以幫把手,把車子 推到湖面上去。」 他遞給影子六張藍色卡片,每張卡片上面都有赫因澤曼恩用老式手寫體註明的日期 和時間。接著,他把每段時間的詳細資料登記到他的筆記本中。 「赫因澤曼恩,」影子問,「你聽說過鷹之石嗎?」 「在萊茵蘭德鎮北面?不對,那是鷹之河。我不太清楚。」 「那麼雷鳥呢?」 「唔,以前第五街有一家雷鳥農業用品店,不過早就倒閉了。看來我幫不了你的忙 。」 「看來是這樣。」 「喂,我說,為什麼不去圖書館查一下呢?好多人都去圖書館,不過他們中的很多 人都是被圖書館本周推出的降價售書吸引過去的。我告訴過你圖書館在哪裡,是不是? 」 影子點頭和他告別。他真希望自己能早點想到利用圖書館。他上了紫色的越野車, 向南開上主幹道,然後沿著湖邊轉到最南端,到達市立圖書館那棟城堡一樣的建築。他 走進圖書館,一個指示牌指向地下室,上面寫著「圖書館降價售書」。圖書館接待處在 一樓。他撣掉靴子上的雪。 一個長相讓人難以親近、嘴唇塗成深紅色的女人,語氣尖銳地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我需要一張圖書館借閱卡,」他說,「還有,我想瞭解所有跟雷鳥有關的資料。 」 「美國本土信仰與傳統」部分在城堡的一個炮樓裡的獨立書架上。影子取下幾本書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閱讀。幾分鐘後,他就瞭解到雷鳥是一種神秘的巨鳥,居住在高山 之巔,它們可以帶來閃電,拍打翅膀時還可以製造出轟鳴的雷聲。他還瞭解到,有些印 第安部落相信是雷鳥創造了世界。他又讀了半個小時,可惜沒有找到更多的資料,書的 索引中也找不到任何提到鷹之石的地方。 把最後一本書放回書架上時,影子發現有人在注視他。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年紀很小 的小孩,正從旁邊的書架縫隙裡偷看他。他轉過身來看時,那張臉立刻消失了。他故意 轉身背對著那孩子,看他會不會再次露面。 他的口袋裡裝著那枚自由女神銀幣。他把銀幣取出來,放在右手掌心,確定那孩子 可以看見,然後用手指把硬幣藏到左手指縫中,攤開雙手表示兩手都是空的。他用左手 摀住嘴巴,咳嗽一聲,硬幣便在左右手中來回跳動。 孩子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後轉身就跑,很快又回來了,還拉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 瑪格麗特·奧爾森。她一臉懷疑地看著影子。「你好,安塞爾先生。里昂說你在給他變 魔術。」 「不過是小戲法罷了,太太。對了,我還沒有感謝你讓我的公寓暖和起來的建議呢 。現在我家裡像烤麵包一樣熱乎。」 「那很好。」她冷冰冰的表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這是一個很可愛的圖書館。」影子讚美說。 「這是一棟漂亮的建築。不過這個城市需要的是多一點效率,少一點美化裝飾。你 看過樓下的圖書館降價售書了嗎?」 「我沒打算去看的。」 「哦,你一定得去看看。那裡很不錯。」 「我會記得下去看看的。」 「你先到大廳,再下樓就到了。很高興見到你,安塞爾先生。」 「叫我邁克就行。」他說。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拉著里昂的手,帶著男孩去兒童圖書區。 「可是,媽媽,」他聽到里昂的聲音在說,「那不是變戲法。我真的看見它消失, 然後又從他鼻子裡變出來了。我看見了!」 牆上亞伯拉罕·林肯總統的油畫像俯視著他。影子走下大理石鑲嵌橡木的台階,走 到圖書館的地下室。穿過一道門,迎面是一間巨大的擺滿桌子的房間,桌子上堆滿各種 類型的書,沒有任何分類,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紙皮平裝書和硬皮精裝書,小說和非 小說,期刊雜誌和百科全書,全部堆在桌子上,有的書脊向上,有的書脊向下。 影子遛躂到房間最後面,那裡有一張桌子,上面擺滿看起來很陳舊的皮封面的書, 每本書的書脊上標著白色的目錄號碼。「你是今天第一個到那邊看書的人。」坐在一堆 空箱子、空袋子和打開的小型金屬收銀盒旁邊的那個人說,「大多數人只買驚險小說、 兒童讀物和言情小說,比如珍妮·科頓和丹妮爾·斯蒂爾寫的書,諸如此類。」那個人 正在讀的是一本阿加莎·克裡斯蒂的《羅傑疑案》。「桌子上的所有書都是五十美分一 本,一美元可以買三本。」 影子謝過這個人,然後繼續瀏覽。他發現了一本希羅多德的《歷史》,棕色的皮封 面已經有些剝落了。這本書讓他想起了他留在監獄裡的那本紙皮平裝本。此外還有一本 叫《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工場》,裡面似乎有些用硬幣變魔術的例子。他帶著兩本書到 收款箱旁那個人那兒。 「再多買一本吧,還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說,「多拿走一本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 。我們需要空出來的書架。」 影子又走回破舊的皮面書那邊。他決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購買的書,結果 發現他無法決定到底選擇《輸尿管常見疾病及內科醫生專用圖解》與《湖畔鎮市議會備 忘錄,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內科醫書裡面的圖解,覺得鎮上某處可 能有個十來歲的孩子會用到這本書來向朋友們炫耀吹噓。於是他拿了那本備忘錄,交給 門口的男人,那人收了他的錢,把所有的書裝進一個丹維美食店提供的褐色紙袋中。 影子離開圖書館。回家的一路上,他好好欣賞了整個湖景,甚至可以看到他住的那 棟公寓樓,坐落在橋邊,像玩具娃娃的房子。靠近橋的冰面上有人,大概四五個,正把 一輛暗綠色的車子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壓低聲音對著湖說,「早晨九點到九點半。」他不知道湖 或者那輛車能不能聽到他的話——就算它們聽到了,他也懷疑它們會不會滿足他的請求 。 寒風吹在他臉上,感覺很痛。 影子到家時,查德·穆裡根警長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門外。影子一看到警車,心臟立 刻猛烈跳動起來。但那位警長只是坐在座位上寫東西,他這才放下心來。 他帶著裝書的紙袋走到警車前。 穆裡根放下車窗。「圖書館降價售書?」他問。 「沒錯。」 「我大概在兩三年前買了一箱子羅伯特·魯德倫,一直想好好看一遍。我侄子非常 喜歡那傢伙的書。這些日子,我總在想,如果我漂流到一個孤島上,帶著我那箱子羅伯 特·魯德倫,我就有時間好好讀書了。」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警長?」 「什麼事都沒有,夥計。我只是上這兒瞧瞧你住得怎麼樣了。你記得那句中國的諺 語嗎?『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倒不是說我上周救了你一命,不過還是想過來 看看你的情況。岡瑟家的紫色車子怎麼樣?」 「很好。」影子回答說,「車子不錯,開起來很好。」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我在圖書館看到我隔壁的鄰居了,」影子說,「奧爾森太太。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那個人到底有什麼毛病,屁股被螞蟻咬了?」 「如果你願意這麼比喻的話。」 「這其中的故事可就說來話長了。你要是願意上車跟我走一段,我可以把整個故事 告訴你。」 影子稍一遲疑。「好的。」他鑽進警車,坐在前排乘客位置上。穆裡根開到鎮子北 面,然後關掉車燈,把車子停在路邊。 「達瑞恩·奧爾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學認識了瑪吉,把她帶到了湖畔鎮。她 主修新聞專業,而他學習,見鬼,好像是酒店管理之類的東西。他們剛到鎮上時,很多 人的下巴都吃驚得掉下來了。那是,十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實在太漂亮了……那 一頭黑色的秀髮……」他頓了頓,「達瑞恩負責管理卡丹市的美國旅館,在這裡西邊二 十英里。但是似乎沒有人願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旅館很快就倒閉了。他們有兩個男 孩。那個時候桑迪十一歲,小的那個——是不是叫里昂?——還只是個嬰兒。 「達瑞恩·奧爾森並不是個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個不錯的高中橄欖球隊員,但那 恐怕是他最後一次有雄心大志的時候了。不管怎麼說,他沒有勇氣告訴瑪吉他失業了。 這樣過了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他每天早晨開車離開家,晚上很晚才回來,抱怨說他在 旅館裡的工作是多麼辛苦。」 「那他每天做什麼?」影子追問。 「哦,我也說不準。我猜他可能開車往北到鐵木鎮,或者到綠灣鎮。我猜一開始他 可能還在四處找工作,但沒過多久,他就開始酗酒打發時間,喝得醉熏熏的,多半還和 妓女胡搞,可能還賭博。我只知道,他在十周內把他們兩個人共同帳戶裡的所有錢都花 光了。瑪吉發現這一切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嘿,我們跟上!」 他突然發動車子,衝出來,同時拉響警報器和警燈,把一個掛著愛荷華州車牌、以 70英里時速從山路上衝下來的小個子男人嚇得屁滾尿流。 愛荷華州的無賴被開了罰單。然後穆裡根接著講他的故事。 「我講到哪裡了?哦,對了,想起來了。瑪吉把他趕出家門,向法院申請離婚。事 情演變成了一場爭奪孩子監護權的戰爭。對這種事,《人物》雜誌上就是這麼叫的:監 護權戰爭。達瑞恩只獲得了孩子們的探視權,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那個時候里昂還很 小,桑迪年齡大得多,他是個好孩子,那種崇拜父親的孩子,他不讓瑪吉說一句他父親 的壞話。他們失去了房產,一棟漂亮房子,在丹尼爾路。她搬進了公寓,而他則離開了 鎮子,每六個月回來一次,好讓每個人心情不愉快。 「就這樣過了幾年。他每次回來都會花錢給孩子們買禮物,可留給瑪吉的只有眼淚 。我們鎮上大多數人都希望他再也不要回來了。他父母退休後搬到佛羅里達去住,說他 們再也無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冬天了。去年他又來了,說想把孩子們帶到佛羅里達去過 聖誕節。瑪吉說不可能,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事情變得非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趕過 去幫忙。家庭糾紛。我趕到的時候,達瑞恩正站在前院裡大喊大叫,瑪吉又哭又叫,孩 子們都快嚇瘋了。 「我嚇唬達瑞恩,說要把他關在看守所裡過夜,讓他自我反省。有一陣子,我還以 為他要動手打我,但他怯懦得根本不敢動手。我開車把他送到鎮子南邊的停車場,告訴 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傷害得夠多的了……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鎮子。 「兩周後,桑迪失蹤了。他沒有登上學校的校車。他告訴他最好的朋友說他很快就 能見到他爸爸了,達瑞恩給他帶來一個特別棒的禮物:讓他去佛羅里達過聖誕節。後來 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了。非監護人綁架案是最難辦的,因為你很難找到一個不想被人找 到的孩子。你明白嗎?」 影子說他明白。他同時還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查德·穆裡根愛上了瑪格麗特·奧爾 森。他不知道對方是否清楚自己的感情流露得有多麼明顯。 穆裡根再次開車出擊,警燈閃爍,這次攔截下來的是幾個開快車到時速60英里的青 少年。他沒有給他們開罰單。「只是讓他們學會敬畏上帝。」他強調說。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廚房餐桌旁,極力弄清怎樣才能把一美元的銀幣變成一分錢硬 幣。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工場》裡找到的一個硬幣戲法,可是旁邊的說明文 字實在太讓人惱火了,解釋得含糊不清,對他沒有任何幫助。比如說:「然後以慣用手 法讓一分硬幣消失。」幾乎每段話裡都要來上這麼一句。影子不知道什麼是「慣用手法 」,意思是法式掉落法?還是指藏在袖子裡?或者大喊一聲「老天,看哪,有只山獅! 」,然後趁著觀眾轉移注意力把硬幣塞進口袋裡? 他把自己那枚美元銀幣拋到空中,然後接住。他想起了月亮,還有那個把月亮送給 他的女人。他在腦子裡繼續書上那個戲法,可怎麼想都覺得做不到。他走進浴室,面對 鏡子繼續練習,結果證明他的設想是正確的,書上寫得非常簡單的那個戲法根本無法實 現。他歎口氣,把硬幣放回口袋,坐在沙發上,將一塊廉價的小毯子攤開搭在腿上,然 後打開《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1872-1884年》。字號太小,幾乎看不清楚。他隨便翻 了翻,看了看那個時期的老照片。裡面還有幾張湖畔鎮市議會成員的合影。很多人留著 長長的連鬢鬍子,嘴上叼著陶土製的煙斗,戴著扁平或者閃亮的帽子,看上去彷彿都是 一個模子裡面印出來的。他毫不奇怪地發現,1882年市議會裡那個胖秘書也姓穆裡根。 只要把他的鬍子刮乾淨,再讓他減肥二十磅,他就是另一個查德·穆裡根。他是他的曾 曾外孫嗎?他想知道赫因澤曼恩的先祖是不是也在照片裡,但書裡沒有任何地方提到市 議會中有這麼一個人。不過影子記得他剛才隨意翻看照片的時候,正文裡似乎有對一位 姓赫因澤曼恩的人的介紹,可想找的時候反而找不到了,書裡的小號字體讓他的眼睛又 酸又痛。 他把書放在胸口上,意識到自己開始打盹,腦袋一點一點地。在沙發上睡著了有點 傻,他想。臥室就在幾步遠的地方,但從另一方面想,五分鐘後再去也不遲,畢竟臥室 和床不會逃到哪兒去。不過,他並不打算睡覺,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陣……黑暗在咆哮 。 他站在一塊開闊的平地上,身後就是他剛剛破土而出的地方,那裡的大地曾經擠壓 過他。星星依然不斷從夜空中墜落下來,落在紅色的土地上,然後變成一個男人或一個 女人。男人留著長長的黑髮,長著高高的顴骨;而女人看起來都像瑪格麗特·奧爾森。 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們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視著他。 「請告訴我雷鳥的秘密。」影子懇求說,「求你們了。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 了我妻子。」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轉身背對影子。看不到他們的面孔時,他們就一個個地消失在 大地中。但他們中的最後一個人(她的頭髮是深灰色的,夾雜著一縷縷白色)轉身離開 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紅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問他們。」她說。夏日的閃電劃過天空,剎那間照亮了這塊土地,從地 平線的這一端到地平線的那一端,漫天流動著電光。 在他身邊是高聳的岩石,岩石頂峰高聳入雲。影子開始攀爬距離最近的一塊岩石。 岩石是陳年的象牙色。他爬上一塊突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居然刺痛了他 。這是骨頭!影子突然想到,這並不是岩石。這是古老的風乾的骨頭。 這是一個夢。在夢中你沒有選擇:也許是因為夢中沒有任何需要你作出決定的東西 ,也許是因為所有決定早在夢開始之前就已經作出了。影子繼續向上攀爬。他的手很痛 ,骨頭在他赤裸的腳下砰砰爆裂,墜落下去,摔成碎片。猛烈的風呼嘯著,扯拉他。他 將身體伏低,緊緊貼在峰壁上,繼續向頂端爬上去。 高塔是由同一種骨頭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識到這個事實。每塊骨頭都是風乾 的,像個圓球,他想像它們是某種大鳥的蛋殼。但是,在另一道閃電的亮光中,他發現 它們並不是什麼鳥蛋:它們上面有空洞的眼窩,還有牙齒,毫無笑意地露齒而笑。 不知何處傳來鳥叫聲。雨水打在他的臉上。 他距離地面幾百英尺,緊貼著骷髏塔的側面向上攀爬。閃電從環繞高塔飛行的大鳥 翅膀下的陰影中噴湧而出——那是巨大的、黑色的、如禿鷲一般的大鳥,每隻鳥的脖子 上都有白色的環狀翎毛。巨大、優雅而威嚴的鳥,每次拍打翅膀,都在夜空中爆裂出轟 鳴的雷聲。 它們環繞著塔尖盤旋。 影子覺得,展開雙翅後,它們兩翼之間的距離大約有十五到二十英尺寬。 這時,第一隻鳥離開它的滑翔軌道,向他俯衝過來,藍色的閃電在它的翅膀下劈啪 作響。他把身體擠進骷髏堆中間的一條縫隙中,無數空洞的眼窩瞪著他,參差交錯的一 排排象牙色的牙齒衝著他微笑。可是他繼續向上攀爬,奮力穿越骷髏頭骨堆成的高山, 骷髏尖銳的邊緣割傷了他的肌膚,讓他厭惡、恐懼,心中充滿敬畏。 又一隻大鳥衝向他,人手一樣巨大的鳥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來,想從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因為當他回到自己的部落,而手中 沒有雷鳥羽毛的話,他會覺得非常恥辱,無法成為一位真正的男子漢。但鳥重新向上飛 去,令他無法抓下羽毛。雷鳥鬆開爪子,搖擺著飛回風中。影子繼續向上爬。 影子覺得這裡肯定有一千個骷髏頭,甚至有一百萬個!而且,並非所有骷髏都屬於 人類。最後,他終於站在尖塔的巔峰,巨大的雷鳥環繞著他緩慢飛翔,翅膀的每一個細 微顫動都可以操縱雷雨與風暴。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水牛人的聲音。聲音在風中呼喚著他,告訴他那些骷髏到 底屬於誰……骷髏塔搖晃起來。一陣雷電轟鳴中,最大的一隻雷鳥向他俯衝過來,它的 眼睛迸射出藍白色的閃電。影子開始向下墜落,從骷髏塔頂跌落……電話鈴聲在響,影 子甚至不知道電話已經聯通了。他頭暈眼花地站起來,渾身顫抖著,拿接電話聽筒。 「他媽的真見鬼!」星期三衝他大聲吼叫,聲音前所未有地憤怒,「你知道你他媽 的在玩什麼鬼把戲嗎?」 「我睡著了。」影子呆頭呆腦地回答道。 「你他媽的是怎麼想的?鬧出那麼大的動靜!我費勁心機把你塞進湖畔鎮那種地方 ,讓你隱藏起來,可現在還有什麼意義?」 「我夢見了雷鳥……」影子說,「還有一座塔。骷髏……」他覺得應該複述剛才那 個夢,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夢!每個人他媽的都知道你做了什麼夢!萬能的基督啊,如果 你總是做這種該死的廣告,告訴別人你躲在哪裡的話,把你隱藏起來還有什麼意義?」 影子沒有說話。 電話的另一端也平靜下來。「我天一亮就去你那兒。」星期三說。聽聲音,他的怒 火已經熄滅了。「我們一起去舊金山,你愛怎麼打扮自個兒就怎麼打扮吧。」電話掛斷 了。 影子把電話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現在是早晨6:00,外面還是漆黑一 片。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渾身直哆嗦。外面的風從冰凍的湖面上呼嘯而過,附近有人 在哭,聲音只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壁。他肯定是瑪格麗特·奧爾森在哭。抽泣聲持續不斷 ,低沉壓抑的哭聲讓人心碎。 影子走進浴室小便,然後回到臥室,關上房門,把女人的哭泣聲關在門外。外面的 寒風仍在呼嘯著,悲號著,彷彿它同樣在尋找某個失蹤的孩子。 一月的舊金山出人意料地溫暖,熱乎乎的汗水刺痛了影子的後脖頸。星期三穿著一 身深藍色的西裝,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像個娛樂圈裡的律師。 兩個人順著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條客和乞丐們眼看他們走過,卻沒有人衝 著他們伸出裝滿零錢的紙杯,沒有一個人糾纏他們。 星期三的下巴繃得緊緊的。影子看得出來,這個人還在生氣。所以,當天早晨,黑 色林肯車停在他公寓門前時,他什麼問題都沒問。去機場的路上,兩個人也沒有交談。 得知星期三坐頭等艙,而他的座位在經濟艙後部時,影子頓時鬆了一口氣。 現在是下午快到傍晚的時候。孩提時代之後,影子再也沒有來到舊金山,只在電影 裡看過以故事背景而出現的這個城市。他吃驚地發現,他竟然覺得這裡十分熟悉,還有 ,那些單棟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艷麗,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是如此不同。 「真不敢相信,這裡和湖畔鎮居然同屬於一個國家。」他說。 星期三瞪了他一眼,這才開口說:「不是同一個國家。舊金山和湖畔鎮並不同屬一 個國家,就像新奧爾良和紐約,邁阿密和明尼阿波利斯一樣。」 「是嗎?」影子和氣地問。 「當然。它們可能會分享某些特定的文化象徵,比如鈔票、聯邦政府、娛樂節目等 等。畢竟,它們在同一塊土地上,但僅此而已。只有一些幌子表明它們屬於同一個國家 ,比如美鈔、夜間脫口秀和麥當勞。」他們倆走進街道盡頭的一個公園,「對我們將要 拜訪的那位女士態度好一點,但也不要好得過頭。」 「我會應付過去的。」影子說。 他們走進草坪。 一個年輕女孩,估計還不到十四歲,頭髮染成綠色、橙色和粉紅色,盯著他們走過 去。她身邊坐著一隻雜種狗,狗項圈上繫著一根繩子。那女孩看起來似乎比狗更餓。狗 衝著他們叫了幾聲,然後搖搖尾巴。 影子給了女孩一美元,她瞪著那張鈔票,彷彿不明白它是什麼。「買些狗糧。」影 子建議說。她點點頭,笑了笑。 「說白了,」星期三說,「你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地對待我們即將拜訪的這位女士。 她也許會喜歡你,但那反而可能更糟。」 「她是你的女朋友還是別的什麼?」 「什麼都不是。」星期三說。他的怒氣好像已經消散了,或者只是儲存起來,以備 將來使用。影子心想,憤怒恐怕正是驅使星期三行動的動力。 樹下的草地上坐著一個女人,面前攤開一張紙桌布,上面放著很多裝滿食物的塑料 餐盒。 她——不,她不胖,遠遠不能說胖,只能用一個影子從來沒有機會使用的字眼來形 容,曲線婀娜。她長著一頭近於白色的明亮金髮,有一位去世已久的著名女影星就是這 種頭髮。她的嘴唇塗成深紅色,年齡看上去大概在二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 他們走近時,她正在一個裝著芥末雞蛋的盤子裡東挑西揀。星期三走到她身邊,她 抬頭看了他一眼,放下正在挑選的雞蛋,擦擦手。「你好,你這個老騙子。」嘴上這樣 說,她臉上卻掛著微笑。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她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一下。 「你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他說。 「難道我還能是別的什麼樣子不成?」她甜甜地頂了他一句,「算了,不管你怎麼 說,反正你是個騙子。去新奧爾良真是個錯誤——我增加了,哦,大概三十磅體重。真 的,我發誓。我走路都開始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的,這時候,我就知道我非走不可了。 現在,只要一走起路來,我的大腿根都摩擦在一起了。你相信嗎?」最後那句是衝著影 子說的。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那女人開心地笑了。「他居然 臉紅了!星期三,我的甜心,你居然給我帶來一個會臉紅的人!你可真是個讓人驚訝的 傢伙。他叫什麼名字?」 「這位是影子。」星期三介紹說。影子的拘謹不安似乎讓他覺得很高興。「影子, 和伊斯特打聲招呼。」 影子大概說了句「你好」之類的話,然後那女人繼續衝他微笑。他覺得自己彷彿置 身於探照燈下——就是可以將人暫時致盲的那種,偷獵者常用它定住野鹿,然後開槍射 殺。從他站立的地方就能聞到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種醉人的味道,混合了茉莉 和金銀花的氣味,還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膚的氣味。 「你的那些把戲,近來玩得怎麼樣了?」星期三問。 那個女人——伊斯特——笑起來,是那種全身參與的大笑,充滿歡樂。你怎麼可能 不喜歡擁有這種笑容的一個人?「一切都很好。」她說,「你怎麼樣,老狼?」 「我希望你能加入進來。」 「別浪費你的時間了。」 「趕我走之前,至少聽我把話說完。」 「不可能,別煩我了。」 她望向影子。「請坐,隨便吃點東西。給,拿著這個盤子,把它裝得滿滿的。所有 東西都很好吃。雞蛋、烤雞、咖喱雞、雞肉沙拉,這邊還有兔子肉,準確地說是野兔肉 。冷的兔子肉很好吃,那邊的碗裡是燉兔子肉。我幫你盛一盤吧。」她說幹就幹,拿了 一個塑料盤子,在上面堆滿食物,這才遞給他。然後,她看了星期三一眼。「你要嗎? 」她問。 「我聽你的安排,親愛的。」星期三討好地說。 「你,」她對他說,「永遠滿嘴噴糞。那麼多大便,你的眼睛怎麼還沒變成褐色的 。」她遞給他一個空盤子,「你自己隨便吃好了。」她說。 下午的陽光在她背後形成一道白金般的光環。「影子,」她一邊叫他,一邊興致勃 勃地咬著一條雞腿,「真是個好名字。不過,他們為什麼叫你影子?」 影子舔舔發乾的嘴唇。「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說,「我媽媽和我住在一起。 我們,我是說她,她在一連串美國大使館裡當秘書,我們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 轉遍了整個北歐。後來她得病了,只好提前退休,我們返回美國。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其 他孩子交談,所以我總是找大人做朋友,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他們後面到處走,什麼也不 說。我猜我是想有人陪著我,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小孩兒。」 「你長大了。」她說。 「是的,」他說,「我是長大了。」 她轉身面對星期三,他正在從一個裝滿似乎是冷秋葵的碗裡往外舀東西。「這小伙 子是不是就是讓每個人都感到不安的那個?」 「你聽說了?」 「我一向豎著耳朵。」她轉向影子,「你最好置身事外,別摻和他們的事。這個世 界上,偷偷摸摸的小集團太多,卻沒有半分忠誠和愛。不管是做企業的、獨立開業的還 是政府,其實都是同一條船上的,只是能力各有不同。有的只是剛剛稱職,有的卻過分 有本事,到了危險的地步。對了,老狼,我聽說了一個笑話,你准喜歡。『你怎麼確保 CIA不捲入肯尼迪總統的刺殺案?』」 「我已經聽說過了。」星期三說。 「太可惜了。」她的注意力又轉回影子身上,「但那伙特工搞的那場把戲卻不一樣 ,就是你碰上的那些特工。他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所有人都相信他們必須存在。」她 在一個紙杯裡倒滿看上去應該是白葡萄酒的飲料,站了起來。「影子是個好名字,」她 說,「我想來一杯摩卡咖啡。跟我來。」 她抬腳就走。「這些吃的怎麼辦?」星期三忙問,「你不能就把它們丟在這兒。」 她笑著指指坐在狗旁邊的女孩,然後伸出雙臂,面對海特大街和整個世界。「喂他 們吧。」她邁步離開,星期三和影子在後面跟著。 「別忘了,」一塊兒走時,她對星期三說,「我很富有,我的日子過得很好。為什 麼我要幫助你?」 「你是我們中的一個,」他回答說,「你和我們其他人一樣,被人遺忘,不再被人 愛戴,不再被人銘記心中。你應該站在哪一邊,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他們走進人行道邊的一家咖啡店坐下。裡面只有一個女侍,掛著一個眉環,像印度 種姓制度的某種標誌。店內還有一個在櫃檯後面煮咖啡的女人。女侍走到他們身邊,露 出職業性的微笑,引導他們就坐,記下他們點的咖啡。 伊斯特把她纖秀的手放在星期三寬厚的手背上。「我告訴你,」她對他說,「我現 在過得很不錯。在屬於我的節日裡,他們依然會用雞蛋和兔肉舉辦宴席,還有糖果和新 鮮水果,象徵重生和交配。他們在帽子上綴滿鮮花,互贈鮮花。這一切都是以我的名義 舉行的,參加慶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都是以我的名義,老狼。」 「於是,你因為他們的獻祭變得越來越胖,越來越富足?」他冷冷地問。 「別當渾球。」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疲憊,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這是很嚴肅的問題,我親愛的。當然,我知道,數以百萬的人以你的名義互贈紀 念品,他們依然會在你的節日進行所有儀式,甚至還會尋找藏起來的雞蛋。但他們中間 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到底是誰呢?打擾一下,小姐。」這次是對女侍說的。 她問:「你還要一杯咖啡嗎?」 「不用了,親愛的。我忽然想到,也許你可以幫我們解決我們的爭執。我朋友和我 正在爭論『復活節』這個詞的意義。你知道這個詞的真正意義嗎?」 那女孩死瞪著他,彷彿他嘴裡蹦出了一隻綠色的癩蛤蟆。她半天才開口道:「基督 教的事兒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異教徒。」 櫃檯後面的女人插嘴說:「我想,可能是拉丁文或者是別的什麼語言裡『基督復活 』的意思。」 「真的嗎?」星期三追問。 「當然。」那女人說,「伊斯特,東方,你知道,感覺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來一樣 。」 「新生的兒子。這個推測符合邏輯。」那女人笑了,繼續埋頭研磨咖啡。星期三抬 頭看著他們的女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需要再來一杯濃縮咖啡。告訴我,作 為一個異教徒,你信仰和崇拜什麼?」 「崇拜?」 「沒錯。我想,身為異教徒,可崇拜的對象一定非常多。你在你的房子裡擺放誰的 祭壇?你向誰跪拜乞求?清晨和黃昏的時候,你向誰祈禱?」 她的嘴唇變換了幾次形狀,但還是說不出話來。最後她才開口道:「我崇拜女性主 義的神靈,你知道,她能讓你擁有力量。」 「當然。你信仰的這位女性主義的神,她有名字嗎?」 「她是存在於我們所有人心中的女神。」掛著眉環的女孩臉紅了,「她不需要名字 。」 「啊!」星期三說著,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那麼,你有沒有為了向她表示敬意 而縱慾狂歡?你有沒有在滿月時飲下血酒,在銀燭台上點燃紅色的蠟燭?你有沒有赤裸 著身體走進海水的泡沫中,心醉神迷地為你這位沒有名字的女神吟唱聖歌,讓海浪舔舐 著你的大腿,像一千隻豹子的舌頭同時舔舐著你?」 「你在拿我開心!」她生氣地說,「我們從來不做你說的那些事。」她深吸一口氣 ,影子懷疑她可能正在從一數到十,好讓自己平靜下來。「這裡還有人要咖啡嗎?您需 要多來一杯摩卡咖啡嗎,太太?」她的笑容又變成他們剛進來時她歡迎他們的那種職業 性微笑。 他們搖頭謝絕。女侍者轉身去迎接其他顧客。 「這個人,」星期三說,「就是那種『沒有信仰,也無法享受信仰的快樂』的人。 真是異教徒。好了,我們出去走走,我親愛的伊斯特,再重複一遍我們剛才的練習,好 嗎?找出到底有多少路人知道他們的復活節源於一位名叫伊奧斯特的黎明女神。讓我們 來看一看——我有主意了,我們應該問一百個過路人。只要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真相的話 ,你就可以切掉我的一根手指頭。如果手指頭不夠用了,還可以切掉腳趾頭。攢夠二十 個不知道的人,你就得和我過一夜。每二十個一夜。輸贏概率對你非常有利,畢竟這裡 是舊金山,滿大街都是不信基督教的人,還有大把的異教徒和巫術綈菡摺! 她綠色的眼眸死死盯著星期三,影子覺得那是陽光照耀在春天綠葉上的翠綠色。她 什麼話都沒說。 「我們可以試試。」星期三繼續說下去,「但是我估計,到最後,我還是十根手指 十根腳趾,一個不少,還要在你的床上待滿五天。所以,別跟我說什麼他們還崇拜你, 還記得屬於你的節日。他們嘴巴上雖然念著你的名字,但實際上,那個名字對他們來說 沒有任何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 她的眼中突然充滿淚水。「我知道,」她輕聲說,「我不是傻瓜。」 他把她逼得太緊了,影子暗想。 星期三低下頭,顯得很慚愧的樣子。「我很抱歉,」他說。他的聲音裡似乎帶著真 正的歉意。「我們需要你。我們需要你的精力,我們需要你的力量。當風暴來臨的時候 ,你會不會站在我們這邊戰鬥?」 她猶豫起來。她的左手腕上文著一串藍色的勿忘我。 「好的,」思考一陣之後,她終於同意了,「我想我會的。」 老話說得好,影子暗想,只要能裝出誠懇的樣子,你就能贏得別人的信任。緊接著 ,他又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 星期三親吻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後輕輕碰碰伊斯特的臉。他把女侍者叫過來買單, 小心地數出幾張鈔票,把錢折疊起來放在買單本裡,交給女侍者。 她正準備走開,影子叫住了她。「小姐,抱歉,我想你掉下了這個。」他從地板上 揀起一張十美元的鈔票。 「不是我的。」她說著,看一眼她手中的錢。 「我看見它掉下來了,小姐。」影子禮貌地說,「你應該數一下錢。」 她數了一下手裡的錢,臉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然後才說:「老天,你說對了。 真不好意思。」她從影子手中拿走那十美元鈔票,匆匆走開。 伊斯特和他們一起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白天的陽光剛開始黯淡下來。她沖星期三 點點頭,又碰了碰影子的手,對他說:「昨晚你夢見什麼了?」 「雷鳥。」影子回答說,「還有一座骷髏堆成的山。」 她點點頭。「你知道那些骷髏是誰的嗎?」 「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了,」影子說,「就在我夢中,它告訴我了。」 她點點頭,等著他說下去。 他說:「那個聲音告訴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髏。全部是過去的我的骷髏,成千 上萬個。」 她看著星期三,說:「我估計,這個人是個守護者。」她又露出明艷的笑容,拍拍 影子的胳膊,沿著人行道離開了。他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試圖——但還是沒有成功—— 不去想像她走路時大腿互相摩擦的樣子。 坐出租車去機場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轉向影子:「見鬼,你到底為什麼要摻和那十 美元的事?」 「你少給她錢了。如果她少收了款,會從她工資裡扣的。」 「見鬼,你關心這個幹什麼。」星期三似乎真的發火了。 影子想了想,這才說:「因為,我不希望任何人對我做出那樣的事。她又沒有做錯 什麼。」 「沒有嗎?」星期三眼睛瞪著遠處,然後說,「七歲的時候,她把一隻貓關進櫃子 裡,聽著貓在裡面喵喵慘叫了好幾天。當貓不再喵喵叫的時候,她把貓的屍體從櫃子裡 面拿出來,放在一隻鞋盒子裡,埋在後院。她只是想埋葬些什麼。她總是從她工作的地 方偷東西,通常錢數都不很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結果從她祖母 鄰床的老人桌子上偷了一塊珍貴的金錶,又到其他幾個房間裡,偷了一些數額不大的錢 和一些私人物品。那些東西都是老人們在他們金色人生最輝煌的年代裡的紀念品。回家 以後,她不知道怎麼處理偷來的東西,害怕有人會跟蹤找到她,於撬侺I盛騏a艚|既 擁簦項A糲孿紙稹! 「我明白了。」影子說。 「還有,她患了無症狀的淋病。」星期三繼續說下去,「她懷疑自己可能染了病, 卻並不去治療。男朋友指責她把性病傳染給他時,她還覺得很委屈。她為自己辯護,拒 絕再看見他。」 「這些並不重要。」影子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可以對任何人 下手,欺騙他們,再把他們做過的壞事告訴我,為你自己辯護。」 「那是當然。」星期三道,「被我騙過的人,他們全都做過類似的壞事。這些人自 認為手法獨特,其實,大部分時候只是可憐地一遍遍重複古已有之的手法罷了。」 「所以你從她那裡偷十美元就是正確的行為了?」 星期三付了出租車錢,兩個人走進機場,向他們的登機口走去。還沒有開始登機。 星期三對他說:「我還能怎麼辦?現在,他們已經不再向我獻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 向我獻祭殺人者、奴隸、吊死在絞架上的人和被烏鴉吃掉的人的靈魂。他們創造了我, 他們又遺忘了我。這公平嗎?」 「我媽媽總是說:『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說。 「她當然會那麼說了。」星期三說,「所有當媽的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還有『如 果你所有的朋友們都跳崖自盡了,你會不會也跟著跳?』。」 「你少給那女孩十塊錢,我補給她十塊錢。」影子頑固地說,「我認為我做的是正 確的。」 有人通知說他們的飛機開始登機了,星期三站了起來。「但願你的選擇永遠這麼一 清二楚。」他說。 凌晨時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公寓前放下來。寒流已經明顯減弱了。但湖畔鎮依然 那麼寒冷,只不過不再是那種超越現實的異常寒冷了。他們穿過鎮子時,M&A銀行側面 的燈光指示牌顯示此時是凌晨3:30分,溫度華氏5度。 早晨9:30分的時候,警長查德·穆裡根敲開影子的公寓房門,問他是否認識一個 叫艾麗森·麥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認識。」影子睡意朦朧地說。 「這是她的照片。」穆裡根說。那是一張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認出了照片上的人 :女孩戴著藍色的橡膠牙套。 「哦,對,我認識。她坐的就是我來鎮上的那輛長途巴士。」 「你昨天在哪裡,安塞爾先生?」 影子覺得他的世界開始旋轉起來,即將離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任何罪惡感 (你是一個用假名生活的剛獲得假釋的重罪犯,一個冷靜的聲音在他腦中悄聲說,這還 不夠嗎?) 「我在舊金山,」影子說,「加裡福尼亞。我幫我叔叔運送一張有四根帳桿的臥床 。」 「你有沒有票據存根?有沒有任何類似的證明文件?」 「當然有。」他的褲子後袋裡面就有兩張登機牌存根,他掏了出來。「出什麼事了 ?」 查德·穆裡根仔細檢查登機牌。「艾麗森·麥克加文失蹤了。她在湖畔鎮慈善社團 裡幫忙,負責餵養動物,帶狗散步之類。每天放學後她都會去那兒待上一段時間,晚上 關門後,負責管理慈善社團的多莉·諾普總是開車送她回家。可是,艾麗森昨天沒有去 。」 「失蹤?」 「沒錯。她父母昨天晚上打電話報警了。孩子太天真了,總是搭便車去慈善社團, 那地方非常荒僻。她父母告訴過她不要那麼做,可這裡不是會發生那種事情的地方…… 這裡的人甚至用不著鎖家中的房門,再說,那種事你也不好跟孩子們詳細解釋。好吧, 再看看照片。」 艾麗森·麥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著,牙齒上的橡膠牙套在照片裡是紅色的,不是藍 色。 「你可以誠實地講,你並沒有綁架她、強姦她、謀殺她,或者做過任何類似的事嗎 ?」 「我當時在舊金山。再說我也絕對不會做那種該死的事!」 「我也是這麼想的,夥計。你想過來幫我們一起尋找嗎?」 「我?」 「就是你。今天早晨帶警犬搜過了,什麼都沒發現。」他歎了口氣,「唉,邁克, 但願她只是去了雙子城,去找某個混賬男朋友。」 「你認為有那種可能?」 「我認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隊嗎?」 影子想起在赫因農莊和家庭用品店裡見到那女孩的情形,還有她那一閃而逝的帶著 藍色橡膠牙套的羞澀笑容。他知道,某一天,等她長大之後,她會變得多麼漂亮迷人。 「我會來的。」他說。 消防局大廳裡聚集了二十來個男女。影子認出其中有赫因澤曼恩,還有幾張看起來 很眼熟的面孔。中有警察局的警官,還有一些穿著棕色制服、來自縣治安官部門裡的人 。 查德·穆裡根告訴他們艾麗森·麥克加文失蹤時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大紅防雪服, 綠色手套,防雪服兜帽底下是藍色羊絨帽),然後把志願者按三人一組分成小組。影子 、赫因澤曼恩和一個叫伯甘的人組成一組。他提醒他們白天很短,還有,如果不幸找到 她的屍體,千萬不要破壞現場的任何證據,只要用無線電報告、請求支援就可以了。如 果她還活著的話,他們要盡力保持她的體溫,直到救援人員趕到。 他們在縣警官的帶領下出發搜尋。 赫因澤曼恩、伯甘和影子沿著一道冰封的山脊邊緣走。每個三人小組在出發離開前 都派發了一個小型手持對講機。 烏雲壓得更低了,整個世界變成灰濛濛的一片。過去三十六個小時內沒有下雪,足 跡在鬆脆的雪殼上清晰可見。 伯甘看上去像個退役軍官,留著一抹細長的小鬍子和白色鬢角。他告訴影子,他其 實是個退休的高中校長。「我不再年輕了。這些日子裡我仍然上一點課,管理學校的賽 事項目。比賽永遠是學校裡的大熱門。還時間打點獵。我在匹克湖邊有座小木屋。」出 發後伯甘說,「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 別人找到了她,而不是我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明白他的意思。 三個人沒怎麼說話。他們慢慢走著,尋找紅色防雪服,或者綠色手套、藍色帽子, 或者白色的屍體。手裡拿著對講機的伯甘會時不時地和查德·穆裡根通話確認情況。 午飯的時候,他們和其他搜索隊員一起坐在校車上,吃熱狗麵包喝熱湯。有人指點 著說有一隻紅尾鷹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上,另外一個人則說更像只獵鷹。那只鷹飛走了 ,爭論也就此結束。 赫因澤曼恩給他們講了一個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到來的時候,他想吹喇叭。 穀倉外面冷極了,但他祖父仍舊堅持練習,卻沒能吹出任何聲音。 「然後他走進房間,把喇叭放在火堆旁邊解凍。這下可好,全家人都上床睡覺了, 解凍的喇叭聲卻突然從喇叭裡冒出來,把我祖母嚇得夠戧。」 下午的時光彷彿永無止境,他們徒勞無功,令人沮喪。日光慢慢消逝,遠處的景物 慢慢看不清了,然後整個世界轉為深藍色。寒風呼嘯著,猛烈得幾乎吹傷臉上的皮膚。 周圍太黑無法搜索的時候,穆裡根用對講機通知他們晚上停止搜索,有人會開車接他們 ,把他們送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邊的街區有一家酒館,大部分搜索隊員都上那兒治療自己的壞心情。大家 都累壞了,心情沮喪,互相談論著天氣將變得多麼寒冷,艾麗森很可能會在一兩天內突 然出現,完全不知道自己給大家惹來了多大的麻煩。 「你別因為這件事就認為這個鎮子很壞,」伯丹說,「其實它是個很好的鎮子。」 「湖畔鎮,」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接著說,影子忘了她的名字,也許沒人介紹他們 倆認識,「是北伍德縣最好的鎮子。你知道湖畔鎮有多少人失業嗎?」 「不知道。」影子說。 「不到二十人。」她說,「鎮內和周邊地區居住的人口超過五千。我們可能不是很 富有,但每個人都有工作。這裡不像更北邊的那些礦業鎮,它們很多都成了沒人居住的 空鎮了。還有那些主要經營農場的鎮子,因為牛奶價格下跌或者肉豬降價,整個鎮子全 完了。你知道在美國中西部地區,農場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嗎?」 「自殺?」影子賭運氣地問。 她一臉很是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說對了。自殺。」她傷感地搖搖頭,又接著說 下去,「這附近有很多鎮子只為獵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鎮子賺這些人的錢,然後讓他 們帶著自個兒的打獵戰利品或者一身臭蟲咬的疙瘩回家去。還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鎮子, 似乎一切都很好,但等沃爾瑪開始重新部署他們的分銷區,或者3M公司不再在那兒生產 CD或別的什麼東西時,突然間,一大批人再也無法付清他們的銀行抵押貸款了。抱歉, 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你是?」 「安塞爾。」影子說,「邁克·安塞爾。」他喝的啤酒是當地自己釀造的,用的是 春天裡的湖水,味道很不錯。 「我是凱麗·諾普,」她自我介紹說,「多莉的姐姐。」她的臉依然因為在外面凍 過顯得有些發紅。「我想說的就是湖畔鎮很幸運。我們這裡,每樣東西都有一點:農場 、輕工業、旅遊業、手工藝業,還有很好的學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她說的所有話都有點空泛的感覺。他似乎正在聽一個推銷 員講話,而且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推銷員。他相信自己賣的產品,而且確信當你回家的時 候,你肯定會買下他賣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書。也許是因為發現了他臉上的表情 ,她立刻說:「真抱歉。當你實在太愛一樣東西的時候,你簡直無法停止談論它。你做 什麼工作,安塞爾先生?」 「我叔叔在全國範圍內買賣古董,他需要我幫忙搬運大件重物。這份工作不錯,只 是不太穩定。」酒吧的吉祥物,一隻黑貓,鑽在影子的兩腿之間,把前額靠在他的靴子 上磨蹭。它跳上來,躺在他身邊的長椅上,睡著了。 「至少你可以到處去旅行。」伯甘說,「除了工作,你還做點別的什麼?」 「你身上有沒有八枚兩角五分錢的硬幣?」影子問。伯甘掏出他的零錢,只找到五 枚硬幣,把它們從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凱麗·諾普找出另外三枚。 他把硬幣擺放好,每排四枚。然後,他手都沒抖一下,順利地表演了硬幣穿桌的魔 術。他讓四枚硬幣穿透木頭桌面,從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後,他把所有八枚硬幣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著一個空水杯,用紙巾蓋住杯子。 接著,他讓硬幣一枚接一枚從右手中消失,同時可以聽見硬幣落在蓋著紙巾的杯子裡的 響聲。最後他張開右手,展示手心裡已經空無一物,然後揭開紙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 裡的硬幣。 他把硬幣歸還給他們,三枚還給凱麗·諾普,五枚還給伯甘,又從伯甘手中拿回一 枚硬幣,只留給他四枚。他衝著硬幣吹了一口氣,把二角五分的硬幣變成了一分幣。他 把錢還給伯甘。伯甘數了數錢,卻目瞪口呆地發現他手中仍舊是五枚二角五分的硬幣。 「你簡直是個霍迪尼。」赫因澤曼恩高興地笑道,「魔術大師!」 「只是個業餘愛好者,」影子謙虛地說,「離魔術大師還遠著呢。」但他心中仍然 暗暗驕傲。他們是他的第一批成年人觀眾。 回家的路上,他去食品店買了一盒牛奶。門口收款櫃檯後的那個薑黃色頭髮的女孩 看起來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紅腫,臉上長滿了雀斑。 「我認識你,」影子說,「你是艾麗森的朋友,我們在巴士上見過。希望你朋友一 切都好。」 她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我也是。」她用手絹重重地擼了一下鼻子,然後塞回衣 袖。 她胸前掛著的徽章上寫著:「嗨,我是索菲,問我多長時間就減輕了二十磅?只要 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時間尋找她,很不幸,沒有任何收穫。」 索菲點點頭,眨眨眼忍回眼淚。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掃瞄儀前搖晃一下。吱的一聲, 價格出現在他們兩人面前。影子遞給她兩美元。 「我非離開這個該死的鎮子不可。」女孩突然哽咽著說,「搬到阿什蘭德市,和我 媽一塊兒住。艾麗森出事了,桑迪·奧爾森去年出的事,周明是前年。也許明年就輪到 我出事了。」 「桑迪·奧爾森不是被他爸爸帶走的嗎?」 「是的,」女孩恨恨地說,「當然囉。周明是去了加裡福尼亞,薩拉·林奇斯特是 遠足的時候莫名其妙消失了,再也沒找到她。不管怎麼說,反正我要去阿什蘭德。」 她深深吸了口氣,屏住一會兒。接著,她出乎意料地衝他露出了微笑,恨恨然的表 情無影無蹤。沒什麼,估計是上頭的吩咐,給顧客找錢時要露出笑容。她祝他度過愉快 的一天,接著轉向他背後一個購物籃裝得滿滿的女人,開始拿出商品,掃瞄價格。 影子帶著他的牛奶開車離開,經過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車,穿過橋,回到自 己的家。 ◆來到美國1778年有一個女孩子,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艾比斯先生用他那完美無 暇的手寫體寫著。 故事其實就這麼一句,其他的只是細節。 有的故事中有些細節,說明有這樣一些人,如果我們向他們敞開心扉,就會被他們 深深地傷害。比如說,這裡就有這麼一位好人,不僅他自己是個好人,他的朋友們也都 是好人;他對妻子忠誠;他寵愛自己的孩子,對他們慷慨大方;他關心自己的祖國,他 盡心盡力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腸用在滅絕猶太人上 。他把自己欣賞的音樂當背景音樂,安撫猶太人的恐慌情緒;他提醒他們,進毒氣浴室 的時候不要忘記自己的號碼,很多人因為忘了號碼,從浴室裡出來時拿錯了別人的衣服 。他所做的這一切安撫了那些猶太人恐懼的心,他們安慰自己,說他們還能活著從浴室 裡出來。然後,我們的這位好心腸先生一絲不苟地監督把屍體送進焚屍爐裡的所有細節 。如果說還有什麼讓他心裡覺得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終究還是讓這些死在毒氣室 裡的害蟲影響了他的好心情。他想,如果他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那麼,清除地球 上這些猶太害蟲時,他只會由衷地感到高興。 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這樣寫下來,這件事顯得非常簡單。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多恩這樣說過。但是他錯了。如果我們不是孤島,我們就會迷 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們彼此隔絕孤立,隔絕於他人的悲哀之外。這是自我 保護的天性。我們是一座座孤島,其形狀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覆描繪。孤島的形狀是 不會改變的:一個人出生、長大,然後,因為這種或那種原因,死了。好了,其餘細節 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經歷來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樣,沒有任何獨創內容,但 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樣獨一無二。生活就像雪花,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狀的雪花; 生活就像豆莢中的豆子(你有沒有見過豆莢中的豆子?我是說真正仔細地觀察它們?近 距離觀察一分鐘之後,你絕對不會把一顆豆子混同於另外一顆豆子),看似相同,但每 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沒有個體的存在,我們看見的只能是總體數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萬人,「 傷亡人數達到一百萬」。但有了活生生的個體,統計數據就變成了真實存在的人——但 這同樣是謊言。數字仍舊是麻木的,沒有任何意義,哪怕人們會因為它們而感到痛苦。 看這個孩子吧,腹部腫脹,蒼蠅叮滿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頭。但是,有了這些,你 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齡、他的夢想和他的恐懼嗎?你就能瞭解他的內心嗎?如果 你可以,那就讓我們再對他的姐姐來一番解剖。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後灼熱的土地上,身 體歪扭、腫脹。好吧,你同樣能感受到她的內心。但除了這兩姐弟之外,還有上千個孩 子成為饑饉受害者,上千個孩子即將成為蒼蠅們無數蠕動的蛆蟲的食物。難道說只有那 兩姐弟重要,其他所有那些孩子就無足輕重嗎? 我們畫出一道隔離保護線,把他們的痛苦隔離在外,安全地待在屬於自己的孤島上 ,讓他們的痛苦無法傷害我們。他們被我們包裹在一層光滑、安全、充滿光澤的隔離膜 中,彷彿珍珠一樣,他們經歷的苦難不會讓我們的靈魂深處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虛構的小說允許我們進入他們的大腦,通過他們的眼睛觀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中 ,我們會在作為主角的我們死亡之前停止閱讀,或者體驗毫無痛苦的「代理死亡」,然 後跳出這個故事,在真實的世界中輕輕翻過新的一頁,或者合上書,繼續屬於我們自己 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既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最簡單不過的事實就是: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賣掉了她。 人們常說,在那個女孩的故鄉,很難確定誰是孩子的父親,但當母親的是誰,這是 沒什麼問題的。親緣關係和財產都以母親一系而定,但權利卻掌握在男人手中。於是, 一個男人對他姐妹們的孩子握有絕對的所有權。 那個地方發生了一場戰爭,規模很小的戰爭,比兩個不同部落村莊的小衝突大不了 多少,幾乎等於一場爭吵。一個村子在爭吵中獲勝,而另一個村子則輸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財產。奴隸制度是那個地方幾千年沿襲的陋習。阿拉 伯的奴隸販子毀掉了東非最後幾個偉大的王國,而西非的國家則互相毀滅彼此。 這對雙胞胎的舅舅把他們賣掉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再說這也不是什麼不同尋常的 事。不過,雙胞胎向來被認為具有魔力,他們的舅舅害怕他們,害怕到不敢把他們將被 賣掉的事告訴他們,以免他們傷害他的影子,從而害死他。兩個孩子都是十二歲,她叫 烏圖圖,傳信鳥的名字;他叫阿加蘇,一個死去的國王的名字。他們是健康強壯的孩子 ,而且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一男一女,別人告訴了他們很多關於神的故事。因為他們是 雙胞胎,他們認真聽了那些故事,並且全都記住了。 他們的舅舅是個又胖又懶的人。如果他擁有的牛多幾條的話,也許他就會賣掉牛而 不是孩子。但他的牛沒有那麼多。他賣掉了雙胞胎。我們說他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他不 會再出現在這個故事裡了,還是讓我們來看看那一對雙胞胎吧。 他們和其他在戰爭中被俘虜或者賣掉的奴隸一起走,走了十幾英里,來到一個很小 的邊區村落,在這裡他們被人再次賣掉。雙胞胎和其他十三歲的孩子們一起,被六個帶 著長矛和匕首的男人買下來,帶他們走到西邊的大海,然後沿著海岸線走了幾英里。現 在一共有十五個奴隸,他們的手被繩子鬆鬆地綁著,還用繩索把彼此的脖子連在一起。 烏圖圖問她的兄弟阿加蘇,問他們將遇到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他說。阿加蘇是一個喜歡微笑的男孩,他的牙齒雪白整齊,笑的時 候會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他快樂的笑容總是讓烏圖圖感到同樣快樂。可是現在他不再 笑了,他試圖在姐姐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勇敢,他的頭高高地昂著,挺著肩膀,像一隻小 狗一樣驕傲、充滿威脅,但又滑稽可笑。 隊伍裡走在烏圖圖後面的那個人嚇得牙齒打顫。他說:「他們會把我們賣給白色惡 魔,白色惡魔會把我們從水面運到他們家。」 「然後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們?」烏圖圖好奇地問。 那人什麼都不肯說了。 「喂?」烏圖圖繼續追問。阿加蘇想偷偷越過肩膀看看後面。走路的時候不允許他 們講話或者唱歌。 「他們可能會吃掉我們。」那人接著說,「我是聽別人說的。所以他們才會需要那 麼多奴隸,因為他們總是感到飢餓。」 烏圖圖哭了起來。阿加蘇安慰她說:「不要哭,我的姐姐。他們不會吃掉你的。我 會保護你,我們的神也會保護你。」 但烏圖圖仍舊在哭,懷著沉重的心情走著。她感到痛苦、憤怒和恐懼,是那種只有 孩子才能感覺到的、絕對無從抵抗的感受。她無法告訴阿加蘇,說她並不擔心白色惡魔 會吃掉她。她會活下來的,她確信這一點。她哭是因為害怕他們會吃掉她的弟弟,而她 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護他。 他們抵達了一個貿易點,他們將在這裡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們被人從關押 他們的小木屋裡帶出來(小木屋在最後幾天裡非常擁擠,來自各地的人都押來了他們用 繩子綁成一串的奴隸)。他們被押到海灣,烏圖圖看見船隻開來,準備將他們帶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艘船真是龐然大物,其次想到的就是如果他們所有人都上船, 那艘船就太小了。它輕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來回穿梭,把俘虜們帶到船上。在 那裡,他們被戴上鐐銬,然後被船員們塞進低矮的船艙內。那些水手有些是紅棕色或古 銅色的肌膚,長著古怪的尖鼻子和鬍鬚,看上去像野獸一樣。還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 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帶她到海邊來的人一樣。男人、女人和孩子們被分隔開,塞進關押 奴隸的船艙裡的不同區域。奴隸的數量實在太多了,關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幾十 個人被綁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員們的吊床下。 烏圖圖和其他孩子們關在一起,和女人們分開。她沒被戴上鐐銬,只被鎖在艙內。 阿加蘇則被迫和男人們關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鐐銬,像青魚一樣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 發著臭味,儘管水手們運完上一批貨物後徹底擦洗了一遍,但臭味早已滲透到木頭裡面 :那是恐懼、憤怒、腹瀉和死亡的味道,是熱病、瘋狂和仇恨的味道。烏圖圖和其他孩 子一起坐在酷熱中,她可以感到身邊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陣海浪讓一個小男孩重重地摔 進她懷裡,他用烏圖圖聽不懂的一種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試圖向他微笑。 船開航了,現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烏圖圖想知道那些白色惡魔到底來自什麼地方(其實他們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白色。 經受過海風和陽光的洗禮後,他們皮膚的顏色都很深沉),他們真的那麼短缺糧食,不 得不遠航到他們的土地上、購買她的人民充飢?或者因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少的美食 ,而那些人早已吃膩了平常的食物,只有他們煮東西的罐子裡的黑皮膚鮮肉,才能讓他 們流出口水? 離開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風。暴風並不很厲害,但甲板卻傾斜顛簸起來,嘔 吐物的味道混合著尿味、稀屎味和恐懼的冷汗味。大雨從奴隸艙天花板上的通氣口透進 來,傾盆而下,落在他們身上。 航行一周後,再也看不到陸地了。奴隸們被允許摘下鐵鏈。他們被警告說,如果不 遵守任何制度,惹出任何麻煩,他們都會受到想像不到的可怕懲罰。 早晨,俘虜們要吃豆子和船上帶的餅乾,還有一小口酸橙汁。他們的臉乾燥得扭曲 變形,他們開始咳嗽、胡言亂語。被灌下酸橙汁的時候,有些人會呻吟號叫,但不准他 們把它吐出來。如果被人發現他們把酸橙汁吐出來或者故意從嘴巴上滴下來,他們就要 受到鞭打。 晚上,他們吃用鹽醃的牛肉,味道很難吃,肉的灰色表面上有一層彩虹一樣的光膜 。這還是航程剛開始的時候。航程繼續下去,肉的味道變得更加糟糕了。 只要找到機會,烏圖圖和阿加蘇就會擠著坐在一起,談論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家和 他們的玩伴。有時候烏圖圖給阿加蘇講故事,那是他們的媽媽曾經講給他們聽的,比如 最狡猾最機警的神艾拉巴的故事,他是偉大的瑪烏神在這個世界上的眼睛和耳朵,負責 將消息帶給瑪烏神,然後帶回瑪烏的回復。 到了傍晚,因為航程總是一成不變的單調,水手們就讓奴隸們唱歌給他們聽,還叫 他們跳當地的舞蹈。 烏圖圖很幸運,被分在孩子們中間。擠成一團的孩子們不受重視,但女人們就不那 麼幸運了。在有些奴隸船上,女奴隸被水手們一次又一次強姦。這種事只是航行過程中 給船員的隱形額外津貼。這艘船和那些船不一樣,但並不是說不存在強姦的事。 一百來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在航行中死掉,他們的屍體從船側拋進大海。有些俘虜 被拋進大海時還沒有完全死掉,冰冷的綠色海浪讓他們的高燒退掉,他們從枷鎖裡滑出 來,在水中窒息,然後消失不見。 烏圖圖和阿加蘇是在一艘荷蘭船上,不過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一條販奴船而已, 它完全可能是一條英國船、葡萄牙船、西班牙船或者法國船。 船上黑人水手的膚色比烏圖圖的還要黑,他們告訴俘虜應該去哪裡,應該怎麼去, 什麼時候可以跳舞,等等。一天早晨,烏圖圖發現其中一個黑人看守盯著她看。她吃東 西的時候,那人走過來,一言不發,居高臨下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那男人,「你為什麼要服侍那些白色惡魔?」 他衝著她笑,好像她的問題是他聽到的最可笑的笑話。然後他彎下腰,嘴唇幾乎貼 到她的耳朵,熱乎乎的呼吸吹到她的耳朵上,讓她很不舒服。「如果你年紀再大一點的 話,」他告訴她,「我會讓你在我身下快樂地尖叫。也許我今晚就會來找你。你跳舞跳 得很好,我看見了。」 她用褐色的眼睛看著他,毫不畏懼,臉上甚至還掛著一抹微笑。「如果你敢把陰莖 插到我身體裡,我就用我下邊的牙齒把它咬斷。我是會巫術的女人,我下面也長有牙齒 。」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她感到很高興。他什麼也沒說就匆匆離開了。 那些話雖然從她嘴裡吐出,但其實並不是她說的:她既沒有想到那些話,也沒說出 來。不對,她意識到,那些話其實是狡猾的艾拉巴神說出來的。瑪烏神創造了這個世界 ,然後,因為艾拉巴的詭計,他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聰明狡猾、勃起時硬得像鐵的 艾拉巴通過她的身體在說話。那一小會兒,他附上了她的身體。那晚睡覺前,她感謝了 艾拉巴。 有幾個俘虜拒絕吃東西。他們遭到凶狠的鞭打,直到他們把食物放進嘴裡吞下去。 但鞭刑實在太嚴酷了,有兩個人因此喪生。從那以後,船上再沒有人想通過絕食來獲得 自由了。有一男一女想從船邊跳進大海自殺。女人成功了,但那男人被救了上來,他被 綁在桅桿上鞭打了很久,背上全是鮮血。到了晚上,他仍然被綁在桅桿上,沒有人給他 吃的喝的,他只能喝自己的尿。到了第三天,他開始發瘋,胡言亂語起來。他的頭腫得 很大,皮膚軟軟的,像一隻老甜瓜。等他不再胡言亂語的時候,他們把他丟進大海。接 下來的五天裡,那些試圖逃跑的俘虜們全都安靜地待在他們的鐐銬退葸欗j對俘虜們來 說,這是一次漫長可怕的航行。對船上的水手來說也同樣難以忍受,不過他們早已學會 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假裝他們只不過和農夫一樣,帶著自己飼養的家畜去趕集。 他們在一個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裡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島的布裡奇波特港口。 俘虜被小艇從船上帶到岸上,再被帶到集市廣場。在那裡,有人叫喊著給他們打上印記 ,用短棍驅趕著他們排成一行。一聲哨響,廣場上立刻擠滿了人,戳他們,刺他們。紅 臉的男人們咆哮著,檢查著,叫喊著,評論著,彼此打賭。 烏圖圖和阿加蘇被分開了。事情發生得快極了。一個大高個男人撬開阿加蘇的嘴巴 ,檢查他的牙齒,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點點頭,另外兩個男人立即把阿加蘇拖走了。 他沒有和他們搏鬥,只留戀地望了一眼烏圖圖,衝她叫了一聲「勇敢點」。她點點頭, 眼淚立刻湧出,模糊了視線。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只要他們倆在一起,他們就是孿 生子,充滿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開,他們只是兩個感到痛苦的孩子。 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而且不是活著的時候。 下面是發生在阿加蘇身上的故事。他們首先帶他去了一個農場,在那裡他們每天都 因為他做過或者沒做過的事情鞭打他。他們教會他一點英語,還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叫 墨水傑克,因為他的皮膚像墨水一樣黑。他逃跑了,但他們帶著獵狗追到他,把他帶回 農場,用鑿子鑿掉他的一個腳趾,給了他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教訓。他想絕食餓死自己 ,可當他拒絕吃東西時,他們敲掉他的門牙,把稀粥灌進他嘴裡。他沒有別的選擇,只 能嚥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個年代,奴隸主喜歡生來就是奴隸的人,遠遠勝過那些從非洲賣過來的奴隸。 生來自由的奴隸總是試圖逃跑,或者想自殺,讓他們的利潤大受損失。 墨水傑克十六歲時,他和其他幾個奴隸被轉賣到聖多明哥島的一個甘蔗種植園。他 們給他改了個名字,管這個沒有門牙的大個子奴隸叫海森斯。他在種植園遇到一個來自 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過去是做家務的奴隸,但後來她的手指太粗糙,還有關節炎 ,於是被送進了種植園。她告訴他,白人故意把來自同一個鎮子、村子,持同一種信仰 的奴隸分開,以免他們聯合起來起義反抗。他們不喜歡奴隸彼此用自己的語言交談。 海森斯學了一點法語,還被教了一點天主教教義。每天天不亮,他就要開始割甘蔗 ,一直幹到太陽落山以後。 他有了幾個孩子。儘管被嚴格禁止,但他還是和其他幾個奴隸在晚上屬於自己的短 暫時分溜進樹林,跳卡林達舞,唱丹不拉·威多的讚歌(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條黑 色的蛇)。他還唱歌獻給艾拉巴、給歐古、尚古、扎卡和其他眾多神靈,所有這些神都 是奴隸們帶到這個島嶼來的,這些神居住在他們的腦中,秘密地活在他們心中。 聖多明哥甘蔗種植園的奴隸很少能活過十年。他們有自由休息時間:每天中午最熱 的兩個小時和晚上最黑的五個小時(從十一點到凌晨四點),但這也是他們可以種植照 料自己食用的糧食的唯一一段時間(他們的主人不負責餵養他們,只給他們一小塊土地 種莊稼餵養他們自己),同時又是他們睡覺和做夢的時間。即使這樣,他們仍舊利用這 段時間集會、舞蹈,向神靈奉上讚歌。聖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在那裡,達霍梅、康古 還有尼哥神讓莊稼的根深深插入土地,果實長得豐饒肥大。他們還許諾給那些在夜晚崇 拜他們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歲的時候,一隻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傷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 肉開始壞死。沒過多久,整條胳膊都腫脹成紫色,手也抬不起來,胳膊不停抽搐著,疼 痛難忍。 他們給他劣質的朗姆酒喝,然後在火上加熱大砍刀,直到刀鋒變成紅白色。他們用 鋸子把他的胳膊從肩膀處鋸了下來,又用燒紅的刀鋒燒灼傷口。他發燒昏迷了整整一周 ,然後又回去繼續工作。 這個叫海森斯的只有一條胳膊的奴隸參加了1791年的奴隸起義。 艾拉巴在森林裡控制了海森斯的身體,他駕御著他,就像白人駕御馬一樣,他通過 他的嘴巴說話。他幾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訴他說,他許諾 解放他們,給大家自由。他只記得自己勃起了,那裡像一根巨棒,硬得疼痛難當。他還 舉起了雙手——一隻他現在擁有的手,還有另一隻他永遠失去的手——向著月亮禮拜。 他們殺了一隻豬,種植園裡的男人女人們喝下豬的熱血,宣誓他們已經結成兄弟姐 妹。他們發誓他們是一支為自由而戰的軍隊,向他們被劫來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 「如果我們在與白人的戰鬥中犧牲了,」他們告訴彼此說,「我們將在非洲獲得重 生,在我們的家園,在我們的部落中再度重生。」 參加起義的還有另外一個海森斯,於是他們稱阿加蘇為獨臂巨人。他愛思考問題, 他受人崇拜,他勇於自我犧牲,他善於謀劃策略。他看著自己的朋友和愛人被一一殺害 ,但是他仍然繼續戰鬥。 他們戰鬥了整整十二年,這是一場瘋狂的、血腥的、為自由而進行的抗爭。他們與 種植園主戰鬥,與他們從法國調來的軍隊戰鬥。他們戰鬥,繼續戰鬥。最後,不可思議 的,他們終於獲得了勝利。 1804年1月1日,聖多明哥獲得獨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這次被稱為海地獨立戰 爭的奴隸起義。不幸的是,獨臂巨人沒能活著看到勝利的那一天。他死於1802年8月, 被一個法國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獨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間(他曾經被叫做海森斯,在那之前叫做墨水傑克,但是 在他心中,他永遠都是阿加蘇),他的姐姐感到冰涼的刺刀刺進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 她的名字是烏圖圖。剛到卡羅萊納的一個種植園時,主人叫她瑪麗,後來成了家務奴隸 時她被叫做戴西,被賣到新奧爾良河邊一個姓拉維瑞的家庭時,她又被改名為蘇琪)。 在那一瞬間,她尖叫起來,痛哭流涕,無法自制。她的雙胞胎女兒被驚醒了,也開始嚎 啕大哭起來。她的新生兒的膚色是奶油咖啡色,不像她過去在種植園生下的那些皮膚黝 黑的孩子,比她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的膚色更淺。生在種植園的孩子們到了十歲、十五 歲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本來她還有個女兒,死了一年了,那之後她再度被賣掉 ,離開了她的孩子們。 自從上岸以後,蘇琪被鞭打過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後還被人用鹽抹在傷口裡。還 有一次,她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幾天都無法坐下,甚至不敢讓任何衣物觸碰她的後背 。年輕的時候,她被強姦過很多次,既有受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覺的木板的黑人,也有 白人。她還被鐵鏈穿過,但她沒有哭泣。自從她的兄弟被人從她身邊永遠帶走之後,她 只哭過一次。那次是在北卡羅萊納州,當時她看到給奴隸孩子們和狗吃的東西被倒在同 一個飼料槽裡,然後又看見她的小孩和狗爭奪那些殘羹剩飯。這一幕她從前也見過,種 植園裡每天都能看到,今後還會看到很多次。但那一天,她的心碎恕有一段時間,她很 漂亮。但痛苦艱辛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她再也不美麗動人了。她的臉上滿是皺 紋,那雙褐色的眼睛中飽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時她才二十五歲,她的右臂突然開始萎縮。沒有一個白人知道其 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從骨頭上融化了。她的右臂仍舊懸在身旁,但只比包著皮膚 的枯骨好一點,幾乎不能移動。在那之後,她就成了一個家務奴隸。 她做飯的技術和做家務的能力給擁有種植園的喀斯特同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 條萎縮的胳膊總讓喀斯特同太太不舒服,於是她被賣給了從路易斯安納搬來這裡剛一年 的拉維瑞家。拉維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樂的人,他需要一個好廚子和一個打理所有工 作的女僕,而且他也不怎麼討厭奴隸戴西那條萎縮的胳膊。一年之後,他們回到路易斯 安納州,奴隸蘇琪和他們一起回去了。 在新奧爾良時,女人開始來找她,後來男人也來了,來買治療疾病的藥物和愛情媚 藥,還有小偶像。其中有黑人,但也有白人。拉維瑞一家對此睜隻眼閉只眼。也許他們 喜歡這種聲望,喜歡擁有一個讓別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隸。然而他們並沒有賣給她自由。 到了晚上,蘇琪會溜到小河邊,她在那裡跳卡林達舞和邦布拉舞。就像聖多明哥和 她家鄉的舞蹈者一樣,在小河邊跳舞的人也有一條黑蛇,作為他們的伏都教信物。但即 使這樣,來自家鄉的神明和非洲其他地區的神明卻並沒有像附在她兄弟和聖多明哥島人 的身體上那樣,附在她的身上。她仍然堅持向他們祈求,呼喚他們的名字,祈求他們的 恩賜。 當初,白人們談到聖多明哥島的奴隸起義及其注定失敗的結局時,她曾在一旁仔細 偷聽——「想想看!一個被食人族佔據的島!」——後來,她發現他們不再談論此事了 。 很快,她發現他們假裝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一個叫做多明哥島的地方。至於海地這個 名字更是從來無人提起。彷彿整個美國都覺得,只要堅決不承認,他們就可以讓一個龐 大的加勒比海島嶼在他們的意願下不復存在。 在蘇琪的照料下,拉維瑞家的孩子們長大成人了。最小的那個孩子牙牙學語時不會 叫「蘇琪」,只叫她祖祖媽媽,這個名字就此保留下來。這一年是1821年,蘇琪已經五 十多歲了,但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門前賣糖果的老薩尼緹·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稱伏都女王的瑪 麗·薩羅佩知道得更多。她們兩個都是成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媽媽至今還是個奴隸 。正如她主人說的,到死都是個奴隸。 那個前來找她的年輕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會不會成為帕瑞斯寡 婦。她有著高高的胸脯,年輕而驕傲。她體內流著非洲的血,還有歐洲的血和印第安人 的血。她的皮膚是紅棕色的,頭髮閃耀著黑色的光澤,她的眼睛黑亮而傲慢。她的丈夫 傑克·帕瑞斯可能已經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統,出生在一個曾經很驕傲的家庭 裡,一個從聖多明哥島搬到這裡來的家庭。和他年輕的妻子一樣,他們都是生來自由的 人。 「我的傑克是不是已經死了?」帕瑞斯寡婦問。她是一個專為女人做頭髮的理髮師 ,從一個家庭干到另一個家庭,為新奧爾良優雅的女士們梳理髮型,讓她們光彩照人地 參加當地的社交活動。 祖祖媽媽用骨頭占卜,然後搖搖頭。「他和一個白女人在一起,在這裡北面的什麼 地方。」她說,「那是一個長著金色頭髮的白女人。他還活著。」 這不是魔法。在新奧爾良,人人都知道傑克·帕瑞斯到底和誰私奔了,也知道那個 情婦的頭髮顏色。 祖祖媽媽驚訝地意識到,寡婦帕瑞斯似乎還不知道她的傑克就躲在考爾非克斯市, 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兒的小雞雞插進那個粉皮膚的女人體內,或者說,那些他還沒有 酩酊大醉的晚上。喝醉之後,他那個雞雞除了撒尿,什麼也幹不了。也許這些她都知道 ,也許她是為了其他原因來找她的。 寡婦帕瑞斯每週都來看望這個老女奴一兩次。一個月後,她給老女人帶來了禮物: 束頭髮用的緞帶、果仁蛋糕,還有一隻黑色的公雞。 「祖祖媽媽。」那女人說,「現在是時候把你知道的東西教給我了。」 「是的。」善於辨別風向、判斷形勢的祖祖媽媽說。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寡婦 帕瑞斯曾坦白說,她出生時長著有蹼的腳趾,這意味著她也是雙胞胎,但在子宮裡殺死 了她的孿生姐妹。祖祖媽媽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她教給那女人把兩顆肉豆蔻種子中的核仁用繩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直到繩子斷 掉。那以後,她就可以用這兩顆核仁治癒心臟雜音;把一隻從來沒飛過的鴿子切開,放 在病人頭上,可以讓病人退燒。她還教給她怎樣製作許願袋,那是一個小小的皮袋,裡 面放著十三枚一分錢硬幣,九粒棉花籽,還有一根黑色公豬的豬鬃。祖祖媽媽還教她如 何摩擦袋子,讓願望實現。 寡婦帕瑞斯學會了祖祖媽媽教給她的所有東西。可實際上,她對那些神靈沒有任何 興趣,她的興趣只是實用的巫術,比如把一隻活青蛙放在蜂蜜裡蘸一下,然後放進螞蟻 洞,接著,等青蛙肉被螞蟻吃掉,只剩下乾淨的白骨時,仔細查看就會發現其中有一根 扁平的心型的骨頭,還有一根鉤子形的骨頭。這根鉤子形骨頭掛在某個男人的衣服上, 他就會愛上你;而那根心型骨頭則必須小心保存(如果遺失,你愛人的愛情就會轉化為 對你的憎恨)。兩根骨頭都處理得當的話,你中意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還學到把干蛇粉放在情敵塗臉的香粉裡,可以讓她雙目失明。而要讓你的情敵自 己淹死的話,那就要拿一件她的內衣,把它反過來,午夜時分在磚牆下面燒掉。 祖祖媽媽教給寡婦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就是征服者約翰的根須,有的大,有 的小。她向她傳授龍血、纈草和五指草的用法,教她如何釀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 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這些知識,祖祖媽媽統統教給了寡婦帕瑞斯。但是,這個老女人依然很失望。 她已經竭盡全力,想向她傳授隱藏在表象下面的最真實、最深刻的知識,她想把萊格巴 爸爸、瑪烏、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還有其他所有神靈的故事告訴她。但是,寡婦 帕瑞斯對那些來自遙遠土地的神明沒有任何興趣。(現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時的名字告訴 你們了,後來,這個名字傳頌四方、聞名世界:瑪麗·勒弗瓦。不過這一位並不是那個 著名的瑪麗·勒弗瓦,也就是你們聽說過的那位,而是她的母親。她最後又成了格萊平 寡婦)。如果說聖多明哥島是一塊適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饒的黑土地,那麼,這塊種植 玉米和甜瓜、出產小龍蝦和棉花的土地,對神明來說,卻是貧瘠而荒蕪的。 「她不想瞭解神靈們。」祖祖媽媽對自己的知己女友克萊曼汀抱怨說。克萊曼汀幫 那個地區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窗簾和床單。克萊曼汀臉上有一塊綻開的燒傷疤痕,她 的一個孩子就是因為熨斗翻到後燙傷而死的。 「那就別教她了。」克萊曼汀出主意說。 「我教她,可她看不出那些知識的真正價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來做什麼。我 給她鑽石,可她喜歡的卻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給她最好的紅葡萄酒,可她卻在喝河水 ;我給她美味的鵪鶉,可她只想吃老鼠。」 「那你為什麼還堅持教她?」克萊曼汀問。 祖祖媽媽聳聳瘦弱的肩膀,萎縮的胳膊也隨之晃了一下。 她無法回答。她可以說她之所以教授別人知識,是因為她還活著,並且對此心存感 激。這是真的,她看過太多人的死亡了。她可以說她夢想著有一天奴隸們可以得到解放 ,當他們在拉普拉斯的起義失敗以後,她從內心深處知道,沒有來自非洲的神靈的幫助 ,沒有萊格巴和瑪烏神的寵愛和幫助,他們無法戰勝他們的白人奴隸主,永遠無法回到 他們的家園。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可怕的夜晚,當她從夢中驚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進肋骨時 ,祖祖媽媽的生命其實已經結束了。現在的她並不是真正地活著,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撐 著她。如果你問她心中的仇恨是什麼,她不會告訴你一個十二歲的女駭在一條發臭的船 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結痂——因為她經歷過太多的鞭打和毆打,經歷太多 被套上鐐銬的夜晚,太多生離死別,太多痛苦。不過她可能會告訴你她兒子的事,只因 為他們的主人發現那孩子能讀書寫字,結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也可能會告訴你她女 兒的事,她只有十二歲,卻被工頭強姦,並且懷孕了八個月;還有他們如何在紅土地上 挖一個洞,讓她大腹便便的女兒趴在上面,然後他們鞭打她,直到她的後背鮮血淋漓。 儘管有那個起保護作用的洞,她女兒還是失去了腹裡的孩子,還有她自己的生命。那次 不幸發生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太多的痛苦回憶,太多的仇恨 。 「崇拜他們。」午夜之後,祖祖媽媽在小河邊告訴年輕的寡婦帕瑞斯。她們兩個都 赤裸著上身,在濕熱的夜晚裡流著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膚的顏色更加深重。 寡婦帕瑞斯的丈夫傑克(三年後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憑幾個特徵才辨認出他來 )曾告訴瑪麗一些聖多明哥島的神明的事,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在她看來,力量源於宗 教儀式,而不是來自神靈。 祖祖媽媽和寡婦帕瑞斯一起低聲吟唱,她們跺著腳,在沼澤中痛哭。這個屬於有色 人種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縮的奴隸女人,她們在黑蛇一樣的小河中一同吟唱著。 「除了使你自己運勢興旺、讓你的敵人衰敗之外,還有更多東西需要學習。」祖祖 媽媽說。 很多儀式上的語言,她曾經知道的語言,也是她兄弟知道的語言——這些語言從她 的記憶中流瀉出來。她告訴瑪麗·勒弗瓦,語言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音節和節拍。 在黑蛇般的小河裡唱歌跺腳,讓她產生了一種回到舊日的感覺。她能看見那些歌謠的節 拍,看見卡林達舞的節拍,看見班布拉舞的節拍——所有這些誕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 樂和舞蹈節奏,正緩緩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開去,一直延伸到整個國家。整片土地都 在她所離開的那塊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擊節奏之下顫抖、搖擺。 她轉身面對漂亮的瑪麗,從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一個黑色皮膚的老女人,臉 上皺紋堆疊,枯骨一樣的胳膊僵硬地懸在體側。她還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 雙見過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在飼料槽裡爭奪食物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此時此刻,她第 一次知道了那個年輕女人心中對她的厭惡和恐懼。 她哈哈大笑起來,蹲下身體,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揀起一條黑色的蛇。那條蛇和小樹 苗一樣長,粗得像船上的纜繩。 「給你。」她說,「這就是我們的伏都神。」 她把這條毫不反抗的蛇放進瑪麗帶來的一個籃子裡。 然後,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肉眼無法看到的情景的第二視覺最後一次附體。她看見 了她的兄弟阿加蘇。他不再是她最後一次在集市上見到的那個十二歲男孩,而是一個高 大禿頂的成年男子。他笑著,露出沒有門牙的牙齒,後背上印滿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 著一把彎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殘樁。 她伸出自己依舊完好的那只左手。 「別走,留下一會兒。」她悄聲說,「我會到你那邊去的。很快,我就會和你在一 起了。」 瑪麗·勒弗瓦還以為那個老女人在對她說話。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美國的宗教信仰與道德觀念建立在一個共同的基礎上:可靠的收入-支付體系所帶 來的保障。這個國家因此堅不可摧。她受到上天的賜福,因為她理應得到賜福。而她的 子民們,無論他們接受或拒絕其他任何一種神學理論,都進一步鞏固了這個國家堅守的 信條。 ——阿格尼斯·瑞普利《時代與趨勢》 影子開車向西而行,經過威斯康辛州、明尼蘇達州之後,進入了北達科他州。在這 裡,被積雪覆蓋的山脈看上去像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綿無數英里的雪山之外 ,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 他們轉而向南,進入南達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進。 星期三賣掉了影子喜歡開的那輛林肯豪華車,換成一輛笨拙的老式溫尼貝戈房車。 車裡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公貓騷味。他一點也不喜歡開這輛車。 他們看到的第一個拉什莫爾山指示牌離那座山還有幾百英里。星期三低聲道:「那 裡是個真正的聖地。」 影子還以為星期三已經睡著了呢。他接口說:「據我所知,那兒過去就是印第安人 的一處聖地。」 「是個聖地。」星期三說,「但在美國,事情是這麼辦的:必須給人們一個借口, 這樣他們才會懷著崇敬之心來到這裡。人們不會跑來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 姆先生才在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總統臉蛋。總統像雕好了,准許賣票了,於是,大群 大群的人才會驅車來到這裡,親眼瞻仰這個地方,儘管他們已經在明信片上看過這座山 不下1000次了。」 「我認識一個傢伙,他幾年前常來筋肉健身房鍛煉減肥。他說達科他州的印第安年 輕人最喜歡爬上那座山,再站在雕像的頭上,冒著生命危險手挽手搭出一條人鏈,讓人 鏈最下面的那個人可以站在總統的鼻子上撒尿。」 星期三狂笑起來。「哦,太絕了!真是太棒了!有沒有哪位總統是他們最想在上面 撒尿的?」 影子聳聳肩,「他沒說。」 無數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車輪後面。影子開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沒動,而腳下的 美國大地正在以時速60英里的固定速度向他們身後飛快移動。冬天的薄霧讓周圍物體的 邊緣顯得有些模糊。 現在已是開車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幾乎就要到達目的地了。一直在想心事的影子開 口說話了。「上星期,湖畔鎮的一個女孩失蹤了,就在我們倆去舊金山的那天。」 「什麼?」星期三的聲音中毫無興趣。 「那孩子叫艾麗森·麥克加文。她不是那鎮子上失蹤的第一個孩子,還有其他很多 孩子。都是在冬天裡失蹤的。」 星期三皺起眉頭。「真是悲劇啊。那麼多貼在牛奶盒子上的失蹤兒童的臉(上一次 是什麼時候見到的?想不起來了),還有高速公路洗手間牆壁上的尋人照片。『你見過 我嗎?』大多數情況下,這句話最多不過是個形式,純粹的形式。『你見過我嗎?』下 一個出口出去。」 影子覺得自己似乎聽到頭頂上有直升飛機的聲音,可惜雲層太低,看不清。 「為什麼你會挑中湖畔鎮?」影子問。 「我告訴過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靜,正好把你安安全全地藏起來。待在那兒,你 就等於是離開賽場,脫離了對方的搜索範圍。」 「為什麼?」 「因為事實如此。好了,現在左轉。」星期三命令說。 影子轉向左邊那條路。 「有什麼事不太對勁。」星期三突然說,「該死!他媽的真見鬼!開慢點,但別停 下。」 「你想跟我說清楚到底出什麼事了嗎?」 「我們有麻煩了。你知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來南達科他州。」影子說,「再說我連我們到底要去什麼 地方都不知道。」 在山的另一側,有什麼東西閃著紅光。霧氣太大,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說。他把手伸進西裝口袋裡,然後又開始翻另一個口袋,似乎 在找什麼東西。 「我可以停車,調頭回去。」 「不能轉回去。後面肯定也被他們盯上了。」星期三說,「把車速降到時速10或 15英里。」 影子瞄了一眼後視鏡。後面一英里遠的地方有汽車前燈的燈光。「你確定是他們嗎 ?」他緊張地問。 星期三輕蔑地哼了一聲。「確信無疑。」他說,「和養火雞的人孵出第一隻火雞之 後說的話一樣:蛋就是蛋,準能孵出小雞來!啊哈,找到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截 白粉筆。 他用白粉筆在車子的儀表板上畫起符號來,彷彿正在解一道代數難題。又或者,影 子想,就像一個流浪漢正用流浪漢的暗號向其他流浪漢傳達消息:小心惡狗,危險的城 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過夜的舒服牢房,等等……「好了。」星期三吩咐說,「現在 加速到30英里,千萬不要低於那個速度。」 跟在他們後面的一輛車子突然打開警燈,拉響警報器,朝他們急馳而來。「別減速 ,」星期三又叮囑一遍,「他們只是想迫使我們在衝過路障前慢下來。」他繼續書寫著 那些神秘的符號,不停地寫呀寫的。 他們已經到達山頂,距離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邊一排停著十二輛車,其 中有警車,還有幾輛大型黑色越野車。 「好了。」星期三拋下手中的粉筆。現在,車子的儀表板上塗滿北歐古文字一樣的 神秘符號。 拉響警報器的警車緊跟在他們身後,它的車速比他們的慢,一個被喇叭放大的聲音 衝他們喊道:「靠邊停車。」影子看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轉右。」星期三命令說,「只管從路邊衝下去。」 「我不能開著這輛車衝下路面,會翻車的。」 「沒事的。轉右,快!」 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盤往下猛地一拉,溫尼貝戈的車身立刻猛烈搖晃起來。有一陣子 ,他以為自己剛才的判斷是正確的,這輛車真的要翻車了。可是緊接著,透過車窗,他 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發出微弱的光,彷彿風吹過平靜的湖面時湖上蕩漾 的倒影。 雲層、薄霧、積雪,還有時間,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現在,他們頭頂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彷彿被凍結的光的長矛,刺穿夜空。 「停在這兒。」星期三說,「剩下的路我們可以走過去。」 影子關掉發動機。他鑽進溫尼貝戈車的後座,穿上外套、靴子和手套,這才從車子 裡爬出來,說:「好了,我們走。」 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臉上還混合著別的表情——也許是生氣,也許是驕傲。 「你怎麼不和我爭論了?」星期三問,「怎麼不再宣稱這一切是不可能發生的?真見鬼 !你這次怎麼這麼老實,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而且還他媽的那麼鎮定?」 「因為你付錢給我不是讓我問問題的。」影子說。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從自己嘴 裡說出的完全是事實:「反正,自從勞拉的事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真正讓我震驚的事 情了。」 「你是說自從她復活之後?」 「自從我得知她和羅比私通之後。對我來說,那是最沉重的一擊。相比之下,其他 一切不過是小事一樁。我們現在去哪兒?」 星期三指出方向,他們開始步行前進。腳下是某種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時候竟 然像鏡子一樣,光可鑒人。空氣很寒冷,但不是冬天那種酷寒。他們蹣跚著並肩下山。 山路很陡,兩個人沿著道路小心翼翼地走著。影子向山下望去。 「那是什麼鬼東西?」影子問。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很快地搖搖頭,讓他別 出聲。 那東西像一隻機器蜘蛛。藍色的金屬外殼,閃爍著螢光屏似的螢光,大小和拖拉機 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圍是一堆骨頭,每根骨頭旁邊都有一點火星,比蠟燭光大 不了多少,火光微微搖晃著。 星期三沖影子打個手勢,叫他小心遠離那些東西。影子往邊上多踏出一步,結果證 明走到滑溜溜的路邊是個錯誤決定。他的膝蓋搖晃了一下,接著便沿著斜坡翻滾下去。 他一路翻滾,不時在石頭上彈起來。他抓住身邊的一塊石頭,這塊黑曜石僅僅暫時擋了 一下跌落的勢頭,同時劃破了他的手套,輕而易舉,像劃破一張紙。 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恰好落在機器蜘蛛和那堆骨頭之間。 他用手支撐著站起來,發現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頭,然後…………他 站在陽光下,抽著香煙,低頭看表。身邊全是汽車,有的車裡有人,有的沒有。他真希 望自己剛才沒喝最後那杯咖啡,因為他現在非常想上廁所,膀胱開始脹得不舒服起來。 一個當地的執法人員朝他走過來,是個留著有些斑白的海象式鬍鬚的大個子。他已 經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們到底是怎麼跟丟他們的。」當地執法人員向他道歉說,一臉困惑不 解的表情。 「視覺錯覺。」他解釋說,「你在怪異的氣象環境下追他們,迷霧讓人產生錯覺, 有點像海市蜃樓。他們開車向下衝到別的路上了,而我們卻誤以為他們是在這條路上。 」 當地執法人員看上去有點失望。「哦,我還以為可能遇到了類似《X檔案》之類的 神秘事件呢。」他說。 「恐怕沒那麼刺激。」他這會兒正忍受著偶發性痔瘡的折磨,他的屁股在路上就癢 得要死,從信號一閃的時候就開始了。他想回到環山公路上去。真希望這裡有一棵樹, 可以讓他躲在後面方便。想撒尿的感覺更強烈了。他丟掉煙頭,一腳踩滅。 當地執法人員走到一輛警車旁,和司機說了些什麼,司機搖搖頭。 他掏出手機,打開通訊錄菜單,一頁頁翻下去,找到那個名字標著「洗衣店」的號 碼——當初輸入這個名字時,他就忍不住想發笑。這個名字來自一部電視劇,《大叔家 來的人》。但這會兒看著這個名字時,他忽然想到,其實它來自另外一部喜劇,最初看 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孩子呢……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起。「哪位?」 「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 「請不要掛斷,我看他是否能接電話。」 對方沒有聲音。城先生交叉雙腿,把肚子上的腰帶費力地往上提了提——真應該減 掉那十磅重量——免得壓到膀胱。緊接著,一個文雅的聲音對他說話:「你好,城先生 。」 「我們把他們跟丟了。」城先生報告說。他感到一股強烈的挫敗感:那些混蛋,那 些骯髒的婊子養的傢伙!是他們殺害了木頭和石頭。他們都是好人,好人。他很想幹木 太太,想得要命。但木頭剛死就行動,未免太快了些。所以,他準備每個週末帶她出去 吃頓晚飯,也算為未來投資。對他的關心,她會感激不盡的……「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們設了路障,他們本來無路可逃的,可還是跑掉了。」 「生活充滿了小小的意外和小小的奇蹟,這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別擔心。你有沒 有穩定當地警察的情緒?」 「我告訴他們是視覺錯覺。」 「他們相信了?」 「有可能。」 世界先生的聲音中有某種東西,聽上去非常耳熟——這個想法很古怪,他直接為世 界先生工作已經兩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話。當然會覺得他的聲音耳熟。 「他們已經走遠了。」 「我們要不要到保留地去截擊他們?」 「用不著採取那麼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轄權的問題,一上午我也處理不了 那麼多麻煩。我們的時間還富餘,你回來吧。我這邊正在籌備策略會議的事,忙得要命 。」 「有麻煩嗎?」 「意氣之爭罷了。我提出就在這裡把事情解決掉,而技術派想在奧斯汀或者聖何塞 解決,演員們想的是好萊塢,看不見的手中意華爾街。每個人都想選擇自己的勢力範圍 ,沒有人肯讓步。」 「需要我做什麼嗎?」 「暫時還不需要。我會衝他們中的幾個咆哮一通,嚇唬嚇唬其他人。你知道那套老 把戲。」 「是,先生。」 「繼續你的工作吧,城。」 通話掛斷了。 城先生想,他真應該帶一支特警隊來截住那輛該死的溫尼貝戈車,或者在路上埋地 雷,或者使用戰術性核武器。這樣才能讓那些混蛋知道他們是來真格的。世界先生有一 次對他說,我們將用火焰書寫未來。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不去小便的話,恐怕他就 要失去一個腎了,它憋得快爆炸了。這就像過去他爸爸在漫長的旅途中說的話,那時城 還是個孩子。當時他們在州際公路上開車,他的爸爸說他「憋得後槽牙都浮起來了」。 城先生似乎又聽到了那個濃重的紐約腔:「我非馬上撒泡尿不可,我憋得後槽牙都浮起 來了。」…………就在這時,影子感到一隻手掰開他自己的手,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 把他的手從緊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開。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其他人的需要。此刻 ,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 星期三再次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然後轉身走開,影子緊跟在後。 機器蜘蛛發出一陣吱吱聲,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動。影子也停下腳步,和他一起等待 。綠色的光閃爍起來,沿著蜘蛛體側,綠光一串串上下流動著。影子極力別呼吸得太響 。 他想,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彷彿透過一扇窗戶,看進其他人的思想裡。然後 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當時覺得他的聲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自己的想法,不 是城的。他試圖在腦中辨別那個聲音,把它和相應的人配對,可怎麼都做不到。 我會想起來的,影子想,遲早會想起來的。 綠色的光轉為藍色,然後是紅色,最後變成暗淡的紅光。金屬蜘蛛趴了下去。星期 三繼續向前走,在星光下,他彷彿一個孤獨的影子,戴著一頂寬邊帽,磨損的黑色斗篷 在不知何方刮來的風中飄動著,枴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面上敲擊著。 金屬蜘蛛變成星光下遠處的一個小亮點,遠遠拋在他們身後。星期三說:「現在開 口說話安全了。」 「我們在哪裡?」 「在幕後。」星期三說。 「什麼?」 「想像這裡戲院的幕後之類地方。我把我們倆從觀眾席中拉了出來,現在正走在後 台。這是一條捷徑。」 「碰到那些骨頭時,我出現在一個叫城的傢伙的腦子裡。他是那些特工中的一個。 他恨我們。」 「沒錯。」 「他有一個老闆,叫世界先生。他讓我想起某個人,可我想不起到底是誰。我當時 在窺視城的腦袋——也許我就在他腦子裡。我也不太確定。」 「他們知道我們在往什麼地方走嗎?」 「我想他們現在停止搜索了,他們並不想跟蹤我們到保留地。我們是不是要去一個 印第安人保留地?」 「也許。」星期三靠在他的枴杖上休息一陣,然後繼續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麼東西?」 「是事物規律的實體化。一部搜索機器。」 「這種機器危險嗎?」 「老是作出最壞的估計,你會變得和我一樣老的。」 影子笑道:「那你到底有多老?」 「和我的舌頭一樣老。」星期三說,「比我的牙齒老幾個月。」 「你那手牌在胸口貼得太緊了,」影子說,「我甚至連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撲克牌都 不知道。」 星期三隻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接下來遇到的山坡更加難以攀爬。 影子開始感到頭痛。星光中彷彿蘊涵著一種重擊而下的力量,有什麼東西和他的太 陽穴的脈搏與胸膛裡的心臟跳動產生了共鳴。在下一個山谷的谷底,他絆倒了。他張開 嘴巴想說些什麼,卻突然嘔吐起來,事先沒有半點徵兆。 星期三從衣服貼身口袋裡取出一個模樣時尚的小長頸瓶。「嘬一小口這個。」他說 ,「一小口。」 液體的味道很刺激,嘗起來一點酒精味道都沒有,卻在他口中像上等白蘭地一樣爆 開。星期三拿走瓶子,裝回口袋。「觀眾發現自己闖進了後台,感覺都不會很好。所以 你才會覺得那麼不舒服。得盡快把你帶出這裡。」 他們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穩穩當當地跋涉著,影子則時不時絆倒在地。但喝了飲料 之後,他感覺好多了,嘴裡還彌留著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和丁香的味道 。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那兒。」他指指他們左邊兩塊一模一樣、彷彿凍結的玻 璃的岩石小山丘。「從那兩堆石頭中間走過去,記住走在我身邊。」 他們向前走著,突然,寒冷的空氣和明亮的陽光同時撲到影子臉上。 下一瞬間,他們已經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了。迷霧消失,陽光燦爛,空氣寒冷,天 空呈現出完美的藍色。山下是一條沙礫山路,一輛紅色貨車在路面上顛簸開動,像孩子 的玩具車。附近一棟建築中飄來一股燃燒木頭的青煙。那棟建築像有人在30年前得到了 一座移動拖車房子,又把它丟棄在這裡一樣。 走近以後,門開了。一個有著銳利的雙眼和刀鋒似的薄嘴唇的中年男子注視著他們 。「哎呀,我聽說有兩個白人男子正在路上,準備過來看望我。兩個開著溫尼貝戈車的 白人。我還聽說他們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處做記號,白人總是會迷路。看看門口這兩 個可憐蟲吧,知道你們是站在拉寇塔的土地上嗎?」他的頭髮是灰色的,很長。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拉寇塔族的?你這個老騙子。」星期三說。此時,他穿著一件 厚外套,戴著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這會兒已經不太相信自己的記憶了——剛才在星光 下,他穿的還是磨損的斗篷,戴著寬邊帽。「好了,威士忌·傑克,我很餓,我的這位 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請我們進去嗎?」 威士忌·傑克搔搔腋窩。他穿著藍色牛仔褲,汗衫和他頭髮一樣是灰色的,腳上只 穿著一雙鹿皮靴,似乎一點也不怕冷。他說:「我倒喜歡站在這兒。好了,進來吧,丟 了溫尼貝戈車的白人。」 拖車裡面,燒木頭的煙似乎更濃。車裡還有一個男人,坐在桌子旁邊。那人穿著沾 滿污點的鹿皮褲,光著雙腳,皮膚的顏色和樹皮一樣。 星期三似乎興高采烈。「嗨,」他打招呼說,「看來我們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反倒是 件幸事。威士忌·傑克和蘋果·約翰尼,真所謂一個蛋、兩隻鳥。」 坐在桌邊的男人,也就是蘋果·約翰尼,瞪了一眼星期三,伸手朝襠下一掏。「你 又說錯了。我剛檢查了一下,我兩個蛋都在,都待在應該待的地方。」他抬頭看見影子 ,伸出手來,「我是約翰·查普曼,你老闆講的我的任何壞話,你聽都別聽。他是個卑 鄙的傢伙,一向是個卑鄙傢伙,總是要做卑鄙的事。有些人生來卑鄙,到死都卑鄙。」 「我是邁克·安塞爾。」 查普曼摸摸他鬍子拉茬的下巴。「安塞爾,」他說,「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過 還能湊合著用。大家一般都怎麼稱呼你?」 「影子。」 「那我就叫你影子。嗨,威士忌·傑克,」影子意識到他說的並不是威士忌·傑克 ,他說的那個名字比威士忌·傑克的音節多得多。「找到吃的了嗎?」 威士忌·傑克拿過一隻木頭勺子,揭開一個黑色鐵鍋的蓋子,裡面的東西在燒木頭 的爐子上汩汩冒泡。「可以吃了。」他說。 他拿過來四個塑料碗,把鍋裡的東西盛進碗裡,再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後,他打開 門,走到外面的雪地裡,從雪堆中拔出一個塑料壺,帶進房間,把壺裡渾濁的棕黃色液 體倒進四個很大的玻璃杯中,放在每個碗旁邊。最後,他找出四個湯勺,和其他人一起 坐在桌邊。 星期三有些懷疑地舉起他的玻璃杯。「看起來像是尿。」他說。 「你現在還在喝那玩意兒?」威士忌·傑克問,「你們這些白人都是瘋子。這比你 喝的尿強多了。」說著,他轉向影子,「燉肉是野火雞。約翰帶來了蘋果白蘭地。」 「一種口味比較柔和的蘋果酒,」約翰·查普曼說,「我從來不相信烈酒,那東西 讓人發瘋。」 燉肉的味道很好,蘋果酒也非常可口。影子強迫自己放慢吃飯速度,慢慢咀嚼,不 要狼吞虎嚥,可他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飢餓。他給自己添了第二碗燉肉,還要了第二杯蘋 果酒。 「有傳言說你正在四處走動,和各種各樣的人談話,鼓動老傢伙踏上征途。」約翰 ·查普曼說。影子和威士忌·傑克負責刷碗,把吃剩的燉肉放進塑料保鮮盒。威士忌· 傑克把保鮮盒放進門外的雪堆裡,再把一個裝牛奶的柳條箱倒扣在上面當標記,方便下 次找到。 「你總結得很好。」星期三說。 「他們會贏的。」威士忌·傑克平淡地說,「他們已經贏了,而你已經輸了。就像 白人和我們的人打仗一樣。大多數戰役都是他們贏,只要失手,他們就會和我們停戰, 訂立和平條款,然後再破壞談判協議,所以他們會再次打贏。我不會再參加另一場注定 失敗的戰鬥了。」 「你看我也沒用。」約翰·查普曼說,「即使我為你戰鬥——當然,我是不會那麼 做的——我對你也沒什麼用處。那些混蛋早把我拋在腦後,徹底忘記了。」他頓了頓, 又說了一句,「保羅·班揚。」他慢慢搖頭,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名字,「保羅·班揚。 」影子從來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字眼,聽上去卻可以如此沮喪。 「保羅·班揚?」影子好奇地問,「他做過什麼?」 「他只存在於人們的腦子裡。」威士忌·傑克說。他從星期三那裡拿了一根香煙, 兩個人抽起煙來。 「有些白癡以為蜂鳥也會擔心體重問題,或者得蛀牙,諸如此類的無聊事。也許他 們只想讓蜂鳥免遭糖份毒害。」星期三解釋說,「所以,他們在喂蜂鳥的喂鳥器裡裝滿 該死的木醇糖。蜂鳥來喂鳥器吃東西,然後就死掉了,因為它們的食物裡沒有卡路里。 儘管它們小小的胃被撐得滿滿的,它們還是餓死了。那就是你提到的保羅·班揚。從沒 有人講過保羅·班揚的故事,從沒有人真正相信保羅·班揚的存在。1910年,他大搖大 擺地從紐約一家廣告公司裡走出來,用不含卡路里的食物填滿了整個國家對神話傳奇的 胃口。」 「我喜歡保羅·班揚。」威士忌·傑克說,「幾年前我去過美國商城,上面就塑著 大塊頭保羅·班揚。他倒是對我的胃口。我不介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也不介意他從來 沒有砍倒過一棵樹。當然,砍樹沒有種樹好。」 「你說得太多了。」約翰·查普曼說。 星期三吐出一個煙圈,它懸浮在空中,慢慢消失,變成一股淡淡的繚繞的煙霧。「 該死,威士忌·傑克,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討論保羅·班揚,你應該知道的。」 「我不會幫你。」威士忌·傑克說,「不過,你的屁股被他們踢腫以後,你可以回 這兒來。如果那時候我還在的話,我可以再次餵飽你。秋天的時候,食物最棒。」 星期三說:「除了戰鬥,任何別的選擇都只能讓形勢更加惡化。」 「你根本不知道別的什麼抉擇是什麼。」威士忌·傑克說,他看了看影子,「而你 ,你在尋找。」他說,木頭燃燒冒出來的煙和香煙把他的嗓子熏得粗糙沙啞。 「我在工作。」影子糾正說。 威士忌·傑克搖頭。「在工作,也在尋找什麼東西。」他說,「你希望償還一筆債 務。」 影子想起勞拉青藍色的嘴唇,還有她手上的鮮血。他點點頭。 「聽我講個故事。從前,這裡首先出現的是狐狸,他的兄弟是狼。狐狸說,人類將 永遠活著,即使死了,他們也會很快復活。狼說,不,人類會死,人類必須死,所有活 著的東西都必須死,否則的話,他們將到處繁殖,遍佈整個世界,吃掉所有的鮭魚、馴 鹿和水牛,吃掉所有南瓜和所有玉米。後來有一天,狼要死了,他對狐狸說,快點,讓 我復活。而狐狸則說,不,死者必須死去,是你說服我相信這一點的。說這些話時,他 哭了,但他還是說了出來,那是他對狼說的最後的話。現在,狼統治著死者的世界,而 狐狸總是生活在太陽和月亮之下,直到今天依然懷念著他的兄弟。 星期三突然說:「不想加入的話,不加入好了。我們得上路了。」 威士忌·傑克臉上毫無表情。「我在和這個年輕人說話。」他說,「我不想幫你, 但是我想幫他。」他轉過來,面對影子,「告訴我你的夢境。」威士忌·傑克說。 影子描述道:「我正在攀爬一座骷髏堆成的高塔,巨大的鳥圍繞著高塔飛翔。它們 的翅膀上閃耀著閃電。它們襲擊我,然後高塔倒塌了。」 「每個人都會做夢。」星期三插嘴說,「我們可以上路了嗎?」 「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夢到雷鳥。」威士忌·傑克說,「我們在這兒都感受到了它的 震盪回波。」 「是我告訴你的。」星期三說。 「西維吉尼亞州還有一群雷鳥。」查普曼懶洋洋地說,「至少還有一隻老公鳥和幾 隻母鳥,還可以繁衍後代。過去,他們管那片土地叫富蘭克林州。老富蘭克林其實從來 沒有得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州。那個地方就在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之間。當然,即使在最 鼎盛的時期,雷鳥的數量也不很多。」 威士忌·傑克伸出顏色像紅粘土的手,輕輕碰了碰影子的臉。「是的。」他說,「 你的夢是真的。如果捕獵到雷鳥,你就能讓你的妻子復活。但她現在屬於狼,應該留在 死者的世界,而不是行走在地面上。」 「你怎麼知道?」影子問。 威士忌·傑克的嘴唇沒有動。「水牛人告訴你什麼?」 「讓我相信。」 「很好的建議。你準備聽從他的忠告嗎?」 「有幾分吧。我猜。」兩人的這番對話既不是用言語,也不是用口形或者聲音。房 間裡另外兩個人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影子猜想,這番對話可能只發生在心跳的一瞬 間,或者心跳一瞬間的幾分之一。 「當你找到屬於你的部落,回這裡找我。」威士忌·傑克說,「我可以幫助你。」 「我會的。」 威士忌傑克放下手,轉身面對星期三。「你要去取你的大塊頭?」 「我的什麼?」 「大塊頭。溫尼貝戈車總是這樣稱呼自己。」 星期三搖搖頭:「太危險了。找回那輛車子有風險,他們會四處尋找那輛車的。」 「是偷來的車嗎?」 星期三露出一副受侮辱的表情。「當然不是。證明文件就在車廂裡。」 「鑰匙呢?」 「在我這兒。」影子說。 「我的侄子哈里·藍鳥有一輛81年的別克車。要不,你把你的露營車鑰匙給我,你 開他的車。」 星期三生氣了。「這算什麼交易?」 威士忌·傑克聳聳肩。「你知道把你的車從你拋下的地方弄回來有多困難嗎?我是 在幫你。開走它,或者留下它,隨你的便,我不介意。」他閉上刀鋒一樣薄而銳利的嘴 唇。 星期三生氣的表情變成了懊惱。他說:「影子,把溫尼貝戈車的鑰匙給他們。」影 子把車鑰匙交給威士忌·傑克。 「約翰,」威士忌傑克說,「你能帶這些人下山找哈里·藍鳥嗎?告訴他是我說的 ,叫他把車子給他們。」 「我很樂意走一趟。」約翰·查普曼說。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拿起門邊一個粗麻布小袋子,打開門走出去。影子和星期三 跟在他後面,威士忌·傑克則站在門口。「嗨,」他衝著星期三說,「你!不要再來了 ,你不受歡迎。」 星期三伸出手指,指著天空。「山不轉水轉,就算山水都不轉,它也會轉的。」他 和氣地說。 他們冒雪下山,在積雪中艱難前進。查普曼在前面帶路,他赤裸的雙腳在積雪的冰 殼上凍得通紅。「你不覺得冷嗎?」影子問他。 「我妻子是肖克陶族的。」查普曼說。 「她教了你什麼避寒的絕招嗎?」 「不,她覺得我瘋了。」查普曼說,「她總是說,『約翰,你怎麼不穿上靴子?』 」山坡更陡了,他們只好停止交談。三個人在雪地裡跌跌撞撞、連走帶滑,不時用山坡 上的白樺樹幹穩住身體,以免跌下山谷。路面變得稍微好走一點了,查普曼這才接著說 下去。「她現在已經去世了。她死的時候,我猜我也許真的變得有點瘋癲癲。每個人都 可能會這樣,你也一樣。」他拍拍影子的胳膊,「老天,你可真是個大塊頭。」 「大家都這麼說。」影子說。 他們花了大約半個小時才下了山,到達山腳的柏油路面。三個人沿著公路向前走, 朝他們在山頂上看到的有房屋的地方走去。 一輛汽車放慢速度,停在他們身邊。開車的女人伸手搖下車窗。「你們幾個要不要 搭車?」 「您真是太好了,太太。」星期三說,「我們想找一位叫做哈里·藍鳥的先生。」 「他應該在娛樂中心。」那女人說,影子估計她大概有四十多歲。「進來吧。」 他們鑽進汽車。星期三坐在前排的乘客位置,查普曼和影子鑽進後座。影子的腿太 長了,在後座伸不開,他只好盡力坐得舒服點。車子沿著柏油公路向前開去。 「你們三個從哪裡過來的?」開車的女人問。 「我們剛剛拜訪過一位朋友。」星期三說。 「他就住在後面的山上。」影子接著說。 「哪裡有山?」她奇怪地問。 影子回頭從佈滿灰塵的後窗看出去,望向身後的山峰。可是,後面根本沒有什麼高 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空的雲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叫威士忌·傑克。」他說。 「啊!」她說,「在這裡我們都管他叫『因克托米』,我想應該是同一個人。我的 祖父過去常講很多關於他的故事,很好聽。當然了,最好聽的那些故事大都有點下流。 」車子撞到路上一塊凸起的地方,顛簸了一下,女人咒罵了一句。「你們坐在後面的人 都沒事吧?」 「我們沒事,太太。」約翰·查普曼說。他雙手撐在座位上,穩住身體。 「破路一條!」她說,「你們慢慢就會習慣了。」 「這裡的道路都是這樣嗎?」影子問。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說,「這裡所有道路都是這樣子。你肯定會奇怪,這兒 的賭場怎麼會掙這麼多錢?有腦子的人,誰會大老遠到這兒來賭博。反正,賭場掙的那 些錢,一個子兒都沒花在地方上。」 「我很遺憾。」 「用不著。」她卡嚓一聲換檔,汽車發出一陣呻吟。「知道嗎,這裡的白人日子越 來越不好過了。無人居住的鬼鎮到處都是。在電視上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以後,你怎麼 可能還讓他們老老實實待在農場裡?再也沒人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了。 他們佔了我們的地,在這兒定居下來,現在開始離開了,紛紛遷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許 ,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耐心,等他們大部分人搬到紐約、洛杉磯或者邁阿密,我們不用開 戰,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 「祝你們好運。」影子說。 他們在娛樂中心的撞球檯旁找到了哈里·藍鳥,他正在一群女駭面前表演撞球。他 右手手背上有一個藍色的鳥的文身,右耳刺著很多耳洞。 「哎霍,你好,藍鳥。」約翰·查普曼打招呼說。 「滾你的蛋,你這個光腳丫子的瘋子白鬼。」哈里·藍鳥看樣子很健談,「一看見 你,我全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 房間遠處的角落裡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有的玩撲克,有的聊天。剩下的都是年 齡和哈里·藍鳥差不多的年輕人,正等著輪到他們玩撞球。這是一張全尺寸的撞球檯, 一側的綠色檯面上有個裂口,用銀灰色的膠皮修補好。 「我從你叔叔那兒帶來一個口訊。」查普曼一點兒也不在乎哈里·藍鳥的話,「他 說叫你把你的車子給這兩個人。」 大廳裡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個人。現在,每一個人都極度專注地盯著手中的紙牌,或 者自個兒的腳丫子、手指甲,拚命假裝他們沒有偷聽。 「他不是我叔叔!」 大廳裡瀰漫著香煙的煙霧。查普曼咧開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見過的最糟糕最 難看的牙齒。「你想把這些話告訴你叔叔嗎?他說,只是因為你,他才至今留在拉寇塔 。」 「威士忌·傑克說過很多話。」哈里·藍鳥說。但他說的其實並不是「威士忌·傑 克」,在影子聽來,他似乎說了一個發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覺得好像是「威薩克加克」 。他們大家說的就是這個名字,而不是「威士忌傑克」。 影子道:「他是說過很多話,其中之一就是,我們可以用我們的溫尼貝戈交換你的 別克車。」 「我沒看見什麼溫尼貝戈。」 「他會把那輛溫尼貝戈帶給你的。」約翰·查普曼說,「你知道他會的。」 哈里·藍鳥想打中球,結果打偏了,他的雙手不夠穩定。「我可不是那隻老狐狸的 什麼鬼侄子。」哈里·藍鳥說,「只盼他不要再跟別人這麼說了。」 「寧肯當一頭活著的狐狸,也不要當死掉的狼。」星期三突然開口,聲音十分深沉 ,像一聲咆哮。「現在,你會把車子交給我們嗎?」 哈里·藍鳥的身體猛地一哆嗦,人人都看出來了。「行啊,」他說,「沒問題。我 只是開個玩笑。我常常開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從掛在門旁邊衣鉤上的一排看 起來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來一件厚外套,「我先把我的東西從車裡取出來。」他說。 他飛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擔心這個老頭子發作。 哈里·藍鳥的車子停在外面一百碼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車子走過去,走過一間很小 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教堂。一個穿著神父服飾的人站在門口,盯著他們經過。那人在 抽煙,但看上去並不喜歡抽煙。 「你好,神父!」約翰·查普曼衝他打招呼,但那人沒搭理他。他用鞋跟踩滅香煙 ,再揀起煙頭,丟進門旁的垃圾筒,接著走回教堂。 哈里·藍鳥的車子沒有後視鏡。影子從來沒見過車胎能磨損成這個樣子:花紋全沒 了,只剩下光光的黑色橡膠。哈里·藍鳥告訴他們這輛車很耗油,但只要不斷灌進汽油 ,它就可以永遠開下去,直到它停下。 哈里·藍鳥把車裡雜七雜八的東西塞進一個黑色垃圾袋(這批垃圾包括幾個廉價啤 酒瓶,一小袋用銀箔紙包裹、隨便塞在汽車煙灰缸裡的大麻膏,兩打西部鄉村音樂的磁 帶,還有一本破爛發黃的舊書《異鄉異客》)。「很抱歉,剛才惹你不高興了。」哈里 ·藍鳥對星期三說,遞給他車子鑰匙。「知道我什麼時候能拿到那輛溫尼貝戈嗎?」 「問你叔叔去。搞他媽二手車交易的是他。」星期三氣乎乎地說。 「威薩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里·藍鳥糾正說。他拿著黑色垃圾袋,走進最靠近 的一棟房子,在身後關上房門。 到了蘇族瀑布一家食品店的門口,他們把約翰·查普曼放下來。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話都沒說。自從離開威士忌·傑克的家,他一直怒氣沖沖的。 在聖保羅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廳,影子揀起一份別人丟下的報紙翻看。他看了一遍, 又仔細地再看一遍,接著把報紙遞給星期三。 「看這條消息!」影子說。 星期三歎口氣,看了看報紙。「我很高興,」他說,「航空管制的爭論已得到解決 ,沒有鬧到工業訴訟的程度。」 「不是那個。」影子說,「看這兒!報紙上的日期,今天是2月14日!」 「情人節快樂。」 「我們是在1月哪一天出發的?20日?21日?精確日期我記不清了,不過那天是 1月的第三周。我們在路上總共只花了三天時間。可為什麼今天會是2月14日?」 「因為我們走了差不多一個月。」星期三解釋說,「在那條糟糕的路上,在後台的 路上。」 「還說是捷徑,這算什麼鬼捷徑。」影子說。 星期三一把推開報紙。「去他媽的約翰·蘋果籽,去他媽的保羅·班揚。在現實生 活中,查普曼擁有十四個蘋果果園,他開墾的土地以數千畝計。沒錯,邊疆開拓後,他 的故事仍舊流傳下來了。但那些故事裡沒有一句是事實,除了講到有一次他發了瘋之外 。不過沒關係。報紙不是常說,真相不夠轟動的話,刊登編造的傳奇故事好了。這個國 家需要屬於自己的傳奇,即使是沒人相信的傳奇也罷。」 「但那些傳奇是真的,你親眼見過。」 「我早就過時了。還有誰他媽的會在乎我!」 影子輕聲道:「你是一位神靈。」 星期三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上去似乎想說什麼。可接下來,他只是癱在椅子裡,低 下頭,盯著菜單。「又如何?」 「做個天神很酷的。」影子安慰他說。 「真的嗎?」星期三又問。這一次是影子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在距離湖畔鎮25英里的一個加油站裡,影子在洗手間的牆壁上看到了家庭自製的複 印傳單,上面是艾麗森·麥克加文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行手寫字,「你見過我嗎? 」照片與學校年鑒上的照片是同一張。前排牙齒上戴著藍色橡膠牙套、長大後想從事動 物保護工作的女孩在照片上自信地笑著,。 你見過我嗎? 影子買了一條士力架花生巧克力,一瓶水,還有一份《湖畔報》。重頭文章是湖畔 鎮記者瑪格麗特·奧爾森寫的,附有一張照片:一個男孩和一個成年人站在冰封湖面上 一座像戶外廁所似的冰上垂釣小屋旁,一起舉著一條大魚。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標題 寫著:父子倆打破本地北美梭魚捕獲紀錄,詳見內文。 輪到星期三開車時,他說:「給我讀幾條你在報紙上找到的有趣消息。」 影子仔細看著報紙,慢慢翻了一遍,可惜沒找到任何有意思的新聞。 星期三在他公寓門前的車道上讓他下車。一隻煙灰色的貓站在車道上盯著他。他想 撫摩它時,它卻飛快地溜掉了。 影子在公寓門前的木頭平台上停下來,極目眺望整個湖面,只見湖面上到處是綠色 、棕色的冰上垂釣小屋。有些小屋外面還停著車子。最靠近橋的冰面上是那輛老舊的綠 色破冰車,和報紙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樣。「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勵地說,「早晨 9:15分左右。加油。」 「絕對不可能。」一個女人的聲音說,「4月3日,下午6:00。那一刻的溫度才夠 高。」影子忍不住笑起來。瑪格麗特·奧爾森穿著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正 往喂鳥器裡盛鳥食。 「我看了你在《湖畔報》上的文章,打破記錄的梭魚那篇。」 「挺刺激的,對嗎?」 「哦,也許應該說,很有教育意義。」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她說,「你出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是吧?」 「我叔叔有事要我幫忙。」影子說,「時間過得真快,簡直跟逃走了似的。」 她把最後一塊板油塊放進盒子,開始用一個塑料奶罐往一隻小口袋裡倒薊仁。附近 一株冷杉上,幾隻披著橄欖色冬裝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撲騰著。 「我沒有在報紙上看到任何關於艾麗森·麥克加文的消息。」 「沒什麼可供報道的新內容。她依然下落不明。有傳言說有人在底特律見過她,不 過很快就證明只是一條假消息。」 「可憐的孩子。」 瑪格麗特·奧爾森將鳥食罐子上的蓋子擰緊。「我希望她死了。」她就事論事地說 。 影子震驚地問:「為什麼?」 「因為其他任何結果都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發瘋似的在冷杉樹枝上跳來跳去,恨不得這兩個人趕緊離開。 你心裡想的不是艾麗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兒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記得以前什麼時候曾聽到有人說「我想桑迪」。那人是誰? 「很高興和你聊天。」他說。 「謝謝,」她說,「我也一樣。」 二月每天都是陰沉沉的天氣,白天很短,轉眼就過去了。有幾天下雪,更多的日子 沒下雪。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最暖和的幾天,氣溫回升到零點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 公寓裡,直到覺得房間彷彿牢房一樣。於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出門旅行的日子裡,他 開始外出散步。 白天基本上都在散步,有時甚至徒步走到鎮子外面。他獨自一人走著,一直走到位 於鎮子西北部的國家森林,或者南邊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場。他走過木材場,沿著舊日的 火車軌道步行,再轉到公路上走回來。有幾次他甚至沿著冰封的湖面,從北岸一直走到 南岸。有時候,他可以看到當地的居民、冬季遊客和慢跑者,他衝他們揮手打招呼。大 多數時候,一路上什麼人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有烏鴉和雀鳥。偶爾有幾次,他看見鷹享 用公路上被車子撞死的負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難忘的偶遇中,他親眼見到一隻鷹從 白松河中抓起一條銀色的魚(這條河中央的河水在冬日裡依然奔騰流淌)。那條魚在鷹 爪中瘋狂扭動著,在中午的陽光下折射出閃閃光芒。影子想像那條魚獲得了自由,從天 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他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發現散步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想,這就是他喜歡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 他的思緒都會去到他無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讓他感覺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儘是件好 事,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就不會再去想念勞拉,不會再做那些奇怪的夢,不會再胡 思亂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散步之後,他回到家中,輕鬆入睡,而且一夜無夢。 有一天,他在鎮子廣場上的喬治理髮店裡遇到了查德·穆裡根警長。對於理髮,影 子向來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實踐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髮後,他看起來還是 老樣子,只是頭髮稍微短了一點。查德坐在影子旁邊的理發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 乎極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發結束後,他嚴肅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好像正準備對鏡中 人開出一張超速駕駛罰單。 「看起來不錯。」影子告訴他說。 「如果你是女人,你覺得我看上去怎麼樣?」 「我想應該不錯。」 兩人穿過廣場,一起去瑪貝爾的店,點了兩杯熱巧克力。查德問:「嗨,邁克,你 有沒有想過在執法機構工作?」 影子聳聳肩。「沒想過。」他說,「幹警察大概需要知道不少事才行吧?」 查德搖頭。「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麼嗎?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時候會發 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衝你大聲叫喊,說發生了可怕的謀殺,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 訴他們,你確信這一切都是誤會,如果他們肯安靜地走出去的話,你就可以著手把案件 調查個水落石出。而且,你還必須相信你所說的話。」 「真的會調查個水落石出?」 「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到那時,你就可以把手銬銬在嫌犯手上了。不過,不管能 不能查清,你都必須盡你的力量認真調查。你想找工作嗎?我們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 們想要的那種人。」 「我會考慮考慮。如果我在叔叔那邊幹不下去,我就來找你。」 兩個人繼續喝著熱咖啡,穆裡根突然問:「嘿,邁克,比方說,如果你有一個表妹 ,是個寡婦,而且開始打電話給你,你會怎麼做?」 「打電話說什麼?」 「是長途電話,她不住在這個州。」他的臉紅了,「去年我在家族某個人的婚禮上 見到她了。她那時候還有家,我是說,她的丈夫那時候還活著。她跟我是同一個家族, 不是血緣很近的表妹,我們是相當遠的親戚。」 「你對她有感覺?」 他的臉更紅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先不提你的感覺。她對你有好感嗎?」 「呃,她說過一些話,打電話時說的。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我可以叫她來這裡。我可以那麼做,是不是?她說過她願意來這裡。」 「你們兩個都是成年人。要我說,干吧。」 查德點點頭,臉紅通通的,用力點點頭。 影子公寓裡的電話一直靜默無聲。他曾經想撥打電話,但又想不出有什麼他想打電 話交談的人。一天深夜,他拿起電話聽筒傾聽,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呼呼的風聲,還有 極遠處一夥人的交談聲。聲音太小,無法聽到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對著電話說了一聲 「你好!」,還有「你是哪位?」但聽筒裡沒有回答,只有突如其來的寂靜。然後,遠 方傳來一陣笑聲,聲音非常微弱,他無法確定那聲音到底真的存在,還是他腦子裡想像 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周裡,影子和星期三出門旅行了好幾次。 在羅德島的一棟小別墅裡,影子在廚房裡等著,聽星期三坐在一間黑洞洞的臥室裡 和一個女人爭吵。那個女人既不願意起床,又不願意讓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臉。在她 廚房的冰箱裡,裝著滿滿一塑料袋蟋蟀,還有滿滿一袋子幼鼠屍體。 在西雅圖的一家搖滾夜總會裡,影子看見星期三大著嗓門向一個留著紅色短髮、紋 著藍色螺旋文身的年輕女人問好,聲音大得壓過了樂隊的噪音。那次談話一定進行得很 不錯,星期三離開時咧著嘴,開心地笑著。 五天之後,影子在一輛租來的車子裡面等待,結果星期三從達拉斯一棟辦公樓的大 堂裡悶悶不樂地走出來。他鑽進汽車,重重地關上車門,一聲不響地坐著,氣得滿臉通 紅。他下命令說:「開車。」然後又罵道,「他媽的阿爾巴尼亞人,好像有誰真的在乎 他們似的。」 三天後,他們又飛到博得市,在那裡和五位年輕的日本女人共進一次愉快的午餐。 他們互相開著玩笑,彬彬有禮。離開的時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們是否達成了某種協議 ,或者決定了什麼事。不過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開心的。 影子開始渴望回到湖畔鎮了。那裡很寧靜。他最喜歡的一點,就是那裡的人都很好 客,歡迎他這個外來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門旅行,他就開車過橋到鎮廣場去。他在瑪貝爾的店裡買 兩個餡餅,在店裡先吃掉一個,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過的報紙,他就會 拿過來看。他對報紙上新聞內容的興趣,還沒大到可以讓他自己買一份。 他會把另外一個餡餅打包帶走,用紙袋包起來,當午飯吃。 一天早晨,他正在讀《今日美國》,瑪貝爾問他:「嗨,邁克,今天你打算去哪裡 ?」 外面的天空是灰藍色的,晨霧已經從樹叢中消散,只剩下樹枝上懸掛的白霜。「我 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說,「也許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徑走一遍。」 她重新為他倒滿咖啡。「你有沒有向東走到Q縣?那個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 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條小路,可以通到那邊。」 「沒有,我從來沒去過。」 「去吧,」她說,「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車停在鎮邊,沿著路邊走下去。這是一條曲折盤旋的鄉間道 路,沿著山脈繞到鎮子東邊。山上覆蓋著落光葉子的楓樹、白色樹幹的白樺樹、深色的 冷杉,還有松樹。 一隻深色小貓跟著他沿著路邊走,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那隻貓的顏色髒 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貓走去,貓並沒有跑開。 「嗨,貓咪。」影子自然地沖它打招呼。 貓歪著腦袋,用翠綠色的眼睛凝視著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來——不是衝著他,而 是衝著路另一邊他看不到的什麼東西。 「別緊張。」影子說。貓快步穿過公路,消失在一片沒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個轉彎處,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石都已經開始風化了,但其中 幾塊墓碑前還擺放著一束鮮花。這個墓園沒有圍牆,也沒有籬笆,只有低矮的桑樹,種 在四周的空地上。因為樹枝上凍結的冰,加上樹齡古老,桑樹都被壓彎了。影子穿過路 邊一堆堆的積雪和淤泥走過去。墓園門口只有兩塊石頭作為門柱,標出入口的方位,但 門柱之間沒有鐵門。他穿過門柱走進墓園。 他在墓園裡隨意溜躂著,看著那些墓碑。上面的題辭日期沒有晚於1969年的。他把 雪從一個看起來還算堅固的花崗岩天使雕像上掃下來,然後倚在上面。 他從口袋裡掏出打包帶來的紙袋,從上面撕開紙袋,拿出裡面的餡餅。在寒冷的空 氣裡,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熱氣,聞起來香噴噴的。他開始吃起餡餅來。 有什麼東西在他背後沙沙作響。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那隻貓,接著他聞到了香水味, 香水味之下,還有東西腐爛的味道。 「請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後說。 「你好,勞拉。」影子說。 她的聲音有點猶豫。他想,也許甚至還有一點恐懼。她說:「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塊餡餅。「你想吃點嗎?」他問她。 她離他更近了,就在他身後。「不用了。」她說,「你自己吃吧。我現在不需要吃 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口餡餅,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說。 「你不會喜歡我現在的樣子的。」她告訴他說。 「求你了。」 她從石頭天使像後面走出來。影子在陽光下仔細凝視著她。她身上有些地方變了, 有些東西沒變。她的眼睛沒有變,還有她那有些狡詐的充滿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顯 ,她現在已經非常像個死人了。影子終於吃完自己的餡餅,他站起來,把紙袋裡的餡餅 碎末倒空,再把紙袋折好,放回口袋裡。 在開羅市的殯儀館裡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和她在一起時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他不 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她冰冷的手摸索著尋找他的手,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感到心臟在胸膛裡猛烈跳動。 他很害怕,但讓他害怕的卻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靜平常地面對她。有她在身邊,他覺得 非常舒服自在,願意就這樣永遠站下去。 「我很想你。」他承認道。 「我就在這兒。」她說。 「每到這種時候,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都會特別想你。你不在的時候,只是一個 來自過去或夢中的幽靈,是另外一個生命的時候,我的感覺更輕鬆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對了,」他問,「死亡的感覺如何?」 「很難。」她說,「覺得自己正不斷死亡,越來越死。」 她把頭倚在他肩上,這個動作幾乎讓他徹底崩潰。他問:「想不想一起散步。」 「當然。」她衝著他微笑,那張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他們走出小小的墓園,手牽著手,沿著道路朝鎮子的方向往回走。「你去什麼地方 了?」她問。 他說:「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兒。」 「聖誕節之後,」她說,「我就找不著你了。有時候我能知道你在哪兒,但只是短 短的幾個小時,或者幾天。那種時候,你就在那兒,清清楚楚。可緊接著,你又會再次 消失。」 「我在這個鎮子上。」他說,「這裡叫湖畔鎮,是個很不錯的小鎮。」 「哦。」她說。 她不再穿著下葬時那身藍色套裝了。現在她穿著幾件毛衣、一件深色長裙,還有一 雙暗紅色的高統靴。影子品評了一番。 勞拉偏著腦袋,笑著說:「這雙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裡找到 的。」 「你怎麼會從芝加哥一路趕到這裡來?」 「我只是在芝加哥暫時待一段時間,狗狗。我一直向著南方走。寒冷的天氣讓我覺 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準以為我會喜歡寒冷吧。但我想,不喜歡寒冷還是跟死亡有關 。死了以後,對你來說,寒冷不再是寒冷,而是虛無。我猜,死了之後,唯一能讓你感 到恐懼的就是虛無了。我本來準備到德克薩斯州,打算在加爾維斯敦過冬。我覺得,我 小時候肯定經常在加爾維斯敦過冬,習慣了那兒的氣候。」 「我可不這麼想。」影子說,「你過去從來沒提過那兒。」 「沒有嗎?也許那是別人的記憶?我也不知道。我還記得海鷗——把麵包扔到空中 喂海鷗,成百隻海鷗飛來飛去,整個天空都被海鷗遮住了。它們拍打著翅膀,在空中爭 搶著。」她停了下來,「如果我並沒有真的親眼看過的話,我猜可能是別的什麼人見過 這種場景。」 轉彎處開過來一輛車,司機向他們揮手打招呼,影子也衝他揮揮手。這種感覺真好 ,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這種感覺確實好。」勞拉說。她似乎可以讀出他腦中的想法。 「對。」影子說。 「召喚出現的時候,我緊趕慢趕才趕回來,那時侯我剛到德克薩斯州。」 「召喚?」 她抬頭注視著他,那枚金幣在她脖子上閃閃發光。「反正我覺得像是一種召喚。」 她說,「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麼需要見到你,就像極度的渴望。」 「你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知道我在這裡?」 「對。」她停了下來,皺起眉頭,牙齒輕輕咬住藍色的下唇。她把頭偏向一側,說 :「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在什麼地方。當時我還以為是你在召喚我。其實不 是你,對嗎?」 「不是我。」 「你不想見到我。」 「不是那樣的。」他遲疑了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受不了。」 腳下的積雪嘎吱作響,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鑽石一樣的光芒。 「沒有活著,」勞拉說,「一定很難吧?」 「你是說你覺得當死人很難熬?你看,我正在想辦法,看能不能讓你完全復活。我 覺得我已經找到路子了——」 「不。」她打斷他的話,「我是說,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畢竟 ,我做過很多壞事……」她搖搖頭,「但我說的不是我,我說的是你!」 「我還活著。」影子說,「我沒有死。你忘了?」 「你是沒有死。」她說,「但我卻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活著。不敢確定。」 這次談話不能這樣發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況下都不該涉及這個話題。 「我愛你。」她冷靜地說,「你是我的狗狗。不過,當你真的死去時,你會更加清 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嗎?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跟前好像並沒有人,你只是個 人形的空洞。」她皺起眉頭,「就連我們倆都還活著、在一起時,也是這種感覺。我喜 歡和你在一起,你愛我,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時候,我走進房間,以為裡面沒 有人。直到我打開燈或者關掉燈時,我才意識到你在房間裡。你獨個兒坐著,既沒看書 也沒看電視,就那樣什麼也不做地一個人坐著。」 她摟住他,彷彿想用這種辦法拔掉她話裡銳利的尖刺。接著,她繼續說下去。「羅 比最好的一點就是,他是個真實存在的人。有時候他完全是個混蛋,或者是個白癡,他 還有點偷窺狂的脾氣,跟我做愛的時候喜歡在周圍擺滿鏡子。但是,他實實在在活著, 狗狗!他有慾望,想要某種東西。他可以填補他所在的空間,不是個空洞。」她停下來 ,再次抬頭仰視他,頭微微偏向一側。「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讓你傷心了?」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一定會出賣他,於是只簡單地搖搖頭。 「好,」她說,「這就好。」 他們倆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車的地方。影子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比 如:「我愛你」,或者「請不要離開我」,或者「我很抱歉」之類。像這種事先毫無徵 兆、突然間闖進某個黑暗領域的談話,一般都用這些話救場。但是,他說出口的卻是: 「我並沒有死!」 「也許沒有。」她說,「但你確信你還活著嗎?」 「看看我的樣子吧。」他說。 「這不是回答。」他死去的妻子說,「但如果你真的活著,你心裡會知道的。」 「接下來你準備幹什麼?」他問。 「這個嘛,」她說,「我已經見過你了,所以我準備再次南下。」 「回德克薩斯?」 「只要暖和,什麼地方都行。」 「我得在這兒等著,」影子說,「直到老闆派我到什麼地方去。」 「你這樣不算真正的活著。」勞拉說。她歎了口氣,然後又露出笑容,還是那種笑 容,無論見過多少次都會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一次她衝他微笑,都能讓他感到這 彷彿是她第一次衝他微笑。 他摟住她,但她搖頭拒絕,從他的懷抱中掙扎出來。她坐在被積雪覆蓋的一張戶外 野餐桌邊,目送他開車離開。 ◆穿插事件戰爭開始了,可是沒有人看到。風暴逼近了,可是沒有人知道。 在曼哈頓,一根從空中墜落的鋼樑把一條街道堵死了整整兩天。鋼樑砸死了兩個行 人、一個阿拉伯出租車司機,還有出租車上的乘客。 在丹佛,一個卡車司機被人發現死在自己家裡。謀殺的工具是一把帶橡膠把手的羊 角錘,凶器就扔在屍體旁邊的地板上。他的臉沒有任何損傷,但後腦卻被砸爛了。浴室 的鏡子上用棕色唇膏寫著幾個外國文字。 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一個郵政分撿站,一個男人突然發瘋,開槍打死了外號叫「 巨怪」的泰瑞·艾文森。死者是一個患肥胖症、行動笨拙的人,平日獨自一人住在拖車 裡。當晚的新聞裡報道了此事。槍手還向郵局裡的其他幾個人開了槍,但死者只有艾文 森一人。開槍者逃脫了。警方最初以為他是某個心懷不滿的郵局職工。他們澄清了這個 錯誤,但一直沒有確認兇手的身份。 「老實說,」巨怪泰瑞·艾文森的上司在五點鐘的新聞報道裡說,「要說有誰會發 瘋,巨怪發瘋還差不多。我們都是這麼想的。他的工作做得還行,就是人有點怪。我是 說,人可真是吃不透,你說是吧?」 晚上新聞重播時,這段話被剪掉了。 蒙大拿州則發現一個宗教團體的全部九名隱士全體死亡。記者在報道中推測這是一 次集體自殺事件,但沒過多久,死亡原因便被確定為老式壁爐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在克威斯特市的墓地裡,一個地下墓室被人故意污損。 在愛達荷州,一輛美國鐵路客運公司的客運火車撞上了一輛聯邦快遞公司的貨車。 貨車司機被撞死。列車上的乘客沒有任何人受到嚴重傷害。 到現在這個階段,雙方的對抗仍舊是冷戰,是假戰爭,不會帶來什麼真正的好處, 也不會造成嚴重的損失。 風在枝椏間呼嘯,火星從火焰中飛出。真正的風暴就要來了。 人們都說,希巴女王擁有源自她父親的一半惡魔血統。她是個會巫術的女人,是個 充滿智慧的女人,還是一位尊貴的女王。在希巴最富有的時代,她統治著那塊土地。那 時候,船和駱駝將希巴的香料、寶石和香木運送到全世界的各個角落。甚至當她還在世 的時候,她已經被人崇拜,被最智慧的國王視為女神。此刻,她站在凌晨兩點的日落大 道的人行道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路上的車流,像結婚蛋糕上的塑料新娘。她站在那裡, 彷彿她擁有整條人行道,擁有環繞在她周圍的黑暗。 只要有人看她,她的嘴唇就會開始蠕動,彷彿在自言自語。男人們開車從她身邊經 過時,她會注視著他們的眼睛,衝他們微笑。 這是漫長的一夜。 這是漫長的一周,這是漫長的四千年。 她很驕傲,因為她誰的債都沒欠。街上的其他姑娘,她們有自己的皮條客,有吸毒 的毛病,有私生子,她們任由別人擺佈。但她和她們不同。 她的職業不再有任何神聖性,再也沒有什麼神聖性了。 洛杉磯從一周前就開始下雨,路面濕滑,出了很多起交通事故。山體開始滑坡,泥 石流把房屋衝進峽谷。大雨清洗著整個世界,把一切衝進排水溝,淹死了很多住在混凝 土排水渠裡的乞丐和無家可歸者。洛杉磯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突如其來的暴雨。 上個星期,比奇絲一直待在房間裡。她無法出街,站在人行道上拉客,只好蜷縮在 那間肝臟紅色的房間的床上,一邊傾聽外面雨水打在空調窗機金屬外殼上的聲音,一邊 把自己的個人資料放在互聯網上。她在「成年人找朋友」、「洛杉磯伴侶」、「漂亮娃 娃」網站上留下自己的邀請,還留下她的匿名郵箱地址。她很自豪自己能進入新的領域 ,但心裡還是有些不安。長期以來,她一直極力迴避任何可能留下自己蹤跡的文件,甚 至從來沒有在《洛杉磯週報》後面刊登過小廣告。她更願意親自挑選她的顧客,用眼睛 、嗅覺和觸摸找到適當的人選。當她需要被人崇拜的時候,他們會母是樵傅爻綈菟瞳y 崛銵憎d匕炎約悍釹贅氅葀{在,渾身發抖地站在街角(儘管二月底的雨水已經過去 了,但是雨水帶來的寒冷空氣卻留了下來),她忽然意識到:她也有一個壞習慣,相當 於其他妓女吸毒的惡習。想到這一點,她不由得沮喪起來。她的嘴唇開始再次蠕動起來 。如果你能靠近她紅寶石般的嘴唇,你能聽到她說的話。 「我將起身,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寬闊的大街上尋找我所愛的人。」她悄聲自 語著,「夜晚,在我的床上,我尋找我的靈魂所愛慕的他。讓他用嘴唇親吻我的全身, 我所愛的人屬於我,而我也屬於他。」 比奇絲希望雨停之後,嫖客們會重新回到街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日落 大道附近的一兩條街上走,享受著洛杉磯冰冷的夜晚。每月一次,她會向洛杉磯警察局 的一個警官交保護費,他代替了她過去交保護費的上一個傢伙。那人已經失蹤了,他的 名字叫傑瑞·裡貝克。對整個洛杉磯警察局來說,他的失蹤一直是個迷案。事實是,他 被比奇絲迷住了,開始盯她的梢。一天下午,她被某種噪音驚醒。她打開公寓的門,發 現是傑瑞·裡貝克。他穿著便衣,跪在門口,在破舊的地毯上搖晃著。他的頭低垂著, 等待她開門出來。她聽到的聲音就是他跪在那裡前後搖晃時,腦袋蒼諉派戲□齙納梗e 她抓住他的頭髮,命令他進來。事後,她把他的衣服放進一個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把它 塞進幾條街區外的一家旅館的垃圾桶裡。他的槍和錢包被她放進一個雜貨店的購物袋裡 ,上面倒上咖啡渣和剩飯菜。她把袋子頂端折疊起來,丟進了汽車站旁的垃圾桶。 她沒有留下任何紀念品。 西邊天空出現橘紅色的晚霞,與海平面遠方的燈光交相輝映。比奇絲知道這意味著 大雨即將來臨。她歎一口氣,她可不想被大雨趕上。她決定回自己的公寓去,洗個澡, 再刮掉腿毛——她覺得這段時間剃毛似乎越來越頻繁了——然後睡覺。 她開始沿著旁邊的一條路往上走,走上坡路,朝她停車的地方走去。 背後突然亮起汽車頭燈的燈光。車子靠近她時,速度慢了下來。她把臉轉向街上, 露出職業性的笑容。但看到那是一輛豪華的加長版白色大轎車時,她的笑容凝固了。坐 加長豪華轎車的男人總喜歡在加長豪華轎車裡干,他們不會去比奇絲那間秘密的私人聖 殿。管他呢,當成一次投資好了,為了未來而進行的投資。 比奇絲笑瞇瞇地走近豪華轎車,一扇單面車窗搖了下來。「嗨,親愛的。」她說, 「在找什麼人嗎?」 「在尋找甜蜜的愛。」車廂後部傳出一個聲音。她瞄了一眼車身裡面,盡可能地通 過打開的車窗看到更多情況。她知道有個女孩進了一輛坐著五個喝醉的橄欖球員的加長 轎車,結果被他們害慘了。她只看到一個人坐在車裡,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輕。她感覺這 個人不像是個膜拜者,但卻很有錢,她可以從他手中搞到好多錢。錢本身也是擁有能量 的好東西,她用得著。說實話,這年頭兒,小錢也能派上大用場。 「多少錢?」他問。 「取決於你想要什麼,想幹多久,」她說,「還有你付不付得起。」她聞到了某種 煙霧,從車窗裡面飄出來,像在燒電線或者加熱電路板。車門從裡向外打開了。 「無論我想要什麼,我都付得起價錢。」那人說。她倚在車上,瞧了瞧車裡。裡面 沒有其他人,只有那個客人,是個長著一張胖臉的孩子,看起來似乎還不到合法飲酒的 年齡。除他之外,什麼人都沒有。她安心地上了車。 「有錢的小孩,是嗎?」她問。 「比有錢更加有錢。」他告訴她,沿著真皮座椅朝她挪過來。他移動的姿勢有些笨 拙,她衝他露出笑臉。 「嗨,讓我熱乎起來吧,親愛的。」她對他說,「你準是報上說的那種搞。com的 人,對吧?」 他得意極了,像隻牛蛙般吹起了大氣兒。「對,。com,還搞過其他行當。我是高 科技小子。」車子開動起來。 「好吧,」他說,「告訴我,比奇絲,讓你舔我的雞巴多少錢?」 「你叫我什麼?」 「比奇絲。」他重複了一遍。接著他唱起歌來,但那副嗓音實在不適合唱歌。「你 是個非物質女孩,卻生活在一個物質社會。」這句歌詞聽上去好像事先練過,也許是在 家裡衝著鏡子練的。 她不再微笑,她的表情變了,變得更加智慧、更加精明,也更加無情。「你想要什 麼?」 「我告訴過你了。甜蜜的愛。」 「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她說。她得想法逃出這輛轎車。她想,車子開 得太快,無法跳車,但如果不能說服對方放過自己,她還是會跳車。她不知道這裡在搞 什麼名堂,反正不是她喜歡的事。 「這個,我想要的是,唔,」他頓了頓,舌頭繞著嘴唇舔了一圈,「是一個乾淨的 世界。我想擁有明天,我想要進化、退化和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想帶領我的同類走上高 處,從邊緣進入主流。而你們卻鑽到地下。這種做法大錯特錯。我們需要站到聚光燈下 ,閃閃發光,站到前排,站在中央。你們在地底下過得太久,已經喪失了視覺。」 「我的名字是艾爾莎。」她冷靜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街角另有個姑娘, 叫比奇絲的是她。我們回日落大道去吧,你可以同時要我們兩個……」 「別裝了,比奇絲。」他說著,戲劇性地長歎一聲。「世上的信仰只有那麼多,他 們能向我們提供的信仰已經快耗盡了。於是,這裡就出現了一個我們必須考慮的問題, 信用差距。」他又歎了口氣,用跑調的鼻音哼唱著:「你是個模擬女孩,卻生活在一個 數碼世界。」豪華轎車在街口轉彎時速度過快,他從座位上往前一跌,跌到她的座位上 。開車的司機隱藏在深色玻璃後面,她突然產生了一個荒謬的想法:沒有人在開這輛車 ,這輛白色豪華轎車是自己開車駛過貝弗利山的。 這時候,這傢伙伸手拍拍黑色的玻璃。 車子慢了下來。沒等它停下,比奇絲猛地推開車門,她連跳帶摔地跌在黑色的路面 上。這是一處山間公路,她的左側是高聳的峭壁,右側是陡峭的山谷。她沿著山路向山 下跑去。 豪華轎車停在原地,沒有移動。 開始下雨了。她的高跟鞋打滑,走起來跌跌撞撞的。她踢掉鞋子繼續跑,雨水澆透 了衣服。她四處尋找可以離開這條山間公路的地方。她非常害怕。她擁有法力,但只是 與慾望相關的魔法,性的魔法。這種魔法讓她在這塊土地上活到現在,但其他一切問題 ,她只能用她精明銳利的眼睛和頭腦來解決。 右側是高齊膝蓋的欄杆,以防汽車從山邊翻落。雨水沖刷著山間公路,將公路變成 了一條河。她的腳底開始流血。 在她面前鋪開的是洛杉磯的璀璨燈光,一閃一閃,像一個想像中的王國的電子地圖 ,像地上的天國。她知道,只要離開這條公路,她就安全了。 我肌膚黝黑,但我美麗迷人,她對著夜色和暴雨喃喃說著,我是沙侖的玫瑰花,是 谷中的百合花。求你們給我葡萄乾增補我力,給我蘋果暢快我心,因我思愛成病。 一道分叉的綠色閃電劃破夜空。她沒有站穩,摔倒在地,在地上滑了幾步,腿和胳 膊都擦破了。她剛剛支撐著站起來,只見閃亮的車燈從上向下,沿著公路向她撲來。開 得太快了,開得不顧一切。如果她跳到右側,車子就會把她擠在峭壁上,擠得粉碎;如 果跳到左邊,車子就會把她撞下山谷。她衝過公路,想爬上濕漉漉的峭壁。白色豪華轎 車沿著陡峭的山路衝來,時速肯定超過了80英里,說不定已經在濕滑的路面上失控了。 她的手抓到一把野草,摳住泥土。她知道,她就要爬上山壁了。但泥土鬆動了,她重新 跌回路面。 車子猛地撞上她,衝撞力大得撞碎了散熱前格柵,將她拋在半空,像拋起一隻手套 布偶。她跌落在豪華轎車後面的地上。衝擊撞碎了她的骨盆和頭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 的臉上。 她開始詛咒謀殺她的人,無聲地詛咒他,因為她已經無法張開嘴唇。她詛咒他,無 論她是清醒還是昏迷,無論她是活著還是死去。她惡毒地詛咒他,只有因為父親的關係 擁有一半惡魔血統的人才能發出這樣惡毒的詛咒。 車門響了一下,有人走近她。「你是個模擬女孩,卻生活在一個數碼世界。」他再 一次沒腔沒調地唱起來。然後,他罵道:「該死的麥當娜,你們這些該死的婊子!」他 走開了。 車門再次關上。 豪華轎車開始倒車,從她身體上面慢慢碾壓過去,這只是第一次。她的骨骼在車輪 下被碾碎。然後,車子再一次朝她開過來。 當車子最後沿著公路向山下駛去時,留在路面上的只有公路謀殺所殘留的一片血肉 模糊,幾乎無法辨出人形。用不了多久,這最後的遺跡也會被雨水沖刷乾淨。 ◆插曲二「嗨,薩蔓莎。」 「瑪格?是你嗎?「「還能是誰?里昂說我洗澡的時候薩米阿姨打了個電話過來。 」 「我們倆聊得很開心,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沒錯。我想我能保護好他。」 一時間,兩個人一陣不自在,電話線裡只有輕微的劈啪聲。然後,「薩米,學校怎 麼樣?」 「給了我們一周假,鍋爐出了問題。你在北伍德那邊怎樣了?」 「呃,我有了一個新鄰居,他會玩硬幣戲法。《湖畔鎮新聞報》的讀者來信專欄上 最近正展開一場激烈的辯論,討論從湖南岸的舊墓地那邊重新劃分鎮區域的事。我不得 不寫出一篇言辭尖銳的編輯摘要評論登在報上,卻既不能冒犯誰,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們 的真正立場。」 「聽起來很有意思。」 「根本沒意思。艾麗森·麥克加文上周失蹤了。她是潔莉和斯坦·麥克加文家的大 女兒,是個很不錯的孩子。她給里昂做過幾次臨時保姆。」 對方似乎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但是再次閉上了,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只說: 「太可怕了。」 「是呀。」 「那麼……」接下來要說的話,應該不會傷害到對方的。「他可愛嗎?」 「誰?」 「你的新鄰居。」 「他叫安塞爾,邁克·安塞爾。他還不錯,不過對我來說太年輕了。他很高大,看 上去……怎麼描述呢,用M開頭的單詞。」 「普通?陰鬱?高貴?已婚?」 對方發出一陣笑聲。「是的,我猜他已經結婚了。我的意思是,已婚的男人都有一 種特殊的感覺,他就有那種感覺。但我想說的描述語是憂鬱。他的樣子似乎很憂鬱。」 「而且神秘?」 「不算特別神秘。剛搬進來時,他看起來有點無助,甚至不知道應該封住窗戶來保 暖。過了這麼些天,他看起來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兒做什麼。只要他在——他總是 在這兒住幾天,然後出門——他總是出去散步。」 「也許他是個銀行搶劫犯。」 「呵呵,我也是這麼想的。」 「才不是呢,這是我的創意。聽著,瑪格,你現在怎麼樣?一切都好吧?」 「當然。」 「真的嗎?」 「假的。」 又是長長的一陣沉默。「我要過來看你。」 「薩米,不要。」 「就是這個週末,在鍋爐修理好、學校重新開課之前。會很好玩的。你可以在沙發 上幫我鋪張床,再邀請那個神秘的鄰居過來一起吃晚飯。」 「薩姆,想當媒人了?」 「誰想當媒人了?跟那個見鬼的克勞迪亞相處之後,也許我打算重新和男孩子們交 往一陣子。我搭車到艾爾帕索過聖誕節的途中,遇到了一個很不錯的陌生男孩。」 「這個,聽著,薩姆,你一定別再隨便搭車了。」 「你覺得我搭車來湖畔鎮怎麼樣?」 「艾麗森·麥克加文就是在搭車途中失蹤的。即使像我們這種鎮子上,搭車也不安 全。我給你寄錢過去,你可以坐車過來。」 「我不會有什麼事的。」 「薩米!」 「好了好了,瑪格。寄錢給我吧,能讓你安心睡覺就行。」 「只要你別再隨便搭便車,我才會安心睡覺。」 「好了好了,我專橫的姐姐。替我擁抱里昂,告訴他薩米阿姨要來看他了,這次別 再把他的玩具藏在本阿姨床上了。」 「我會告訴他的,有沒有用不敢保證。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 「明天晚上。不用來汽車站接我,我會請赫因澤曼恩用泰茜把我送過來的。」 「太晚了,泰茜現在閉關冬眠呢。不過赫因澤曼恩會讓你搭車的。他喜歡你,你總 是愛聽他講的故事。」 「也許你可以讓赫因澤曼恩幫你寫評論報道。估計他會這麼寫:『說到從舊墓地開 始重新劃分區域,我想起這麼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祖父在湖邊的舊墓地旁射中了一 隻牡鹿。當時他的獵槍子彈打光了,於是他用祖母給他帶的午飯裡吃剩下的一個櫻桃核 做子彈,打中了牡鹿的腦袋,鹿卻像鑽出草料架的蝙蝠一樣逃掉了。兩年之後,他又到 那裡打獵,看見了當初的那只雄鹿。它頭上兩隻鹿角之間頂著一棵枝葉繁茂的櫻桃樹。 這次他終於打到它了,櫻桃多得不僅讓祖母做了很多櫻桃派,他們還一直吃到下一年的 7月4日獨立紀念日。』」 她們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插曲三佛羅里達州,傑克遜維爾,凌晨2:00 「廣告上說你們在招人。」 「我們總是缺人手。」 「我只能上夜班,沒問題吧?」 「沒問題。填好這張申請表。你以前在加油站幹過嗎?」 「沒有。不過我認為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哦,這當然不是什麼衛星科技,難倒沒什麼難的。嗯,太太,希望你別介意我的 話,但你臉色確實不太好。」 「我知道,是藥物的影響。實際情況比看上去的還糟。不過不再性命交關了。」 「那就好。你可以把申請表留給我。我們現在晚班很缺人手。在這兒,我們管夜班 叫殭屍班。干的時候長了,你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麼說……你是不是叫勞娜?」 「勞拉。」 「勞拉。好,希望你不介意和脾氣古怪的人打交道。那種人總是夜裡來加油。」 「沒問題,我能應付。」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嗨,老朋友,你看如何,老朋友? 看在多年友誼份上。 為什麼如此陰鬱? 我們的友誼走過了這麼長的歲月,你,我,還有他——見證過多少人生……——史 蒂芬·桑坦《老朋友》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門,影子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瑪格麗特·奧爾森。她不肯進屋,只是站在門口,模樣有些嚴肅。「安塞爾 先生……?」 「叫我邁克就好了。」影子說。 「好吧,邁克。你願意今晚過來吃晚飯嗎?大約六點鐘。沒什麼特別的飯菜,就是 意大利面和肉丸。」 「我喜歡意大利面和肉丸。」 「當然,如果你有別的約會……」 「我沒有其他約會。」 「那就六點鐘。」 「需要我帶一束鮮花過來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不過,這次晚飯是純社交禮節性的,不是什麼浪漫約會。」 接下來,他洗了個澡,出去散了一小會兒步,走到橋邊就轉回來。太陽已經升起來 了,在地平線的遠方露出黯淡的半個圓。回到家時,身上已經冒出了汗水。他開著四驅 車到丹佛美食店買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價格是20美元,在影子看來,高價似乎是酒 的質量的某種保證。他不懂葡萄酒,所以買了加州紅葡萄酒。影子年輕的時候,人們熱 衷於在汽車保險槓上貼貼紙,他見過一條貼紙上寫著:「人生就是一瓶紅葡萄酒」。當 時,那句話讓他忍俊不禁。 他還買了一盆盆栽植物當禮物,只是普通綠色的觀葉植物,不是鮮花,沒什麼浪漫 氣息。 他還買了一大盒他從來沒喝過的牛奶,還有一籃他從來沒吃過的水果。 之後,他開車到瑪貝爾的店裡,只買了一個餡餅當午飯吃。一見到他,瑪貝爾綻開 了笑容。「赫因澤曼恩追上你了嗎?」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想找你一塊兒去冰上垂釣。還有查德·穆裡根,他想知道我見沒見過你。他的表 妹從另外一個州來這裡了,是他的遠房表妹。我們通常管那種表妹叫做「可以親吻的表 妹」。她可真是個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會愛上她的。」說著,她把餡餅裝進一個棕色 的紙袋,折上紙袋頂端,保持餡餅的溫度。 影子開車經過湖南岸的圖書館,兜遠路回家,一手開車,一手拿著餡餅吃,餡餅的 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褲上和四驅車的地板上。冰雪妝點下,整個鎮子都是黑白色調。春天 彷彿遙遠得不可想像,破冰車恐怕會一直停在冰面上,伴隨它的還有那些冰上垂釣者的 小屋,以及皮卡車和機動雪橇留下的車痕。 他回到他的公寓樓前,停下車,穿過車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頭台階。幾隻金翅雀 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鳥器上吃東西,幾乎懶得抬頭看他一眼。他走進房間,給盆載植物澆 了點兒水,考慮是否該把葡萄酒放到冰箱裡。 到六點鐘之前,還有好長一段時間需要打發。 影子真希望自己能自自在在看看電視。他想娛樂一下,不動腦子去思考什麼問題, 只是坐在那裡,沉浸在電視的聲音和畫面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嗎?在他的記憶中,擁 有露西嗓音的某個人對他輕輕說道。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可他還是搖了搖頭。 他發現他有點緊張。自從三年前被捕以來,這是他的第一次社交接觸。真正的社交 ,和普通人,不是監獄裡的犯人,也不是神、民族英雄,或者夢境。他必須以邁克·安 塞爾的身份,找到和別人聊天的話題。 他看了看手錶。才下午二點三十分。瑪格麗特·奧爾森告訴他六點鐘到。她的意思 是整六點嗎?可不可以早到一點?或者晚一點?他最後決定,他會在六點零五分到隔壁 去。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啊?」他問。 「電話可不是這個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電話線正式接通之後,我會有禮貌地正常接電話的。」影子說,「有事找 我?」 「我不知道。」星期三說。他頓了頓,然後接著說:「把眾神團結組織起來,就好 像把貓排成整齊的一行,簡直困難透頂。怎麼都組織不起來,不符合他們的天性。」星 期三的聲音了無生氣,聽上去疲憊不堪。影子以前從來沒聽他這樣說話。 「出什麼事了?」 「太困難了。真他媽太難了。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有沒有用。看來我們還是直接割 斷自己的喉嚨更省事點,自己了斷。」 「你不該說這種喪氣話。」 「是呀,你說得對。」 「嗯,你們這種人割喉倒也有個好處,」影子開了個玩笑,想讓星期三振作起來, 「不疼。」 「會疼的。即使是我們這種人,傷害仍舊會帶來疼痛。你在一個物質的世界中活動 、生存,這個物質世界必然會對你產生一定的作用。受傷會疼痛。同樣的,貪婪會讓我 們陶醉,慾望可以燒灼我們的內心。我們不容易死,就算死也不是那種壽終正寢的死法 ,但我們仍舊會死。死了以後,如果我們依然被人們愛戴、懷念,那麼,類似我們的某 個人將會出現,取代我們的位置,把整樁該死的事情再來一遍。但如果我們被人們遺忘 ,我們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勸慰他,只好換個話題。「你從哪裡打電話?」 「媽的,這不關你的事。」 「你喝醉了嗎?」 「還沒有。我一直在想念托爾。你不認識他,他是個大高個,長得跟你差不多,心 腸很好。人不太聰明,但只要你開口,他可以把襯衣脫下來送給你。他自殺了。1932年 在費城,把槍塞進嘴巴裡,把自個兒的腦袋轟了下來。對神來說,這種死法是多麼可悲 呀。」 「我很遺憾。」 「但為這份同情心,你連該死的兩分錢都不肯施捨,孩子。他和你特別像,都是不 愛說話的傻大個兒。」星期三停了下來,開始咳嗽。 「出什麼事了?」影子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他們來接觸了。」 「誰?」 「我們的對手。」 「然後呢?」 「他們想談判,訂立一個休戰協議。和平談判,和我們他媽的和平共存。」 「現在情況怎樣?」 「現在我和那些現代混蛋們去喝該死的咖啡,在堪薩斯市的共濟會大廳。」 「知道了。你過來接我,還是我去那裡和你碰面?」 「你待在那兒別動,低頭老實做人。千萬別招惹是非。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可是——」 卡的一聲響,電話斷掉了,再也沒有一絲聲音。沒有撥號音。當然,這部電話還沒 聯通,從來沒有過撥號音。 只好繼續消磨時間。和星期三的談話讓影子覺得非常不安。他站起來,想出去散會 步,但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只好再次坐下。 影子拿起那本《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1872—1884年》,打開書頁,眼睛隨便掃著 上面細小的印刷字體,可什麼都沒看進去,只是偶爾停下來,瞄一眼吸引住視線的東西 。 影子從書中得知,1874年7月,市議會統計了蜂擁來到鎮上的流動的外國伐木工人 數;在第三大街和主幹道的交匯處將興建一座劇院;還有人們希望能在彌勒河上建築堤 壩,將水塘變為一個大湖。議會批准支付給一位薩繆爾·薩繆爾斯先生70美元,給海克 ·薩勒閔先生85美元,作為徵用他們土地的補償,以及將他們的住宅遷出即將被湖水淹 沒的地方的費用。 影子從未想到那個湖居然是人工湖。當時只有一個用堤壩圍起來的池塘,為什麼就 管這個鎮子叫湖畔鎮呢?他繼續看下去,發現湖泊工程是一位赫因澤曼恩先生負責的, 此人來自巴伐利亞的霍德穆林。市議會批准撥給他370美元作為工程項目款,不足之數 由公眾捐款補足。影子撕下一條紙巾,夾在書頁裡當書籤。他可以想像,赫因澤曼恩看 到有關他祖父的那部分介紹時該有多麼開心。不曉得那個老人知不知道他的家族曾參與 建造這座湖。影子繼續向後翻動書頁,想找出有關建湖工程的更多內容。 他們在1876年舉行了湖泊落成儀式,還為湖題詞,將其作為鎮子成立一百週年紀念 的重要獻禮。市議會通過投票,一致表示對赫因澤曼恩先生的感謝。 影子查看手錶,現在已經5點30分了。他走進浴室,刮乾淨鬍子,梳理頭髮,換了 衣服。最後15分鐘也消耗過去了。他拿起葡萄酒和盆栽植物,出門走到隔壁房門前。 剛一敲門,立刻有人前來開門。瑪格麗特·奧爾森看上去幾乎和他一樣緊張不安。 她接過葡萄酒瓶和盆栽植物,說了聲謝謝。房間裡的電視開著,正在播放《綠野仙蹤》 的錄像。電視畫面是深褐色調的,多蘿西還在堪薩斯城,閉著眼睛坐在馬維爾教授的四 輪馬車裡,那個老騙子則假裝在讀取她的思想,而改變她人生的龍捲風就要來了。里昂 坐在電視機前擺弄著一輛玩具救火車。一看見影子,他立刻露出興奮的表情,站起來撒 腿就跑,結果因為太激動差點絆倒在地。他跑進房子後面的臥室,又立刻跑了出來,手 裡勝利地揮舞著一枚25美分的硬幣。 「看,邁克·安塞爾!」他大叫一聲,然後合上雙手,假裝把硬幣塞進右手手心, 然後張開這隻手。「我把它變沒了,邁克·安塞爾!」 「你確實做到了。」影子說,「等我們吃完飯,如果你媽媽同意的話,我會告訴你 怎麼才能變得更漂亮。」 「如果你願意,現在就可以教他。」瑪格麗特·奧爾森說,「我們還要等薩曼莎。 我派她出去買酸奶油了,真不知道為什麼耽擱那麼久。」 這時,彷彿聽到了她的話一般,外面木頭平台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用肩膀推開房 門。影子一開始沒認出她來,接著他聽到了她的聲音:「我不知道你想要帶卡路里的那 種,還是嘗起來像牆紙的那種。反正我買了帶卡路里的那種。」他知道她是誰了:那個 在去開羅的路上搭車的女孩。 「那種可以。」瑪格麗特·奧爾森說,「薩姆,這位就是我的鄰居,邁克·安塞爾 先生。邁克,這位是薩曼莎·布萊克·克羅,我妹妹。」 我不認識你,影子拚命地想,你從來沒有遇見過我,我們完全是陌生人。他試圖回 憶起那次他是如何想像下雪的。那次多麼輕鬆,而這一次簡直令人絕望。他伸出手說: 「很高興認識你。」 她眨眨眼睛,抬頭仔細看著他的臉,臉上一陣迷惑。然後,她眼睛中露出認出他來 的神情,她的嘴角一彎,露出笑容。「你好。」 「我得去看看飯菜怎麼樣了。」瑪格麗特說,聲音很緊張,彷彿她是那種離開廚房 一小會兒,就擔心飯菜會燒糊的人。 薩姆脫下她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帽子。「原來那個憂鬱而神秘的鄰居就是你。」她說 ,「誰想得到?」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而你,」他說,「就是那個叫薩姆的女孩。我們可以另找時間再談這個嗎?」 「只要你發誓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成交。」 里昂用力拽著影子的褲子。「你能現在就表演給我看嗎?」他問,伸手給他看那枚 硬幣。 「好吧。」影子說,「不過我教給你之後,你必須記住一件事:魔術大師永遠不透 露自己魔術的秘密。」 「我發誓不告訴別人。」里昂一臉嚴肅地說。 影子把硬幣放在左手中,然後抓住里昂的右手,教他怎樣做才能顯得把硬幣放在右 手中,其實還留在左手裡。然後,他讓里昂自己練習這個動作。 幾次嘗試之後,里昂掌握了訣竅。「現在你知道這個魔術的一半秘密了。」影子說 ,「另外一半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硬幣應該待的地方,眼睛則注視著想讓它出現的 地方。只要你的神情顯得硬幣就在你右手裡,沒有人會去注意你的左手的,不管你的動 作多麼笨拙都沒關係。」 薩姆微微偏著腦袋,望著這一切,什麼話都沒說。 「吃晚飯了!」瑪格麗特叫道,從廚房走出來,手裡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意大利面 。「里昂,快點去洗手。」 晚飯還有蒜蓉烤麵包、濃厚的紅色番茄醬汁和好吃的肉丸子。影子讚美瑪格麗特做 飯的手藝。 「家傳的老食譜。」薩姆說,「瑪格的媽媽的爸爸來自科西嘉島。」房間裡只有薩 姆在喝紅葡萄酒。「爸爸離開她時,瑪格才十歲大。然後,他搬到我們住的鎮子上,六 個月後我出生了。我的媽媽和爸爸結婚時,他還在和前任打離婚官司呢。等我到了十歲 的時候,爸爸又離家出走了。我想,可能家庭對他只有十年的吸引力。」 「哦,他又在俄克拉荷馬州待了十年。」瑪格麗特補充說。 「我媽媽的家庭是來自歐洲的猶太人,」薩姆繼續說下去,「來自一個現在亂成一 團的國家。我認為,嫁給一個印第安切羅基族人的想法讓她挺得意,好像把油炸麵包和 碎肝醬搭配在一起似的。」她又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 「薩姆的媽媽是個瘋狂的女人。」瑪格麗特有些讚許地說。 「猜得到她現在哪兒嗎?」薩姆問。影子搖頭。「澳大利亞!她在互聯網上認識了 一個傢伙,那人住在霍巴特。兩人見面之後,她覺得那傢伙讓人噁心。不過她真的很喜 歡塔斯馬尼亞島,所以就在那邊住下來,在一個婦女團體教當地人做蠟染布之類的東西 。是不是很酷?在她那個年齡還做這種事?」 影子表示同意她的觀點,然後又拿了些肉丸子吃。薩姆告訴他們說,塔斯馬尼亞島 的所有土著居民都被英國人滅絕了,他們組成了人牆,包圍整個島,來搜捕漏網者,結 果最後只抓到一個老人和一個生病的小孩。她還告訴他袋狼——在塔斯馬尼亞島上,地 位等同於老虎——都被農夫們殺光了,因為害怕它們會偷吃他們的綿羊。到了1930年, 最後一隻袋狼被殺掉之後,政客們卻發佈公告說要保護袋狼。她喝光第二杯葡萄酒,又 為自己斟上第三杯。 「那麼,邁克,」薩姆突然問他,臉頰因為酒力已經開始發紅了,「給我們講講你 家的事吧。安塞爾一家都是什麼樣的人?」她在笑,笑容中帶著惡作劇的神情。 「我們都很無趣。」影子說,「一家子沒有人到過塔斯馬尼亞島那麼遠的地方。對 了,你是在麥迪遜上學?學校怎麼樣?」 「你知道的。」她說,「我學習藝術史,女人們研究的專業,還有就是雕刻我的青 銅像。」 「等我長大了。」里昂突然插口,「我要做個魔術師。你會教我的吧,邁克·安塞 爾?」 「當然,」影子說,「只要你媽媽不介意。」 薩姆說:「吃完飯以後,你帶里昂上床睡覺,我想讓邁克帶我去巴克酒吧待一個小 時左右。」 瑪格麗特沒有聳肩。但她的腦袋動了一下,一邊眉毛也微微抬了抬。 「我覺得他有興趣去,」薩姆說,「我們有很多話可以談。」 瑪格麗特轉頭看影子,他正忙著用紙巾擦拭下巴上並不存在的一塊紅色番茄醬。「 反正你們都是成年人了。」說話的腔調卻暗示他們並不是,就算是成人,這種行為也太 幼稚。 晚飯後,影子幫薩姆洗碗,負責將碗碟擦拭乾淨。然後,他給里昂變了一個魔術。 他在里昂的手心裡點數分幣,每次里昂張開手再數一遍硬幣時,總發現比原來數的數目 少了一個。至於那最後一枚硬幣——「握緊了嗎?」——里昂張開手時,卻發現分幣竟 變成了一角硬幣。里昂不斷地嚷嚷:「你是怎麼變的?媽媽,他到底是怎麼變的?」聲 音一直伴著影子到門廳。 薩姆遞給他外套。「快點。」她催促說。葡萄酒喝得太多,她的臉紅撲撲的。 外面很冷。 影子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把那本《湖畔鎮議會備忘錄》塞進雜貨店的塑料袋,帶在 身邊。赫因澤曼恩可能會在巴克的酒館裡,他想給他看提到他祖父的那段記錄。 他們倆並肩走下車道。 他打開車庫門,她哈哈大笑起來。「哦,老天。」看到那輛四驅車時,她叫了起來 ,「保羅·岡瑟的車!你居然買了保羅·岡瑟的車。哦,天啊!」 影子為她打開車門,然後轉到駕駛座旁上了車。「你認識這輛車?」 「兩三年前我來這裡和瑪格住的時候,是我說服他把車子漆成紫色的。」 「哦。」影子說,「終於找到可以責備的人了,太好了。」 他把車開到街上,下車關上車庫門,再回到車上。薩姆望著他上車,表情有些古怪 ,好像她的自信勁兒已經從她身上溜掉了一樣。他扣上安全帶,她說:「好了,我這是 做了件傻事,是不是?和一個變態殺人狂上了同一輛車。」 「上一回,我可是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了。」影子提醒她。 「你殺了兩個人。」她說,「聯邦調查局正在通緝你。現在我又發現你用假名住在 我姐姐的隔壁。難道說邁克·安塞爾是你的真名?」 「不是,」影子回答說,隨之歎一口氣,「不是我真名。」他很不情願承認這一點 ,彷彿這樣做,某種重要的東西就會離他而去。承認他不是那個人,就是放棄邁克·安 塞爾的身份。感覺就像離開了一位好朋友一樣。 「你真的殺了那些人?」 「沒有。」 「他們到我家來了,還說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其中一個傢伙還把你的照片給我看 。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帽子先生?不對,是城先生!跟那部電影《亡命天涯》的情節 一模一樣。不過我說我從來沒見過你。」 「謝謝你。」 「那麼。」她說,「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要你替我保密,我也會替你保密 。」 「可我並不知道你的任何秘密。」影子說。 「是這樣,你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把這輛車子漆成紫色,這樣一來,保羅·岡瑟就成 了附近幾個縣的嘲笑對象,他只好離開這個鎮子。當時我們都喝醉了。」她承認說。 「這件事能算秘密嗎?我很懷疑。」影子說,「湖畔鎮的每個人都知道。」 突然間,她又說話了,聲音很小,說得很快。「如果你要殺我的話,請你不要傷害 我。我不應該和你出來到這裡的。我真是他媽的太蠢太笨了。我可以指認你的。老天! 」 影子歎了口氣。「我什麼人都沒殺過。真的。現在我會帶你到巴克酒吧,或者,只 要你發話,我就會掉轉車頭送你回家。隨便你選擇。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打電話叫警察。 」 他們開車過橋,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那麼,是誰殺了那些人?」她問。 「就算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的。」 「我會相信的。」她生氣了。他開始懷疑今晚帶葡萄酒去吃晚飯是不是個明智的決 定。現在看來,生活絕對不像紅葡萄酒那麼美好。 「這件事別人很難相信的。」 「我,」她對他宣告說,「可以相信任何事情。你壓根兒不知道我會相信什麼。」 「真的嗎?」 「我可以相信真實存在的事,也可以相信那些並不真實存在的事,還可以相信那些 沒有人知道它們真不真實的事。我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相信瑪麗蓮·夢露、甲克蟲樂 隊和貓王都還活著;我相信人類可以更加完美,知識是無窮的,整個世界在秘密的銀行 聯盟操縱下運轉,外星人定期訪問地球,好的外星人長相像滿臉皺紋的狐猴,而壞的外 星人把牛弄殘廢、還想掠奪我們的水源和我們的女人;我相信未來宇宙會坍塌、彗星會 撞地球;我相信總有一天傳說中的白色水牛女人會回來,狠狠踢每個人的屁股;我相信 所有男人內心深處都是個頭大些的孩子,無法和別人溝通,美國人隕鸇臚Dб飼魘樸□ 髦□推朼橝Q旱乃б飼魘埔恢攏晃蟻嘈潘痔m{投際俏蕹艿鈉V櫻晃一瓜嘈湃綣鬥鴘f 礁穌q晨贍芑岣W茫晃蟻嘈偶永閒眧菻I蓴岢寥氪蠛#t淭p蘩開鎦蓴嵋蛭V榪瘛Ⅵ 愫陀卸痙銜鋃瑼亄t晃蟻嘈趴咕M閽碚鬅堐姿w頤嵌韻婦鷞牰K〉牡摯沽Γ棕}磧幸惶 歟收齒K35母忻岸寄萇彼牢頤牽|拖瘛妒瀾鞝笳健防錈嫻幕鸚僑艘謊`晃蟻嘈派細鍪 蘭妥釵按□氖衚q且戀纖俊ソ魈っゥ?nbsp;和唐·馬奎斯,翡翠是龍的干精子,而在 幾千年前,我的前生是一個西伯利亞的獨臂薩滿教巫師;我相信人類未來的命運隱藏在 其他星球上;我相信當我小的時候,糖果嘗起來真的更甜,大黃蜂的飛行中蘊涵著空氣 動力學,光是由波和粒子組成的,在某處有一隻關在盒子裡的貓,它同時既是死的又是 活的(不過我認為如果他們不打開盒子喂貓的話,貓肯定會死,而且會有兩種不同的死 法),宇宙中存在有幾十億年歷史、甚至比宇宙本身還古老的星球;我相信有一位只關 心我一個人的、屬於我自己的神,他會看到我做的一切,而且關心我;我相信有一位負 責維持宇宙運轉的、不屬於哪一個人的神,他離開自己的崗位泡馬子,壓根兒不知道我 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個沒有神靈的空的宇宙,裡面充滿由某種原因引起的混沌,到處 是噪音和白噪音,充滿撕迷似螳斻さ佷嚗譯濏普甡仄礄暀X賴娜舜永疵揮姓嬲膋肭瞼s 緣幕隊洌晃蟻嘈拍切┬掙陑@齠延籅元錹T賴娜俗芑嵩諦□慮檣先齷眩晃蟻嘈啪埸愬A 擔祥K慌懦饃埔獾幕蜒裕晃蟻嘈排Ъ]Ω糜滌醒≡竦娜□↘備硎偭豐氯Д娜□↘ 綣鎚o芎廖薇A艫鼐唹打嗡痙ㄏ低常咧訄Q貧染褪欽慦蟦窊拷硫{艘捕薊脊湎A □志逅佬蹋s樴刉蔡{揮猩倒喜嘔嶁湃嗡痙ㄏ低常晃蟻嘈湃松褪且懷∮蝸罰笆侅松 褪且桓霾鋅岬男k埃符嘈盤上戮蠶砣松繶鱧t取!彼顗h諭A訟呂矗~鄣蒙掀 迣磛鄘\蕉v子差點放開方向盤,雙手為她鼓掌了。但他只說了一句:「好吧。這麼說 ,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訴你,你不會把我當瘋子?」 「也許。」她說,「試試看。」 「那麼,你相不相信,人類從古到今想像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神靈,直到今天,仍然 生活在我們中間?」 「……也許吧。」 「還有新誕生出來的神,計算機之神、電話之神,諸如此類的。他們認定這個世界 沒有那麼多空間,雙方不可能共存。某種形式的戰爭似乎就要來臨了。你相不相信?」 「是那些神殺了那兩個人?」 「不是,殺那些人的是我妻子。」 「我記得你說過你妻子已經死了。」 「她是死了。」 「那麼,她是在死前殺了他們?」 「是死後。別再問了。」 她伸出手,撥開額頭上的一縷頭髮。 他們轉進主幹道,然後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戶上掛著招牌,上面是一隻體型 巨大、用後腿站立起來的雄鹿,它正端著一杯啤酒。影子抓起那個盛書的袋子,下了車 。 「為什麼他們要開戰?」薩姆追問道,「似乎沒這個必要嘛。贏了之後又怎樣?」 「我也不知道。」影子說。 「還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更容易點。」薩姆說,「也許城先生和那個不知名先生就 是《黑衣人》裡的角色,是裡面的外星人。」 兩個人站在巴克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薩姆突然停下腳步。她抬起頭看著影子,呼 吸在夜空中凝成淡淡的白霧。「你只要告訴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說,「我希望我是,但我會盡力做個好人的。」 她抬頭仰視他,咬著下唇,然後用力點點頭。「那就很好。」她說,「我不會出賣 你的。你可以給我買杯啤酒。」 影子為她推開門,立刻迎面撲來一陣爆炸般的熱浪和音樂。他們走進酒吧。 薩姆沖幾個朋友揮手打招呼,影子也沖幾張熟悉的面孔點頭示意。他已經不記得他 們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麗森·麥克加文那天認識的,還有在瑪貝爾的店中吃早餐時 見過的。查德·穆裡根站在吧檯旁,摟著一位個子嬌小的紅髮女人的肩膀——影子估計 就是那位可以親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可惜她一直背對著他。查德看 見了影子,抬手開玩笑地敬了個禮,影子也笑著衝他揮揮手。他四處尋找赫因澤曼恩, 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這兒。他在酒吧後面發現一張空桌,開始向那邊走過去。 就在這時,有人尖叫起來。 是那種異常恐怖的尖叫,扯著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彷彿見鬼了似的。頓時,所有 人都停止交談,安靜下來。影子環顧周圍,還以為有人被謀殺了,然後才意識到酒吧裡 所有人的臉都轉向他自己。就連那只黑貓,它白天總是躺在窗台上睡覺的,也從自動電 唱機上站了起來,尾巴高高豎立著,背上的毛也立起來,瞪著影子。 時間彷彿一下子凝滯了。 「抓住他!」那個女人的聲音在叫,已經瀕臨歇斯底里了,「看在上帝份上,得有 人阻止他!不要讓他跑掉!求你們了!」他終於辨出了那個聲音。 沒有人動彈,他們只是盯著影子看。他也回視他們的目光。 查德·穆裡根穿過人群走過來。那個跟在他後面的嬌小女人仍舊小心翼翼,萬分警 惕,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彷彿隨時準備再次尖叫。影子認識她,他當然知道她是誰。 查德還端著他的啤酒,他隨手把它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嗨,邁克。」他打招呼說 。 「你好,查德。」 奧黛麗·伯頓抓住查德的袖子,臉色蒼白,眼睛裡還含著眼淚。「影子!」她說,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變態殺人的惡魔混蛋!」 「你確定你認識這個人嗎,親愛的?」查德問,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 奧黛麗·伯頓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嗎?他給羅比工作了好幾年。他那位蕩 婦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正在被通緝,因為謀殺。聯邦特工問過我。他還是個在逃的 罪犯!」她都快爆炸了,哭訴著,聲音顫抖著,好不容易才沒有歇斯底里大發作。真像 個準備奪取艾美獎的電視劇女演員。可以親吻的表妹,影子淡淡地想。 酒吧裡沒人說話。查德·穆裡根看著影子:「這恐怕是個誤會。我肯定我們可以把 真相查清楚。」然後,他轉身對酒吧裡的所有人說:「好了,沒事了。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們很快就能解決。一切正常。」接著他對影子說:「我們出去說話,邁克。」他有 一種讓人平靜下來的能力,影子對他控制局面的本事深感佩服。 「當然可以。」影子說。 他感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轉身,看到薩姆正凝視著他。他低頭衝她笑了笑,盡可 能讓她放心。 薩姆看著影子,又掃視著酒吧裡那些盯著他們看的面孔。她對奧黛麗·伯頓說:「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但—你—是—個—臭—婊—子!」說完,她踮起腳尖,把影子的 頭拉低,在他的嘴唇上用力親吻。她的嘴唇壓在他的唇上,影子感覺彷彿過了好幾分鐘 ,但實際上可能只有短短5秒鐘。 影子覺得這是非常奇怪的一個吻。當她的嘴唇壓在他唇上時,他感到這個吻並不是 送給他的,而是給酒吧裡其他人看的,好讓他們知道她已經選擇支持哪一方了。這是表 示旗幟指向的一個吻。即使在她親吻他的時候,他也確信她甚至還沒有喜歡上他——好 吧,喜歡,但不是那種對愛人的喜歡! 很久之前,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讀過一個故事。故事說一個旅行者從懸崖上滑了 下來,一隻吃人的老虎站在懸崖上面,而懸崖下面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想止住從山坡 上下滑的趨勢,想抓住什麼東西來保住性命。他身邊有一叢草莓,上面和下面都是死路 一條。問題是:他該怎麼做? 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還是孩子時,他覺得這個答案完全沒道理。但現在,他終於明白其中的意義了。所 以他閉上眼睛,讓自己全情投入這個吻。除了薩姆的嘴唇和她偎在他身上的柔軟肌膚外 ,什麼都不想。他彷彿在品嚐一枚鮮嫩的草莓。 「快點,邁克。」查德·穆裡根語氣堅定地催促說,「請你出來,我們到外面去解 決。」 薩姆退了回去。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來,笑意浮現在她眼睛中。「不壞。」她說 ,「對你這麼個小毛孩來說,你的接吻技巧真不錯。好了,出去玩吧。」然後,她轉身 面對奧黛麗·伯頓。「但是你,」她冷冷地說,「仍舊是個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車鑰匙拋給薩姆,她輕巧地單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裡根後面,穿過 酒吧走到外面。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燈招牌前旋轉著落下。「想談談這 件事嗎?」查德問他。 奧黛麗·伯頓跟著他們出來,來到人行道上。臉上一副準備再次尖叫的表情。「他 殺了兩個人,查德!聯邦調查局的人到我家來了,他是個變態殺人狂!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太太。」影子說。即使在他自己聽來,他的聲音也顯 得疲憊不堪。「請你走開。」 「查德?你聽見沒有?他在威脅我!」奧黛麗·伯頓說。 「回裡面待著,奧黛麗。」查德·穆裡根說。她似乎還想爭吵,然後緊緊閉上嘴巴 ,連嘴唇都壓青了。她一轉身,進了酒吧。 「她說的話,你願意辯解嗎?」查德·穆裡根問。 「我什麼人都沒殺過。」影子說。 查德點點頭。「我相信你。」他說,「我敢肯定,這一切很容易澄清。你不會給我 添麻煩吧,是不是,邁克?」 「我不會惹麻煩的。」影子說,「這是個誤會。」 「確實。」查德說,「我想我們應該去我的辦公室,在那裡把事情搞清楚,如何? 」 「我已經被捕了嗎?」影子問。 「沒有。」查德說,「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來,你跟我去警察局是出於市民的責 任,而我們則會很快解決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沒有發現武器,然後他們上了查德的警車。這一次,影子坐在 後座,關在金屬隔欄後面。他想:SOS,遇難,救命。他想用他的意志去影響穆裡根, 他在芝加哥對一個警察就這麼做過。這位是你的老朋友邁克·安塞爾,你曾經救過他的 命。你不知道這麼做有多傻嗎?這件事你就讓它過去吧。 「我覺得應該把你從那兒帶出來。」查德解釋說,「只要有一個大嗓門叫喚一聲, 說你就是殺害艾麗森·麥克加文的兇手,到時候,我們恐怕就得應付一大群準備對你處 以私刑的暴徒了。」 「我明白。」 開車回湖畔鎮警察局的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直到停在警察局門口,查德才 開口告訴他,說這裡實際上是縣治安官的部門,當地警察局在這兒只有幾間辦公室。很 快縣裡會建一棟更加現代化的辦公大樓,但眼下他們只好先在這兒將就著。 他們倆走進大樓。 「我可以請律師嗎?」影子問。 「又沒有指控你犯了什麼罪,」穆裡根說,「你自己決定好了。」他們穿過幾扇旋 轉門。「在那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 影子在木頭椅子上坐下來,椅子邊上有一塊被香煙燒焦的痕跡。他覺得腦子發木, 呆頭呆腦的。公告欄上「禁止吸煙」標誌下面,貼著一小張尋人啟事,上面寫著:「失 蹤——判斷危險」,照片上是艾麗森·麥克加文。 座位旁邊的木頭桌子上是一疊過期的《體育畫報》和《新聞週刊》,房間裡的燈光 很暗,牆上的油漆是黃色的,不過估計原來曾經是白色。 十分鐘後,查德給他拿來一紙杯從自動販賣機上買來的熱巧克力。「袋子裡面是什 麼東西?」他問。直到這時,影子才意識到他仍然拿著那個裝著《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 》的塑料袋。 「一本老書。」影子說,「上面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許是你曾祖父。」 「真的?」 影子翻動書頁,找到了市鎮議會的合影照片,指給他看那個叫穆裡根的男人。查德 吃吃地笑起來。「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說。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他待在那個房間裡已經幾個小時。影子看完了兩本《體育 畫報》,正開始翻看《新聞週刊》。查德不時會出來看看他,一次是問影子是否想去洗 手間,一次是給他一個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謝謝。」影子接過食物,「我被拘留了嗎?」 查德吸了口氣,空氣在他牙齒縫裡嘶嘶作響。「哦,」他說,「還沒有。看來你使 用邁克·安塞爾這個名字並不合法。不過換個角度講,在本州內,只要不是用於欺詐目 的,你隨便怎麼稱呼自己都可以。你別緊張。」 「我可以打個電話嗎?」 「是本地電話嗎?」 「是長途。」 「用我的電話打可以省點錢。否則你就得用大廳裡的公用電話,15分鐘10塊。」 得了吧,影子想,你只不過想知道我撥的電話號碼,還可以用分機偷聽。 「太好了!」影子同意說。他們走進一間空辦公室,影子把要撥打的電話號碼告訴 查德,是伊利諾斯州開羅市一家殯儀館的號碼。查德撥好號碼,把電話聽筒交給影子。 「我把你單獨留在這裡。」他出去了。 電話鈴響了幾次,有人拿起聽筒。 「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請問有什麼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邁克·安塞爾。我曾經在聖誕節前在你那裡幫過幾天忙。 」 一陣遲疑之後,對方回答道:「我記得,邁克。你怎麼樣?」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點麻煩,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見到我叔叔,或者幫 我帶個口信給他。」 「我當然可以幫你打聽一下他在哪兒。等一下,邁克,我這裡有人想和你說句話。 」 電話轉到其他人手中,然後,一個纏綿的女人聲音道:「嗨,親愛的,我很想你。 」 他敢肯定自己從來沒聽過這個聲音。但他認識這個女人,他肯定自己認識她……忘 記吧,腦海中飄過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忘記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誰,親愛的?你想讓我吃醋嗎?」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說,「我想她只是想證明她的立場。對了,你怎 麼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動的地方,我就有眼線。」她說,「你要小心,親愛的……」聽筒裡 突然一陣寂靜,然後又是艾比斯先生,「邁克,你在嗎?」 「我在。」 「一時找不到你叔叔,看來他被什麼事情纏住脫不開身了。不過我會繼續和他聯繫 ,再帶個口信給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運。」說完,電話掛斷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點回來。他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希望有什麼東西可以分 分心。他不太情願地再次拿起那本《備忘錄》,翻到書的中間,開始看起來。 1876年12月,市議會頒布了一條法令,從早晨8點到下午4點,嚴禁在人行道上和公 共建築內的地板上吐痰,並且嚴禁將任何形式的煙草產品丟到地面上。 1876年12月13日,12歲大的萊米·霍塔拉,「估計因突然出現的精神錯亂而走失」 。「搜索工作立刻展開,但因暴風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議會全體一致通過,對 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來的一周,奧爾森家馬房起火後被迅速撲滅,人和馬匹都沒有受傷或死亡。 影子翻看緊挨著的一章,發現裡面再沒有提到萊米·霍塔拉的事。 然後,他一時興起,將書頁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記錄。影子發現1月份有一條備 註記錄:傑茜·拉瓦特(沒有提到她的年齡),「一個黑人孩子」,於12月28日晚失蹤 。人們相信她可能「被流動商販所誘拐」。議會並沒有對拉瓦特一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準備翻看1878年的備忘錄,查德·穆裡根敲門進來。他一臉羞怯,像個把一 張糟透了的成績單帶回家的孩子。 「安塞爾先生,」他說,「邁克,我真的很抱歉。私底下說,我很喜歡你這個人。 可惜那並不能改變什麼,你明白嗎?」 影子說他明白。 「在這件事上,我無法選擇,」查德說,「只能以違反假釋條例的罪名逮捕你。」 接下來,穆裡根為影子宣讀他的權利,簽署幾張文件,再讓影子在上面按下手指印,然 後帶他順著走廊走到位於這棟大樓另一側的縣拘留所。 拘留所房間的一側有一張很長的看守台,旁邊還有好幾道門,有兩扇玻璃門是通向 牢房的,對面的一扇門則是出口。其中一間牢房裡關著人——有個男人正蓋著薄毯子, 睡在水泥檯子的床上。另一間空著。 看守台後面坐著一個穿褐色制服、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很小的 黑白電視機上播放的電視系列劇《傻瓜尼羅》。她接過查德的文件,簽名接收影子。查 德徘徊著沒有離開,繼續簽署幾份文件。那女人從看守台後面走出來,搜了影子的身, 拿走了他的所有個人物品,包括錢包、硬幣、公寓前門鑰匙、書和手錶,將它們放在檯 面上。她遞給他一個裝著橘黃色囚服的塑料袋子,叫他走進敞開門的那間牢房裡換衣服 。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內衣和襪子。他走進牢房,在裡面換上橘黃色的囚服、淋浴用的拖 鞋。牢房裡一股子惡臭味兒。橘黃色套頭上衣後背用大號黑體字印擰襖疾┤、嚶鋇淖 盅^牢房的金屬馬桶敞著蓋子,裡面堆滿褐色的屎尿,都快溢出來了。 影子從裡面出來,把他的衣服交給女看守,她將衣服和他的私人物品一起放進塑料 袋。他用拇指撥弄了一下錢包,這才交出去。「請小心保管這個,」他對女看守說,「 我這輩子可都在這裡了。」女看守接過錢包,向他保證說這些東西都會妥善保管。她還 問查德這是不是事實,查德從簽署的最後一份文件上抬起頭,證明麗茲說的沒錯,他們 從來沒有丟失過犯人的物品。 換衣服的時候,影子已經把錢包裡的400美元現金偷偷摸了出來,藏在襪子裡,清 空衣服口袋的時候,還把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銀幣藏在手心裡。 「請問,」從牢房裡出來後,影子問道,「我可以繼續看完那本書嗎?」 「抱歉,邁克,規定就是規定。」查德說。 女看守麗茲把影子的物品打包,寄存在看守台後面的房間裡。查德宣佈說他現在正 式把影子移交給巴特警官。麗茲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情,根本沒注意他說的話。查德終於 離開了。這時電話響了起來,麗茲——也就是巴特警官——接了電話。「好的。」她對 著電話說,「好的。沒問題。好的。沒問題。好的。」她放下電話,做個鬼臉。 「有問題?」影子問道。 「是的。不過不要緊,一點兒小問題。他們要從密爾沃基市派人過來接你。」 「這是問題嗎?」 「問題是我得在這裡看守你三個小時,」她說,「而那邊的牢房」——她指了指有 人在裡面睡覺的那一間——「裡面有人。他有自殺企圖,現在還沒過監視期。我不能把 你和他關在一起,但又不值得先簽署文件讓縣裡把你關起來,然後再簽署一次文件把你 放出來。」她搖了搖頭。「不用說,你也不想被關在那兒。」她又指了指他在裡面換衣 服的那間空牢房,「馬桶都滿了,裡面臭死人,是不是?」 「是的,噁心極了。」 「把你關在那裡面太不人道了。我們很快就要搬進新辦公樓了,可惜對我來說速度 還不夠快。我們昨天關進來的那個女人肯定把衛生巾丟在馬桶裡了。我告訴過她們不要 那麼做,我們有垃圾箱的。衛生巾塞住了下水道管子。每塞住一片該死的衛生巾,都要 花費縣預算裡的100塊錢,請水管工人來維修。所以,我可以讓你待在這外面,前提是 戴上手銬;也可以不戴手銬,讓你關在那間牢房裡。」她看著他,「你自己決定。」 「我不喜歡手銬,」他說,「但還是戴上吧。」 她從警服皮帶上取下一副手銬,拍拍手槍皮套裡的半自動手槍,彷彿提醒他她身上 帶著槍。「把手放在背後。」她命令說。 手銬太緊,因為他的手腕很粗。接著,她將足枷也銬在他的腳踝上,讓他坐在看守 台遠端的長椅上,靠牆而坐。「好了,」她說,「只要你別來招惹我,我也不會招惹你 。」她調整一下電視機,好讓他也能看到屏幕。 「謝謝。」他說。 「等我們有了新辦公室之後,」她說,「就不會再出現眼下這種荒唐事情了。」 《午夜脫口秀》已經結束了,電視上開始播放《乾杯》。影子從來沒有完整地看過 這部系列喜劇,只看過一集——就是教練的女兒到酒吧來的那一集——但這一集他看過 很多遍。影子早就發現,如果有哪部連續劇你沒看過,你只會一連好多年反反覆覆碰上 其中的同一集。他覺得這肯定是某種神秘的宇宙法則。 麗茲·巴特警官向後倚在椅子上,她並沒有很明顯地打瞌睡,但也不是很清醒,所 以她根本沒發現《乾杯》中的那夥人已經停止交談,也不再說俏皮話了,而是在屏幕裡 向外盯著影子。 第一個開口對他說話的是那個總以為自己是個了不得的知識分子的金髮酒吧女招待 戴安娜。「影子,」她說,「你離開了我們的世界,我們是多麼擔心你啊。真高興能再 次看到你——雖然你現在被人關起來,還穿著橘黃色的囚服。」 「在我看來,」那個令人討厭的酒吧常客克裡夫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在狩獵季 節逃亡的時候,穿橘黃色的衣服很合適。這個季節,大家都這麼穿。」 影子沉默不語。 「啊,我猜是貓咬掉了你的舌頭吧。」戴安娜說,「你領著我們玩了一場很愉快的 追擊遊戲!」 影子把目光移開。麗茲警官輕輕地打起呼嚕來。那個叫卡拉的年輕女招待打了個響 指。「嘿,混蛋。我們打斷這個節目的正常轉播,是為了給你看點兒好東西,保證會讓 你嚇得尿褲子。準備好了嗎?」 電視屏幕閃爍了一下,接著一片漆黑。屏幕的左下角現出一行白色的「實況轉播」 的字樣。畫外音是一個柔和的女聲:「現在轉投即將勝利的一方,為時還不算太晚。但 是,你同樣擁有繼續留在原有陣營裡的自由。那正是一個美國人應該享有的權利。這是 美國的奇蹟。信仰自由意味著你有權擁有錯誤的信仰。同樣的,言論自由也給予你保持 沉默的權利。」 屏幕上出現一處街景。攝像機鏡頭向前慢慢推進,這是用手持攝像機、以真實的記 錄片風格拍攝的畫面。 一個男人充滿整個畫面,這個人頭髮稀梳,皮膚曬成褐色,神情有些鬼鬼祟祟的。 他倚牆而立,喝著塑料杯子裡的咖啡。他目光直直地望著鏡頭,說:「恐怖分子往往隱 藏在模稜兩可的字眼背後,例如『自由戰士』。但你我都清楚,他們是殺人成狂的社會 渣滓,這才是真相。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就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 影子認出了那個聲音,他曾經有一次進入了那個人的大腦。城先生的聲音與從身體 內部聽起來有些不同,他真實說話的聲音更加低沉,更加洪亮。但影子絕對不會搞錯。 鏡頭後移,顯示城先生正站在一條典型的美國街道上的一棟磚石建築外,門上一塊 方型的空白處,標著一個大寫的字母G。 「就位。」電視畫面外的某人說。 「讓我們來看看室內攝像機拍到的畫面。」那個女人的畫外音說。 「實況轉播」的字樣依然在屏幕左下角閃爍著。現在畫面切換到一個小廳內部,房 間裡的光線很微弱。兩個男人坐在房間盡頭的桌子旁,其中一人背對著鏡頭。攝像機鏡 頭慢慢對焦放大。有一陣子,他們兩人的身影都模糊了,然後影像再度清晰、放大起來 。面對鏡頭的那個人突然站了起來,開始踱步,好像關在籠子裡的一頭熊。那人居然就 是星期三!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看上去似乎正在享受眼下這種局面帶來的樂趣。他們的 形象被聚焦放大之後,畫外音開始播放流行音樂。 背對鏡頭的那個人正在說話。「——我們此刻的提議正是結束這場戰爭的最好機會 。從此以後,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不再有任何進攻,不再有任何痛苦,不再有任何人 被處死。難道這還不值得你們放棄一點權益嗎?」 星期三突然停止踱步,轉身面對他。他氣得鼻孔大張。「首先,」他咆哮著說,「 你必須搞清楚,你在要求我代表我們所有的人講話。這顯然是荒謬絕倫的。其次,你憑 什麼認為我會相信你們的人會遵守諾言?」 背對鏡頭的人的腦袋晃了一下。「你這麼說對自己未免不太公平了,別太低估你自 己。」他說,「你們的人顯然沒有首領,但他們肯聽從你的意見,他們會注意你的一舉 一動。至於說遵守我的諾言,我們這次預備性的談話已經錄製下來,正在實況轉播。」 他伸手指了一下背後的攝像機鏡頭。「你們那邊的一部分人正在觀看我們的對話,而其 他人則會看到錄像帶。攝像機鏡頭是不會說謊的。」 「任何人都會說謊。」星期三固執地說。 影子聽出了那個背對鏡頭的人的聲音。是世界先生!影子鑽進城先生的腦子裡時, 通過電話和城先生交談的就是他。 「你不相信我們會遵守諾言?」世界先生問。 「在我看來,你的承諾早晚都會被打破,你的誓言全是虛偽的誓詞。不過,我會遵 守我的承諾。」 「你有安全通行證,」世界先生說,「我們雙方同意,將它視為休戰的象徵。順便 告訴你一句,你那位年輕的被保護人,已經再次處於我們的監管之下了。」 星期三輕蔑地哼一聲。「不,」他說,「不可能。」 「我們在討論的是如何應對即將來臨的變化。我們沒必要一定成為死對頭的,對吧 ?」 星期三看上去似乎大受震動。他說:「我會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情……」 影子發現電視屏幕上星期三的影像有些不太對勁。他的左眼,也就是裝玻璃假眼的 那隻眼睛,正閃爍著紅光。他走動的時候,閃爍的光點在畫面上留下了一個螢光點。但 他自己似乎並沒有發現。 「這是一個幅員廣闊的國家,」星期三邊說邊整理思路。他的頭動了一下,那個紅 色的激光光束點轉移到他的臉頰,又再次固定回他的玻璃左眼上。「有足夠的空間—— 」 砰的一聲巨響。但電視機的揚聲器已經將槍聲減弱。一瞬間,星期三的腦袋側面炸 開了。他搖晃一下,向後倒下。 世界先生站起身,依然背對鏡頭,走出畫面。 「讓我們再看一遍,這次用慢鏡頭重播。」播音員的聲音重新出現,安撫地對觀眾 說。 「實況轉播」的字樣變成了「重播」。這次,紅色激光點慢慢轉移到星期三的玻璃 假眼上,他的臉側再次炸開,鮮血四濺。畫面定格。 「是的,這裡依然是眾神自己的家園。」節目結尾,新聞播報員總結道,「唯一的 問題是,到底是哪些神的家園。」 另一個聲音——影子覺得應該是世界先生的聲音,那聲音同樣讓他有幾分似曾相識 的感覺——說:「我們現在把節目轉回你所收看的固定節目上。」 《乾杯》又出現在電視畫面上,屏幕上的教練向他的女兒保證,說她確實長得漂亮 ,和她媽媽一樣漂亮迷人。 電話響了起來,麗茲警官一驚之下立刻坐起,接聽電話。「好的,好的。是,好的 。」放下電話,她從看守台後面走出來,告訴影子:「我得把你關進牢房裡了。別用那 個馬桶。縣治安官的人很快就到,來這兒把你帶走。」 她打開他的手銬和足枷,把他鎖進那間牢房。關上牢門之後,裡面的氣味更刺鼻。 影子在水泥基座的床上坐下,從襪子裡掏出那枚一美元銀幣,把它從手指移動到掌 心,在兩手間不停地轉移著。這麼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讓監視他的人無法發現硬幣的存 在。他在消磨時間,感到自己的頭腦已完全處於麻木狀態。 驀地,他想起了星期三,而且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他懷念那個人的絕對自信,他不 同常人的觀點和態度,還有他那堅定的信念。 他張開手,低頭凝視著銀幣上的自由女神頭像。手指在銀幣上合攏,緊緊攥住。他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成為那些被誣陷者中的一員,因為他並沒做過的事情被囚禁一輩子 。也許他甚至用不著被人誣陷。他見過世界先生和城先生,知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 將他從整個司法體系中拖出來,也許沒等他被押送到下一個看守所,就會在路上因為什 麼不幸事故而喪命,也有可能企圖逃跑時被槍打死。這種事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玻璃門外的房間裡一陣騷動。麗茲警官又回來了,按動一個按鍵,一扇影子無法看 到的門打開了,一個穿著縣治安官制服的黑人副警長走進來,精神抖擻地走到辦公桌前 。 影子把銀幣塞回襪子裡。 新來的警長將幾份文件交給麗茲警官,她看了一遍後在上面簽名。查德·穆裡根也 進來了,和新來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後他打開牢房門,走了進來。 「好了,有人來這裡帶走你。看來你似乎真是威脅國家安全的危險人物,你知道嗎 ?」 「看樣子,《湖畔新聞報》的頭版頭條要有一則大新聞了。」影子說。 查德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報道一個違反假釋條例的人?那可不是什麼吸引人的好 故事。」 「打算這麼對外宣佈?」 「是那些人吩咐的。」查德·穆裡根說。影子把雙手舉到他面前,他給他戴上手銬 ,然後是腳踝上的足枷,最後用一根鏈子把手銬和足枷連在一起。 影子心想:他們就要把我帶出去了。也許我可以趁機逃走——帶著手銬、足枷,穿 著橘黃色的犯人服,逃進冰天雪地。就連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想法是多麼愚蠢和不切實 際。 查德押著他走到外面的辦公室,麗茲早就把電視關掉了。那位黑人副警長上下打量 了他一番。「嘿,他可真是個大個子。」他對查德說。麗茲將裝著影子私人物品的袋子 轉交給新來的副警長,而他則負責簽收。 查德看看影子,又看看那個副警長。他很平靜地對副警長說話,但聲音大得可以讓 影子聽到。「你看,我只想說,這種處理方式讓我很不舒服。」 副警長點點頭。「你可以向上級負責人反映,先生。我們的工作就是帶走他。」 查德悶悶不樂地板著臉。他轉向影子。「好了,」查德說,「從那扇門出去,出口 子。」 「什麼口子?」 「在外面,車子等著呢。」 麗茲打開門鎖。「你得保證把那套橘黃色囚服還回來。」她叮囑副警長說,「我們 上一個犯人被押走以後,再也沒見到那身衣服了。它們花的是縣裡的預算。」他們押著 影子來到外面的口子,那裡停著一輛車,不過不是縣治安官部門的車,而是一輛黑色房 車。另一位副警長是個留著鬍子、頭髮灰白的白人,正站在車旁抽煙。一看到他們走近 ,他立刻把香煙丟在地上,一腳踩滅,打開車子後門讓影子進去。 影子動作笨拙地坐進去,因為手銬和足枷束縛,他的行動不太靈活。車子的後座和 前排之間並沒有防護用的鐵欄杆。 兩位副警長坐進車子前座,黑人副警長啟動汽車引擎,一起等著口子通向外面的閘 門打開。 「快點,快點。」黑人副警長說,手指不耐煩地敲打著方向盤。 查德·穆裡根敲敲車窗,白人副警長看了一眼開車的同伴,然後放低車窗。「這種 處理程序是錯誤的,」查德說,「只想告訴你們一聲。」 「你的意見我們會記錄下來,然後轉交給相應的負責人。」開車的那人說。 通往外面世界的門終於打開了。外面依然在下雪,車前燈照射下,紛飛的雪花讓人 眼花繚亂。司機一腳踩下油門,車子立刻衝到外面街道上,一路開上了主幹道。 「你聽說星期三的事了嗎?」開車的司機問。他的聲音現在聽上去有些變化,顯得 蒼老很多,也耳熟很多。「他死了。」 「是的,我知道了。」影子說,「在電視上看到了。」 「那些雜種。」白人副警長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粗野蠻橫,口音很重 。和司機一樣,他的聲音也是影子所熟悉的。「告訴你,他們全是雜種,一群雜種!」 「謝謝你們趕來救我。」影子感激說。 「不必客氣。」司機說。在迎面而來的汽車車燈照耀下,他的臉變得比剛才蒼老了 許多。不僅如此,他的身材也縮小了很多。上一次影子見到他時,他穿著格子花紋的夾 克,戴著檸檬黃色的手套。「我們當時在密爾沃基。艾比斯打電話給我們之後,我們發 了瘋一樣開車猛趕,這才趕了過來。」 「你以為我們會由著他們把你鎖起來,然後送上電椅嗎?我還等著用我的錘子把你 的腦袋敲爛呢。」白人副警長語氣陰沉地說,從衣服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包香煙。他說 話帶著東歐口音。 「真正的押送員大概在一個小時後到達。」南西先生說,他現在一點點地變回他本 人的樣子了。「等他們露面,我們早已經開上53號高速公路,還把你身上的鐐銬全都打 開,讓你換回自己的衣服。」岑諾伯格舉起手銬鑰匙,得意地笑了。 「我喜歡你的鬍子,」影子說,「挺適合你。」 岑諾伯格用發黃的手指摩挲著鬍子。「謝謝。」 影子問:「星期三真的死了?不是故弄玄虛,是真的嗎?」 他意識到自己心中懷著某種希望,儘管這麼做未免有些傻氣。可惜南西臉上的表情 已經清清楚楚地說明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他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來到美國公元前14000年幻象出現在她面前時,天又冷又黑。在遙遠的北方,即 使在一天的正午時分,日光也不過是灰濛濛的一片暗淡。白天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不過 是黑暗之間的短暫間隔。 他們並不是一支很大的部落,人數不多,他們是北部平原的遊牧部落。他們擁有一 位神靈,它是一隻猛□象的頭骨,以及用猛□皮毛製成的一件粗糙的斗篷。他們尊稱這 位神為:努雲尼尼。當他們不四處遊牧的時候,它就在一個和人一樣高的木頭架子上休 息。 她是這個部落的聖女,是神之秘密的守護者,她的名字是阿特蘇拉,意思是「狐狸 」。兩個部落男子用長竿載著他們的神前進,阿特蘇拉走在他們之前。神的身上覆著熊 皮,這樣一來,褻瀆神聖的眼睛看不到它,不聖潔的日子裡它也不會暴露。 他們徜徉在凍土苔原上,帶著帳篷四處遷徙。最好的那一頂用馴鹿皮精製而成,是 神聖的帳篷。現在,這頂帳篷裡坐著四個人:阿特蘇拉,部落的女祭司;古格威,部落 的長老;雅努,戰爭首領;還有卡拉努,部落的探路人。在她看到那些幻像之後,她將 他們召喚到這裡來。 阿特蘇拉削了一些苔蘚,丟到火中,又用乾癟的左手將幾片乾枯的葉子拋進火中。 葉子冒出刺激眼睛的灰色濃煙,發出刺激而古怪的味道。然後,她從木頭聖壇上拿下一 個木杯,把它遞給古格威。杯子裡裝著半杯深黃色的液體。 阿特蘇拉找到了毒蘑菇。每個蘑菇上面都有七個斑點,只有真正的聖女才能找到帶 七星斑點的蘑菇。她在見不到月亮的一個夜晚採下它們,掛在一條馴鹿軟骨上晾乾。 昨天睡覺前,她吃下三隻晾乾的蘑菇菌蓋。她的夢中充滿了混亂和恐怖之物。有飛 快移動的亮光,還有山一樣巨大的石頭,燃燒著光和火焰,像冰柱一樣向天空拋射。她 中夜驚起,一身冷汗,急著想小便。她蹲在木杯上,把她的尿盛滿杯子。之後,她把杯 子放在帳篷外面,埋在雪地中,回去接著睡覺。 醒來以後,她從杯子裡撿出幾塊冰,只留下其中顏色最深的一塊。那是濃縮了精華 的液體。 現在她傳遞出去的正是這液體,她首先傳給古格威,然後是雅努和卡拉努。他們每 個人都吞下一大口液體,阿特蘇拉接過最後剩下的。她嚥下一口,然後把剩下的液體倒 在他們的神面前的地上,作為對努雲尼尼的祭奠。 他們坐在充滿煙霧的帳篷裡,等著他們的神開口對他們說話。在外面,在黑暗中, 狂風呼嘯不已。 探路人卡拉努是個女人,但穿衣和走路都像男人。她甚至還娶了塔拉妮,一個只有 十四歲的處女做她的老婆。卡拉努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後站起來,走到猛□象頭骨旁。 她將猛□皮毛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站在那裡,將頭伸到猛□象的頭骨裡面。 「這塊土地上有邪惡。」努雲尼尼用卡拉努的聲音說話,「邪惡。如果你們留在這 裡,留在屬於你們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的土地上,你們都會死亡。」 其他三個聽眾發出嘟噥聲。 「指的是奴隸販子嗎?還是那些巨狼?」古格威問。他有長長的白髮,臉和荊棘樹 的灰色樹皮一樣滿是褶皺。 「不是奴隸販子,」努雲尼尼說,「也不是巨狼。」 「是饑荒嗎?饑荒要來了?」古格威問。 努雲尼尼沉默不語。卡拉努從頭骨下面鑽出來,和其他人一起耐心等待著。 古格威穿上了猛□象斗篷,將頭伸進頭骨中。 「不是你們所知道的饑荒。」努雲尼尼說,這次是通過古格威的嘴巴,「儘管饑荒 即將來臨。」 「那麼到底是什麼危險?」雅努追問,「我並不害怕。我會挺身反擊。我們有長矛 ,還有投石。就算有一百個強壯的戰士來襲擊我們,我們還是會獲得勝利。我們會把他 們引到沼澤地,用燧石打碎他們的頭骨。」 「危險並非來自人類。」努雲尼尼用古格威蒼老的聲音說,「它來自天空,你們的 任何長矛和石頭都無法保護你們。」 「那我們該如何保護自己?」阿特蘇拉問,「我看到天空上出現火焰,我聽到比十 個雷電霹靂加起來還要巨大的聲音,我看到森林被夷平,河流乾涸。」 「阿……」努雲尼尼張開口,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古格威從頭骨下面出來,渾身僵 硬地跪在地上。他老了,關節腫脹發痛。 眾人一片靜默。阿特蘇拉將更多葉子扔到火中,濃煙刺得他們的眼睛淚流不止。 接著,雅努踱到猛□頭骨前,把斗篷披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把頭伸到頭骨中。他的 聲音在裡面隆隆作響。「你們必須遠行,」努雲尼尼說,「你們必須遷移到面向太陽的 地方。在太陽升起的方向,你們能找到一塊新的土地,在那裡你們就安全了。這將是漫 長的旅途:月亮盈缺變化,兩次經歷生與死,途中將遭遇奴隸販子與野獸。但只要你們 堅定地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我會指引你們,保護你們平安。」 阿特蘇拉一口啐在地上。「不行!」她可以感覺到神在對她怒目而視,「告訴我們 這些,你真是一個壞神。我們會死在路上,我們大家都會死。然後還會剩下誰來載著你 從一座高山走到另一座高山,為你建造帳篷,用油脂來為你的長牙上油呢?」 神什麼都沒回答。阿特蘇拉和雅努交換了位置。阿特蘇拉的臉透過發黃的猛□骨頭 望著外面。 「阿特蘇拉沒有信仰。」努雲尼尼用阿特蘇拉的聲音說,「阿特蘇拉會在你們到達 新土地之前死掉,不過你們其他人都可以活下去。相信我,東方的那塊土地還沒有人居 住。那塊土地將成為你們的土地,你們孩子們的土地,還有你們孩子們的孩子,延續七 代,直到七代之後的七代。倘若不是因為阿特蘇拉的不忠,你們可以永遠擁有那片土地 。到了早晨,收拾起你們的帳篷和財物,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前進。」 古格威、雅努和卡拉努都低下頭,讚美努雲尼尼的力量和智慧。 月盈,月虧,再次月盈,月虧。整個部落的人向東遷徙,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在 冰冷的寒風中奮力前進。風將他們暴露在外的肌膚凍麻木了,但努雲尼尼向他們的保證 是真的,一路上,他們的部落沒有失去任何人,只有一個生孩子的女人死掉了,但生孩 子的女人是受月亮保護的,不受努雲尼尼保護。 他們穿越了連接兩塊大陸的陸橋。 第一道光出現時,卡拉努離開他們去偵察前方道路,很久都沒有回來。四下裡黑沉 沉的,但夜空中卻充滿了光,扭曲纏結,閃爍搖曳,纏繞旋轉,不停地變幻著、脈動著 。白色的光、綠色的光、紫羅蘭色和紅色的光。阿特蘇拉和她的族人見過北極光,但是 他們依然害怕極光,而這一次的極光變幻更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 極光還在天上流動時,卡拉努回來了。 「有時候,」她對阿特蘇拉說,「我覺得只要我伸開手臂,就可以投入天空的懷抱 。」 「那是因為你是探路人。」女祭司阿特蘇拉回答她說,「等你死了之後,你就會融 入天空,成為一顆星星,像你活著的時候一樣,引領我們前進。」 「東面有冰之峭壁,峭壁高聳巍峨。」卡拉努說,她有一頭烏鴉般漆黑的長髮,梳 理成男人一樣的髮型。「我們可以翻過那道峭壁,不過要花費幾天時間。」 「你會安全引領我們攀越峭壁的,」阿特蘇拉說,「但我將在峭壁腳下死去,成為 你們踏上嶄新土地之前的獻祭。」 幾個小時之前,太陽已經沉入西方,沉入他們來時的土地。但此刻,那邊的天空卻 閃爍出不祥的黃色光芒,比閃電更加耀眼,比日光更加明亮。這是爆炸所產生的奪目的 閃光。站在連接兩塊大陸的陸橋上的人們不得不遮住他們的眼睛,吐口水驅邪,嚇得驚 慌尖叫。孩子們開始嚎啕大哭。 「那就是努雲尼尼警告過我們的世界末日。」長老古格威說,「毫無疑問,他是一 位智慧而強大的神。」 「他是所有神明中最強大的一位。」卡拉努說,「在我們的新土地上,我們將把他 高高供奉起來,我們將用魚油和動物脂肪來擦亮他的長牙和頭骨。我們還要告訴我們的 孩子,以及我們孩子的孩子,七代的子孫,努雲尼尼是所有神明中最強大的,他永遠不 會被我們遺忘。」 「神是偉大的,」阿特蘇拉緩緩地說,彷彿正在透露一個巨大的秘密,「但是人心 更加偉大。神明來自我們的心,也將回歸我們的心……」 這是褻瀆的話,沒有人知道她還剩下多少時間可以繼續說這種話,但也沒有人因為 無法容忍她的褻瀆而打斷她的話。 西方傳來的爆炸的轟鳴是如此巨大,人們的耳朵都被震得流血不止。好長一段時間 ,他們聽不到任何聲音,暫時失去了視力和聽覺。但他們都還活著,知道自己比留在西 方的其他部落的人幸運百倍。 「這很好。」阿特蘇拉說,但連她自己也無法聽到這個聲音。 春天的太陽升到最高點的時候,阿特蘇拉死在高山腳下。她無法活著看到新世界。 整個部落的人都走進了這片嶄新的土地,但卻不再有聖女陪伴他們。 他們攀過高山峭壁,向南部和西部繼續前進。他們最後找到一個山谷,裡面有清澈 的溪水,有生長無數銀魚的河流,還有從來沒有見過人的鹿,它們非常馴服,以至於人 們在獵殺它們之前必須吐口水驅邪,向自己的靈魂懺悔。 塔拉妮生了三個男孩。有人說卡拉努完成了最後的奇蹟,可以對她的新娘做男人才 能做成的事。而其他人則說,老古格威還沒有老到無法滿足一位丈夫不在家的年輕新娘 。只有一件事是確切無疑的,自從古格威死後,塔拉妮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冰河時代來了,然後又結束了。這些人在這片土地上蔓延、繁衍,形成了許多新部 落,選擇了許多新圖騰:烏鴉、狐狸、地懶、大山貓,還有水牛。每一隻野獸都標誌著 一個部落,每一隻野獸都是一位神。 新土地上的猛□象體型更加巨大,行動更加遲緩。和西伯利亞平原的猛□相比,它 們是更加愚蠢的動物。還有,在新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帶有七星斑點的毒蘑菇了。努雲 尼尼從此不再對部落的人說話。 在塔拉妮和卡拉努的曾孫的曾孫那一代,一支來自更加強大、繁榮的部落的戰士, 結束在北部獵取奴隸的遠征,返回南方的家鄉。途中,他們發現了最初移民所居住的山 谷。他們殺掉大多數男人,捕獲了女人和孩子們。 為了獲得他們的仁慈對待,其中一個孩子把他們帶到山上的一個洞穴裡。他們在裡 面找到一隻猛□象的頭骨,還有破爛的猛□皮毛斗篷的殘餘和一隻木杯,以及保存至今 的先知阿特蘇拉的頭骨。 新部落的一些戰士想把這些聖物帶走,這樣就等於偷走了第一批移民的神,並擁有 了神的力量。但其他人表示反對,他們說這樣做只會把壞運氣帶回家,他們自己的神也 會怨恨他們(這些人屬於烏鴉部落,而烏鴉是很愛嫉妒的神)。 於是,他們把這些東西扔進山崖旁一條很深的峽谷,帶走第一批移民的倖存者,踏 上他們返回南方的漫長歸途。烏鴉部落,還有狐狸部落,在這塊土地上越來越強大。很 快,努雲尼尼就被人們徹底遺忘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譯者:陳瀅如、陳敬旻 出版社:繆思 出版日期:2008年01月25日 定價:3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