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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托考伊葡萄酒瓶 | 第二章 北地傳奇 |
第三章 萊拉的約旦 | 第四章 真理探測儀 |
第五章 雞尾酒會 | 第六章 捕人網 |
第七章 約翰·法 | 第八章 萊拉的挫折感 |
第九章 間諜 |
【第一章 托考伊葡萄酒瓶】 1996年英國衛報童書獎 1996年卡內基獎 1996年英國書卷獎年度童書獎 「這是篇傑作:有膽識又危險,也是最佳的藝術創作。普曼想像出一個沒有神 的世界,裡面還是充滿了希望。」--倫敦時報 內容簡介: 「黑暗造物」三部曲簡介:當代西方暢銷奇幻作品。靈感來自中世紀英國詩人 的經典《失樂園》,藉由兒童純真的眼光揭示成人世界的虛偽。企圖宏大,格 局複雜,層次豐富,童心與陰謀交織對映,熱鬧趣味中流露詭譎陰暗面,許多 評論已將此作品與「魔戒」、「納尼亞」相提並論,本書為第一部。 小女孩萊拉父母雙亡,從小在一所類似牛津大學的權威學院中像個野孩子般成 長,無憂無慮。但她充沛的好奇心卻讓她捲入一樁陰謀,拯救世界的重大任務 因而落在她的肩上。隨著她的冒險與探索,她發現更多訝異甚至駭人的事實…… 作品特色: 與「哈利波特」同樣紅遍大西洋兩岸,老少咸宜的奇幻冒險故事。 全書靈感出自米爾頓《失樂園》,重新詮釋宗教的意義。 匠心獨具,創造一個看似相同卻處處玄機的世界,巧妙譬喻現實; 透過兒童純真的眼睛反映成人世界的複雜與陰暗面,寓意深遠。 描寫細膩,轉化現實與奇幻的創意手法令人驚異。 文案 本書中,萊拉住在一個與我們現實世界相仿、卻又大為不同的平行世界中:人人有 「守護精靈」,形影不離; 還有粗獷野蠻的武裝熊族、騎著松枝在天上飛的女巫、熱氣球與飛船、以及種種令 人入迷又戰慄的事物..... 北地的蠻荒危險與北極光的壯麗神秘,挑起她的探險欲; 同伴遭到誘拐、身世之謎、政治與宗教陰謀,她必須一步步完成她的使命,在不知 不覺下拯救了一切.....。 楔子 萊拉無父無母,從小在一所類似牛津大學的權威學院成長,受一群學識淵博的學者 照顧。 她調皮搗蛋,無憂無慮,更是整個地區的孩子王。 旺盛的好奇心與強烈的正義感,讓她捲入一場龐大的政治宗教陰謀,壯麗的北極光 呈現詭異景象、「塵」的奧秘、北地的種種奇聞軼事,在冥冥中牽引她走向註定的命運 …。 奇幻文學--想像力的泉源我們需要故事。愈是荒誕離奇、天馬行空,愈是引人入 勝,難以忘懷。在種種不可能之中,我們找到自己的可能,在幽暗遙遠的未知中,我們 獲得了勇氣與慰藉。 我們需要想像力。不是教唆逃避現實,陷溺虛無,卻是要鼓勵轉換視野,伸展心智 。奇幻故事獨特的神祕本質,無限的幻想空間,正是想像力的泉源。 因此,謹於新世紀之初,為所有的閱讀者獻上一份小禮物,希望能引領每個人享用 甘美的想像泉源,也祝福這股泉源噴湧不盡。 於此尋得夢境者,將握有開啟現實奧祕之鑰。 繆思奇幻館敬上二OO二年……進入這狂野深淵,這是「自然」的子宮或墓地,既非 海洋或海岸,也非空氣或火焰,它們深刻地交纏混淆卻必須永遠爭鬥,除非至高的造物 者定令使他的黑暗元素創造出更多世界。 機警的惡魔,在進入這狂野深淵時站在地獄邊緣凝視,思索他的旅程……--約翰 ·彌爾頓《失樂園》(ParadiseLost),第二部《黃金羅盤》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故事 背景設定在和我們的宇宙有點類似、又有許多差異的宇宙中;第二部《奧祕匕首》的故 事背景設定在我們熟知的宇宙中;第三部《琥珀望遠鏡》的故事背景則穿梭在各個宇宙 間。 注:書中提到的「守護精靈」(daemon)一詞,和英文的「惡魔」(demon)一字發音 相同。 『作家導讀』 全英國最危險的作家:非力普·普曼張淑瓊二OO二年的英國惠特筆 (Whitbread)獎年度風雲書頒給菲力普·普曼的《琥珀望遠鏡》,打破該獎項成立三十 多年來的紀錄,首度將年度風雲書頒給了一向處於配角地位的童書。普曼對於贏得大獎 相當興奮,他一直認為童書和其他圖書一樣,應受到書市相同的看待,享有相同的地位 。相較於J·K·羅琳的「哈利波特」,羅琳的作品是童書首次成功占領成人書銷售排行 榜,普曼則首次讓童書打敗其他成人作品,贏得重要文學獎項的年度風雲書,兩者都大 幅度提升童書在書市中的地位。 獲獎的《琥珀望遠鏡》是「黑暗元素三部曲」的第三部。普曼花了近七年的時間完 成這三部曲,一九九五年第一部《黃金羅盤》出版,隨即贏得英國衛報兒童小說獎、卡 內基獎和書卷獎年度童書等殊榮。一九九七年第二部《奧祕匕首》也受到英國閱讀獎的 青睞。第三部《琥珀望遠鏡》遲至二OOO年才出版,更是贏得廣大的注目,同時也將書 卷獎、書商協會年度作家獎、惠特筆獎童書及年度風雲書等大獎囊括入袋。 現年五十五歲的普曼於一九七七年開始寫作,他自牛津大學畢業之後曾於中學任教 。因為父親是皇家空軍飛行員,普曼小時候有機會跟著四處旅行,這些周遊世界的豐富 旅遊經驗,開闊了普曼對世界的看法,對寫作中多元空間的概念也不無影響。七歲時, 他父親在一場戰役中意外過世,普曼有一段時期與祖父住在一起,他祖父是英國國教派 的牧師,也相當擅長說故事。從小受教成為新教徒的普曼,在青少年時期成為無神論者 。 他在一九八六年時放棄教職專心寫作,如同大部分作者一般,他的寫作過程像是一 段漫長的自我學習歷程,他說經過二十五年的寫作學徒生涯,他開始發現自己有些東西 也許值得一讀。但是普曼一直不認為身為作家是何等了不起的的身分。自稱在寫作中如 同僕人的他,彷彿是備好了筆和紙,等待故事的召喚,將他們記錄下來。他覺得自己不 是創造故事,反倒更像是去發現故事。普曼對童書的創作觀點和其他的童書創作人有相 當大的差異,特別是在「黑暗元素三部曲」完成之後,更大幅拉開其間的距離。普曼認 為成人總想要保護孩子,盡可能預先為他們篩選訊息。當成人書所討論的議題越來越膚 淺時,普曼認為童書反倒應當介入處理孩子們該知道的嚴肅議題。 這位被評為「全英國最危險的作者」的童書作家,對故事的態度有近乎崇拜的迷戀 。「故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沒有了故事,我們將不足以被稱為人類。」他認為故 事可以幫助我們享受生活、忍受生活。「當你在說故事時,裡面必須包含一種從頭貫徹 到尾、一種持續的世界觀,就是創作者自己的世界觀。」這樣的作法自然會引起某種程 度的爭論,也確實反映在普曼這三部作品中。「黑暗元素三部曲」自發表後,普曼備受 不同觀點的嚴厲批判;不過他認為自己並不是在書寫一篇佈道詞或哲學書,而是一本小 說,他只是在陳述自己的觀點。 普曼常常被拿來和路益恩(C.S.Lewis)比較,他們作品的主角同樣都是穿梭在並存 的時空中,只是路益思是著名的基督教護教學者,他的「納尼亞紀事」 (ChronicleofNarnia)有濃厚的基督教救贖精神在其中。而普曼的「黑暗元素三部曲」 顯然是對宗教,特別是他所熟悉的基督教文化中的傳統主張,提出尖銳的批判。普曼對 路益思其他的作品有高度的評價,唯獨對「納尼亞紀事」持相當嚴厲的反對態度,尤其 對該書對物質世界的貶抑,和最後安排身為主角的孩子們死去的處理相當反感。普曼在 「黑暗元素三部曲」中提出「天堂共和國」(RepublicofHeaven)的概念,取代基督教徒 所盼望的天堂(KingdomofHeaven),他強調在現世中集眾人主力實現天堂的豐盛,而不 須等待未來的樂園。同時他也對假宗教之名強取掠奪之人提出嚴厲批判。由彌爾頓的《 失樂園》激發出的靈感,普曼的「黑暗元素三部曲」創造出新夏娃萊拉和新亞當威爾, 同時藉著他們建立現世天堂共和國的概念。普曼在作品中傳達出對宗教激進的看法,與 一般兒童文學處裡的主題確實有相當大的差異和顛覆性。雖然被列歸為童書且界定做奇 幻文學,普曼自身對他的創作倒有比較寬闊的定位,無論是在創作的類型或是閱讀的對 象上。 無疑的,普曼擴張了兒童文學的地界,「黑暗元素三部曲」有如這個領域的一塊新 標地,將童書主題的可能性推向更嚴肅、深沉的方向。堅持使用A4大小,二孔橫條紙寫 作的普曼,下一次會被什麼樣的故事召喚,確實令人期待。 張淑瓊現職誠品書店童書企畫。 尋找北方之光的魅力蔡宜容在兒童文學文類中,有所謂的問題小說。這類小說挑戰 禁忌話題,例如性、暴力、嗑藥、同性戀、愛滋病等等,與社會對「兒童」與「兒童文 學」的傳統期待頗有出入,也因此容易弔起討論與爭議。 事實上,「問題」小說的分類與定義是值得商榷的:是「誰」或者「什麼」有問題 ?又是對「誰」或者「什麼」造成問題呢? 試圖為兒文題材找出「適合」與「恰當」的標準,往往治絲益棼,不知伊於胡底。 性與暴力自然可以形成問題,尺度的爭議便是在成人世界中也所在多見,遑論兒文領域 。那麼關於生存的意義,死後的世界,原罪的探索,身體與靈魂的關係,這類具宗教性 的大哉問,算不算禁忌?成不成其問題? 在我看來,這些問題可能產生的衝突與矛盾,較之一般「問題」小說,有過之而無 不及。這也是菲力普·普曼的《黃金羅盤》(「黑暗元素三部曲」之首部曲)的張力與魅 力之所在。(編注:本書原書名為「NorthernLights」,意為「北方之光」,或指北極 光。)這部英國卡內基與衛報最佳童書的雙料得主,背景設在一個與現世相似卻又極為 不同的異時空。十一歲的女主角萊拉為了追蹤好友羅傑與其他兒童遭誘拐的案子,一步 一步邁向神祕遙遠的北方,目睹各路人馬為了神祕的「塵」而引發的陰謀與背叛、血腥 與殺戮。 萊拉所處的時代,基督教會當權,雖然書中並未明確交代,但可以想見,當時的政 治/宗教背景下,聖經的重要性大概比現世的憲法來得崇高,因為它是不容懷疑、更改 的。 換個方式說好了。在那樣一個科學研究與冒險拓荒共榮的年代,就連十一歲女童萊 拉都知道「聖經」裡的故事不比「化學」或「工程」;它不是那類物理性的真實。但在 那樣一個女巫白熊與靈魂伴侶並存的年代,教會為了鞏固權力,遂行管理,必須讓聖經 內化成「心理性」的真實:也就是人類自亞當夏娃犯下偷食禁果罪行(原罪),被逐出伊 甸園,從此需以「死亡」與「堅貞的信仰」來求得救贖。 如果失去這層對「救贖」的期待,教會要以什麼力量行統治之實?如果有人發現形 成「原罪」的化學分子,並希望一舉將之消滅,終結原罪與死亡;人類獲得永生,失去 需要救贖的理由,那麼還要信仰何用?還要教會何用? 這個顛覆性的瘋狂念頭是由萊拉的父親,艾塞列公爵主導。吊詭的是,這個拯救凡 夫俗子重回樂園,永保純真,不墮七情六欲之苦的計畫,卻必須藉著陰謀殺戮、剝奪兒 童靈肉的手段來達成。 生與死,純真與世故,這些抽象而基本的人生大問,卻一一成為《黃金羅盤》裡矛 盾與衝突的深淵,撞擊出張力與魅力。 當然,一部書的迷人之處不只一端。接下來,我想談談《黃金羅盤》「不可能」的 魅力。 《黃金羅盤》被譽為「奇幻經典」。所謂「奇幻」,必須具備與「現實」相對的, 不可能為元素:不可能的人、事、物;不可能的時空。 以上這些「不可能」的因素,當然《黃金羅盤》一應俱全。但我認為它最突出的「 不可能元素,是書中角色們「極端」的熱情與個性。 遙遠、神祕而充滿危險的北方,類似拓荒時期的美國西部和武俠小說中的「武林」 ,是一個靠本事活下去的地方。 十一歲的萊拉,憑藉市井聰明和十分勇氣,一心要救回陷入險境的朋友。她在得知 親生父母為了野心私欲不惜犧牲別人的時候,宣告對父母之愛的離棄;可以說她自己選 擇重回孤兒身分(原本她以為自己父母雙亡)。這份決斷的狠勁表現在毅然衝入未知的另 一個時空時,也是眉頭不皺一下的。 這樣的萊拉愛起人來也非同小可。她對武裝熊歐瑞克毫無保留的仰慕、敬畏與喜愛 ,不惜以身涉險,為他贏回王位的熱情是很令人動容的。 武裝熊歐瑞克也是個極端人物,愛憎分明。當你是朋友時,可以萬死不辭;一旦認 定是敵人,便只有你死我活而已。他在爭王位那場格鬥中的殘暴血腥,與面對萊拉時的 平靜深沈,是很強烈的對比。 萊拉的生父艾塞列公爵一心想改寫失樂園歷史,可以無視規範、權威,無視生死; 可以捨棄親情相愛情;可以說謊、背叛、殺人……在所不惜。這股梟雄的氣魄是很懾人 的。 書中人物愛憎分明,隨時準備放手一搏,死亦無悔的熱情,在現世中未必「不可能 」存在。但是在一個講究法治與相對安全富足的時空,那樣極端的感情便失去其必要性 。然而在《黃金羅盤》中,它們卻是引燃全書戲劇張力,帶動劇情起伏的重要因素。 菲力普·普曼在受訪時指出,寫作時念玆在玆的,只有「故事」本身。一言以蔽之 :能不能吸引人往下讀? 這樣的問題,作者自問,讀者的回答卻因人而異。我則以自己的方法,找到往下深 讀的理由。蔡宜容英國瑞汀(Reading)大學兒童文學碩士。 第一卷 牛津 第一章 托考伊葡萄酒瓶 萊拉和她的守護精靈躡手躡腳穿過逐漸黝暗的食堂,小心翼翼地沿著牆壁而行,避 開廚房僕役視力可及之處。食堂中,三張長度幾乎和食堂等長的大桌上,早已擺好餐具 ;銀製餐具和玻璃杯反射出點點微光,長板凳也拉出置好,等候客人光臨。幽暗的牆壁 上高掛著歷任院長的肖像。 萊拉走到高台邊,轉頭看看廚房敞開的門,見一個人影也沒有,便拾階走上高台。 台上的高桌擺設的是金製餐具,十四張座椅也不是一般的橡木板凳,而是有著天鵝絨 坐墊的紅心木椅。 萊拉站在院長的座椅旁,用指甲輕輕彈了最大的玻璃杯,清脆的聲音響徹整間食堂 。 「妳不是故意的吧,」守護精靈在她耳邊悄聲說,「別搗蛋了。」 她的守護精靈叫做潘拉蒙,目前以一隻黑棕色飛蛾的模樣出現,這樣一來,在黑暗 的食堂中才不會過於顯眼。 「他們在廚房裡更吵,根本聽不到這裡的聲音。」萊拉也悄聲說,「第一聲鈴響時 總管才會出現。別大驚小怪!」 但她還是用手掌包住餘音裊裊的水晶玻璃杯。潘拉蒙振翅向前飛過高台的另一端, 進入院長休息室微啟的門內。過一會兒,他又出現了。 「裡面沒人,」他悄聲說,「可是我們動作一定要快。」 蹲在高桌後的萊拉,拔腿衝入院長休息室內,站住後向四周環視。這裡唯一的光源 來自壁爐,萊拉看著壁爐內的圓木在燒乾後,一股火花向上衝入煙囪。萊拉的一生都在 學院中度過,可是她從沒來過院長休息室--只有學者和他們的客人才准來此,且女性 止步。連女僕也不許來此打掃,這是男管家一個人的工作。 潘拉蒙降落在她的肩上。 「高興了吧?我們可以走了嗎?」他悄聲說。 「別傻了!我要到處看看。」 這是個很大的房間,光亮的橢圓形紅木桌上,擺滿各式酒瓶、玻璃杯、銀色的菸草 碾磨器和一架子的菸斗。附近的餐具櫃上有只融油碟和一籃罌粟蒴果。 「他們很懂得享受嘛,不是嗎?」她屏氣凝神地說。 萊拉在綠色的扶手椅上坐下。椅子相當寬大,她發現自己幾乎躺在椅子上後,馬上 跪坐起來,把雙腿墊在屁股下,看著牆上的肖像。 那裡有更多老學者:他們身穿罩袍,嘴上蓄著鬍子,一臉陰沈不快的模樣,從畫框 內嚴肅、不滿地注視著外面的世界。 「你猜他們都聊些什麼?」萊拉說(或正打算這麼說)。她的問題還沒問完,就聽到 門外的聲音。 「躲到椅子後……快點!」潘拉蒙小聲說,萊拉立刻滑下扶手椅,蹲在椅背後。這 不是個最佳的藏身處:她選了一張座落在房間正中央的椅子,除非她能安靜無聲……門 忽然打開了,房內的光線也跟著改變。進房的人中,有人帶來一盞燈,並把它放在餐具 櫃上。萊拉可以看見他的腿,穿著暗綠色長褲和閃閃發光的黑鞋。這是個僕人。 一個低沈的聲音說話了:「艾塞列公爵抵達了沒?」 是院長。萊拉屏住呼吸,忽然看見僕人的守護精靈(一隻狗,正如所有僕人的精靈 一樣)小跑進來,安靜地坐在他腳邊。接著院長的腳也出現了,一雙他老是穿著的破黑 鞋。 「還未抵達,院長。」男管家說,「也沒有來自航空站的消息。」 「我想他抵達時會很飢餓,到時你直接帶他進食堂吧。」 「是,院長。」 「公爵的托考伊葡萄酒,倒入酒瓶了嗎?」 「是的,院長,一八九八年份的。我記得這是公爵最偏愛的酒。」 「很好,離開吧。」 「您需要燈嗎,院長?」 「是的,將燈留下。晚餐時記得順便修剪燈心。」 男管家微微鞠躬後轉身離開,他的精靈也乖乖跟在身後。萊拉從不怎麼像樣的藏身 處後,看著院長走向角落的橡木大衣櫃旁,將長袍從衣架上拿下,吃力地穿上長袍。院 長過去也是個孔武有力的人,但他現在已經年過七十,動作也變得生硬遲緩。院長的精 靈是隻渡鴉,等院長一穿上長袍後,就從衣櫃跳到她習慣的老地方--院長的右肩上。 雖然潘拉蒙一言不發,但萊拉感到他緊張得毛髮豎立,她自己則是興奮異常。院長 提到的訪客艾塞列公爵,正是她伯父,也是個讓她又景仰、又畏懼的人物。聽說他涉身 政治高層、祕密探險活動及遠方的戰爭,萊拉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公爵個 性暴躁,如果萊拉在這裡被他逮到,鐵定會受到嚴厲的處罰,但她還是覺得很值得。 萊拉接下來看到的畫面,卻讓事情完全改觀了。 院長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摺好的紙包,放在桌上,拔開酒瓶瓶塞,打開紙包,將白色 粉末如細線般倒入酒瓶,把紙揉成一團,丟進壁爐。然後他從口袋裡拿出鉛筆,將酒攪 拌一陣子,直到藥粉溶解為止,最後把瓶塞塞上。 院長的精靈輕叫了一聲。院長小聲對她說了些什麼,還用陰鬱的雙眼掃視房間一遭 ,才離開。 萊拉輕聲說:「潘,你看見了沒?」 「當然!現在我們趕快溜出去,趁總管出現之前!」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食堂盡頭遠遠傳來鈴聲。 「那是總管的鈴聲!」萊拉說,「我以為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潘拉蒙迅速飛到食堂門邊又飛回來。 「總管已經準備就緒,」他說,「妳沒辦法從那個門溜出去……」 另一扇門,也就是院長進來和離開的門,正好面對圖書館和學者休息室的忙碌走廊 。每天這個時候,走廊上總擠滿了學者,他們不是忙著穿上長袍準備用餐,就是先將文 件或公事包留在學者休息室內。萊拉原打算趁著總管鈴響前幾分鐘,從她進來的路線離 開。 如果萊拉沒看見院長將藥粉倒入酒瓶,她可能會冒著總管大發雷霆的風險現身,或 孤注一擲溜過忙碌的走廊,希望沒人會注意到她。可是她現在困惑不已,也開始猶豫。 萊拉聽到食堂高台上傳來沈重的腳步聲,總管正打算進入院長休息室,準備學者餐 後用的罌粟和酒。萊拉飛也似地跑到衣櫃旁,打開櫃門鑽進去,在總管進門前及時將櫃 門關上。她並不擔心潘拉蒙的安危,房間內相當幽暗,他可以躲在椅子下。 萊拉聽到總管沈重的呼吸聲後,就從沒闔緊的櫃門縫隙間看去。總管正在調整菸盒 旁菸架上的菸斗,還順便看了酒瓶和酒杯一眼。他用手掌拂順耳上的頭髮,還對他的精 靈說了些什麼。總管是個僕人,他的精靈自然也是隻狗;但是因為總管的階級較一般僕 人高,因此他的精靈狗品種也較好。她是隻紅色的賽特獵犬,似乎有點疑神疑鬼,還不 停東張西望,彷彿感到入侵者的存在。但她沒有到衣櫃邊察視,這讓萊拉大大鬆了一口 氣。萊拉很怕總管,他曾痛揍過她兩次。 萊拉聽到身邊小小的聲音,顯然潘拉蒙也擠進衣櫃裡了。 「現在我們必須待在這裡了。當初妳為什麼不聽我的?」 萊拉等總管離開後才回話--總管必須督視高桌上的用餐情況。萊拉聽到學者陸續 進入食堂、竊竊私語和走動的腳步聲。 「還好我沒聽你的,」萊拉說,「不然我們就看不到院長在酒裡下毒了。潘,所以 他才會詢問男管家有關托考伊酒瓶的事!他們打算謀殺艾塞列公爵!」 「妳不能確定那是毒藥。」 「噢,當然是。你記得他下藥前,先叫男管家離開嗎?如果那不是毒藥,就不用擔 心男管家看見了。我知道發生了一些大事--政治方面的事。僕人們已經討論好久了, 潘,我們可以阻止一件謀殺!」 「胡說八道,」他輕聲說,「我們怎麼可能躲在這個窄小的衣櫃裡,動也不動待四 個鐘頭?我去看看走廊的情況,等人走光了,我再告訴妳。」 潘拉蒙飛離她的肩膀,萊拉從透進縫隙的光線中看見他小小的身影。 「不行,潘,我要待在這裡。」她說,「這裡有禮袍和別的東西,我要把它們鋪在 地上弄得舒舒服服的。我要看看他們到底做些什麼。」 萊拉已經蹲了老半天,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用手摸索著衣架,留意不製造出任何 聲音。她發現衣櫃比她想像中要大多了,衣架上有幾件學院禮袍和披肩布,有些還縫綴 著毛皮,但大部分都是絲面質料。 「我在想這些是不是都是院長的?」她低聲說,「他從別的地方得到榮譽學位時, 那些人就送他美麗的禮袍,這樣他就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潘,你真的認為酒裡不是 毒藥?」 「不,」他說,「我和妳一樣,認為那是毒藥,可是我認為那跟我們無關。我還認 為,如果妳想管閒事,這會是妳這輩子做過最傻的事。這跟我們完全沒有關係。」 「別傻了,」萊拉說,「我不能坐在這裡眼看他們餵他吃毒藥呀!」 「那麼就到別的地方去呀。」 「潘,你是個膽小鬼。」 「我本來就是。妳到底想怎麼做?妳打算跳出來,從他顫抖的手指間一把奪下酒杯 嗎?妳打算要怎麼做?」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心裡清楚得很,」她小聲罵著,「既然我目睹院長做出這 件事,就別無選擇。你應該知道什麼叫做良心,對不對?我怎麼能心裡明白就要出事了 ,卻坐在圖書館或別的地方玩弄大拇指?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打算這麼做。」 「這是妳一直想做的事。」過了一會兒,潘拉蒙終於開口說,「妳就是想躲在這裡 偷看。我怎麼事先沒想到?」 「好吧,我承認。」她說,「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有些祕密儀式,我想知道那是什麼 。」 「這不關妳的事!如果他們想享受自己的一點小祕密,妳應該有所自愛,讓他們做 想做的事。偷窺是傻孩子才會做的事。」 「我就知道你會說這些。別再嘮叨了。」 兩人坐著沈默了一會兒。萊拉坐在衣櫃的硬地板上,覺得渾身都不舒服,潘拉蒙也 停在一件禮袍上,自以為是地抽動著觸角。萊拉覺得腦中不同的想法正在拉鋸,一方面 ,她想和精靈分享她的想法,另一方面,她又是個驕傲的女孩。或許她該嘗試不借助精 靈,自己把事情想清楚。 萊拉非常焦慮,卻不是為了她自己。她自己闖過太多禍,早就習以為常了,她替艾 塞列公爵及他這次到訪的真正目的操心。公爵不常造訪學院,在目前政治情勢高度緊張 的情況下,他的來訪不會只是單純地和老友吃飯、喝酒和抽鴉片。萊拉知道公爵和院長 都是內閣會議的成員,屬於總理的特殊顧問群,這次的到訪一定和此有關。但內閣會議 應該在王宮內召開,而不是在約旦學院的院長休息室呀。 學院的僕人間也盛傳一些謠言,那就是韃靼人已經入侵俄羅斯帝國了,他們正蜂擁 入聖彼得堡,打算控制波羅的海,最後統領整個西歐。艾塞列公爵到過遙遠的北地,上 次萊拉看到他時,他正準備到拉普蘭探險……「潘。」萊拉小聲說。 「怎樣?」 「你認為戰爭快爆發了嗎?」 「不會吧。如果再過幾個禮拜戰爭就要爆發,公爵不會來這裡用餐。」 「我也這麼想。可能再晚一點吧?」 「噓!有人來了。」 萊拉坐起來,把眼睛貼到門縫邊。男管家又進來了,他按照院長的指示進來修剪燈 心。學者休息室和圖書館內使用的是電子燈,但學者偏好院長休息室內老式、溫和的石 腦油燈,這個習慣在院長有生之年大概都不會改變了。 男管家修剪好燈心,將一塊圓木放入壁爐中,在食堂門口靜靜聆聽房外的動靜後, 突然伸手從菸草碾磨器中抓出一把菸草。 他還來不及將蓋子蓋上,另一扇門的門把卻轉動了,他緊張地跳起來。萊拉努力不 要笑出聲音。男管家迅速將菸草塞入口袋,轉身面對剛進門的人。 「艾塞列公爵!」他說。萊拉驚訝得整條脊髓都涼了起來。她沒辦法從坐著的位置 看到他,還得壓抑住想要前傾觀看的欲望。 「晚安,倫恩。」公爵說。每次萊拉聽到這個嚴厲的聲音,總是欣喜和焦慮交雜。 「我來得太遲所以趕不上晚餐。我可以在這裡等候。」 男管家看起來渾身不自在。只有院長邀請的客人才准進入院長休息室,公爵對此心 知肚明;可是男管家也知道,公爵正故意盯著他鼓起的口袋,因此決定住嘴。 「我應該讓院長知道您的到訪嗎?」 「沒那個必要。你可以替我端些咖啡來。」 「是的,閣下。」 男管家鞠躬後匆匆離去,他的精靈也乖乖跟在腳後。萊拉的伯父走到壁爐旁,雙手 舉到頭上伸懶腰,還如獅子般打了個呵欠。他仍然穿著旅行裝,萊拉想起每次看到他時 ,他都是這身打扮,以及自己有多畏懼他。現在是不可能偷溜出去了--她只能坐好並 開始祈禱。 艾塞列公爵的精靈是隻雪豹,正站在他的身後。「你要在這裡放映投影片嗎?」她 靜靜地說。 「沒錯。在這裡比到演講室簡單多了。他們會想看一些標本,我待會兒會叫門房過 來。史特拉,這並不是個好時機。」 「你應該休息的。」 他坐在扶手椅上舒展身軀,萊拉無法看見他的臉。 「沒錯,沒錯,我也應該換衣服。這裡有些老舊的繁文縛節,可以因為我穿著不當 而罰我繳交一打酒。我應該好好睡個三天三夜,事實上……」 有人敲門,男管家端著銀色的托盤,上面有一壺咖啡和一個杯子。 「謝謝你,倫恩。」公爵說,「那邊桌上擺的是托考伊酒嗎?」 「院長特別囑咐替您裝在酒瓶中,閣下。」男管家說,「一八九八年份的,現在只 剩下三打了。」 「好東西不久存。將托盤放在這裡。噢,叫門房將我留在小屋內的兩個木櫃送上來 。」 「到這裡,閣下?」 「是的,這裡。我還需要一個螢幕和投影燈,此時此地。」 男管家驚愕得想張嘴抗議,但還是壓抑住開口詢問或抗議的衝動。 「倫恩,別忘了你的身分,」公爵說,「不要質問我,照我說的去做。」 「是的,閣下。」男管家說,「請容我建議您,最好讓卡森先生知道您的計畫,閣 下,否則他可能會大吃一驚,如果您了解我的意思。」 「很好,那就告訴他吧。」 卡森先生就是總管,他和男管家長期敵對是人盡皆知的事。總管的位階較男管家高 ,可是男管家有較多機會可以迎合學者,而且絕不會錯過任何機會。男管家很高興能利 用這個機會,讓總管知道他比對方更了解院長休息室內的動靜。 男管家鞠躬後離開。萊拉看著伯父倒了杯咖啡,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細細品味。 萊拉興奮得無法自抑:裝著標本的木櫃?投影燈?公爵到底要讓學者看什麼緊急又重要 的東西? 公爵站起來離開壁爐,這下她可以看到他全身。萊拉訝異地發現,他和男管家臃腫 的身軀及彎腰駝背、疲憊無力的學者間有著天壤之別。艾塞列公爵的身材高大、肩膀粗 壯、面孔黝黑粗暴,眼睛似乎總閃爍著殘酷的笑容。他的臉上充滿了統治或作戰的表情 ,從不會施恩或憐憫。公爵的動作龐大、平衡感十足,彷彿是隻野生動物。當他待在這 樣的房間中,感覺上就像隻被關在小籠子裡的野獸。 有一會兒,公爵的表情看起來遙遠、若有所思。他的精靈走過來把頭靠在他的腰部 ,他深不可測地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向紅木桌。萊拉看著公爵拔起托考伊葡萄 酒瓶的瓶塞,將酒倒入酒杯中,她覺得自己的胃忽然一緊。 「不要!」 她想也沒想就低聲叫出。公爵聽到了,迅速轉過身來。 「誰在那裡?」 萊拉沒辦法克制住自己。她東倒西歪地跌出衣櫃,上前將他手中的酒杯一把奪下。 酒液潑灑在桌邊和地毯上,酒杯也掉到地上砸得粉碎。公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開始用 力扭轉。 「萊拉!妳在搞什麼鬼?」 「放開我,我才告訴你!」 「我會先打斷妳的手臂。妳膽子不小,竟敢進來這裡?」 「我剛剛才救了你一命!」 半晌,他們動也不動,萊拉雖然痛得臉部扭曲,仍忍著不大叫出聲,公爵弓身對著 她,皺起眉來厲聲質詢。 「妳剛才說什麼?」他比較鎮定地問。 「酒裡有毒,」她咬緊牙根說,「我看見院長把一些粉末倒進去。」 公爵放開她的手,萊拉跌到地板上,潘拉蒙焦慮地飛到她肩上。公爵忍著不發作, 低頭看著萊拉,她沒膽直視他的眼睛。 「我只是進來看看這個房間長得什麼樣子,」她說,「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做。我本 來打算在別人進來前溜出去,可是院長進來後我就出不去了。衣櫃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 方,後來我看到院長把藥粉倒入酒中。如果我沒有……」 有人在敲門。 「那是門房,」公爵說,「回到衣櫃中。如果我聽到任何聲音,妳就死定了。」 萊拉馬上跑回衣櫃裡,她一把門關上,就聽到公爵說:「進來。」 正如他所說的,進來的是門房。 「放在這裡,閣下?」 萊拉看到老人狐疑地站在門口,身後則是一個大木櫃的邊緣。 「沒錯,夏特。」公爵說,「把兩個木櫃都拿進來,放在桌旁。」 萊拉稍微放鬆了些,開始感到肩膀和手腕上的劇痛。如果她是那種愛哭的女孩,這 足以讓她嚎啕大哭。可是她咬緊牙關,輕輕轉動肩膀,直到肩膀放鬆些為止。 接著是打破玻璃杯和翻倒汁液流出的汨汨聲。 「該死,夏特,你這個粗心的老笨蛋!看看你做了什麼!」 萊拉剛好看見事情發生的經過。她伯父將托考伊酒瓶從桌上打落,可是卻故意弄得 像是門房做的。老人小心地將木箱放在地上並開始道歉。 「我真的很抱歉,閣下……我一定是太靠近桌子了……」 「找東西把這團亂清理掉。快點,別讓酒汁浸透地毯!」 門房和他的小助手匆匆跑出去。公爵走到衣櫃邊低聲說話。 「既然妳人已經在這裡,就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吧。等院長進來時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如果妳能告訴我他是否神色有異,我會讓妳免除更大的麻煩。了解嗎?」 「是的,伯父。」 「如果妳發出任何聲音,我就不能幫妳了。這全靠妳自己。」 公爵走到壁爐旁,轉身背對著壁爐,門房拿著刷子、小畚箕、水桶和抹布回來,清 理玻璃碎片。 「我只能再次道歉,閣下,我真的萬分抱歉。我不知道自己……」 「把這團亂清理掉就是了。」 門房正忙著將酒液從地毯上吸乾時,男管家和公爵的男僕索羅德敲門進來。兩人提 來一個沈重、有著黃銅把手的光亮木櫃。他們一看到門房的動作,馬上就停下來了。 「沒錯,是托考伊酒,太可惜了。」公爵說,「那是燈嗎?索羅德,請你把它放在 衣櫃旁。我要把螢幕設立在房間的另一端。」 萊拉了解,如此一來,她就可以從門縫中看到螢幕上的東西。男僕攤開僵硬的亞麻 布,把它掛在架子上時還製造出一些噪音。萊拉低聲說:「你看,來這裡還是很值得的 ,不是嗎?」 「或許是。」潘拉蒙用小小飛蛾的聲音嚴厲地說:「或許不是。」 公爵站在壁爐旁喝完咖啡,嚴肅地看著索羅德打開投影燈箱、打開鏡頭、檢查油槽 。 「裡面還有很多油,閣下。」他說,「您要我找個操作員嗎?」 「不用,我自己操作。謝謝你,案羅德。他們用完餐了嗎,倫恩?」 「我想快用完了,閣下。」男管家回答,「卡森先生說院長和客人一知道您已經抵 達,就不會多所耽擱。您要我拿走咖啡托盤嗎?」 「拿走吧。」 「是的,閣下。」 男管家稍微鞠躬後,拿著托盤離開,索羅德也尾隨他離開。等門一關上,公爵直視 著衣櫃,萊拉幾乎感到他的眼光穿透櫃門,就像是枝箭或矛。接著他轉頭輕聲和他的精 靈說話。 她平靜地走過來坐在他身旁,機警、高雅又危險,綠色的眼睛環視整個房間,當通 往食堂大門的門把開始轉動時,她和公爵黑色的眼睛也同時轉動,注視著大門。 「院長,」公爵說,「是的,我回來了。帶著您的客人一塊進來吧,我要讓諸位看 些有趣的東西。」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北地傳奇】 「艾塞列公爵。」院長吃力地說,上前和他握手。從萊拉躲藏的地方,正好可以看 到院長的眼睛。的確,他的眼神迅速飄到原先放著托考伊酒瓶的桌子。 「院長,」公爵說:「我來得太遲了,不願打擾您用餐,不過我在這裡倒很舒服。 嗨,副院長,您看起來好極了。抱歉我衣著不整,我剛剛才到。是的,院長,托考伊酒 已經沒了,我想您正站在它上面,門房把它從桌上打翻了,但那是我的錯。嗨,牧師。 我興致勃勃地拜讀您最新的大作……」 公爵和牧師一起走開,萊拉可以清楚看見院長臉上的神情。他雖然看起來面無表情 ,肩上的精靈卻坐立不安地整理羽毛,還心神不定地移動著左右腳。公爵已主導了整個 房間,雖然他在院長的領土上,謹慎地對院長保持應有的禮節,可是真正的掌權者已不 言自宣。 學者與造訪者寒暄時,也移步進入房間,有人圍坐在桌旁,有人則坐在扶手椅上, 很快,嗡嗡的說話聲填滿了院長休息室。萊拉看得出來,學者對木櫃、螢幕和投影燈都 很好奇。她很了解這些學者:圖書館員、副院長、詢問員和其他人;她和這些人生活了 一輩子,他們教導她、處罰她、安慰她、送她小禮物、將她驅離花園裡的果樹,他們就 像是她的家人。如果萊拉懂得什麼叫做家人,她可能會有這種感覺;不過她若真了解這 個詞的意義,可能會覺得學院僕人更像她的家人。比起疼愛一個莫名降臨、野氣未脫的 小女孩,學者們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院長在一只精巧的銀製融油碟下點起酒精燈,將些許奶油融化後,再將罌粟蒴果切 半後丟進去。晚宴後總會來點罌粟:這可以使頭腦清晰、口舌鋒利,使對話更豐富有趣 。習慣上,院長總會親自燒煮。 在奶油融化的滋滋聲和說話的嗡嗡聲中,萊拉坐立不安,想找個更舒服的位置。她 小心地選擇了一件禮袍--整件都是毛皮--從衣架上拿下後鋪在衣櫃地板上。 「妳應該挑件舊禮袍,」潘拉蒙小聲說:「如果太舒服,妳會睡著的。」 「如果我真睡著了,你應該負責把我叫醒。」她回答。 萊拉坐著聆聽學者的對話:這真是再無聊也不過了,幾乎全和政治有關,特別是倫 敦方面的政治情況,完全沒提到讓人振奮的韃靼人。煮沸的罌粟和菸草香味飄進衣櫃, 萊拉不只一次發現自己在打瞌睡。最後,她聽到有人敲敲桌子,談話聲立刻消失,院長 接著說話了。 「諸位,」他說,「我代表大家向艾塞列公爵表示歡迎之意。他的來訪十分難得, 可說珍貴無比,我相信今晚他會讓我們看些有趣的東西。如各位所知,目前政治情勢緊 張,公爵明天一早必須動身前往白廳,他今晚的報告一結束,就得搭上引擎已經啟動的 火車前往倫敦,因此我們最好善用時間。等他報告完後,各位可能會有些問題,請長話 短說,只提重點。艾塞列公爵,請您開始。」 「院長,謝謝。」公爵說:「首先,我想請各位看看幾張幻燈片。副院長,我想從 這裡您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或許院長可以坐在衣櫃邊的椅子?」 老副院長幾乎已經全盲,挪出位置讓他坐在螢幕前,是對他的禮遇。如果副院長要 把位置移到前面,就意味著院長必須坐在圖書館員旁邊,離萊拉蹲著的衣櫃只有一碼之 遙。院長坐進扶手椅後,萊拉聽到他喃喃低語。 「該死!他知道酒中下藥的事,我百分之百確定。」 圖書館員也輕聲回答:「他會開口要求資金。如果他強迫我們投票……」 「如果他真那麼做,我們一定要抗辯到底。」 公爵用力把空氣灌入投影燈,投影燈發出嘶嘶聲。萊拉稍微移動位置,以便能看清 螢幕,螢幕上一個白色的圓圈開始發亮。公爵叫道:「誰去把油燈調暗?」 一個學者起身照他的話做,房間馬上就暗了下來。 公爵說話了:「諸位也許知道,一年前我因外交任務,前往晤見北地的拉普蘭國王 。那只是個幌子,事實上,我真正的目的是深入更北方,進入冰雪區,嘗試了解古曼的 探險隊到底出了什麼事。古曼送回柏林學院的一份報告中,提到一種在北地才看得到的 天然現象,因此我決定要調查那件事,以及古曼出了什麼事。現在我要讓你們看的幻燈 片,和上述事件並沒有直接關係。」 公爵將第一張幻燈片放入畫格內,滑入鏡頭後方,一幅清晰、圓形的黑白影像立刻 出現在螢幕上。這張照片是在滿月夜拍攝的,正中央有間木造小屋,小屋本身黑色的牆 壁,和環繞四周與屋頂上沈重的白雪正好成對比。小屋旁陳列了一堆哲學儀器,對萊拉 而言,看起來就像從安巴爾克公園到揚頓鎮上沿路的風景:天線、電線、瓷製絕緣體, 都在月光照射下閃閃發光,還被一層厚厚的霜覆蓋住了。有個男人穿著毛皮大衣站在照 片前方,臉孔被大衣深厚的風帽蓋住,因此看不清表情。他一隻手微微抬起,像是在打 招呼。他身邊則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月光將大地的一切都灑上蒼白的光輝。 「這張照片是用標準的銀硝酸感光乳劑拍攝的。」公爵說,「現在請各位看看另一 張,這是一分鐘後在同一地點拍攝的,利用一種新的特殊感光乳劑。」 公爵取出第一張照片後放進另一張。這張看起來暗多了,月光仿彿全被過濾掉。地 平線仍然清晰可見,深色小屋的外型和白雪覆蓋的屋頂更為突出,複雜的儀器卻隱藏在 黑暗中。男人的形象也為之改觀:他沐浴在光線中,一大串發光的粒子似乎從他抬起的 手中流出。 「這道光,」牧師說,「是向上還是向下照射?」 「向下。」公爵說,「但它不是光,是『塵』。」 公爵描述這種塵的神態,讓萊拉覺得這不是普普通通的灰塵。學者的反應證實了她 的猜測,公爵的話造成一陣集體沈默,接著是難以置信的驚嘆。 「怎麼可能……」 「我相信……」 「這是不可能……」 「各位先生!」牧師說話了,「請讓公爵解釋。」 「這的確是『塵』。」公爵又強調一次,「它以光的形式出現在感光板上,『塵』 的粒子在感光乳劑中造成的效果,正如光度在銀硝酸感光乳劑中造成的一樣,這項測試 也是我前往北地探險的部分原因之一。正如各位所見,這個男人的影像清晰可見,但請 各位看看他左邊的這個陰影。」 他用手指著一個模糊的小身影。 「我以為那是男人的守護精靈。」詢問員說。 「不是。當時他的精靈是以蛇的模樣纏繞在他脖子上。您可以隱約看到的身影是一 個小孩。」 「一個有缺陷的小孩……」有人說,他欲言又上,表示他知道這是個不能公開的祕 密。 這次的沈默更加凝重了。 公爵鎮靜地說:「一個完整的小孩才能顯示出『塵』的本質,這正是此事的重點, 不是嗎?」 接下來幾秒鐘內,沒有人開口。牧師又說話了。 「哈,」他說,彷彿飢渴的人剛喝了一大口水,放下玻璃杯後,讓喝水時閉住的呼 吸繼續進行一般,「這流動的『塵』……」 「……從天上降落下來,照射在小孩身上,看起來像是光線。我會將這張照片留下 ,您可以仔細檢視這張照片。現在我要示範這種新感光乳劑的效果。這是另一張照片。 」 公爵換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在夜裡拍攝的,卻沒有月光。照片前方是一小群帳 棚,和若隱若現、低矮的地平線成對比,帳棚旁有堆亂七八槽的木箱和一架雪橇。這次 照片的重點是在天上:大片流動著、隱藏著的光線彷彿是片帷幕,用隱形的吊鉤懸掛在 幾百哩高的空中,或被一種難以想像的風吹歪了方向。 「那是什麼?」副院長說。 「極光。」 「這是一張非常精緻的照片,」派米朗教授說,「是我看過最好的一張了。」 「原諒我的無知。」年老的讚美詩領唱人顫抖的聲音出現了,「如果我曾學過關於 極光的知識,也已經忘記了。這是所謂的『北極光』嗎?」 「是的,它有許多名稱,主要是由電荷粒子風暴和太陽光組成,有著強烈、驚人的 力量,本身雖然是無形的,但和大氣層互動時會產生耀眼的光線。如果我有時間,我很 樂意將這張幻燈片上色,讓各位看看它的顏色,它的主要部分是淡綠和淡紅色,但在帷 幕部分較低的邊緣卻是猩紅色。這張照片是以普通的感光乳劑拍攝的,現在請各位看看 以特殊感光乳劑拍攝的照片。」 公爵取出幻燈片,萊拉聽到院長悄聲說,「如果他強迫投票,我們可以嘗試訴諸居 住期條款。過去五十二個禮拜來,他在學院居住的時間不到三十個禮拜。」 「他已經順利贏得了牧師的支持……」圖書館員也低聲回應。 公爵將新的幻燈片放入幻燈機中。這張和上張的風景一樣,但和前張比起來,許多 原先在普通燈光下看來很清楚的特徵已變得黯淡,包括天空中帷幕般的光線。 極光仍高懸於荒涼地景之上,但在其正中央,萊拉可以清楚看見一個固體的形狀。 她把臉貼在門縫,好看清楚些,她還注意到靠近螢幕的學者也都傾身向前。她看得愈仔 細,一種驚嘆也在心中萌生,座落在空中的影像竟然是一座城市的輪廓:高塔、圓頂、 圍牆、建築和街道,全都懸掛在天上!萊拉驚訝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卡森頓學者說:「這看起來像是……一座城市。」 「沒錯。」公爵說。 「毫無疑問,這是另一個世界中的城市?」學監輕蔑地說。 艾塞列公爵不理會他說的話。學者間瀰漫著一種興奮的氛圍,彷彿他們曾撰寫有關 獨角獸存在的論文,卻從沒機會看過真正的獨角獸,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親眼目睹牠的 廬山真面目了。 「這和『巴納德!史托克斯』有關吧?」派米朗教授說,「不是嗎?」 「這正是我想調查的。」公爵說。 公爵站在發光螢幕的一旁,萊拉看見他黑色的眼睛正在學者間逡巡。學者抬眼看著 展示極光的幻燈片,公爵的精靈則站在他身邊,綠色眼睛反射出螢光。所有年高德劭的 頭顱部向前傾斜,他們的眼鏡也都閃閃發亮,只有院長相圖書館員向後靠在扶手椅內, 兩人的頭也靠在一塊。 牧師說話了:「艾塞列公爵,您說您在追查古曼探險隊的下落,古曼博亡也在調查 這個現象嗎?」 「我相信他也在做同樣的調查,而且獲得許多相關訊息。可惜他再也無法告訴我們 這些,因為他已經過世了。」 「不會吧。」牧師說。 「很抱歉,但我有證據在此。」 休息室內充斥著一種焦慮的興奮感。在公爵的指示下,兩、三個年紀較輕的學者將 木櫃搬到房間前方。公爵取出最後一張幻燈片,卻沒把燈關掉,在圓形燈光戲劇化的照 射下,他彎身打開箱子。萊拉聽到釘子被拉出潮濕木頭時的刺耳聲。院長站起來觀看, 擋住了萊拉的視線。公爵開口說:「如果各位還記得,古曼探險隊在八個月前失蹤了。 德國學術界送他到遠達磁極的北地做些天體觀測,在這趟旅途中,他發現這個我們剛剛 看到的奇妙現象。不久後,他就消失了。有人說他發生意外,他的屍體一直躺在一個冰 縫中。事實上,這並不是個意外。」 「那是什麼?」學監說,「是個真空容器嗎?」 起初公爵並沒有回答。萊拉聽到金屬夾子啪一聲打開的清脆聲,接著是空氣湧入容 器內的嘶嘶聲,所有人都沈默了。可是沈默並沒有維持太久,一會兒後,萊拉聽見一陣 陣困惑的聲調:害怕的尖叫聲、大聲抗議,因憤怒和恐懼而提高的聲音。 「這是什麼……」 「……一點都不像是人……」 「……它怎麼被……」 「它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院長的聲音壓住全場的聲音。 「艾塞列公爵,以神的名義,告訴我們這是什麼東西吧?」 「這是沙坦斯勞斯·古曼的人頭。」公爵說。 在一陣吵雜的喧鬧聲中,萊拉聽到有人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還發出一連串痛苦的 哀嚎。萊拉希望自己也能看看這個人頭。 公爵說:「我在斯瓦巴的冰地上,發現他的屍體保存良好,頭顱遭敵人以這種方式 處理,各位注意到這種特殊的頭皮特徵嗎?副院長,我想您對此應該頗為熟悉吧?」 老人說話的聲音非常沈著:「我見過韃靼人下手。各位可以在西伯利亞相通古斯克 的原住民中發現這種技術。當然,這項技術也延伸到斯克林,我相信這種行為已在新丹 麥遭禁。公爵,我可以進一步檢視它嗎?」 沈默片刻後,副院長又說話了。 「我的眼睛已經不太行了,冰塊也相當骯髒,但頭顱正中央似乎有個洞。我說得對 不對?」 「沒錯。」 「鑿洞?」 「正是。」 這引起一陣興奮的低語。院長又坐下來,萊拉可以看見前方的動靜。在投影燈圓形 燈光的照射下,副院長正將一塊沈重的冰塊貼近眼睛,萊拉看見冰塊中的東西:一顆布 滿血跡、難以辨認的人類頭顱。潘拉蒙開始繞著萊拉飛行,他的不安也影響了她。 「安靜,」萊拉輕聲說,「聽他們說話。」 「古曼博士一度也是這裡的學者。」學監憤怒地說。 「卻成為韃靼人的俎上肉……」 「深入那麼北方……」 「他們一定深入到很多人無法想像的地方!」 「您先前提到您在斯瓦巴發現頭顱?」學監說。 「沒錯。」 「我們所知的『龐瑟彪恩』和此事有沒有關係?」 萊拉聽不懂這個詞,但顯然學者都知道他在說什麼。 「不可能,」卡森頓學者堅決地說,「他們從未做過這種事。」 「那您是不知道奧夫·雷克森的為人了。」派米朗教授說,他自己也曾到北極地區 探險過幾次。「如果他用韃靼人的方式剝下人類的頭皮,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 萊拉望向她伯父,公爵以一種嘲諷的微笑看著學者,一言不發。 「誰是奧夫·雷克森?」有人說。 「斯瓦巴的國王。」派米朗教授說,「是的,他也是『龐瑟彪恩』的一員。他是個 騙子,一路詐騙到國王的寶座,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但他也是個強而有力的人物,絕 不是個傻子,雖然有個可笑的嗜好--他利用進口大理石建造了一座宮殿--設立了一 所他所謂的大學……」 「替誰建造?替熊族?」有人這麼說,每個人聽後都笑了。 派米朗教授繼續說:「除此之外,雷克森的確有能力對古曼做出這種事。同時,如 果能助他達成願望,他會完全變成另一個模樣。」 「崔洛尼,您知道該怎麼做,不是嗎?」學監冷笑說。 「我當然知道。您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麼?甚至超過榮譽學位?他想要一個守護精 靈!替他找到一個守護精靈,他會替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學者們開心地大笑。 萊拉聽得一頭霧水,派米朗教授所說的一切,聽來完全沒有道理。除此之外,她還 想聽些有關剝頭皮、北極光和那個神祕的「塵」的故事。可是她大失所望,公爵已結束 遺體和照片的展示,對話很快就轉向學院是否該多給他一些錢繼續下次的探險活動。爭 論沒完沒了地進行,萊拉的眼睛也慢慢闔上,她很快就睡著了,潘拉蒙則變成他最喜歡 的睡覺形式--一隻貂,蜷曲在萊拉的頸子上。 有人搖搖萊拉的肩膀,她立刻就醒來。 「安靜。」她伯父說。衣櫃門已打開,他俯下身來擋住了光線。「他們都已經離開 了,但還有幾個僕人在附近。回妳房間吧,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他們投票同意要給你錢嗎?」她睡眼惺忪地說。 「是的。」 「什麼是『塵』?」她說,身子蜷曲了許久,她試著站起來。 「跟妳沒關係。」 「當然跟我有關係。」她說,「如果你要我躲在衣櫃裡當間諜,至少該讓我知道我 在監視什麼吧。我可以看看那個人的頭顱嗎?」 潘拉蒙白色的貂毛忽然豎了起來,萊拉感覺到他在搔弄她的脖子。公爵笑了一聲。 「別噁心了。」他說,一面開始收拾幻燈片相標本箱。「妳觀察院長了嗎?」 「有啊,他一進來就先找那瓶酒。」 「很好。我暫時勝了他。照我說的,上床睡覺。」 「您要去哪裡?」 「回北地。我在十分鐘後動身。」 「我可以去嗎?」 公爵停住動作,彷彿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精靈也將綠色的豹眼轉向她,在 兩雙眼睛注視下,萊拉臉紅了,可是她仍用力瞪回去。 「妳屬於這裡。」她伯父最後開口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屬於這裡?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北地?我想看看北極光、 熊族、冰山和所有的東西。我想知道『塵』的一切,還有空中的城市。那是另一個世界 嗎?」 「妳不能去,孩子。不要再想這些了,這是個危險的時期。照我說的上床睡覺,如 果妳當個好女孩,下次我會替妳帶來海象牙,上面還有愛斯基摩人的雕刻。別再和我爭 論,不然我要生氣了。」 公爵的精靈發出低沈、兇殘的咆哮聲,萊拉突然警覺到她的牙齒撕裂喉嚨的感覺。 萊拉抿抿嘴,皺眉看著她伯父。他正從真空容器中抽出空氣,對萊拉的表情毫無所 覺,彷彿已忘了她的存在。萊拉一言不發,抿著嘴、瞇著眼,和她的精靈一起離開,回 房睡覺。 院長和圖書館員是同一陣線的人,每次在經歷一場惡仗後,來杯布蘭提溫酒、互相 安慰對方一番,已成為他們的習慣。他們和艾塞列公爵道別後,一塊回到院長的住所。 院長拉上書房的窗簾、點燃壁爐,他們的精靈也分別待在老地方--膝蓋或是肩上,兩 人開始回想先前發生的事情。 「您真的認為他知道酒中下毒的事?」圖書館員說。 「他當然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察覺的,但他心裡很清楚,而且是他自己把酒瓶 打翻了。他當然知道。」 「抱歉,院長,但我還是覺得鬆了一口氣。我向來就不喜歡這個主意……」 「下毒?」 「是的。謀殺。」 「查理斯,沒人會喜歡這個主意。問題是不做的下場會比袖手旁觀更嚴重。唉,有 時天意會加以干涉,但這次卻沒有出現。我只覺得對您相當抱歉,拖累您了。」 「沒有,沒有。」圖書館員抗議,「我希望您能多告訴我一些真相。」 院長沈默一會兒才開口,「是的,或許我真該這麼做。真理探測儀警告說,如果艾 塞列公爵繼續這項研究,將會帶來可怕的後果。除此之外,這個孩子也會受牽連,我希 望能保護她愈久愈好。」 「艾塞列公爵的行動與『教會風紀法庭』新成立的機構有無關係?他們怎麼稱呼它 的?『奉獻委員會』?」 「艾塞列公爵……不,不,剛好相反。『奉獻委員會』也不須完全對『教會風紀法 庭』負責。這是個半私人的行動,由一個怨恨艾塞列公爵的人主導。查理斯,他們兩人 的過節令我膽寒。」 這次輪到圖書館員沈默了。自從教宗約翰·喀爾文將教廷遷移到日內瓦,並設立「 教會風紀法庭」後,教會在日常生活各方面的影響力就達到顛峰。教宗制度在喀爾文過 世後已取消,但一種混合著法庭、大學和議會的綜合體,通稱為「教誨權威」的勢力, 卻開始滋長。這些單位不一定相互串連,有時彼此還會互相抗衡。在上個世紀大部分的 時間中,最有勢力的單位是「教宗大學」,但近年來,活動最頻繁的「教會風紀法庭」 逐漸取而代之,還讓所有教會單位心驚膽戰。 但總會有些獨立的單位,在「教誨權威」內部其他機構的保護下逐漸茁壯,圖書館 員所提到的「奉獻委員會」就是一個例子。圖書館員對「奉獻委員會」所知不多,可是 他不喜歡且害怕他所聽到的一切,因此他可以了解院長的憂慮。 「派米朗教授曾提到一個名字,」圖書館員停頓了一會兒後說,「巴納德-史托克 斯?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唉,查理斯,這不是我們熟知的領域。據我所知,教會教導我們一共有兩個世界 :一個是每件事都可以看見、聽到、接觸到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天空和地獄的宗教世界 。巴納德和史托克斯是兩個人的名字--我該如何形容呢--他們是『叛教』的神學家 ,兩人主張另外還有其他的世界,就和我們所處的世界一樣,不是天堂相地獄,而是物 質和罪惡的世界。這些世界就在我們附近,但卻隱藏著、無法觸摸到。教會自然不會贊 同這類邪說異端,因此巴納德和史托克斯就被消音了。 「對『教誨權威』來說,不幸的是,關於這種另類世界的學說,有些相當合理的數 學立論。我從沒仔細研究過,但卡森頓學者告訴我這些理論相當可靠。」 「現在艾塞列公爵拍攝到一張有關其他世界的照片。」圖書館員說,「我們卻資助 他前去尋找。我懂了。」 「沒錯。對『奉獻委員會』及其有力的保護者來說,約旦學院正是支援這些異端學 說的溫床。查理斯,在『教會法庭』和『奉獻委員會』間,我必須尋得一個平衡點:同 時,這個孩子也漸漸長大。他們不會忘記她的。遲早她都會介入這件事,不管我希望保 護她與否,她一定都逃不掉了。」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您怎麼會知道這些?難道又是探測儀?」 「沒錯。萊拉也有角色要扮演,而且是相當重要的角色。諷刺的是,她必須參與一 切,卻完全不了解自己在做些什麼,雖然別人可以試著幫助她。如果我的托考伊酒計畫 成功,她還可以安穩地過一段日子。我希望她不用造訪北地。我真希望可以對她解釋這 些……」 「她才聽不下去呢。」圖書館員說,「我大了解她了,如果想正經地告訴她一件事 ,她會正襟危坐聆聽五分鐘後,就開始坐立下安。如果下次問她到底聽進去多少,她會 說全都忘光了。」 「如果我對她提提『塵』這件事呢?您認為她會聽下去嗎?」 圖書館員發出一個不雅的聲音,表示他的懷疑。 「為什麼是她呢?」他說,「為什麼遠方的一個神學謎語,會吸引一個健康、粗率 的孩子呢?」 「因為她必須經歷的一切,其中還包括驚人的背叛……」。 「誰會背叛她?」 「不,不,這是最可悲的:她就是背叛者,這個經驗會非常恐怖。當然,她不能事 先知道這些,因為她沒有理由知道有關『塵』的一切。查理斯,或許您錯了,如果我們 能用最簡單的方法表達,或許她會對此表示興趣。這可能在稍後會對她有所幫助,至少 可以讓我對她不至於這麼操心。」 「這是長者的責任吧,」圖書館員說,「替幼者擔憂受怕。而幼者的責任則是輕蔑 長者的焦慮。」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才互相道別。天色已暗,兩人年邁又心焦。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萊拉的約旦】 學院約旦學院是牛津郡最宏偉、富有的學院,大概也是幅員最廣的一座學院,儘管 沒人能確定。 它的建築環繞著三個不規則的中院,建造時間可以追溯到中世紀早期到十八世紀中 期。 建築本身並沒有事先規畫,只是左一片、右一片地搭建,因此過去和現在重複交疊 在每個角落中,最後形成一種混亂和壯麗的大雜燴。 有些建築看起來總是搖搖欲墜,而帕斯洛家族五代以來,都被學院僱用為全職石匠 和鷹架工。 當今的帕斯洛先生正在教他兒子手藝,兩人和其他三個僱員就像勤勞的白蟻,每天 攀爬到圖書館角落的鷹架或教堂的屋頂上,將光亮的新石、閃亮的鉛條或梁木牽引上去 。 學院在全英國都擁有上地和財產。聽說一個人可以從牛津出發到布里斯托,或往另 一個方向前往倫敦,卻還不會離開約旦學院的領地。全國各地都有染色工廠、磚窯、森 林和原子工藝要付租稅給學院,財務司庫和他的職員每季會把總帳合計後向學院議會報 告,並購買一對天鵝在宴會中享用。有些錢用來轉投資--學院議會剛同意在曼徹斯特 購買一棟辦公大樓--結餘則支付學者微薄的薪俸和僕人的工資(還有帕斯洛家族,及 其他替學院擔任工藝或商人的家族)。除此之外,還要使酒窖中的好酒不虞匱乏,替圖 書館購買書籍相傳真電報機--這座巨大的圖書館已占滿梅洛茲中院的一側,還繼續往 地下擴建好幾層。當然,更不用說替禮拜堂買最新的哲學儀器了。 禮拜堂能擁有最新的儀器是非常重要的,約旦學院是實驗神學重鎮,歐洲或新法國 都無法相提並論。萊拉至少都知道這些,她以學院的成就為榮,還喜歡對居住在運河、 泥床邊,和她一起遊玩的淘氣鬼和衣衫襤褸的小鬼吹牛皮。她對於別處來訪的學者和傑 出教授都感到同情和輕蔑,他們不屬於約且學院,知道的事情也貧乏了些。可憐的東西 ,連約旦學院最卑微的小學者都不如。 至於實驗神學到底是什麼,萊拉並不比這些淘氣鬼知道得更多。她認為這可能和魔 法、星體運行和一些粒子有關,不過,這也純屬猜測罷了。或許星星就像人類一樣,有 自己的守護精靈,而實驗神學就是和它們的精靈對話。萊拉可以想像牧師高傲地說話, 並傾聽星星精靈的言語,最後還明智地點點頭表示贊同、或搖頭表示遺憾。可是兩者交 談的內容到底為何,她卻無法想像。 萊拉對這些都興趣缺缺。從某個角度來看,她就像個小野人。萊拉最喜歡和廚房小 弟羅傑爬到學院的屋頂上玩,羅傑是她最特別的朋友。兩人會在屋頂上對路過的學者投 擲李子或石子;在導師輔導時間,躲在窗外學貓頭鷹亂叫;在窄小的街道上賽跑、從市 場上偷拿蘋果,或進行一場戰爭。正如萊拉察覺不到隱藏在學院中醞釀的政治風向,學 者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小孩在牛津生活的真相;完全充滿不安的合作、衝突、恩怨和利益 交換。孩子們總是玩在一塊兒,多麼賞心悅目呀,還有此這更天真和吸引人的嗎? 事實上,萊拉和她的同儕卻置身一場不共戴天的戰爭中。首先,約旦學院的孩子 (包括年輕的僕人、僕人的孩子和萊拉)會和其他學院的孩子作戰。可是當城裡的孩子攻 擊某個學院的孩子時,兩者間的敵意馬上化為無形,所有學院的孩子會聯合起來攻擊城 裡的孩子。雙方的這種敵對情況已經持續幾百年之久,這種關係既深刻又讓人感到心滿 意足。 可是當其他敵人出現時,這種敵對關係又會被拋到腦後。其中一種敵人是永久的: 燒磚人的小孩。他們住在泥床邊,學院小孩和城裡小孩非常輕視他們。去年萊拉和幾個 城裡小孩結下暫時停戰條約,聯手偷襲泥床,他們利用一塊塊沈重的泥上攻擊燒磚人小 孩,踢倒他們建造的濕答答的城堡,雙方人馬在燒磚人小孩家附近的泥上中滾來滾去, 直到勝利終於降臨,失敗者變成一群尖叫的泥人。 另一種固定的敵人則是季節性的:住在運河船中的吉普賽人。他們通常在春天來到 城裡的集市,在秋天離去,這通常也帶來一場好仗。特別是其中一個吉普賽家庭,總會 回到城中一個叫哲立科的停泊處,雙方的宿仇始自萊拉有能力丟出第一顆石頭起。上次 他們回到牛津時,萊拉、羅傑和幾個約旦、聖米迦勒學院的廚房小弟暗中突襲他們,用 泥土投擲他們色彩亮麗的窄船,直到全家人都下船追逐他們為止--在這段期間,萊拉 指揮下的後備小隊轉頭回到船上,將船駛離河岸,還阻礙了整條河上的交通。攻擊小隊 在船上從船頭到船尾地尋找--想找到一個栓塞。萊拉堅信船上一定有個栓塞,她告訴 她的士兵,如果他們把這個栓塞拔掉,船馬上就會沈沒,可惜最後他們還是一無所獲。 當吉普賽人追趕上他們時,他們只得棄船而逃,並濕淋淋地在哲立科的窄巷中勝利地咯 咯笑。 這是萊拉的世界和她的快樂。總而言之,她是個粗魯貪心的小野人。可是她總有種 模糊的感覺,這並不是她世界的一切;另一部分的她,屬於壯麗、注重禮儀的約旦學院 :而她生命中的某個部分,則與由艾塞列公爵所代表的高層政治圈有關。可是她對此所 知的一切,只讓自己覺得洋洋得意,或對別的小鬼作威作福。她從沒想到要進一步去深 思探索。 萊拉就這樣度過她的童年,像隻放任的野貓。唯一的例外,是在艾塞列公爵造訪學 院時。一個有錢有勢的伯父是最佳的吹牛本錢,代價則是會被身子最矯捷的學者一把逮 到,送到管家那裡清洗,穿上最乾淨的上衣,最後被護送(伴隨著恐嚇)到長者休息室和 公爵喝下午茶。有些資深學者也會應邀前往。萊拉會桀騖不馴地癱在扶手椅中,直到院 長嚴厲地叫她坐好,她就會對他們怒目以視,直到連牧師也忍不住笑出聲為止。 這些尷尬、正式的會面場合,每次總是一成不變。 喝過茶,院長相學者會讓萊拉和伯父獨處,公爵會要萊拉站在他面前報告自從他上 次離開後她學到的東西。萊拉會低聲說些任何可以想到有關幾何學、阿拉伯語、歷史或 電子學的東西,他會深坐在椅子內、翹著腿,深不可測地看著她,直到她再也說不出一 個字為止。 去年公爵在出發前往北地時,曾詢問過萊拉:「妳沒在唸書時,如何打發日子的? 」 萊拉吞吞吐吐地說:「我只是玩呀。在學院附近。只是……玩呀,真的。」 他接著說:「孩子,讓我看看妳的手。」 萊拉伸出手讓伯父檢查,他握住後翻向另一面,察看她的指甲。公爵的精靈像隻人 面獅身獸般趴在地毯上,偶爾甩動尾巴,凝神注視著萊拉。 「很髒,」公爵說,還把她的手推開。「這裡的人不幫妳清洗嗎?」 「有呀。」她說,「可是牧師的指甲也髒髒的。他的指甲比我還髒。」 「牧師是受過教育的人。妳的理由是什麼?」 「我一定是在洗手後又弄髒的。」 「妳在哪裡把手弄得這麼髒?」 萊拉一臉狐疑地看著公爵。她有個感覺,知道爬到屋頂上是被禁止的,雖然從沒人 真正提到過。「在一些老房間裡。」最後她說。 「還有哪裡?」 「有時候在泥床上。」 「還有呢?」 「哲立科和梅鐸港。」 「其他地方?」 「沒了。」 「妳說謊。昨天我才看到妳在屋頂上。」 她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公爵則嘲諷地看著她。 「所以,妳也在屋頂上玩,」他繼續說,「妳進去過圖書館嗎?」 「沒有,但我在圖書館的屋頂上找到一隻白嘴鴉。」她說。 「真的?妳抓到牠了嗎?」 「牠的腳受傷了。我本來打算殺死牠烤來吃,可是羅傑說我們應該治療牠。所以我 們就給了牠一些剩菜和酒,牠復原後就飛走了。」 「誰是羅傑?」 「我的朋友。廚房小弟。」 「我知道了。所以妳爬過所有的屋頂……」 「不是所有的屋頂。我沒辦法爬到希爾頓大樓,因為得從朝聖塔跳過一個裂口。那 裡有個大缺口,我個子太矮,沒辦法跳過它。」 「除了希爾頓大樓,妳已經爬過所有的屋頂了。地下呢?」 「地下?」 「學院之上有東西,學院之下也有呀。我很驚訝妳還沒發現。好,我馬上就要離開 了。妳看起來很健康。來。」 公爵在口袋中找些什麼,最後抓出一把零錢,他從其中挑出五個金幣。 「他們從沒教妳說謝謝嗎?」他說。 「謝謝。」她小聲說。 「妳有聽院長的話嗎?」 「噢,有呀。」 「有沒有尊敬學者們?」 「有。」 公爵的精靈輕聲笑了,這是她發出來的第一個聲音。萊拉的臉瞬間就轉紅了。 「去玩吧。」公爵說。 萊拉轉身衝到門邊,大大鬆了一口氣,還記得轉身叫道:「再見。」 那是萊拉決定躲在院長休息室前的生活,也是她第一次聽到有關「塵」的消息。 當然,圖書館員認為萊拉會對「塵」興趣缺缺是大錯特錯。現在她會對任何向她提 及「塵」的人全神貫注地聆聽。在未來幾個月中,她會有機會聽到更多相關的消息,最 後她會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塵」到底是什麼。但是目前,約旦學院精彩的生活仍 等著她去探索呢。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事要擔心。有個傳言在街上散播了好幾個禮拜。這是個會讓某 些人嗤之以鼻,某些人沈默不已的傳言,就像聽鬼怪故事一樣,有人會發言嘲笑,有人 卻聞之喪膽。傳言說,孩子開始無故失蹤。 事情發生的經過可能是這樣:就在沿著高速公路向東而行的艾瑟斯河上,群集著無 數緩慢而行、裝運磚塊的平底船、載送瀝青的船舶和穀物油船,一路下行穿過亨利、美 登赫、最後到達泰丁頓--這是日爾曼海潮汐和河水交會之處。繼續往下行,會來到摩 特雷克,穿越偉大魔術師狄博士的住宅,也會經過福克歇爾。這裡到處是美麗的花園, 白天時點綴著色彩繽紛的噴泉和旗幟,夜間則布滿了街燈和煙火;河流接著會穿過白廳 王宮,國王在這裡每週舉行一次國家會議;越過夏特塔,這裡會有無數滋滋作聲、融化 的鉛流入骯髒的河中。這時已變得寬廣污穢的河水,在掉轉過一個大彎後朝南流去。 這裡是萊姆屋區,有個孩子失蹤了。 他的名宇叫做托尼·馬克瑞斯。他母親認為他今年九歲,可是她的記憶因酗酒而每 下愈況;因此他可能是八歲或十歲。他的姓是個希臘姓,可是正如他的年齡一樣,這也 只是個揣測而已,因為他看起來更像中國人。或許他母親的家族還有一點愛爾蘭、斯克 林和拉斯卡的血統。托尼並不聰明,但他有種笨拙的溫柔,有時會給媽媽一個粗魯的擁 抱,或在媽媽臉上貼上一個黏膩的吻。這個可憐的女人通常爛醉如泥,無法主動對托尼 摟摟抱抱,但至少她一旦了解怎麼回事時,總會給子溫暖的回應。 此時,托尼正在派街的市場亂逛。天色已暗,他的肚子也餓了,可是家裡沒有東西 可以餵飽他。托尼的口袋裡有一先令,那是個阿兵哥叫他傳信給女朋友的賞金,托尼不 打算把金錢浪費在食物上,因為可以順手牽羊。 托尼在市場中賣二手衣、幸運籤、水果和炸魚的攤子間晃蕩,他的精靈,一隻燕子 ,則站在他肩上東張西望;當攤子主人和她的精靈同時轉頭朝別處看時,小燕子發出一 聲清脆的叫聲,托尼的手快速伸出又縮回他寬鬆的襯衫裡,手中會有多出個蘋果或幾粒 堅果,最後還出現一個熱呼呼的派餅。 攤子主人看見了,開始破口大罵,她的精靈是隻貓,一躍而上,然而燕子早就飛往 高處,托尼也跑到半條街外了。攤子主人的詛咒和叫罵聲在身後響起,可是聲音傳得並 不遠。托尼在聖凱瑟琳小禮拜堂外止步,坐在階梯上,拿出仍然熱呼呼、碎爛的戰利品 ,襯衫上還留著一條細細的湯汁。 有人正在看著他。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士,穿著修長的紅黃色狐毛大衣,深色頭髮 在她縫綴著毛皮的風帽邊緣陰影下,優雅地垂落,還閃閃發光。她正站在小禮拜堂門口 ,離下方托尼坐的地方只有幾步之遙。或許禮拜儀式剛剛結束,禮拜堂內的燈光從她站 的門後照射出來,風琴聲在門內響起,女士手上拿著一本鑲珠的祈禱書。 托尼對此毫無警覺。他心滿意足地吃著派餅,腳趾頭朝內彎曲,後腳跟靠攏在一塊 兒。托尼狼吞虎嚥地吃著派餅,他的精靈則變成小老鼠,正在梳理她的鬍鬚。 年輕女士的精靈從狐毛大衣中爬出,是隻猴子,但不是普通的猴子:他的毛如絲般 細長,是種深沈、充滿光澤的金色。他邪惡地慢慢接近男孩,坐在男孩上方一個階梯的 距離。 小老鼠忽然感到不對勁,一下就變成燕子,探頭斜視,還在階梯上跳了一、兩步。 猴子看著燕子,燕子也看回猴子。 猴子緩緩地伸出手來,他的小手是黑色的,指甲則是完美的角質爪子,他的動作輕 柔又吸引人。小燕子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她向前跳了跳,又向前跳,再往前跳些,最 後輕輕地飛入猴子的手掌心。 猴子將她緩緩抬起,仔細看了她一眼後,站起來轉身面朝女士,順便抓住燕子。女 士低頭,香氣逼人,開始輕聲細語。 托尼馬上轉過頭來,他無法拒絕。 「萊特!」他叫道,稍微警覺了些,滿嘴都是食物。 燕子也唧唧地叫了叫。那裡一定很安全,托尼吞下食物後盯著眼前的人。 「你好。」美麗的女士說,「你叫什麼名字?」 「托尼。」 「托尼,你住在哪裡?」 「克萊爾斯巷。」 「派餅裡的餡料是什麼?」 「牛肉。」 「你喜歡喝熱巧克力嗎?」 「喜歡!」 「是這樣的,我剛好有很多巧克力,我一個人喝不完。你願意過來幫我喝一些嗎? 」 托尼已經迷失了。當他反應遲鈍的精靈跳進猴子的手掌中時,他就已經迷失了。托 尼跟著美麗的女士和猴子走入丹麥街,沿著漢曼碼頭走到喬治王階梯,最後進入一座高 聳倉庫的綠色小側門。女士敲敲門,有人打開門,兩人走進倉庫內,門又關上了。托尼 再也沒有走出來過--至少從這個入口。他再也無法看見他母親。這個可憐的醉鬼,一 心認為托尼跑掉了,每當她想起他時,仍覺得這全是她的錯,接著她會為自己的境遇而 嚎啕大哭。 小托尼並不是唯一被伴隨著金猴子的女士誘拐的小孩。他在倉庫的地下室中發現將 近十二個小孩,有男孩也有女孩,沒有一人的年齡超過十二歲。既然每個人的身世背景 都和托尼相近,因此沒有人確定自己真正的年齡。當然,托尼沒注意到的是,他們全都 有個相同處:在這個溫暖、冒著蒸氣的地下室中,沒有一個小孩的年齡接近青春期。 這位友善的女士看著他找到一個背對牆壁的木凳坐下,一名沈默的女僕從鐵爐鍋上 倒出一杯熱巧克力。托尼把剩下的派餅吃掉,喝著又熱又甜的巧克力,完全沒留意周圍 的一切,周遭的事物也沒注意到他:他因為年齡太小而不會對任何事造成威脅,反應過 於遲鈍,也無法使加害者心生滿足感。 有個男孩問了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嗨,夫人!您為什麼帶我們來這裡?」 他的外貌強悍,黑色的巧克力還黏在上唇,身旁有隻瘦弱漆黑的老鼠精靈。女士站 在門邊,正對一個看來像是水手的健壯男人說話,她轉頭回答男孩的問題。在滋滋作響 的石腦油燈照射下,她看來彷彿是個天使,所有的孩子都安靜了。 「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忙。」她說,「你們不介意幫我們吧?」 沒有人說話。孩子們看著夫人,突然害羞了起來。這些孩子從沒看過這樣的女士, 她是如此優雅、甜蜜和仁慈,他們覺得自己實在太幸運了,不管她說什麼,他們都很樂 意照她的話去做,只希望她能停留久一點。 她告訴孩子說他們要去旅行。吃穿都不成問題,他們可以寫信給家人,讓家人知道 他們很平安。曼格納森船長很快就會把他們接上船去,等開始漲潮時,他們就會啟程前 往大海並航向北地。 很快地,幾個想寫信回家的孩子,開始圍坐在美麗女士的身旁,女士寫下幾行他們 的口述,最後還讓他們在信底笨手笨腳地畫上一個大X,再把信放入有著香味的信封, 並寫下他們告訴她的地址。托尼也想送信給媽媽,可是他也很清楚母親不識字。他抓住 女士狐皮大衣的袖子,低聲說他希望讓媽媽知道他去哪裡了,女士彎下優雅的頭,近得 可以聆聽到這個骯髒的小身體在說什麼,她摸摸他的頭,說她會把消息傳到。 最後孩子群集在一起說再見。金猴子摸摸所有精靈的頭,他們也都摸了摸狐毛以求 好運,或者認為他們可以從女士身上找到一些力量、希望或善意。女士向他們道別,看 著他們在粗壯的船長照顧下,爬上一艘停泊在碼頭的汽船。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河中 反映出一大片燈火。女士站在碼頭邊對他們揮手,直到她再也看不清他們的臉孔為止。 她走回倉庫,金猴子坐在她的胸前,就在離開原來進門的入口前,她將那一小束信 件丟到火爐裡。 貧民窟的孩子很容易被誘拐,可是人們還是開始注意到了,警察很不情願地層開調 查。有段時間,這種魔法騙術似乎銷聲匿跡。可是傳聞卻因此誕生,一點一點,開始變 形、成長,並開始四處傳播,過了一陣子,有些孩子在諾威治、雪菲耳、曼徹斯特失蹤 了,這些地方的人曾聽過別處孩子失蹤的消息,再加上新的失蹤人口,使這個傳聞更加 甚囂塵上。 在新的傳聞中提到,一個神祕的施法團體將孩子誘騙拐走;有些人說他們的領袖是 位美貌的女士;其他人則說是個紅眼的高大男人;第三種說法,則說一個年輕人對受害 者說說唱唱後,孩子們就會像羊群般乖乖跟他走。 至於失蹤的孩子被帶到哪裡?沒有人意見一致。有人說他們下了地獄,進入地下的 神祕世界;有人則說他們被送到一個農場餵食養肥,作為大餐之用;還有人說,這些孩 子被賣給有錢的韃靼人當奴隸……其他還有很多種說法。 但有件事是大家都同意的,就是這些神祕綁架者的名稱。他們必須給這些人一個名 字,否則就無法討論他們,至於提到他們時--特別是舒服安全地待在家中,或在約旦 學院時--更是別有風趣。最後,綁架者的名稱終於定案,沒人知道為什麼,可是大家 都稱之為「吞人獸」。 「別在外面待得太晚,不然吞人獸會把你抓去!」 「我在諾森頓的姪女,她知道一個女人的小男孩被吞人獸抓走了……」 「吞人獸已經到斯特拉福了。有人說他們正朝南走!」 最後,難以避免地:「我們來玩小孩子和吞人獸!」 萊拉對廚房小弟羅傑這麼說,這個男孩可是會跟著她走到天涯海角的。 「妳要怎樣玩?」 「你先躲起來,我找到你,再把你切開,就像吞人獸做的一樣。」 「妳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做,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是那樣做。」 「你很怕他們,」她說,「我看得出來。」 「才沒有。我不相信真的有吞人獸。」 「我相信,」她堅定地說,「但我不怕他們。我會學我伯父上次來約旦學院時做的 一樣。我看到他在院長休息室,有些客人很不禮貌,我伯父就狠狠瞪他一眼,那個人當 場就死了,還口吐白沫。」 「才沒有呢,」羅傑滿腹狐疑地說,「至少他們在廚房裡沒有提到這件事。而且妳 也不可以隨便進院長休息室。」 「當然不會,他們才不會告訴僕人這類事呢。而且我曾經到過院長休息室。反正, 我伯父總愛做這類事。有一次,他抓到幾個韃靼人,他就是這樣把他們弄死的。韃靼人 把他綁起來,打算把他的肚子切開,第一個人拿著刀上前時,我伯父只是瞪了他一眼, 那個人立刻就倒地而死;另一個人也上前來,結果也和第一個人一樣;最後只剩下一個 人了。我伯父說如果他替他鬆綁,就留他一條生路,那人就把我伯父鬆綁,但我伯父還 是把他瞪死了,算是給他一個教訓。」 羅傑認為萊拉的故事比吞人獸的故事更不可信,可是這個故事實在太精彩了,浪費 可惜,所以他們就輪流當艾塞列公爵和垂死的韃靼人,並用冰凍果子露蘸醬當泡泡。 萊拉還是心有旁騖,她還是要玩吞人獸遊戲。她利用男管家的備份鑰匙進門,把羅 傑騙到酒窖裡。兩人躡手躡腳走進拱形的大地窖中,學院中的托考伊酒、加那利酒、勃 艮地酒和布蘭提溫酒都在蜘蛛網下沈睡已久。古代的石頭拱柱由十棵樹粗的標柱支撐著 ,地面是不規則形狀的石板。地窖內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架子,上面一層又一層疊滿了 酒瓶和酒桶,讓人大開眼界。萊拉馬上就把吞人獸拋到腦後,兩個孩子顫抖的手中拿著 蠟燭,偷偷摸摸走進一個個酒窖,注視著每個黑暗的角落。有個問題迅速在萊拉心中成 形:酒的滋味到底如何? 有個最簡單的解決方法。萊拉--雖然在羅傑激烈抗議下還是贏了--找到一瓶最 古老、扭曲、翠綠的酒瓶,兩人身邊既然沒有開瓶器,乾脆打破瓶頸,擠在酒窖末端的 角落,從瓶頸吸吮猩紅色的汁液,還討論到底怎樣才會喝醉,怎樣才知道自己喝醉了。 萊拉不太喜歡酒的味道,但也不得不承認它的奇妙和複雜。好玩的是,兩人的精靈似乎 變得愈來愈怪異,不斷跌倒、沒理由傻笑、持續變換成不同的滴水嘴怪獸,而且一個比 一個醜陋。 最後,兩人幾乎同時發現喝醉的感覺了。 「他們真的喜歡這個嗎?」羅傑喘著氣,在吐了一地後說。 「是的,」萊拉的情況也大同小異。「我也很喜歡。」她固執地說。 除了在玩吞人獸時找到一些有趣的地方外,萊拉並沒有從這個經驗中學到任何教訓 。她還記得伯父在上次會面時說的話,於是開始探索地下世界,因為地上世界只是全部 世界的一小部分罷了。正如有些巨大真菌的根可以在地下延展好幾英畝,約旦學院由於 在地面上分別被聖米迦勒相加百列學院夾擠,後方還有大學圖書館,因此約在中世紀期 間便開始往地底開疆拓土。隧道、豎坑、地窖、階梯都深埋在學院下方及附近幾百呎處 ,因此地下世界的空氣幾乎和地上一樣充沛。基本上,約旦學院聳立在類似泡沫般的石 頭上方。 萊拉興致勃勃地開始探險,她放棄了平日攀爬屋頂的冒險活動,和羅傑全心探索這 個地下空間。他們也從一開始玩的吞人獸,變成追殺吞人獸,還有哪裡會比地下更像吞 人獸的藏身處呢? 有天,萊拉和羅傑發現小禮拜堂的地窖。這裡是歷代院長埋葬的地方,鑲著鉛的橡 木棺旁,沿著石牆擺著一個個小神龕,下方有個石碑,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謇門·拉 ·克瑞克院長1765-1789賽瑞巴頓願靈魂安息(注)編注:原文為 Requiescantinpace。 「這是什麼意思?」羅傑問。 「最前面是死者的名字,中間是他當院長的時間,接著一定是他精靈的名字。最後 一行是羅馬文字。」 兩人沿著安靜的拱穴走去,也看到更多碑文:法蘭西斯·萊歐院長1748-1765左哈 瑞願靈魂安息伊格納提斯·克爾院長1745-1748瑪斯卡願靈魂安息萊拉對每個棺木都興 致盎然,她要看看黃銅區上不同的圖樣:蜥蜴、美麗的女性、蛇和猴子。萊拉了解這些 圖像都是死人的精靈:在變成大人後,精靈就會失去變形的能力,只能永遠停留在一個 模樣。 「這些棺木裡還有死人骨頭!」羅傑悄聲說。 「腐爛的身體。」萊拉也輕聲說,「蟲和蛆都在他們的眼窩裡蠕動。」 「這裡一定有鬼。」羅傑說,高興得全身發抖。 他們穿越第一個地穴後,找到一個擺滿石架的通道。每個石架都分隔成不同的方塊 區,每個方塊區內部放著一顆頭顱。 羅傑的精靈夾緊尾巴,緊靠著他的腿發抖,還輕聲地叫出來。 「噓。」他說。 萊拉沒法看到潘拉蒙,她知道他變成飛蛾停在她肩上,大概也在打哆嗦吧。 萊拉上前輕輕舉起最靠近的一個頭顱。 「妳在幹嘛?」羅傑問,「妳不該亂碰它們。」 萊拉把頭顱翻過來、轉過去,不理會羅傑的話。忽然,有什麼東西從頭顱底下的洞 跌了出來,穿過她的手指,掉落到地上,她嚇得幾乎鬆手把頭顱摔落。 「一個硬幣!」羅傑說,手在地下胡亂摸著。「可能是寶藏!」 他把硬幣舉起靠近蠟燭,兩人都睜大了眼。根本不是什麼硬幣,而是一個圓形的小 黃銅片,上面粗糙地雕刻著一隻貓的圖案。 「這就像在棺木那邊的一樣。」萊拉說,「這是他的精靈。一定是的。」 「最好把它放回去。」羅傑不安地說,萊拉把頭顱倒轉過來,把小圓幣丟進它遠古 的休憩所,再把頭顱放回原位。他們發現每個頭顱都有自己的精靈--圓幣,即使是在 死後,他們生前的伴侶仍和他們長相左右。 「這些人活著時不知是幹什麼的?」萊拉說,「我猜可能是學者。只有院長才有棺 木,幾個世紀以來,出現了這麼多學者,他們可能沒有空間埋葬這些人,就把他們的頭 砍下來保存,反正這是他們身體最重要的一部分。」 兩人沒在這裡發現吞人獸,可是小禮拜堂的地下墓穴卻讓他們忙了好幾天。有次, 萊拉嘗試戲弄幾個死去的學者,把他們頭顱中的硬幣相互交換,這樣他們就有不同的精 靈。潘拉蒙對萊拉的惡作劇表現得非常焦躁,他變成蝙蝠飛上飛下、放聲尖叫,還在她 眼前揮動翅膀,萊拉理也不理:她不願浪費惡作劇的好機會,雖然稍後她必須為此付出 代價。萊拉窄小的房間座落在第十二階梯的頂端,當晚有種恐怖的夜氣降臨到她床邊, 她尖叫著醒來,看見三個穿著罩袍的身影站在她面前,伸出細瘦的手指對她指指點點, 接著還掀開風帽,露出被砍去頭顱、血跡斑斑的殘肢。潘拉蒙馬上變成獅子對他們大吼 ,他們才慢慢退後,一直退到牆壁中:先是剩下他們的手臂、接著是黃灰色的角質手掌 、扭動的手指,最後終於消失了。第二天早上,萊拉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地 下墓穴,把亂放的精靈硬幣物歸原主,還對頭顱輕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地下墓穴比酒窖大多了,可是再大也有極限。萊拉和羅傑尋遍每個角落,確定吞人 獸並沒有躲在那裡,就把注意力轉到別處--有天,他們在離開地窖時被祝禱師逮個正 著,兩人都被叫進小禮拜堂。 祝禱師是個圓胖的老人,大家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執行學院中所有的禮拜儀武, 還包括說教、祈禱和聆聽懺侮。萊拉年紀還小時,他曾興致勃勃地想啟發她的宗教情操 ,卻對她奸詐的冷漠和不誠懇的悔悟大惑不解。神父最後下了這樣的結論:萊拉在性靈 上沒有天分。 萊拉和羅傑聽到神父叫他們時,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拖著腳走進發霉、晦暗的小 禮拜堂。蠟燭在聖者圖像的前方四處閃爍,風琴頂部遠遠傳來模糊不清的卡噠聲,顯然 有人正在進行維修,有個僕人正忙著擦亮黃銅製的讀經台。海斯特神父從法衣室的門邊 向他們招手。 「你們到哪裡去了?」他問他們,「我看見你們來這裡兩、三次了。你們想做些什 麼?」 神父的聲調不像在指責他們,語氣彷彿是真想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神父的精靈, 一隻蜥蜴,正蹲在他的肩上對他們吐舌頭。 萊拉說:「我們想看看地窖。」 「為什麼?」 「棺材……我們想看看所有棺材。」她說。 「為什麼?」 萊拉聳聳肩。每次別人逼她時,她總是這樣回應。 「還有你。」神父繼續說,轉身看看羅傑。羅傑的精靈焦躁地搖搖尾巴邀寵,現在 她是一隻梗。「你叫什麼名宇?」 「羅傑,神父。」 「如果你是僕人,你在哪裡工作?」 「廚房。神父。」 「你不該待在那裡嗎?」 「是的。神父。」 「快走啊。」 羅傑轉身就跑。萊拉則雙腳左右交錯地站著。 「至於妳,萊拉,」神父說,「我很高興妳對小禮拜堂下方的東西感興趣。妳是個 幸運的孩子,有這麼多歷史環繞著妳。」 「嗯。」 「但我卻質疑妳對同伴的選擇。妳是個寂寞的孩子嗎?」 「不是。」她說。 「妳……會想念同階層的孩子嗎?」 「不會。」 「我不是指廚房小弟羅傑,我的意思是相妳一樣的孩子,那種出身高貴的孩子,妳 希望能有那樣的同伴嗎?」 「不會。」 「別的女孩,或許吧……」 「沒有。」 「妳知道,我們不希望妳錯過正常童年的樂趣和遊戲。有時我在想,在這個充滿老 學者的地方,妳一定會覺得很寂寞。萊拉,妳有那種感覺嗎?」 「沒有。」 神父用大拇指敲敲他交錯著的手指,不知該怎麼和這個固執的孩子說話。 「如果妳有什麼心事,」他最後說,「妳可以來告訴我,我希望妳能了解這點。」 「好。」她說。 「妳有禱告嗎?」 「有。」 「好孩子。那麼,走吧。」 萊拉毫不掩飾地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既然無法在地下找到吞人獸。萊拉又回到街上了,她覺得那裡更自在些。 當萊拉對吞人獸喪失興趣時,吞人獸卻在牛津出現了。 起先,萊拉聽說她認識的一個吉普賽家庭的小男孩失蹤了。 這是馬市即將開市的期間,運河盆地擠滿了窄船、小船、商人和旅人。哲立科碼頭 到處充滿馬具閃爍的金光、達達的馬蹄聲和商人講價的喧鬧聲。萊拉很喜歡到馬市,更 喜歡找機會偷騎沒人照顧的馬,更別提無數個發動戰爭的機會了。 今年萊拉心中有個大計畫,主要是從去年擄擭窄船時所得到的靈感:她決定在自己 被逮到前先來趟水上之旅。如果她和來自學院廚房的伙伴可以航行到亞平頓,那他們可 以在堰上大鬧一場。 可是今年沒有戰爭。這天早上豔陽高照,萊拉和幾個小鬼沿著梅鐸港船塢邊閒逛, 輪流抽著一枝偷來的菸,還虛有其表地吐出一大堆煙霧,突然,她聽到熟人的叫聲。 「你說,你對他做了什麼,你這個混球?」 這是個有力的聲音,女性的聲音,中氣十足。萊拉馬上朝她的方向看去,那是可斯 塔媽媽,她曾兩次揍得萊拉兩眼昏花,卻三次給她熱呼呼的薑汁麵包。可斯塔媽媽家族 的船以宏偉華麗著稱,他們是吉普賽人的王公貴族,萊拉很尊敬可斯塔媽媽,這次她卻 對可斯塔媽媽有所顧忌,因為上次她所劫持的正是可斯塔家的船。 萊拉的一個小鬼同伴一聽到可斯塔媽媽的叫聲,想也不想就從地上撿起一顆石頭, 萊拉卻說:「放下石頭。可斯塔媽媽正在發脾氣,她可以像折斷樹枝一樣打斷你的背脊 。」 事實上,可斯塔媽媽的焦慮勝過憤怒。她質問的人是個馬販,他聳聳肩、兩手一攤 說:「哎呀,我不知道。」他說,「一分鐘前他還在這裡,一分鐘後他就不見了。我不 知道他跑到哪裡了……」 「他在幫你,他在替你牽那些該死的馬!」 「啊,那他就該待在這裡,不是嗎?工作到一半就跑掉了……」 他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可斯塔媽媽忽然對他的頭側重重一擊,接著是連珠砲般的 詛咒和拍擊,馬販大叫著轉身跑走,附近的馬販也發聲嘲笑。一隻受驚的小馬緊張地舉 起後腳。 「怎麼了?」萊拉問一個張嘴觀看的吉普賽小孩,「她為什麼這麼生氣?」 「她的孩子,」小孩說,「比利。她認為吞人獸抓走他了。他們可能真的抓到他了 ,找到現在還沒看到他……」 「吞人獸?他們已經來到牛津了?」 小男孩轉頭去叫他的朋友,他們正看著可斯塔媽媽。 「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她不知道吞人獸已經到這裡了!」 幾個小鬼臉上突然出現譏諷的表情,萊拉把菸甩掉,感到一場大戰即將上場。每個 人的精靈立刻變成戰鬥怪獸:孩子身邊出現了有尖牙、利爪或豎起毛皮的動物,潘拉蒙 對這些吉普賽小孩有限的想像力感到不屑,馬上變成一隻獵鹿大小的惡龍。 大戰還來不及開打,可斯塔媽媽就已經插手了,她先揮手打了兩個吉普賽小孩的耳 光,接著像個優勝的格鬥士挑戰萊拉。 「妳看到他了嗎?」她問萊拉,「妳看到比利了嗎?」 「沒有。」萊拉說,「我們剛剛才到這裡。我有幾個月沒看到比利了。」 可斯塔媽媽的精靈在明亮的空中盤旋,他是隻大鷹,犀利的黃眼眨也不眨地看東看 西。萊拉忽然覺得很害怕。沒人會擔心一個失蹤幾個小時的小孩,更別說是吉普賽人了 。可是在吉普賽人關係親密的船上世界,所有的孩子都是珍貴、受寵的,母親知道孩子 雖然不在眼前,總會有別人直覺想要保護他們。 但是可斯塔媽媽,吉普賽人的女王,卻擔憂自己失去了小孩。到底出了什麼事呀? 可斯塔媽媽視而不見地看著這群小孩,轉身穿過碼頭上的群眾,開始叫喊比利的名 字。孩子們馬上彼此相視,看到可斯塔媽媽的哀傷,雙方的敵意也瓦解了。 「吞人獸到底是什麼?」賽門·帕斯洛說,他是萊拉的一個小同伴。 原先的吉普賽男孩說:「你知道嘛。他們到處偷小孩。他們是海盜……」 「他們不是海盜,」另一個吉普賽小孩糾正他,「他們會吃人,所以他們被叫做吞 人獸。」 「他們會吃小孩?」萊拉的另一個同伴休·羅維特說,他是聖米迦勒學院的廚房小 弟。 「沒有人知道。」原先的吉普賽男孩說,「他們抓走小孩,就再也沒有人看過這些 小孩了。」 「我們知道這個。」萊拉說,「我們早就在玩小孩和吞人獸的遊戲了,跟你賭,比 你們還早。但我猜沒有人看過他們·」 「有人看過。」一個男孩說。 「誰?」萊拉堅持,「你看過他們嗎?你怎麼知道吞人獸不是一個人呢?」 「查理在班柏利看過他們。」一個吉普賽女孩說,「他們故意和一位女士說話,另 一個男人就把她的小男孩帶出花園。」 「對。」名叫查理的吉普賽男孩說,「我看到他們這麼做!」 「他們長得怎麼樣?」 「嗯……我沒仔細看。」查理說。「可是我看到他們的卡車,」他說,「他們開著 白色的卡車。他們把小男孩放進卡車裡,就趕快開走了。」 「他們為什麼叫做吞人獸?」萊拉問。 「因為他們吃小孩。」原先的吉普賽男孩說,「在諾森頓時有人告訴我們,那裡到 處都是吞人獸。有個住在諾森頓的女孩,她弟弟被抓走了,她說抓走她弟弟的人說,他 們打算吃掉他。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他們一口吞下小孩。」 有個站在一旁的吉普賽小女孩開始放聲大哭。 「她是比利的表妹。」查理說。 萊拉說:「誰最後看見比利?」 「我。」好幾個聲音搶著說,「我看見他牽著強尼·費瑞李的老馬……」「我看見 他站在太圮糖蘋果小販旁……」「我看到他在起重機上盪鞦韆……」 萊拉弄清楚先後順序後下結論:比利在兩個小時前都還沒事。 「所以,」她說,「過去兩個小時內,一定有吞人獸來過這裡……」 每個人突然東張西望,即使在溫暖的陽光下、擁擠的碼頭邊、熟悉的柏油、馬匹和 菸草味中,仍忍不住發起抖來。問題是,正如萊拉所說,沒人知道吞人獸到底長得什麼 模樣。不管是學院還是吉普賽的小孩,現在都在萊拉支使下了。 「他們看起來一定像普通人,不然很快就會被認出來。」萊拉解釋,「如果他們在 晚上出現,他們可能會變成各種模樣。可是如果他們在白天出現,他們一定要看起來很 正常,所以這些人都有可能是吞人獸……」 「他們不是。」一個吉普賽小孩不太確定地說,「我認識他們。」 「好吧。不是這些人,但有可能是別人。」萊拉說,「我們去把他們找出來!還有 他們的白色卡車!」 他們立刻號召了一大群人,其他的搜尋者也加入第一批搜索隊,不久,超過三十個 吉普賽小孩就忙著在碼頭兩端跑來跑去、馬廄裡跑進跑出、船塢裡的起重機上爬上爬下 、跳過籬笆進入寬廣的坡地,踏上老吊橋穿過綠色河水時,還一次擠上十五個搖搖晃晃 的小孩,最後大夥全速跑過哲立科的窄小街道,穿梭於磚造的聯立小屋與四方形樓塔和 聖巴納巴斯小禮拜堂之間。有一半的小孩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找些什麼,只覺得有趣好玩 ,但這些和萊拉親近的同伴,每次看到走在小巷間或幽暗禮拜堂中的身影時,總會提心 吊膽:那會是吞人獸嗎? 當然,他們都不是。最後,每個人都無功而返,再加上比利真正失蹤的陰影開始籠 罩在他們身上,樂趣逐漸消失了。晚餐時間接近時,萊拉和兩個學院男孩也準備離開哲 立科,他們看到吉普賽人群集在可斯塔家船停泊處。有些婦女嚎啕大哭,男人則義憤填 膺地站著,他們的精靈不是不安地上下跳動、焦慮地飛翔,就是對著陰影露出利齒。 「我猜吞人獸沒膽來這裡。」當他們跨入約旦學院高大的門口時,萊拉對賽門說。 「對。」賽門不確定地說,「可是我聽說市場有個小孩失蹤了。」 「誰?」萊拉問。她認識市場裡大部分的小孩,但她還沒聽說這個消息。 「潔西·瑞諾斯,馬具商的女兒。昨晚市場結束營業時,她還沒有回家,她只是去 替她爸爸買魚當晚餐。她再也沒有回家,也沒人看見她。他們找遍了市場和每個地方。 」 「我從沒聽過這件事!」萊拉憤怒地說。她認為她的子民不立刻告訴她發生的事情 ,是件可悲的錯誤。 「唉,那只是昨天的事。她現在可能已經回家了。」 「我會去問問別人。」萊拉說,轉身準備離開。 她還來不及跨出門,就被門房叫住了。 「嗨,萊拉!今天傍晚妳不准出去。院長的命令。」 「為什麼不准?」 「我說過,這是院長的命令。他說如果妳一進門,就不准再出去了。」 「那你得先抓到我再說。」她說,在老人還來不及離開門口前,已經逃之夭夭。 萊拉跑過窄巷,一頭衝到科芬德市場貨車卸貨的巷子。這時市場已經歇業,只有幾 輛貨車停在那裡,幾個年輕人站在聖米迦勒學院高聳石牆對面的大門前吸菸聊天。萊拉 認識其中一人,他今年十六歲,是萊拉心目中的英雄,因為他能把痰吐得比誰都遠。萊 拉走過去,卑微地等他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噯?妳要什麼?」他終於開口了。 「聽說潔西·瑞諾斯失蹤了?」 「對呀。怎樣?」 「今天有個吉普賽小孩也失蹤了。」 「他們老是失蹤,這些吉普賽人。每次馬市結束後,他們都會失蹤。」 「還有馬匹。」他的一個朋友也說。 「這次不一樣。」萊拉說,「這是個小孩。我們找了他一整個下午,別的小孩說他 被吞人獸給抓走了。」 「什麼東西?」 「吞人獸。」萊拉說,「難道你沒聽說過吞人獸?」 對別的男孩來說,這也是個新聞。他們仔細聆聽萊拉的敘述,不時下幾句粗魯的評 論。 「吞人獸。」萊拉的朋友狄克開口了:「胡說八道。這些吉普賽人總有些亂七八槽 的想法。」 「他們說幾個星期前,吞人獸才在班柏利出現。」萊拉堅持,「有個小孩被抓走了 。他們現在可能已經來到牛津了,打算把我們也抓去。一定是他們抓走了潔西。」 「考利街那裡也有個小孩失蹤了。」其中一個男孩說,「我現在想起來了。我伯母 昨天也在那裡,她用貨車賣炸魚和薯條,她聽到這個新聞……有個小男孩,就是這樣… …可是我沒聽說過吞人獸。他們不可能是真的,吞人獸,這只是個傳聞。」 「他們是真的!」萊拉說,「吉普賽人曾親眼看過他們。吉普賽人認為他們吃掉他 們抓到的小孩,而且……」 萊拉的話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在那個詭異的晚上,她躲在院長休息室中 ,艾塞列公爵曾展示一張幻燈片,上面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根小棍子,一串光線流進棍子 中;他身旁還有個小身影,看起來比較沒那麼明顯;公爵曾說那是一個小孩,接著有人 問道那是不是個有缺陷的小孩,她伯父說不是,還說那正是個重點。萊拉知道缺陷的意 思就是切割。 接著,有個想法突然浮現在她腦海中:羅傑到哪裡去了? 她從一早就沒看見他的影子……她突然被恐懼籠罩。潘拉蒙--此時化身為迷你獅 子--跑到她手臂上開始咆哮。萊拉對門邊的年輕人道別,安靜地走回土爾街,接著全 力衝刺跑回約旦學院,全身發抖地穿過大門,她的精靈則變成一隻獵豹。 門房一副自以為神聖的模樣。 「我必須打電話給院長並告訴他真相。」他說,「他非常不高興呢。即使給我一大 筆錢,我也不想處在妳目前的情況。」 「羅傑到哪裡去了?」她叫道。 「我沒看見他。他也要受罰。噢,如果卡森先生逮到他……」 萊拉跑進熱騰騰的廚房,一路上都是鍋盤鏗鏘聲和蒸氣的喧鬧聲。 「羅傑到哪裡去了?」她叫道。 「走開,萊拉!我們很忙!」 「他到哪裡去了?他到底回來了沒?」 沒有人在意。 「他到哪裡去了?你一定知道!」萊拉對著大廚叫道。大廚賞了她一個耳光,萊拉 氣嘟嘟地衝出去。 麵包師父伯尼試著安慰萊拉,可是她什麼都聽不下去。 「他們抓到他了!那些該死的吞人獸。有人應該早點把吞人獸抓住殺死他們!我恨 他們!你們一點都不在乎羅傑……」 「萊拉,我們在乎羅傑……」 「你們才沒有,不然你們會立刻放下工作出去找他!我恨你們!」 「一定有很多原因讓羅傑到現在還沒回家。冷靜點。我們必須在一個小時內準備好 晚餐和上菜,今天院長在他宅邸內有幾個客人,他會在那裡用餐,這表示大廚必須儘快 準備餐點,免得它涼了。不管怎麼樣,生活總是要繼續呀,萊拉,我想羅傑一定會回家 的……」 萊拉轉身跑出廚房,撞倒一疊銀製碟蓋,她假裝沒聽到身後一大串的叫罵聲。她跑 下階梯、穿過禮拜堂和帕門樓塔的中院,進入學院裡最古老的一棟建築--耶克斯里中 院。 潘拉蒙如一隻迷你印度豹般地在萊拉面前跑來跑去,一路衝到樓梯頂端,那裡是萊 拉的房間。她一頭衝進房間,把歪歪扭扭的椅子拖到窗邊,推開窗扉爬出去。窗戶下沿 有條一呎寬、上鉛的石製導水管,萊拉在導水管上站穩腳步後,向上攀爬到凹凸不平的 傾斜面,一直爬到屋頂上站定,開始放聲尖叫。潘拉蒙在一到屋頂上後就變成鳥,在天 上一圈又一圈地盤旋,還像隻白嘴鴉一樣叫著。 傍晚的天空彷彿被桃色和杏色的奶油刷洗過,寬闊的橘色天空裡有團柔軟的冰淇淋 雲。牛津四周的尖塔和樓塔看起來一般高:東邊和西邊分別聳立著維爾城堡和懷特鎮。 一些白嘴鴉不知道正在哪裡喧嘩著,鐘聲也不時響起,來自牛賓斯規律的噴氣聲,宣布 從倫敦來的皇家郵件齊伯林飛船即將起飛。萊拉看著它緩緩飛過聖米迦勒禮拜堂的尖塔 ,她舉起手臂,飛船一開始像小指尖一股大小,接著它逐漸縮小再縮小,最後變成桃色 天空中的一個黑點。 萊拉轉身往下看看陰影籠罩的中院,學者穿著黑袍的背影已開始一個個、一雙雙地 朝食堂邁進,他們的精靈不是跟在身旁高視闊步、振翅飛翔,就是冷靜地蹲坐在他們的 肩上。食堂內的燈光已亮起,萊拉可以看見彩色玻璃的窗戶愈變愈明亮,僕人開始到桌 前將石腦油燈點亮。總管的鈴聲響了,宣布再過半小時就是用餐時間。 這是萊拉的世界。她希望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改變,可是很多事物卻逐漸開始變化 ,因為外面有人在偷別人的小孩。萊拉坐在屋頂邊緣,用雙手包住下巴。 「我們應該去救他,潘拉蒙。」她說。 潘拉蒙從煙囪上用鳥叫聲回答。 「可能會很危險。」他說。 「這還用說,我知道。」 「記得他們在院長休息室中說的話嗎?」 「什麼?」 「極區那裡的小孩。那個吸引著『塵』的小孩。」 「他們說那是一個完整的小孩……怎麼樣?」 「他們可能會這樣對付羅傑、吉普賽人和其他的小孩。」 「什麼?」 「唉呀,完整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他們大概把小孩切成一半吧。我猜他們大概逼小孩當奴隸,那樣還比較 有用。他們大概在那裡有些礦坑,製作原子物的鈾礦。我猜那正是原因。如果他們把成 人送到曠坑裡,他們會死掉,用小孩比較便宜。他們打算這麼對付羅傑。」 「我認為……」 想聽聽潘拉蒙的想法必須等一等,因為有人忽然從窗戶下方大叫。 「萊拉!萊拉!妳給我馬上下來!」 有人在窗邊敲打。萊拉認出說話人的聲音和缺乏耐心的語氣:是管家羅斯黛太太。 沒有人能逃得過她的魔掌。 萊拉萬股不情願地滑下屋頂,在導水管上停步後,再爬進窗戶。羅斯黛太太正在一 個小破盆中接水,水管中傳來大聲的呻吟聲和衝撞聲。 「告訴過妳好幾次不要爬出去……看看妳!看看妳的裙子--髒死了!馬上脫掉, 趕快清洗,我要找找看有沒有乾淨的衣服。妳為什麼不能保持清潔和整齊……」萊拉心 情壞得甚至懶得問她為什麼要清洗更衣,反正大人從來不會提供正當的理由。萊拉把上 衣一把從頭上拉出,丟到她窄小的床上,開始漫不經心地清洗。潘拉蒙則變成金絲雀, 一步步跳著接近羅斯黛太太的精靈,一隻遲鈍的獵狗,努力想戲弄他卻徒勞無功。 「看看這衣櫥!妳都沒有掛好衣服!看看這件衣服上的縐紋……」 看看這,看看那……萊拉什麼也不想看。她用毛巾開始擦臉時,閉上了眼睛。 「只好穿這件了。沒時間把它熨平了。老天保佑我,女孩,妳的膝蓋--看看它們 骯髒的模樣……」 「不然就不要看嘛……」萊拉小聲說。 羅斯黛太太用手打了萊拉的腿。「洗乾淨。」她生氣地說,「把上面的土都洗掉。 」 「幹嘛?」萊拉最後終於問,「我通常都不用洗膝蓋,沒有人會看到我的膝蓋。我 為什麼要清洗?妳也不在乎羅傑,就和大廚一樣。我是唯一在乎……」 她的腿又被打了一下。 「別胡說八道。我也是帕斯洛家的人,跟羅傑爸爸一樣。他是我的二表弟,我猜妳 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妳從來沒開口問過。萊拉小姐,我猜妳根本想也沒想過。別 說我不在乎那個男孩。老天知道,我甚至在乎妳,如果妳能給我一些理由和感激。」 羅斯黛太太用法蘭絨用力擦抹萊拉的膝蓋,力道之大使她的膝蓋開始轉紅、痠痛, 但至少看起來很乾淨。 「清洗妳,是因為妳要和院長與客人一起用餐。願上帝保佑妳乖乖表現。別人問話 時才說話,表現得安靜有禮,好好地微笑,別人問話時,不准說:『我哪知道』。」 羅斯黛太太將萊拉最好的一件洋裝套進她細瘦的身體,把衣服拉直後,從抽屜中糾 纏下清的線頭中抽出一段紅色緞帶,接著又用骯髒的梳子幫她梳頭。「如果他們早點通 知我就好了,我會好好給妳洗個頭。嗯,看起來還可以。只要他們不仔細看……好了。 現在站直,妳最好的漆皮鞋到哪裡去了?」 五分鐘後,萊拉敲敲院長住所的大門。這間宏偉、陰鬱的宅邸正對著耶克斯里中院 ,後方則是圖書館花園。潘拉蒙為了禮貌之故,也變成一隻貂,乖乖靠在萊拉的腳邊。 院長的僕人考森斯開了門,他是萊拉的敵人之一,兩人都清楚這是休戰的時機。 「羅斯黛太太叫我來的。」萊拉說。 「是的。」考森斯說,退後一步。「院長在客廳裡。」 他帶著萊拉進入面對圖書館花園最大的一個房間內。夕陽最後一道餘暉從圖書館和 帕門樓塔照進來,替客廳中的掛畫相院長蒐集的陰沈銀器添色不少。至少它照亮了客人 的容顏。萊拉了解他們為什麼不在食堂用餐的原因:客人全是女性。 「哈,萊拉。」院長說,「很高興妳來了。考森斯,請你拿些果汁來。漢娜夫人, 我想您尚未見過萊拉……她是艾塞列公爵的姪女。」 漢娜·雷大夫人是女子學院院長,一位頭髮已經斑白的老太太,她的精靈是隻狨。 萊拉盡可能有禮地和她握握手,接著又被引見給其他客人,她們和漢娜夫人一樣,也是 從別的學院來的學者,看起來非常無聊。院長介紹最後一位客人給萊拉。 「考爾特夫人。」院長說,「這是萊拉。萊拉,過來和考爾特夫人打招呼。」 「嗨,萊拉。」考爾特夫人說。 她看起來年輕又漂亮,絲般的黑色秀髮勾勒出雙頰的輪廓。她的精靈是隻金猴子。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真理探測儀】 「我希望用餐時妳能坐在我旁邊。」考爾特夫人一面說、一面在沙發上挪些空間讓 萊拉坐下。 「我不習慣院長宅邸的氣勢,待會兒妳要教我怎麼使用刀叉。」 「您是一位女性學者嗎?」萊拉說。她對女性學者有種約旦學院慣有的輕蔑態度: 她們這類種族,可憐的人,不比動物穿衣表演更被人嚴肅看待。另一方面來說,考爾特 夫人看起來完全不像萊拉所見過的女性學者,至少不像另兩位嚴肅的老太太。事實上, 考爾特夫人身上有種魅力,使萊拉以為考爾特夫人會回答「不是」;她像中了邪,無法 將目光從夫人身上移開。 「不完全是。」考爾特夫人說,「我是漢娜夫人學院的會員之一,但我大部分的工 作都在牛津之外進行……說些有關妳的事情,萊拉。妳一直都住在約旦學院嗎?」 五分鐘內,萊拉已告訴夫人她野氣末脫的生活方式:她最喜歡攀爬的屋頂路線、和 泥床小孩的戰爭、她和羅傑逮到白嘴鴉烤熟來吃的經過,及想要偷吉普賽人的窄船,航 行到亞平頓的願望。萊拉甚至(先看看四周、然後降低聲音)告訴夫人,她和羅傑在地下 墓穴對死人頭顱玩的把戲。 「這些鬼就來了,他們脖子上空空如也地來到我房間!他們沒辦法說話,只好製造 些咯咯的聲音,可是我知道他們要什麼。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就下去把他們的圓幣都放回 去,不然他們大概會殺了我。」 「妳一點都不怕危險?」考爾特夫人崇拜地說。這時她們已經開始用餐,正如夫人 所願,她坐在萊拉的身旁。一頓飯下來,萊拉完全忽視坐在自己另一邊的圖書館員,全 神貫注地和考爾特夫人說話。 女性們用完餐後離開餐桌,開始享用飯後咖啡,漢娜夫人說:「告訴我,萊拉…… 他們打算送妳上學嗎?」 萊拉立刻變得面無表情。「我哪知……我不知道。」她說,「或許不會吧,」她趕 快加上一句以策安全,「我不想替他們找麻煩,」她虔誠地說,「或是負擔。最好讓我 繼續待在約旦學院,等學者有空時教我一些東西。反正他們人已經在這裡了,又完全免 費。」 「艾塞列公爵對妳有任何計畫嗎?」另一位女士說,她是另一所女子學院的學者。 「是的,」萊拉說,「希望如此。但不是去上學,他打算下次去北地時帶我一塊兒 去。」 「我記得他曾對我這麼說。」考爾特夫人說。 萊拉驚訝地張大了眼。兩位女性學者也稍微坐直身子,她們兩人的精靈表現得不是 過於守禮,就是大麻木了,除了相對一視外,沒有任何反應。 「我在皇家極地學會見過他,」考爾特夫人繼續說,「事實上,上次的會晤也是促 成我今天來此的部分原因。」 「您也是一位探險家?」萊拉說。 「多少是。我曾到過北地幾次,上次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在格陵蘭觀察極光。」 大局已定。除了考爾特夫人,萊拉眼中再也沒有別人。她敬畏地看著夫人,全神貫 注地聆聽有關愛斯基摩人圓頂小屋的建築、獵海象以及和拉普蘭女巫斡旋的經過。另兩 位女性學者沒有精彩的故事好說,就安靜地坐著直到男性出現為止。 客人準備告別時,院長對萊拉說:「萊拉,等會兒留下來,我想和妳聊幾分鐘。到 我的書房去,孩子,坐在那裡等我。」 萊拉覺得困惑又疲倦,還有點興奮過度,就乖乖地照著院長的話做。僕人考森斯帶 著萊拉進入書房,並有意讓門開著,以便他在走廊上幫客人穿上大衣時,能看到萊拉是 否在書房裡搞鬼。萊拉想看看考爾特夫人,可是她已不見蹤影。院長走進書房後把門帶 上。 院長重重地坐在靠近火爐旁的扶手椅內。他的精靈振翅飛上椅背,坐在他的頭邊, 陰暗的雙眼緊盯著萊拉不放。檯燈嘶嘶作響,院長開口了:「所以,萊拉。妳和考爾特 夫人聊過了,喜歡她告訴妳的一切嗎?」 「喜歡!」 「她是一位傑出的女性。」 「她好神奇,是我所見過最神奇的一個人了。」 院長歎了一口氣。他身著黑色西裝,搭配黑色領帶,看起來和他的精靈並無二致。 萊拉忽然開始幻想,或許這天很快就會來臨了,院長會被埋葬在小禮拜堂下方的墓穴中 ,有個藝術家會替他在棺材的黃銅牌上,雕刻他精靈的模樣,兩者的名字將會長相左右 。 「我該在事前找時間和妳談談,萊拉。」過一會兒後,院長開口了,「反正我一直 都希望能這麼做,可是我以為時機未到。妳在這裡一直都很安全,親愛的。我想妳也很 快樂。妳可能不喜歡遵守我們的規矩,但我們很喜歡妳,妳也不是個壞孩子。妳的本性 中有很多優點和樂趣,意志也相當堅定,有一天,妳會用得到它們。我一直希望把妳留 在約旦學院,好在這個大千世界中保護妳,可是這已變得再也不可能了。」 萊拉緊盯著院長不放。他們要把她送走了嗎? 「妳知道自己遲早要去上學,」院長繼續說,「我們在這裡教了妳一些東西,卻不 是最好的,也缺乏一些系統。我們的知識是另一種知識。妳要學習的東西,不是老人能 教妳的,特別是在妳現在的年齡。妳自己大概也--意到了,妳不是僕人的孩子,我們 無法把妳放在城中的寄養家庭,他們可能多少可以照顧妳,但妳的需要不同。我想跟妳 說的是,萊拉,妳在約旦學院的生活即將結束了。」 「不要。」萊拉說,「我不要離開約旦學院。我喜歡這裡。我要永遠待在這裡。」 「當妳年輕時,妳會認為事情永遠不會改變。不幸的是,它們總是會變。萊拉,過 不了多久--最多幾年--妳會變成一位年輕的小姐,再也不是小女孩了。一位年輕的 小姐。相信我,那時妳會發現約旦學院不是個舒服的地方。」 「但這裡是我的家呀!」 「它過去可能是妳的家,可是現在妳需要別的東西。」 「不要學校。我不要上學。」 「妳需要女性同伴。女的監護人。」 對萊拉來說,「女性」二字意味著女性學者,一聽之下,她不由自主做了個鬼臉。 從富麗堂皇、以人才濟濟著稱的約旦學院,被驅逐到牛津北邊最盡頭、用骯髒磚塊搭建 的寄宿學院,和像剛才一起用餐的兩個友著邋遢、身上還有包心菜和樟腦丸味道的女性 學者過日子! 院長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也看到臭鼬潘拉蒙的眼睛轉紅了。 他說:「如果是考爾特夫人呢?」 潘拉蒙的毛皮瞬間從骯髒的棕色轉為鬆軟的雪白色。萊拉則張大了眼睛。 「真的?」 「她和艾塞列公爵很熟。妳伯父當然也很關心妳將來的福祉,當考爾特夫人聽到妳 的事,馬上提出照顧妳的意願。對了,考爾特先生過世了,她是寡婦,她先生在幾年前 因意外不幸喪生,如果妳要問夫人這件事,最好先三思。」 萊拉興致勃勃地點頭,說:「她真的要……照顧我?」 「妳喜歡這個主意?」 「喜歡!」 萊拉興奮得幾乎坐不住。院長微笑了。他因為不常微笑,臉部看起來有點僵硬,如 果有人看到院長這副表情(萊拉此時已興奮得視而不見),會說這是副悲慘的鬼臉。 「好了,那我們最好請她進來談談。」院長說。 院長離開房間,一分鐘後帶著考爾特夫人進來了。萊拉站起來,興奮得再也坐不住 。夫人微笑了,她的精靈露出雪白的牙齒,也像個頑童般地微笑。夫人經過萊拉身邊向 扶手椅走去時,還輕輕撫摸萊拉的頭髮,萊拉立刻感覺到一陣暖流通過全身,臉也轉紅 了。 院長替考爾特夫人倒了些布蘭提溫酒,夫人說:「所以,萊拉,我是不是會有個新 助手?」 「是。」萊拉簡短地說。此時的她,會對任何事說「是」。 「我有很多工作需要妳的幫忙。」 「我可以工作!」 「我們可能要旅行。」 「我不介意。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可能會很危險噢。我們可能必須去北地。」 萊拉再也說不出話了,最後她終於開口:「很快嗎?」 考爾特夫人笑了,接著說:「可能。妳必須努力工作,要學數學、航海學,還有一 些天文地理。」 「妳會教我嗎?」 「當然。妳必須幫我做筆記、整理檔案以及下同的基本計算等等。我們必須拜訪一 些重要人物,替妳買些漂亮的衣服。有好多好多東西得學呢,萊拉。」 「我不介意。我全都要學。」 「我相信妳會的。等妳再回到約旦學院,妳會成為知名的旅行家。明天一大早我們 就動身,搭乘凌晨的飛船,所以妳最好趕快上床睡覺。我們早餐時碰面。晚安!」 「晚安。」萊拉說,還記得禮節,在門邊轉身對院長說:「晚安,院長。」 他點點頭說:「好好睡。」 「還有謝謝您。」萊拉對考爾特夫人說。 萊拉最後終於睡著了,可是潘拉蒙一直不肯入睡,直到她對他大呼小叫,結果他變 成一隻嘔氣的刺蝟。有人把萊拉搖醒時,天色仍然全黑。 「萊拉……噓……別胡鬧……醒來,孩子。」 是羅斯黛太太。她一手拿著蠟燭,彎身輕聲對她說話,另一手則抱住萊拉。 「聽好。院長要在妳和考爾特夫人吃早餐前見妳。現在趕快起床,到院長宅邸去。 先跑到花園裡,敲敲書房落地窗的門。聽懂了沒?」 萊拉終於清醒了,卻滿頭霧水。她將光溜溜的腳丫子塞人羅斯黛太太準備好的鞋子 。 「不用盥洗了--待會兒再洗。直接過去後再直接回來。我會開始替妳打理行李, 準備要穿的衣服。快走。」 陰暗的中院充滿了刺骨的夜氣。昨夜的星子還在空中閃爍,但天光已逐漸在東邊升 起。萊拉先跑到圖書館的花園,在無盡的沈默中站了一會兒,她抬頭看看小禮拜堂頂的 石頭尖塔、希爾頓建築杏綠色的圓頂、圖書館外塗上白漆的罩燈。她很快就要離開這些 景致了,她不禁懷疑自己會不會懷念它們。 書房的窗內似平有些動靜,還透出一盞燈的亮光。萊拉想起自己該做的事,在玻璃 門上敲了幾聲。玻璃門幾乎立刻打開了。 「乖女孩,趕快進來。我們的時間不多。」院長說,等萊拉一進門,他就把窗簾拉 好。院長已經穿戴整齊,像平常一樣全身是黑。 「我是不是不能去了?」萊拉問。 「不是。這件事我也阻止不了。」院長說。萊拉並沒有注意到院長奇怪的語氣。「 萊拉,我要給妳一樣東西,妳答應我要把它收好。妳可以不可以答應我?」 「好。」萊拉說。 他走到桌邊,從抽屜中拿出黑色天鵝絨小包。院長將它打開,裡面有個像大手錶或 小鐘一樣的東西,一個黃銅與水晶製成的圓盤,可能是羅盤之類。 「這是什麼?」萊拉說。 「這是一個真理探測儀。全世界一共只有六個。萊拉,我再度提醒妳:收好。最好 不要讓考爾特夫人知道。妳伯父……」 「這要做什麼?」 「這可以告訴妳真相。至於該如何解讀它,妳必須自己學會。現在快走……天色已 亮,跑回妳的房間,別讓人看見。」 院長用天鵝絨把東西包好塞到她手上,這東西比想像中重多了。院長用雙手包住萊 拉的頭,溫柔地抱著她一會兒。 萊拉試著抬頭看看他,說:「您剛剛說什麼有關艾塞列公爵的事?」 「妳伯父在幾年前將探測儀交給約旦學院。他可能……」 院長的話還沒說完,門外有人緊急地敲了敲門。萊拉感覺到院長不自主地戰慄起來 。 「趕快,孩子。」他安靜地說,「這股力量相當強大,世間男女受到比想像中更巨 大的潮流所推動,也將我們捲入這股潮流中了。好好走,萊拉,祝福妳,孩子,祝福妳 。記得要守住妳的小祕密。」 「謝謝您,院長。」萊拉盡本分地回答。 萊拉把小包包緊抓在胸前,從面對花園的玻璃門離開書房,她快速回頭,看到院長 的精靈從窗台上看著她。天色已亮,空氣中有股清新的氣息。 「妳手裡拿著什麼東西?」羅斯黛太太一面說,一面將破舊的小行李箱關上。 「院長給我的。這可以放進行李箱嗎?」 「太遲了。我不要再把它打開。不管那是什麼,妳可以把它放進夾克的口袋。趕快 跑到食堂裡,不要讓他們等妳……」 萊拉和幾個已醒來的僕人道別,特別是羅斯黛太太。萊拉突然想起羅傑,自從她遇 到考爾特夫人後,就把他完全拋到腦後了,這使她萬分愧疚。事情發展迅速得讓人無法 預料! 萊拉已經在前往倫敦的路上了:她坐在飛船內靠窗的座位,潘拉蒙尖銳的貂掌輕輕 陷在她的大腿間,前掌則攀在窗邊往外張望。考爾特夫人坐在萊拉的另一側,正忙著檢 視一些文件。不久後,她把文件放在一旁,開始和萊拉聊天。多麼讓人讚嘆的話語呀! 她們談的不是關於北地的事,而是關於倫敦--餐廳、舞廳、在外交部或各行政部門舉 行的宴會、白廳與西敏寺間的陰謀,萊拉不覺聽得如痴如醉。這些小道新聞,比起飛船 下方不斷變換的風景更讓萊拉興致盎然。考爾特夫人所談的一切,似乎伴隨著一種成人 世界的芳香,雖然有點令人困惑,可是也令人陶醉:魅力的氣味。 飛船在福克歇爾花園降落。她們搭船橫越寬廣、棕色的河流,最後在泰晤士河堤邊 巨大、連成一氣的官邸前停下,那裡有個粗壯高大的門房(身上掛著勳章的侍者)先對考 爾特夫人行禮,並對萊拉眨了眨眼,萊拉面無表情地打量了他一番……而考爾特夫人的 公寓……萊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在萊拉短短的一生中,曾見過不少美麗的東西:約旦學院的美、牛津之美--宏偉 、石建築的雄性之美。約旦學院雖然壯麗堂皇,卻沒什麼真正令人賞心悅目的東西。但 在考爾特夫人的公寓中,每件東西都異常精緻考究。公寓內光線充足,寬大的窗戶正對 著南方,牆上貼著細緻的金白色相間條紋壁紙。鑲著金箔的畫框中有可愛的圖片、一只 看起來彷彿是古董的玻璃瓶、燈罩鑲著飾邊的電子燈、有荷葉邊的靠枕、窗簾橫杆上垂 掛著布滿花朵圖案的帷幔、腳下則是淺綠色葉片圖案的地毯。萊拉眼見之處都充滿了小 小的瓷器盒、牧羊女和瓷器小丑。 考爾特夫人對萊拉的讚嘆微笑不語。 「是的,萊拉,」她說,「還有更多東西要讓妳看呢!把外套脫掉,我帶妳進浴室 。妳可以先梳洗一下,我們吃完中餐後再去逛街購物……」 浴室則是另一番奇景。萊拉習慣用粗硬、黃色的肥皂在破舊的水盆中洗澡,而從水 龍頭裡掙扎湧出的水,多半夾帶著斑點和鏽片,有點水溫就已是最佳狀況了。可是這裡 的水又熱又暖,肥皂是玫瑰色的,還帶有香味,浴巾既厚又鬆軟。在上了色的鏡子周圍 ,裝飾著粉紅色的小燈,當萊拉往鏡中看去,看到的是個被溫柔燈光照亮的陌生人。 潘拉蒙模仿考爾特夫人精靈的模樣,蹲在洗臉檯邊對她扮鬼臉。萊拉把潘拉蒙推進 滿是泡泡的水中,突然想起夾克口袋裡的探測儀。她把夾克放在另一個房間的椅子上了 ,她曾答應院長不要讓考爾特夫人知道……唉,真令人不解。考爾特夫人和善又聰明, 而萊拉親眼看到院長想對艾塞列公爵下毒。她到底該聽誰的話呢? 萊拉匆忙擦乾身體後,跑回客廳裡。當然,沒有人動過她的夾克。 「好了嗎?」夫人說,「我們到皇家極地學會用餐。我是那裡罕見的女性會員之一 ,所以我們應該充分利用這項特權。」 兩人走了二十分鐘的路,眼前出現一座壯麗的石建築。她們坐在寬廣的餐廳中,桌 上鋪的是雪白的桌布,用的是發亮的銀製餐具,兩人享用了小牛肝和煙燻豬肉。 「小牛肝的味道還好。」考爾特夫人告訴她,「海豹的味道也不錯,如果妳受困在 極地斷糧時,絕對不要吃熊肝。熊肝裡面有毒,沒幾口就會把妳送上西天。」 兩人在用餐時,考爾特夫人還一一指出用餐的其他會員。 「看見那位繫著紅色領帶的紳士嗎?那是卡彭上校。他是第一位乘坐熱氣球飛越北 極的人。那位在窗邊剛剛起身的高大男士,是伯克·艾洛博士。」 「他是斯克林人嗎?」 「是的。他在大北海地區標示出海洋潮流的路線。」 萊拉懷著好奇和敬畏的心情看著他們,這些偉大的男性。無疑的,他們都是學者, 但他們也是探險家。伯克,艾洛博士一定很清楚熊肝的事情,萊拉卻懷疑約旦學院的圖 書館員會不會知道這件事。 用完午餐,考爾特夫人帶她到學會圖書館看了些極地的遺物:捕殺巨鯨葛瑞斯得所 用的魚叉、探險家魯克公爵(最後孤獨地凍死在帳蓬裡)發現的石頭碑文--沒人能了解 上面的文字、哈得森船長帶到凡泰倫之地所用的來福槍。夫人說明了每件物品的故事背 景,萊拉心中則鼓漲著對這些偉大、勇敢和久遠英雄的崇敬。 接著兩人去購物。對萊拉來說,在這特殊的日子,每件事都是新奇的經驗,但購物 最讓人目眩神迷。她們進入一棟滿是漂亮衣服的巨大建築,在那裡試穿無數的新衣,並 在鏡中注視著自己……而這些衣服看起來真漂亮……萊拉的衣服都是羅斯黛太太給的, 大多是別人穿過或經過修改的衣服。萊拉很少有新農,如果真有件新衣服,也是為了實 用而買,並非美觀。萊拉從沒替自己選過任何衣服,現在考爾特夫人卻一下子建議這件 、一下子誇獎那件,最後全都買下來了,後面還有更多的衣服……買完衣服後,萊拉周 身疲倦、臉色暈紅、眼睛發亮。考爾特夫人購買了更多衣物,並利用送貨到府的服務, 因此兩人在走回公寓時,夫人隨身只提了一兩件衣服。 接著是香噴噴的泡泡澡。考爾特夫人進浴室替萊拉洗頭,但她不像羅斯黛太太一樣 用力擦抹或刮磨,而是溫柔地搓洗。潘拉蒙好奇地看著她們,直到夫人轉頭瞪了瞪他, 他了解夫人要他轉頭,就像金猴子一樣,將眼神避開女性身體的神祕部分。可是潘拉蒙 相萊拉之間從來沒有祕密的。 洗過澡後,萊拉喝了杯混合牛奶和藥草的溫熱飲料,穿上印著花朵、有著扇形縫邊 的全新法蘭絨睡袍和染成淺藍色的羊皮拖鞋,然後上床睡覺。 這張床真柔軟呀!床邊桌上的電子燈看起來多溫煦!在這間舒適的睡房內,有小小 的櫃子和化妝檯。衣櫃裡有很多抽屜,可以放進新買的衣服。房內鋪有地毯,美麗的窗 簾上有星星、月亮相其他星球的圖案!萊拉全身痠痛地躺在床上,因為太疲倦而無法入 睡,大昏眩而無法懷疑任何事。 考爾特夫人在祝萊拉有個甜蜜的好夢後離開。潘拉蒙拉了拉她的頭髮,她把潘拉蒙 推開,他開口問:「那東西在哪裡?」 萊拉立刻了解他在說什麼,她破舊的夾克已掛在衣櫃裡。不一會兒,萊拉又回到床 上,盤腿坐在燈光中,打開黑天鵝絨,看看院長給她的東西,潘拉蒙也在旁仔細觀看。 「這叫什麼?」她輕聲問。 「真理探測儀。」 追究這個詞語的真正意思是沒有意義的。探測儀沈沈地躺在萊拉的手中,閃爍發亮 的水晶表面、精工打造的黃銅機身。它看起來很像時鐘或羅盤,因為它有幾根指針,可 是指針指的不是時間,而是一個個小小的圖案,每個圖案都描繪得相當精確,就像是用 最精緻、細長的黑貂皮畫筆在象牙上作圖。萊拉把探測儀慢慢旋轉,好看清楚全部的圖 案,其中有錨、頂著一個頭顱的沙漏、公牛、蜂巢……總共有三十六個圖案,萊拉無法 猜測它們的意義。 「看!這裡有個轉軸。」潘拉蒙說,「看妳能不能轉動它。」 探測儀上一共有三個小小的轉軸。事實上,每個轉軸部可以轉動其他三根指針,指 針在羅盤上輕鬆地轉動,製造出一種令人滿意的喀喀聲。可以把指針轉動到想要的圖案 上,可是一旦它們進入正確的位置,也就是圖案的正中央,便文風不動了。 最後一根指針看起來比較細長些,和其他三根針比起來,它似乎是利用某種更鈍重 的金屬製成。萊拉根本無法控制它的運動,它就和羅盤的指針一樣,總是走到自己稱意 的地方,不過,它絕不會乖乖靜止下來。 「探測儀的意思是測量,」潘拉蒙說,「就像是溫度計。牧師告訴過我們。」 「對,這是最簡單的部分。」萊拉小聲說,「你認為它是用來做什麼的?」 兩人都猜不出來。萊拉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把三根指針分別轉到不同的圖案上(天 使、頭盔、海豚:地球、圓規、魯特琴:蠟燭、雷電、馬),接著觀察長針自動旋轉, 雖然她不了解其中的意義,卻對這個複雜和細膩的過程感到雀躍不已。潘拉蒙變成小老 鼠靠近探測儀,還把細小的掌心放在探測儀邊緣,當他看著長針轉動時,他如鈕釦般的 眼睛裡裝滿了好奇。 「你認為院長提到艾塞列伯父是什麼意思?」她說。 「或許我們應該把探測儀保存好,最後交還給他。」 「可是院長本來要對他下毒!或許他想說的剛好相反。或許院長想說的是,不要把 探測儀交給他。」 「不對。」潘拉蒙說,「我們不該讓她知道才對……」 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敲。 考爾特夫人說:「萊拉,如果我是妳,我會把燈關掉。妳已經很累了,明天我們還 有得忙呢。」 萊拉馬上把探測儀塞到床單下。 「好的,考爾特夫人。」她說。 「晚安。」 「晚安。」 萊拉傾身將燈關掉。她在睡著前,還把探測儀塞到枕頭下面,以防萬一。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雞尾酒會】 第二天,萊拉亦步亦趨地跟著考爾特夫人,彷彿她也成了夫人的精靈。 夫人交遊廣闊,她們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場合會面。 早上在皇家極地學會可能有個地理學家的會議,萊拉會坐在那裡聆聽;接著夫人會 在一間時髦的餐廳和政治家或教會執事一塊用餐,他們通常很快就會喜歡上萊拉,替她 點些特殊的菜式,萊拉也會學如何吃蘆筍或嚐嚐胰臟的滋味。 下午可能會有更多購物活動,因為夫人正準備另一次探險活動,必須添購毛皮、防 水布與防水靴,還有睡袋、刀刃及製圖工具,這使萊拉開心不已。 接著她們會和一些女士飲用下午茶,雖然這些女士的美貌與成就不及夫人,但她們 的穿著打扮毫不遜色。 這些倫敦女士和萊拉所熟悉的女性學者、吉普賽船上的母親和學院僕人有著天壤之 別,具有危險的力量和特質,如精緻、魅力和高雅。 在這些場合,萊拉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其他女士則會溺愛她,和她聊些優雅、精緻 的話題,談話內容圍繞在某個藝術家或政治家的韻事。 傍晚,考爾特夫人會帶萊拉到劇院,那裡結集了更多富有魅力的人物,值得結交和 仰慕。夫人似乎認識倫敦每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在這類活動外的空間時間,考爾特夫人會教萊拉一些基礎地理和數學。萊拉在這方 面的知識非常貧乏,就像一張被老鼠吃掉大部分的世界地圖一樣。在約旦學院時,學者 以一種片段或不連續的方武教導她:老學者會叫小學者教她這個或那個,課程可能會持 續一個禮拜,直到萊拉忘記去上課為止,也使教她的學者大大鬆了一口氣。 或者,某個學者忘記該教她些什麼,乾脆就把他目前的研究硬塞到她腦袋裡,難怪 萊拉學到的東西相當零碎片段。 她知道原子、基本粒子、電磁電荷、四種基本力和一點實驗神學的東西,卻對太陽 系一無所知。事實上,夫人在了解到這點,嘗試解釋地球和五個星球環繞太陽旋轉的觀 念時,萊拉以為這是個笑話而放聲大笑。 可是萊拉仍然興致勃勃地想讓考爾特夫人知道,她至少也懂得些什麼,當夫人告訴 她有關電子的知識時,她如專家般地回答:「沒錯。它們是負電粒子。有點像是『塵』 ,只是『塵』不通電而已。」 萊拉的話一說完,夫人的精靈猛然抬頭盯著萊拉,一身金色的毛髮豎立,彷彿他自 己也被通電了。考爾特夫人將一隻手放在他身上。 「『塵?』」她說。 「對呀。妳知道嘛,就是從天上來的『塵』。」 「萊拉,妳知道哪些有關『塵』的知識?」 「噢,它從天上掉下來,使人看起來像在發光,可以利用一種特殊的照相機看見它 。不過它對小孩沒有影響。」 「妳從哪裡知道這些?」 萊拉突然感受到房間內一種緊繃的氣氛,因為潘拉蒙爬上她的大腿,像隻貂般蜷起 身子不停發抖。 「約旦學院中的某個人。」萊拉不著邊際地說。「我忘記是誰了,我想可能是某個 學者。」 「是不是在妳上課時?」 「是的,有可能,也可能是我路過時偶爾聽到的。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想是一個 來自新丹麥的學者,他在和牧師討論有關『塵』的東西,我剛好經過聽到。就是這麼一 回事。」 「原來如此。」夫人說。 「他說得對不對?還是我弄錯了?」 「噢,我不知道。我想妳知道的比我多。讓我們繼續討論這些電子……」 稍後,潘拉蒙告訴萊拉:「妳知道她的精靈全身毛髮都豎立起來了嗎?我剛好站在 他後面,夫人用盡全力抓住他的毛皮,以致於手指關節都發白了。妳沒辦法看見的,過 了很久他的毛皮才放鬆下來。我以為他會縱身攻擊妳。」 無疑的,這是個相當詭異的情況,兩人都不知道原因為何。 另外,還有些東西也要學習,但它們是如此幽微奧祕,萊拉甚至沒有察覺自己正在 學。例如,學習怎麼洗頭、判斷什麼膚色該搭配哪種顏色、怎麼委婉拒絕,使對方不會 覺得冒犯、如何抹口紅、香粉及香水。考爾特夫人並沒有直接教導萊拉這些,但她知道 自己化妝時,萊拉在一旁觀看,她故意讓萊拉知道她放置化妝品的地方,並讓她大膽地 自由嘗試。 時光飛逝,冬天很快就送走了秋天。萊拉經常想著約旦學院,可是和這裡忙祿的生 活比起來,約旦學院似乎是個安靜的小世界。萊拉也常常想起羅傑,為此覺得非常不安 ;可是總有一齣歌劇要去欣賞、一件新衣服要去試穿或是皇家極地學會要去拜訪,最後 她總是又忘記了他。 萊拉在倫敦住了一個半月後,考爾特夫人打算舉辦一場雞尾酒宴會。萊拉感到夫人 似乎想慶祝什麼,可是夫人卻沒有明說。夫人購置了一些鮮花,和酒席承辦人討論餐前 開胃薄餅、飲料,還和萊拉花一整晚的時間,商量宴會的邀請名單。 「我們一定得邀請大主教,他是個最惹人厭的老勢利,可是我們卻惹不起他。波萊 爾公爵正在城裡,他非常風趣。還有波斯妮可娃公主。妳覺得我們應該邀請艾瑞克·安 得森嗎?我在想這是不是邀他人夥的時機……」 安得森是當前最紅的一位舞者。萊拉一點也不懂「邀他入夥」的意思,但她很高興 自己多少能提供一些意見。萊拉克盡本分地寫下夫人建議的名單(卻錯字連篇),等夫人 改變心意時又全部刪除。 萊拉上床後,潘拉蒙從枕頭底下小聲地說:「她永遠都不會去北地!她會永遠把我 們關在這裡。我們什麼時候逃走?」 「她會去,」萊拉說。「你只是不喜歡她。算你倒楣,我很喜歡她。如果她不打算 帶我們去北地,那她為什麼要教我們航海學等等?」 「免得妳失去耐心,那正是原因。妳並不想在雞尾酒會中裝可愛。她只是把妳當成 寵物。」 萊拉轉身閉上眼睛。潘拉蒙說的都是實話,她覺得自己已受困在這個奢侈萬分、彬 彬有禮的生活型態中了。她願意放棄一切,換回在牛津的一天,和那些衣衫襤褸的小鬼 在泥床上痛快大戰一場,然後沿著運河暢快地賽跑。唯一使萊拉對考爾特夫人保持禮貌 和殷勤的理由,就是她急切地想去北地。或許她們會在那裡碰到艾塞列公爵,或許公爵 和夫人會相戀、結婚,最後領養萊拉,然後一起從吞人獸的手中救回羅傑。 雞尾酒會當天下午,夫人帶萊拉到時髦的美髮沙龍做頭髮。萊拉堅硬、深金色的頭 髮也被整理得鬆軟、捲曲,她的指甲被修剪整齊、上光,沙龍裡的女士甚至教她如何在 眼上和嘴唇上塗點化妝品。接著她們一起去拿夫人為了宴會特地替萊拉買的新裝、新的 漆皮鞋,最後回家檢查鮮花和穿上新裝。 「別背著妳的肩包,親愛的。」看到萊拉從房間裡出來,一臉自我陶醉,夫人說道 。 為了隨身攜帶探測儀,萊拉不管去哪裡,都會帶著她的白色皮肩包。此時夫人正彎 身將花瓶中擠成一團的玫瑰弄散,看到萊拉沒有動靜,就用眼睛瞄了瞄房門。 「噢,拜託,考爾特夫人。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包包。」 「不要在室內背著,萊拉。在自己家裡背著肩包看起來不得體。馬上把它拿掉,過 來幫我檢查玻璃杯……」 或許是夫人嚴厲的語氣如「在自己家裡」之類的語調,讓萊拉突然固執地堅持起來 。潘拉蒙飛到地板上,變成一隻臭鼬,弓起身子靠在萊拉的白色短襪旁。萊拉受到潘拉 蒙的鼓勵,開口說:「反正這也不是我家。而且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包包,我認為真的很 適合……」 萊拉的話還沒說完,考爾特夫人的精靈已從沙發上如金色閃電般衝來,潘拉蒙還來 不及溜走,已被壓制在地毯上。萊拉嚇得尖叫,覺得恐懼又痛苦,潘拉蒙東扭西扯、尖 叫和咆哮著,卻無法掙脫金猴子的掌心。在幾秒內,金猴子已經制伏住潘拉蒙,將深黑 色的手掌按在他的喉嚨間,後掌抓住他的後腿,接著又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耳朵輕拉, 似乎打算扯下他的耳朵。可是金猴子似乎也不怎麼生氣,只是出於一種冷冷的好奇心而 已。萊拉看到這種情況,彷彿此親身被拉扯還要恐怖。 她終於驚嚇得放聲大哭。 「不要!拜託!不要傷害我們!」 考爾特夫人從眼前的玫瑰花中,抬頭看了看她。 「那麼照我說的去做。」她說。 「好。」 金猴子鬆手讓潘拉蒙離開,彷彿他忽然覺得這整件事變得非常無聊。潘拉蒙馬上逃 回萊拉的懷裡,她把他抱在眼前親吻和安慰他。 「現在,萊拉?」夫人說。 萊拉轉身進房,把房門用力甩上,沒多久,門忽然打開,夫人站在一、兩呎外。 「萊拉,如果妳表現得如此粗野和噁心,我們將會再起衝突,而且我一定會獲勝。 馬上拿掉那個包包,控制臉上那對醜陋的皺眉。不管我聽不聽得到,永遠不准妳再甩一 次門。第一批客人馬上就到了,他們會看到妳舉止端莊、甜蜜、吸引人、天真、殷勤又 有趣。我希望妳能表現良好,萊拉,聽懂了沒?」 「聽懂了,考爾特夫人。」 「過來親親我。」 夫人彎身把瞼頰靠上,萊拉必須踮起腳尖才吻得到夫人。萊拉注意到夫人的臉頰非 常光滑,還有一種複雜的體味:雖然香氣十足,可是又有種金屬味。萊拉退後將包包放 在梳妝台上,跟著夫人走到客廳去。 「親愛的,妳認為鮮花看起來如何?」夫人甜蜜地說,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我想沒有人會把玫瑰花裝飾得太難看,可是花太多的話可能又會過頭了……酒席承辦 人帶來足夠的冰塊嗎?做個乖小孩過去問問看。溫熱的酒讓人無法下喉……」 萊拉發現故做無知或裝可愛易如反串,雖然她也注意到潘拉蒙每分每秒的輕蔑,以 及他對金猴子的怨恨。門鈴響了,房間裡很快就擠滿了打扮時髦的女士和英俊傑出的紳 士。萊拉端著開胃薄餅遊走在人群之間,或在他們問話時甜蜜一笑、得體應話。萊拉覺 得自己就像是一隻公共寵物,當她的腦海中一浮現這個想法時,潘拉蒙立刻伸展他金翅 雀的翅膀,大聲啁啾起來。 萊拉可以感到潘拉蒙洋洋得意地想著,他還是猜對了,因此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親愛的,妳在哪裡上學?」一位老太太說,還透過長柄眼鏡檢視萊拉。 「我沒有上學。」萊拉告訴她。 「真的?我以為妳母親會送妳上她的母校,一所非常好的學校……」 萊拉一頭霧水,最後終於了解老太太搞錯了。 「噢!她不是我母親!我只是來這裡幫她,我是她的私人助手。」她自以為是地說 。 「我了解了。妳是哪一個家族的?」 萊拉必須先想想,才了解她到底在問些什麼。 「我父母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她說。「他們兩人在北地的飛航意外中喪生了。」 「哪位伯爵?」 「貝拉克伯爵,他是艾塞列公爵的弟弟。」 老大大的精靈是隻深紅色的金剛鸚鵡,開始不自在地變換腳步。老太太因好奇而雙 眉深鎖,萊拉甜蜜一笑後離開。 萊拉在經過大沙發旁的一群男士和一位年輕女子時,忽然聽到「塵」一字。她現在 已經老練地了解男女間的打情罵俏,因此深感興趣地止步聆聽,觀察整個過程,事實上 ,她對「塵」更感興趣。這些男性似乎是群學者,從年輕女性詢問他們的模樣,萊拉猜 她是個學生之類的。 「它是由一位莫斯科維人發現的--如果您已經聽過了,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一位中年男性說,年輕女人則以仰慕的神情望著他。「他叫做魯薩可夫,所以人們通 常以『魯薩可夫粒子』稱之。這些基本粒子間不會互動,非常難以偵察出來,有趣的是 ,它們似乎被人類吸引。」 「真的?」年輕女人張大眼睛說。 「更有趣的是,」他繼續說,「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能吸引粒子。成人會吸引這些 粒子,可是小孩就不會,至少不多,直到長成為青少年為止。事實上,這正是為什麼… …」他的聲音忽然降低,還向前靠近年輕女人,並自信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這也是 『奉獻委員會』成立的原因。這裡的女主人會告訴妳這些事。」 「真的?她和『奉獻委員會』有關?」 「親愛的,她正是『奉獻委員會』。這全是她的個人計畫……」 男人正打算進一步告訴年輕女人時,忽然注意到萊拉在一旁聆聽。萊拉眼也不眨地 盯著男人,或許他酒喝得太多,或許他想取悅那位年輕女性,所以他繼續說:「我想這 位小姐知道一切。『奉獻委員會』對妳而言安全無虞,是不是,親愛的?」 「噢,當然。」萊拉說。「這裡每個人都對我無害。我從前住的地方,也就是牛津 ,那裡有各種危險的事。那裡有吉普賽人:「他們把孩子賣給土耳其人當奴隸。在梅鐸 港,月圓時會有隻狼人從高斯陶的女修道院裡出現,有次我還聽到他的狼嚎。那裡還有 吞人獸……」 「那正是我的意思,」男人說。「所以他們才被稱作『奉獻委員會』,不是嗎?」 萊拉忽然感覺潘拉蒙正在發抖,卻力持鎮定。兩個成人的精靈,一隻貓和一隻蝴蝶,完 全沒注意到蹊蹺。 「吞人獸?」年輕的女人說。「多麼特殊的名稱!為什麼要叫這些人吞人獸?」 萊拉正打算告訴女人,她在牛津時用來嚇其他小鬼的血淋淋故事,男人已先開口了 。 「來自他們的縮寫嘛(注)。事實上,這是個非常古老的想法。在中世紀,父母把孩 子送給教會當作修士或修女,這些倒楣的小鬼被稱做奉獻,意味著犧牲之類的意思。在 這個气塵匕的故事中,相同的想法也被提出來了……我們的小朋友可能很清楚。妳為什 麼不過去和波萊爾公爵說說話?」他直接對萊拉說。「我相信他很樂意見見考爾特夫人 的門生……就是他,那位銀髮紳士,他的精靈是條蛇……」 萊拉明白男人的意圖,他一心想擺脫萊拉,才可以和年輕女性談些知心話。可是年 輕女人似乎對萊拉的興致很高,反而起身離開男人。 「等一下……妳叫什麼名字?」 「萊拉。」 「我叫做艾德麗·史特敏,是個記者。我們可以私下聊聊嗎?」 對萊拉來說,別人想和她聊天是天經地義的事,她只簡單地說:「好呀。」 史特敏的蝴蝶飛到空中,東飛飛、西飛飛,最後落下來對她輕聲說了些什麼,她便 說:「我們到窗邊的沙發坐坐。」 編注:「奉獻委員會」原文為「GeneralOblationBoard」,縮寫為「GOB」,與「 狼吞虎嚥」(Sobble)字首相同;而「吞人獸」(gobbler)正是由「狼吞虎嚥」一字而來 。 這正好是萊拉最喜歡的一個位置,可以俯瞰河流。每晚這個時候,南方河堤的街燈 使高漲的河面波光粼粼。一隊駁船正被拖拉著朝上游前進。史特敏坐下,稍微整理靠枕 ,替萊拉挪出一些空間。 「達克教授說妳相考爾特夫人有關係?」 「是的。」 「什麼關係?妳不是她的女兒吧?我想我應該知道……」 「不是!」萊拉說。「當然不是。我是她的私人助手。」 「私人助手?妳是不是太年輕了?我以為妳是她的親戚之類的。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 「她很聰明。」萊拉說。今晚之前,她可能會說得更多,現在情勢卻逆轉了。 「是的,但私底下呢?」史特敏堅持。「我的意思是,她是友善、缺乏耐心或怎麼 樣?妳和她住在一起嗎?她私下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人很好。」萊拉遲鈍地說。 「妳替她做什麼?妳怎麼幫她?」 「我做些計算,譬如在航海方面。」 「哈,我知道了……妳是從哪裡來的?再說一次妳的名宇?」 「萊拉。我是從牛津來的。」 「為什麼考爾特夫人要選妳……」 她的聲音突然消失了,考爾特夫人本人就在眼前。從史特敏抬頭看夫人的神情,以 及她精靈在她頭旁焦躁揮動翅膀的模樣,萊拉猜想她根本就不是宴會的客人。 「我不知道妳的姓名,」夫人安靜地說,「但我會在五分鐘內查出來,並讓妳永遠 也下能在這行混下去。現在安靜地起身離開,不要多言。那個帶妳來的男人也會受到處 罰。」 夫人身上似乎帶著一種電子力。萊拉注意到她身上的氣味都改變了:一種熾熱的味 道,猶如滾燙的金屬,正如萊拉先前所感受到的,只是這次卻直接對某人集中焦點,可 憐的史特敏完全沒有力量抗拒。她的精靈跌落在她肩上,昏倒前還鼓動一、兩次美麗的 翅膀。史特敏自己似乎無法站直身子,稍微曲著身子離開。她穿過一群大聲聊天的客人 離開客廳,還必須把一隻手放在肩膀上,扶住暈倒的蝴蝶。 「怎麼樣?」夫人對萊拉說。 「我沒有告訴她重要的事情。」萊拉說。 「她問妳什麼?」 「我在做些什麼和我是誰,就這樣。」 對話進行當中,萊拉突然發現夫人單獨一人,她的精靈並不在身邊。這怎麼可能? 一會兒後,金猴子就回來了,夫人彎身握住他的手,輕柔地將他甩到肩上。夫人似乎馬 上就平靜下來了。 「如果妳再碰到任何末受邀的客人,馬上過來找我。聽到了沒?」 熾熱的金屬昧消失了,或許萊拉剛才只是在幻想罷了。她又可以聞到夫人身上的香 氣,還有玫瑰、雪茄和其他女人的芳香味。夫人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對萊拉微笑,彷彿在 說:妳我都了解這類事情,不是嗎?接著她離去和別的客人打招呼。 潘拉蒙在萊拉耳邊低語。 「她人在這裡時,她的精靈從我們的房間出來。他在監視我們!他已經發現探測儀 了!」 萊拉心裡清楚潘拉蒙說的可能是事實,卻無能為力。那個先前提到吞人獸的教授呢 ?萊拉四處張望,想再找到他,卻發現門房(為了今晚的宴會而作僕人裝扮)和另一個男 人正拍拍教授的肩膀,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教授的臉色馬上變得十分慘白,起身隨著 他們一起離開。整個過程只花了幾秒鐘,卻做得如此完美無瑕,沒人注意到任何不對勁 。這使萊拉覺得焦慮又沒有安全感。 萊拉在兩個正在進行宴會的大房間裡晃蕩,一面聆聽正在進行的對話,一面想像她 不准嘗試的雞尾酒滋味,心中卻愈來愈煩躁。萊拉沒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她,直到僕人出 現在她身旁彎身說:「萊拉小姐,壁爐邊的那位紳士想相您聊聊。如果您不知道他的大 名,他是波萊爾公爵。」 萊拉抬頭望向房間的另一端。一位威嚴的銀髮男士正直盯著她,他們的眼神一接觸 後,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萊拉雖然覺得有點不甘願,還是很好奇地走過去。 「晚安,孩子。」他說。他的聲音相當圓潤,帶有命令的意味。他的精靈是隻蛇, 正盤坐在他頭上,在牆上雕花玻璃燈罩的反射下,翠綠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晚安。」萊拉說。 「我的老友,約旦學院院長,近來如何?」 「非常好,謝謝您。」 「我猜他們對妳的離去,一定感到若有所失吧。」 「是的。」 「考爾特夫人讓妳過得很忙碌嗎?她教妳些什麼?」 萊拉心生不滿又渾身不自在,就沒有用標準答案或她平日天馬行空的幻想力回答, 她反而說:「我正在學習魯薩可夫粒子和『奉獻委員會』的事。」 波萊爾公爵全身似乎立刻充了電,就像電子燈中電波聚焦一般。公爵將所有注意力 都放在她身上。 「妳能告訴我妳知道些什麼嗎?」 「他們正在北地進行一些實驗。」萊拉說。她現在有點不顧後果地亂說了:「就像 古曼博士一樣。」 「繼續說。」 「他們有種特別的照片可以看到『塵』。你可以看到一個男人,所有的光線都照在 他身上,卻沒照在小孩身上,至少不多。」 「考爾特夫人讓妳看那張照片嗎?」 萊拉遲疑了一會兒,這不僅是說謊而已,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沒有。」過一會兒後她才說。「我是在約旦學院看到的。」 「誰讓妳看的?」 「他並沒有真正讓我看,」萊拉老實說,「我只是剛好經過,所以被我看到了。後 來我朋友羅傑被『奉獻委員會』抓走了。但是……」 「是誰出示那張照片?」 「我伯父艾塞列公爵。」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上次他在約旦學院的時候。」 「我了解了。妳還學會些什麼?妳剛才提到『奉獻委員會』?」 「是的。但我不是從我伯父那裡知道的,我是在這裡聽到的。」 萊拉想,這可是如假包換的真話。 公爵瞇著眼看她,萊拉也故做天真地望回去。最後他點了點頭。 「考爾特夫人大概認為妳已準備就緒,可以幫她進行那項工作了。非常有趣。妳開 始參與了嗎?」 「還沒。」萊拉說。他到底在說些什麼?潘拉蒙變成最不引人注意的模樣--一隻 飛蛾--以掩飾她真正的想法。萊拉相信自己看起來一派天真。 「她告訴妳那些孩子最後怎麼樣了嗎?」 「沒有,她還沒告訴我。我只知道『塵』的事情,而那些小孩算是一種犧牲。」 這也不算是謊話,萊拉想,她並沒有說這些是夫人告訴她的呀。 「犧牲一詞聽起來有點戲劇化。但這是為了他們,也是為了我們大家好。當然他們 都是心甘情願地接近考爾特夫人,這也是她貢獻卓越的原因。這些小孩一定很想參與這 件事,有哪個小孩能拒絕得了夫人呢?如果她打算利用妳來吸引更多小孩,那是再好也 不過了。我很高興聽到這些。」 公爵以一種夫人慣用的方式對她微笑:彷彿他們都是密謀者。萊拉也微笑回應,最 後他轉身對其他人說話。 萊拉和潘拉蒙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恐懼。她想要跑開,安靜地和潘拉蒙談談、她想離 開這棟公寓、回到約旦學院、回去第十二階上破舊的小房間、她想要找艾塞列公爵…… 彷彿萊拉的願望被應許了,她忽然聽到有人提及公爵的名字。萊拉裝作沒事般地靠近一 群正在聊天的人群,故意從盤子中拿片開胃薄餅。 穿著紫色罩袍的大主教正在說話:「……我想,艾塞列公爵不再是個阻礙了。」 「您說他被關在哪裡?」 「聽說在斯亙巴的城堡中,由『龐瑟彪恩』監視,您知道,就是武裝熊族--不容 輕視的種族!公爵就是再活一百年也逃不出來。我想這是件顯而易見的事實,非常清楚 了……」 「上個實驗確認了我一直堅信的:『塵』是由黑暗本源中脫離出來的,而……」 「這是否可以稱做異端邪說?」 「過去稱做異端邪說……」 「如果我們可以分離黑暗本源……」 「您說,斯瓦巴?」 「武裝熊族……」 「『奉獻委員會』……」 「我相信那些小孩並沒有受苦……」 「艾塞列公爵被關在……」 萊拉覺得自己聽夠了,她轉身和潘拉蒙一起悄悄離開,進入房間後關起房門。門外 宴會的喧鬧聲立刻變得模糊。 「怎麼樣?」萊拉說。潘拉蒙變成金翅雀站在她肩膀上。 「我們要逃跑嗎?」他輕聲說。 「當然。如果這些人在場,她可能不會注意到我們溜走了。」 「他會。」 潘拉蒙指的是考爾特夫人的精靈。萊拉一想到他金色柔軟的身軀,就忍不住發抖。 「這次我會和他打,」潘拉蒙勇敢地說。「我可以變形他卻不行。我會變得很快, 讓他抓不住我。這次我一定會贏,妳等著看好了。」 萊拉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該穿些什麼?她該怎樣逃出去而不受注意? 「你去外面監視,」她輕聲說。「等沒人注意時,我們就溜出去。變成飛蛾。」她 繼續說。「記得,沒人注意的瞬間……」 萊拉打開一道門縫,潘拉蒙慢慢飛出去,黑色的身軀在溫暖、粉色燈光照耀的走廊 上,看起來格外顯眼。 萊拉迅速穿上最暖和的衣服,並將一些衣服塞入當天下午她們在時髦購物店中拿到 的黑絲購物袋。考爾特夫人對萊拉很大方,給零用錢就像給零食一樣慷慨。雖然萊拉任 意花用,最後還是剩下幾個金幣,她把它們塞進深色的狼皮外套口袋。 最後,萊拉將放在黑天鵝絨中的探測儀打包。那隻恐怖的猴子到底有沒有發現探測 儀?他一定發現了,他一定已經告訴夫人了。唉,如果她有好好把它藏起來就好了! 萊拉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幸運的是,她的房門正對著走廊的盡頭,大部分的客人 都聚集在走廊另一端的兩個大房間中。從那裡傳來談笑聲、喧擾聲、廁所裡馬桶安靜的 沖水聲、玻璃杯的碰撞聲,一隻飛蛾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現在!快!」 萊拉穿過房門溜進走廊,幾秒鐘後,她已經打開公寓的大門。她輕巧地穿門而過並 將門安靜地關上。她和變成金翅雀的潘拉蒙衝到樓梯間,拔腿就跑。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捕人網】 萊拉迅速離開河岸,因為泰晤士河河堤非常寬廣,照明設備又充足。 而介於河堤和皇家極地學會間那幾條糾纏、複雜的窄巷子,是萊拉唯一有把握可以 找到的地方,她匆忙走入黑暗中的迷宮。 如果萊拉對倫敦能像對牛津一樣熟悉就好了!她會知道應該避開哪幾條巷子,在哪 裡可以乞討食物,最棒的是,在哪裡可以找到棲身處。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夜裡,四周陰 暗的巷弄似乎都復活了,裡面藏著數不清的活動和祕密,萊拉卻對它們一無所知。 潘拉蒙變成野貓,用能看透黑暗的眼睛掃瞄每個角落。他常會突然停步、毛髮豎立 ,萊拉就會從她正打算進入的巷口轉身離去。夜,充滿了各種聲音:醉鬼突然放聲大笑 、兩個路人粗聲粗氣地高歌、地下室內生鏽機器傳來的隆隆聲。萊拉輕巧地穿過巷道, 她和潘拉蒙的感覺相互交融、擴大,他們專挑陰暗、狹隘的小巷前進。 有時,萊拉必須穿過開闊、照明十足的街道,那裡的街車在電纜下嗡嗡作響、閃閃 發亮。穿越倫敦的街道,必須遵守某些交通規則,可是萊拉一點也不在意,每次有人對 她破口大罵時,她拔腿就跑。 能夠重享自由真好。萊拉知道一旁的野貓潘拉蒙和她的感受一樣,正充分享受身在 戶外的樂趣,即使倫敦朦矓的空氣中瀰漫著蒸氣、煤灰和刺耳的噪音。他們稍後必須仔 細想想在考爾特夫人公寓中聽到的那些話,可是現在時機不對,他們得先找個地方落腳 。 十字路口旁有間巨大的百貨公司,窗戶裡面燈火通明,燈光還映照在潮濕的人行道 上。那裡有個賣咖啡的小攤子:車輪上有間小屋,木製的活動邊板像個雨篷豎起,下方 還有個櫃檯。小屋內閃爍著黃色的光輝,咖啡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穿著白色外套的店 主人,正彎身和櫃檯前兩、三個顧客聊天。 這實在太吸引人了。萊拉已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渾身覺得又冷又濕。潘拉蒙變 成燕子,兩人一起上前,她踮起腳尖想引起店主人的注意。 「請給我一杯咖啡和火腿三明治。」她說。 「親愛的,現在已經很晚了。」一位戴著高帽和白色圍巾的紳士說。 「是呀。」她說,轉身看看忙碌的十字路口。有間劇院的表演剛剛結束,觀眾在明 亮的大廳內走來走去,有人忙著叫計程車、有人則穿上大衣。另一個方向則是奇宋尼克 火車站的入口,更多人進出。 「來了,甜心。」咖啡店主人說,「兩先令。」 「我替她付帳。」高帽子男人說。 萊拉想,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跑得比他快,以後我可能更需要用錢。高帽子男人 將一個圓幣放在櫃檯上並對她微笑。他的守護精靈是隻狐猴,正抱著他的翻領,用圓滾 滾的眼睛盯著萊拉。 萊拉咬了口三明治,注視著忙碌的街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她從沒看過 倫敦的地圖,她甚至不了解倫敦到底有多大,或她必須走多久才能到達鄉下。 「妳叫什麼名字?」男人問。 「愛麗絲。」 「這是個美麗的名字。讓我在妳的咖啡中倒入一點這個……讓妳覺得更暖和些…… 」 他打開一個銀色的保溫瓶。 「我不喜歡那個,」萊拉說,「我只喜歡咖啡。」 「我猜妳從沒喝過這麼好的白蘭地。」 「我喝過,結果我吐了一地。事實上,我幾乎喝掉一整瓶。」 「隨便妳。」男人說,將保溫瓶中的汁液倒入他的咖啡中。「妳一個人要去哪裡? 」 「找我爸爸。」 「他是做什麼的?」 「殺人犯。」 「什麼?」 「我告訴你,他是個殺人犯,那是他的工作。他在晚上工作。我替他準備一些乾淨 的衣服,因為他工作完後,全身都沾滿了血跡。」 「哈!妳在開玩笑。」 「才沒有。」 狐猴輕輕地製造出咪咪聲,還緩慢地從男人的腦袋後方爬了上來,定定地注視著萊 拉。萊拉毫無感覺地喝著咖啡,並吃掉她最後一口三明治。 「晚安。」她說,「我爸爸來了,他看起來有點生氣。」 高帽子男人轉頭張望,萊拉起身鑽入劇院散場的觀眾中。雖然她很想看看奇宋尼克 火車站(考爾特夫人曾說過,那裡不是她們這個階層的人該去的地方),可是警覺到被困 在地下鐵的可能性,最後決定還是待在開闊的地面上,必要時她可以逃跑。 萊拉繼續往前走,街道也變得愈來愈陰沈、空曠。天空下起毛毛雨,不過即使城市 上空一片雲也沒有,由於有光害,還是看不到星星。潘拉蒙認為他們正朝北走,可是誰 知道呢? 看不見盡頭的街道兩側,聳立著一間間外觀一模一樣的磚造小屋,這些小屋的花園 小得只容得下一個垃圾桶。一座座巨大、荒涼的工廠被鐵籬笆圍住,牆上孤倫伶地掛著 一盞電子燈,夜間看守人正靠在小火盆邊打瞌睡。路上偶爾可以看見陰慘的小禮拜堂, 它和倉庫唯一的區別,就是矗立在外面的十字架。有次,萊拉嘗試去推開教堂大門,卻 聽到一呎外的黑暗中有人在呻吟。她才知道大門口早就睡滿了人,嚇得轉身就跑。 「潘,我們要在哪裡睡覺?」萊拉問,他們步履蹣跚地沿著一條商店街走著,商店 大門和百葉窗都已關上。 「某家店門口吧。」 「可是我們不能被看見。這裡都這麼開闊。」 「那下面有條運河……」 潘拉蒙注視著左側一條小路,他確定這片黑色的粼光表示開闊的河水,兩人好奇地 往前探查。運河中有十幾艘駁船繫綁在高過水位的碼頭上,有些則綁在低矮、看起來像 是絞首台的起重機上。 一間木製小屋的窗內散發出幽暗的光輝,金屬煙囪升起了一串串煙霧。剩餘的光線 則來自倉庫高牆上或起重機的高架上,使得地表看起來一片昏暗。碼頭上堆滿了一桶桶 煤灰、一疊疊巨大的圓木和覆蓋著藤蔓的電纜。 萊拉輕手輕腳地走到小屋旁,向裡面瞧了瞧。有個老人正讀報上的漫畫,還一面吸 著煙斗。他的守護精靈是隻獚,正蜷起身子在桌上睡覺。萊拉看著他起身,將已燒黑的 水壺從鐵爐上拿開,又把熱水倒入有裂縫的馬克杯中,最後坐下來繼續看報。 「潘,我們要不要問他,可以不可以讓我們進去?」萊拉小聲說,潘拉蒙沒有回答 ,彷彿有什麼東西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他變成一隻蝙蝠、貓頭鷹,最後又變回野貓。萊 拉感受到他的慌張,也向四周看看。他們同時看到了:兩個男人正從不同的方向朝萊拉 跑來,靠近她的那個人手中還拿著捕網。 潘拉蒙放聲吼叫,馬上變成美洲豹,攻擊較近男人的精靈--一隻看起來相當兇殘 的狐狸。潘拉蒙不斷逼迫她退後,最後使她絆到男人的腿。男人一面口出惡言,一面閃 躲到一邊。萊拉跑過他身邊,朝開闊的碼頭奔去。她絕不能被逼到角落裡。 此時,潘拉蒙變成老鷹,俯身衝下對她大叫:「左邊!左邊!」 萊拉轉身朝左跑去,看見煤灰桶和波狀鐵皮小屋末端的一個空隙,她像顆子彈般地 向前衝去。 可是這張捕網! 萊拉聽到空中傳來嘶嘶聲,有樣東西鞭打在她臉上,感覺相當刺痛,接著是該死的 、塗上焦油的繩子整個覆蓋住她的臉和手臂。萊拉的手不覺糾纏住了,她的行動被限制 住,接著就跌倒了。她尖叫、拉扯、掙扎著,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潘!潘!」 狐狸正在攻擊野貓潘拉蒙,萊拉的身體感到疼痛,當潘拉蒙跌倒時,萊拉忍不住失 聲痛哭。一個男人迅速地將捆綁用的繩索纏繞在她身上,綁住她的四肢、喉嚨、身體相 頭,還在潮濕的地上將她捆了一圈又一圈。萊拉覺得好無助,自己就像隻被蜘蛛纏繞住 的蒼蠅。受了傷的潘拉蒙拖著身體朝她爬去,背上則有隻讓人擔心的狐狸,潘拉蒙已經 沒有力氣再變形了。另一個男人躺在水窪中,一隻箭則穿過他的頸子……忙著纏繞繩索 的男人一注意到這個情景時,整個世界似乎靜止了。 潘拉蒙坐起來眨眼,接著是細微的撞擊聲,撒網的男人也摔倒了。他正好跌在萊拉 面前,窒息得喘不過氣來。萊拉嚇得放聲尖叫:因為男人的身上有血噴出來! 接著是腳步聲,有人彎身把男人拖走,另一雙手則抱起了萊拉,並用一把刀砍斷一 條條捕網的繩子。最後萊拉自己扯下網子,對它吐了口水,轉身一把抱住潘拉蒙。 萊拉跪著轉頭看看新來的人。三個站在黑暗中的男人,一人手上拿著弓,另一人則 拿著刀,萊拉轉頭時,拿弓的男人似乎嚇了一跳。 「那不是萊拉嗎?」 一個聽起來很熟悉的聲音,可是萊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直到他走上前來,近處 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和蹲踞在他肩上的老鷹精靈,她立時恍然大悟。一個吉普賽人!一個 真正的牛津吉普賽人! 「我是湯尼·可斯塔,」他說,「妳還記得我嗎?妳從前老和我小弟比利在哲立科 碼頭一起玩。在吞人獸抓走他前。」 「噢,老天,潘,我們得救了!」萊拉哭著說,可是有個想法突然浮上腦海:那天 她劫持的正是可斯塔家的船。他大概還記得吧? 「妳最好和我們一起走,」他說,「妳一個人嗎?」 「對。我逃跑了……」 「好,現在什麼都別說。安靜點。傑克斯,把這些屍體移到陰影下。克林,四處看 看。」 萊拉發抖地站起來,緊抱住潘拉蒙。潘拉蒙正掙扎著想看看什麼,萊拉跟隨著他的 目光,不由得也好奇心大發:死人的守護精靈會變得怎麼樣?他們正在消失,沒錯,就 像原子煙一樣消褪後飄走,卻仍掙扎著希望能挨近他們的主人。潘拉蒙閉上眼睛,萊拉 則匆匆忙忙、腳步凌亂地跟在湯尼的身後。 「你在這裡幹嘛?」她問。 「安靜,小女孩,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別沒事找事。回船上後我們再聊。」 湯尼帶領她穿過一座小小的木造橋,進入運河盆地中央,另兩個男人也安靜地跟在 身後。湯尼轉身沿著河岸前進,進入木造碼頭後,爬上一艘窄船,一把打開船艙的門。 「進去,」他說,「快。」 萊拉照著他的話做,還拍拍袋子確定探測儀還在(即使身在網內,萊拉也從沒鬆過 手)。在狹長的船艙內,萊拉藉著掛勾上的燈籠,看見一個銀灰頭髮、粗壯有力的女人 ,正坐在桌旁讀報紙。萊拉馬上就認出她是比利的母親。 「這是誰?」女人開口了:「不會是萊拉吧?」 「是的,媽,我們得走了。我們在盆地裡殺了兩個人。起先我們以為他們是吞人獸 ,但我猜他們是土耳其商人。他們抓住了萊拉。現在先別提這個……離開後我們再談。 」 「來這裡,孩子。」可斯塔媽媽說。 萊拉照她的話做,心裡憂喜參半。可斯塔媽媽的手看起來就像根棍棒:現在萊拉百 分之百確定了,她、羅傑和學院其他小鬼的確劫持了可斯塔家的船,可斯塔家媽媽將雙 手放在萊拉的雙頰上,而她的精靈,一隻巨大,看起來像是狼的灰狗,也彎身輕輕舔野 貓潘拉蒙的頭。接著可斯塔媽媽用粗壯的臂抱住了萊拉,緊緊地把她抱在胸前。 「我不知道妳來這裡做什麼,可是妳看起來累壞了。妳可以睡在比利的小床上,我 先替妳準備一些熱飲。孩子,在那裡好好休息吧!」 可斯塔媽媽似乎已經原諒萊拉的惡行劣跡,或至少忘記了。萊拉躺在一個有靠枕的 板凳上,後面是個使勁擦洗過的松木桌頂,隆隆發動的引擎使整艘船開始搖動。 「我們要去哪裡?」萊拉問。 可斯塔媽媽正將裝著牛奶的平底鍋放在鐵爐上,並搖動爐柵重新生火。 「離開這裡。現在不要多話,明天早上再說。」 可斯塔媽媽不多說,將牛奶加熱後倒一杯給萊拉。等船開始移動後,她跳上甲板, 和男人們輕聲說了些什麼。萊拉一面喝著牛奶,一面抬起百葉窗的一角,看著迅速被拋 在身後的黑色碼頭。一兩分鐘之後,她就沈沈入睡了。 萊拉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那種能安撫情緒的引擎聲在底下隆隆 作響。她坐起來,不料卻撞到腦袋,她罵了幾句髒話,用手摸摸四周後小心翼翼地下床 。細薄灰色的光線照出另外三張臥鋪,上面空無一人,但都打理得相當整齊,其中一個 臥鋪就在她床鋪正下方,另外兩張則在小小船艙的另一頭。萊拉翻身到另一側,發現自 己只穿著內衣,她的上衣、狼皮外套都整齊地放在臥鋪另一頭。當然,還有她的購物袋 ,探測儀也還在。 萊拉立刻穿衣走出臥艙,發現自己身在有著鐵爐的船艙內,陣陣暖意襲來,艙裡卻 空無一人。從窗戶看出去,她可以看到船身兩側都被灰沈、搖擺不定的大霧包圍,偶而 出現的黑影大概是兩岸的建築物或樹木。 萊拉還來不及走上甲板,外門就已經打開了,可斯塔媽媽走下來。她的身上緊緊裹 著一件舊斜紋軟呢,上面懸掛著的晨露彷彿幾千顆小小的珍珠。 「睡得好不好?」可斯塔媽媽問,還伸手拿起平底鍋。「現在坐下,不要擋路,我 會替妳準備早餐。別站著,這裡沒有足夠的空間。」 「我們在哪裡?」萊拉說。 「大運河路口。孩子,別讓別人看見妳。我不要妳到上頭去,我們有麻煩了。」 可斯塔媽媽在鍋裡放進幾條煙燻火腿,打了個蛋一塊炒起來。 「什麼麻煩?」 「不是什麼我們應付不了的麻煩,只要妳不被別人看見。」 可斯塔媽媽不再說話,等萊拉吃完早餐。船速忽然遲緩下來,有個東西撞到船側, 萊拉聽到男人憤怒的叫罵聲,接著某人說了個什麼笑話,所有的人都放聲大笑。接著聲 音漸漸遠去,船又開始向前移動。 湯尼跳進船艙內,和他母親一樣全身都濕透了。湯尼在鐵爐上方搖搖他的毛帽,水 滴四下飛濺。 「媽,我們要告訴她嗎?」 「先問後答。」 湯尼將咖啡倒入錫杯後坐下。他是個孔武有力、面容黝黑的男子,萊拉在日光下可 以看清楚他,卻發現他有著悲傷、陰鬱的表情。 「好,」他說,「萊拉,現在妳告訴我們,妳在倫敦做什麼?我們以為妳被吞人獸 抓走了。」 「我和某位女士一起住……」 萊拉笨拙地回想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就像打牌前得先洗好牌。除了採測儀,萊拉 告訴他們所有發生過的事。 「昨天晚上在雞尾酒會中,我發現他們真正的勾當。考爾特夫人自己也是吞人獸, 她打算利用我幫她抓更多的小孩。他們的方法是……」 可斯塔媽媽離開船艙,進入駕駛艙內。湯尼等門關上後說:「我們知道他們怎麼做 ,至少知道一部分。我們知道被綁架到遙遠北地的小孩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在孩子的 身上做一些實驗。一開始,我們認為他們在孩子身上試驗各種疾病相藥物,可是卻沒有 理由在兩、三年前才突然開始;接著我們想到韃靼人,或許在他們之間有什麼祕密協定 ,要共同開發出一條西伯利亞之路。韃靼人就和其他人一樣想要前往北地,那裡蘊藏了 煤礦和火礦;另外還有比吞人獸更早出現的戰爭傳言。最後我們認為吞人獸利用小孩來 換取韃靼頭目的信任,因為韃靼人喜歡吃小孩,不是嗎?他們把小孩烤來吃。」 「那不是真的!」萊拉說。 「是的。我還可以告訴妳更多可怕的故事。妳聽說過『納肯尼斯』嗎?」 萊拉說:「沒有。我和考爾特夫人住在一起時都沒聽過。他們是誰?」 「那是一種鬼,住在北地的森林。他們和小孩一般高,卻沒有腦袋。他們在夜裡到 處摸索探路,如果妳睡在森林裡,他們會一把抓住妳,死也不放手。納肯尼斯是北地人 的語言。另外還有『吸風人』,他們也很危險,他們在風中漂浮,有時妳會遇到一大群 ,或發現他們被荊棘鉤住了。只要他們一接觸到妳,妳身上所有的力量都會消失。除了 一些淡淡的微光之外,妳沒辦法看見他們。還有『斷氣人』……」 「他們是誰?」 「半死的戰士。一個人能活著是一回事,死了又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死到一半卻比 兩者更慘。他們就是死不了,活著更不可能。他們必須永遠流浪。他們被稱做『斷氣人 』,是因為別人對他們做的那件事。」 「什麼事?」萊拉瞪大眼睛說。 「北地的韃靼人劃破他們的肋骨,拉出他們的肺臟,這是一項高超的技術。韃靼人 不用殺死他們就能做到,但他們的肺臟卻再也無法發揮功用,除非他們的精靈用手幫他 們打氣,因此他們就介於呼吸與不呼吸之間,也就是生與死之間,等於死了一半。他們 的精靈必須日夜幫他們打氣,不然就會和他們一起死去。聽說有時候妳會在森林裡碰到 一大群『斷氣人』。還有『龐瑟彪恩』--妳聽說過他們嗎?這個詞的意思是武裝熊族 。他們有點像是北極熊,除了……」 「有!我聽說過他們!昨晚有個男人說,我伯父艾塞列公爵被關在一個由武裝熊族 看守的城堡內。」 「真的?現在?他在那裡做什麼?」 「探險。從那個人提到他的語氣來看,我認為我伯父應該不是和吞人獸同一邊的。 我想他們很高興他被關起來·」 「嗯,如果武裝熊族在看守他,他可能就逃不出來了。武裝熊族有點像是外藉傭兵 ,妳懂我的意思嗎?他們出售力氣給付得起錢的人。他們的熊掌就和人類一樣,很久以 前就懂得製作鐵器的秘訣,大部分用的是隕鐵,他們可以用鐵製造出一流的鐵板覆蓋住 全身。武裝熊族幾世紀來不斷攻擊斯克林,他們是可怕的殺手,完全沒有同情心。但他 們非常守信,如果妳和『龐瑟彪恩』打交道,就不用擔心他們食言。」 萊拉又敬又畏地聆聽這些恐怖的故事。 「媽不想聽到任何有關北地的消息。」過一會兒,湯尼又說:「這些部可能發生在 比利身上。我們知道他們把他帶到北地了。」 「你怎麼知道?」 「我們曾抓到一個吞人獸,逼他說實話,所以知道一點他們正在進行的事。昨晚那 兩人不是吞人獸,他們太笨拙了。如果他們是吞人獸,我們就會留他們一條生路。我們 吉普賽人是受到吞人獸打擊最嚴重的一群,所以我們決定會合,看看下一步該怎麼做。 昨晚我們在盆地召集點閱,因為沼澤區將會有個大集會,我們稱為『揉拼』。我們會聽 聽其他吉普賽人蒐集到的資料,彙集所有的知識,我猜我們會派出一隊救難小組。如果 我是約翰·法的話,我一定會這麼做。」 「誰是約翰·法?」 「吉普賽人之王。」 「你們真的要去拯救這些小孩嗎?羅傑呢?」 「誰是羅傑?」 「約旦學院的廚房小弟。我和考爾特夫人一起住之前,他和比利在同一天失蹤了。 我猜如果我被抓走了,他也一定會來救我。如果你們打算去拯救比利,我也要去救羅傑 。」 還有艾塞列伯父,萊拉心想,可是她沒把心事說出來。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約翰·法】 萊拉有個新目標後,心中踏實多了。協助考爾特夫人的過程進行得很順利,可是潘 拉蒙還是說對了:她根本什麼都沒做,只是隻可愛的寵物。但在吉普賽人的船上,有成 千上百件事要做,可斯塔媽媽也絕不會讓她有偷懶的機會。 萊拉必須清理、掃地、削馬鈴薯皮、燒水煮茶、替螺旋槳柱身上油、確定沒有水草 纏繞住螺旋槳、洗盤子、打開和關上運河水閘、把船繫綁在停泊處的標柱上。 幾天後,萊拉就完全習慣新生活,彷彿她是天生的吉普賽人。 萊拉沒有注意到的是,可斯塔家開始警覺到河岸人家對她產生的特別興趣。萊拉並 不了解自己的重要性,而考爾特夫人和「奉獻委員會」會竭盡全力找到她。的確,湯尼 在沿岸小酒館中聽到各式各樣的傳言,例如警察沒理由地突檢無數房屋、牧場、建築和 工廠,謠傳他們正在搜尋一個失蹤的小女孩。這件事本身就非常詭異,因為當局對先前 失蹤的小孩反而不聞不問。吉普賽人和陸上人家都開始擔驚受怕。 可斯塔家關心萊拉還有另一個理由,可是萊拉要到幾天後才會發現真相。 可斯塔家在通過水閘看守的小屋、運河盆地或任何有閒雜人等出現的地方時,總要 萊拉乖乖地待在甲板下。有次他們航行過某個城鎮時,警察更對運河上所有的船家全面 搜索,使得運河兩邊的交通都堵塞了。可斯塔家對這樣的情況力持鎮定。可斯塔媽媽臥 鋪下有個祕密隔間,警察在整艘船內徒勞無功地搜尋時,萊拉就在這個窄小空間足足待 了兩個小時之久。 「他們的精靈為什麼找不到我?」萊拉在事後詢問,可斯塔媽媽讓萊拉看看祕密隔 間的內襯:西洋杉木,這對精靈有催眠的作用。的確,在整個搜尋過程中,潘拉蒙都開 心地在萊拉的頭邊呼呼大睡。 可斯塔家的船在經歷更多的攔阻、繞過更多的水道之後,終於緩慢地接近沼澤區, 這包括東英格蘭最寬闊、尚未全部標示在地圖上的曠野、開闊天空以及無數沼澤地。沼 澤的盡頭混合著小灣和淺海中拍著浪花的海口,另一邊的海洋則和荷蘭相接。荷蘭人曾 在沼澤區的部分地區進行排水工程、修築壕溝,有些荷蘭人最後還在此定居下來,所以 沼澤區的英語夾雜著濃濃的荷蘭腔。可是沼澤區的某些地方卻從來沒有人排水、種植或 定居,在這個最沒人管的中央地帶,鰻魚自在地滑行,水鳥成群結隊地翱翔,陰森的沼 火時時發光,趁火打劫的上匪也引誘粗心的旅者,進入絕望的沼澤或濕地。吉普賽人卻 覺得聚集在這裡非常安全。 在將近上千條寬闊的水路、小灣和水道上,吉普賽人的船全都朝著幾百公里寬的沼 澤濕地間,唯一稍微高出地表的拜恩高地航行。那裡有個古老的會議廳,四周環繞著一 些永久的住民、碼頭、防波堤和鰻魚市場。當拜恩的「揉拼」--也就是吉普賽人的大 集會--舉行期間,水道上總擠滿了成千上百艘船隻。有人說,踏在不同船隻的甲板上 ,能往四面八方前進一哩之遠。吉普賽人是沼澤區之王,沒人膽敢進入這個地區。只要 吉普賽人保持和平與公平交易,陸上人家也對他們持續走私和偶爾的爭鬥睜隻眼、閉隻 眼。如果有個吉普賽人的屍體漂浮到岸邊,或妨礙漁夫灑放魚網,唉--不過是個吉普 賽人罷了。 萊拉如痴如醉地聆聽有關沼澤區住民、鬼狗黑查克,以及沼火從奇異的巫油泡泡中 升起的故事。雖然人還沒到沼澤區,萊拉早已認定自己是個吉普賽人。萊拉在離開考爾 特夫人後,很快就變換回她原來的牛津口音,現在則活靈活現地模仿吉普賽人的口音, 還能生動地運用沼澤-荷蘭區的俚語。可是可斯塔媽媽卻提醒她幾件事。 「萊拉,妳不是吉普賽人。妳可以勤加練習,但除了語言外,吉普賽人還意味著更 多東西。我們體內流動著一種深沈、劇烈的水流。我們一直都是水上人家,妳卻不是, 妳是火一般的人物。在吉普賽人的分類中,妳就像是沼火:妳的靈魂中藏著巫火。欺騙 ,那就是妳,孩子。」 萊拉覺得受傷了。 「我從沒騙過任何人,妳可以問……」 當然,這裡沒有人可以詢問。可斯塔媽媽仰頭大笑,可是沒有任何惡意。 「難道妳看不出來嗎?我是在誇獎妳呢,妳這個小傻瓜。」她說。萊拉馬上覺得心 滿意足,雖然她不了解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們在傍晚時分到達拜恩高地,夕陽正從猩紅的天空落下。墨色的低地、札爾大屋 以及群集在四周的建築正好和天光成為反比。幾縷細煙在靜止的空氣中升起,四下聚集 的船隻也開始傳來陣陣炸魚、菸草和珍尼維酒的香味。 可斯塔家將船繫綁在札爾大屋旁,湯尼說這個停泊處是他們家族世代停泊的地方。 在可斯塔媽媽的平底鍋上,幾尾肥美的鰻魚正嘶嘶作響、飛濺熱油,水壺也正在加熱, 用來燒煮馬鈴薯粉。湯尼和克林開始在髮上抹油,又穿上他們最好的皮夾克,綁上藍色 點狀的領巾,手指上戴滿了銀戒指,出門和鄰近船隻的老友會面,並在附近酒館喝上一 兩杯。他們回來時,還帶來一些重要的消息。 「我們剛好趕上。『揉拼』將在今晚舉行,城裡的人正在謠傳--你們聽聽這個- -他們說失蹤的小女孩在吉普賽人的船上,而且今晚她會在『揉拼』大會上露臉!」 他開始放聲大笑,還揉亂萊拉的頭髮。自從他們進入沼澤區後,湯尼的脾氣就愈變 愈好,彷彿他臉上粗暴的哀傷,只是他在外面世界的一種偽裝。萊拉狼吞虎嚥地吃飯和 洗碟子時,心中也感到興奮,她小心地梳頭,並將探測儀塞入狼皮外套的口袋中,跳到 岸上相其他家族一起爬上斜坡邁向札爾。 萊拉起先以為湯尼是在開玩笑。很快地,她就發現這並不是個玩笑。她比自己想像 中更不像吉普賽人,很多人目不轉睛注視著她,有些小孩還對她指指點點。他們來到札 爾的大門並走人群眾中時,那些人也向兩側讓路並替他們騰出些空間。 萊拉心中下覺七上八下。她緊跟著可斯塔媽媽,潘拉蒙盡可能變大成一隻美洲豹來 安慰她。可斯塔媽媽蹣跚地走上階梯,似乎整個世界都無法阻止她前進或逼她走得更快 些,而湯尼和克林則像王子般驕傲地走在兩側。 大廳裡點燃了一些石腦油燈,明亮的燈火足以照亮觀眾的面孔和身軀,可是頭頂上 高懸的椽木卻隱藏在黑暗中。現在進來的人必須掙扎著在地板上找到空間,板凳上早就 坐滿了人。各家人互相挪動以騰出多餘的空間,孩子們坐在成人的大腿上,精靈不是蜷 起身子躲在腳下,就是高踞在不占空間的木牆上。 札爾的正前方是座講台,上面擺著八張雕刻過的木椅。當萊拉和可斯塔家人在大廳 邊緣找到地方站好,八個男人也從講台後方的陰影中出現,並在木椅前站定。觀眾間突 然瀰漫著一種興奮的情緒,紛紛轉頭要鄰近的人住嘴,或擠到最近的板凳邊。大廳內一 片沈默,講台上的七人坐了下來。 唯一站著的男人,年齡大概七十多歲,高大、有著鬥牛般的頸子,看起來強壯有力 。就像大部分的吉普賽人一樣,他也穿了件素色的帆布夾克和格子襯衫,除了展現一種 力量和權威感外,他和一般吉普賽人並無二致。萊拉已學會辨識這種特質:艾塞列伯父 和約旦學院的院長都有這種氣質。這個男人的精靈是一隻烏鴉,看起來很像約旦學院院 長的渡鴉。 「那是約翰·法,西吉普賽人之王。」湯尼輕聲說。 約翰·法的聲音低沈而緩慢。 「吉普賽人們!歡迎來到『揉拼』。我們來此傾聽並決定,你們都知道這次聚會的 原因。這裡有許多家庭失去一個或兩個小孩,有人偷走了他們。當然,陸上人家也失去 小孩,我們不打算和他們爭論這點。 「現在還有個關於某個小孩和獎賞的新聞。我現在告訴你們真相,以終止所有的傳 言。這個孩子叫做萊拉·貝拉克,陸上人家的警察正在搜尋她,還提供一千金幣作為獎 金。她是陸上人家的孩子,可是她在我們的保護之下,而且她會和我們待在一起。任何 受到這一千金幣誘惑的人,在水上或陸上都不會找到她的蹤影。我們不會放棄她。」 萊拉覺得從頭到腳部發熱了起來,潘拉蒙變成一隻飛蛾以躲過別人的注視。大廳裡 的每雙眼睛都盯著他們看,萊拉只能看著可靳塔媽媽以尋求撫慰。 約翰·法又開口了:「多說無益,如果真想改變什麼就必須採取行動。另外一個事 實就是:吞人獸--這些偷小孩的賊,把小孩子帶到遙遠的北地,也就是黑暗的故鄉。 我不知道他們對這些孩子做了些什麼,有些人說他們殺了這些孩子,有些人則另有臆測 。我們不知道真相。 「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吞人獸得到陸上人家警察和教會的協助。陸上的每股力量都 在幫助他們。記住這點,這些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打算幫忙到底。 「我的提案並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而且我需要你們的同意。我建議我們把一隊戰 士送到北地,把孩子拯救回家。我還建議我們奉獻出所有的黃金、技術和勇氣。是的, 雷蒙·凡·吉瑞,你有什麼問題?」 觀眾中一個人舉起他的手,約翰·法坐下來讓他說話。 「抱歉,約翰·法。陸上人家的孩子也被抓走了。您認為我們也要拯救他們嗎?」 約翰·法站起來回答。 「雷蒙,你的意思是,我們千辛萬苦前去拯救孩子,最後卻對他們說,你們當中有 些人可以回家,有些人必須留下來嗎?不是,你不是這樣的人。朋友,你們贊成我說的 話嗎?」 這個問題使群眾感到錯愕,一時竟然答不出話來,不一會兒,每個人都開始扯著喉 嚨大叫,鼓掌聲也響徹大廳,有人舉起準頭,有人更興奮地叫嚷。札爾的房椽開始搖晃 ,棲息在黑暗中睡著的鳥群忽然被驚醒,在恐懼中迅速揮動翅膀,一些灰塵也像雨般落 下。 約翰·法讓噪音持續一分鐘後,再度舉手要大家安靜。 「這需要時間來安排。我希望每個家族的家長能集結資金並召募人員。三天後我們 再聚會一次。在這段期間,我、法德·克朗會相我先前提過的孩子談談,並在下次會面 前做好計畫。各位晚安。」 約翰·法巨大、平易近人與率直的風采就足以安撫吉普賽人的心。吉普賽人開始往 大門處移動,進入刺骨的冷夜中,分別回到自己的船上,或到定居者擁擠的酒館中。萊 拉對可斯塔媽媽說:「講台上的其他人是誰?」 「六個家族的家長,還有法德·克朗。」 萊拉很輕易就認出法德·克朗,他是講台上年紀最大的一位。克朗走路時必須用枴 杖,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約翰·法的後面,仿彿得了瘧疾似地抖個不停。 「走吧。」湯尼說,「我最好帶妳去見約翰·法。妳可以叫他法王,我不知道他會 問妳什麼問題,但妳最好老實回答。」 萊拉跟著湯尼穿過群眾前往講台時,潘拉蒙變成一隻燕子,好奇地坐在萊拉的肩上 ,他的爪子深深地嵌入狼皮外套中。 湯尼把萊拉高高舉起。萊拉知道大廳中的人們正在看她,又警覺到自己忽然抬高的 身價--一千金幣,她的臉不覺紅了,心也猶豫了。潘拉蒙變成野貓衝到她懷裡,當他 向四周眺望時還不時輕聲低嗚。 萊拉覺得有人在她背後推了一下,就上前站在約翰·法的面前。他看起來嚴肅、巨 大、面無表情,看起來不像一個人,反而像根石柱,他向前彎身,伸出了手。萊拉也伸 出她的小手,小手在大手的包裹下幾乎消失了。 「歡迎妳,萊拉。」 萊拉和約翰·法靠得這麼近,覺得他的聲音彷彿地震般隆隆作響。若少了潘拉蒙的 陪伴,萊拉應該覺得很緊張,可是約翰·法冷漠的表情似乎放鬆了些,事實上,他很溫 柔地對待萊拉。 「謝謝您,法王。」她說。 「我們到會議廳聊聊。」約翰,法說,「可斯塔家有好好餵妳嗎?」 「有呀。我們的晚餐是鰻魚。」 「我猜是貨真價實的沼澤鰻魚。」 會議廳是個很舒服的地方,裡面有火爐,壁櫥上陳列了銀器和瓷器,還有張磨光多 年的暗色大桌,旁邊擺了十二張椅子。 講台上其他的男人都已離開。只有年紀最大、發抖的老人還和他們在一起。約翰· 法幫助他人座。 「妳坐在我右手邊。」約翰·法對萊拉說,自己則坐在桌子盡頭的首位。萊拉發現 自己坐在克朗的正對面,她對老人骷髏般的臉孔和不間斷的顫抖覺得有點害怕。但他的 精靈則是隻美麗、秋色般的大貓,她豎起尾巴沿著桌子優雅地檢視潘拉蒙,輕輕碰碰潘 拉蒙的鼻子後,回到克朗的懷中,半閉上眼睛,輕輕地發出呼嚕聲。 一個萊拉先前沒注意到的女人,端著盛著玻璃杯的托盤從陰影中出現,她把托盤放 在約翰·法的旁邊後,恭敬地轉身離開。約翰·法替自己和克朗從石壺中倒出小杯的珍 尼維洒,還替萊拉倒了一點酒。 「所以,妳逃跑了。」約翰·法說。 「是的。」 「妳從哪位女士身邊逃跑?」 「她叫做考爾特夫人。我以為她是好人,後來才知道她也是吞人獸。我聽到有人說 吞人獸的真正名字叫做『奉獻委員會』,考爾特夫人正是其中的主角,這全是她的主意 。他們有什麼計畫,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們要我幫她抓更多小孩。可是他們卻不知 道……」 「知道什麼?」 「嗯,首先,他們不知道我曉得有些小孩被抓走了。我的朋友,約旦學院的廚房小 弟羅傑、比利·可斯塔、還有牛津科芬德市場的女孩,還有我伯父艾塞列公爵。我聽他 們說他到北地去旅行,我想他和吞人獸沒有關係。因為我曾經偷窺約旦學院的院長和學 者,我藏在除了他們之外沒人能去的院長休息室,聽到我伯父告訴他們他在北地的探險 活動,還有他看見的『塵』;我還看到古曼博士的人頭,韃靼人在上面鑽了一個洞。現 在吞人獸把我伯父關在北地某處,由武裝熊族看守,我要去拯救他。」 萊拉坐在那裡看起來義憤填而且固執,小小的身子靠在雕刻椅的高背上。兩個老人 忍不住微笑了,克朗爺爺的微笑中,似乎閃爍著遲疑、豐富和複雜的意味,就像太陽在 多風的五月追趕著陰影。約翰·法的微笑則相當緩慢、溫暖、爽朗和仁慈。 「妳最好告訴我們,那天晚上妳伯父說的話。」約翰·法說,「別對我們隱瞞什麼 ,告訴我們一切。」 萊拉照著他的話做,這次比告訴可斯塔家的故事更緩慢,也更誠實些。她有點怕約 翰·法,更害怕他的仁慈。萊拉說完故事後,克朗爺爺第一次開口了。他的聲音豐富得 像音樂,多樣的音調就像他精靈身上的毛色一樣。 「這個『塵』,」他說,「他們有用特殊的名稱稱呼它嗎?」 「沒有,只是『塵』而已。考爾特夫人告訴我它是一種基本粒子,但她也稱它為『 塵』。」 「難道他們認為如果對小孩做些什麼,他們就可以發現更多有關『塵』的事情?」 「對。但我不知道是什麼。除了我伯父……我忘記告訴你們一件事。當他給他們看 幻燈片時,就是另外一張。裡面有『激光』……」 「什麼?」約翰·法說。 「極光。」克朗爺爺說,「萊拉,對不對?」 「對,沒錯。『激光』裡面有個看起來像城市的東西。有樓塔、教堂和圓頂,看起 來有點像牛津,至少對我來說有點像。我猜,艾塞列伯父對這個東西更感興趣,但院長 和其他的學者卻對『塵』的興致比較高,就像考爾特夫人和波萊爾公爵等人一樣。」 「我了解了。」克朗爺爺說,「很有趣。」 「現在,萊拉,」約翰,法說,「我打算告訴妳一些事情。克朗爺爺是個智者,他 是個先知。他一直在想辦法了解『塵』、吞人獸、艾塞列公爵和其他事情發生的經過, 他甚至想辦法了解妳。每次可斯塔家人或其他家族到牛津時,他們都會帶回來一些消息 。一些有關妳的消息,孩子。妳知道嗎?」 萊拉搖搖頭,突然升起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潘拉蒙用很低的聲音開始咆哮,聲音 低得沒有人能聽見,可是萊拉放在他毛皮中的指尖卻可以感受到。 「噢,是的。」約翰·法說,「所有妳做過的事情,都會傳到克朗的耳裡。」 萊拉再也忍不住了。 「老實說,我們沒有破壞它!上面只是沾了一點點泥上!我們從沒能……」 「孩子,妳在說些什麼?」約翰·法問。 克朗爺爺放聲大笑了起來。他開始大笑時,不再顫抖,他的臉孔看起來明亮又年輕 。 可是萊拉卻笑不出來。她嘴唇發抖地說:「如果我們真的找到拴塞,我們也絕不會 拔起來的!那只是開個玩笑!我們絕沒有想把它弄沈,絕對沒有!」 約翰·法也開始大笑了。他粗大手掌拍在桌上的力道是如此強勁,連桌上的玻璃杯 也開始搖晃,他魁梧的肩膀開始晃動,還必須用手擦擦流出來的眼淚。萊拉從沒看過這 樣的情景,從沒聽過這樣的咆哮,聽起來就像是一座山在怒吼。 「噢,是的。」約翰·法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說,「我們也聽過那件事,小鬼!我想 可斯塔家不管到哪去,都會被人提醒這件事。人們說:『湯尼,你最好在船上留個守衛 ,這附近有些凶惡的小女孩!』噢,這故事傳遍了整個沼澤區,孩子。我們並沒有打算 為此處罰妳。不會,不會!放心吧。」 萊拉看看克朗爺爺,兩個老人又忍不住大笑,這次已沒有上回激烈。萊拉一下子就 覺得心安和心滿意足。 約翰·法最後搖搖頭,又恢復嚴肅的表情。 「萊拉,我要說的是,從妳很小時我們知道妳了,從妳還是個嬰兒時,因此妳也該 知道我們知道的一切。我不曉得約旦學院的人是否知道妳的過去,他們可能並不知道整 件事的真相。他們曾告訴過妳,妳的父母是誰嗎?」 萊拉不覺手足無措。 「是的,」她說,「他們說我--他們說我父母--他們說艾塞列公爵把我寄養在 那裡,因為我父母在一場空難中過世了。他們是這麼說的。」 「啊,真的?唉,孩子,我現在要告訴妳一個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我知道這是 真的,這是一個吉普賽女人告訴我的,所有的吉普賽人都對約翰·法和克朗說實話。這 是有關妳的真相,萊拉。妳的父親並沒有在空難中喪生,因為他正是艾塞列公爵。」 萊拉只能目瞪口呆地坐著。 「事情是這樣的,」約翰·法說,「公爵還年輕時,在北地四處探險,也賺得了一 大筆財富。他是個精力充沛、脾氣暴躁且熱情如火的男人。 「妳母親也是個非常熱情的女人。雖然她的出身較低,卻是個相當聰明的女人,甚 至還是個學者。看過她的人都說她美麗動人,她和妳父親初見時就愛上了彼此。 「問題是,妳母親那時早巳結婚。她嫁給一位政治家,他是國王最信任的顧問。一 位步步高升的政治明星。 「不久,妳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敢告訴丈夫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出 生後--那就是妳--很顯然,妳和她丈夫長得一點都不像,因為妳很像妳真正的父親 ,她認為最好把妳藏起來,並宣布妳已經死了。 「妳被帶到牛津郡,妳父親在那裡有地產。妳託付給一個吉普賽女人照顧。可是有 人告訴妳母親的丈夫這件事的真相,他一路狂奔衝到牛津,先毀了吉普賽女人居住的小 屋,女人飛奔到大宅避難,妳母親的丈夫震怒,一心想殺人滅口。 「那時妳父親正好出外狩獵,但有人已通知他發生什麼事,他騎著駿馬趕回家,和 站在大樓梯下的男人交手。如果妳父親晚一步到家,那男人就會毀壞吉普賽女人和妳躲 藏著的櫃子。艾塞列公爵向那男人挑戰,兩人當下開始決鬥,最後公爵殺死了他。 「萊拉,那個吉普賽女人目睹整個經過,所以我們會知道這件事。 「這件事引發了纏人的法律訴訟。妳父親並不是那種會否認或隱瞞事實的人,這也 使得法官很難做下判斷。公爵的確殺了人,但他對抗一個入侵者以防衛自己的財產和骨 肉。另一方面,法律允許任何人對不貞的妻子進行復仇,所以死者的律師是如此辯護的 。 「這個案件進行了很久,也引發許多不同的爭論。最後法官決定以沒收公爵所有的 財產和土地作為處罰,讓他成為兩袖清風的窮人,公爵在過去比國王還要富有。 「至於妳母親,她決定和公爵及妳劃清界限--她背棄了你們。這個吉普賽保母告 訴我,她很擔心你母親會如何對待妳,因為她是個相當驕傲冶酷的人,發生在她身上的 一切,實在太令人難以承受。 「最後則是有關妳的部分。如果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萊拉,妳可能會長大成為吉普 賽人,因為保母請求法院將妳判給她扶養。但我們吉普賽人在法律上沒有什麼地位,法 院決定將妳送到小修道院,所以妳就被送到華特林頓的修女皈依院。這部分妳可能不記 得了。 「可是艾塞列公爵卻無法忍受這點,他對修道院長、修士和修女都非常厭惡。他是 個有權有勢的人,有天乾脆騎馬閒進皈依院裡把妳帶走。他並沒有親自照顧妳,也沒把 妳送給吉普賽人,只是把妳送到約旦學院去,大膽地向法律挑戰。 「嗯,法律讓一切塵埃落定。艾塞列公爵繼續他的探險活動,妳則待在約旦學院長 大。妳父親的唯一條件,就是妳母親永遠也不能再見到妳。如果她曾動過這個念頭,大 概也無法如願,因為公爵將所有憤怒都轉向她了。院長忠實地遵守他的承諾,時間飛逝 。 「接著大家忽然對這個『塵』的出現感到焦慮。不管是全國或全世界,智者都對此 感到異常不安,吉普賽人原先對此事並不在意,直到吞人獸開始從我們身邊偷走小孩, 我們才開始對『塵』產生興趣。我們從各地得到不同的消息,甚至包括約旦學院。當然 ,妳不會知道這些的,自從妳抵達那裡後,一直有人暗中看顧妳並向我們回報。我們對 妳的興致很高,而那個曾經照顧妳的吉普賽女人,也從沒減低對妳的關心。」 「誰在看顧我?」萊拉說,馬上產生一種很重要的感覺,而且還覺得有點怪怪的。 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成了遠處關心的重點。 「一個廚房僕人。他叫做伯尼·強納森,是個麵包師父。他有一半的吉普賽人血統 ,我想妳並不知道這件事。」 伯尼是個善良、孤僻的人,也是少數精靈性別和主人相同的人。當羅傑失蹤時,萊 拉在絕望之餘對著伯尼大聲叫罵,但伯尼暗中卻告訴吉普賽人所有的事!真不可思議。 「所以,」約翰·法繼續說,「我們聽說妳打算離開約旦學院,接著聽到艾塞列公 爵被囚禁一事,因此無法阻上妳被帶走。我們記得他曾對院長說過,永遠也不能把妳送 走,接著我們想起妳母親從前嫁的那位政治家,也就是被艾塞列公爵殺死的那個人,他 的名字叫做愛德華·考爾特。」 「考爾特夫人?」萊拉茫然地說,「她才不是我媽媽。」 「她是的。如果妳父親是個自由人,她絕不敢反抗他,妳也會繼續住在約旦學院, 永遠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院長會讓妳離開,對我來說也是個謎,因為他已受託要照顧 妳。我所能猜到的是,此時她的勢力已高過他了。」 萊拉突然了解,那天早上她離開學院時院長的奇怪舉止。 「可是院長並不願意……」萊拉說,嘗試回想整件事的經過。「他……那天一大早 ,我必須先去見他,而且我絕不可以告訴考爾特夫人……他好像是要保護我,不讓考爾 特夫人知道……」萊拉突然不說話了,她謹慎地看看兩個老人,最後決定告訴他們在院 長休息室裡發生的全部經過。「跟你們說,還有別的事。有天晚上我躲在院長休息室內 ,我看見院長想要毒死公爵。我看見他把毒藥倒入酒中,所以我就告訴我伯父,他就把 桌上的酒瓶弄翻了,我救了他一條命。我不了解院長為什麼想毒死公爵,因為他人真的 很好。我離開的那天早上,院長先把我叫進書房,我必須偷偷摸摸地溜進去,然後他說 ……」萊拉絞盡腦汁回想院長到底說了些什麼。還是不行,她搖搖頭,「我唯一記得的 事,就是他要給我一樣東西,而且我絕不能讓考爾特夫人知道。我想告訴你們應該沒關 係吧……」 萊拉從狼皮外套口袋掏出天鵝絨小包放在桌上,她注意到約翰·法單純的好奇心, 以及克朗爺爺聰明慧黠的雙眼,像探照燈般地注視著包裹。 當萊拉把天鵝絨打開,克朗爺爺先說話了。 「我沒想到我會有機會再看到這個東西。這是個符號解讀器。孩子,院長有告訴妳 有關它的事情嗎?」 「沒有。只說我必須自己找到解讀的方法。他叫這東西『真理探測儀』。」 「那是什麼意思?」約翰·法轉頭問克朗。 「那是個希臘字(注)我想是來自『aleetheia』,意思是真理。這是一個真理的檢 查器。妳想出來要怎麼解讀了嗎?」克朗爺爺問她。 「沒有。不過我可以使三根短針指著不同的圖案,但我不能使長針靜止下來。它只 是不停地轉動。除了在某些時候,有時候我非常專心,我可以光是想想就使長針轉動。 」 「克朗,這要怎麼看?」約翰·法說,「你要怎樣讀它?」 「周邊的這些圖案,」克朗說,一面小心地舉起來讓約翰·法仔細觀看。「它們都 是象徵,每個圖案都有一連串的意義。舉例來說,這個錨的第一層意思是希望,因為希 望能使你堅定不移、不輕易放棄。第二層意思是穩定。第三層意思是阻礙。第四層意思 是海洋等等,一共有十個、十二個或數不清的意思。」 「你知道全部的意思嗎?」 「我只知道一些,要想完整解讀它,需要書的幫助。要是有書我就會知道意思,可 是我身邊並沒有。」 「這個我們稍後再談,」約翰·法說,「繼續說你要怎麼讀它?」 編注:真理採測儀原文為「alethiometer」。 「你可以控制三根指針,」克朗解釋,「主要是用它們來詢問問題。把三根指針指 向三個圖案,你可以問所有的問題,因為每個圖案都有好幾層的意義。等你把問題設定 好後,最後一根針就會開始旋轉,分別指向不同的圖案以告訴你答案。」 「當你問問題時,它怎麼知道你想的是哪一層的意思?」約翰·法說。 「哈。它不會知道。問者在心中先想好要問哪一層的問題,它才會開始作用。不過 ,首先你必須知道所有的意義,這可能有成千上百個。你必須專心一志,不可毛躁或急 著想得到答案,只是讓指針自由地旋轉。等指針轉動完畢,你就會知道答案是什麼。我 會知道這些,是因我曾在烏普沙拉看過一個智者做過,那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看過的一次 。妳知道這東西有多稀有嗎?」 「院長告訴我,天下只有六個。」萊拉說。 「不管有幾個,絕不會太多。」 「就像院長告訴妳的,妳沒有讓考爾特夫人知道?」約翰·法說。 「沒有。可是她的精靈總喜歡到我房間裡去。我猜他一定發現了。」 「我了解了。唉。萊拉,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有機會發現全部的真相,但以下是我最 佳的猜測。艾塞列公爵託付院長照顧妳,並阻止妳母親前去見妳。院長在過去十多年中 的確盡心盡意地做到了,可是考爾特夫人在教會的朋友幫她設立了『奉獻委員會』,我 們不清楚設立的目的,但考爾特夫人變得和公爵過去一樣有權有勢。妳的雙親都是強而 有力、極富野心的人,約旦學院的院長必須在兩人間找到平衡點。 「但院長是個非常忙碌的人,他最關心的自然是學院本身與在那裡的學者。如果他 看到哪裡出現了威脅,他必須重新找到新的平衡點。萊拉,近年教會變得愈來愈吹毛求 疵,總出現這個議會或那個議會的,甚至還出現倡議重開『教會風紀法庭』部門的討論 ,希望老天別讓此事成真。院長必須審慣地在不同勢力間找到平衡點。他必須讓約旦學 院站在教會的一邊,否則學院就無法生存下去。 「院長的另一層擔心就是妳,孩子。伯尼總很清楚地提到這點。約旦學院的院長和 其他的學者,愛妳如己出。他們願意做任何事來保護妳的安全,不僅因為他們對公爵所 做的承諾,也是因為妳的緣故。如果院長一方面對公爵許下不放棄妳的承諾,一方面又 將妳交給了考爾特夫人,除了表面上發生的一切,他一定是認為妳和考爾特夫人待在一 起,要比待在約旦學院中更安全些。當院長決定要對公爵下毒時,他一定是認為公爵正 在進行的某件事可能對大家都有害,或許包括我們和整個世界。我可以了解院長必須做 出極端困難的決定,如果他做對了,會此他做錯事帶來更少危害。感謝老天我不需要做 出這類決定。 「院長必須讓妳離開時,送給妳這個符號解讀器,並吩咐妳好好保存它。我不清楚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院長說這是艾塞列公爵從前送給約旦學院的。」萊拉一面說,一面努力回想。「 院長本來正要說些什麼,忽然有人敲門,所以他就不多說了。我原本以為他叫我不要讓 公爵知道的。」 「或是完全相反。」約翰·法說。 「約翰,你認為是怎麼樣?」 「他可能在想,讓萊拉把符號解讀器還給公爵,以作為對他下毒的一種歉意。或許 他認為公爵所帶來的危機已經解除,或公爵在讀到這個解讀器中的智慧後,會控制自己 不再採取行動。現在公爵被囚禁了,這個解讀器或許可以幫他逃走。嗯,萊拉,好好保 藏這個符號解讀器。既然到目前為止,妳都能好好保存它,我就不用擔心妳會把它搞丟 。如果有天我們需要諮詢它時,我們會借來用用。」 約翰·法用天鵝絨包住探測儀,把它推過桌面送到萊拉面前。萊拉心中有無數個問 題想問他,可是面對這雙銳利、仁慈的小眼睛,而眼睛還深陷在無數皺紋中的巨人,她 忽然覺得有點害羞。 但有件事她一定要問。 「是哪個吉普賽女人照顧我的?」 「當然是比利·可斯塔的媽媽,這還要問嗎?她不會告訴妳這些,因為我不准她這 麼做。她知道我們現在正在討論這些,所以真相也就大白了。 「現在妳最好回到她那裡。孩子,妳有一大堆事必須好好想想。三天後,我們會舉 行另一次『揉拼』會議。做個乖女孩。晚安,萊拉。」 「晚安,法王。晚安,克朗爺爺。」她恭敬地說,緊緊地將真理探測儀抓在胸前, 和潘拉蒙一起跳下椅子。 兩個老人慈祥地對她笑笑。可斯塔媽媽在會議廳外等她,彷彿自萊拉誕生後什麼事 都沒發生過似的,用粗壯的手臂緊抱住萊拉、親親她,並吩咐她上床睡覺。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萊拉的挫折感】 萊拉在聽到事情的真相後,必須重新調適自己一番,可是這無法在一天中完成。 知道艾塞列公爵是她父親是一回事,但要接受考爾特夫人是她母親卻不容易。 當然,如果事情在幾個月前發生,她可能會樂昏了頭,萊拉自己心裡也很清楚 這點,因此覺得非常困擾。 可是萊拉並沒有自尋煩惱,畢竟沼澤區有這麼多城鎮要去探索,自己還有數不清的 故事,可以去驚嚇這些吉普賽小孩。三天之內,萊拉已成為撐篙高手(至少她自己這麼 認為),她還告訴這群小鬼,她偉大的父親是如何不公平地被囚禁起來。 「有天晚上,土耳其大使到約旦學院用餐。他在蘇丹王的支使下打算殺死我父親, 大使的手指上有個空心戒指,裡面裝滿了毒藥。上酒時,他故意把手伸到我父親的杯上 ,偷偷倒出毒藥。整個過程進行得這麼快,沒人注意到發生什麼事,除了……」 「什麼樣的毒藥?」一個臉頰細長的女孩突然問。 「土耳其一種特別的毒蛇,」萊拉自編自導說,「他們利用一種吹管樂器把毒蛇引 誘出來,然後把浸潤過蜂蜜的海綿丟在牠面前,毒蛇咬住海綿時便無法鬆開毒牙,他們 就一把抓住牠,擠出毒液。反正,我父親看到土耳其人在他酒裡下毒,就說:『紳士們 ,我要敬約旦學院和伊茲默學院友誼長存』,伊茲默學院就是那個上耳其大使讀的學院 。我父親繼續說,『為了展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我們交換酒杯喝酒。』 「大使立刻面臨進退兩難的局面,如果他拒絕喝酒就是一種侮辱,可是他也不能交 換酒杯,因為酒裡已經下毒了。他的臉色立刻轉白,昏倒在桌邊。等他醒來時,他們仍 坐在那裡看著等他。大使只有兩個選擇,喝掉酒怀裡的酒或是招供。」 「他怎麼做呢?」 「他喝下了酒。毒藥整整花了五分鐘才殺死他,受盡折磨的五分鐘。」 「妳看到這件事嗎?」 「沒有,因為女孩不准接近高桌。但事後我看到他的屍體被拖出來,他的皮膚就像 風乾的蘋果一樣縮水,眼睛也懸在頭顱外。事實上,他們得把大使的眼睛推回眼眶中… …」 萊拉還有更多精彩的故事呢。 此刻,警察也在沼澤區的周邊地帶搜尋,他們挨家挨戶敲門,搜索小閣樓和庫房, 檢查文件並質問任何曾看過金髮小女孩的人:牛津地區的搜索更為嚴苛。在約旦學院中 ,從灰塵遍布的儲藏室到最陰暗的酒窖,都被地毯式搜索過了,連加百列和聖米迦勒學 院也遭到相同的命運。直到所有學院的院長呈上一封聯合抗議書,申明他們古老的權益 後才終止。萊拉對此唯一的概念,就是空中不斷飛過的飛船瓦斯引擎的嗡嗡聲。可是它 們的存在也不容易察覺到,因為雲層過低,飛船在飛過沼澤區時,必須維持一定的高度 ,可是誰知道他們攜帶什麼樣狡猾的偵察器呢?每次萊拉一聽到這聲音時,就會找個地 方躲起來,或蓋上防水油布以遮住她亮眼的髮色。 萊拉還詢問可斯塔媽媽她出生時的詳情,並將所有的細節編織成一塊想像的掛氈, 最後記得比所有她杜撰的故事更清楚詳細。萊拉一次又一次地活在小屋中的打鬥、她和 可斯塔媽媽躲在衣櫃裡、她父親嚴厲地開口挑戰、接著是劍擊聲……「劍擊聲?老天爺 ,孩子,妳在作夢嗎?」可斯塔媽媽說,「考爾特先生帶著一把愴,艾塞列公爵用手將 槍撥開,一拳擊倒考爾特先生。接著是兩聲槍響,當時妳還小,我不知道妳是否記得, 妳應該還記得吧。第一聲槍響是考爾特先生撿起槍後發射的,第二聲則是公爵再次從他 手中把槍搶走後,向他瞄準發射的,結果正中眉心,連腦漿都噴出來了。最後公爵鎮靜 地說:「帶著嬰兒出來吧,可斯塔太太。」妳和妳的精靈哭得實在不像樣,公爵就把妳 抱過來放在肩上,還幽默地在死人身邊來回走著。接著他叫人拿酒來,最後還叫我把地 板拖乾淨。」 萊拉第四次聽這個故事時,已確信她記得事情發生的經過,還加油添醋地描繪考爾 特先生外套的顏色,以及掛在衣櫃中大衣和毛皮大衣的顏色,使得可靳塔媽媽忍不住捧 腹大笑。 萊拉一個人獨處時,總喜歡拿出探測儀,像個戀愛中的人凝視愛人的照片,深深凝 視著探測儀上的圖案。每個圖案都有好幾層的意義,不是嗎?她怎麼笨得沒有想到?她 真是艾塞列公爵的女兒嗎? 萊拉記得克朗爺爺說的話,嘗試對著三個隨意挑選的圖案專心冥想,然後把指針指 向它們。萊拉發現,如果她不疾不徐地將探測儀放在手掌心凝視思考,長針就會開始有 意識地轉動,而不是沒目的地一圈接著一圈亂轉。有時長針會指向三個圖案,有時則是 兩個,有時甚至會指向五個或更多個,雖然她完全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卻會從中得到 一種安詳的快感,這也是她從未體驗的感覺。潘拉蒙則會趴在探測儀旁,有時變成小貓 ,有時則是老鼠,當長針轉動時,他的頭也會跟著轉動。有時萊拉和潘拉蒙同時靈光一 閃,就像一道陽光從雲層中顯現,照亮了遠方的山丘,卻永遠無法猜到後面到底藏著什 麼。這時,她總會興奮地發抖,就像她一聽到「北地」一詞時就亢奮不已。 三天過去了,更多船隻在札爾來來去去。第二次「揉拼」會議的時刻又來了。這次 來的人更多,如果還有足夠空間的話。萊拉和可斯塔一家正好來得及進入大廳,坐在前 方的椅子。閃爍的燈火顯示大廳內已擠滿了人,約翰·法和克朗爺爺走上講台坐在桌邊 。約翰·法並沒有伸手要求群眾安靜,他只是把一雙巨掌平平地放在桌上,凝視講台下 的群眾,七嘴八舌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嗯,」他說,「你們做到了我的要求,而且比我想像中更好。我打算請六個家族 的家長上前,繳交他們的黃金,兌許他們的承諾。尼可拉斯·洛克比,你先。」 一個身強體壯、蓄著黑色絡腮鬍的男人爬上講台,將一個沈重的皮袋放在桌上。 「這是我們的黃金,」他說,「我們可以提供三十八人。」 「謝謝你,尼可拉斯。」約翰·法說,克朗爺爺則做了些筆記。約翰·法召喚第二 人時,第一人則站在講台後方,接著其他人輪流上來,將一個袋子放在桌上,並宣布可 以召集到多少人。可斯塔家是史蒂芬斯基家族的人,湯尼自然是第一個志願者。萊拉注 意到,當史蒂芬斯基將錢放在桌上,並允諾提供二十三人時,湯尼的精靈老鷹,兩隻腳 正下停交步,還伸展她的翅膀。 等六個家族的家長部輪流說過話後,克朗爺爺將他記錄下來的紙片交給約翰·法。 約翰·法站起來對群眾再度講話:「朋友們,這裡一共有一百七十人在名單上。我滿心 感激,並替各位感到驕傲。至於黃金,我可以從它的重量,知道你們把私人保險箱幾乎 都掏空了,對此我也深深感謝。 「接下來要做的是:我們會包租一艘大船航向北地,找到孩子們並將他們帶回家。 就我所知,我們可能會面臨戰爭。這不是我們的第一場戰爭,也不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次 ,可是我們從沒和綁架孩子的人交手過,因此我們必須格外狡猾。但是,我們不打算空 手而回。是的。德克·凡瑞斯?」 一個男人站起來說話:「法王,您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抓這些孩子嗎?」 「聽說這是為了神學上的問題。他們正在進行一項實驗,但內容為何我們並不清楚 。老實說,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如何對待這些孩子。不管好壞,他們沒有權利在夜裡出 來,把小孩子從他們家人的懷中搶走。是的,雷蒙·凡·吉瑞?」 這個曾在第一次會議中發言的男人站起來說:「那孩子,法王,您說過陸上人家正 在搜尋的小孩,就是那個坐在前排的小孩。我聽住在沼澤區邊緣的人說,警察為了那孩 子把家家戶戶徹頭徹尾搜遍了。我也聽說,就在今天,議會方面可能會為了那孩子,打 算通過法案廢止我們自古以來即有的權益。是的,我的朋友,」他提高聲音壓過人群中 突然出現的耳語,「他們打算通過一條法案,剝奪我們自由進出沼澤區的權益。現在, 法王,我們想知道: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我聽說她並不是吉普賽人的孩子。為什麼一 個陸上人家的小孩,會導致這個後果?」 萊拉抬頭看看約翰·法巨大的身軀,她因為心跳太大聲,以致於無法聽到約翰·法 回答的第一個字。 「現在把你心裡的話都說出來,雷蒙,不要害羞,」他說,「你要我放棄這孩子, 把她交給追捕她的人,是不是?」 男人固執地皺皺眉頭,一句話也沒說。 「嗯,或許你會這麼做,或許你不會,」約翰·法說,「如果任何人想這麼做,三 思而後行。這個小女孩是艾塞列公爵的女兒。對已經忘記這段歷史的人,我可以提醒你 們:當初正是艾塞列公爵對土耳其人說項,才保住了山姆·伯克曼一命。公爵允許吉普 賽人的船隻自由進出他領地的運河。另外,公爵還在議會中廢除了水道條款,使我們永 遠受惠。最後,公爵在一九五三年水災時,日夜防堵水患,還兩次一頭裁入水中搶救小 魯德和奈里·庫曼。你們部忘記這些了嗎?真是不知羞恥呀。 「今天,同一個艾塞列公爵被關在最遙遠、最寒冷、最黑暗的野地,也就是斯瓦巴 的城堡中。你們知道是哪種生物在看守他嗎?現在我們替他照顧他的小女兒,而雷蒙卻 為了息事寧人,決定將她交給有關當局。雷蒙,是不是?站起來回答我呀。」 雷蒙卻縮身在他的椅子內,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他再站起來。大廳內傳來一種 下滿的噓聲,萊拉可以感覺他所感受的羞恥,她也對自己勇敢的父親感到驕傲極了。 約翰·法轉頭看看在講台上的另一些人。 「尼可拉斯·洛克比,請你負責找尋船隻的任務,並在我們開船後擔任船長。亞當 ·史蒂芬斯基,我要你負責武器和軍需品,並擔任戰鬥指揮。羅傑·凡波普,你照顧所 有的儲存品,從食物到極地區的衣物。賽門·哈特曼,你是財務大臣相會計,好好運用 我們的黃金。班傑明·德路特,我要你負責間諜工作,你向克朗負責。麥可·坎則納, 你負責協調上述四位領導人的工作,並向我做總報告,如果我死了,你位居第二順位, 接手整個領導工作。 「現在,我已根據我們的習俗安排好一切,如果有人不同意,可以自由發言。」 過了一會兒,有個女人站起來。 「法王,您不打算帶女人出發嗎?救出小孩後誰照顧他們呢?」 「不,奈爾。我們的空間有限。由我們來照顧這些拯救出來的孩子,一定會比先前 那些人照顧得更好。」 「如果您發現沒有女性假裝成守衛或護士等,就沒辦法救出孩子呢?」 「嗯,我沒想到這點,」約翰·法承認,「我答應妳,等我們回到會議廳時,會針 對這點仔細想想。」 女人坐下後,有個男人站起來。 「法王,我聽您說艾塞列公爵被關起來了。您計畫去拯救他嗎?如果他真是被我所 想像的熊族所囚禁,那我們需要超過一百七十個男人才會成功。即使對大恩人艾塞列公 爵,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有義務要做到這個地步。」 「安卓·巴克斯,你說得很對。我的計畫是,當我們到達北地後,我們眼觀四面、 耳聽八方,看看能否得到什麼訊息。或許我們能幫他些什麼,或許不能,但你可以信任 我,我不會將大家所提供的人力和黃金,用在拯救孩子和帶他們回家之外的目的。」 另一個女人站起來。 「法王,我不知道吞人獸到底對我們的孩子做了些什麼。我們都聽過這些可怕的傳 言:我們聽說沒有頭的孩子、被切成一半的孩子再縫回來,還有其他太糟糕而說不出口 的事。我很抱歉替各位帶來壓力,但我們都聽過這類的事情,因此我要公開來討論。法 王,如果您發現他們做出這些可怕的事,我希望您能夠盡全力報復。我希望您心中所有 的慈悲和溫善的想法,不會阻止您的雙手全力去砍殺,並對邪惡的中心做出致命一擊。 我相信我說出了許多失子母親的心聲。」 她坐下時,很多贊同的耳語也在大廳中響起,大部分的人也都點頭贊同。 約翰·法等大家安靜下來後,開口說:「瑪格利特,除了我的判斷力,沒有什麼東 西可以阻止我的雙手。如果我在北地沒有出手,那我在南方就會下手得更猛烈。出手過 早就像是出手過遠一樣不安。我相信妳話中熱烈的敬晴,可是如果妳被激情所主導,朋 友,你們將會做出我總是警告你們的事:你們將自身的滿足感置於工作之前。我們的首 要工作是解救孩子,然後才是懲罰,這也許會使我們不痛陝,可是我們的感覺不值一提 。如果我們可以營救出孩子,卻無法懲罰吞人獸,那我們已達成主要任務。如果我們想 要先行懲處吞人獸,卻失去救出孩子的機會,那我們就失敗了。 「瑪格利特,我向妳保證,當懲罰的時機來臨時,我們會給予最致命的一擊,使他 們暈頤和心生畏懼,我們會將他們內在的力量一舉殲滅,我們會讓他們自生自滅、腐壞 老朽、破碎成千千萬萬,讓四方的風將他們帶走。朋友們,我的武器渴望著鮮血,自從 上回它在哈薩克大草原砍死韃靼人的冠軍戰士後,就一直懸掛在我的船上沈眠,現在它 可以聞到來自北地風中的血味。昨晚它在夢中告訴我它的渴望,我對它說,伙伴,時機 快到了,時機很快就到了。瑪格利特,妳可以擔心成千上百件事,但妳不用擔心約翰· 法在時機來臨時,會因為不忍心而無法做出致命一擊。可是這個時機是否來到,憑藉的 是判斷力而非激情。 「還有人想發言嗎?說出你心裡的話吧。」 沒有人出聲或發言,因此約翰·法高舉著結束鈴,用力搖晃,聲音之大使得整個大 廳嗡嗡作響,連高椽上也傳出回聲。 約翰·法和其他人離開講台前往會議廳。萊拉覺得有點失望,難道他們不需要她的 參與嗎?湯尼在聽到她的心聲後不禁捧腹大笑。 「他們必須謀定計畫,」他說,「妳已經盡本分了,萊拉。現在是約翰·法和議會 的責任了。」 「可是我什麼都沒做呀!」萊拉抗議。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其他人一起離開大廳 ,進入前往碼頭的圓石子路。「我唯一做的事就是逃離考爾特夫人!這只是個開始。我 要去北地!」 「跟妳說,」湯尼說,「我會替妳帶回海象牙,我一定會做到。」 萊拉一臉不快。猴子潘拉蒙專心一意地對湯尼的精靈扮鬼臉,後者輕蔑地閉上黃褐 色的眼睛。萊拉和她的新朋友在碼頭邊晃蕩,他們把搖晃的掛燈用線吊在黑漆漆的河上 ,以吸引瞪著眼的魚群,魚群緩慢地游來後,他們就用尖銳的棍子向下猛戳,結果什麼 也沒刺中。 萊拉的心卻在約翰·法相會議廳上。不久,她偷偷溜回石子路上並往札爾跑去。會 議廳的窗旁有盞燈,萊拉因為太矮而無法看到窗裡的動靜,但她可以聽到屋裡低聲的耳 語。 萊拉走到門前,大聲地敲了五次門。屋內的動靜忽然消失了,有張椅子在地板上摩 擦,接著門打開了,溫暖的石腦油燈也照射出來。 「有什麼事?」開門的人說。 萊拉往他的身後看去,每個人都坐在桌邊,桌上整齊地擺滿了黃金、紙張、鉛筆、 杯子和一瓶珍尼維酒。 「我也要去北地,」萊拉大聲說,讓每個人都可以聽見,「我也要幫忙拯救其他小 孩,那也是我逃離考爾特夫人的原因。在那之前,我就已經決定要拯救約旦學院的廚房 小弟羅傑。我也要幫忙,我可以做導航和從極光中讀取電磁讀數,我還知道熊的身體哪 些部分可以食用,還有其他有用的事情。如果你們到了北地後要用到我,卻發現我沒有 跟去,你們會很後悔的。就像那個女人說的,你們可能需要女人擔任一些工作……嗯, 你們可能也需要小孩呀。你們永遠都不知道,所以你們最好把我一起帶去。法王,抱歉 打斷你們的會議。」 萊拉現在置身會議廳中,屋內每個人和他們的精靈都盯著她看,有些表現出興致盎 然的模樣,有些則很不耐煩,可是萊拉的眼中只有約翰·法。野貓潘拉蒙坐在萊拉的懷 中,綠色的眼睛看起來晶亮無比。 約翰·法說:「萊拉,我們不會帶妳進入險境,所以別再自欺欺人了,孩子。留在 這裡幫助可斯塔媽媽,並注意自身的安危。這是妳應該做的事。」 「可是我正在學習如何解讀探測儀呀。現在我可以看得愈來愈清楚了!你們一定有 用得到探測儀的時候……一定的!」 約翰·法搖搖頭。 「不行,」他說,「我知道妳一心想去北地,但我相信不只考爾特夫人想抓住妳。 如果妳真想去北地,等危機過去後再說。離開吧。」 潘拉蒙安靜地嘶嘶作響,約翰·法的精靈從他的椅背上朝他們飛去,這並不是一種 威脅的暗示,而是提醒他們應該注意自己的禮節。烏鴉飛過萊拉的頭頂又轉向約翰·法 ,萊拉只好轉身離開。門在她身後果斷地卡噠一聲關上。 「我們一定會去的。」萊拉對潘拉蒙說,「他們阻止不了我們。我們一定會去的! 」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間諜】 在接下來幾天中,萊拉擬定了一連串的計畫,最後又很沒耐心地全盤推翻,最後的 問題全出在藏身處。如何才能躲在一艘窄船內?畢竟,真正遠航時搭乘的是大船,萊拉 知道許多大船內的藏身處,例如救生艇、船艙和船底,雖然她不清楚這些地方到底在船 上的哪個區域。 可是萊拉得先上得了大船。問題是想離開沼澤區,就得利用吉普賽人的方式。 即使萊拉能成功抵達海岸,也有可能會搭錯船。如果躲在救生艇中,一覺醒來,卻 發現自己正在前往巴西高原的路上,那就嗚呼哀哉了。 此時,萊拉周遭的人正日夜為探險活動而忙碌。萊拉在史蒂芬斯基身旁晃蕩,看他 在一群自願者中挑選戰士。她也一頭熱地建議凡波普應該攜帶的必備品:他準備了愛斯 基摩人的雪造圓頂屋了嗎?他知道該在哪裡買極地地圖嗎? 萊拉最想插手幫忙的,就是德路特的間諜工作。可是第二次「揉拼」會議結束後, 他一大早就離開,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或回來。萊拉萬念俱灰,只好和克朗爺爺親 近起來。 「我覺得我最好來幫你,克朗爺爺。」她說,「我可能此任何人都了解吞人獸,因 為我自己差點也成為其中的一員。或許你會需要我來幫你了解德路特先生蒐集到的情報 。」·克朗爺爺對這個粗魯、絕望的小女孩滿懷同情,所以並沒有叫她滾開。相反地, 他和她聊天,聆聽她敘述有關牛津和考爾特夫人的故事,並觀察她閱讀探測儀的過程。 「那本有象徵圖案的書在哪裡?」有天萊拉問他。 「海德堡。」他說。 「世界上只有那一本嗎?」 「可能還有另外幾本,可是我只看過那本。」 「我猜在牛津的博德利斯圖書館裡一定也有一本。」她說。 萊拉無法把目光移開克朗爺爺的精靈,這是她這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精靈了。潘拉 蒙變成貓時,是隻精瘦、毛髮凌亂的野貓,可是索芙納克斯(克朗爺爺的精靈)卻有著金 黃色的眼睛,美麗得無法用筆墨形容。她大概是一般貓的兩倍大,毛髮相當豐美。陽光 撫過她身軀時,她的毛髮會閃爍著黃褐-棕色-葉色-淡褐色-穀色-黃金色-秋色- 赤褐色的陰影,讓萊拉無法用言語描述。萊拉渴望能摸摸她的毛髮,搓揉她的雙頰,可 是她只敢想想,碰觸別人的精靈是天底下最噁心、最無法想像、最冒犯禮節的行為。精 靈間會相互接觸或打架,可是人類和精靈間肢體接觸的禁忌,如此根深蒂固,即使在戰 爭中,戰士也絕不會碰觸敵方的精靈。這是完全禁止的。萊拉不記得有人曾告訴過她這 些,可是她就是知道,就像她直覺上知道反胃是不好的,舒適是好的一樣。萊拉雖然崇 拜索關納克斯的毛髮,甚至會想像能碰觸她的感覺,卻從不敢付諸行動,而且永遠也不 會如此做。 索芙納克斯如絲綢般健康和美麗,克朗爺爺卻極端腐朽且虛弱。他可能曾生過病、 中過風,使他不得不仰賴兩根枴杖走路,他老是如一片白楊葉般地顫抖,可是他的心智 銳利、清晰且強壯,萊拉很快就被他的知識與堅定的指導方式吸引。 「克朗爺爺,沙漏代表什麼意思?」萊拉會在陽光普照的清晨,拿著探測儀詢問, 「長針一直走到這個圖案上。」 「如果妳看得更仔細點,沙漏上的那個小東西是什麼?」 萊拉瞇起眼睛仔細看。 「一個骷髏頭!」 「妳認為這是什麼意思?」 「死亡……這是死亡的意思嗎?」 「沒錯。在沙漏範圍內意味著死亡。事實上它的順序是在時間之後,時間是第一層 意義,死亡是第二層。」 「克朗爺爺,你猜我注意到什麼嗎?長針在第二次轉到那裡時才停住!第一次經過 那裡時,長針稍微顫抖了一下,可是在第二次才停住了。那麼第二層的意思才是對的囉 ?」 「很有可能。萊拉,妳問了些什麼?」 「我在想……」她忽然停住了,對自己無意中問了個問題感到有點意外。「我把這 三個圖案放在一起,那是因為……我剛才在想德路特先生,你看……我選擇了蛇、坩堝 和蜂巢,問問看他的間諜工作進行得如何,而……」 「為什麼是這三個圖案?」 「我認為蛇是狡猾的意思,就像蛇的個性;坩堝是知識的意思,也是你蒸餾出來的 東西:蜂巢則是努力工作,就像蜜蜂一樣。所以努力工作加狡猾再加上知識,你看,這 就是間諜的工作嘛。我把三根指針指向它們,在心裡問了問題,長針卻在死亡的圖案上 停住了……克朗爺爺,你認為這真的很準嗎?」 「萊拉,它應該很準,問題是我們能不能正確解讀。這是一項奧秘的藝術。我懷疑 ……」 克朗爺爺的話還沒說完,有人緊急地敲門,一個年輕的吉普賽男人進來。 「抱歉,克朗,約伯·胡斯曼斯剛剛回來,他身受重傷。」 「他和德路特一塊出去的,」克朗爺爺說,「發生什麼事了?」 「他不願多說,」年輕人說,「克朗,您最好趕快過來,他可能撐不下去了,他內 出血。」 克朗爺爺和萊拉交換一個警覺、訝異的眼色,可是只持續一秒鐘,克朗爺爺就蹣跚 地拿起枴杖,儘快趕了過去,他的精靈則一頭領先。萊拉也跟在他身後,還急得直跳腳 。 年輕人帶領他們來到停泊在甜菜碼頭的船上,有個穿著紅色法蘭絨布圍裙的女人替 他們開了門。她多疑地看了看萊拉,克朗爺爺說:「太太,讓這個女孩聽到約伯說些什 麼是很重要的。」 女人站開讓他們進門,她的松鼠精靈則高踞在木鐘上方。臥鋪上的拼布被單下躺著 一個男人,蒼白的臉上布滿了汗珠,兩眼大而無神。 「克朗,我已經找人去叫大夫了。」女人發抖地說,「請不要驚動他,他正在受苦 ,他在幾分鐘前才從彼得·霍克的船上下來。」 「彼得呢?」 「正在繫船。他告訴我應該找您過來。」 「沒錯。現在,約伯,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約伯的眼睛轉了轉,看看坐在臥鋪對面一、兩呎外的克朗爺爺。 「嗨,克朗。」他喃喃自語。 萊拉看了看他的精靈,她是隻雪貂,一動也不動地蜷縮在約伯的頭邊,卻沒有睡著 ,因為她的眼睛是張開的,可是和約伯的眼神一樣呆滯。 「發生什麼事了?」克朗爺爺問。 「德路特死了。」則是答案。「他死了,吉拉德也被抓住了。」 約伯的聲音沙啞,呼吸也很淺促。他停止說話時,他的精靈痛苦地伸展身體,還舔 了舔他的瞼頰。約伯似乎從這個小動作中得到勇氣,繼續說:「我們潛入神學部,因為 德路特聽我們抓到的一個吞人獸說,他們的總部在那裡,所有的命令也是從那裡發出… …」 他又停下來了。 「你們抓到一些吞人獸?」克朗爺爺說。 約伯點點頭,還轉頭看了看他的精靈。精靈對其他人類說話很罕見,但偶爾還是會 破例。她說話了:「我們在克爾肯維爾抓住三個吞人獸,逼他們告訴我們他們替誰工作 ,命令是從哪裡發出等等。他們不知道孩子被帶到哪裡去了,只說是北地的拉普蘭…… 」 她停下來喘口氣,在能繼續說下去前,小小的胸口還劇烈地起伏著。 「這些吞人獸告訴我們有關神學部和波萊爾公爵的事。德路特說他和吉拉德打算潛 入神學部,法蘭斯和湯姆則去打探有關波萊爾公爵的消息。」 「他們這麼做了嗎?」 「我們不知道,他們還沒有回來。克朗,他們似乎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們採取的每 一步行動,法蘭斯和湯姆一接近波萊爾公爵,大概就被他生吞活剝了。」 「談談德路特的事。」克朗爺爺說,他注意到約伯的呼吸愈來愈急促,雙眼也因疼 痛而閉上了。 約伯的精靈滿懷焦慮和深情,輕輕地發出叫聲。站在一旁的女人向前走了一兩步, 還是忍住沒有開口。約伯的精靈有氣沒力地說:「德路特和吉拉德到達神學部後,發現 一個看管不嚴的側門,他們兩人開鎖進入,我們則在門外等待。他們進門才不到一分鐘 ,我們就聽到一聲慘叫,德路特的精靈飛出來向我們求救,又飛入門內。我們拿出刀子 跟在她身後,才發現那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裡面充滿了怪形怪狀的東西和聲音。 我們正大惑不解時,突然從上方傳來一陣害怕的叫聲,德路特和他的精靈從頭上的階梯 上一路摔了下來,他的精靈又拉又扯地想抓住他,卻功虧一簣,一瞬間,他們就摔到石 板上同時喪命了。 「我們看不到吉拉德,可是頭頂上突然傳來他的尖叫聲,我們嚇得動彈不得,一隻 箭忽然射中我們的肩膀,深深地刺穿了……」 精靈的聲音更微弱了,約伯則開始呻吟。克朗爺爺傾身,輕輕地把床單拉開一角, 約伯的肩膀上突出一隻有羽毛的箭尾,還有一大塊凝結的血塊。箭頭和箭身深深地插入 這個可憐男人的體內,只剩下大約六吋長的箭身還留在體外。萊拉猛然覺得一陣暈眩。 碼頭外忽然傳來腳步和說話聲。 克朗爺爺坐起來說:「約伯,醫生來了。我們現在要離開了。等你覺得好點後,我 們必須好好談談。」 克朗爺爺在離開船艙時,用手拍拍女人的肩膀。萊拉緊跟在克朗爺爺的身旁,因為 碼頭四周已擠滿交頭接耳和指指點點的人群。克朗爺爺要求彼得立刻去見約翰·法,並 說:「萊拉,等確定約伯是否逃過一劫後,我們必須再談談有關真理探測儀的事。妳現 在先離開倣些別的事,孩子,待會我們會再叫妳。」 萊拉一個人到處晃蕩,最後走到蘆葦堤防邊坐下,開始對著河裡丟泥塊。她心裡很 清楚一件事:對於自己能解讀出探測儀的能力,並不覺得很開心或驕傲--事實上,她 的心中充滿了恐懼。那個能使指針轉動和停止的東西,就像個有智慧的生物一樣知曉事 情。 「我猜那是個鬼魂。」萊拉說,突然有種想把探測儀丟到沼澤裡的衝動。 「如果那裡面真有鬼魂,我會看得出來。」潘拉蒙說,「就像是在高斯陶的老鬼, 我看到他時,妳卻看不到。」 「鬼魂有很多種,」萊拉不層地說,「你沒辦法看見每一種。對了,記得那些無頭 的老學者嗎?我就看得見他們。」 「那只是一種夜氣。」 「才不是。他們是真正的鬼魂,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不管是哪種鬼魂在移動這些指 針,都不是我們看過的那種鬼。」 「這可能根本就不是鬼。」潘拉蒙固執地說。 「不然會是什麼?」 「它可能是……它可能是基本粒子。」 萊拉一臉冷笑。 「有可能!」潘拉蒙堅持,「妳記得在加百列的光子機嗎?那就對了呀。」 加百列學院裡有個非常神聖的物品,小心地存放在小禮拜堂的高祭壇上,還用黑色 天鵝絨覆蓋住(萊拉現在想起來了),就和包裹探測儀的天鵝絨一模一樣。萊拉相約旦學 院的圖書館員去那裡做禮拜時,曾看過那個東西。祝禱師祈願到最高潮時,忽然掀開天 鵝絨,在微光中露出一個像是玻璃圓頂的東西,萊拉因為距離太遠而看不清楚。後來祝 禱師拉起連在上方百葉窗的一條繩子,讓一道光線照在圓頂上。這下萊拉才看清楚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像是風標的小東西,四片翼板的顏色一側是黑色,另一側則是白色,光 線一照射到風標就會開始轉動。祝禱師解釋道,這就像是一種道德的教訓,黑色代表無 知,所以會逃離光線,而代表智慧的白色,卻會盡情擁抱光線。萊拉把祝禱師的話當真 ,可是在走回約旦學院的路上,圖書館員卻告訴萊拉,小小風標相道德教訓完全無關, 它是由光線作為動力的。 或許潘拉蒙猜對了。如果基本粒子可以推動光子機,或許也可以使輕巧的指針轉動 ,可是她還是滿腹狐疑。 「萊拉!萊拉!」 湯尼站在碼頭向她招手。 「過來這裡,」他叫道,「到札爾去見約翰·法。快跑,女孩,事情很緊急。」 萊拉找到約翰·法、克朗爺爺和其他領袖,他們看來都愁眉深鎖。 約翰·法說話了:「萊拉,孩子,克朗告訴我有關妳解讀那個儀器的事。我很遺憾 地告訴妳,可憐的約伯剛剛過世了。我們畢竟還是得帶妳一塊走,雖然這和我的期望不 符。對此我覺得很煩惱,可是我們似乎沒有別的選擇。等約伯根據習俗埋葬後,我們就 啟程出發。懂了嗎?萊拉,妳也會跟我們一塊離開,可是這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未 來有許多困難和危機正等著我們呢。 「我決定讓妳跟在克朗的身邊,不要打擾他或為他帶來危險,否則我會處罰妳。現 在趕快回去向可斯塔媽媽解釋事情的經過,並儘快打包準備出發。」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是萊拉有生以來活得最忙碌的時刻,不過,雖然很忙碌卻不夠 快速。在大部分時間裡,她無聊地等待著,藏身在潮濕、亂七八糟的櫃子裡,從窗戶看 著一幕幕陰暗潮濕的秋天景色。接著又躲起來,睡在靠近瓦斯蒸汽引擎旁,一覺起來伴 隨著惱人的頭痛。最糟糕的是:永遠都不准到戶外沿著河堤跑一跑,或爬到碼頭上、打 開水閘或接住從水閘邊丟來的停泊繫繩。 當然,萊拉必須躲起來。湯尼告訴她沿岸酒館的傳言:全國正在進行一場捉拿金髮 小女孩的行動,找到的人會得到一筆犒賞,藏匿的人則會重重受罰。除此之外,還有各 種光怪陸離的傳聞:人們說這個金髮小女孩是唯一從吞人獸手中逃走的小孩,手中持有 驚人的祕密;另一個傳言則說她根本就不是人類小孩,而是有著人類和精靈外形的鬼魂 ,是從地獄送到人世間來摧毀人類的;最後一個傳言則說她根本就不是小孩,而是個發 育完全的成人,她利用魔法縮小身體,是韃靼人僱用來偵察善良的英國人,並替韃靼人 鋪好入侵之路。 萊拉在聽到這些傳言時,起先覺得沾沾自喜,接著又變得意氣消沈。這些人全都對 她又怕又恨!她一心希望能離開這個盒子大小的船艙,渴望他們現在已經身在北地,在 靄靄的白雪中注視耀眼的極光。有時她則希望能再回到約旦學院,當總管的鈴聲宣布再 過半個小時就要用餐時,她和羅傑則忙著在屋頂匍匐而上。廚房裡充滿了隆隆聲、嘶嘶 聲以及叫喊聲……有時萊拉一心希望什麼都沒有改變,她可以永永遠遠是約旦學院的萊 拉。 唯一能夠安撫她的無聊和煩躁的就是探測儀。現在她每天都會把玩它,有時和克朗 爺爺一起解讀,有時則自己研究。萊拉發現自己愈來愈快能進入那種冷靜的境界中,象 徵的意義也變得愈來愈明朗,彷彿太陽照射在群山後,逐漸顯示清晰的景象。 萊拉嘗試對克朗爺爺解釋這種感覺。 「就像你對某個人說話,只是你聽不清楚對方在說些什麼,你覺得自己有點像傻瓜 ,因為對方比你聰明多了,只是不容易被了解罷了……克朗爺爺,他們知道這麼多事情 !他們似乎知道所有事,幾乎是所有的事情!考爾特夫人很聰明,她知道很多事情,可 是這是下一樣的知識……我猜有點像是一種了解……」 克朗爺爺會問些特定的問題,萊拉就嘗試找尋答案。 「考爾特夫人目前在做些什麼?」他會這麼問,萊拉的雙手馬上開始移動,接著克 朗爺爺就會問:「告訴我妳怎麼做?」 「嗯,聖母代表考爾特夫人,我把指針轉到這個圖案上時,心裡想的是我的『母親 」。螞蟻代表『忙碌』--這很簡單,這是第一層意義。沙漏本身也有時間的意思,部 分的意義就是『現在』,我就把心思放在這上面。」 「妳怎麼會知道這些意義?」 「這有點像是我能看到這些意思,正確地說是能感覺到它們。就像你在夜裡爬梯子 ,你把腳放在梯級上後還會有另一個梯級。嗯,當我全神貫注時,如果還有另一層意思 ,我多少可以感覺出來那是什麼意思,最後我把這些意義都融合在一起。這需要一點小 技巧,就像雙眼合視的原理。」 「做做看呀,看上面怎麼說?」 萊拉照著他的話做。長針立刻開始精確地旋轉、靜止、旋轉、再靜止。克朗爺爺滿 心感動地看著萊拉優雅、有力的模樣,彷彿在看小鳥學飛一樣。他隔著桌子看到長針停 止下來的圖案,也看著小女孩用手把頭髮往後撥,輕輕地咬著下唇。她的眼睛一開始時 跟著長針一起轉動,等模式固定後就看看羅盤其他部位,可是也不是漫無目的地觀看。 克朗爺爺自己是個西洋棋高手,心裡很清楚棋手下棋時的神態。箇中高手能看穿具有重 要影響力的戰線分布,因此光看較強的戰線而忽視其他較弱的部分。萊拉的眼睛正以這 種方式移動,她正追隨著一種只有她可以看見的磁力,而他卻視而不見。 長針指向雷電、嬰孩、蛇、大象,最後指向一個萊拉不知道叫做什麼的動物:牠看 起來像蜥蜴,有大大的眼睛,尾巴捲在棲身的小樹枝上。萊拉觀察著長針一再重複相同 的順序。 「那隻蜥蜴代表什麼?」克朗爺爺說,打斷了她的思路。 「這沒有道理……我可以看見它在說什麼,但我一定是讀錯了。雷電的意思應該是 憤怒,而嬰孩……我想是指我……我本來快要知道那隻蜥蜴的意思,可是你一和我說話 ,我想我又失去了。看,它又開始亂轉了。」 「是的,我看得出來。抱歉,萊拉。妳很累了嗎?妳要停止嗎?」 「不要,我不要。」她說,可是她的雙頰火紅、雙眼發亮。萊拉身上有著一切焦躁 、興奮過度的徵狀,而長期被關在這個空氣不流通的小地方,使情況雪上加霜。 克朗爺爺從窗戶看出去。天色已暗,這是抵達海岸前最後一段航程。在荒涼的天空 下,大片棕色的浮渣在河口逐漸擴散,不遠處有些煤油槽,和生鏽、長滿蜘蛛網的輸送 管堆在一塊,精煉廠旁一層又厚又髒的煙霧正緩緩向上飄升,最後與雲層混為一團。 「我們在哪裡?」萊拉說,「克朗爺爺,我可以到外面一下下嗎?」 「這是科比水道,」他說,「科爾河的河口。等我們抵達城鎮後,我們會把船繫綁 在煙市,然後走路到碼頭,再過一、兩個小時就到了……」 天愈來愈黑,在寬闊、荒蕪的小灣中,除了他們自己及遠方一艘正進入精煉廠、裝 載煤礦的駁船外,什麼也沒有·萊拉雙頰發紅、身心俱疲,她已經關在裡面這麼久了。 最後克朗爺爺說:「嗯,我想讓妳出去幾分鐘應該沒有關係吧。我不會稱這個叫做新鮮 的空氣,從海洋吹來的才是新鮮空氣,妳可以坐在船頂上眺望,等我們接近陸地時再進 來吧。」 萊拉一躍而起,潘拉蒙立刻變成海鷗,急切地想到外面伸展羽翼。船外天寒地凍, 即使萊拉全身包裹得圓滾滾的,仍冷得直打哆嗦。另一方面,潘拉蒙則興奮地呱呱叫, 一下躍上空中盤旋、一會兒低空略過或俯衝到船頭,現在則飛到船尾。萊拉滿心雀躍, 心中也和潘拉蒙一起翱翔,還鼓勵潘拉蒙,向老舵手的鸕鷥精靈挑戰比賽,可是她對潘 拉蒙理也不理,只是睡眼惺忪地站在舵手旁的把手上。 在這個苦寒、枯黃的曠野上,看不到任何生物的影子,只有引擎穩定的軋軋聲,以 及船首劃過水面濺起的水聲,打破了廣大的靜謐。雲層厚重低沉,可是還未下雨,雲下 方的空氣則因煙霧而變得污濁。只有潘拉蒙優雅快速地飛過天空,顯示出一點生命和喜 悅。 潘拉蒙向上高飛後俯身衝下,白色寬大的翅膀在灰色的天空中特別搶眼。此時,空 中突然出現一個黑色的東西,朝他猛然撞去。潘拉蒙又驚又痛地側滾一下,萊拉也放聲 驚叫,馬上感到體內的劇痛。另一個黑色的小東西也加入第一個攻擊者,它們行進的方 式看起來不像是鳥類,反而像是飛行中的甲蟲,沈重、直接,還發出一種嗡嗡聲。 潘拉蒙從空中跌下來,努力扭動著想飛向船身及萊拉張開的臂膀,可是那些黑色的 東西卻不斷攻擊他,殘酷冶血,還持續嗡嗡作響。萊拉則因自身和潘拉蒙的恐懼幾乎發 狂了,接著有樣東西從她身邊掠過朝空中飛去。 那是舵手的精靈,雖然看起來沈重、笨拙,飛行時卻相當順暢有力。她開始轉頭東 嚙西咬--黑色羽翼用力鼓翅、白色羽翼開始抖動--那個黑色的小東西從空中一路跌 下來,最後跌到萊拉腳邊塗了柏油的船艙屋頂,此時潘拉蒙也安全降落在萊拉張大的雙 臂中。 萊拉還來不及安慰潘拉蒙,潘拉蒙已變成野貓,躍向那隻小東西,它正快速地想匍 匐溜走。潘拉蒙一把將它拍回屋頂邊,伸出爪子緊緊壓住它,還抬頭看看愈來愈暗的天 空。鷗駑黑色的翅膀正向上盤旋,追逐另一個入侵者。 最後鸕鷥迅速降落,並對舵手低聲說了些話。舵手說:「那隻逃走了,可是別讓另 一隻逃走。來……」他把手中錫製馬克杯中的渣滓倒出,將馬克杯丟給萊拉。 萊拉立刻用馬克杯倒扣住那個東西。它在裡面嗡嗡作響,像個小機器般地咆哮。 「蓋緊了。」克朗爺爺在萊拉身後對她說,並蹲下來將一張紙插入馬克杯下方。 「克朗爺爺,那到底是什麼東西?」萊拉心有餘悸地問。 「我們進去仔細瞧瞧。萊拉,小心拿著,緊緊抓好。」 萊拉看見舵手的精靈經過身邊時,本想開口道謝,可是她卻閉上眼睛,因此萊拉改 口向舵手道謝。 「妳應該待在裡面。」是他唯一的回答。 萊拉拿著馬克杯進入船艙,克朗爺爺找到一個啤酒杯,把馬克杯上下顛倒蓋在啤酒 杯上,然後抽掉兩個杯子間的紙板,那個小東西就跌到啤酒杯裡。克朗爺爺舉起杯子, 兩人可以清楚地看見杯內有隻憤怒的小東西。 它看起來只有萊拉的拇指那麼長,顏色並不是原先所想的黑色,而是深綠色。它的 鞘翅高舉,就像瓢蟲打算起飛的模樣,它的翅膀拍動得如此劇烈,乍看之下只是模糊一 片。它六隻帶爪的腳,正攀抓著光滑的玻璃。 「這是什麼?」萊拉問。 野貓潘拉蒙蹲在桌子六吋遠的地方,綠色的眼睛追隨著在玻璃杯內繞圈子的生物。 「如果妳把這個玩意兒拆開來看,」克朗爺爺說,「妳會發現裡面並沒有生命。它 不是動物也不是昆蟲。我曾看過這東西一次,可是沒想到會在這麼北的地方看到它。這 是個非洲的玩意兒。它體內有個發條裝置,已經轉到啟動的部位,正中心有個施過法術 的惡毒魂氣。」 「是誰送出這個東西的?」 「萊拉,妳不需要讀象徵圖案,也能像我一樣猜到。」 「考爾特夫人?」 「當然。看來她不僅到過北地探險。妳可以在南方野外看到很多這種奇怪的東西, 上次我是在摩洛哥看到的。這是種極端危險的東西,只要裡面的惡靈不消失,它就永遠 不會停止,如果妳突然讓裡面的惡靈得到自由,憤怒的惡靈會殺了它碰到的第一個東西 。」 「它是用來做什麼的?」 「刺探情報。我這個該死的傻子,不該讓妳出去的,我也不該打斷妳思考那些象徵 圖案的過程。」 「我知道了!」萊拉突然興奮地叫道,「那個蜥蜴的意思是空氣!我看到這層意思 ,卻無法了解它的意義,當我嘗試找出答案時卻失去它了。」 「哈,」克朗爺爺說,「我也知道了。那不是蜥蜴,這正是原因。那是變色龍,變 色龍代表空氣,因為牠們不吃不喝,只要呼吸就可以活下去。」 「那大象……」 「非洲,」他說,「啊哈。」 兩人互相看看對方,他們愈了解探測儀的力量,就愈心生敬畏。 「它時時刻刻告訴我們這類事情,」萊拉說,「我們真該聽它的話。克朗爺爺,我 們該怎麼對付這個小東西?我們可以殺死它或怎麼樣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先把它好好關在盒子中,永遠也別讓它溜出來。我擔心 的是逃走的另一隻,它可能已回到考爾特夫人那裡,報告曾看到妳的消息了。該死,我 真是個老糊塗。」 克朗爺爺在櫃子裡東翻西找,最後找到一個直徑約三吋長的菸葉錫罐,原先用來放 置螺絲的。他倒出裡面的東西,用破布在裡面抹一抹,最後將蓋著紙板的玻璃杯倒轉過 來。 在這個轉送的高難度過程中,小生物的腳從錫罐中伸出來,並以驚人的力量想掙扎 逃出,最後它終於就範了,他們緊緊地旋牢蓋子。 「等我們一上大船後,我會找些焊接劑把邊緣焊起來以策安全。」克朗爺爺說。 「難道它不用上發條嗎?」 「如果是一般的發條裝置,妳需要時時替它上發條。如我先前說過的,這個小生物 被施法固定在上緊發條的狀態,因此它愈掙扎,發條就會上得愈緊,力量就變得更大。 現在我們把這個小傢伙放在一旁……」 克朗爺爺用法蘭絨布將錫罐包住,以降低不斷作響的嗡嗡聲,然後把錫罐放在他的 臥鋪下。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萊拉從窗內觀察科比城逐漸接近的燈色。沈重的空氣逐漸轉成 濃厚的霧色,當他們將船繫在煙市碼頭時,眼前的一切已變成柔和矇矓的一片。黑色的 陰影在倉庫、起重機、市場木製攤子以及無數以花崗岩建造、多根煙囪的建築(市場因 而得名)上,覆蓋上珍珠銀灰色的面紗。夜以繼日,魚隻懸掛在散發著橡木香氣的燒煙 中燻製。煙囪內排出的煙霧使原已厚重的空氣更加濕黏,甚至可以在圓煤塊中嗅聞到煙 燻的鯡魚、鯖魚、鱈魚的濃郁香味。 萊拉穿上防水油布,拉上風帽以遮蓋她耀眼的髮色,走在克朗爺爺和舵手之間。三 隻精靈都在戒備當中,謹慎地偵察前方的每個角落、後方的動靜,聆聽每個最細微的腳 步聲。 他們是街上唯一可見的生命跡象。科比城人全都躲在屋內,或在升起的爐火旁啜飲 珍尼維酒。他們一直走到碼頭邊才碰到人跡,那是守門的湯尼。 「謝謝老天爺,你們安全抵達了。」他安靜地說,一面讓他們進門。「我們剛剛聽 說傑克·弗霍文被射殺了,他的船也被擊沈了。沒人知道你們在哪裡。約翰·法已經上 船了,正迫不及待要出發呢。」 萊拉覺得這艘船看起來真是巨大無比:倉庫、船體中部的煙囪、高聳的艏樓,堅固 的轉臂起重機座落在帆布覆蓋的艙口上方,舷窗和艦橋上閃爍著淺黃色的微光,桅頂上 則是白色的燈光。有三、四個人在甲板上匆匆地忙碌著,只是她看不清他們在忙些什麼 。 萊拉跑在克朗爺爺前面,一頭先衝進木製舷門內,興奮地東張西望。潘拉蒙變成猴 子,一下子就爬上起重機,可是萊拉馬上叫他下來,克朗爺爺要他們乖乖地待在艙內或 船下。 他們一起走下階梯(或稱為艙悌),那裡有間會客廳,約翰·法和尼可拉斯正沈靜地 談話,後者負責整艘船的事務。約翰·法不疾不徐地處理一切,萊拉等待他歡迎她的到 來,可是約翰·法在談完潮水和領港的細節後,才轉頭對他們說話。 「晚安,朋友們。」他說,「可憐的傑克死了,我猜你們已經聽說了,他的人也被 抓走了。」 「我們也有壞消息,」克朗爺爺說,並告訴約翰·法有關他們和飛行惡靈的接觸經 過。 約翰·法搖搖他的巨頭,並沒有出聲指責他們。 「那個東西現在在哪裡?」 克朗爺爺把菸葉錫罐放在桌上。錫罐內傳出激烈的嗡嗡聲,還開始在木桌上緩緩移 動,「我聽說過發條惡魔,但從沒有親眼看過它,」約翰·法說,「我只知道我們沒辦 法馴服它,或解除它的發條裝置,也沒辦法用鉛塊將它砸碎或丟到海裡,因為錫罐最後 會生鏽破裂,這個惡魔會追蹤這個孩子到天涯海角。不行,我們必須好好保管它,並提 高警覺。」 萊拉是船上唯一的女性(約翰·法經過深思,決定不攜帶女性同船),因此有間自己 的船艙。當然,這不是什麼富麗堂皇的船艙,只是間此櫃子稍大、裝得下臥鋪和有個窗 戶的小船艙,這個窗戶的正確的名稱應該叫做舷窗。萊拉將隨身攜帶的一點東西塞入臥 鋪下的抽屜,然後興沖沖地跑上欄杆旁,打算看著英格蘭在眼前消失,最後卻失望地發 現,人還沒爬上欄杆,英格蘭已在霧中失去蹤影。 船下滔滔作響的浪花、空氣中的各種活動、船燈勇敢地在夜色中兀自發光、隆隆的 引擎聲,還有鹽、魚、煤油的味道,就足以使萊拉興奮得手足無措了。不久,當他們開 始進入日耳曼海時,萊拉將會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新體會。有人叫萊拉下來吃晚餐,她卻 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餓,為了潘拉蒙,她決定自己最好躺下來,因為可憐的潘拉蒙正渾 身都不舒服呢。 萊拉終於啟航前往北地了。 (上冊完)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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