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男之瞳】
在水平一千二百八十線高解像監控屏幕中,赫然出現一雙悲哀的男人眼睛。
男人蓬亂的前髮長及鼻際,遮掩了上半部臉孔。但那兩道淒絕如冷刃的瞳光卻穿過
烏黑的髮絲間隙,射進保安攝錄機的變焦鏡頭;再透過綿長的光纖線路,傳送到「高橋
重工大廈」地下保安指揮室的屏幕中;同時亦烙印在不停轉動的保安記錄用數碼
BETACAM磁帶上。
谷間美紀男驚覺,自己彷彿正與一頭隱伏在茂密竹林堛漕傷猛虎四目對視。
他從未見過這般奇異的眼神:那雙瞳睛混含了火焰般的怨念、憤怒、恨意,同時也
透著結冰湖水似的敗喪、軟弱、哀傷。
谷間剎那間從那深邃如夜海的瞳孔中發現了某種東西……
──一副女性的臉龐。蓄著小男孩般的短髮、面形尖瘦的美女臉龐,像無色的浮雕
顯現在男人瞳孔之中。
谷間甚至看得見她可憐的表情。她彷彿就活在男人的眼球堙C
屏幕畫面突然化作暴風雪似的磁波紋。那雙眼睛消失了。
「攝錄機遭破壞!」監控員大呼。「是三十七樓走廊A2彎角!」
「已經重複核對了。」負責大廈出入記錄的電腦操作員說。「並無任何訪客,也沒
有修理工人正在大廈內作業。」
「已鎖定所有升降機!」另一名操作員說。「全部已設定為機外操控程序。」
「潮崎仍沒有答話!」對話總機的無線電員呼叫。潮崎是正負責巡視三十六至四十
樓的四名保安員之一。
谷間仍在回憶剛才那雙男人眼睛。他的方形臉繃緊如岩石,冷靜地下令:「呼叫七
十一樓以上全員,立即登上頂層保衛董事長辦公廳;四十五至七十樓全員負責封鎖各階
梯,絕不容許任何人往上通過;三十五樓以下全員向上組織D式陣形搜索;三十六至四
十樓餘下保安員去察看潮崎發生了什麼事情。替他們操作升降機。」
谷間壯熊般的身軀轉往門口的方向。「桑名、權藤!」
身穿深藍西服的兩名部下應聲站立。身材高瘦的桑名保浩擅長古日本武道「體
術」;權藤宏則是「講道館」柔道三段,身體矮小但既厚且壯,活像一副會走動的圍棋
枰。兩人都是近身戰高手。
谷間穿上同式樣的藍西服外套。襟口別著「高橋重工」的金屬徽章。「我們上去加
入搜查。」
「要不要先到槍械房?剛才那人瞬間把攝錄機破壞了,可能……」桑名露出疑慮的
神色。
「不。」谷間檢查掛在腰間的伸縮式鋼警棒。「我剛才看見了他肩部的動作。是拳
頭。是很快的拳頭。」
監控屏幕操作員大呼。
「什麼事?」權藤以粗壯的聲線喝間。
「剛才又看見那男人……在那兒掠過!」操作指向另一副屏幕。
一副監視四十七樓走廊的屏幕。
* * *
十二月的飄雪晚上,呈三角柱狀的八十四層高「高橋重工大廈」,依舊如日本刀刃
鋒般靜默佇立於東京西新宿商業區。光滑的玻璃幕壁反射出位列日本十大企業的驕傲。
大廈內二號升降機迅速掠過三十八樓往上爬升。
「六十五樓四號階梯的四名守衛也斷絕聯絡了!」
站在升降機內的谷間,握著無線電對話機,一時無法答話。
──已經突破六十五樓了嗎?
在谷間身後的桑名緊張得捏至拳頭關節作響;權藤則無意識地扭動雙肩。
谷間再次想起剛才那雙男人眼睛。
谷間美紀男,三十六歲,實戰空手道「士極會館」四段高手,曾在各流派強豪雲集
的全日本無差別「士道旗」大會,達成前人未踏的三連霸偉業,因而獲得「鬼之手」稱
譽。其後原擬脫退自立「谷間塾」,但獲「高橋重工」重金聘任為保安長官。
谷間在二十五歲考取黑帶二段時,曾經完成「士極會館」的最高試鍊「百人組
手」,連續與一百名有段者(黑帶)搏擊。
若以沒有任何規則的實戰格鬥而論,谷間具有於十秒內制服任何人的絕對自信。這
幢大廈內所有保安員都經過他的嚴格調練。
但是現在他的部下卻有如整齊排列在保齡球道末端的球瓶陣般,被一個蓬首垢面的
神秘男人迅疾地一股擊倒──六十五樓梯間攝錄鏡頭,拍攝到其中一人躺在地上的左
腿。
「要請示會長嗎?」桑名間。
「不!」權藤搶著回答。「讓我先把那傢伙的手腿關節全部拉至脫臼,再向會長報
告──否則我們還有顏面留在公司嗎?」
谷間無言點頭。
「又看見他了!」對話機再次傳出監控員的聲音。「在七十四樓!」
「這麼快?」桑名頓足。「那男人是野獸嗎?」
谷間再無疑惑。已確定男人的目標。他按下對話機的鍵鈕。
「把我們升上八十三樓。最頂層。」
* * *
「高橋重工」二代目會長高橋龍一郎的辦公廳佔用了大廈最高處八十三、八十四樓
兩層。位於八十三樓的正門入口是一道縮小了的戰國時代城砦大門,鑲著厚重堅實的木
框架和發亮的巨大圓銅釘。
谷間三人踏上門前走廊,發現「砦門」已開啟。門前縱橫躺著八名保安員。
桑名迅速奔前,檢視受傷的同僚。
八人身體並沒有遭受任何顯著創傷,卻全部昏厥了。
桑名仔細檢查,才發現他們額頭、鼻部或下顎都呈現一道腫痕。
谷間看出了敵人使用的手法:以掌部攻擊正面頭臉或下巴,造成頭部急速後仰,刺
激了頸動脈竇壓力感受器官。由於頸動脈壓力瞬間增高,神經將強烈興奮信息傳至延
髓,刺激心迷走中樞過度興奮,心血管系統隨即產生反射調節:心搏減緩、血壓降低及
心輸出量減少,最後引致大腦短暫缺血而休克。
這就是武道「一擊必倒」的科學奧秘!
谷間瞧向洞開的「砦門」堙A眼神中透現久已未有的興奮。雖然好幾年享受著高薪
和安穩的職位,但那股「武道家」的野性卻不是輕易磨蝕的。
* * *
藏在「砦門」之後的是一座把八十三和八十四樓打通建設的巨大傳統日本庭園。
谷間三人急速踏著中央的碎石小徑,掠過兩旁叢叢竹幹和整齊排列的日式石燈籠。
谷間美紀男突然止步,站在一座石燈籠旁。桑名和權藤愕然,緊張地瞧著谷間的方
臉。
谷間露出有如站上了比賽土俵時的眼神。在清新的林木氣息中,他嗅到一股異樣的
迫力。
他的視線轉向其中一叢竹樹。竹叢後傳來魚池的淙淙水聲。
「你們不用動手。」谷間解下腰間的警棒交給桑名。他邁步,黑皮鞋踏上草地。壯
碩的身軀偏側穿入竹幹間。
脫出了竹叢,谷間矗立魚池旁。
就在池水對岸,他終於看見那個男人。
一如剛才在屏幕中所見,男人披散黑色長髮,掩藏著臉容,只露出咀巴四周的髭
髯;寬壯的身體穿著一件磨破了多處的墨綠色軍用夾克;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染了一圈圈
污漬;一雙長統靴沾滿泥塵。
男人獃坐在一塊假山岩上,垂首凝視池中自己的倒影,彷彿對自己的臉容極度陌生。
庭園內燈光充沛,但谷間總感覺男人蒙上了一重無法驅散的陰影。
谷間以戒備的步伐踏著魚池旁邊的岸石,向男人接近。
男人站立起來,身高與谷間相差無幾。池中幾條錦鯉驚嚇得迅速游走。
谷間加快步伐,趾尖輕輕彈躍,身軀即繞向左邊,搶佔了有利的方位──那個神秘
男人被迫背向魚池。
谷間左掌護在下顎三公分前,右掌斜伸出,指尖遙對男人正臉部,雙膝微曲保持彈
性,身體重心平均分配兩腿之上。他瞬間完成了一副完美無瑕的格鬥架式。鼻尖、雙掌
指尖、雙足趾尖呈一直線準確指向對手,即武術上的「三尖相照」原理。
「現在是你自行離去的最後機會。」谷間從齒縫間吐出命令。
神秘男人緩慢地舉起左手,撥開前髮。
他終於露出臉龐。康哲夫。
康哲夫的眼神與直視監控屏幕之時無異。谷間感覺這是絕望的眼神。是喪失了生存
慾望的眼神。
經歷過無數拳鬥的谷間美紀男第一次在對峙中感到疑惑。一個連生之慾也喪失的對
手是最可怕的,因為他沒有保護自己身體任何一處的意圖。全身都是破隙,等於沒有任
何可見的破隙。
困惑令谷間暴怒。他發出搖撼竹林的強烈吶喊。火焰般的戰鬥意志,瞬時自下腹燃
起,燒遍全身。
──不理會他是否希望生存,站在我眼前的就是敵人!
谷間雙足如昆蟲般緩緩向前爬動,無聲地拉近與康哲夫的距離。
康哲夫以垂手直立的無防備姿態,背向魚池站立,迎受著谷間發出的灼熱氣迫。池
中的錦鯉也像感受到空氣中的壓力般,驚悸地擺動尾巴,翻起激烈的波紋。
谷間美紀男進入一種酷似服用了興奮劑般的精神狀態,眼中無視康哲夫以外的一
切。他不斷迫近康哲夫同時,幻想自己的身軀越漸變大,把康哲夫完全籠罩在自己的身
影之下……
JR山手線列車飛快越過車站月台。新宿中央公園鋪滿九萬平方公尺的細雪,反射
著商業區的燈光。東口三丁目購物區大樓上的巨型電視幕,放送著美少女偶像北村奈美
惠的撩人舞姿和稚嫩歌聲。一架電視台攝影直升機同時在「高橋重工大廈」上方飛過
──
褲管發出獵獵破風聲。粗壯的腰肢劇烈扭轉。領帶飛起成水平。
谷間以強猛的右迴蹴,迅疾掃踢康哲夫左膝關節!
──為了修練這式霸道的下段迴蹴,谷間十年前曾遠渡曼谷修行,苦習泰國拳腿
功。回國後即在日本武道館逾萬名觀眾眼前,成功表演一次驚人的「試割」,以堅硬
如鐵的赤裸腿脛,一氣踢斷束在一起的四根木壘球棒!
(註:「試割」,日本武道用語,指以招式破壞實物如瓦片、磚塊。)
颶風般的右腿劃破空氣。
靜止直立的康哲夫剎那躍起閃避,跳進了魚池。
一條游走不及的錦鯉被他的皮靴踏中,價值三百萬日圓以上的身體瞬即腹破腸露。
鮮血成雲霧狀自一公尺深的池底冒起,迅速擴散。
谷間毫不猶疑躍進池中追擊。
──在深及腰腹的水中,彼此的移動速度都受到牽制。谷間比康哲夫的體重超出最
少十公斤,自然佔有極大優勢!
谷間佈滿厚繭的雙手挺成掌刀狀,以「貫手」(指尖)連續刺擊康哲夫的眼睛和咽
喉。
高速運行的指掌擦破康哲夫右頰皮膚,帶起一股血花。谷間雙手就是殺人的利刃。
火辣、發麻的感覺令康哲夫的眼神產生變化。兩邊眉梢高高聳起,濕漉長髮下的容
貌變得猙獰。
──這是康哲夫久未展露過的凶暴神情。
池水狂亂地激盪。兩人在視野程度接近零的水花之間進入接近戰。
谷間接連發出五次左右正拳,每一拳都具有擊碎三十塊瓦片的力量。這是空手道最
基本的攻擊動作,谷間無間斷地苦練了二十三年,已將之化為不需思索的反射動作。
他卻發現每一記正拳都被一股柔弱但巧妙的力量改變了方向。他瞬間分辨出,康哲
夫所使用的是中國內家拳法中的「化勁」功夫。
谷間最後一式猛烈的必殺右正拳,被康哲夫雙掌強力牽引,谷間的身軀不由自主地
順著拳勢迴轉了一百八十度,把背項完全暴露。
康哲夫瞪視谷間背門,雙眼閃出殺意──他吶喊,左臂發動了第一次攻擊:
指尖刺擊谷間背項中央脊椎骨。
五指屈成拳頭擊中同一部位。
拳頭放鬆成掌形再擊中同一部位。
手臂屈曲突出堅硬的肘尖,擊中同一部位。
康哲夫在一次「發勁」堙A連續變化四種不同攻擊距離的招術(由距離最長的插指
至最短的肘擊),密集準確命中同一點!
谷間臟腑彷彿炸裂,嘴巴咯血。雙足在長滿青苔的池底上站立不穩。整個人俯倒沉
入池水中。
──假如不是池水阻礙了康哲夫腰腿轉動的力量,這一「發勁」早已把谷間的脊骨
打斷!
充滿魚糧腥味的池水灌進谷間鼻喉中,令他瞬間清醒,他掙扎著從水中拔起、回
頭。
康哲夫已出水離開,全身濕溼站立在池旁,冷冷地俯視谷間狼狽的模樣。
武者的榮辱感蓋過了身體的痛楚。憤怒的谷間迅速脫去沉重的濕外套,嚎叫著躍上
魚池另一邊。
谷間瞪視著他平生未遇的可怕對手。他抓住頸上的黑色領帶。比常人大腿還要粗壯
的頸項血管暴現。那隻「鬼之手」發出異乎尋常的剛極力量。領帶自後頸位置硬生生斷
裂,被拋進魚池中。
康哲夫猛烈搖頭,長髮上的水珠如雨飛散,他的眼睛中原有的哀色完全消失了,代
之是憎恨天地間一切的瘋狂。
谷間被康哲夫的眼神所驚嚇。在自衛本能刺激下,他率先發動攻擊,再次飛身踢出
那千錘百鍊的右迴蹴,橫掃向康哲夫左腰腄I
至剛的腿力足令肋骨碎裂、內臟爆破!
康哲夫這次不再退避。
他同時舉足反擊:左腿扭身橫蹴,足跟在百分一秒的空隙間,以準確的九十度直角
迎向谷間掃擊而至的右腿膝蓋。
兩股野獸般的力量正面激突,接觸點卻是谷間的膝關節──
隔在竹叢外的桑名與權藤,聽見關節筋腱斷烈的尖銳異響。
康哲夫並未放過慘呼退倒的谷間。他像老虎般撲前,以前額突擊谷間正臉。
鼻樑骨和兩隻門牙折斷。血水沾污康哲夫髮絲。
接連發動的擒拿手把谷間右臂肘關節扯脫。康哲夫並未放開那條軟癱的手臂,反而
把谷間碩大的身軀拉近,同時施以橫向膝撞。谷間左肋凹陷了進去。
康哲夫左手捏住谷間的咽喉,把這個曾經制霸全國的空手道家壓倒在草地上。後腦
的重撞剝奪了谷間殘留的戰鬥意識。
康哲夫右手高舉化成虎爪狀。失去理性的瞳睛近距離盯視谷間創傷滿佈的臉龐。
在這靜止的一刻,谷間真正感到恐懼了。他想看看康哲夫凝止在空中的指爪,視線
卻無法離開康哲夫那恐怖的瘋狂眼神。
康哲夫火熱的鼻息,噴進谷間無法合攏的嘴巴堙C谷間從中嚐到死亡的味道。
「夠了,哲夫!難道你想殺死他嗎?」
一把拱亮、威嚴的聲音。帶著關西口音的日語。
康哲夫姿勢不變,回頭瞧向竹林。
出現在竹林前的是他世上僅餘的朋友之一,也是曾拯救他生命的恩人──「高橋重
工」的最高權力者高橋龍一郎。
依舊蓄著平頭、穿著和服的高橋,擺出了「居合斬」的準備架式,右手已按在腰間
的黑色劍柄上。
「哲夫,放開他。你若下手,我便斷定你真的瘋了。我會毫不猶疑地斬殺你。」
──高橋深知一個瘋狂了的康哲夫會變得如何可怕。那簡直等於一顆會行走的核
彈。
「哲夫,求求你。你不是曾經立下誓言的嗎?」
──「我發誓不再殺人。」
康哲夫記起了自己的誓言。這是他曾在自己畢生最強的敵人和最深愛的女人面前說
過的誓言。
康哲夫瞳中的兇暴消失了,變化成比先前更倍為悲哀的眼神。
谷間知道自己生還了。意志瞬間放鬆。他昏厥了。
康哲夫垂下右爪,左手也放開了谷間的喉頸──那咽喉上顯現出清晰的赤紅指痕。
「哲夫,是什麼令你變成這樣?」高橋打量著眼前這個變得陌生的老朋友。他不忍
看見康哲夫這副落拓的模樣。「她在哪兒?」
康哲夫仰首向天,發出沙啞的呻吟:
「她死了。媞莉亞死了。」
熾天使書城
【2面影】
既輕且薄的巨大床單。潔白的帛面廣闊如海洋。
康哲夫卻感覺它是世界上最沉重的東西。他無法把它掀開來。
覆在床單下的屍體,在純白的布帛上突顯出教人驚悸的輪廊。那原是一具曲線柔和
如貓科動物的美麗軀體,如今卻冒出一道一道尖刻的峻線。造成這種無情變化的正是死
亡的力量。
從白床單的輪廓陰影中,康哲夫看兒了火。彷彿直接自地獄釋放出來的熊熊烈火,
頃刻間把他世上最珍視的人吞沒了。
他看見了:毛髮迅速鬈曲收縮;皮膚爭相冒起濃瘡般的水泡,逐一爆破;指甲與唇
瓣同時龜裂;全身骨節瘋狂地扭動──康哲夫嗅到了燒焦的味道……
……他在日比谷公園的長椅上悚然驚醒。
附近一名流浪漢抽著一根自製的怪味捲煙,那股焦臭氣味正是從他的嘴巴中吐出。
三月中旬的梅雨天,空氣潮濕而凝重。焦臭的煙霧在空中徘徊不散。
康哲夫感覺頭腦強烈暈眩,身體一陣冷、一陣熱交相侵襲。已經許多年沒有患上感
冒,故此一發作起來便倍為嚴重。
長椅底下放著他昨夜從附近麵店撿回來的殘餘麵湯。病毒令他沒有半點兒胃口。他
拿起透明塑膠瓶,把半瓶清水一口氣喝盡,但仍感到乾渴無比。
康哲夫踏起蹣跚的步履,走到公園噴泉前,以昏倒的姿勢跌進水池中。
冰涼感使他清醒許多。在翻湧的泡沫中,他回想起臨別之際高橋龍一郎最後的說
話:
「哲夫,答應我:你絕不要死。」
淚水和噴泉水混為一體。
* * *
軍用夾克與牛仔褲已整整穿了半年沒有替換過。康哲夫放任衣衫濕淋淋的,在街上
漫無目的地前行。迎面遇上皇居外的下班浪潮。衣履整齊的公務員群紛紛注目這個怪異
而污穢的流浪漢,遠遠地避開。
疾病、骯髒加上潮濕,康哲夫身體發出令人皺眉的酸臭味。
康哲夫神情呆滯地繼續步行。次天清晨,他回到了新宿。
徹夜步行了超過六公里後,病毒隨著汗水散發到體外。病癒的舒暢感,令康哲夫短
暫忘記了精神上的痛苦。
強烈的飢餓感隨之也恢復了。但是早上的新宿是沒怯找到殘羹剩飯的。身上一日圓
也沒有。
他呆滯跌坐在新宿車站東出口外三丁目大道上,冷冷看著陸續增加的上班人潮。他
知道沒有人會理會他。東京人連一個銅板也不願丟給乞丐。
康哲夫就像一尊被遺棄在街上的佛像,目睹最繁盛的東新宿購物區從日到夜的變
化。
午間灑過一場陣雨。他懶得動一動。肉體的感覺、四周的環境和人群,他都無動於
衷。
當雨止雲散時,當巨大電視屏第十七次放送出成龍主演的「三菱」汽車廣告時;當
下班人潮的發亮皮鞋如古代百萬大軍的馬蹄踏沓而過時;當活動霓虹廣告牌的七色光
芒,在街道水窩中形成扭曲的反射時……康哲夫都在懷想媞莉亞的一切。
在路人吐出的Mild Seven煙霧中,有媞莉亞的臉;在電車與車軌的磨擦聲中,有媞
莉亞的笑聲;在商店門口的探照燈和餐廳廚房噴出的熱氣中,有媞莉亞的體溫。在康哲
夫的世界堙A媞莉亞無所不在……
──媞莉亞!
「三越百貨」壁上時鐘指向晚上七時四十六分零八秒。
在這一秒堙A康哲夫看見媞莉亞。
──已經死亡的媞莉亞!
穿看華麗火紅長裙的媞莉亞,抬起毫無表情的臉,凝視了康哲夫的眼睛一秒。
然後轉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康哲夫像餓狼一般飛躍向前,撞倒了三名經過的男女。他以自身最高的力量和速度
擠進人流中,不停抬首瞧向媞莉亞剛才消失的方向。
消失了。
康哲夫雙眼滿佈血絲。他無視於眼前的路人,一一把他們撞倒。繁盛的三丁目街道
上接連湧起驚呼和喝罵聲,但都被更吵鬧的搖滾樂和汽車聲所淹沒。
康哲夫瘋狂地脫出人群,躍離行人道,站立在行車線中央。
汽車響號聲此起彼落。康哲夫在行車道之間狹窄的空隙上奔跑,無視兩旁飛快掠過
的鋼鐵。眼睛牢牢盯向前方的行人道,搜尋媞莉亞的身影。
紅色身影像強風下的一點燭火,在人群中時隱時現。她出現在「伊勢丹」百貨店
旁,往左轉入,消失在街角處。
康哲夫閃過好幾輛疾馳的計程車,追逐到那彎角處。
紅色身影在橫跨馬路上空的行人天橋上重現。飄揚的短髮。尖細的下巴。燦爛的廣
告燈光清楚映出優美的面部側影。
再一次目睹媞莉亞的臉容,康哲夫感覺心臟在奔騰跳動。全身毛孔瞬間擴張。他沒
有思索何以媞莉亞能死而復生,還在新宿街道上重現。他的心靈中只有唯一的意念:不
能再次失去她!
康哲夫再度與密集又快速的汽車陣比拚,在間不容髮的空隙中穿越而過,終於離開
了馬路。
他追進了劇院區。劇場、電影院、的士高舞廳、搖滾音樂廳、高級食店前面,糜集
著蒼蠅般的人群。肉體與肉體之間只餘下僅足呼吸的空間。
康哲夫邊奔跑邊向八方掃視。現在他眼中只有一種顏色。那是他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看見了。那間正在公映昆頓.塔倫天奴新作品的電影院前,聚集了等待進場的觀
眾。穿著紅裙的嬌小身軀,站立在掛著「全院滿座」告示的票房前。
康哲夫不顧一切地直線奔前。他絕不理會在這條直線上阻礙他的一切人和事物。
在電影院前,一輛裝置了茶色玻璃窗的長型黑色「平治」轎車剛停了下來。前方助
手席車門打開,步出一名穿著黑西服、白襯衫和窄短黑領帶、身型如相撲選手的巨漢。
巨漢略一掃視四周環境,隨即打開後座車門。首先下車的是男一個與巨漢同樣衣
著、身材卻小得多的長髮青年。青年保護在車門側,黑西服左胸旁明顯地隆起了一塊。
接著下車的是一名矮小的中年男人。油亮的頭髮梳理得甚整齊,穿著純白西服和黑
襯衫,結著鮮紅的領帶。西服左襟別著一枚金光閃閃的小徽章。儘管天色已暗,男人仍
架看一副茶色金框眼鏡,不讓別人看見他視線的方向。
陪同白衣男人下車的是個穿看檸檬黃色短裙晚裝的女子。濃厚的化菕C誇張的胸脯
和臀部曲線。情婦型的女人。
就在挽著情婦的白皙臂胳時,白衣男人警覺地聽到皮靴踏在混凝土地上的奔跑聲。
巨漢迅速欺前,準備以他肉山似的軀體阻擋全速奔至的康哲夫。長髮青年右手已伸
進西服左襟之下。
一切在極短時間之內發生:康哲夫就在快要撞上巨漢的一剎閃電向右側移開,肩膊
猛力碰到長髮青年胸前,把青年的背項撞在轎車上。
白衣男人的茶色鏡片下,雙目閃出兇厲的眼神。他以情婦的嬌軀擋在自己前面,準
備竄回具有完善防彈裝備的「平治」轎車──
康哲夫亳無停滯地急奔離去。他完全沒有把這干黑道人物看在眼內。
他的眼中只有那紅衣身影。
電影院開場了。拿著票的觀眾井然有序地魚貫入場。
那紅色身影仍舊站在票房前。
康哲夫奔到票房數公尺外,突然止步。興奮的神情頓變沮喪失望。
他看見了:站在票房前的紅衣女郎並不是媞莉亞!
同式樣的火紅色全身裙上,披散著一頭棕色的微鬈長髮。紅裙的貼身剪裁,把女郎
的豐胸與蜂腰表露無遺。雪白的臉龐呈現出高鼻深目的輪廊,似是屬於西亞洲民族的美
女。
亮而大的靈動眼瞳,發放出的卻是男人般的剛強眼神。
神秘女郎朝康哲夫微笑,然後轉身步去。
被絕望籠罩的康哲夫渾身汗水獃立在原地,目送那曲線玲瓏的火紅背影在人叢中消
逝。
「嗨!你這臭傢伙不想活命啦?」
巨大陰影自後面掩上康哲夫的頭頂。他回首瞧著那名渾身橫肉的黑衣巨漢。巨漢足
比康哲夫高出一個頭,身軀更是他的兩倍寬厚。
巨漢的圓臉擺出幫會份子慣有那副惡相。「畜牲!向咱們組長跪下來道歉,否則把
你的手臂扭斷!」
極端的失望轉化成憤怒。康哲夫兇暴的目光盯在巨漢臉上。
巨漢因這突如其來的眼神一陣悚然,瞬間竟失卻平衡,隆然跌坐到地上。
巨漢羞憤得臉龐漲紅。比康哲夫大腿還要粗狀的雙臂按在地上,撐起碩大的身體。
「臭小子,看我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折斷──」
「飯塚,住手!」
巨漢飯塚的身體剎那僵硬。
「可是,組長──」
「你聽不到我的說話嗎?」
飯塚垂首退到街上一旁。街道不少路人都駐足觀看這事件,但瞧見飯塚那嚇人的身
型,都只敢圍站在遠處。
在長髮青年拱護下,白西服男人緩緩步至康哲夫跟前。那名情婦則早已嚇得縮在轎
車內。
「飯塚,我不想看著你掉命。」男人脫去茶色眼鏡。一雙細小的三角眼凝視康哲夫
一會兒,然後吁了一口氣。
「唉……真的弄得一身冷汗。」男人微笑。「我陣內勝舟也算在地獄門口徘徊過好
幾次,但從沒有見過這麼恐怖的眼睛。」
康哲夫似乎沒有聽到陣內勝舟的話。憤怒消退了,他轉身正欲離去。
「朋友,請等一等。」障內呼喊。「你剛才勿忙地奔跑是為了追逐某個人嗎?是那
個紅衣女郎?」
陣內的觀察力出乎康哲夫意料之外。
「不,我要找的是另一個……女人。」這是康哲夫近三個月以來說的第一句話。他
自己也在疑問為什麼會跟這個幫會頭子談話。也許陣內這個男人確具有某種不平凡的氣
質吧。
「這方面我或許可以幫忙。」陣內再次微笑。「我『陣內組』擁有二千兄弟。除非
這個女人根本不在東京,否則一定能替你把她找出來。」他沒有仔細追問康哲夫要找的
人是誰。他深知真正的男人總不喜歡被問及關於女人的事。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康哲夫把臉轉回來,打量這位衣飾講究的「組長」。
「是因為你剛才面對飯塚時那種眼神。」陣內的三角眼閃出黑道的野性。「我需要
擁有那種眼神的男人。」
熾天使書城
【3極道天狗】
菊池雄三獨自坐在銀座丸之內警署的訊問室中,以雙手捧著咖啡謹慎地啜飲。桌上
的煙灰皿內殘留數枚濾嘴,其中一枚還沒有完全熄滅,煙霧在強烈燈光下顯得蒼白。
菊池喝著第五口咖啡時,猿渡刑事開門進來。猿渡那高胖的身體令訊問室彷彿突然
縮小了。
猿渡把手上的檔案用力丟在桌面上,然後拉開木椅坐到菊池對面。
「好了。現在告訴我那是怎樣一回事。」猿渡擺出輕鬆的神情翻閱檔案文件。「七
個人中彈入院。四名是『稻谷會』幹部。全部你都認識吧?『稻谷四天王』。森山寬、
神田輝浩、橫道昇、林義郎。他們是怎麼受傷的?」
菊池擦擦唇上的髭鬚,從西服口袋掏出香煙。猿渡替他點燃。
「說出來恐怕你也不會相信。」菊池頓了一頓,深吸一口煙。「這全部是一個人幹
的。」
猿渡寬厚的背項用力靠在椅背上。這宗三小時前發生的案件令他苦惱不已。在日
本,即使是黑道鬥爭,這樣子大規模的槍擊也是極罕見的事。
──一個人幹的?這不是荷里活電影!
逞兇用的兩柄中國大陸製「五四式」自動手槍遺留在現場──「稻谷會」位於西銀
座的辦公室。兩柄手槍彈匣內的十六顆七點六二亳米子彈用得一枚不剩。
受創的七人當時都帶著「傢伙」,而且是比「五四式」精良得多的歐洲貨。橫道和
森山更在西服底下穿了防彈背心。他們卻毫無反擊的機會。
奇怪的卻是,沒有任何一人受到致命攻擊。但是全部都要住院三個月以上。
「你說什麼?」猿渡把檔案闔上。「一個人?」
菊池點點頭。「一個高大的男人──可惡,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陰森的傢伙……」
他的語氣變得有點激動。
「慢慢說。」猿渡拍拍菊池放在桌上的手掌。「由最初開始說起。」
「大約是……晚上八時半,我到『稻谷會』找神田──」菊池頓止。「原因可以不
說吧?」
猿渡點點頭。
菊池繼續。「那家辦公室沒有什麼保安可言,街上的人只要隨便推開玻璃門便能進
去──假如他們夠膽的話。我進內找到了神田──共餘在場的六個人我也全部認識。就
在閒聊時,我聽到玻璃門打開的聲音。」
菊池把眼睛瞪得大大,雙手在空中劃出誇張的手勢。「我看見那傢伙就在正門大步
走進來。長長的頭髮,一臉都是鬍子,還架著淺黑色的墨鏡。全身都包裹在黑色長雨衣
內,連手掌也戴著黑手套。那傢伙就像個影子。
那大概只是一、兩秒鐘吧,我卻感覺時間似乎變得很慢、很慢。我知道那『影子』
到來幹什麼。所有人都知道。就是沒有人能及時反應過來。那傢伙就像會使魔法一般。
當他的黑色手套上爆出第一點火花時,我才知道他已經拔槍了。我聽到呼叫聲──
但不知是誰。我怔住了,完全無法作出任何反應。我就他媽的那樣子坐在沙發上,扭著
頭頸,呆呆地看著那『影子』。
他雙手同時發出火花──不知怎的,我總是覺得先看見火花才聽到槍聲。這次我懂
得反應了。我轉頭瞧向林義郎。他兩肩血淋淋地倒下來。那真是神準得見鬼。雙手同時
開槍,兩彈都準確命中肩頭同一位置。畜牲。
真奇怪。『陣內組』從哪兒請來這種高手?」
「『陣內組』?」猿渡問。
菊池這才發現自己說溜了咀。「這是我的……猜測吧了。但準是陣內那傢伙沒錯。
你應該知道他們近幾星期以來的活動吧?『陣內組』在新宿和涉谷一帶都佔了不少地
盤。現在又想沾手銀座呢……陣內和稻谷一向有積怨,他先向稻谷『開刀』也是理所當
然。」
「繼續說那『影子』的事吧。」猿渡說。
「……剛才說到哪堙H對了,是看見林倒下來。當我再別轉頭時,那『影子』卻從
剛才的位置消失了。怎可能有這樣快速的動作呢?那時我的心堻o樣問。我當時已完全
忘記了自己也有捱子彈的危險。也許是因為那『影子』的魔法吧。
再次聽到槍聲時,才知道『影子』閃到了一根柱子後。柱子把他的身體遮住了,我
只瞧見從兩邊伸出的手臂。這次又是雙手同時扳機。」菊池把手臂平伸出兩側,模仿
「影子」的動作。
「雙手這樣分開來,真不明白他是怎樣瞄準的。也許他根本不用眼睛瞄準吧──當
時我有這種感覺:手槍便是他身體的延伸。在那種雙臂分開的情形下,他同時打中那兩
個小子──叫安室和小野。」
猿渡翻看檔案:安室文男,左大腿中彈;小野耕助,右肩中彈。「你肯定兩人是同
時中槍的嗎?」
菊池用力點頭。「我看得真切,他雙手同時扳機。兩邊也同時發出慘叫聲。
站在角落辦公桌後的森山拔出槍──『PPK』,是德國貨呢。可是他根本沒有用
的機會──『影子』逮住了他的動作。『影子』左手連開了三槍,打在胸口同一處。快
得就像一槍。現在想起來,『影子』是第一次瞄準胸部打──似乎他看出森山穿了防彈
衣。」
猿渡從檔案看到了:三彈幾乎全擊中同一點。假如只是一槍,森山的防彈背心仍擋
得了;可是連續三彈打在同一部位,卻隔著防彈衣擊碎了森山的胸骨和兩根肋骨。但是
並沒有致命。
──難道那「影子」連防彈背心的抵受力也計算在內?
「第一個反擊的是橫道──那時已有五個人倒下來。橫道那柄『格洛克十七』倒不
是爛貨,卻兩槍都只打中空氣。『影子』早已經向後跳躍閃到地上了。這次我看見了他
的動作,才明白為什麼他的身體能移動得那麼快,」菊池吞了吞唾液。「真的不敢相
信,但是我親眼看見的……」
「那是什麼方法?」
「是打向森山的最後一槍。他藉助了那一槍的後座力向後閃!」
猿渡從沒聽過有這種戰鬥法。看來「影子」不會是普通的黑道殺手。
「『影子』俯臥在地毯上,又是雙手連環扳機。」菊池再次伸手模仿那開槍的動
作,還用嘴巴發出「咻咻」的聲音。「橫道握著『格洛克』的手爆了開來──恐怕以後
也廢掉了。接著是左肩和兩邊大腿。我分不清哪一個部位先中彈。」
猿渡知道橫道昇是「稻谷會」的頭號殺手,東京黑道上響噹噹的名字,最少牽涉了
十四宗仇殺案,不過最後都由「稻谷會」一些混混兒頂罪。
最初聽聞橫道的手腿廢掉了時,猿渡也深感痛快。但現在他知道這次事件引起的影
響非同小可。
「接著才最可怕。」菊池喝了一口咖啡說。「『影子』左手向著地上放了一槍──
原來又是借助發射的反作用力,向後翻身站了起來。這時他舉起右手的「五四式」──
左手垂了下來,他知道那柄槍已用光了子彈。
他把「五四式」的槍口指向我!我的身體死挺挺的,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我想自己
要吃子彈了,但也許不用死吧──其他的人都沒有被殺。
可是他的槍正指向我的頭!
我正面瞧見那槍口冒出的火花。然後右耳感到一道很尖銳的風──聽不到風聲,因
為被槍聲蓋過了。」
菊池說得滿頭冷汗。
「接著我聽到的是背後神田發出的呼叫聲。原來那臭傢伙一直躲在我後面,拿我作
盾牌。該死!當我回頭時,他兩邊的肩膀也中彈了。這次因為是近距離,我看見是右肩
先中槍。他的血濺到我的臉上。
神田倒下來時仍握住那柄『烏玆』衝鋒槍──大概是從腳旁那張茶几底下取出來的
吧。我看見他右鬢處沾了一大灘血。原來最初掠過我臉側的那一彈把他的右耳打掉了。
真的準得要命。」
「『影子』怎樣離開?」
「我看不見。」菊池說。「我聽見地毯發出沉重東西掉下的聲音,才回頭看過去。
是『影子』遺下的手槍。我只看見玻璃大門前後一搖一晃。好像聽到門外有汽車發動
聲,但不太肯定。
我看看四周呻吟的那些人,當場打了個噴嚏。這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和長褲都被冷汗
濕透了。他媽的,恐怕今晚睡覺也會夢見他。」
一時間猿渡和菊池都沉默了。在這短暫的寧靜中,兩人似乎暫時處於平等地位,像
是一對朋友在討論一項聽來的異聞。
猿渡醒覺了,恢復刑事的架子。「你完全看不見那兇徒的特徵嗎?」
「看見個鬼。」菊池這才發現手上的香煙已燃盡了,根本沒吸過幾口,餘下了一截
長長的灰燼。他把殘煙拋進煙灰皿。「就像有一團黑暗一直從頭頂落在他身上。他走到
哪裡,那團黑暗也在。」
猿渡再次沉默。他打量著菊池的神情。這傢伙雖專幹走私勾當,但看來所說的全是
真話。
已經是三個月以來的第五宗槍擊案了。新宿分署那邊也正在頭痛。因為沒有弄出人
命,故此一直以為是外行人下的手。
──既然動用了手槍,為什麼不索性把他們幹掉,而偏要避過要害呢?這超越了黑
道的一般常識。
「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猿渡問。
菊池默想了一會兒,然後嘆息。
「那傢伙大概是『天狗』吧。」
(註:「天狗」是日本民間神話中的一種妖怪,紅臉長鼻,具有飛行能力,出沒於深山。
也被視為武神之一種。)
* * *
新宿歌舞伎町一間「秘密會所」內堙A一個高級的傳統日式設計房間。榻榻米和紙
門板。精緻的插花。一幅鑲著木框的橫匾以草書寫著「人情義理」四個大字。
這是陣內勝丹組長的私人專用客房。
康哲夫盤膝坐在榻榻米中央,接連地把溫熱的清酒灌進喉堙C一名穿著斑斕和服、
塗著厚厚化菄漲~青藝妓跪在他身後,細心地把他的長髮梳理成馬尾辮。
過去康哲夫一直戒絕所有會令人上癮的事物──包括酒。但現在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久違了的酒精火辣感,徘徊在食道和胃部,使康哲夫暫時忘卻少許精神上的痛苦。
他仍在想著新宿街頭的火紅身影。還有天橋上那張有如剪影手藝品的側面。確實是
媞莉亞──她仍活著!
──她會原諒我現在所幹的一切嗎?……
紙門板外傳來一浪又一浪的喧叫聲。「陣內組」廿多名兄弟正聚集在外頭一座小型
舞台前,觀賞俄羅斯女郎的脫衣舞表演。
紙門敞開。進來的是身穿黑色和服的陣內勝舟。那副打扮甚具幫會頭子的氣派。
藝妓連忙放下梳子,誠惶誠恐地朝陣內鞠躬。
陣內揮手示意她繼續工作,然後盤腿坐到康哲夫跟前。
「龍。」陣內叫著康哲夫的化名。康哲夫一直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訴陣內。「陣內
組」的人只知道他是中國人,故此就替他取名「龍」。他們估計康哲夫是非法入境者。
「現在甲州街道以南已是我們『陣內組』的天下啦。」陣內興奮地說。「目黑那一
帶也漸漸到手──『東山組』已同意臣服了。還有你昨晚幹了那漂亮的一票,銀座那邊
的人現在一定吃不下嚥。誰想到『稻谷四天王』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廢人?」
陣內吩咐藝妓拿來酒杯。他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透明的清酒。「龍,咱們快要統一東
京了!這可是空前的霸業啊。跟我攜手完成它吧!我願把『陣內組』最大的分支交給
你。叫『黃龍會』或是『龍組』好嗎?哈哈……不,假如你願意,我倆就行『六分杯』
結義之禮,從此分享天下……」
「統一東京嗎?……」康哲夫想起從前遇過的那些朔國人(參閱《幻國之刃》)。
「你以為這種光景能長久維持嗎?」
陣內略怔,然後微笑搖頭。「龍兄,你知道我們日本幫會中人何以叫『極道』?就
是說我們都是走上了『極端之道』的人。我們說穿了都是正道的社會制度下的失敗者。
假如不想庸碌、平凡、乏味地過完一生,就要有走『極道』的膽量。
陣內凝視杯中酒──堶惘野L自己的細小倒影。「『極道』還有另一個意義,就是
一旦走上便沒有回頭。既走上了『極道』就要有隨時喪命的覺悟。所謂『極道』者,就
是在難料何日終結的有生之年,喝最好的酒;」陣內一口氣把酒喝乾。「抱最好的女
人;」他一手把藝妓拉入自己懷中。「賭最大的注碼。看見敵人就想方設法把他幹掉或
降服,看見利益就毫不猶疑地伸手去奪取。然後盡量死得好看一點。這就是我們的生存
方式啊!
不要說東京,只要給我機會,就是全日本我也會嘗試把它吞下來。就是粉身碎骨也
不後悔。『後悔』對我們而言是不適用的。」
康哲夫對於這些說話沒有絲毫興趣。他深深瞭解黑道那華麗的表象背後藏著多少醜
陋的勾當。「我要找的人怎麼樣?」
「放心吧。」陣內的臉色顯得有點不自然。他原本以為康哲夫在酒和女人包圍下很
快會忘記過去,沉醉於權力和享受,而成為他豢養的猛虎。「那幅肖像已分發給各區的
兄弟。只要她在東京,找到她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三個月前陣內請來了一個優秀畫師,按康哲夫的描述繪出媞莉亞的樣貌,再印製副
本分發,下令各兄弟盡力搜尋。
最初陣內的確真心想協助康哲夫;但在發現了他的驚人能耐後,已暗中命令停止尋
找媞莉亞。
「現在當務之急是……」陣內轉過話題。「……真正的決戰快要來臨了。『稻谷
會』雖然失去了四名大將,但人數仍比我們多,我們必須擬定周詳的……」
紙門板外傳來「陣內組」幹部柳川的聲音。陣內停止了談話,呼叫柳川進內。
「組長,外頭突然來了一個女人──很漂亮的女人……求見組長和一位……」柳川
頓一頓,視線轉向康哲夫。「……姓『康』的中國人……」
──女人?
康哲夫霍然站起。
「她著我帶了兩封信來……」柳川把手上兩個白信封平排在榻榻米上,恭敬地推向
陣內。左邊的一個寫著「陣內組長謹呈」,是工整秀麗的漢字;另一個則以英文寫上
「交康哲夫」。兩個都寫有英文名字的下款:「娜塔莎」。
「康……哲夫。」陣內以他僅僅懂得的英語拚讀出信封上的名字。他轉頭瞧向康哲
夫。「是你嗎?」
康哲夫沒有理會他,迅速從榻榻米抓起信封撕開。內堨u有一幀即拍即有照片。
照片拍攝的是一個女人在一片廣闊無際的草地上站立的情景。拍攝距離頗遠,女人
的影象並不清晰。
但康哲夫仍一眼辨別出照片中人。
媞莉亞!
康哲夫整個人被抽空了。血液奔騰湧向腦部和內臟,四肢感到發麻。
陣內感覺現在才看見了康哲夫的真正面目──那副軟弱而充滿情感的表情。他明白
了康哲夫何以堅拒殺死敵對幫會的人。
陣內點頭示意柳川把那個叫娜塔莎的女人帶進來──反正已無法阻止康哲夫與她見
面。
隨著柳川進內的,正是康哲夫三個月前在電影院外看見的那個美女。棕色的長髮束
起了,令原已出眾的臉部輪廓更明顯。康哲夫這次才真正看清這個女郎的面目。
陣內自小在賣春店堬V,才撈得今天的地位。挑選過無數女人的他,也從沒見過這
般奇特的美女。她的五官若獨立來看都嫌有所不足:眼睛襯托在瘦長的臉上顯得太大了
點;嘴唇過於豐厚;鼻樑也高得有些超乎標準。但這些拚合起來卻有一種懾人的魅力。
曲線極佳的身體密藏在黑色晚裝內,反而散發出誘人的神秘感。陣內嗅到一股說不出品
牌卻濃淡極之適宜的香水味。
最奇異的還是那雙眼睛。那種剛強而且彷彿具有透視力的眼神,不應屬於女性擁
有。
康哲夫沒有欣賞眼前美女的心情。他深呼吸了好幾次,終於鼓起勇氣問:「媞莉亞
仍……活著吧?」
娜塔莎展露出曖昧的微笑。「可以這樣說。她仍在人間。但是假如你永遠也不能再
見她一面,她對於你而言也就等如死了。」她以英語回答。陣內聽不懂。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夠阻止我找她!」一股怒氣迅速自康哲夫腹下升起。他
用力把那幀照片摔在榻榻米上。「但是我必須確定她是否真的仍然生存!那場火災……
她確實……假如她沒有被燒死,一定會回來找我!我不明白……」
康哲夫的表情頓又化為悲哀,聲音變得哽咽。他雙手掩住臉龐,彷彿完全陷入了迷
亂狀熊。
「她失去了一切記憶。」娜塔莎冷酷地說。「她忘記了你的存在。」
「不!」康哲夫悲嚎,用力抓住頭髮。
「康先生,冷靜下來。」面對瘋獸般的康哲夫,娜塔莎毫不動容。「我們能夠治好
她。我們擁有比你想像範圍以外更巨大的力量。我們能夠把妮莉亞從地獄中帶回來,已
經說明了一切。她仍然生存,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你曾在新宿街頭親眼看見她,不是
嗎?」
康哲夫左掌猛力拍在榻榻米上,把一隻酒杯擊碎。瓷片一半陷入了榻榻米,一半插
進了掌心。鮮血自掌沿冒出。
康哲夫那兇暴的眼神再次出現,直視娜塔莎。「我要見她。」
「那是有條件的。」娜塔莎毫不畏懼地回視康哲夫。「你聽過一則希臘神話嗎?為
了尋找被毒蛇咬死的愛妻尤麗黛,樂師奧菲斯走上地獄之旅,以動人的豎琴和歌唱感動
了冥王海地士,獲准把尤麗黛從冥界帶回人間。
就如冥王一樣,我們也很欣賞你那彈奏絕妙『樂曲』的能力──只是你用的不是
琴。你只要答應為我們完成三項任務,你也可以像奧菲斯一樣再次擁抱愛人。」
康哲夫的眼神軟化了。他已猜到了答案。但他不得不問。「是什麼任務?」
「殺人。」
康哲夫跪下來,雙手十指把榻榻米抓破。他垂下頭。
陣內看見眼淚從下垂的長髮間滴落。
「我們知道你過去的一切經歷。」娜塔莎說。「怎麼樣?康哲夫先生,你願意再次
為你所愛的女人而殺人嗎?我指的是任何我們指定的目標──即使那是小孩和孕婦;對
於世界和平舉足輕重的領袖;甚至你所認識的人──除了媞莉亞和你自己。你願意答允
嗎?」
康哲夫驀然站立起來。哭泣已停止。
娜塔莎露出勝利的笑容。
陣內勝舟雖然聽不懂兩人的對話,但已隱約猜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
「龍兄!」陣內吶喊。「你不能就這樣離開!」他轉向娜塔莎。「我不知道妳是什
麼人,但別小覷『陣內組』,即使妳是女人──」
娜塔莎截住他的話,以日語說:「組長,你忘了我送給你的信封啊。」
陣內忍住怒氣,從部下手上接過信封,用力撕了開來。看見堶悸熒茪讞M幾頁文
件,他的臉色頓變蒼白。
「組長。」娜塔莎的聲音對陣內而言尤如鐵鎚的重擊。「這些東西足夠使你被判五
次死刑。我們還有更多。」
陣內的雙手許久沒有像此刻般強烈顫抖了。他在苦思,眼前的女人怎麼得到這些罪
證?她是誰?
娜塔莎站起來。「組長,你是無法跟我對抗的。康哲夫,我們走吧。」她步向紙
門。
數名「陣內組」部下把出口攔住。娜塔莎轉頭瞧著陣內勝舟。
陣內突然把盤坐的姿式變成下跪,向康哲夫深深叩首。
「龍兄──不,康兄,請不要捨『陣內組』而去!我陣內勝舟一人寧可上絞刑台或
是人間蒸發,也不能放下『陣內組』二千兄弟不理。請留下來領導他們吧!如今大戰爭
在即,假如失去了你,『陣內組』將難逃全滅的命運!」
康哲夫垂頭凝視陣內的背項。他第一次對這個極道老大感到敬佩。
康哲夫的視線轉移,落在榻榻米上遺留的那幀照片上。表情連同記憶一起失去了的
媞莉亞,孤寂地站在草原上。照片中的天很藍,草原很翠綠。看來是一片十分遙遠的地
方。但是為了到達這片草原,康哲夫決心付出一切代價。
熾天使書城
【4熾天使之誕生】
康哲夫赤裸浸浴在一種溫暖的特殊鹽水中,經過激烈體能訓練後的疲勞迅速消散。
眼皮變得沉重。他在入睡後十一分鐘造了一個夢。
……在草坡上他緊緊擁抱著媞莉亞。和風吹拂他們赤裸的身體,帶來一種比造愛還
要暢快的滋味。
一條海豚從空氣中游過來。牠濕潤的烏藍身體鑽進了康哲夫與媞莉亞之間。康哲夫
溫柔地撫摸牠滑溜的皮膚。海豚發出頑皮的叫聲。媞莉亞俯首親吻海豚,抬起頭以陌生
的眼神凝視康哲夫……
「她失去了一切記憶。」
康哲夫仰視晴淨得沒有一點雲的藍天。娜塔莎的聲音從上方降下。
「她忘記了你……」
康哲夫醒過來,從那座形狀淺平的金屬浴池坐起。
康哲夫恢復了一副完美無瑕的身軀:所有傷疤和左臂上的紅蠍子刺青已被植皮及整
形專家消除;在東京街頭流浪的惹上的皮膚病已根治;頭髮和鬍子刮得光禿禿;精心擬
定的營養食譜、物理治療及體能訓練程序,令身體每處關節和肌肉功能都達到最高狀
態。
康哲夫卻感到頭腦一片空虛混沌。他覺得自己漸漸變成了一副機械。
* * *
在一條十公尺長的室內泰坦膠粒跑道上,康哲夫身穿貼身短跑衣和氣墊運動鞋,在
兩端間不斷來回全速奔跑。每到達一端他便在瞬間止步蹲下,伸手觸碰地上的白線,再
靈巧地轉身往反方向起步。雖然持續了超過五分鐘,他的速度仍未有減慢的跡象。
跑道旁隔著一面巨大的單向玻璃,是一座四周滿佈精密電子儀器的監控室。
「他的爆發力又增進了──快了零點一三秒!」坐在玻璃前的一名中年男人身上穿
著醫生白袍,眼睛注視跟前電腦屏幕上的顯示數據。數據來自跑道上的電子攝影機。
「他的潛力看來還沒有見底。真不敢相信已經三十五歲。是中國武術的功效嗎?」
坐在男人身後的是親手把康哲夫帶回來的神秘美女娜塔莎。她今天把長髮盤成髻,
穿著一套黑色西服,還打上領帶,遠看活像個高佻英俊的青年。
娜塔莎正操控著電腦,檢視康哲夫一小時前進行的射擊練習的成績。她展露出滿意
的微笑。「你認為如何?」她問。
「我認為已超出了合格標準許多。」男人回答。「即使體能再差一點,我也認為合
格。射擊、格鬥、爆破和其他軍事技能都達到頂尖水平。智商、記憶力和知識也超乎理
想。妳是怎樣找到這個人的?他可以勝任漫畫中的超級英雄呢!」
娜塔莎沒有回答。男人發現自己的話太輕佻,於是改變了話題。「替他取個新名字
吧。妳認為哪一個適合?」
娜塔莎在電腦鍵盤上掃視整齊排列的二十六個字母。一個名字躍進她的腦海。
「就叫『熾天使』(FLAMING ARCHANGEL)。曾在先知以賽亞面前顯現的六翼大
天使撒拉弗(SERAPH)。以神之火焰燒去人間的罪惡……」
她站了起來,走到玻璃前。透過單向玻璃,她凝視正在繼續激烈運動的康哲夫。她
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辛苦的表情。她感到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光華。
「我擔心的是他的精神狀態。他將要接受的任務不允許心理出現一點點不穩。許多
『巡迴處刑人』就是因為這一點而失敗和喪命。」
娜塔莎轉身。「我會為他準備一次熱身運動──正好有一件合適的工作。他假如真
的是天使,應該懂得飛吧……」
* * *
路透社日內瓦三月十八日電
一名身份不明之激進環保份子,周四下午從正在舉行「第三屆世界環境保護高峰會
議」的日內瓦「國際環境中心」八十一層高樓頂,以快速游繩方式滑降著陸,並拉出一
幅寫有「拯救地球」字樣的巨型直額,正在中心門外騷動的數以百計綠色示威人士及軍
警目擊此次亡命的抗議行動。
據目擊者表示,該名以不足兩分鐘時間從一千一百七十六呎高空降下的「表演
者」,著陸後旋即獲示威人士包圍及保護離去,行蹤不明。保安當局稱事件中並無拘捕
任何人。
記者曾詢問「綠色和平」及其他多個激進環保組織,但無一團體承認策動此次示威
行動。
環保峰會保安指揮中心發言人史坦納表示,對此事件不予置評,但已通知警方及情
報部門進行徹底調查,並對峰會保安系統進行檢討。被問及該示威者如何將重逾三百磅
之繩索及直額帶往「環境中心」天台時,史坦納沒有正面作答,只表示仍在調查中。
事件並未對環保峰會構成任何干擾,但多個參予峰會國家之媒體評論,均對峰會保
安作出抨擊或表示關注……
* * *
娜塔莎微笑著把報紙放在辦公桌上。那段頭條新聞旁刊登了一幀四分一版大的照
片:身穿全黑軍服、戴著日本忍者服的黑色突擊隊毛織面罩的康哲夫,在「國際環境中
心」的玻璃幕壁上滑降的情景。
最初娜塔莎堅持挑選康哲夫的檔案時,「上級」曾勸告她:
──放棄這個檔案吧。世界上沒有男人會甘願為了一個女人而冒上生命危險甚至與
全世界為敵。沒有。
現在她證明了:康哲夫也許還沒有成為「巡迥處刑人」必需的那顆冰冷的心,但他
確實願意豁出一切。
「媞莉亞……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娜塔莎把髮夾取下,搖動頭臉。自然鬈曲的棕髮披散下來。
「『熾天使』誕生了……」
* * *
坐在陳設豪華的房間中,康哲夫進食著經過精確營養計算的午餐,目不轉睛地看著
巨大的投射式電視屏幕。
鐳射碟片上的數據化為影象信息,顯現在屏幕上:同樣的那一片草原,媞莉亞在散
步,一會兒又站住,然後坐在草上。她依舊沒有表情。陽光從那套純白的薄裙反射向康
哲夫的眼瞳。
他不斷重覆看過這片段不知多少次。碟片機調校成重覆播放狀態,片段每次完結後
又重新開始。
──真的是媞莉亞。那身體和手腿每一部位的線條,那張臉。還有瞳中獨有的暗綠
色光華。
康哲夫彷彿喪失了味覺般,分辨不出自己吃下去的是什麼東西。
木門打開。娜塔莎拿著一個薄薄的紙套進來。她穿著西服,但下身換成了僅及膝蓋
的半截裙。她深知自己細小的腰肢、豐滿的髖臀和修長的雙腿,穿上這種裙十分好看。
取悅康哲夫也是她的工作之一──正如這個豪華的房間。她希望在這座秘密的訓練
基地裡,康哲夫的心理和情緒能達到最穩定、適當的狀態。在一節又一節嚴酷的訓練課
之間,她要求康哲夫無論身心都取得最大的休息。
但是似乎除了那枚媞莉亞的碟片之外,其他一切都毫無效果。在觀看那碟片以外的
時間,康哲夫的神經都顯得緊繃繃的,就如監獄中的囚犯一樣。
娜塔莎一直坐在康哲夫旁,等到他把午餐吃光為止。康哲夫只有在娜塔莎進來那一
刻才瞄了她一眼,此外就一直盯住電視屏幕不放。
娜塔莎見康哲夫吃完了午餐,上前把碟片機關掉。她從那隻紙套中取出另一枚鐳射
碟片。「有另一套片段要給你看。」
「是媞莉亞嗎?」康哲夫露出興奮的表情。
娜塔莎搖搖頭。康哲夫頓時顯得失望。
娜塔莎發現:訓練中的康哲夫顯得有如無所不能、具有鋼鐵意志的超人;但一涉及
媞莉亞,他的心理反應瞬即退化成幼兒般。就像「巴卜洛夫實驗」中的狗,一聽到用餐
的鈴聲便作出分泌唾液的條件反射。
娜塔莎更換了碟片,手上握住搖控器,坐回康哲夫身旁。
「九個月了。你終於完成了調適訓練和考核,即將要執行真正的任務。」娜塔莎的
聲音毫無情感。康哲夫的臉變得木然。
「在這之前,你有必要對『我們』有一定的瞭解。」娜塔莎繼續說。「你聽過『國
際同謀』這名詞嗎?」
康哲夫點點頭。他知道所謂「國際同謀」,是指一種為了某些玄秘的目標而結成、
凌駕於國家與政府之上的勢力。曾在美國中央情報局工作的他,一直認為這只是幻想小
說家、陰謀論者、無政府主義者和妄想狂虛構出來的傳說。他相信許多所謂出於「國際
同謀」指使的事件,實際上只是政府(特別是情報機關)的秘密行動而已。
「我看出你不相信。但現在你必須相信。『我們』就是這種力量。你也是其中一份
子。」
娜塔莎按動遙控器的「播放」鍵。
電視出現的是一段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美國「太陽神十一號」登月成功的鏡頭
──只是這片段康哲夫從未看過。
「不用奇怪。」娜塔莎說。「世界上絕大部份人都沒有看過這片段。」
畫面中所見,身穿厚重太空服的其中一人,把一面旗幟插在月球的土地上。康哲夫
看到旗幟上有多個奇怪的徽號:中央最大的一個,畫的是一座發光的金字塔,中央有一
隻眼睛;左旁有一朵畫成圓形迷宮狀的玫瑰花,下面的枝幹是十字架形狀。
旗幟下方寫著一句拉丁語:「NOVUS ORDO SECLORUM」。
「那句話的意義是:『新紀元的黎明』。」娜塔莎說,「這是美國太空人秘密帶上
月球的旗幟,象徵與我們敵對的另一個『國際同謀』。暫且叫它作『光明派』吧──事
實上『光明派』只是它的一個重要支系力量。
『光明派』的目標是帶來一個『新世界秩序』──不要問我那是什麼。也許連他們
自己也不知道。根據古煉金術的原理,創造『新世界秩序』有三大條件。」
電視畫面改變了。是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彈在美國新墨西哥
州沙漠試爆成功的情景。
「第一個條件是:創造及毀滅『原始物質』。他們相信,原爆成功完成了此一條
件。
值得注意的是,試爆點位於北緯三十三度。三十三是煉金術上一個重要數字。它象
徵三分之一──『三位一體』中的耶穌基督;耶穌死時三十三歲;人體脊椎有三十三塊
骨。」
畫面一轉。這片段康哲夫看過無數次。是著名的「薩普魯特爾片段」──世上唯一
紀錄了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美國總統甘迺迪遇弒身亡情景的菲林。在開蓬轎車
上,甘迺迪的頭顱因中彈而激烈搖動。
「第二條件:以國王為獻祭的犧牲品。這明顯成功了。『三十三』也在這事件上扮
演重要角色:事發的達拉斯市同樣位於北緯三十三度。刺殺的『祭壇』是市內的『三重
橋底通道』,馬路形成的三叉狀是某種神秘徽號。」
這次的畫面又恢復為「太陽神十一號」的登月情形。太空人阿姆斯壯踏出了「人類
的一大步」。
「第三條件:從『初始之地』取得『初始物質』。美國太空總署所儲存的多塊從月
球上採集的石頭許久以前已神秘失蹤。可能已落在『光明派』手中……」
「等一等。」康哲夫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你是指那個『光明派』策動了這一
切:原子彈試爆、刺殺甘迺迪和登月計劃?……」
「我是要讓你從敵對的『光明派』瞭解,『國際同謀』有多大的力量。」娜塔莎耐
心的解釋。「你首先要明瞭『國際同謀』是什麼。事實上我們沒有名字和代號,也沒有
你想像中那種緊密的組織構造。
每一個『同謀』」,存有一個目標,它稱為『新世界秩序』。『新世界秩序』是什
麼,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那少數人就是每個『同謀』」的『核心』。『核心』的成
員身份是這個世界的最高秘密。
不同的『同謀』既追求不同的『新世界秩序』,因此彼此敵對。包括我們所屬的
『同謀』在內,人類世界上最少有三股這種最強勢力。也許還有其他暗伏未知的『同
謀』亦未可定。
『核心』施運各種力量──權力的轉移、財富的調配、理想與主義、感情──自上
而下地影響各政府、企業、軍隊、團體、宗教、人物。這一切構成了『同謀』的『本
體』。『本體』並不知悉『同謀』的存在,但在『核心』的無形影響力下,『本體』內
各個單位都在不知情下朝著實現『新世界秩序』而活動。
以行弒總統為例,合作執行這事件的有『本體』中的許多單位:情報機關是為了避
免受到解散;軍事企業是為了讓戰爭延續;共黨份子是為了宣揚理想;黑手黨是為了抗
拒被撲滅的命運……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各自的『目的』,只不過是『核心』用以影響
他們的『工具』。他們也不瞭解,刺殺總統的真正意義是協助達成『新世界秩序』。
因為『核心』並沒有直接支配『本體』,故此沒有實質的組織系統可言,亦沒有證
據能證實『同謀』的存在。這就是『同謀』的真正面貌。」
康哲夫不可置信地思考:這才是世界的真正結構嗎?美國獨立、納粹的興衰、共產
黨的革命與崩壞……一切難道都只是欺騙絕大部份人類的幕前戲嗎?
「我知道即時要你改變自己的世界觀不是易事。」娜塔莎關閉了碟片機。「但這是
事實。歷史──最少是近代歷史,所有的事件沒有一件是偶然的。一切都有所目的。」
「我不明白的是:妳又如何得知這一切?為什麼要告訴我?」康哲夫問。
「這才是我真正要告訴你的事。」娜塔莎回答。「我和你屬於『同謀』中的第三部
份,可以稱為『異體』,介乎『核心』與『本體』之間。
『異體』直接由『核心』支配,這是它與『本體』最大的分別。
世界上一切過程總會存在發生不可知突變的機會。『核心』的影響力即使如何巨
大,也無法預料和控制意外的發生。例如人的壽命和天然災禍,就在『核心』的控制範
圍外。『異體』的第一種任務就是把這種意外造成的損害減至最小。
另一種連『核心』也無法控制的力量就是敵對的『同謀』。絕大部份情形下,『同
謀』之間的對抗仍是利用『本體』的強大力量角力;但在極特殊情況下,『核心』也需
要動用能直接指揮、快速而尖銳的力量去解決問題。這就是『異體』的第二種任務。
『異體』的主要成員就是『巡迴處刑人』,是人類世界最高權力的親衛軍,甚至形
容為『神的使者』也不過份。」
「因此我的代號是『熾天使』嗎?……」
康哲夫默想:這一切是真實的嗎?根本就不重要。即使他把現在所知的一切公諸於
世,也沒有人會相信他,只會視他為另一個妄想狂。而且他的目標只是重新得到媞莉
亞。為了她,他不會理會指揮自己的是『國際同謀』、CIA、共產黨還是某個邪教
……
媞莉亞……假如娜塔莎說的一切是真實的話,那麼令媞莉亞重現人間也不是沒可能
的事。
「我告訴你這些,是要讓你瞭解自己站在什麼地位。」娜塔莎說。「你要明白,現
在你已完全隔絕於社會之外。你可說是孤獨的,但同時也凌駕在絕大部份人類之上。政
府、法律也無法制裁你。你擁有接近無限的財富支援。但這也意味了,你將要執行的是
常人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你是『天使』。」
「我的第一項任務何時開始呢?」
娜塔莎再次開動碟片。
屏幕顯現一名瘦削中年男人的硬照。臉頰上滿是刮不淨的鬍渣子。狼般的眼睛。
「雲遜.甘比諾,三十八歲,義大利人。」
娜塔莎伸出塗成淡紅色的指甲。
「甘比諾原是我們的『巡迴處刑人』之一,擁有最頂尖的刺殺與反刺殺技能。他背
叛了我們。你的第一項處刑任務,目標就是這個『墮落的天使』。一星期之內令他的心
臟停止跳動。」
熾天使書城
【5巡迴處刑人】
雲遜.甘比諾感到被危險所包圍。於是他毫不猶疑地躲進了位於英國伯明翰市郊的
「安全屋」中。
這幢以假名登記的「安全屋」是獨幢兩層平房,座落於一個頗奇怪的位置:右邊接
鄰的是地區消防局,左邊則是郵局,而地區警局也在正門街道對面。
上述三者加上屋後的車庫,把「安全屋」緊密包圍,暗殺者只能以有限的幾種方式
硬闖進入。而甘比諾的槍口將在這些通道的入口處等待闖入者。
同時,「安全屋」也無形中獲得了消防員及警察的二十四小時保護。
但甘比諾並不因而安心。他在建屋時選用了最上乘的防火材料,磚牆中央夾著厚鋼
板;窗戶全部用上防彈玻璃,並且設計成不能打開;門戶除了瑞士製磁石鎖外,也加上
鋼製栓。即使坦克車也無法一次撞穿「安全屋」的防衛。
甘比諾還不滿足,更在屋內暗中建造一座地牢,六面全部以鋼材和混凝土鞏固。
全屋唯一通氣口是屋頂中央的一管煙囪,加有隔濾及警報設備。由於煙囪位置顯
眼,暗殺者很難在不被發現下爬上屋頂灌入毒氣。
「安全屋」儼如矗立在伯明翰市郊的一座小堡壘。
然而甘比諾知道,要置他於死地的是怎樣可怕的人──他也曾是那些人的一份子。
他恐防對方會使用炸彈甚至導彈──一發便能把一整幢二十層高的大廈夷為平地。
故此他一直躲在地牢內。地牢齊備了一切起居設施,並且準備了足夠三個月用的糧水,
足以充當核戰庇護所。
自從十六年前擔當黑手黨的殺手開始,甘比諾已有在各地設置「安全屋」的習慣,
以便必要時匿藏。隨著地位不斷提升,他所建的「安全屋」便越精良──因為他同時要
面對更強的敵人。他在紐約、大阪、香港、里約熱內盧和巴黎各擁有一間類似的「安全
屋」。
已經躲在地牢三天。甘比諾不感到寂寞。孤獨是殺手首先要克服的魔鬼。
他只是感到自己仍不夠安全。
他回想起自己從前面對過最危險的一次任務:行弒非洲一個小國家的獨裁者。那真
是一次可怖的體驗。薩拉熱窩與那國家比起上來簡直是天堂。一般國民只有三份之一的
生存率。
死者一半因飢餓而死,另一半死在「種族清洗」之下。屠殺者多數使用開山刀。一
些人被殺前獻出金錢或食物,只為了換取一顆步槍彈頭──被槍殺比起被刀砍死痛苦較
小。
甘比諾回憶:自己在那地獄中潛行了兩天,才能接近那座警衛森嚴的豪華總統府
……最危險的已經不是刺殺任務本身,而是那座城市。一切都處於失控的邊緣,充滿未
可知的死亡陷阱……
……就像現在的感覺。
地牢內有一副監控電視,接通上面屋內各窗戶的攝錄機。攝錄機全部具有強力望遠
和夜視功能,鏡頭能從地牢遙控轉動。他監視屋外街道的情景。一切如常。
甘比諾控制好幾組鏡頭,仰視遠方樂幢高樓。他本身是遠程狙擊的高手,清楚知道
所有能射擊這座「安全屋」的地點。
同樣沒有異狀。但甘比諾心頭的危機感仍揮之不去。他信賴這種直覺。它曾拯救了
他的生命無數次。
「不行。」他內心不斷地呼喊:「一定要衝出去!在這裡太危險了!」
他極力遏制自己不要失去耐性。──他深切瞭解那將帶來什麼結果。不止一次,他
面對著耐性奇佳的目標,最後也憑著更勝一籌的耐性壓倒、殺死他們。這些都成為他刻
骨銘心的教訓:等待最困難,但同時也最重要。
──但是現在不能等了。這座「安全屋」不夠安全。對方是「巡迴處刑人」,能夠
取得世界上任何武器,而且能夠在完全不必顧慮四周環境下殺人。
──逃亡!只有維持不斷移動才絕對安全!
車庫中有一輛四輪驅動爬山車,車速最高可達每小時一百四十公里,並且幾乎不受
任何地形限制。全車體包括底盤都能抵抗穿甲彈。防彈車窗擋得住點四四口徑「密林」
子彈。輪胎內注有亶磲炬G體,沒有被打破的危險。
但假如對方使用的是「標槍式」反戰車導引飛彈呢?五十磅重的肩托式「標槍」系
統,彈頭是「縱列錐形裝藥」,先以前頭的炸藥引爆裝甲最外層,主炸藥再攻擊下層裝
甲。世上沒有任何戰車抵擋得住它的射擊。
特別是爬山車駛出車庫門的一瞬。炮手閉著眼也能射中。「標槍」備有紅外線導引
系統。
──駛出車庫……只要到了街上,便可以用高速逃避!我有這把握!
甘比諾腦海中靈光一閃。他抓起手提電話。
這種「蜂窩式」無線電話,本身已甚難截聽。但甘比諾仍十分小心。他以解調器把
電話接駁在一副記事簿型電腦上。
利用以假名登記的戶口,電腦接駁上「互聯網絡」。經過阿姆斯特丹、洛杉磯和墨
西哥城,甘比諾的電腦闖入了伯明翰電話公司的總機,控制了「安全屋」附近一座公共
電話亭的線路。
他利用那具公共電話打出緊急號碼,透過電腦的拾音器向接線生大叫:「火警!在
麥西堡街三十六號的倉庫!」然後立即截線。
甘比諾把一直預備好的逃亡裝備穿上:幾本假證件、三萬多美元現金、易裝用的化
菻~、一堆求生用具,全部裝在一件兼具防彈作用的多口袋背心內。
捷克製的「CZ七十五」手槍插在背心前方的槍套內。三個後備彈匣則藏在背心下
部內側。他再穿上一件黑色大衣以作掩飾。
在這三十秒內,他已想好整套逃亡計劃:把車駛入伯明翰市機場,以偽造警察證件
直接進入停機坪。搶奪一架準備起飛的小型飛機,把機師當場擊斃。屍體留在機上,待
飛過英倫海峽時才拋下。為免血染污機艙,用機上的軟墊類物品包裹屍體。
甘比諾抓起電腦、手提電話和車匙,爬上地牢一條小階梯,打開鋼門,進入了車
庫。
剛發動爬山車時,甘比諾聽到右鄰消防局傳來的警號聲。時間巧妙的配合是最大關
鍵。車庫的防彈鋼門經過特殊改裝,按動紅外線搖控器後,一秒鐘便能向外左右彈開。
要等待消防車駛出。消防車的出入口就在車庫旁,而前面橫~著一條單程路,消防
車必定左轉經過車庫門。
甘比諾計劃就在這一剎衝出去。利用消防車作掩護,他不必擔心有武器從街道對面
射來。而街道兩頭都不可能有埋伏──他剛才已用監控攝錄機看過。即使有偽裝成路人
的暗殺者,也不可能藏著「標槍」之類重武器。普通槍彈奈何不了這輛爬山車。
甘比諾凝視前面的鋼門。這是生死存亡的一刻,他的精神從未如此集中。他的眼睛
彷彿能透視門外。實際上他是以聽覺辨別,及以過往累積的無數經驗計算出最適當的時
機。
──是時候了!
甘比諾按動儀錶板上方的紅外線搖控器。車庫門向外打開。天氣很睛朗。對街的房
屋異常平靜。沒有一個人。
赤紅色的巨大消防車果然左轉過來。完美的屏障。
甘比諾踏下油門。
卻在這時發現,一個奇怪的男人伏在消防車頂上!
康哲夫伏在收摺起的雲梯之上。他戴著一具奇形怪狀的茶色眼罩,以一副像科幻片
道具般的儀器瞄準坐在爬山車駕駛座上的甘比諾。
亮度相當於九千萬個燈泡的激光束從儀器中射出。
甘比諾連眨眼也來不及,雙目已經瞎了。他本能反應地緊踏煞車掣。
他聽到消防車鳴笛遠去的聲音。然後是一片寧靜──完全密封的防彈車廂把雜音隔
絕在外。
在死寂的徹底黑暗中,甘比諾身體不斷排汗。眼睛的劇烈火灼感告訴他:我仍活
著。但仍能活多久?躲在這輛「戰車」中可以躲多久?
甘比諾突然整個人放鬆下來。一直包圍四周的恐怖感消失了。
他打開車門。
康哲夫把裝有滅聲器的瑞士「SIG──索爾二二六」手槍槍口輕碰甘比諾的右太
陽穴。
「讓我幫你的忙。」甘比諾輕鬆地微笑,按鍵把車庫門關起。
康哲夫獲得了完全勝利。他把這個前「巡迴處刑人」的一切求生慾望都奪去了。
「是截聽到我的電話嗎?」甘比諾笑著問。「我倒想不到你們的技術已這樣先
進。」
「不。」康哲夫說。「我估計到你逃走的方式。我一直待在消防局裡,用熱源探知
器測知你進入了車庫。」
「好。」甘比諾的語聲充滿敬佩。「謝謝你告訴我。」他不再開口,一副待死的模
樣。
終於到了這一刻,康哲夫想。
他想像得到那情景:九毫米「派拉貝魯姆」彈頭,在槍管內六條膛線導引下向右強
烈旋轉,以每秒三百五十公尺速度脫出槍口,擊進甘比諾的太陽穴。彈頭蘊含的能量傳
導到腦部,迫使腦組織向外爆飛,把整個頭蓋骨撕裂……
康哲夫好幾次要扣下扳機,卻感到指頭好像僵硬了。他猛力深呼吸。甘比諾對這延
長的時刻感到奇怪:一個把暗殺行動計算得如此精確的「巡迴處刑人」,竟下不了手擊
斃目標?
康哲夫努力回憶在「僱傭兵團」時那種感覺:不要把他當作人類。「它」是物件
……
「即使你現在不下手,我還是要死在另一個『巡迴處刑人』手上。」甘比諾忽然
說。「假如你仍想活下去,仍想得到『他們』允諾你的東西,便不要猶疑。」
這是奇妙的一刻:即將被殺者在催促著殺人者。想到這一點,甘比諾苦笑:這個世
是多麼的荒謬……
康哲夫目中湧出熱淚。
「謝謝……」
他扣下扳機。
* * *
熱帶暴雨在檀香山上空傾瀉而下。這一夜,似乎連天空的神祇也無法禁制壓抑已久
的情緒。
康哲夫混身濕漉,獨自站立在空無一人的威基基海灘上,眺視黑暗的太平洋。
閃電光柱從遠方的雲層降下水平線上,在十分一秒間映出康哲夫的臉。
瀕於瘋狂邊緣的眼睛凝視黑闇的虛空。在那虛空之中,甘比諾頭顱爆發的映像一遍
又一遍重現,接著又與過去一張張死於康哲夫手上的臉重疊,構成一個罪咎的圖騰。
康哲夫感覺腦部中央處有許多東西在聳動,帶來一股抓不到的癢感。
他的雙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摸索,似乎要尋找某些東西。他卻不知道自己確實在尋找
什麼。
他猛力地吸進激盪的風,但仍感到窒息。包圍他身旁的空氣彷彿突然降低了含氧
量。
隨著雷聲轟然,穿著斗蓬式雨衣的娜塔莎從後面跑過來,發現康哲夫已倒在濕硬的
沙灘上。
娜塔莎把他的頭扶起,撫摸他的臉頰。
在那溫暖的手掌刺激下,康哲夫睜開眼。他看見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中帶著憐憫。
「為什麼站在這裡?」娜塔莎激動的問。「假如給雷電殛中了怎麼辦?回去吧!」
她把康哲夫健碩的身軀拉起來。她的雙臂中蘊藏令人驚異的力量。
康哲夫像個小孩子般,被娜塔莎拖上汽車,載回一座外表簡樸的兩層別墅。
在房間中,康哲夫濕淋淋地坐在床上。
娜塔莎脫去雨衣,從浴室取出毛巾,替康哲夫擦拭頭髮。
「不要著涼了。要知道你對我們有多重要……」
康哲夫突然從床上站立起來。
娜塔莎怔住,停止了擦拭的動作,愣愣看著他的臉。
穿著運動衣和網球鞋的娜塔莎顯得比平日嬌小了許多。長長的鬈髮滴下水珠。化
品早被雨水洗去。
康哲夫的視線集中在娜塔莎飽滿的唇瓣上。娜塔莎從那雙瞳孔中看見火焰。
康哲夫突然把娜塔莎的身體緊緊壓在牆壁上。
激烈的接吻令牙齒相碰。他冰冷的手掌從她衣領後伸進去,撫摸她的背項。她感覺
到他下體的灼熱。
衣衫脫落遺散在地毯上。
娜塔莎一雙長腿緊挾著康哲夫腰肢,兩足懸空在他的臀上交纏。
殘留了香水味的汗與充滿男性氣息的汗混和在一起。
她一頭長髮隨著猛烈而頻密的動作揮舞。
康哲夫在她頸上用力地吸吮出印痕。她的肩膊微微顫抖。
他那雙支舋菬滮H體重的壯腿,暴露出賁張的血管。
她以指甲抓破了牆紙。
康哲夫毫無保留地把積累已久的憤怒與悲哀,盡情宣洩在肉體的磨擦上。他的身體
許久沒有感到如此輕盈。
娜塔莎看見許多難以辨認的快速映像在眼前交替出現。她的呼叫抵達了聲線的極
限。淚腺與涎腺都失去了控制。
他與她同時到達高潮。
快感攀上頂峰的瞬間,康哲夫產生強烈的錯覺。幻想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分野短
暫地消失了。在這一剎那,他確信緊抱在懷中的就是媞莉亞。
熾天使書城
【63%生存機率】
接著的一星期裡,康哲夫沒有再見過娜塔莎。陪伴他的是訓練所內的六名醫生。他
們以各種醫學儀器為他進行最徹底的身體檢查:腦掃描;全身骨骼及器官的X射線檢
查;血液樣本試驗;視力、聽力、反射神經、反應速度及肌肉力量的複雜測試……
他們要確定康哲夫完成一次任務後的整體生理狀況,若出現任何損害和毛病便即時
作出診療。即使根本沒有受過任何傷害,也有可能出現內分泌失調等看不見的異狀。醫
生們絕不冒任何危險。「巡迴處刑人」是比一級方程式賽車冠軍或重量級拳王更貴重的
「資產」。
但不論怎樣富有經驗的醫生、如何精密先進的儀器,也無法探察「巡迴處刑人」心
理的異常情況。
* * *
娜塔莎到訪正在房間內臥床休息的康哲夫。她恢復了高貴亮麗的打扮與嚴肅的神
情。
康哲夫看見她進來時,露出歉咎的表情。娜塔莎注意到了。
「不要介意那一夜的事。」娜塔莎的聲音中沒有一點不自然。「我只把它當作公
事。盡力把你的身體和心理調節到最佳狀態是我的責任。」
康哲夫不可置信,那美麗的軀體內藏著這樣堅強的神經。他想說話,卻想不出要說
些什麼,只是怔怔地瞧著她。
──搖動的豐滿乳房、濕潤溫暖的唇……
康哲夫拼命壓制著突然襲來的綺念,他盡力想著媞莉亞。
「你也不必為此對媞莉亞感到歉咎。」娜塔莎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時候你的理智
完全失控了。假如我不在,你可能會作出一些愚蠢的事情。感覺怎麼樣?這次任務完成
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完美。經過這任務後,應該克服了那『障礙』吧?」
「殺人是永遠沒法習慣的。」康哲夫的臉黯然。
「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
「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麼便不要想太多吧。」
兩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開始下一個任務?」
「『巡迴處刑人』每次完成任務後,必須經過最少三個月的調整期。」娜塔莎以冰
冷的口吻回答。「這並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
康哲夫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要焦急,否則你會在進行任務時犯錯。」娜塔莎說。「對『巡迴處刑人』來
說,犯錯相等於死亡。」
再度沉默。
在娜塔莎眼中,此刻睡在床上的康哲夫確像一個無助的小孩。但他能夠擊敗曾經是
最佳「巡迴處刑人」之一的甘比諾。那無疑是媞莉亞帶來的力量。
──但是假如他知曉了真相……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娜塔莎命令自己停止想像這事情。經過嚴格訓練的頭腦告訴她:她的工作只是把康
哲夫最高的潛能引發出來,為「同謀」取得最大的利益,除此以外別無更重要的事。
「我從來沒有問過關於妳的事情。」康哲夫忽然說。
「有這必要嗎?」娜塔莎仍舊保持肅穆的表情,掩飾了心弦的顫動。
「不能說嗎?」
「在這裡沒有人會問這種問題──沒有必要。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你。」
「妳已經知道我的一切。」
「我只是從檔案中讀到。那是為了工作。」
「假如我想問呢?你會回答嗎?」
娜塔莎遲疑了好一會。康哲夫第一次看到她有這樣的表現──過去她的對答總是明
確、迅速得有如電腦。
「你問吧。」她的神情仍沒有放鬆,語氣卻不由自主地軟化了。
「妳在哪個國家出生?」
「我是土耳其和捷克混血兒,但在澳州悉尼出生。」
康哲夫端詳著她的臉。西亞與東歐的結合。很奇特的血統。
「妳會說多少種語言?」
「十二種。英語、西班牙語、法語、德語、葡萄牙語、義大利語、華語、日語、土
耳其語、捷克語、阿拉伯語和俄語。另外希臘語和希伯來語也懂一些。」
「妳是博士嗎?」
「是──但不是語言系。我擁有政治系和法律系兩個博士學位。」
康哲夫微笑──這是自從失去媞莉亞的兩年來他第一次展露笑容。
「我相信妳若是在外面的世界裡,不論幹什麼也一定會成功。妳為什麼會到這裡
來?就像我,每一個人到這裡都總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妳的原因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好吧。」康哲夫點點頭。「但我確信那原因絕不是金錢或權力。這些都是很容易
說出口的原因。」
娜塔莎避開了他的視線,轉頭瞧向門口。
「你還有什麼要知道的事情嗎?」
「有──但並不是關於妳本人的。是妳挑選我擔當『巡迴處刑人』的嗎?又或是其
他人?」
「是我。」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康哲夫的眼神變得凝重。「那場火災……是不是真正的
意外?」
娜塔莎知道,康哲夫總有一天要問這些問題。
「確實是。」
「那麼你們又怎樣令媞莉亞復活?及時把她拯救出來?然後利用她控制我?」
「這也不能回答。」娜塔莎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步向房門。「你只需要知道:她
仍然活著。」
當她打開房門時,康哲夫突然又問:
「我們能成為朋友嗎?」
娜塔莎開門的動作僵住了。她把額頭擱在門框上。
「永遠不能。在這裡沒有『朋友』這種關係存在。」
房門關上。
* * *
路透社東京七月二十一日電
高羅人民共和國(Kaero People Republic)國家主席兼執政人民黨總書記姜州山,周四
(二十日)上午因心臟衰竭逝世,享年七十一歲。
高羅外交部於首都平城宣佈:「我國偉大領袖、高羅民族之革命救星姜州山同志,
於七月二十日早五時四十七分在平城陸軍醫院不幸去世,結束其傳奇、無私、偉大的一
生,全國上下皆感哀慟不已。」
外交部其後發表治喪委員會成員名單,由姜州山長子、現任人民革命軍最高司令姜
日州(四十八歲)擔當委員會主席。此一安排暗示,姜日州極有可能接掌該東亞斯大林
主義小國之黨、政領袖職位……
……東京之觀察家則指出:姜日州能否順利完成政權交接仍存有疑問,原因是其叔
父姜海山(六十五歲)仍然健在,擔任國防部長一職,並相信傾向於支持姜日州之同父
異母弟弟姜正熙(三十六歲)。
觀察家指出:姜日州由於過去並無從軍經驗,雖於六年前獲父親提拔出任軍隊最高
統帥(此一調動相信乃於姜州山遺孀、姜平州生母金善愛之影響下產生),但在人民革
命軍中聲望不隆。
反之,其弟姜正熙、叔父姜海山皆軍歷豐富,於人民軍中甚得眾望。此點相信是姜
日州接管政權之最大隱憂……
……鑑於姜州山猝逝,原定本周末於維也納舉行之美國/高羅核子協定談判宣告取
消,再開日期未定。高羅涉嫌秘密利用核反應爐之已耗用燃料提煉s元素,以作發展核
武用途,因而受到美國為首之西方國家實施經濟制裁,據報目前正陷於糧食危機……
……姜正熙軍階少將,原任高羅人民革命軍科研發展部長,五年前調職外交部出使
挪威。唯據挪威外交消息人士指出,姜正熙近月內並無出席任何外交活動或宴會;而高
羅駐奧斯陸領事館亦不願證實,姜正熙是否仍留守領事館或已回國奔喪……
* * *
「再飛低一點!」攝影師向機師吼叫。
直升機急遞下降。攝影師連忙調整鏡頭,瞄準正在下方洶湧的印度洋中航行的巨型
遠洋客輪「黛絲號」。
一分鐘後,他把鏡頭轉朝身旁的記者。「開始轉播!」
記者的頭髮被急風吹得蓬亂。他把米高風伸往咀巴前。
「WNN記者班尼.赫米爾,現正身在印度洋上空,距離馬爾代夫大概七百浬處,
現場報導客輪『黛絲號』騎劫事件的最新狀況……」
攝影鏡頭隨即返回「黛絲號」的方向。
「……『黛絲號』甲板上的狀況目前一片平靜,但船上最少二千人卻正處於極度的
恐懼之中。這相信是歷史上至今最大規模的騎劫事件……」
攝影師從鏡頭視界中發現:「黛絲號」甲板一角冒起一股小小的白煙。一枚細小的
物體從那自煙中出現,漸漸變得清晰。
「那是什麼?」攝影師喊叫。
赫米爾也以肉眼看見了這情景。曾經採訪波斯尼亞戰事的他生起一股強烈的不祥
感。
重十公斤、長一百五十二公分的「刺針」對空飛彈自動彈出導引翼,主推進器隨即
點燃,速度拔升至每小時二千零八十公里,超過音速兩倍。飛彈的熱感尋標頭準確追擊
向新聞直升機的排氣孔。
直升機以最大速度爬升向上。然而這只不過是多餘的掙扎。
* * *
「『老鷹』,有必要這樣做嗎?」戴著突擊隊面罩、身穿西服的「天鵝」,站在
「黛絲號」內一個頭等艙房間裡說。
睡在寬大雙人床上的「老鷹」是個身形碩大得像恐龍的光頭男人。「老鷹」只穿著
深藍色軍褲和黑皮軍靴,赤裸的上身展露出一塊塊發達至近乎畸形的高隆肌肉,尤如一
座會呼吸的城堡。腰帶上只掛著一柄軍用求生刀。
「每管『刺針』就要花掉我們一千萬美元!」戴面罩的「天鵝」咆吼。「而且每管
只能射一次!只用來打一架新聞直升機,值得嗎?」
「我已在無線電上說過:不許任何交通工具接近我們一浬以內。何況它就在我們頭
頂。」「老鷹」從床上坐起來。床對面有一副小型電視,接通輪船的衛星天線。電視新
聞正報導直升機被擊落事件。
「WNN。不是很好的宣傳嗎?」
「老鷹」的眼睛令「天鵝」感到心寒。「讓那些人知道我們是認真的,不好嗎?」
「但是……」
「我們還有好幾管『刺針』。飛彈製造的目的就是用來發射。」「老鷹」拔出了軍
刀。「天鵝」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雖然他肩上正掛著一挺「MP5K」輕機槍。
「他們……已經知道了。」「天鵝」有一種欲嘔的感覺。「我們已殺了幾乎三分之
一的人……那還不夠認真嗎?我們把屍體拋進海中也拋得倦了……」
「老鷹」微笑著把玩手中的利刃。那笑容充滿難言的邪惡──一種令人不相信屬於
人類的邪惡。
「This is a fucking WAR!(這是場他媽的戰爭!)戰爭……多麼令人懷念的戰爭
啊……」
* * *
遠洋客輪「黛絲號」的詳細側面透視圖,呈現在巨型投射幕上。
康哲夫坐在這個有如迷你電影院的房間裡,手上拿著一個檔案夾。
他把檔案打開:
「建造於一九六一年,總重量六六三四八噸,淨重量三六○六三噸,體積二九○○
三公尺╳三三.七一公尺╳二四.五九公尺,排水量二二○○○噸,十六鍋爐,四渦輪,
四螺旋槳軸,動力一九九三六○千瓦,二十燃料艙(藏油量一萬噸),十八冷藏庫(生
食料藏量七十五噸),船員總數一一一二名,乘客總數一九二二名……」
簡直是海上的一座小城市。康哲夫過去從沒有乘過這種豪華客輪。
「根據最新情報,當局至今打撈了六百一十四具屍體。」坐在康哲夫身旁的娜塔莎
正操作一副記事本電腦。「全部死者是船員,包括安全人員、乘務員和電訊員。估計恐
怖份子已把這三類船員殺絕,總計八百四十九名。只餘下船長、駕駛台人員、輪機部人
員和醫務員,總計二百六十三名。
「美國海軍用電腦分析過衛星拍攝的熱源圖片。船身正中央的頭等艙餐廳及位於其
上的電影院有異常的熱源集中。相信恐怖分子把人質全聚集在其內,以便控制。」
「你是說……他們把八百多人一口氣殺死,統統拋進了大海?」康哲夫緊咬著牙
齒。「他們想得到些什麼?為祖國解除禁運?釋放監獄裡的同志?還是要銷毀全球核
武?」
「是錢。」娜塔莎仍表現得對事件毫不動容。「十億美元。分成幾種現鈔、黃金及
鑽石。」
「這是瘋狂的。就是拿著那十億,這個地球也沒有他們容身之所。」
「多的是。比如非洲一些獨裁小國、中東國家、僅存的一些共產國……金錢就是力
量。沒有人會拒絕收留一批億萬富豪。」娜塔莎頓了一頓,又說:「事實上已能夠肯
定,他們很可能獲得另一個『國際同謀』的指示行動。『同謀』絕對有能力保護他們。
這就是我們事前沒有獲得情報的唯一原因。」
「那個『同謀』是『光明派』嗎?他們這次又有什麼神秘目的?是大型的水上殺生
祭禮嗎?」
「不要動怒。」娜塔莎拍拍他手掌。「憤怒會令你失去判斷。」
她把電腦關上。「正如我先前說過,你原應在三個月後才有第二項任務。但是現在
太緊急了。而且生理檢查顯示你全無問題,機能狀況也維持在高水平。你是我們唯一的
選擇。沒有其他任何『巡迴處刑人』有更高的機率完成這項任務。但這仍是極度危險的
一次旅程。我估計你只有百分之三的生存機率。」
說到最後,娜塔莎的語音出現輕微的震顫。但康哲夫沒有察覺。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你有:完成這次任務,或是失去媞莉亞。」
康哲夫雙手掩著臉龐。
「妳不覺得自己的說話太殘忍嗎?」
「我只是傳遞命令的人。這是我的工作。」娜塔莎把電腦移去,站立起來,俯視身
體發抖的康哲夫。「因為這次是特殊情況,所以將當作兩次刺殺任務計算。換言之,完
成它之後,迎接你回來的將是媞莉亞。」
康哲夫停止發抖。他恢復了正常的坐姿。
他的眼神完全改變了。娜塔莎愣住。因為她第一次目睹康哲夫臉上的殺伐之氣。
她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暴雨夜和她造愛的同一個男人。
──這才是「熾天使」的真正面目嗎……很好。燃燒自己吧。這是你提高生存機率
的唯一方法……
「告訴我任務的內容吧。」
娜塔莎向後揮揮手。巨大投射幕轉換了影像:一個穿著英挺軍服的東方男子。眉宇
間透出剛陽、倔強的氣息,還具有領袖人物獨有的一股懾服力。眼神卻顯得非常謹慎。
康哲夫看得出,這個男子自出生開始,便生活在充滿詭譎鬥爭的世界裡。
「姜正熙少將,三十七歲,已故高羅國家主席姜州山次子,身高一百八十公分,體
重七十四公斤……」投射幕打出男子的個人資料。
「他原擬用迂迴路線秘密返回高羅,發動政變奪取長兄姜日州的政權。」娜塔莎
說。「但是現在他卻身在『黛絲號』上。」
「要我把他救出來嗎?」
娜塔莎沒有回答,只是吩咐工作人員再更換下個畫面。
這次出現的是一個女人。長而直的烏黑頭髮。穿著高羅民族傳統服飾。臉上雖已顯
現中年的痕跡,但仍十分美麗。最難得的是臉容所散發出來那股傳統東方女性的溫柔。
這種溫柔在現代世界已漸漸絕跡。
康哲夫竟覺得,這個女人與媞莉亞在氣質上有些相似。
「呂鉉姬,三十三歲,姜正熙妻子……」個人資料接著打出來。
繼而出現的是另外兩名男子,同樣是身穿軍服的照片。權錫柱少校與朴彥龍上尉。
奧斯陸高羅領事館駐在武官。
「這四個人都在『黛絲號』上。」娜塔莎把列印好的資料交到康哲夫手上。「這疊
資料中也包括了船上二百名恐怖份子的檔案。現在你便要動身飛往斯里蘭卡。在旅程途
中把這些人和『黛絲號』的資料牢記。你需要的一切裝備已在加勒市等候。」
「你已查出那些『垃圾』的底細了嗎?」
「只有他們的首領例外。對這個人我們仍沒有頭緒,只知道他在這夥人中的代號是
『老鷹』。」
* * *
路透社新德里七月二十二日電
……騎劫者透過無線電宣佈,必須於國際時間二十三日零時前接收到指定之十億美
元贖金,否則將開始每十五分鐘殺害一名乘客。
騎劫者表示,贖金由各國家按照乘客中本國公民數目之比例攤分支出。根據乘客名
單,「黛絲號」上有美國人四五二名、英國人一三八名、德國人一二六名……各有關國
家目前仍未肯就贖金問題表態,而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緊急會議亦未達成任何具體決定
……
* * *
「老鷹」在「黛絲號」第三層中央的頭等艙餐廳內出現時顯得異常謹慎,穿戴上墨
綠色的面罩。
偌大而豪華的圓形餐廳失卻了往日酒酣耳熱的歡快氣氛。八百二十六名不同年齡的
男人像牛群般被趕成一大堆,默默地蹲坐著。
他們四周包圍著五十多柄輕機槍和衝鋒槍。裡面藏著的逾一千五百顆子彈,加上部
份衝鋒槍槍管下裝置的榴彈,足以把他們殺光。何況那些殺氣騰騰的恐怖份子腰間還帶
著備用彈匣和手榴彈。
其餘的婦孺乘客則全部禁閉在上一層的電影院內,同樣受到嚴密看管。
雖是這樣森嚴的氣氛,仍難禁止這些男乘客竊竊私語,合和出一種詭異的鳴聲,與
餐廳內柔和的燈光極不協調。
「各位先生,請注意。」「老鷹」的話聲令人質群頓時寂靜下來。
「我要宣佈一個不幸的消息,可能令你們有些不安。」「老鷹」的聲音隔著面罩仍
難掩當中的邪氣。
「我要在你們中間找出一個人。假如找不到,我們將每隔十五分鐘,從上層隨意挑
選一名女士或小孩,在各位面前處決。」
男乘客個個顯得臉色蒼白──他們正為囚在上方的妻子、愛人或是子女憂心如焚。
「為了避免無益的殺戮……」「老鷹」的聲音中透出連自己也忍不住的訕笑。
「……請姜正熙少將自行現身吧。」
熾天使書城
【7天使與惡魔的重遇】
正潛航於海底二百呎下的瑞典A十九「高特蘭級」潛艦,無聲地接近客輪「黛絲
號」。
艦艙內部甚為寂靜,只有柴油機輪的極微細鳴音和有節奏發出的儀錶機器聲音。
康哲夫坐在艙內,感受到被海水包圍的壓力。
海……他想起那具像海水般藍的霓虹招牌:六本木「SLEEPLESS」。他與媞莉亞初
次邂逅之地……
……在整幅玻璃天花幕之外,夜空中星光閃爍、星光下傳來她的夢囈語音:
「你見過綠色的花瓣嗎?……一種野生的花……許久,許久以前曾盛開在某處大地
上……你喜歡嗎?
──我喜歡。
「媞莉亞。我的名字……也是野花的名字……」
──我不會忘記。
「那麼您無聊、寂寞、傷心的時候,還可以幹什麼?……」
康哲夫睜開眼睛。
「仰角四十五度,航向不變,航速十五節,上浮二百呎,作水面浮航!」艦長下達
命令。
僅長四十八點五公尺的艦體前首上向傾斜。康哲夫抓住鋼柱,從座位站立起來。
艦長告訴康哲夫:登船行動在五分鐘後開始。
「不會踤死嗎?」回憶中的媞莉亞問。
──不會。風會托著我的翅膀……顏色像火焰般的翅膀……
開始了,「熾天使」。
* * *
潛艦在黑暗的夜空下浮現,司令塔突出洶湧的海面,在「黛絲號」後段右側保持同
速平行浮航,兩船體相距僅五公尺。
潛艦上裝設有一副特殊的聲納測距裝置,接駁上艦內的電子導航系統。裝置作出不
斷循環的主動聲納探測,準確測定與「黛絲號」船體的距離。資料經過電腦運算後輸入
導航系統,潛艦才能不停地對航速和航行作微細調整,維持與「黛絲號」緊貼航行。假
如沒有了這裝備,單以人手操作隨時有撞船之虞。
船長以無線電通知司令塔內人員:「平行浮航成功。可以進行彈射!」
司令塔頂的艙蓋打開,全身穿上了厚厚潛水保護衣的康哲夫冒出頭來,臉上感到劇
烈的寒意。
他打開紅外線夜視眼鏡,凝視如海怪般的「黛絲號」碩大船身。冰冷的網鐵船腹以
無儔氣勢面對他。
「準備好了沒有?」站在他下方的操作員問。
康哲夫大聲呼喊:「Yes!」
他的身體隨即從艙口緩緩升起。原來他立足之處是一副奇特的平板形裝置。
操作員轉動平板下方一個手柄。「仰角六十度!五秒倒數!四!三!二!
一!──」
康哲夫感到足底下傳來一股強勁的能量。他全力鎖緊雙膝關節。
他全身黑色的身軀驀然從艙口飛出。
這是連荷里活特技專家也不敢嘗試的動作:在兩條以十七節速度同時航行的船艦之
間,像馬戲班的「炮彈飛人」般從一頭被彈射到另一頭。那副被稱作「青蛙」的彈射板
裝置,瞬發力量達三百五十公斤。由於康哲夫攜帶著超過三十五公斤重的裝備,只能靠
這副「青蛙」才有可能到達「黛絲號」船腹。
在半空中的一點七秒間,康哲夫因為突然的加速以致視力短暫喪失,這是離心力造
成眼球過度充血所致。
他只能依憑空氣磨擦臉上皮膚的感覺,判斷自己的飛行距離。
他伸出雙掌。
掌上的強力電磁鐵撞上「黛絲號」船腹,令他雙臂發麻。幸而磁鐵把手以索帶牢牢
固定在手掌上。磁鐵吸附住船腹,他的身體吊掛其上。
「成功!」操作員立刻關上艙門。潛艦無聲地潛航消失。
終於只得自己一個人了,康哲夫想。
視力漸漸恢復。透過夜視鏡,他仰首看著上方。距離「黛絲號」船面甲板最少有四
層樓。一次漫長艱苦的旅程。
康哲夫確定雙臂能充份使喚後,按鍵把左掌磁鐵的磁力關閉。支穭F全身重量的右
臂用盡力量拉動。肘彎緩緩屈曲。他再次開動左手磁鐵,吸住了較上方的船壁,這才令
身體上升了半公尺。
他沒有望向下方的怒濤,只專心一意地像隻蜘蛛在船壁上一步步攀爬。他仰頭密切
注視上方。這段攀爬旅程最少要花三分鐘。假若在此期間被船上的恐怖份子發現,結果
只有一個。
* * *
路透社紐約七月二十三日電
遠洋客輪「黛絲號」騎劫事件死者持續增加,騎劫犯所定下之收取贖金期限(國際
時間二十三日零時)已過了六個小時,由於聯合國安理會仍未能議定任何具體策略,各
有關國家亦未對贖金問題表態,根據騎劫犯每十五分鐘處決一個人質的宣佈,估計目前
最少已有二十四名人質慘遭殺害,令是次事件死亡人數增至八百一十人或以上……
……屍體打撈工作仍在進行中,故估計確實死亡數字仍會進一步上升……
* * *
「別再拖下去了!」仍然不敢脫去面罩的「天鵝」在房間裡,向正在用餐的「老
鷹」說。「乾脆把所有男人殺光吧!他們有八百多人啊,萬一……」
「這牛排的味道淡了些。」「老鷹」放下刀叉,用餐巾抹拭咀唇。「那個廚子大概
怕得忘記下鹽吧。」
「『老鷹』,怎麼樣?」
「我答應了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一定要確定那個姓姜的男人在船上。他已接受過整
容手術。我們要把他找出來解決掉。」「老鷹」抓起擱在桌旁的面罩。「這是最優先的
工作。不完成了它,我們拿到錢也沒有地方可以躲避。」
「老鷹」戴上面罩後,聲音變得含糊了些。「找出那姓姜的,之後便按你的計劃行
動吧。只留下女人和小孩。滿意嗎?」
「我只恐怕在找到他之前已把婦孺殺光……」「天鵝」的眼神充滿憂慮。
「別擔心。只要他在,他的女人也必定在船上。他不會眼看著她被處決的。」
* * *
康哲夫躲進甲板上壁球室旁的一個小小更衣室裡,鬆了一口氣。第一步驟總算順利
完成了。終於進入了「敵境」。
甲板上的守備果然較為鬆懈。看來恐怖份子大多集中在駕駛台、機輪部、電訊室和
人質禁閉處。
康哲夫脫下雙掌上的磁鐵,然後卸下大背囊。他脫去那套厚厚的潛水衣。混身都被
汗濕透。他從背囊外的小口袋拿出一片細小的黑色塑膠吸水巾,把頭髮和身體抹乾。
康哲夫接著換穿衣服:一套麻質的「喬治奧.阿曼尼」西服,配上淺藍領帶、棕色
皮鞋和幾件瑣碎物品,還有一具黑色防震塑膠手錶。
其餘帶來的裝備統統塞進一個長形儲物櫃中。他不能帶任何武器──除了自己的身
體。
* * *
血腥與嘔吐物的氣味混合,充塞於偌大的餐廳內。
有許多男乘客禁不住飲泣──他們的妻子和女朋友的屍體此刻正漂浮在深沉的印度
洋之上。
人質群前方遺下了一大灘血漬。那裡雜混了二十七名無辜犧牲者的鮮血。
位於一段雕鏤階梯上的正門再次向兩旁打開。所有人沉默起來,引頸觀看誰是下一
個犧性者。
「老鷹」抱著一個小嬰孩。出現在階梯頂上,儼如舞台上的明星。軍靴在地上踏出
淺紅色的印痕。
「不要!」嬰孩的父親從那幅包裹著小生命的碎花毛巾認出是自己的骨肉。他忍耐
不住站立起來。「不!不要傷害他!求求你,用我代替──」
堅硬的步槍托把他的臉骨擊裂了。他立刻昏眩。旁邊幾個人質及時接住了他倒下的
身體。他們以憤怒的眼神瞪視那蒙面的攻擊著。
「老鷹」安撫著正熟睡的嬰兒,然後把他放在染著血漬的地毯上。
「你們要怨恨的話,就恨那位姜少將吧。」「老鷹」的左腿懸空,軍靴底距離嬰兒
臉龐僅一公分。「Babe, its not personal(小寶貝,這不是私怨)。」
一名老人從人質叢中站立起來。他緩緩走向「老鷹」。
「老頭,停下來!」持槍的恐怖份子呼喊。但老人不予理會。
那名恐怖份子準備開槍。「老鷹」揮手止住了。
「你不能殺他。」老人站在「老鷹」跟前說。「他只是個嬰兒。假如你還有少許良
知──。」
「老鷹」突然伸手,撫摸老人的臉頰。老人壓抑著肉體接觸帶來的強烈恐怖感。他
決心要拯救這個嬰孩。
「老鷹」脫下老人的眼鏡,隨手拋到地上。「你不怕被殺嗎?」
老人閉上眼睛。十秒鐘後,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眼。「不。我願意代替這個小
孩子。」
「很好。」「老鷹」左手再次撫摸老人的臉,以指頭拉扯老人皺紋滿佈的皮膚。
「看來這不是假的啊……」
「老鷹」左手拇指突然貫進老人的右眼,刺破了眼球!
老人發出悲鳴,猛力想掙脫那指頭。但「老鷹」左手另外四根又長又粗壯的手指卻
把他頭顱右側牟牢捏住。
老人的掙扎產生一種濕滑物體磨擦的可怖聲音。
「老鷹」左手五指猛裂地抓緊。老人右半邊頭骨碎裂。稀疏白髮沾滿血和腦漿。他
的屍體軟倒在地。
「看到了嗎?姜少將,你不感到慚愧嗎?」「老鷹」吼叫。
姜正熙確實在人質群之中。他看到了每一幕──每一個人被殺的情景,他都瞪著眼
看得清楚。
但他不願走出來。
──高羅共和國二千一百萬人的幸福正掌握在我手上。我不能死。
姜正熙同時也知道:恐怖份子解決了他之後,也將把這座餐廳內八百多名人質殺
絕。殺光了男人,只留下婦孺,更便於控制局面。反正殺一個人和殺一萬個人同樣是死
罪。
縱使有這樣的理由,眼看著一個個無力反抗的女人、老人和小孩因為自己而慘死,
姜正熙感到如錐心般刺痛。
他看出「老鷹」是個軍人,而且必定是一個戰歷豐富的軍人──只有這種人才能對
殺人毫無感覺。
──但是你不配當軍人!
姜正熙努力牢記著「老鷹」的體型和聲音。
──只要我能逃出生天,只要我能掌握政權,將來我必定動用全高羅國的力量把你
置諸死地!
「姜少將,出來吧!否則下一個可能就是你深愛的女人!」
「老鷹」左足猛力踏下。
* * *
這是賭命的關口,康哲夫想。
他俯伏在懸掛於「黛絲號」頂層甲板旁的一艘救生艇內。
現在還有回頭的機會。康哲夫再次細想是否還有其他可行的計策。沒有。要找到姜
正熙,別無他法。
──能夠生存嗎?
康哲夫再一次回想媞莉亞的臉容──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他深吸一口氣,伸腿踢擊救生艇內側。
響聲足以引起甲板上恐怖份子的注意。兩名手持「AK四十七」衝鋒槍的蒙面守衛
立刻接近救生艇。
康哲夫聽著足音,只能祈求自己的估計正確──在找出姜正熙之前,恐怖份子不會
殺害男乘客。
「在哪裡?」其中一人以帶著德國口音的英語呼叫。康哲夫記得,恐怖份子名單中
有十四人是前東德國家安全部「紅軍派」的特工人員,全部是訓練有素而且心狠手辣的
殺手。
「這兒沒有地方可躲的啊!」另一個的聲音則帶有愛爾蘭口音,是前愛爾蘭共和軍
成員。
康哲夫維持俯伏的姿勢,雙手按在後腦。
大約十秒後,他感覺到一根硬物貼在他後頸上。是槍咀。
「不要亂動!雙手伸高讓我們看看!」那名「紅軍派」命令。康哲夫依言舉起手
掌。
另一人抓住了康哲夫後領,把他整個人從救生艇拖出,狠狠摔到地上,再往康哲夫
右腰猛力踢了一記。
康哲夫早有心理準備,預先運氣硬受了這一腿,卻裝出痛苦萬分的慘呼──實際上
這一記皮鞋蹴擊也不輕。
這些恐怖份子全部都只穿著普通衣履。他們最初假扮乘客混上船中,待「黛絲號」
駛到公海,才拿出收藏的武器和戴上面罩展開騎劫行動。
行動成功後,只有「老鷹」一人換穿了軍服。
「紅軍派」熟練地搜查康哲夫的身體,拿走了皮夾、金項鍊和金筆,對他的塑膠手
表則不屑一顧。
──好運氣,康哲夫心想。
「紅軍派」查看皮夾內的證件。其中幾張都有康哲夫的相片,名字都屬於一名台灣
商人。證件由娜塔莎準備好,全都是真品。
「站起來!」「愛爾蘭人」喝令。康哲夫裝出無助的表情,緩緩站立起身,假扮成
腳步虛浮的模樣。
「愛爾蘭人」目光中露出了殺氣。他提起衝鋒槍托,迅疾鑿向康哲夫的右臉。
康哲夫原本有能力閃躲過去。但他閉起眼承受這一擊。
* * *
娜塔莎打開門,步進康哲夫的房間。電視、錄影機、各種雜物等已被清理,房間頓
時顯得空曠。只餘下一張床和天花板上的吊燈。
──不論能否活著回來,康哲夫再也不會回到這房間了。
娜塔莎的打扮比平日隨便得多,只略施脂粉,穿著一件薄薄的白絲裙和涼鞋。頭髮
束成了馬尾。
她關上房門。房內寂靜無比。空氣調節已關閉,房間瀰漫一種極淡的霉氣。
她走到床前,伸手掃撫潔白的床單。
也許是密閉在室內的關係,娜塔莎的手掌感到床單微暖。她卻錯覺那是康哲夫身體
遺下的餘溫。
她俯身躺下去,鼻尖貼著床。
的確嗅到他的氣味啊……
她翻過身體。手臂肌膚擦過床單,毛孔收縮冒起。
床墊的彈簧上下浮動,令娜塔莎回憶起那一夜……她的身體冒出了細汗。
──妳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是妳挑選我的嗎?……我們能成為朋友嗎?……
──永遠不能。因為你的心已被另一個女人填滿了……即使她已死了,那兒也再不
能容納另一個人……
娜塔莎不知不覺間雙手抓住了床單──就像那個晚上把壁上的牆紙抓破了般……
她記得他身體上每一塊肌肉的形狀;記得他汗水的氣味;記得他高潮時野獸似的嚎
叫;記得他皮膚上灼人的熱力……
──他是「熾天使」啊……
仰臥床上,娜塔莎幻想自己正擁抱著長有六隻翅膀、身體不斷熊熊燃燒的天使。火
焰進入了她的身體,溫暖著她,滿足著她,同時卻也燒傷了她。
天使的六翼拍動,把她帶上半空中。處於無重狀熊的娜塔莎雙腿繼續交叉包圍著天
使的腰肢。愛液汨汨沿著腿內側流漾……
房門打開。娜塔莎驚覺坐了起來,急忙地整理裙擺。
進來的那名通訊員對娜塔莎的窘狀視而不見,只以事務性的語氣說:「剛剛查出了
『老鷹』的身份。」
娜塔莎接過那一頁傳真資料時,已恢復了平日的嚴肅神情。
她詳細閱讀那頁附帶黑白照片的資料。
「很恐怖的男人呢……」她喃喃說。忽然眼睛停留在其中一行。
「前『外籍兵團』(僱傭兵團)第六空降連第七特殊任務分隊(又稱『蠍子部
隊』)指揮官」
「蠍子部隊」。
娜塔莎想起了康哲夫剛進入訓練所時左前臂上那個還沒有消除的紅蠍圖案刺青。
「能夠通知『熾天使』嗎?」
通訊員搖搖頭。「行動已進入第二步驟。」
傳真資料從娜塔莎指間滑落,飄到皺摺滿佈的床單上。
──哲夫!
* * *
「我想到了一個新的遊戲方式。」「老鷹」說。
站在他跟前的是一個瑞典籍中年婦人和一個只有七、八歲的美國小孩。穿著漂亮洋
裝的婦人一直凝視地下的血漬在顫抖;小女孩的表情則顯得對身邊的一切茫然不知,只
凝視著對面人質群中的爸爸。
那名父親發狂般亂抓著頭髮,咀角處滴下鮮血,跪在地毯上。他口中不斷喃喃說:
「不要!求求你們,救我的女兒……」
恐懼、疲倦而飢餓的男乘客們顯得絕望。沒有任何人作聲。
──看來我們全都要死在這艘船上……
他們大部份都已認定這個結局無可避免。只有幾個人仍然懷著生存的希望。
──我們這裡有八百多人,足以擊敗這群雜種!
但是誰願先吃子彈?何況他們並沒有反抗的把握。那名老人被「老鷹」捏破頭顱的
情景深印在許多人腦海中。那個瘋子不是人類。他是惡魔。
有的人甚至相信:即使沒有四周的槍彈,「老鷹」一個人赤手空拳足以把他們八百
多人殺光!
「就讓各位決定,這位女士跟這個可愛的小女孩誰會被殺。」「老鷹」桀笑著。
「現在誰認為應該處決小女孩的便舉起右手。少數服從多數。」
人類的腦袋不可能有這般邪惡的念頭。「老鷹」不單在享受虐待的樂趣,還想把殺
人的罪咎感帶給每一名人質。
過了一分鐘多,沒有任何一名人質舉手。沒有人願意當上間接的兇手。
「老鷹」的聲音顯得掃興。「好吧。現在輪到這位可憐的女士。有誰認為她應該代
替這小女孩?」
小女孩的父親緩緩把右手舉起來。他的淚眼瞧著那名婦人,不斷搖頭說:「對不起
……對不起啊……」
「票數是一對零。」「老鷹」的聲音恢復了玩弄他人的興奮。
婦人渾身一震。尿液自裙下流出。她劇烈地掙扎逃跑。
「老鷹」從後抓住她的頭髮。他拔出腰間的軍刀,抵在婦人的喉頸上。
婦人一動也不敢動。
「老鷹」把臉貼向婦人的右耳,鼻息透過面罩噴進她耳孔裡。婦人禁不住一抖,頸
上立刻劃出一道淺淺的創口。
「妳害怕嗎?」
婦人輕微地點頭。
「妳想生存嗎?」
她再次點頭。
「很好。」
「老鷹」突然把軍刀反轉,以刀背上的鋸齒劃入婦人的咽喉。
鋸齒切出的細碎肉屑,連同頸動脈噴射出的溫熱血液,噴撒到旁邊的小女孩臉上。
她驚呼嚎哭,坐倒在地上。
人質群發出壓抑著的叫聲。
幾名恐怖份子也把視線轉開了。
餐廳正門此時打開。
「我們在甲板找到這個男人。」
「紅軍派」和「愛爾蘭人」把被打得鼻青目腫的康哲夫押進餐廳內。
──終於進入「虎穴」了。
康哲夫看見餐廳內血腥的情景。他裝扮出恐懼的表情──事事上他心中想到的是自
己過去在「蠍子部隊」時所作過的一切醜惡事情。
每次回想到過去的罪衍,他都內咎得輾轉難眠。只有媞莉亞能夠安撫他心靈中再度
破裂的舊創。
「老鷹」把婦人的屍體放開,轉身瞧見康哲夫的臉。
同時康哲夫也看到了那雙露出面罩洞孔的眼睛。
一股冰般的寒意自脊椎冒起,湧上了腦部。他整個人變得僵硬。
最後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十年前的事:那雙眼睛目送著康哲夫離去時充滿邪惡的慾
望……
康哲夫感覺彷彿再次置身那座軍營中:濃濁的大麻氣味;散佈一地的注射針筒;刺
耳的重金屬搖滾樂;黏稠的汗水;搖動的燭光;巨型「貓王」肖像;紅色蠍子刺青……
「康,記得我嗎?」「老鷹」揭起面罩下部,露出咀巴。
──康哲夫曾極力忘記這個男人。但越是努力反而令記憶越清晰。
康哲夫聽見了:穿著弄臣衣飾的宿命使者,正對他發出惡毒的嘲笑……
在五億一千萬平方公里大地與海洋上、五十億紜紜眾生裡,康哲夫偏偏重遇他一生
中最恐懼的男人。
雷諾.霍勒少校。
熾天使書城
【8地獄沉沒】
就連那僅有的3%生存機會,也如同落葉墮入深海漩渦中一般,被宿命無情地捲走
了。
康哲夫舉起雙手,怔怔站在霍勒少校跟前。在霍勒那壓倒一切的恐怖眼神前,他無
法彈動。
霍勒把沾血的軍刀插回腰帶鞘內。他伸出左手,撫摸康哲夫腫傷的右臉。
被霍勒的肉掌掃過皮膚時,康哲夫強忍著嘔吐的感覺。
康哲夫頭腦昏眩。霍勒的撫摸,竟使他的神經恢復了對毒癮的回憶。他不由自主地
哆嗦。冷汗把襯衫沾濕了。他緊緊咬牙,抵抗從體內散發出來的寒冷。
「怎麼了?還沒有戒掉那個嗎?」霍勒的拇指撫在康哲夫右眼皮上。
在旁觀看的人質群,都預期即將再次聽到手指刺破眼球的異聲。
「戒……掉了,只是……有點……」康哲夫舌頭幾乎完全無法捲動。
「難怪能夠躲藏到現在。因為是你。」霍勒目中溢滿奇異的慾望。「整個部隊中,
我就只想念你一個。」
霍勒的手自康哲夫臉上移下,繼續掃撫他的肩膀,又用力捏一捏肩頭的肌肉。
「你還保持得很好啊……」霍勒終於把手掌從康哲夫身上移開,遞向「紅軍派」。
「紅軍派」從腰間拔出一柄「貝雷塔M九二F」九毫米手槍,交到霍勒手上。
「你害怕嗎?」霍勒再次問。
康哲夫跟那中年婦人死前一樣點頭。
「對……你在部隊中的時候一直也在害怕。恐懼是支籈A活下來的最大力量……」
霍勒頓一頓,又問:「你想生存嗎?」
康哲夫再次點頭。
「很好。」
霍勒把手槍遞給康哲夫。
「我讓你加入──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能夠確定,你絕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男
人。我們隨時可以幹掉你。」
霍勒臉部右轉,伸手指向仍坐在地上的小女孩:「但是你要送給我一份加盟的禮
物:立即殺死她!」
站在霍勒旁的「天鵝」(康哲夫知道他是霍勒的副手米凱爾.索羅斯基,前蘇聯陸
軍特種部隊上尉,因偷運核原料而正被俄羅斯當局通緝)原本想出言反對讓康哲夫加入
行列。但現在他沒有話說了。
「你答應過不會殺她……」女孩的父親匍匐在人質群之前,痛苦地泣叫。
一名恐怖份子伸腿猛蹴他俯伏的腹部。內臟破裂。那名父親吐出鮮血。
「爹]!」女孩想跑向父親,卻被那名踢傷她爸爸的恐怖份子抓住。
「爹]!」女孩的哭喊聲令人質們想掩住耳朵。
康哲夫垂頭凝視那柄「貝雷塔」。
宿命使者再次朝他把生存之門打開了一線,但他絕不為此感到喜悅。
他久久無法接下這柄槍。
「怎麼樣?太久沒有殺人嗎?」霍勒的聲音像是正把老鼠玩弄得吱吱慘叫的貓。
「反正已不是第一次了……忘記了非洲那個小女孩嗎?你用軍刀把她……」
雷霆般的憤怒蓋過了對霍勒的強烈恐懼。康哲夫一手奪去了「貝雷塔」。
手槍剛從「紅軍派」的腰間拔出,必定裝滿了十三發子彈。他從重量確定了這一
點。
康哲夫解除手槍保險鎖,拉動槍身滑片,把第一顆子彈送進槍膛。動作完成得極度
熟練。
「手法還沒有生硬啊……看來我並沒有決定錯誤。」霍勒可怕的笑聲把女孩嚇唬得
停止哭泣。
康哲夫轉頭看看滿臉血污的女孩,卻以眼目餘光確定各恐怖份子站立的位置。連同
霍勒和索羅斯基共有五十四人。「紅軍派」和「愛爾蘭人」的衝鋒槍仍指在康哲夫背項
上。
──第一個殺死霍勒。希望還有時間向索羅斯基開槍。
康哲夫已下定必死的決心。一切已經完結。唯一的問題是他能否把霍勒一起帶進地
獄。
一名東方樣貌的男子此時卻在人質叢中站起。「夠了!不要再殺人!」
男子的英語中有一種特殊的口音。
「坐下來!」剛才那個蹴擊女孩父親的恐怖份子命令說。
「我就是姜正熙!」男子的說話令全場──包括霍勒──愕然。
霍勒打量著眼前這男子:圓臉細目,頭髮微禿,樣貌絕不似英挺的姜正熙。但是身
材卻與資料中的記載相近。
「是嗎?」霍勒招招手。那名男子排眾而出,走到人群前。
「我如何能確定閣下就是姜少將?」
「這樣足夠了嗎?」男子突然轉用高羅語說。語音非常純正。
「的確是高羅語。」霍勒仍然以英語說。「但是你能回答我一個間題證明你的身份
嗎?」
男子仍顯得十分自信:「你問吧。」
「你能告訴我:『麗英』是誰嗎?」
男子呆住了。
康哲夫這時知道這個男子不是姜正熙,但從男子的步履間看出,他曾受過極深厚的
武術訓練。
「閣下非常勇敢啊。」霍勒雙手叉著腰肢,以嘲笑的語氣問:「你是權錫柱少校
呢?還是朴彥龍上尉?」
──這已經證明了,姜正熙確在船上!
餐廳即將成為殺戮場。
這是扭轉局面的最後機會──康哲夫密切注視人質群。
一千六百多隻眼睛。大多數帶著怒火注視前方的場面;一些則垂頭喪氣地凝視地
毯;有的停止不了哭泣……
其中只有一雙眼睛回視康哲夫。
一個看來已五十餘歲的東方人。眉毛稀疏得幾乎完全消失。身體厚重,頸項上擠出
肥肉摺紋。
單眼皮的雙目顯得狡猾和放縱。但瞳中卻隱藏了一種康哲夫似曾相識的光芒。
那是幾乎與高橋龍一郎相同的權力者瞳光。康哲夫曾在一幀照片上見過。
為了進一步確定,康哲夫以舌尖開動暗藏在左邊上排臼齒內的一副微型受信器。
受信器發出有節奏的震動信號,顯示姜正熙確實在康哲夫的一百公尺以內。
──五年前,姜正熙為防備兄長姜日州加害,暗中與美國中央情報局合作,以外科
手術在他左手尾指內裝上一種能運作十年的發信器,以便在遭到擄劫時有助特工找尋
他。
康哲夫齒中的受信器具有指向性。他朝左移臉部。震動信號的頻率減慢了。再把咀
巴對正那名肥胖男人。信號回復頻密。
──他就是姜正熙!
康哲夫壓抑著心中的緊張感。他立刻關掉受信器──不能肯定這種儀器會否干擾恐
怖份子攜帶的任何器材。
他回過頭,面對霍勒和無助地站在其跟前的那個自稱「姜正熙」的男子。從身高判
斷,康哲夫確定他是權錫柱少校。
「看來我的遊戲要提早結束了。」霍勒再次拔出腰間的軍刀。
權錫柱把霍勒、索羅斯基和好幾名恐怖份子的視線吸引住了。其他包圍在四周的騎
劫犯則仍密切看守著人質的動靜。
康哲夫極緩慢地交叉雙腕。
握著手槍的右手食指終於接觸到左腕上的塑膠手錶。錶面下部有一個較大的灰色四
方按鍵,偽裝成點亮錶面燈光的鍵鈕。
康哲夫輕輕按鍵六次。
* * *
娜塔莎坐在基地的大型通訊室中,戴上一副連同受話器的耳機。
「第二步驟」已進行了超過十五分鐘。康哲夫必定已經遇上霍勒。
娜塔莎嚙咬著左手拇指的指甲。過去她從未在工作人員前表現得如此緊張。
「『凱撒』有信息送來!」一名凝視著電腦屏幕的操作員呼喊,閱讀著透過人造衛
星傳送的信息。
「『熾天使』下達了『六芒星』指令!」
娜塔莎雙目發亮。她猛力摘下耳機。
「『熾天使』還活著!」
* * *
「凱撒」──A十九「高特蘭級」潛艦在三百五十呎海底下作最後的方位調整。
「二號發射管注水完成!」
艦長閉目在腦中作最後檢核;在思海裡他清楚看見「黛絲號」與潛艦彼此的位置距
離和移動速度。
艦長睜開眼。
「發射!」
* * *
最少還要五十秒,康哲夫心想。
他突然抓住小女孩的手臂,把她從恐怖份子掌握中搶奪過來。
這一舉動使霍勒愕然。
康哲夫把槍口抵在女孩右太陽穴上。
「要我先殺了她,還是這個充英雄的男人?」他瞧著權錫柱。
權錫柱不為康哲夫的說話所動,只是凝視著面前的霍勒。
康哲夫知道,權錫柱現今的想法跟自己剛才一樣──每一個真正的男人到了這種絕
路,都不會坐以待斃。
──姜正熙呢?
康哲夫極快地掃視一次:姜正熙正以極慢動作向自己接近。
康哲夫憑著武道家的感覺,知道權錫柱正欲向霍勒發動攻擊。
──不要!挺下去!再挺幾秒……
* * *
四十公分魚雷從尾部噴射出加壓氧氣形成的長尾巴,像在深海中獵食的飢餓鯊魚,
全速游弋向「黛斯號」下腹發出最大聲音的位置──機輪艙。
* * *
高羅尼族的傳統武道稱為「英郎道」,以華麗的飛躍蹴技為主體,理論是使用全身
的力量和重量,貫注於攻擊距離最長、力道最猛的武器──腿,發出必殺一擊。
權錫柱是「英郎道」六段高手。但他一向不以武道家自居。他只自視為一個軍人。
自從十五歲進入少年革命軍開始,權錫柱便有一個希望:假若要死,便轟轟烈烈地
死在戰鬥中,就像當年奮勇抵抗日本皇軍侵略的父親一樣!
二十歲時,高羅革命戰爭爆發。權錫柱上士在前線與美國人拚殺。三十萬高羅子弟
葬身沙場。權錫柱卻活了下來。
彪炳戰功令他晉升甚快,最後成為了主席府副侍衛長權錫柱少校。六年前,他原本
有機會晉升中校,並進入更重要的首都防衛部任職。
但他拒絕了姜日州最高司令的提拔。
──這個連二等兵也沒有當過的花花公子,有甚麼資格號令百萬人民革命軍將士?
於是權錫柱副侍衛長變成了駐挪威領事館武官。他自願跟隨著被「流放」的「二公
子」姜正熙。
──他才是理應掌握高羅軍政權力的真命天子!
然後主席猝逝了。權錫柱肯定是姜日州這個逆子下的手。姜日州這樣焦急結束父親
的生命,無疑顯示軍中氣氛有異。
這是「奪嫡」的最佳時機!只要「二公子」回國與叔父姜海山會合,一定能夠扳倒
姜日州,並且把他險惡的暴行公諸人民眼前!
──但是現在我們卻被困於這座海上地獄裡。「二公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
他不能死在這裡!
──把這個騎劫集團的領袖殺死!這是拯救「二公子」的唯一方法!
──用高羅男兒在白鹿山下磨煉的鐵腿,蹴斷這惡魔的頸項!
於是權錫柱發動了攻擊。他的身體躍起作一百八十度旋轉,右足後跟自後掃出,從
上而下斜角四十五度蹴向霍勒右肩頸!
同時,「黛絲號」船體受到一陣巨大的震動,餐廳地面急劇傾斜。
康哲夫手中的「貝雷塔M九二F」從小女孩頭側移開。
他的第一槍原本預定射擊霍勒前額。
卻剛巧被權錫柱躍動的身體遮擋住了。
康哲夫沒有遲疑半秒──機會轉瞬即逝。他改變策略,右臂迅疾向後伸出,頭也不
回地連發兩槍。
借助射擊時產生的反作用力,康哲夫向前俯躍。
「紅軍派」和「愛爾蘭人」胸口中槍倒下同時,康哲夫抱著小女孩俯伏地上,再迅
速向前翻滾──
──機槍子彈打在他剛才站立之處。
權錫柱將要蹴中霍勒的一剎,霍勒那熊般的身軀猛向前衝,以光禿禿的額頭擊中了
權錫柱兩腿大張之間的陰部!
霍勒的軍刀同時自後戳穿權錫柱的背項。
沒有人看見軍刀剌口冒出的鮮血。
因為整座餐廳在下一瞬間陷入黑暗──機輪艙完全破壞,電力供應亦隨之中斷。
八百多人的瘋狂叫聲在餐廳內交疊。
壓抑已久的恐懼和憤怒從每一個人質體內爆發。他們朝四面八方盲目奔跑,一碰到
人類就以野獸般的本能打踢。
恐怖份子最初還不敢開槍,避免誤傷戰友。但暴烈的人潮也令他們失卻理性。
從各個角落爆出閃光。慘叫。集體的怒嚎。更多的閃光。激鬥的聲音。肉體撞擊肉
體。
只有五名恐怖份子能及時戴起夜視鏡。另外十二人打開了設在槍管下方的電筒。光
源立即成為人質攻擊的對象。
「死吧!狗雜種!」
「兇手!下地獄去!」
光源被吞沒。人質搶奪了好幾柄機關槍,又朝其他光源射擊。恐怖份子和包圍他身
旁的人質同時被掃射死亡。那名開槍的人質隨即也被打倒在地上。
幾個出口被打開了。人質爭先恐後地湧出。有人跌倒在地,遭其他人踹踏至死。
一名戴上夜視鏡的恐怖份子不敢開槍,以免火花和聲音惹來襲擊。他慌忙尋找退
路,不幸槍支碰上了人質。幾名人質抓住他的面罩和衝鋒槍,不斷施以毆打。其中一名
人質誤把恐怖份子掛在身上的手榴彈保險環拉去了。那名人質驚叫跑開。在爆炸前,那
名恐怖份子已被活活打死。
黑暗的地獄。
康哲夫緊抱著哭泣的小女孩,再次開動齒內的受信器,以震動信號尋找姜正熙所
在。
他摸到一個蹲在原地不動的男人。
餐廳內充斥狂叫聲和槍聲。康哲夫問了一句:「姜少將?」
男人沒法聽到。
但他聽到康哲夫懷抱中女孩的哭聲。
康哲夫在黑暗中握到了姜正熙的手掌。
──能夠活著離開這裡嗎?
* * *
五分鐘後,「黛絲號」後備電力發動。餐廳內幾盞緊急照明燈亮起。
餐廳遺下近百具屍體。十多名無法逃跑的傷者臥在地上呻吟。地毯上散佈了血漬、
彈殼和爆炸造成的焦塊。四方牆上的中古風格壁畫滿佈彈孔,構成奇怪的幾何圖紋。
* * *
「黛絲號」緩緩向左傾側下沉。海水不斷自船底破洞灌入,遏制了機輪艙的火災。
但火焰並沒完全被撲滅,還漸漸朝燃料艙蔓延。
距離「黛絲號」完全毀滅或沉沒,不超過三十分鐘。
熾天使書城
【9鋼鐵棺柩】
一灘濃稠的鮮血抹在「黛絲號」駕駛台正前方的玻璃上,把外面的黑夜天空變成了
暗紅色。
駕駛台內堆疊著十三具屍體。船長、大副和其他駕駛員被砍斬至肢體裂離,屍身相
互交疊。
他們全部死於一個人手上。
雷諾.霍勒。
──「黛絲號」已受到無可修復的損毀。再不需要任何人駕駛她了。
「『眼鏡蛇』!請通話!『海獅』……」一名恐怖份子對著無線電機呼叫。最後他
放棄了,朝霍勒搖搖頭。
輪機艙內的三十五名看守者已肯定全滅。加上餐廳裡死去的四十一人,及在船身中
彈時被拋出甲板的兩人,目前他們只餘下一百二十二人。
「都是因為你玩那些病態的『遊戲』,浪費了我們多少時間!」索羅斯基向著正在
把玩一柄開山刀的霍勒吼叫。「你這變態的同性戀!」
霍勒猛地脫去面罩。眼睛直視索羅斯基。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索羅斯基突然發現自己處身極危險的境
地,膽怯地說。
霍勒脫下了腰帶,把空空的求生刀鞘取下,改掛上纖維製的長型開山刀鞘。
「美軍戰艦跟救援船快要來了。」索羅斯基強忍著焦急的心情。「現在情況這樣混
亂,他們將不顧一切──可能直接派特種部隊登上來,現在我們已對付不了……」
霍勒穿妥腰帶,把開山刀收入鞘內。
「美國佬算不了什麼。他們講人權。」霍勒的笑聲中帶著不屑。「只要人質仍在我
們手上,他們不敢亂動。」
霍勒劈手從一名部下肩上奪下一挺「AK四十七」衝鋒槍,又伸手摘下三個後備彈
匣。
「放棄甲板防守。救生艇要加強保衛。那些沒有家眷的男人質一定在打救生艇的主
意。電影院各入口要重武裝保衛。在正門前架一挺『M六十』重機槍。」
在失去電力時,電影院內的婦孺無法反抗逃生,仍然留在原地。
霍勒自信,只要保留著這些女人和小孩,他仍能夠逃出困境。
「準備把人質押上救生艇。只選二百個──一半是七、八歲以上的小孩,一半是三
十五歲以上的中年女人。太老或年青的臨走前殺光。」他用槍咀指一指索羅斯基。「這
些全部由你指揮。」
「你要到哪兒去?」
「找那個叫康哲夫的男人。他可能把姜正熙救走了。」
──一切都是這個中國人造成。潛艇魚雷。想不到還有這一著。
──絕不是CIA。到底康哲夫加盟了怎麼樣的組織?
「太可惜了,康。原本我們可以共同渡過非常美好的日子啊……」
「你瘋了嗎?」索羅斯基怪叫。「他們可能已經離開『黛絲號』!那個中國人既有
本事潛上船來,一定預先準備了脫出的方法──」
「不。」霍勒堅定地說。「我感覺到他仍在這艘船上。我跟他還會再遇上。」
* * *
回到那間壁球室旁的更衣室後,康哲夫的歉咎感開始上升。
他早已知道,一旦下達發射魚雷的「六芒星」指令,必定會造成大量死亡。
──但是假如不這麼幹,他們最終仍會全部被殺……
康哲夫無法接受這個理由。親手殺人始終是另一回事。
──殺人,就是奪去他/她擁有的一切,還有他/她未來可能擁有的一切。就是這
麼回事。
康哲夫回過神來,發現那個小女孩仍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他蹲下身想把她放回地上。但她搖搖頭。
康哲夫只好再把她擁抱在臂內。他輕輕撫摸她的金色頭髮。「不要害怕。」
「……我的爹]呢?」
康哲夫愣住了兩秒。「他……也許逃跑了。別人會帶他走。回到安全的地方之後,
他便會找妳……妳叫什麼名字?」
「安妮。」
「小安妮,不用害怕。」康哲夫輕吻她的額頭。「我會保護妳。妳很快可以回到陸
地上了。爹]會在那兒等著妳。」
康哲夫瞧著小安妮的臉。
──很像媞莉亞啊……我不會讓妳受到任何傷害……我們會在那草原上再見……
「我們現在怎麼辦?」坐在康哲夫對面的姜正熙說。這是康哲夫第一次聽見他的聲
音。
康哲夫再次放下小安妮。她這次順從地站在地上。
「我已經安排好脫出方法。」
康哲夫打開儲物櫃,掏出藏在裡頭的裝備。
他打開背囊,找出兩件摺得細小的黑色救生衣。救生衣下有一個拉柄,能夠把救生
衣在三秒內完全充氣。
「穿上它。」康哲夫把其中一件遞給姜正熙。
「沒有鉉姬,我不會走。」
姜正熙直視康哲夫。眼神非常堅定。
那原本應該屬於野心家的眼睛,卻透露出康哲夫從沒見過的深情。
──除了在鏡子中。
「不可能。她或許已經被殺了。」
「那麼我也要把她的屍體帶走。」
「你要我在這裡打傷你的腿,然後把你拋進海裡嗎?」康哲夫舉起手槍。「要我在
這個小女孩面前開槍嗎?」
姜正熙瞧著小安妮。他伸出顫抖的手掌撫摸她的頭髮。突然,他雙腿像失去了力
量。這個野心勃勃準備返回母國與兄長爭奪政權的男人跪了下來。淚水沿著整容手術製
造出來的胖臉滾下。
「沒有她,就是讓我掌握了一國的權力也沒有意義……」
康哲夫回憶起來:數年前他也想過同樣的一句話……
「好吧。」康哲夫從背囊拉出一挺形狀奇異的步槍:槍身呈長梯狀,中央頂部有一
個皮箱手柄般的握把。下部是槍柄和扳機,卻沒有一般自動步槍必備的長型彈匣和排殼
口。
「我替你去找她。」
姜正熙愕然抬首,以感激的眼神凝視康哲夫。
康哲夫以冷漠的神情掩飾他內心的感動。
「但是你必須現在就走──這艘船不知道能挺到何時。」康哲夫開始脫去西服。
「況且你還有一個責任:把小安妮帶離這個地獄。不要忘記有多少人為了你而死。為了
償還這債務,你要盡一切力量把她帶回陸地。」
康哲夫自背囊掏出一套黑色的全身防彈服。
姜正熙抱著安妮。
「我答應你。」
康哲夫脫下了塑膠手錶。他按動上面的灰鍵四次,通知「凱撒」在五分鐘後開始救
援行動。
「把它戴上。」康哲夫把手錶交給姜正熙。「它內部的發信器令潛艦能夠確定你在
海上的位置。我會護送你們到下層甲板──恐怖份子也失去了不少人,相信他們已棄守
甲板了。」
「那你怎麼逃生?」
「我有辦法。」康哲夫換穿上防彈服,再在外頭套上救生衣。他的腰帶上有三個奇
怪的圓輪和四枚手榴彈。兩邊小腿外側各插著一柄半尺長的短劍。
正要把夜視鏡戴在頭頂上時,康哲夫聽到更衣室外傳來極細腳步聲。
緊張感頓時充斥更衣室裡。姜正熙輕輕按著小安妮的咀巴,抱著她躲到儲物櫃後。
康哲夫左手握住「貝雷塔」手槍,右手提著那挺怪形步槍,埋伏在門側。
腳步聲接近門前,突然停住了。
──他們這麼快找到這兒嗎?還是剛逃出生天的人質?
一把男聲隔著門傳來。說的是一種近似漢語的不明語言。
「不要開槍!」姜正熙急叫。「是朴彥龍!他有我這根手指的受信機!」
「進來。」康哲夫在門旁維持戒備姿態,冷冷地命令。
房門拉開。一個身材瘦削的東方男子一步一步進入,然後把門關上。
康哲夫以手槍對準他腦袋。
男子雙手抓著四件輪船上的救生衣,一臉是被打撲的傷痕,西服左邊袖子被扯脫
了。
男子的神情卻沒有顯露半點狼狽,雙目的神采仍未被疲勞和飢餓所磨蝕。
男子看見了從角落處走出的姜正熙後,眼神頓時變得敬畏,同時也溢出了淚水。
「少將!」男子拋下救生衣,肅然敬以軍禮。「權少校沒有白白犧牲啊……」他的
聲音變得哽咽。
康哲夫垂下了手槍。
姜正熙也回以軍禮。他的身姿和神容與剛才哭泣時截然不同。縱使經過大幅手術易
容成一個富商模樣,他敬禮的姿態依然能夠散發出令下屬動容的魅力。
「辛苦了,朴上尉。知道電影院那邊的情況嗎?」從恐怖份子押送人質來回的時
間,姜正熙早已猜知,女人和小孩被禁閉在位於餐廳正上方的電影院。
「不能確定。」朴彥龍說。「外面非常混亂。那些男人四處亂跑,相信有不少想營
救自己的親人。電影院那方向傳來許多槍聲。估計騎劫犯還控制著那裡。」
姜正熙臉色變得陰沉。他指指康哲夫:「這位先生是來協助我們的。他現在正要去
把鉉姬救出來。」
「我也去!」朴彥龍捏緊拳頭。他只有二十七歲。
「不行。」康哲夫把手槍交到朴彥龍手上。「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
「不!我要為權少校報仇!我要殺死那個叫『老鷹』的傢伙!你以為我沒有這個能
力嗎?」
「復仇比拯救你們這位未來國家主席更重要嗎?」康哲夫把夜視鏡戴上額頭。「假
如你這樣想,便不配當軍人。」
朴彥龍垂下頭。
「穿上救生衣吧。也替那位小女孩穿上。」康哲夫撿起一件救生衣塞到朴彥龍懷
中。「盡快出發。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 * *
霍勒帶領四名部下沿著頭等艙客房的走廊奔跑,一看見會動的東西即開火掃蕩。
霍勒是唯一沒有戴上面罩的人。
「康哲夫,下次看見我的臉就是你死亡的時刻!」
* * *
康哲夫等四人到達「黛絲號」後部左側的甲板。輪船的動力已停止,加上船身左
傾,這裡是躍入海中的最佳位置。
甲板邊緣突出如一片聳立的懸崖。海中可見有三、四十條身影,在拚命游泳遠離
「黛絲號」。
「他們果然已放棄甲板。」朴彥龍說。
「還是要小心。前面部份掛了兩條救生艇,他們一定在嚴密防守。」康哲夫把夜視
鏡戴正,朝船首方向眺視,不斷調校鏡頭焦距。果然發現了金屬的反射光。
「下去吧。」康哲夫說。「潛艦大約兩分鐘後浮出水面。跳下去時不要動,以免被
它撞上。」
「放心。」姜正熙說。他抱著小安妮,兩人之間以繩索繫起來,以免小安妮被水流
沖走。「那麼我們就此分手了。相信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康哲夫點點頭。確實,不論生死,他都不會再次遇上姜正熙。
姜正熙凝視康哲夫一會。「為什麼?為什麼答應拯救我的妻子?」
「不論是否救她,我都早已決定留下來。」康哲夫托起夜視鏡,露出憤怒的眼神。
「雷諾.霍勒──就是那個『老鷹』。我要讓他的屍體跟隨這艘輪船沉入海底。一
個這樣強壯的惡魔,需要一副如此巨大的鋼鐵棺柩。」
他搭著姜正熙的肩頭。「記著霍勒的名字!假若我失敗了,將來你必定要代替我完
成這個使命!」
姜正熙點頭。月光映照出他堅定的表情。「我以高羅男兒的榮譽立誓:我答應
你。」
「凱撒」的巨大黑影這時漸漸從海水下浮現了。
「去吧。」康哲夫轉過身。
「哥哥!」小安妮呼喊。
康哲夫回過頭。
「我會向上帝祈禱,求祂派天使來保護你。」小安妮說。
康哲夫的眼神柔和下來了。他上前撫撫小安妮的頭髮,吻一吻她的臉頰。
──他感覺就在吻著媞莉亞的臉……
「我不會有事的。」康哲夫微笑。「我就是天使啊……『熾天使』撒拉弗。」
小安妮點點頭,然後緊抱著姜正熙的頸項。
姜正熙、朴彥龍和小安妮最後一次凝視康哲夫漸漸消隱於黑闇中的背影,然後跨過
欄杆。
「在這裡!」朴彥龍指著浮出水面的潛艦司令塔。
抱著小安妮躍向夜空時,姜正熙回想霍勒的話:
「你能告訴我:『麗英』是誰嗎?……」
──十二歲生日那天,姜正熙收到同父異母哥哥姜日州的禮物。那是姜正熙人生中
擁有的第一柄手槍。姜正熙那時對槍害怕極了。為了安撫弟弟,姜日州說:
「正熙,不用害怕。就把它當作一個女孩子吧。她的名字叫『麗英』。你看看,她
不是很美麗嗎?」
姜正熙向下瞧著深海。
──哥哥,我快回來了。我要用「麗英」射穿你的腦袋……
聽到背後的水聲後,康哲夫再次把眼睛收藏在夜視鏡之下。
──對方目前還有超過一百人。
但康哲夫再無所畏懼。他已完全燃燒。
現在他心中有一個奇怪的信念:上天為了懲罰他過去所犯的罪衍,因此從他的身邊
奪走了媞莉亞;為了贖罪,他必須親手把霍勒這個人間惡魔送入地獄。
霍勒就是他的「原罪」。
手中的步槍、插在雙腿旁的利劍,就是他的十字架與荊冠。
* * *
「『凱撒』回收成功了!」通訊員崔躍地大呼:「共有三個人!」
娜塔莎緊張地戴上耳機。「替我接通『凱撒』的艦長!」
耳機最初傳來雜亂的聲波,其後雜音漸漸消退。
「『凱撒』請通話!」娜塔莎焦急地重覆呼喊:「這兒是『羅馬』!『凱撒』請通
話!」
艦長的聲音在耳機中出現:「回收完成!共有三人──兩名成年男子、一名小女
孩。」
「請確認身份!」
大約三十秒後,艦長的聲音再現:「戴著發訊手錶的男人自稱就是『埃及』(姜正
熙的代號)!已用震頻受信器核對無誤。另一男子是──」
一輪雜音。娜塔莎神經質地撥弄耳機。「接收不良!請重覆!」
「──另一個是『埃及』的部下。不是『熾天使』!」
娜塔莎呆住了。
通訊室內所有人正為安全拯救出「埃及」而歡呼相慶。
娜塔莎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獨無助。
──既然救出了姜正熙,康哲夫應該也逃離了霍勒的魔掌。為什麼他沒有跟隨姜正
熙脫出「黛絲號」?
「『凱撒』,請向『埃及』詢問『熾天使』的情況!」娜塔莎急得像在哭泣的聲
音,令整個通訊室靜默了下來。
「是的!」
接著是不知何時結束的沉默。雙手按著兩邊耳機等待回覆的娜塔莎,感覺時間就像
停滯不前。
她閉起眼睛。耳機傳來的微細雜聲令她想像到那片深邃的海洋……
「『羅馬』仍在接收嗎?」艦長的聲音打破了娜塔莎的幻想。
「『羅馬』接收中!」
「……『埃及』告知:『熾天使』仍在船上!」
娜塔莎整個人像虛脫了一般跌坐在椅上。
她瞭解康哲夫留在「黛絲號」上的目的。
──為什麼這樣做?你忘記了媞莉亞在等待你嗎?為什麼偏到了這種關頭才燃燒起
怒火來?為什麼不能保持過去的冷漠和悲哀?你這傻瓜……
「『凱撤』應否回航呢?」通訊員問。
娜塔莎沉默。
「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把『埃及』盡快送回安全地點。『凱撒』應該立即返回。」那
名通訊員催促說。
「不。再等一等。距離原定任務完成時限仍餘下十八分鐘。等到那個時間吧。」娜
塔莎刻意裝出肅穆的表情。
「但是『熾天使』已把發信手錶交了給『埃及』,現在即使他脫出了「黛絲號」我
們也沒法知道……」
娜塔莎的拳頭猛力擂在桌面上。
「我說等待十八分鐘!」
她霍然站起。「我要去洗個澡。有消息立即通知我。」
她很快地轉身走出了通訊室。沒有人看見她混著眼睛化菻~流下的淚水。
* * *
「黛絲號」再往下沉了兩公尺半。
船腹內的火焰繼續接近燃料艙。
* * *
載著美國海軍「SEAL」突擊隊員的快速巡邏艦「文遜號」,與五艘救援艇全速
朝「黛絲號」接近中。
* * *
機槍子彈掃射穿透更衣室門。
停火後,霍勒猛力把門蹴開衝進去。
他發現了康哲夫遺在地上的西服。
* * *
在電影院中,索羅斯基完成了從人質中挑選出二百人的工作。
「立即把他們押上救生艇!分成四組,每一艘五十名人質──女人和小孩各二十五
人!」索羅斯基下令。「就使用左側那四艘。十分鐘後通知在右側救生艇守護的二十人
到那邊集合。」
「要等待『老鷹』嗎?」一名部下問。
「完成疏散準備後才通知他來。」索羅斯基在面罩下露出沒有被部下看見的微笑。
「假若他拒絕立即回來,便不用等他。」
索羅斯基轉過臉,瞧著另外沒有被送上的七百人。當中有衰弱的老婦、年青女子和
手抱的嬰孩。他們畏懼地緊緊縮在一起。
「真的……把他們全部……殺光嗎?」那名部下怯懦說。
「不。」索羅斯基斷然回答。「別聽那瘋子的話。」
他瞧向電影院正門。門前有用一堆拆下來的座位疊成的屏障,上面架著一挺外型兇
悍的「M六十」重機關槍。槍座旁散滿逾百枚空彈殼。
就在機槍口對準的正門走廊上,擠滿了幾十具被機槍彈打得肢體破裂的屍身。現在
要走過那段走廊,無可避免要踏在死者的血肉之上。他們都是拚命想拯救親人的男人。
「從正門把他們放出去。」索羅斯基說。「這樣可以大幅減少跟我們對抗的人質!」
那名部下鬆了一口氣。他可不願殺害無力反抗的婦孺。
* * *
位於「黛絲號」最高層甲板前端的雷達天線桅兩側,十名恐怖份子站在甲板欄杆
前,居高臨下監視下一層甲板兩旁各掛著的四艘救生艇。每邊救生艇前亦有十人在守
衛。
乘著制高之利,天線桅旁道十人已槍殺了近百名欲搶奪救生艇的男乘客。散在下面
甲板上的屍體產生了阻嚇作用。再沒有男乘客試圖湧上攻擊了。
「他媽的……」一名恐怖份子倚著天線桅基部坐下來喘息。「我也不知自己殺了多
少人啦……媽的,真不應該來……那個『老鷹』搞出這樣一個爛攤子……」
「你說我們能夠安全逃出嗎?」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同伴問。
「只要掌握著人質便仍有機會。」先前那人掀起了面罩下部,讓臉龐涼快一些。
「問題是我們能到哪兒去──」
他的說話突然中止,身體朝左傾跌。站在旁的同伴仍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頭頂正
中央也被速度每秒鐘九百三十公尺的四點七毫米「無殼子彈」貫穿了。
他手中輕機槍跌在甲板上的聲音,引起其他八名同伴的注意。
「敵人在哪裡?」八人反射作用般互相背向,在頂層甲板上搜尋殺手所在。他們全
部配戴著高效能的夜視鏡,卻完全看不見敵人在哪兒。
再有兩人中彈。這次敵人把單發改為三發點射(扳機一次連發三彈)。三顆子彈準
確打在頭頂同一點上。兩人頭顱爆破。一名因為站得較近而被腦漿濺到身上的恐怖份
子,從子彈劃破空氣的聲音判斷出射擊的來向。他仰首。
康哲夫用雙腿挾著一根垂直拉緊的通訊線纜,如黑蝙蝠般倒吊在十五公尺高處,以
裝著圓筒狀滅聲器的步槍,朝下面毫無掩護的餘下六人連射攻擊。
──康哲夫使用他那雙電磁鐵,攀上了接近船尾的十二公尺高煙囪,再沿著船頂上
橫向架空的通訊線纜向船首方向爬行,潛上雷達天線桅頂部!
他手中使用的奇怪火器是德國「黑克勒.科赫」公司在一九八三年試驗成功的「G
十一」無殼彈自動步槍。
顧名思義,此種先進步槍所使用的是沒有彈殼的高燃點火藥子彈。由於子彈體積細
小,圓輪形彈匣載彈量高達五十發。
更重要的是,由於沒有了一般自動步槍的移動式退膛、供彈機構所產生的後座力和
上揚力,「G十一」在進行連射時精準度和射速都遠超於常規突擊步槍。
倒吊在半空的康哲夫稍稍放鬆雙足,身體沿著線纜垂直急降。手上的「G十一」改
為全自動射擊。連射速度每分鐘六百發的「無殼子彈」如飢餓的蝗蟲從天降下。
甲板上的六人在頭臉中彈前勉強完成了向天舉槍的動作。沒有人能還擊一槍。
在頭頸著地前一剎,康哲夫收緊雙足,身體立即停頓,接連美妙地翻身。在他雙腳
終於重返地上之前,頂層甲板已沒有活人。
康哲夫俐落地更換「G十一」的轉輪式彈匣。他知道要迅速發動下一波攻擊,才能
避免被兩側夾擊的命運。
在第二層甲板兩邊守衛救生艇的恐怖份子聽到上面的聲音,卻未能確定結果。三十
秒後,上方完全靜默。他們知道那兒的同伴已全滅。他們全部舉槍指向上面的欄杆。
「『老鷹』通話!」負責左側救生艇指揮的「雄鹿」向無線電機吼叫。「敵人在頂
層甲板!已損失了十人!我們要繼續守護救生艇還是攻上去──」
「雄鹿」看見一件東西帶著一股煙霧自上層甲板飛下來。
「是催淚彈!」站在救生艇前方的十人紛紛閃避。
「不!」「雄鹿」高呼。「是普通煙霧!把它撿起來拋入海中!快!」
已太遲了。濃濃的白煙籠罩在十人身周。伸手不見五指。
「雄鹿」第一個脫出了霧團,卻發現原本空蕩蕩的甲板上瞬間擠滿了男人。這些一
直受著死亡威脅的男乘客從甲板各黑暗角落湧出。「雄鹿」滿目所見都是人。
他和部下迅速被人群吞噬。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右側甲板上。
* * *
索羅斯基截聽到剛才「雄鹿」發出的信息。他知道此刻已失去了救生艇的控制權。
現在除了霍勒跟他帶去的四人外,就只餘下索羅斯基在電影院裡所指揮的八十六
人。手上的人質也僅餘二百人。
──一個康哲夫的出現,令他們折損了逾半同黨。
索羅斯基感到,自己其中一條腿已踏進了棺柩。
──九十名部下掌握著二百名人貿綽綽有餘,但又如何能從超過一千人手上奪回救
生艇?美軍一定在接近中。到時我們只能死守在這裡──在這副即將完全沉沒的鋼鐵棺
柩裡。
索羅斯基想到霍勒。
霍勒已成為他唯一的希望──只有瘋子才能創造奇蹟。
熾天使書城
【10 爆風之刃】
康哲夫潛入「黛絲號」的小型教堂時,全船再度陷入漆黑。後備電力系統因海水的
損害停止了運作。
教堂正位於電影院前頭右上方,兩者只相隔一重鋼板。
康哲夫坐在神父講壇下喘息。疲倦感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塞在胸口和肩背。
要怎麼攻進電影院呢?康哲夫仍在盤算。
教堂後頭的右上角牆壁內暗藏了通風管道,從那兒應該可以爬到電影院銀幕的上方
……
康哲夫突然感到極不對勁。他有一種正被狩獵的感覺。
身體隨著直覺本能移動。他迅速閃進講壇後的神父休息室。
三秒後,兩枚榴彈把教堂炸得稀爛。巨大的木十字架崩碎。
康哲夫逃入隔壁的兒童遊戲室。
──是霍勒!
* * *
霍勒所親自率領的四人全部是高羅人。他們都是從高羅共和國秘密暗殺隊「血光隊」
挑選出的精銳特工。
脫離僱傭兵生涯後,霍勒即受聘於姜日州旗下,在平城近郊一座秘密基地負責調練
「血光隊」成員,為姜日州在世界各地進行刺殺和間諜活動。
霍勒知道姜日州一定還有更大的勢力在背後支持──秘密發展核武,組織一支多達
一百人的暗殺部隊……這一切都超出了小小高羅國所需。
霍勒並沒有意思探究那是什麼樣的勢力。他只關心兩種最令他快樂的事情:權力和
暴力。結合起來,指揮一隊殺手隨意屠戮人類就是最稱合他心意的工作。
這種「快樂」卻被康哲夫破壞了……
霍勒闖入滿目蒼夷的教堂內時,很高興沒有發現康哲夫的屍體。
他仍然希望能親手殺死這個中國人。
霍勒作出一個五指分散的手勢。戴著夜視鏡的四名「血光隊」部下立時會意,分成
兩人一組,一組從原路退出,一組攻向教堂後的遊戲室,兩組準備包圍夾擊康哲夫。
霍勒滿意地吸進教堂內殘餘的硝煙氣息。他如今已渾忘了原有的撤退行動,完全沉
醉於這種刺激的捕獵遊戲之中。
* * *
美國巡邏艦「文遜號」停在「黛絲號」三百公尺之外。
艦上的海軍突擊隊員傾巢而出,三十人乘坐艦上直升機空降登上「黛絲號」甲板,
其餘七十人分乘五艘橡皮快艇到達輪船左側,利用船上同袍放下的u索,陸續迅速地登
船。
甲板上是一片悲喜交集的大場面:許多乘客與親人哭泣著擁抱;有女人發現了丈夫
的屍體,悲憤得把頭髮扯脫了;一名孕婦在這重要關頭陣痛起來,將要在救援船上生產
;更多的人四處尋找自己的家人和愛侶……
小安妮的爸爸忍受著傷痛,在甲板上蹣跚步行:「有誰……看見我的女兒……安妮
……我可愛的安妮在哪兒?有誰看見……」
突擊隊員開始把滿載乘客的救生艇慢慢吊入海中。另外他們也在甲板欄杆上架起一
種塑膠布製成的長型滑梯,讓身體較壯健的乘客直接滑入海裡,再由救援船救起。
「第一、四小隊集合!」突擊隊行動指揮官是個名叫大衛.萊巴的高壯黑人中校,
他大聲向無線電呼喊號令。「我們要立即進攻電影院!注意,仍有二百名人質被封閉在
院內!敵人數目約一百名!」
「一定要進攻嗎?」萊巴身旁的上士問。「輪船在下沉中,他們會投降……」
「不。衛星圖象測知船底有火災,可能隨時引起爆炸!」萊巴檢查手上的「MP五
A三」輕機槍。「要盡快把人質救出!」
直升機聲音自上方傳來。萊巴仰首,看到一架在三百呎上空盤旋的新聞直升機。
「媽的,他們比誰都快……不怕再吃一顆『刺針』嗎?……」
* * *
「血光隊」兩名殺手:「虎鯊」和「山猿」在「黛絲號」小型醫院外的階梯間,進
行交叉式行進搜索,互相掩護前進。
另一組「血光隊」:「鱷」和「信天翁」目前在兩層之下的船員休息艙。估計可在
兩組中間的一層階梯上夾擊康哲夫。
「虎鯊」和「山猿」以極輕的步伐,迅捷地沿著旋狀階梯步下,透過夜視鏡搜尋每
一個角落。他們手持的折疊槍托式「AK四十七」衝鋒槍上都設有榴彈發射器和瞄準鏡
。蕉形彈匣經過自行改造加長,把載彈量由三十發增至四十發。
兩人原本是高羅口人民革命軍的特攻部隊成員,早已熟習使用這種共產國家的名槍
;這兩挺更經過他們自己親手改裝,在他們手上既能夠執行大量屠殺,也可以充當準確
狙擊的利器。
兩人到達階梯轉角處時,謹慎地蹲下,身體盡量貼近牆壁,然後才逐吋地右移,視
察彎角處的情況。
──轉過這個彎角,便到達伏擊康哲夫那一層。
「山猿」在前頭率先開路,「虎鯊」在後面舉槍掩護。
密集的步槍連射聲從看不見的彎角後響起──是「G十一」無殼槍射擊的聲音!
──終於發現康哲夫!
後面的「虎鯊」身體不動,卻雙手舉起「AK四十七」越過階梯欄杆,朝下面彎角
後傳出槍聲的方位掃射。
他並不指望這種盲目射擊能夠命中康哲夫,但卻爭取了極寶貴的空隙,掩護前頭的
「山猿」衝出彎角,朝康哲夫正面進攻!
「山猿」彷彿以心靈感應知道同伴所想,真的就如猿猴般翻滾而下,脫出了彎角,
身體隨即完全俯伏在地板上,「AK四十七」指向康哲夫發槍之處──
「山猿」並沒有開槍。
因為他根本看不見康哲夫。
他只看見那挺形裝奇特的「G十一」步槍,被繩索孤零零地縳在前方的一道欄杆之
上!
──假如他看得更仔細的話,會發現「G十一」的扳機位置上,裝有一具細小的儀
器附有一根短小的天線。
──這是一種自製的無線電遙控扳機裝置,只要設在槍械上,使用者便能以手中的
遙控鈕,指揮裝置內的小型槓桿板動槍機。
──這種裝置事實上毫無實戰作用,但現在卻發揮出極大的欺敵奇效!
──康哲夫在哪裡?
「山猿」的面罩底下瞬間滲出冷汗。
一件東西突然沿著階梯滾下。「山猿」神經質地向那東西開火。
那件東西被七點六二亳米口徑子彈打得爆碎之前,「山猿」辨出了那是一顆戴著面
罩的頭顱!
──是「虎鯊」!
這是「山猿」最後的意職。
一柄刃身漆上了防反光黑色塗料的鋒銳雙刃短劍,從上方暗處閃電飛出,貫進「山
猿」的腦門。
* * *
電影院正門裡外雙方爆發了熾烈的戰火。
恐怖份子把門前屏障加厚了,還多架上一台「M六十」重機關槍。
榴彈爆炸把正門外廊道上堆疊的屍體燃燒起來,焦臭的煙霧無處散發,反湧進電影
院裡。
二百名女人和小孩人質共同發出的哭叫聲,連槍響和爆炸也掩蓋不了。
外頭的美軍突擊隊無法在狹窄而傾斜的廊道上推住,遠遠地守在盡頭兩旁的彎角位
置,朝著恐怖份子的機槍陣地攻擊。
「這樣拖下去不行!」一名部下向萊巴中校尉呼喊。「請准許用重武器!」
「不!」萊巴焦慮地說。「會波及裡面的人質!」
「等一等!」另一名上士調校夜視鏡瞧向廊道前方。「我看見了!他們用的不是正
規防衛工事!好像是……椅子!是從電影院拆下來的!假如用榴彈密集攻擊,應該可以
打穿!」
萊巴考慮了一會。「試試吧!卡特、高洛華和班納斯!準備!」
三名突擊隊員提起附有榴彈發射器的「M十六A二」步槍,進入射擊位置。
萊巴手持一具紅外線束發射器,朝向廊道。光束穿過廊道中的煙霧。
正門前屏障中央出現一個紅點。
「瞄準一點攻擊!注意距離較遠,調整仰角!」
三名突擊隊員握好步槍,食指放在榴彈發射器的扳機上。
「發射!」
三枚榴彈同時沒入煙霧迷濛的廊道裡。
激烈的爆炸。
屏障崩潰了。爆飛的電影院座椅碎片插滿機槍手和供彈助手全身。兩挺「M六十」
亦被炸至扭曲。
「Bingo!」
索羅斯基和其他部下本能地縮到電影院角落,包圍著人質。
「停火!停火!」索羅斯基張盡嗓子大叫:「別再開火,否則我們便殺死人質!」
萊巴的部下隊員趁著爆炸造成的混亂攻佔了電影院正門,在門前的等候間部署好迎
擊陣勢。
「投降吧!」萊巴呼叫。「輪船可能隨時爆炸!你們已無處可逃!」
──輪船可能爆炸?真的嗎?
索羅斯基在疑惑。
──不行!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不能投降……
他卻感覺到四周部下的意志瞬間崩潰了。
「不能投降!我們仍有人質在手!只要『老鷹』回來,我們前後夾擊便能殺光這班
美國佬!」索羅斯基盡最後的努力激勵士氣。「我們還有人質!帶著他們便能夠殺出去
!」
「『老鷹』可能已經死掉了……」他身旁的一名部下「黑熊」說。
其他恐怖份子開始各自作出決定:投降後最多也只被判終身監禁吧?只要不是死刑
,外面的同志總能幹些什麼拯救我們出獄……
然而沒有一個人敢率先說出自己的想法。
「『老鷹』不會那麼容易被殺的!」索羅斯基叫。「不!我是這裡的指揮官!我下
令戰鬥下去──」
索羅斯基右額穿破,身軀大字形倒下。
「黑熊」手中的「貝雷塔」手槍冒出白煙。
* * *
發現「山猿」和「虎鯊」的屍體後,「鱷」與「信天翁」心中燃起熊熊的復仇心。
──在哪裡?
兩人背靠背地四方搜索。剛聽到槍聲時他們已急奔上來,卻只看見同志死得淒慘的
屍身。
「鱷」迅速發現一件怪事:「山猿」死時仍保持著俯伏攻擊的姿勢,他面對的卻只
是縳在欄杆上的「G十一」步槍。
最可怕的是:兩人都死在利刃之下。康哲夫一定是在近距離襲擊他們。
「鱷」無法相信「山猿」和「虎鯊」中伏的事宜。
──康哲夫不可能循原路登上階梯,否則必定會遇上霍勒;他也不可能沿階梯而下
,否則早已與「鱷」和「信天翁」爆發遭遇戰。
──最有可能的去處是船首的錨機間!
兩人同時會意,全速朝船首進發。
一到達錨機間前,「信天翁」想也不想,立即朝門內發射一枚榴彈。
二人背靠門兩旁,專心地從內裡爆炸聲中分辨是否有人類走避造成的異響。
──並沒有他們預料中的動靜。
身手較矯捷的「信天翁」俯身衝進了錨機間,躲在一堆纜索後,再舉槍掩護「鱷」
進入。兩人的動作節奏配合無間。
錨機間內充溢爆炸後的煙霧。他們把夜視鏡調亮──
一陣極強烈的閃光突然把整座錨機間照得亮如白晝。
這種「眩光手榴彈」所發出的閃光,能令肉眼短暫失卻視力。
兩人的夜視鏡卻把閃光的亮度放大了三萬倍!
「鱷」痛苦地撥去夜視鏡,左手掩著雙目。他強忍眼睛的痛楚,右手仍緊握「AK
四十七」──
不斷慘呼的「信天翁」卻瘋狂地開火,把「鱷」的身體打成了蜂窩。
直至射光了彈匣後,「信天翁」才平靜下來。
「楝海!」「信天翁」呼喊著「鱷」的本名。「你在哪兒?把我救出去……」
「信天翁」感到無比的孤寂和恐懼,背項倚著圍繞成高高圓筒狀的纜索堆跌坐在地
上。
康哲夫黑色的身影緩緩自纜索堆中央空心處站立出現。他交叉握著雙劍。
「楝海!……霍勒!救我……」
「信天翁」的呼救漸漸被喘息代替。
三秒鐘後,他吸了最後一口氣。
* * *
一個個窮兇極惡的恐怖份子,被塑膠手銬反鎖雙腕,一排排地俯伏在電影院銀幕前。
「帶我們走!」「黑熊」高呼。「這裡太危險了!快要爆炸啦!」
十名美軍突擊隊員看守著這些如今已易位成俘虜的騎劫者。他們恨不得就在這裡放
光手上步槍的子彈,把這些地球的渣滓一個個轟下地獄。
其餘突擊隊員以最快速度把二百名婦孺疏散脫離。船體的傾斜越漸嚴重,令逃生更
加困難,但突擊隊員以他們超乎常人的體力,終於把婦孺送上甲板,以滑梯和繩索放入
海中,由救援船接收。
他們不知道:在這二百人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女人:姜正熙的妻子呂鉉姬。
沿著塑膠布製滑梯迅速下降時,呂鉉姬哭出了淚水。
她對於船上的狀況一無所知。
但她堅信,丈夫姜正熙必定能夠活著離開。在達成霸業之前,他絕不會死在這艘即
將沒頂的海上城市。
「怎麼樣?」指揮疏散行動的萊巴中校詢間一名剛從下面跑上來的部下:「撲滅得
了嗎?」
「不行!」那名部下回答:「通向底層的幾條通道都被海水淹沒了。另外幾條又關
閉了防水鋼門。除非到駕駛台或中央安全室打開鋼門,否則無法接近火場!」
「趕不及了。」萊巴目中突然閃出一種奇怪的光采。「通知電影院那十人脫出吧!
盡快!」
那名部下拿起無線電機,卻遲疑說:「那些犯人……」
「來不及帶走他們了。暫時留在這兒吧,反正四周都是大海,他們無處可逃……」
萊巴頓一頓,末後又加了一句:「這不是更好嗎?……」
部下領會中校話中的意義。他微笑打開無線電機。
* * *
在接近四十五度傾斜的船首甲板上,夏夜的月光把一切照得極清晰。
脫除了夜視鏡的康哲夫步上錨機間出口階梯,從門口朝外面的甲板張望。
於是他看見了雷諾.霍勒。
霍勒脫去上衣站立在甲板貨艙蓋頂上。月光投落他健碩豐壯的身軀上,隆起的肌肉
構成了一條條獸牙狀的陰影。突出眉骨的投影令康哲夫無法看見他的眼睛。
霍勒身上沒有帶槍,只有右手一柄刃身寬長的開山刀,反射出海洋般的淡藍光華。
康哲夫知道霍勒已看見了自己。
「來吧。」霍勒的聲音依舊使康哲夫顫慄。「我知道,只有我才能殺死你。」
康哲夫雙手握劍步出門口。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回頭的路。躲避霍勒只會帶來死亡──他深知霍勒的伏擊技藝。
唯一的生路就是正面面對他。
──正面面對這個他一坐中最恐懼的男人!
康哲夫最初以為:他心中的憤怒火焰已經掩蓋了對霍勒的恐懼。
此刻再次真正面對霍勒,他才知道自己錯誤了。
但他仍然一步一步朝霍勒接近。為了克服恐佈感,他努力專注想著一件事:
──媞莉亞正等著我回去!
「你變了,康。」霍勒把開山刀橫~胸前,以右掌輕撫刀背。「你比從前勇敢多了
。為什麼?是因為你已找到心愛的人嗎?」
「我在很小的時候,對許多東西都感到恐懼。」霍勒繼續說。「後來我領悟了,克
服恐懼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愛,一種是向別人製造恐懼。我選擇了後者。愛一個人,
對我來說是太難了。」
「世界上只有兩個人能夠帶給我近乎愛的感覺。」霍勒說到這裡時聲音變得出奇的
溫柔,卻令康哲夫感到更加可怕。「其中一個就是你。我無法解釋,但這是非常真實的
感覺。」
霍勒把開山刀尖高舉向天。
「所以當我殺死你之後,我將會有一種難受的感覺。我會畢生牢記那種感覺。」
康哲夫突然發出強烈的嚎叫。
他感覺自己已經到達瘋狂的邊緣。
他想起娜塔莎。
他驚訝:自己現在最需要的竟不是媞莉亞,而是娜塔莎。
他想起那具高佻無瑕的肉體;棕色的亂髮;呻吟時張盡的唇片;令他心靈融化的體
香……
純粹官能性的興奮和愉悅,把恐怖感吞噬無蹤。
康哲夫在斜面上奔跑五大步,最後一步雙足發力蹬起,全身躍向站在一呎高貨艙蓋
上的霍勒,黑色的雙劍從頭頂同時斬下!
康哲夫的速度令霍勒愕然。他未及擺起迎擊姿勢,右臂只隨意往上揮。
這輕鬆的動作,卻擋下了康哲夫貫注全身重量和力量的斬擊!
被開山刀格開的雙劍作出反彈,險些回擊到康哲夫身上。
──這是何等可怖的力量!
康哲夫借反撞之勢迅速著地再躍起,這次卻跳到左側,雙劍刺擊霍勒的腰肋。
──要戰勝力量強猛的霍勒,只有利用靈活度和速度。
霍勒閃躲,同時迴刀反斬康哲夫左頸。他的靈巧程度也在康哲夫想像之外。
康哲夫後退,踏上傾斜甲板較高處──只有居高臨下地使用身體的重量,才能勉強
與霍勒的力量抗衡。
霍勒起步追擊,康哲夫不斷登上更高處。
快要到達盡頭了。那兒是船首甲板側部的欄杆。康哲夫知道絕不能躍入海中──在
水裡,霍勒的力量將佔上更大的優勢。
霍勒每一次斬擊,康哲夫都要使用雙劍交叉招架才能抵擋得住。
開山刀和雙劍都迅速出現多處崩口。
康哲夫已無路可退了。他已到達傾斜甲板的最高處──
霍勒的開山刀從左側欄腰劈來。他這次用雙手使刀,力度更加倍強橫。
──霍勒的刀法完全生自戰場之上,簡樸而直接,完全依靠力量與速度。沒有了武
道傳統的束縳,刀法反而變得毫無空隙。
刀鋒挾著低鳴聲劃破帶著海水味的空氣。
康哲夫左足往後伸,踏在欄杆之上。
他擲出右手的短劍。
霍勒側頭閃避的動作,令他的橫斬動作緩慢了少許。
乘著這個犧牲了一柄劍而換取的空隙,康哲夫左腿猛蹬,身體往上飛起──
他越過了霍勒光禿禿的頭頂,在後方三公尺處著地!
霍勒怒然轉身。
──眼看已進入必死境地的康哲夫,竟能從不可能處找到脫出之路!
霍勒沿著斜面俯衝而下,威勢有如一輛全速衝鋒的坦克戰車。
由於在傾斜面上著地,康哲夫多花了近一秒鐘保持平衡,在站定之時霍勒的刀鋒已
近在眼前!
霍勒從高處奔下的衝力之大,康哲夫知道自己無法接下──何況如今只餘下一柄劍。
他翻滾向右閃躲。
幸好霍勒因全速衝剌而難以在瞬間煞停,康哲夫翻倒的身體未有受到接連追擊。
康哲夫重新站立起來,背向著船樓,再次面對站在船首方向的霍勒。
康哲夫瞧瞧手中短劍。黑色的刃身上是一道道銀色的崩口。
──它還能挺多少次交擊呢?
霍勒這次緩緩地步前接近。康哲夫感到那股完全籠罩他前、左、右三方的氣迫。背
後就是船樓的鋼壁了。這次再沒有後退的餘地。
這是最後的交鋒。不是康哲夫的劍貫穿霍勒的身體,便是霍勒的刀把康哲夫的頭和
劍一起斬斷。
康哲夫感到手臂漸漸發麻。霍勒的可怖力量開始在他的身體上產生作用。
他知道自己再不能擊出像平時一樣迅疾的劍了。
這等於宣告了康哲夫的敗亡。
霍勒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
但他並沒有笑。他反而露出了一種像是哭泣的表情。
──再見了,康哲夫。
霍勒邁出大象般沉重的步伐。軍靴在鋼甲板上踏得響亮。
他雙手垂直高舉開山刀。
康哲夫右手顫抖地緊握黑劍,劍尖遙指霍勒暴露出的心臟部位。
霍勒吶喊前衝。
他的吶喊聲卻被另一種巨大的聲音掩蓋了。
是來自船腹的強烈爆炸聲。
* * *
在「黛絲號」最底層內,火舌終於尋找到燃料艙防火外壁上的一個細小破口,貪婪
地竄進去,剎那間變成一隻兇猛的火焰巨獸。
巨獸暴烈地擴張身體,撕裂了「黛絲號」層層鋼材。
電影院內正努力互相解開塑膠手銬的恐怖份子,還來不及發出慘叫,已被巨獸吞沒
了。
巨獸並沒有因為吞食了八十條性命而滿足,仍然繼續向八方張牙舞爪。
牠突破了船樓最前方的鋼壁,終於接觸到外間的空氣。
* * *
強烈的爆風從康哲夫背後的鋼壁缺口捲出。鋼材碎片擊打在康哲夫背項上時,他以
為自己已經死了。幸而防彈衣勉強抵擋了下來,鋼碎片僅刺入肌肉半公分。
爆風把康哲夫整個人衝擊至雙足離地向前飛行。
這是超越了任何生物的速度和力量。
康哲夫無意識般全身朝前成一直線,把短劍指向正前力。
霍勒的碩大身體也飛起來了。方向雖與康哲夫一樣,卻由於重量和姿勢,霍勒的身
體飛得慢了許多。
康哲夫乘著爆風那無儔的力量,刺出他一生最快的一劍。
在霍勒眼中看見的不再是康哲夫。
而是乘著火焰飛行的黑色殺戮天使。
霍勒在爆風中的身體完全僵硬不動,仍然維持那個雙手舉刀的姿式,但這一刀永遠
也無法斬下去。
黑色的劍刃貫入霍勒如岩石般的右胸肌。
兩人在空中有如合成一體,無助地被捲離船首甲板,墮入被火光映成金黃的海中。
冰涼的海水把他們頭髮和衣褲上的火焰浸熄了。
康哲夫突感頭顱兩側傳來劇痛,就像被一副不斷上緊的老虎鋏挾著一樣。
心臟被貫穿的霍勒,以他那雙比常人寬大一倍的手掌,從兩旁包攏捏住康哲夫的頭
顱,不斷加壓。
他們一起繼續沉入深處。
康哲夫感覺腦部快要爆炸。
但他的右手仍緊握劍柄。手掌已被劍鍔撞至皮膚破裂。
劇痛之下,康哲夫本能地吸氣,卻吸進了一大口海水。那股刺激感令他恢復極短暫
的清醒。
他以最後的力量轉動劍柄。
劍刃絞碎了霍勒巨大的心臟,隨而斷折。
霍勒口中吐出雜混著肺臟碎屑的濃血。血液在海水中凝成雲狀。
他雙臂永遠失去了毅人的力量,從康哲夫頭部滑下。
在四十一年間殺過一萬四千六百六十七人的雷諾.霍勒少校,終於在印度洋深處結
束了他那血腥而悲涼的生命,沉入海底的冥界。
唯一伴隨著他的,是一截遺留在胸口的斷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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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血之飄流者】
娜塔莎穿著跟那個雨夜一樣的白色運動衣,站在陽光明媚的威基基海灘上,眺視太
平洋上一波又一波衝來的雪白浪頭。
四周滿佈著正在享受日光浴的各國遊客。一個美國婦人俯臥在沙灘蓆上,把紅色比
堅尼泳衣的背帶解開,塗上太陽油的背項晶然反射出夏威夷的陽光。她透過太陽眼鏡欣
賞海中滑浪好手的優美動作。
在她不遠處一個突著大肚皮的歐洲男人,躺在太陽傘下的長椅上,啜飲著墨西哥啤
酒,目不轉睛地讀著報紙上的足球消息。放在椅旁的報紙正版,刊登了高羅國政變的消
息。
娜塔莎沒有瞧一眼這些人。她專心一意地凝視海洋,似乎她等待的人就要從水平線
那一端乘風回來。
娜塔莎雙眼看得疲倦了。她架上太陽眼鏡,掩飾有點浮腫的眼睛。
她知道在沙灘上等待只是徒勞。但是她不想回到那所她曾與康哲夫激烈相交的別墅。
一個女人現正坐在那別墅房間的大床上。
她的頭髮、臉形、鼻子、耳朵、咀唇、頸項、肩膊、手臂、胸脯、腰肢、雙腿都跟
媞莉亞一模一樣。甚至雙眼也暗藏著同樣的綠色。
但娜塔莎知道她並不是媞莉亞。
她只是尖端整形手術下的一件藝術品。在手術之前,她不過是一個自小患上自閉症
、父母死去、沒有任何親屬、身型很像媞莉亞的女孩。
這一切是娜塔莎一手策劃的。
她知道沒可能永遠騙倒康哲夫。男人絕不會錯認自己深愛的女人。
所以她預先告訴他:媞莉亞已失去了一切記憶。
這最少讓康哲夫有一個心理準備:他能夠得到的將是一個只餘肉體而失卻了靈魂的
媞莉亞。
但在真正瞭解康哲夫以後,娜塔莎知道這是沒有用的:一旦知道真實的媞莉亞確已
在那場火災中死亡,康哲夫將完全崩潰。
這根本是無可避免的結局,娜塔莎想。這個結局在媞莉亞死去那一天己經註定。
假如康哲夫再無法回來,對他而言可能是一個比較容易接受的終結:最少他仍懷抱
著希望死去……
──假如他死了……
娜塔莎想到她第一次與康哲夫談話時說到的那個希臘神話──那個關於癡情樂師奧
菲斯的故事。
當時她並沒有說到結局:
冥王答應了奧菲斯的要求,讓他把愛妻尤麗黛帶返人間,但條件是:奧菲斯要走在
尤麗黛前面,而且未抵達陽世之前,他絕不能回頭看她。
於是這對夫婦穿越冥界重重的大門,登上黑暗的小徑。一路上奧菲斯多次焦急地想
回頭看看,確定尤麗黛在不在,但都忍耐下來了。
經過漫長的旋程,四周的漆黑終於轉變成灰色。光明在望了。奧菲斯興奮地踏入陽
光之下,轉頭看她。
太快了。尤麗黛仍然在洞窟之內。他在朦朧中看見她,奮力伸手想把她抱住。尤麗
黛卻迅速地墮回黑暗之中,奧菲斯只聽見她含糊地說了一聲:「別了。」
娜塔莎的太陽眼鏡底下流出眼淚。
──別了……
* * *
藉著救生衣的浮力,他的身體在海面上飄蕩。陽光刺得他閉起眼睛。
海水變得溫暖,柔和地包融著他。
他記不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無際的海洋中央。他忘記了一切。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
誰。
他只記得一種東西:
一朵野花。花辮是呈翠玉紋般的深沉綠色,中央卻是鮮黃色的花蕊。
野花在他雙目所見那黑暗的空間中綻放。他嗅到花的清淡香氣,忘記了疲倦、傷痛
和飢餓。
他沒有再想其他什麼。只要那朵野花仍然盛開,他已感到滿足快樂。
他欣然微笑。
他的身體帶著一絲血紅,繼續這沒有終站的飄流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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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一向深信,世界上最強的武器不是核彈,而是人類的感情。愛慾,妒忌、憤
怒、寬恕、仇恨、信賴……能夠把人炸得粉身碎骨,也能令人變成無堅不摧。
* * *
我的小說目前只有兩個主題:一個人如何重新發現真正的自己,與及一個人如
何為了自己生命中最深愛、珍視的東西不顧一切地戰鬥。
也許在日後更年長時,我會想到其他要寫的東西。但現在的我認為,人生沒有
比這兩件更重要的事情。
* * *
認真的創作──我指的認真程度是把自己絕大部分人生也賭上了那種──是頗
為恐怖的歷程。每寫完一本小說,我都感覺自己身體堣@部分的生命力隨著小說被
磨蝕去了。寫《熾天使》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快將完稿那幾天簡直寢食難安。幾
乎在完稿那一刻即時病倒了──幸而只是感冒。
創作更恐怖的一面是:那是一種從「零」開始的工作,從「沒有」到「有」。
作品完全建基於空虛之上。這意味著:你艱苦經營的作品隨時可能成為沒有人願意
瞧一眼的垃圾。
難怪許多作家總是神經兮兮(包括我自己);更多的創作者往往給別人極端高
傲自大的印象。請原諒。我們多多少少總要到那個虛幻的世界婺一躲,否則很難
長久承受那種壓力。
* * *
向來很少在後記媢麰本小說加以解說。我認為,一件作品若不能夠與讀者/
觀眾直接溝通,作品本身不能自我解說一切,而要依賴其他東西去詮釋,那是極大
的失敗。
* * *
早前有幸接受《明報周刊》的訪問。那個專題系列也訪問了其他好幾位作家,
題目為《寫出黃金》。
老實說,假如只是為了賺錢的話,我深信自己絕沒必要走上作家這條孤獨、艱
苦的道路。我只是想幹我自己喜歡的事,不願意在短暫的人生中留下任何遺憾而
已。書若能夠暢銷固然是好事──畢竟我寫書也是想給別人看,而且銷量往往也與
創作的自由度成正比(實際上藝林出版社予我的自由度已很大,在此不得不說句感
謝);賺錢當然更是樂事。
就算無法成為成功的職業作家,我也決心繼續寫下去。我別無選擇。我已認定
這是我的宿命。即使再沒有一個人願意看我的文字,我也不會把筆放下來。最少我
還有一個讀者──我自己。
* * *
寫後記是一件快樂的事。
那最少代表了:我又完成了一本作品。
喬靖夫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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