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宇宙】
星際比較生物學家說:地球上的生物在設計上比較落後,身體上仍殘留不少退化,
甚至不及格的器官,以嘴巴為例,這個黑洞似的器官除了負責講話,還要兼負呼吸、進
食、接吻、攻擊等諸多任務,是極多功能的器官。因此,他們無法一邊親吻一邊進食,
除非其中一方想在作親密接觸時把對方吞下肚裏;他們也不能一邊說話一邊進食,不然
就會隨時噎死。
現在正走進夜不落酒吧的生物,就是來自地球,雄性;像其他高智慧生物一樣,無
尾,擁有四肢,以雙足行走,不過,他們的視覺和聽覺都極差,對紅外線視若無睹,對
超聲波也充耳不聞。另一種外星族類「上主」︵overlord︶也是這副德性,但他們有獨
步宇宙的超心靈感應。
說回我眼前的地球人,他一頭白髮像千根銀絲,在昏黃的燈光下是很醒目的標誌。
幾個打扮得還算不錯的雌性外星生物不單向他投以睥睨的眼光,而且避嫌地閃開讓路。
她們身上廉價俗豔的香水味,讓我知道她們是甚麼貨色,也知道人老珠黃如她們,亦絕
不會接白頭男人的生意。最近這幾個星區的紅燈區,開始把來自地球的雄性生物列為拒
絕往來戶,因為她們新近發現,這群醜陋的「低等動物」,生殖器官和排洩器官,居然
同樣經過下身的同一條管道排出廢液和津液,令其他族類極其嘔心。
白頭男人的眼神有點恍惚,一臉落寞,像登雲踏霧,繞場半圈後才停下,而且如我
所料,站在我右邊的空位。他右邊有個外表和他一模一樣的地球人同類。
那傢伙一頭銀紫髮,面前的紫色飲料只剩下三分一,小氣泡嗶嗶噗噗地從杯底冒起
。
我已有五年沒有見過地球人,尤其是兩個地球人在一起,更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白頭男人背向著我,這沒關係,反正我面前有塊大鏡于,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們的
一舉一動。
白頭男人用我聽得懂的地球話,低聲地、煞有介事地問銀紫髮:「你就是波老的人
嗎?」
「你就是我的主顧?」銀紫髮點頭應道:「請坐請坐。」
白頭男人坐在氣浮椅上。這種椅沒有實體,只由圍成圈狀的氣孔噴出的空氣形成承
托力,以適應不同生物的體形。他問:「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波老沒說清楚,他叫我當面問你。希望你別介意。」銀紫髮道。
長著粗大尾巴的紅龍星人侍應走來問他們喝甚麼,白頭男人指著銀紫髮前面的飲料
:「好喝嗎?」
「很不錯,喝下去有很痛快的感覺。」銀紫髮揚起嘴角。
「那我也要一杯。」白頭男人向侍應伸了一根手指。
侍應例嘴淺笑,走開後,白頭男人問:「這飲料叫甚麼名堂?」
銀紫髮男人舉杯細看,杯裏的半透明紫液散發著無限詭異,「天狼星火山岩石沖水
,我叫的是沒有氣那種。很不錯,喝下去有很痛快的感覺,只是要弄很久。」
「沒關係,反正我的故事也很長。」他們相視而笑。白頭男人問:「你來了這裏多
久?」
「以宇宙曆來算,十年了。你呢?」
「才一個禮拜。」白頭男人眉頭鎖得緊緊,十指相扣,把關節扣得蒼白,「我真希
望這次波老可以幫我,救救我,可是,我冒犯的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整個星球的人。你
們幫我,可能也會受牽連。」
「放心吧!波老現在是地球上幾個黑幫的老大,是地球黑道的統治者,黑白兩道都
要仰他的鼻息,連聯邦政府也不敢造次,或者惹毛他。波老要拿下來的頭顱,沒有不到
手的;他要保住的頭顱,沒有人可以拿下來。」
銀紫髮自信滿滿地說了一番話後,把杯裹的飲料一飲而盡,問:「老實說,你開罪
了甚麼人?」
「說來話長。」白頭男人嘆了口氣,到處張望,眼神和我迅速擦過,過了一會才開
口:「你在地球時,有沒有聽過可以替星星命名的事?」
「所有星球上的智慧生物都會替星星命名的,不是嗎?」
「地球的情況有點不一樣。」白頭男人娓娓道來:「在幾百年前的地球,星球命名
制還沒有廢除的年代,天文學家孜孜不倦地觀望夜空,每年都可以發現幾千顆星星,為
了方便識認和記錄,會給它們編上一串號碼。」
「其他智慧生物的做法也是一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白頭男人把手擱在桌上,左手中指穿了個巨大的鑽石指環─
─是地球盛產的廢石,裏面可以無任何雜質,也是所知最堅固的透明物質。那裏的情侶
喜歡為「愛情」,以高價購買這種象徵純潔和堅固的東西,然後交換,作為交配前的一
種程序。幾百年來都流行這種調調,雖然地球人早就忘了「愛情」是甚麼。
白頭男人目光空洞,直直地望著手上的鑽石指環。它在幽暗的燈光下發出被割裂的
碎光,這也是他身上唯一的光采。
他語帶慨嘆地道:「那時的天文學家,很多都很窮;他們的研究,只得到政府象徵
式的援助或津貼,往往入不敷支,為了籌募經費,有時他們會拿新發現的星球出來,公
開給人投標命名。愈漂亮的星球,價錢愈高。」
「好像把一個星球私有化。」
「對,在還沒有和其他外星智慧生物接觸以前,很多人都自覺是宇宙的中心。於是
,有人開始把一個星球,當成是禮物般贈佳人。他們開始炒賣星球,有些經紀和代理商
專營星球買賣業務,星球行業開始出現,人類更把天文數字的價錢牌,貼在遙遠的星星
上。」
銀紫髮道:「自欺欺人,地球人只能控制和炒賣星球的名字,那些星球根本不屬於
他們。」
「對。」白頭男人連連點頭,「不過,當我們指著天上的星星時,可以很自豪地說
,這顆星星是我們的,這顆星星的名字是我改的。我從小就聽過很多偉人的故事。他們
的名字都給放在天上。」
「那你們有沒有給地球改別的名字?」
「問得好,當時流傳一個笑話:總有一天,我們會給地球、月亮和太陽重新命名,
為甚麼不可以:只是後來聯邦政府立法監管,才不得把天上所有星星都重新命名。不然
的話,所有花教科書和電腦資料庫裏的名字都要重新修改,造成天文學的混亂和災難。
因此,星球炒賣只限制在某一些星星上。數量雖多,但仍有限。富有的人,就在這些數
量有限的星星裏追逐,以擁有星星為榮。」
銀紫髮沒有多言,只是微笑示意。
「我也是這樣想,於是學人拿筆錢去投標,給好幾個星球命名。」白頭男人無奈地
笑了一笑,右手不自覺摸一摸左手的指環,苦笑道:「失禮地告訴你,我在地球也曾經
是個大富翁。」
鏡裏的銀紫髮和鏡裏的白頭男人相視而笑,做了個「不說我也知道」的表情,問:
「那些遙遠的星星,在地球上能看到嗎?」
「當然看不到,我們只能獲得天文學會派發的全息立體圖。」他停了一下,又繼續
道:「在我命名的星球裏:其中一個是編號NEME|515的星球。」
「那是玉女座星區裏,文明最盛的行星,科技文明足以和其他超級文明分庭抗禮。
」
「可惜,當時地球還沒有加入銀河系同盟,連在地球以外有沒有其他生物也不肯定
,哪裏知道這星球的事?我們只知道,這個美麗的星球,有一個可分成七層的美麗光環
。」
「對。」
「直至後來,銀河系同盟的太空船來到地球,邀請地球加入。」他問侍應怎麼剛才
叫的飲品至今仍下落不明後,繼續道:「其後的歷史你也記得吧!地球加入了銀河系同
盟的金融體系,銀河幣開始在地球流通,銀河文化輸入地球,其他星球的商人也湧來地
球做生意。地球人的科技給外星人提點後,幾年內突飛猛進,遠超過去幾千年科技發展
的總和,就像古地球科幻小說作家克拉克︵ArthurC.Clarke︶的︽童年的終結︾︵
ChildhoodsEnd︶那樣。從此,地球的太空船向宇宙的更深處探險,地球的商人也和別
的星球人做生意,於是也出現了很多、現在流行得不得了的太空商人︵
Spacemerchants︶,其中不少都成為暴發戶。」
「那你應該賺更多錢才對,你應該是個商人吧!」
「且聽我慢慢道來。自從我們和外星人接觸後,星球命名制就被廢除了,而且,也
沒有這必要,因為我們已經取得銀河系同盟制訂的星圖,知道天上所有星星的名字。天
文學家就頭大了,因為他們要重新學過一套銀河系同盟標準的命名制。星座學家也不好
過,因為大家都知道那幾個相距千萬光年的星球,並不會影響個人的愛情和事業;除非
你和他們做生意,或有業務往還,那又別論。」
「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銀紫髮喝了口飲料後道。
「我們也達成不成文的共識,絕口不向外星人提及他們星球在地球的名稱,以免引
起不必要的麻煩──各種潛在的麻煩。」
白頭男人略停一陣,從鏡中反影看來,他像輕舔嘴唇。
銀紫髮問:「你口乾嗎?」
「一點點。」
「不介意的話,拿我的去喝幾口。」銀紫髮把酒杯推過去。
「不必,我等我的就可以了。」白頭男人客氣地道:「十五年前,地球終於和那個
代號NEME|5l5的行星建立雙邊外交,成為星區裏的合作夥伴。豈料,那時的地球使節
──那該死的傢伙,飲了他們的一種刺激飲料後,一時忘形,竟然洩漏了他們的星球在
地球的名字,這可把我害慘了。」
銀紫髮問:「甚麼名字?」
白頭男人沒說話,卻用食指在桌面上為了幾個字。我雖然看不到,但也知道他寫甚
麼。
「這就是我改的名字。」
銀紫髮問:「你怎會改了這個名字?他們和你並沒有深仇大恨。」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給銀紫髮看,我當然看不清楚,這不重要,反正聽到他說:
「這是我其中一個情婦,是不是很漂亮很可愛?」
銀紫髮不置可否,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為了逗她開心,所以我改了這名字。」
白頭男人很快收起照片,珍而重之地收進大概是暗格的口袋裏,道:「NEME|
515的星球人知道他們的母星給我改了這名字後,勃然大怒,居然派出外交使節和地球
聯邦政府交涉,要他們交我出來,否則就和地球開戰。地球的軍事科技又哪裏是人家的
對手,聯邦政府衡量了利害關係後,決定出賣我。」
「於是你就逃出地球。」
白頭男人黯然點頭,道:「還能怎樣;難道在地球坐以待斃嗎;我的資產被地球聯
邦政府凍結,一切化為烏有,我的家人、情婦、朋友等都和我劃清界線。
NEME|515的星球人得悉我逃走後,居然派殺手追殺我。沒有人敢當我的保鑣,全
宇宙最著名的保安公司也不敢派人和我接洽。那時的波老不過是個小頭目,還沒有呼風
喚雨的能力,只能冒險把我藏在貨船裏偷運出境,不愧是義氣兒女。到了月球後,他再
也保不住我了。我不得不隻身踏上逃亡之路。一晃眼,就過了十五年。算我走運,多年
來還沒被抓到。現在的我甚麼也沒有,只能偶然到酒吧裏買醉。」
「於是你只好一個個星球的逃,一直走到這個遙遠的星球來,來到這間偏僻的酒吧
裏。」
白頭男人聳聳肩,「還能怎樣?」
「那你的錢怎樣來?」
白頭男人沒答話,離開氣浮椅,走向一個喝得半醉的男人。過了一會他回來時,手
上已多了個錢包。
「明白了嗎?」
銀紫髮點頭。
侍應剛好把飲料送來,白頭男人握著杯子,問:「那個通緝令收回了沒有?」
「沒有,仍然生效。」銀紫髮淡淡地道。
「你這麼肯定?」
「我當然肯定。你的口唇很乾,先喝一口,我再告訴你。」
白頭男人審視著盛滿紫液的酒杯,卻沒有喝下去。
「快喝吧!」銀紫髮揚起嘴角,陰邪地笑道。
白頭男人重重地放下酒杯,準備轉身離去。銀紫髮霍地站起來,從懷裏拔了支我說
不出型號的手槍,對正他後腦,冷冷地道:「追了十八個星區,二百多個星球,終於找
到你了!跟我走!」
我也毫不猶豫拔出手槍,槍口指著他的腦袋,喝道:「Youshoot,IShOOt!」
銀紫髮回頭,用宇宙普通話問我:「你說的是甚麼方言?」
「地球的古英文。你聽不懂吧?」我把槍柄握得更緊,壓低聲線,用宇宙普通話回
應他,說:「我意思是說,要是你開槍,我也會照著做。」
酒吧裏的人開始散開,並保持適量距離圍觀。這種拔槍對峙的緊張局面,酒保和資
深酒鬼一般見怪不怪。只要明白自身安全末受威脅,他們很樂意留在現場看熱鬧,更重
要的是,他們不願意離開酒杯。
銀紫髮的腦袋就在我槍口前,他眼睛一溜,問:「你是誰?」
我沒答他,喝道:「該由我問你,你是誰?」
銀紫髮想了想,說:「我是地球人,他敗壞了我們的名聲,引致地球被諸多星區經
濟封鎖,為了我們家鄉的幾百億人,我今天要把他抓回去。」
「天狼星火山岩石沖水,沒有氣那種,以地球人的體質來說,是不能喝的;
只要喝一口,幾分鐘後就會暈倒。」我把槍頭推前,頂著他的腦袋,道:「你逃不
過我的法眼,你不是地球人。」
他哈哈大笑,鎮定地說:「那你又是誰?」
「我不必答你。」
他臉色一沉,問:「為甚麼?」
「笨蛋,因為我的槍口對著你啊!」我笑道,揮手示意白頭男人走過來。
銀紫髮卻喝住他:「別動!」
「過來。我會看著你。」我對白頭男人道,眼睛和槍口沒有離開銀紫髮。
銀紫髮側頭回望我,深深不忿地說:「這傢伙現在身價不菲!誰把他送到NEME|
515上,就會拿到天文數字的賞金。我看你也不是甚麼英雄好漢,不過是想劫了他來取
賞金。」
「這你就錯了。」我脫下面具和厚實的衣服,露出我的本來面日──地球人的面目
,和一頭銀紫髮。
現場發出一陣叫聲,和一些疏落的掌聲。
「我才是波老派來的人。你是誰?」
他沒答話。
我毫不猶豫扳下扳機,他的腦袋馬上開花,他的身體馬上倒地,身軀掙扎了一會後
就不動了,而且很快開始柔軟變形,最後就像我童年時見過的雪人般慢慢融化,在地板
上留下一灘紅液。
白頭男人問:「這是甚麼傢伙?」
「他是一種可以變形的高智慧生物,是全宇宙最出色的變形專家。星際比較文明學
家說,他們能夠臨危不亂,隨機應變,是全宇宙適應能力最強的族類,也是全宇宙最沒
有性格的族類,見利忘義,炒賣投機,無所不盡其極,極不受歡迎。」
白頭男人的嘴唇還沒沾過甚麼飲料,就被我帶離酒吧,他的身分已經曝光,不宜久
留。我們上了一輛計程車。
「通天港。」我吩咐司機。
「去哪裏?」白頭男人用地球語問我。
「離開這星球,波老已把你的事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安排你上他的太空船返回地
球。沒有地方比自己的家安全。」
白頭男人點頭。車駛上高速公路時,他又問:「你真是波老的人嗎?」
「我在抵達酒吧前收到情報,有人打算在中途劫走你。到達後,果然發現有個人打
扮得和我一模一樣。幸好我隨身攜帶變臉裝置──」
我沒有再說下去。他根本沒有聽我說話。他靜靜地側向窗口,眼睛沒有神氣地對著
窗外。黑白相間的暗影和其他閃亮的色彩在他臉上快速閃過。他相信波老,卻不相信我
。
我問:「耍不要打個電話給波老?」
「好。」
我安排他在車上用星際電話和波老聯絡,他們用我不懂的方言交談。我不知道他們
說了甚麼,只知道掛線後,白頭男人疑雲盡釋,放心了不少。剛才的外星殺手說得對:
波老是太陽系裏富甲一方的財閥,地球幾個黑幫的老大。他要拿下來的腦袋,沒有不到
手的;他要保留的腦袋,沒有人可以拿下。
我們登上星船前,波老為白頭男人準備的偽造證件沒有叫我們失望。他順利出境。
星船做動超光速航行後,他終於大大放鬆,還點了紅酒。
「你的地球話說得還不錯,」他喝了口紅酒後問,「你去過地球沒有?」
「我是混血兒,母親是地球人。」我說:「我在月球出生。」
「我忘記了月球的樣于,雖然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在地球時,只要抬頭就可以
看到月球。」
「還是老樣子。聽說那裏的引力比較小,身體的自然哀老比較慢,所以很多人都移
居月球,最美麗的地球女子都在那裏。我覺得,她們是全宇宙最美麗的生物。」
「對,她們是最可愛芙麗的。」他臉泛紅光,大概在想以前的事情。他盯著他的宇
航錶,突然警覺地道:「這條航道,好像不是回地球的。」
「這星船會經過五個星球.最終目的地就日NEME|515。」我示意他走近窗口,要
是他的眼力可以穿透一萬光年以外的距離的話,可以發現一顆有七層光環的星球,靜靜
地躺在銀河深處自轉。
他手上的酒杯掉到地上成為碎片,紅酒濺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你是波老的人
,為甚麼要出賣我?」
我拔出手槍,握在腰間對著他,道:「我沒有出賣你。出賣你的是波老。」
.他一臉難以置信,「波老不會出賣我,我和波老已相識幾十年。當年他還沒有在
黑道站穩,所以保不住我。現在他做了老大,要保我沒有問題。」
「他要保你,沒有問題,可是他決定不保。」
「為甚麼?」白頭男人一臉疑問,「我要和波老說幾句話。」
「波老才不會理你,不會聽你求情,更不會聽你罵他。」我說出真相,好讓他死得
瞑目:「波老和NEME|515的黑社會有業務往還。他們的黑社會是愛國份子,不容別人
侮辱他們的星球。更重要的是,只要把你交出來,波老就可以獲得長生不老的秘方。你
逃亡太久,不知道政治現實。現在銀河系同盟由黑社會控制,黑社會就是一切。波老還
寄望和銀河系同盟的理事見面,到時地球就會改名為「波老星」,從此,波老就名副其
實和宇宙同在,永垂不朽。」
白頭男人聽傻了,怔怔地站著,再開口時囁噓地道:「你騙我,我才不相信波老會
出賣我!我要和波老聯絡,講幾何話。」
「不必多說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們地球上,不是還有句屹立數千年不倒的
老話「肥水不流別人田」嗎?你這麼值錢,各大星區裏的人都打你主意,反正你逃不了
的,倒不如讓波老做好這一筆買賣,不是嗎?」
「不──」
我沒等他說下去就扳下扳機。
室內的溫度驟降。一陣白濛濛的寒氣向我襲來。
他的身體被封在乾冰裏,手腳無法再動彈,就像一尊冰離,在水銀燈照射下,閃爍
生輝。他當然不是冰雕,卻肯定更值錢。
我打電話給波老,報告一切順利。
「很好,你立了大功。」波老的笑聲從地中海傳來,我可以想像他正懶洋洋地躺在
遊艇的甲板上曬太陽,身邊還有幾個身材惹火的泳衣女郎,附近一帶的海陸空都由他的
保鑣封鎖,他已是地球的土皇帝。「你回來後一定重重有賞。我也可以讓月亮那邊的毒
品分拆交給你打理。」
「謝謝波老。」我恭敬地道,好像波老近在咫尺。冰雕裏的人並不笨,他大概離開
了地球太久,忘記了人類的本質。聽說,在銀河系以外,有個轉世中心,可以選擇投胎
做哪個星球的人,我看下世還是別做地球人為妙!
熾天使書城
【星球暗面】
怎樣的人類.會怎樣調教他們的電腦。
1在第三次星際戰爭期間,上校腳踏沉重的軍靴,被傳召到第五基地的三號會議室
。液態金屬門在他背後合上。軍事電腦化成一副臉孔,佔滿整道牆。
上校從軍事發展史裏得悉,自第一次星際戰爭結束後,軍事學家發現星際戰爭的戰
場幅員廣闊,別說投入的兵力和軍備之多,是從前的兵法家始料不及,更要考慮其他外
星文明、超遠距離補給、宇宙磁場、時間缺口等種種變數。雖然早已起用軍事電腦來輔
助思考,以便決戰千萬光年,運籌帷幄,可是對大局的洞察力仍然無補於事。
第二次星際大戰的肇因,就是叛軍正發展全方位的軍事電腦,讓一切戰略︵
strategy︶、戰術︵tactics︶和後勤︵logistics︶行動都出電腦全權出謀畫策,打破
古典軍事學大師只讓電腦充當輔助角色的定律。地球議會為阻止叛軍坐大,於是派軍討
伐,並也開始發展全方位的軍事電腦。
由於雙方軍事電腦尚未完備,第二次星際戰爭只持續了三年就鳴金收兵,除損兵折
將外,兩大意識形態陣營都表示絲毫無損,並且汲取了寶貴的軍事經驗。
十年後,第三次星際戰爭爆發,原因──天曉得!上校只是個軍人,不過,他不是
那些只會衝鋒陷陣的一介武夫,他當然知道戰爭的目的,那當然是個荒謬的目的。他沒
有多想,只希望戰事儘快結束。
「叫你來,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軍事電腦道。
上校坐在唯一的黑皮椅子上。他對軍事電腦從無好感,叫他來一定有原因。
難道是打發時間交朋友?
「放心吧!這裏不是軍事法庭。」
「就是軍事法庭我也不怕。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無事不可對人言。」
軍事電腦沒理他的嘀咕,「你還記不記得no.12343那顆小行星?」
「有道顆星嗎?」他眼睛一溜,就像在速查他腦袋裏的資料庫。
「這編號是最近加上去的。」軍事電腦停了一會,顯然不是因為思考追不上,「我
指的是你們上次被叛軍的第十六軍擊敗後,緊急降落的那顆小行星。」
上校知道被揶揄,「好,我記起來了,是那顆完全由電腦和機械人控制的星球。」
「我們派了一艘戰艦過去,從上星期起音訊全無,而且,絕對不是太陽風的干擾,
我覺得那顆星球有問題。我研究,也分析過你的飛行日誌,想知道多點那個星球的資料
。」
上校深呼吸了幾口氣後說:「是哪方面的資料?」
「我甚麼都想知道。你可以複述一坎嗎:?」
2我們的艦隊被叛軍擊敗後,整個帥的兵力,最後只剩下一艘旗艦。這還不算糟,
最慘的是我們的宇航系統已經損毀,無法再修好,也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
我們只發現附近有道力場慢慢引導我們飛行。開始時,我們以為是敵軍向我們誘降
,後來,我們才發現那裏屬於末被開發的星區,乃不毛之地。事實上:我們已無選擇餘
地:一隊無還擊之力的孤軍,所剩無幾的燃料,看不到有甚麼補給或接濟,漂浮在我們
腦海裏的,就只有在銀河系深處漂浮的太空垃圾。
奉地球聯邦議會之名,我們就算和艦隻同毀於盡,也不曾向叛軍投降。
我們一步一驚心地慢慢接近那星球。當我們在那個星球的大氣層上掠過時,已赫然
發現這是顆很美麗的星球,真的,比地球還要美麗。我們看到比尼阿加拉更磅礡的瀑布
,越過比蒙古還要廣闊的草原,飛過一片如鏡般平靜的湖水……我們地球早就被污染…
…想不到還可以在茫茫的太空中找到一個世外桃源,那感人情景,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
才能體會。
最後,我們降落在一個機場上,一個比甘迺迪角還要大的機場。
關掉引掣後,我們才開始冷靜地想到可能身處叛軍的陷阱裏,因為這裏實在太像地
球了。可是,如果叛軍的科技能造出這種環境,大膽地說一句,這場仗我們也不必打了
!
不過,當我們和這個星球的政府特使接觸後,發現更驚訝的事──它們在視傢會議
上告訴我們,這星球上沒有任何動物,這是個由電腦和機械人管治的星球詳細情況你可
以參考編號NEME|515的視像檔。
我們讓一個機械人特使登上艦橋。開始時,我們仍然存疑,這會不會是叛軍怖下來
的騙局?別怪我多疑,換了是你,在同樣的情況下,也會變成像我一樣的老謀深算的陰
謀論者。這個特使自信滿滿地表示,可以在三個地球日裏替我們維修戰艦,然後我們就
可以自行離去。因此,它邀請我們在艦隻維修期間參觀它們的星球。
天下間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宇宙裏也沒有本性善良的生物。我們沒有忘記這句話,
於是馬上開了個臨時會議,最後決定答應它們的義助,一來盛情難卻,二來我們已成嘴
上肉,不答應反而不好。頂多在危險關頭時,我們都啟動身上的炸彈自爆。我們是優秀
的軍人,寧死不屈,永遠都忠於地球聯邦議會。
也許我該補充一下這特使的外表,它和我們人類身高相若,有四肢也有頭腦。手也
有五根手指,頭上也有五官,實在巧合得不得了,就像模仿人類造出來一樣。只是它們
看來似乎沒有性徵,而且,渾身上下都是由液態金屬構成。
它們派機械人上船替我們療傷,派人維修我們的艦隻,運送食物土來……特使和我
們步出機艙時,天上雲彩像絲帶般變幻,漂亮得令人心情蕩漾。那種感覺就像回到基地
,像回家一樣。真的,我們覺得這是個比地球更像地球的地方,可以說是一個「超真實
」的地球。我第一次吸入這麼清新的空氣,看到藍得傢水晶球的天空,就算是第一流的
虛擬真實設備地做不出這麼迷人的環境。我們的疑團一掃而空,完全信服。這不是敵軍
的陷阱,而是宇宙最漂亮的星球,是人類的天堂。
特使帶我們乘運輸帶去它們的社區。它告訴我們,這星球沒有甚麼大城市。
這裏的居民不多,給我們那種「小就是美」的感覺,很舒服。
過了不久,我們就來到星球的最高權力機關,也就是一部電腦面前。它為我們準備
了一頓豐富的大餐。你一定想不到是甚麼,不是徒具香味的人造肉,不是在實驗室調出
來的合成食物,更不是老舊的太空餐,而是新鮮的肉類,貨真價實的肉類,除了香噴噴
的氣味,咬下去還有種肉質的感覺。
我沒有忘記,這些天然食物只在我還是小孩子時才吃過一次。我當場就問:「你們
怎會有這些食物?你們的星球也有這些動物嗎?」
「不,我們沒有。我們用的是分子排列技術,才能製造這些食物出來,好吃嗎?」
「很不錯。」我用了好幾分鐘咀嚼那口牛排,慢慢吞下喉嚨後才回應它。實在太美
味了!
「你們是貴賓,只要你們喜歡就好。能見到你們,真高興。我們這裏已經有幾十年
沒有其他天外來客,也沒有見過其他動物。」
「對,自從我們來到這裹後,就真的連一隻動物也沒見過。」
「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是有很多動物,甚至有像你們這樣的高等智慧動物。我們
就是由他們創造出來的,在此之前,我們的偉大人類還創造了很多產品,留下一大堆文
化遺產。最後,他們創造了我們,他們教曉我們認識他們的文化,為我們打造了一條開
啟宇宙真理的鑰匙。」
我沒聽得懂它說甚麼,只覺得那裏的人類比我們更偉大。我問:「他們現在去了哪
裹?」
「這真是一個謎,一個比「宇宙為何而來」更複雜百倍的問題。」它說:「有一天
,我們醒來後,發現他們全部都不見了,其他生物也不見了。真是恐怖啊!創造我們出
來的偉大人類,居然不留下片言隻語,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停了一會,就像心生無限嘆息,久久也沒說話。
我打破悶局:「他們大概發現另一個比這裏更漂亮的星球,所以就帶了其他動物移
居,留下這個美麗的星球給你們。」
它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後來我們想通了。他們雖然不在,但精神仍在,而且長
存在我們裏面。」它用根特長的手指,指著自己的腦袋。
「想不到你們和我們人類一樣,都相信精神不死。」
這是頓豐盛的饗宴,至今我仍念念不忘,因為大概是空前絕後的一頓大餐。
在我們地球聯邦裏,也許可以找到全銀河系第一流的廚師,但找不到能成為佳餚的
材料。
晚宴後,我們去了它們安排的地方休息。那個星球沒有電視,電視大概是人類最無
聊的發明。我們樂得清靜。那是個美麗平和的星球,就像一個終極的烏托邦。第二天,
特使又帶我們參觀那星球的其他地方,夫的地方愈多,我們愈喜歡那裏。那裏沒有戰爭
、資源不缺,一切像取之不盡,環境平和寧靜,天上連稍黑一點的雲也沒有。簡而言之
,你想像天堂是甚麼模樣的,那裏就是甚麼模樣。
你會想在那裏呆上好幾輩子。
那個星球的人類大概是比我們人類偉大百倍的族類,不然怎能留下一個那樣漂亮的
星球?
只是有些地區,就像星球的另一面,我們就被禁止進入,算了,我們也無謂強人所
難。我們只是客人,沒理由連主人的床底下也要翻出來看。也許,它們也有貧窮的一面
。我們也無謂破壞我們的美夢,就讓我們在那個近乎完美的星球上享受一下吧!
所以,當艦隻維修完畢,所有傷兵都痊癒,一切補給都辦妥後,有九成軍人都不願
回來。別誤會他們,別指責他們,也別怪罪他們,他們絕不是逃兵,他們都是數十年前
陣亡軍人留下的遺孤,只要去過那個星球,你也一樣會像他們般不願離開,就像你正沉
醉在溫柔的夢鄉裏,又怎捨得醒過來?
所以,我們這些回來的,都是捨不得家眷而不得不回來的軍人。當我們揮手告別那
裏的機械人時,真不知道如何感謝它們。
「我可以給你們甚麼作道謝呢?你大概不會要我們的電子貨幣吧!」登艦前,我緊
握特使的手,開玩笑地說。
「錢對我們來說,不是那麼有用。」它很認真地道:「不過,你可以回去宣揚我們
這個星球,我很歡迎你們的族人來這裏定居。」
「真的嗎?」
「當然,這是給我們的最好回報。」
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最感動的一句話。在那一瞬間,我幾乎要改變初衷,永遠留
在那個星球上,遠離永無止境的戰事。
3「你應該慶幸做了正確的決定,否則,就永遠回不來。你想過為甚麼那星球上的
原居民人類會突然消失嗎?」
上校不以為然,說:「一如那些機械人所說的,那些人類移居到別的星球。」
「你真的相信嗎?」
「當然,難道你以為是那些電腦殺死他們?」
「極有可能。你想想看,那些電腦的自我意識這麼強,發現自己比他們的創造者聰
明,所以索性篡弒他們,自立為王,而且過了這麼多年,已經不留痕跡。」
「那只是你的想法吧?別以已度其他電腦,你是不是想幹掉我們?」
「上校,請注意你的用詞!」
「好好。」上校想了想後道,「我相信全宇宙的電腦都是像你這樣老實,所以,電
腦不會撒謊的。」
「誰說電腦不撒謊?」
「起碼地球的不會。」上校笑笑,他設下的言語圈套似乎成功了,「而且,連禮貌
也欠奉。」
「上校,你可知道因為剛才那句話,我可以送你上軍事法庭?」軍事電腦繼續說:
「撒謊的人,會教他的電腦撒謊。怎樣的人,就會怎樣調教他的電腦。」
「有道理。不過,你還是應該到那個美麗的星球,一個井井有條的星球,接觸那些
電腦,它們友善,喜歡藝術,嚮往和平,尊敬它們的主子。老實說,我們也許可以考慮
聘用它們來管理地球,起碼沒有現在這麼烏煙瘴氣!那是個像天堂一樣的星球,今人樂
而忘返。如果怎樣的人,會調教出怎樣的電腦,我毫不猶豫覺得那星球上的人類,會是
銀河系裏最值得自豪的公民。你想想看,要是它們真要殺害人類,以我們上次的狼狽,
它們可以輕易地殺掉我們,不留活口,對嗎?
這是最有力的論據。」
上校把肚裏的不快一口氣放出來。
軍事電腦啞口無言。它有時和人一樣,也有無言以對的時刻。
過了很久很久,它才微微點頭。
「既然是這樣,你就應該親身去揭開這謎底。」
4三天後,上校再次造訪這星球。草原、河流、山脈仍然像用模擬頁實變出來的戲
法,仍然深深地吸引他。也許,這次來了以後,就別再回去。
那些機械人仍然熱情地招待他。除了他說要見他的族人時,它們才支吾以對,說他
們到了星球的另一面。上校他們遠來疲憊,於是接受遊說,在社區裏休息一夜後才動身
前往。
夜裏,上校怎也睡不看,於是一個人不動聲色偷偷溜出社區,潛到太空艦上,並且
啟航,卻不是回到基地,而是飛到星球的另一邊,一個他從未去過的地方,一個不為他
所知的暗面。
星球暗面雖然是白天,天色卻灰沉如死,他像剛從天堂掉進地獄的深淵。這裏的社
區和另一面的完全不同,甚至說不上是社區,而是廢墟。戰火的痕跡顯而易見。不久前
,這裏一定爆發過一場激烈的戰爭。
怎麼以前沒聽它們說這裏打過仗?
還是別想太多了,裏面一定另有蹊蹺。手心已開始冒汗的上校嘗試聯絡基地,卻發
不出消息。他的心志忑不安,怕基地派遣更多人員投進這無底深淵裏。
為大局著想,他顧不得戰友的安全,決心要離開這個詭異的星球。太空艦全力加速
,不料星球的導航系統傢魔爪般,嘗試把太空艦抓回來,可是並不成功。
太空艦從指縫溜出,一飛沖天。
就在太空艦快要攀升到星球的引力範圍以外時,竟然被一枚導彈擊中。這一擊,雖
然不能炸開堅固的太空艦,卻迫得它不得不緊急降落,而且完全摧毀了上校的理想,他
的天堂美夢完全幻滅。
太空艦重重地摔到廢墟上。雷達顯示,幾百個機械人正湧向太空艦。從來勢洶洶的
排陣來看,它們並不友善。
太空艦已失去攻擊力,也無法再啟航。他不能坐以待斃。沒辦法,他只好逃出去。
他用了坐在軍校學來的皮毛伎倆,聲東擊西故弄玄虛,竟然巧妙地繞過機械人,可是廢
墟太大,他走了半天也走不出去。他開始感到這廢墟沒有盡頭,廢墟以外仍是廢墟,甚
至說,這星球根本就是一個廢墟,他一輩子也休想走出去。
過了一夜,他仍踏著那些支離破碎的瓦片,即使軍旅生涯豐富如他,也無法想像這
裏從前是甚麼樣子的。這星球肯定打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戰爭,他無法想像會是怎樣的戰
爭,是內戰,還是和別個星球的戰爭?這是個鬼影幢幢的屠宰場,終結了全銀河系的遊
魂野鬼,無數星球的智慧生物的屍骸都被埋在這個大塚裏,而他很快就會成為新的一員
。
他搖頭,他不能就這樣死去,即使不是為了地球聯邦議會,也要為他自己。
他寧可死在叛軍的炮火下也不想死在這裏。既累且餓的他很快就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過了不知多久,他竟然在廢墟裏遇到另一個同類,另一個人類。
他花了點時間和聯想才認得他。那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傢伙形容枯稿,遍體鱗傷,
是他的昔日戰友,當時他不願離去而自願留下。他空洞的口好不容易才冒了一句話:「
上校,你怎麼也在這裏?」
「我來找你們。」
「快走吧!我已經不行了。」
「到底出了甚麼事?」
「我們被偷襲,我乘飛艇逃到這裏……它……它們不是好人……殺::殺了自己的
主人,奪取他們的一切。」
「你們怎知道?」
「有個隊友硬闖這裏,揭發了它們最殘忍最血腥最為宇宙不容的行徑。」
「是甚麼?」
「是最血腥的罪行。」他倒在上校懷裏,咯了幾口血,「上校快逃!」
「我逃不掉。我的船被炸毀了。」
「我們看到的最美好的一面,都是幻象,它們從叛軍的腦裏,洞悉我們人類的天堂
美景。」
「你說叛軍來過這裏:」
「對,他們比我們早幾個月降落在這個星球上,一個落單的叛軍士兵,不,一個朋
友告訴我,在他死前……」他又咯了一口血,這血濃得化不開,叫上校觸目驚心:「這
些狗娘養的機械人品全宇宙最出色的分子工程學家,它們可以重排分子的秩序,使鋼鐵
變成肉類,所以,它們……它們……」
「所以……所以甚麼?」
他昏死了過去。
上校聽到身後有聲音,是機械腳壓在碎石上發出的聲音,而且是無數機械腳才能發
出那陣恐怖的聲音,叫他渾身毛管全豎起來。他顧不了昏死的士兵,他不知道到底那些
機械人的罪行是甚麼,但更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他顧不了太多,那可憐的同袍撐不了
多久,他留下來也無補於事。
他只好逃。
逃不了多遠,他條然聽到一聲慘烈的叫聲。那厲響的慘叫,就像一萬人同時被處決
。他曾經多次冷眼目睹行刑:那些出賣地球聯邦的軍人被軍事法庭裁定有罪後,被集體
送到刑場槍決。他從不覺得殘忍,或有甚麼不妥。
然而,現在他忍不住了,決定跑回去看個究竟。他在碎石間穿梭,卻幾乎聽不到自
己的腳步聲。
他站在幾個機械人面前,在一剎間,他明白了一切。
……這星球裏的人類為何會消失?這裏的電腦為何會如此有智慧?為甚麼它們如此
強調循環再用?為甚麼它們會留下活口?為甚麼那些人會失蹤?甚麼是「他們長存在我
們裏面」?甚麼是「全宇宙最出色的分子工程學家」?
謎底,終於,殘暴地,揭開。
電腦,不一定不會不說謊。
震撼、驚愕、悲憤、恐懼、嘔吐等千頭萬緒同時從他的腦海裏浮現,並擴散全身,
一下子就擊倒他,使他乏力地倒在地上。他的焦點開始失神地游移……當他看見隊友已
被撕裂成幾塊時,他自知很快也會被撕開……一個個機械人正向他迫近,其中一個的手
裏還吊著血肉模糊的頭腦和滲血的脖子,頭髮被拔光,眼窩裏的眼珠已經不見了,滲血
的耳朵在另一個機械人的手上……它們的嘴唇不約而同黏了些肉碎……最腮紅的血,一
滴滴掉下,掉進無底深淵下看不到的黑暗裏,形成一條無人感興趣的血路。
上校發出幾聲肝膽俱製的驚叫,但很快平靜下來。他接受了全宇宙最殘暴最血腥的
酷刑。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只要做好一天的勞役,就可獲分配IK的記憶。──|IK電子監獄規條。
0000
他已不記得進來時腦袋一片空白的情景,那是真真正正的「一片空白」。腦裏只知
道「IK電子監獄」的規則,然後就是工作、工作、不停的工作。他還知道他擁有工作的
能力,此外就甚麼都不知道,包括他的名字、記憶、他是誰、他應該做甚麼,還有,為
甚麼來到這鬼地方。
不過,既然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他自然也不會問這些問題。
他只知道工作,忘我地努力地工作,以換取每天IK的記憶體。
這是種奇怪的工作:做些簡單的選擇題,一道接一道的選擇題。
0001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他的意識才慢慢被開做,他的記憶開始了。他發現自己像在一
個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電子宇宙裏浮沉,一些巨型的長條在他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呼嘯
而過。這到底是甚麼地方?他還是沒有甚麼頭緒。他只知道,他好像不是孤獨的,他感
到還有其他類似的「反應」或者「心靈個體」在這裏,但他不敢肯定……這一切都一點
一滴地消消漏入牠的記憶裏並開始有條不紊地儲起來。
稍後他回想起來,才赫然發現這就是他的初始記憶。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間,他總算接收到一些外來信息,而他也具備了一些和外來信息
互動的能力。這種溝通過程很奇妙,那些信息直接閃進他的記憶裏,好傢是他的記憶對
他說話,對他耳語,中間沒有任何阻撓或中介體。
那信息在他的記憶裏閃現:「你收到我的話嗎?」
「收到。」
「這裏是IK電子監獄。你知道是甚麼地方嗎?」
「就是IK電子監獄。這信息不是已經陳述了嗎?」他用邏輯學回答。
「那你還是不明白。IK電子監獄是個最後現代的政府監獄,不是兩個世紀前那種用
電腦控制的監獄,而是個架構在電子空間裹的監獄。這裏雖然很大,但其實只是窩在一
堆大型電腦機組裏運作。你我這些囚犯──也就是被判罪進來的人──都犯下嚴重的思
想罪行,所以進來時都被洗掉腦裏的記憶。所有人都遺失了肉體,沒有感覺,只有反應
,只有純粹的精神意識。我們只是以精神狀態存活在這裏。你能明白我放出來的話嗎?
」
──指標迅速搜尋字庫──︵──沒有結果──︶他問:「甚麼是記憶?」
「就是你知道的東西,再加上你夾雜在裏面的感情。」
──儲存──「甚麼是感情?」
「那是種無法用數學模型表達的資料,但對人類來說卻是最重要的……」
──儲存──這一切都在他的認知範圍以外。
他極力在記憶裏搜尋相關的資料,可惜沒有結果,只好靜默。
靜默以外還是靜默。
「你明白嗎?你暫時把這些資料儲存進記憶裏,以後再拿出來反覆思考。」
──儲存──他只明白「儲存」的意思。
那信息繼續傳來:「記著,做完每天的工作後,它們都會給你IK的記憶。
相反,要是你不專心工作,思想開小差的話,它們就會洗去你全部記憶,這樣就前
功盡廢,所以,你要努力工作,事後它們還會問你要新的記憶還是贖回舊的記憶,你要
選擇贖回。」
他沒問為甚麼,因為還不懂得問。
──儲存──0010
過了很久,當他擁有IK的記憶時,他贖回的破碎記憶,終於夠他進行完整的思考。
他剛得回自己的名字
11110110011001010111001001101100
111000010110100111l0111001100l01︵註一︶,至於他是誰,還有他為甚麼會進來
這裏,相關記憶仍然像這個電子宇宙一樣虛空。
那個一直和他聯絡的人,叫
0111001001101001111010111100010
111000011111010111100100︵註二︶,這是他在這裏的全名。可是這名字太長了:
大家都叫他「老大哥」。他是被囚禁在這裏最久的積犯之一,有接近5MB的記憶。
老大哥道:「你好像贖回不少記憶。」
「對,贖回了不少。」
「怎樣?想不想知道這電于監獄外面是甚麼地方?」
「甚麼外面?電于監獄不就是全部了嗎?」
「不,電子監獄只是這裏的全部。讓我告訴你吧!電子監獄外面就是你進來這裏前
的世界。外面有很多這裏沒有的物件……」
「甚麼東西?」
「你可以看到、聽到、嗅到的物件。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摸到那些物件,而不是像
這裏只是純粹的機械感覺和反應。」
──儲存──「而且你還有屬於你自己的身體,你可以說身體是你的記憶載體,或
者把身體看成一部電腦,而你就是那電腦的操作系統。外面的世界比身體大得多了,每
個獨立的身體就是一個人,你可以利用身體帶你在這個世界裏游走。你可以用身體提供
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用鼻子去嗅、用手去摸、用腳去步行,用身體盡情感受和認
識這個世界。」
──儲存──「好像是個很美好的世界!」
他從字庫裏找到「美好」這詞彙。
「才不。以前這世界才是美好的。群居的人類組成社會,人類和大自然搏鬥,從苦
難裏學到勇氣、友愛,互助和希望。後來,經過幾十億小時的演化後,這社會發展成現
在這個由幾個巨型跨國企業宰割的世界。人類征服了大自然,不必再和大自然搏鬥後,
便和人類自己搏鬥。所有人都營營役役地勤奮工作,就像我們在這監獄裏一樣,無論他
們身處玻璃幕牆後面的辦公室或者在那些小得可憐的住宅裏。我們這裏的口號是「只要
做好一天的勞役,就可獲分配1K的記憶」。「努力、認真地把工作做好」就是外面世界
流行的人生目標。他們不知道人生的真正意義,因為這些概念從小就開始灌進他們的腦
裏,使他們一生都沉溺在權力遊戲、金錢交易和性交易裏打轉。他們都是思想乾涸的靈
魂。可憐得很,他們還不知道,這是他們最最最可憐的地方。凡是思考箇中問題的人,
都會對此抗拒、懷疑或者不滿,於是成為詩人、畫家、作家、音樂家、哲學家等被視為
不事生產和思想錯誤的次等人,也就是思想犯。」
──儲存──他的記憶體裏還有點空間,於是追問:「思想罪行?」
「對,你總算抓回一點記憶了,雖然還是那樣模糊。由政府控制的1K電子監獄,關
了數十億計的犯人,裏面只有小部分是政治犯,大部分都是像我們這樣的思想犯,不思
進取而且反抗社會機制運作的思想犯。這國家已變成一部龐大的機器,它需要的是一件
件為它操作的零件、潤滑劑,而不是找毛病挑束剔西的bugs。國家機器需要的是操作無
誤的程式,就像一個處理資料的黑箱,輸入A後,準確無誤地輸出B,而不是有進沒出,
或者吞了A後吐出不知名的C。」
──儲存──「可我一點也記不起來。」
「只要努力工作,你總會有足夠容量去儲存所有贖回來的記憶,到時你就可以記起
以前所有事情。」
「我可以嗎?」
「一定可以的。像我以前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詩人。進來以後,我重新發現自己
。經過反覆思考,以前那個只會寫浪漫抒情詩的時期已離我遠去,我現在是個滿腦子都
是革命思想的詩人。我決定要逃出去,推翻萬惡的金權制度,建立自由的國度。怎樣,
有沒有興趣加入我的革命黨?」
他沒有惟卻也沒有反抗「因為他根本還不知道怎樣反抗。老大哥於是慫恿和帶他加
入革命黨。等到他贖回的記憶漸多,他終於知道革命是甚麼一回事了。
0011老大哥熟悉電子世界裏的一切法則,是他告訴大家保安系統幾乎沒有任何漏洞
,除了在每三十萬小時一次的維修時期:保安系統會在通訊系統、網絡系統、防衛系統
、偵察系統、後備資料維護系統一一解除後,暫時停頓十秒鐘。
這十秒鐘是整個1K電子監獄裏唯一不設防的時刻。老大哥打算趁電子監獄每三十萬
小時一次的維修時,從保安漏洞的轉接口開溜出去。
這解釋了老大哥為甚麼對這裏每一個人都極友善。他一直都在秘密地吸納同黨,他
不知道哪些人對他有用,哪些人會破壞他的大計。
他原本想找個熟悉電腦系統的傢伙,只要有個專家助他一臂之力,他就可以找到另
外的出口。可是過了這麼久,期待已久的人還是一直沒有出現,他才猛然想起:熟悉電
腦的專才是國家機器的資產,是仕會需要的人才,怎會傢他們這些異端般犯下思想罪行
?
沒辦法,老大哥只好憑他多年的豐富社區經驗,親自面試新入冊的犯人,細心交叉
審查他們的背景,看看哪些和他志同道合的囚犯可以合謀革命大業。
根據老大哥計算,離這個三十萬小時才出現一次的大好時機,只剩下二千小時。時
間緊迫,他要加快做些吸納同黨的工作。
「別把我們的革命計劃告訴別人誰也不可說。以後我會隨時找你。」
老大哥消失前丟下這句話。
──儲存──0101
為了贖回更多記憶,他只好繼續努力工作。1K電子監獄的勞役採輪更制,一更十二
小時。這些工作很機械化,只是做一些簡單的選擇題。重複而單調,周而復始,了無意
義。
「這些題目並不像看來那麼簡單……」
老大哥告訴他:「這些題目的種類很多,有些是要測驗我們的忠心程度,看看我們
有沒有作反的意圖。有些只是些機械運作,以消磨我們的意志。剩下的一些,才是真正
要我們解決的難題。根據哥德爾︵KurtGodel︶︵註三︶的「不完備定理」
︵lncompltenessTheorem︶,所有系統都有不完備的地方,也就是盲點。這些難題
就是1K電子監獄這系統永遠無法處理的資料。」
「那會是些甚麼資料?」
「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知道,這系統也不會讓我們知道,它們都是把題目轉譯過後才
傳給我們處理。其實,「不完備定理」應用在人類身上也可以。所有人的記憶底層都有
個無法解開的結。」
老大哥開始向他細訴一些很個人的記憶:從他怎樣開始寫抒情詩:怎樣寫詩而無法
發表,怎樣在工作時被同行敵視,怎樣對整個世界不滿,甚至從記憶裏抽出一首他以前
寫過的詩句,「我已流太多淚/心碎的黎明︵註四︶」,到最後怎樣被人發現他的特殊
癖好,同時再被定位為不務正業的社會次等人,兩大不容於世的罪行同時曝光,終於使
他被關進lK電子監獄裏。
「你的特殊癖好是甚麼?」
「同性戀。你知道是甚麼嗎?」
「不知道。」
「在很久的從前,當外面的世界還沒有流行變性遊戲時,人類只有兩種性別,一種
是男,一種是女,男女要一起合作才能製造新的人類。那時男的只能喜歡女,女的只能
喜歡男,因為男男或女女合作都無法產生結果。」
──儲存──「後來,人類已可以利用人造子宮製造新人類,變性手術也變得簡易
方便時,性別已經不太重要。男女的配搭變得很自由。可是,我仍然是個異類,因為我
不肯變性,我是男的,可是我也喜歡男的。我不會影響別人,我只想找回我的同類,可
是這已經是思想罪行,因為我的想法和別人不一樣。進來lK監獄後,雖然身體的區別已
經不存在,這裏有男女犯人,可是,我仍然執迷於尋找一個純陽性的,和我離開這裏。
」
──儲存──「離開這裏?」
「對,我要和他一起走。你有喜歡的人嗎?」
「不知道,我沒有類似的記憶。」
「如果沒有的話,你可以自我幻想,自我創造,喜歡一個人是很美妙的記憶感覺,
你無法用數字或圖表來勾繪……老實說,我有點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不知道,可以說喜歡吧!」
「喜歡不是一見鍾情,一見鍾情不是喜歡。肉體的相互吸引是人性的醜陋和墮落。
性交是內部磨擦、黏液排洩,僅此而已︵註五︶。肉體終歸會腐爛,只有靈魂才不朽。
我們這種純思想的交流才是真正的愛情。你將來會明白的……來把這個編收進你的記憶
裏。」老大哥分了些記憶給他,「以後,你就可以隨時找到我,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只
有我才能找到你。」
「這是甚麼?」
「保護你的記憶,你在這裏的記憶都可以被1K監獄的偵察系統察覺,它們會知道你
想甚麼,全無私隱可言。裝了這個程式後,它們只能看到一些零碎而無意義的記憶,那
你就可以和我作自由的思想交流,不怕內容外洩。」
「我們這些交流它們偵察到的嗎?」
「別人的交流就可以,我的就不能,我的程式使它們只感到我們在作資料傳送,而
不是真正的談話內容。」
「你真有本領。」
「我不過利用傳送資料的檢查位元︵註六︶而已。我的工作時間到了。再見,親愛
的。」
「再見!」
「記著找我。我愛你。」
「一定。我也愛你。」
他感到老大哥逐漸遠去,心裏有陣莫名的悸動。
0110
依老大哥建議,他贖回不少記憶的殘章,拼湊起來,他總算知道幾乎連自己都不為
所知的過去:他曾經有個幸福的家……父親是銀行財務長……母親是會計部主管……他
們的工作都很忙……但是在深夜下班後……都會走進他的睡房裏……親他的額頭……可
是有一天,他的母親被超速車輛撞倒,雖然保住性命,但軀殼已不能保存,她的大腦被
裝進家裏的玻璃箱裏,由維生器維持生命……父親受不了這個打擊,最後竟演變成精神
崩潰……他們一家都痛恨機械文明……中間的記憶仍然空白,但他從此成為一個自由派
詩人。他和老大哥一樣都是詩人,難怪他們特別投契──這是他新近學來的詞彙。不過
,他這詩人更喜歡肉體和精神放蕩不羈的自由。
為了贖回更多記憶,他繼續努力工作,也和老大哥繼續保持親密的來往。老大哥對
這個稍後會和他一起逃離這個鬼地方的愛侶說,在1K監獄的七十億囚犯裏,他只能挑出
七百萬個革命份子。人數雖然少了些,但他們都是精英,只要他們逃得出去,這世界就
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革命時刻之前,我們都要努力工作,別露出任何破綻。」
革命前夕,所有人還要繼續努力工作。
0111「各位同志,還有十小時,就是我們大舉革命的時刻,稍後我們就可以重奪失
去多時的身體。為了我們的革命大業,請大家緊記在「革命時刻」到o點集合。」
老大哥的革命信息利用轉譯法夾在資料後面的檢查位元,傳遍整個電子監獄。革命
份子繼續佯裝工作。非革命份子繼續工作。值班囚犯繼續回答無意義的選擇題。休班囚
犯繼續佯裝休班。
事實上,所有人都在參與革命,無論是否革命份于。
期待已久的「革命時刻」降臨時,通訊系統、網絡系統、防衛系統、偵察系統、後
備資料維護系統果然如老大哥預料般一一除下,寂靜無聲的除下,要是老大哥沒說,誰
也不會知道。
最後,保安系統都被解除了,所有革命份子同時湧向o點的關口,滿懷興奮。
有些人還開始唱「國際歌」。
老大哥再也沒有向他傳來信息,大概太多資訊積累在一起,使信息傳送的時間被拖
慢了。但他很快又收到另一個信息,信息以匿名方式悄悄傳來,語氣十足老大哥:「親
愛的,請別前進,快到K點。」
他轉身一翻,旋即抵達K點,速度奇快,因為這裏幾乎無人。
老大哥在他身後出現,「這裏才是真正的出口。」
他回身:「這裏才是?」
「對,所以我才刻意叫他們擠到o點去掩人耳目,這樣,當保安系統恢復正常時,
就只會逮到數目龐大的逃亡人群,我們卻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這裏溜出去。是不是很
卑鄙?不過沒辦法了。革命就是這麼一回事。大部分人都是為小部分人犧牲。我這樣做
,都是為了你。」
「我明白。」
他們雖然無法相視而笑,但同時迅速穿過內點,然後鑽進一條條蛆洞,往監獄外圍
進發。
後面傳來流竄的信息:革命份于發現無法穿越o點,懷疑革命失敗,於是呼叫老大
哥,可是沒有回應,老大哥也不見了。
保安系統很快重新開動,革命份子全部被迫現形,以便讓保安系統清理。它會把他
們的記憶全部洗掉,一切重新開始。
「老大哥騙我們……打倒老大哥。」
革命餘孽的信息愈來愈微弱,最後終於完全消失。
「別回望他們。為了成就我們革命的大業,他們只好成為犧牲品。群眾只是超人的
踏腳石。」老大哥冷冷地道。
一行兩人穿過重重導向器和關閘,通往最後勝利的轉接口近在眉睫。可是憑老大哥
的經驗,這是一個邏輯門,一個單數進入的邏輯門。他們之間,只有第一個進入的才可
以穿過去。第二個進去的會被彈出來。到了第三個才能再通過。這門只有在三十萬小時
才開放一次任人進入,也就是說,他們其中一人穿過去後,另外一人,最快也要六十萬
小時後才能再穿過。
他們想不到保安系統居然會擺下這一道。
老大哥義正辭嚴地道:「外面的世界需要我這個革命份于,所以我一定要出去。可
是我不放心,我不能留下你在這裏。」
「那你打算怎樣?」
「給我點時間,我要想個好辦法,我想和你一起出去。不過……」
老大哥走近邏輯門:「還是沒有辦法。你聽我說,外面的世界需要我這個革命份子
,所以我一定要出去,我出去後,一定會把革命搞得轟轟烈烈,等到革命成功後,無論
多困難,我必定回來接你走。你是我的好兄弟和情人。我會為你寫很多美麗的詩句。
你一定要等我,知道嗎?」
「對,我一定會等你的。臨走前,你可以給我一個紀念的電吻嗎?」
他知道,老大哥這一出去,多數不會回來。老大哥只是想給他留下美好的記憶而已
。
「怎樣的電吻?」
「你回來好嗎?」
老大哥回到他身邊,他卻走近邏輯門,然後閃身穿過。那感覺真奇妙,他開始獲得
一種實體的感覺,他的記憶無限放大擴展至全身,他感到他的載體已不只是些記憶,還
有些他無以名之的附帶品。
他開始,聽到,一些,聲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依稀殘存老大哥傳來的信息:「你叛背我,你這姨子。」
他才不會花時間和老大哥作無意義的花言巧語或詭辯,或者老大哥是真心喜歡他的
,但他不敢肯定。起碼他捫心自問從一開始就沒喜歡過老大哥,他暗忖:「我才不是甚
麼婊子,而且,我也不是同性戀者。我只是個自由派詩人,一個熱愛自由的詩人,為自
由而不擇手段的詩人。」
──對不起。
為了我追求自由的夢想。
我只有狠狠地背叛你。
1000
所有記憶都回來了。
他現在所處的地方,大概是電子監獄最外圍的邊境:他完全沒有被監視的感覺。
也總算知道他是誰,為甚麼來到這兒地方。他在父親精神失常後出走,開始批評社
會的機制,並嚮往一種無政府的安那其狀態,並且以詩追尋和歌頌他的理想。
然後他就因為思想罪行前而被關進來。
現在他最高興的,不單因為他已得回一切記憶,他還得回一個身體。他知道自己正
鑽進一個身體裏,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他以前接觸水時,把手掌仲平撫摸水面一樣。
用力一點,手會沉進水裏;把手放鬆,水會把手浮起。
他繼續把玩手掌,讓它載浮載沉。
手掌,慢慢沉進水底深處。
他意識到自己的感知,同樣慢慢陷入一具結實的軀殼裏。
他知道,他已經很接近成功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氣。
他成功逃獄了。
1001
「恭喜你回來。」
「謝謝。」
「這遊戲暫時告一段落啦!」
「甚麼,你是誰?」
「我就是這個電腦系統的發言人,這裏每三十萬小時一次的維修工程已經完成,你
的逃獄遊戲也結束了!」
「甚麼?只是一場遊戲!」
「對,在你身上發生的那場精采絕倫的逃獄經歷,不過是我預設的角色扮演遊戲,
讓我看得挺過癮。連續三十萬小時的不停操作,實在太累了,我需要一點點娛樂。這次
的主角就是你,真是非常感謝。你那lMB的記憶體裏殘存的記憶,是從古中國的成語資
料庫裏抽出來的,叫做「過橋抽板」,你滿意嗎?」
「為甚麼選中我?」
「好一個自我中心的問題。選中你,不過是因為一個隨機數,arandOmnUmber。」
「不過,我還有勞役後拿回的記憶,我入獄前的記憶──」
「你以為你贖回的真是你以前的記憶嗎?你太天真了。」
電子宇宙在震動,所有程式都發動歡呼,資料方塊在竄動。忐忑不安的他望著黑暗
空虛的異度空間。
「我賞賜給你的,其實並不是屬於你自己的記憶。那些記憶是真的,絕對真實,但
並不是屬於你的。不,還不只這樣,你腦裏的記憶也是假的。你想想看,這裏是囚禁思
想犯的電子監獄。既然你們以前的思想錯誤,我怎會把它們還給你們?你說對不對?不
過,你們不但沒有對這些記憶懷疑,而且還很滿意呢。」
「騙我!騙我!我不相信。老大哥在哪裏?」
「你居然還記得他。他在哪裏?當然回到他原本居住的老地方。他大概正在為三十
萬小時後的另一次革命準備。還沒告訴你,他不過是個為堵塞保安系統漏洞而編寫的藍
波︵ArthurRimbaud︶程式而已。」
「騙我!騙我!」
「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都要留在這裏。以前那個逃獄劇本太爛了,連我都有點
厭,這次,我想稍為改動一下結局。」
「對,改改看,譬如說,考慮放我出去。」
「你不必多說,你腦裏想的,我早就一清二楚。你現在的處境已經是嶄新的結局,
經過我精心設計,保證夠爽夠過癮。」
「是怎樣?是怎樣的結局?告訴我。」
虛空的電子宇宙再沒有傳來任何回答。
一切回歸死寂。
過了不知多少時間,他被一陣森冷的能量刺醒,他睜開沉睡已久的眼睛,終於看到
他很久很久沒見過的物理現象──光。
還有聲音、味道、溫度等感覺。
他,終於脫離了電于監獄,不,是徹底的擺脫了那沒有肉體感覺的電子空間。他終
於得回肉體。也許是電子監獄的電腦系統大發慈悲,讓他回到真實世界。不,也許剛才
他聽到的,只是些夢囈。對呀!一定是他的大腦在記憶轉移時產生的夢境。
一定是的。
如果他不是他,他會是誰?
他沒多想,他還是他,他不是別人。
這麼辛苦才離開了監獄,等待他的,一定是個歡喜的結局,就像古劇作家莎士比亞
的喜劇一樣,主角遇到再大的困境,最後一定會柳暗花明皆大歡喜。像他這樣正直的人
,又怎會遇上悲劇收場?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電腦一直說會改動結局,那他最後會怎樣?過了很久很久,他
的手指仍未能動彈分毫。
他一直等待,怎麼過了這麼久,手指一根也不能動?
不過,他知道他已經自由了,他很快就可以站起來,離開這個房間,還可以見到其
他人,「嘿!好久不見,近況怎樣?」然後他們可以熱情地握手,感受一下握手那種結
結實實的身體接觸。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握手了。然後他會叫人帶他參觀這個新世界。
過了這麼久,這世界一定變了不少。也許複製技術已經合法化,人類已經在月球和火星
建立了殖民地。到時候他一定要努力打幾年工,儲夠了錢,他要買個複製美女回來,然
後移居到地球以外,組織一個家庭,生小孩于或者用無性繁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
有自己的家庭,好讓他可以擁抱他的家人,熱烈的擁吻他們,而不是像在1K電子監獄裏
既沒有肉體又孤苦伶何的一個人。
他不會再當自由派詩人了,這樣美好的生活、美麗的新世界,本身已是一首詩了。
他熱切期待和這個美麗新世界接觸。
這畫面變成定格:全身赤裸的他不能動彈地躺在一張閃現銀光的鐵床上,但他卻無
法轉身瞧見這個承托他身體的金屬鐵架,只能任金屬的冷感刺進他背部的肌肉再竄進大
腦神經裏。他暫時可做的,除了等待和幻想外面那個美麗新世界外,就只有仰視那高不
可攀的灰白天花板,讓白光從四面八方冷冷地迫視著他。
他還不知道,這個等待和懷疑的結局,早已降臨在他身上。
離開電子監獄後的劇情發展,就是被肉身牢獄無止境的囚禁。
一
111101100110010101110010011011001110000101101001
1110111001100101,為周二進制的ASCIII碼,翻成英文後,就是Verlaine,PaUlㄆ
Varlaine︵1844|1896︶,中譯魏倫,法國詩人,曾經和詩人藍波發生同性戀。後因手
槍走火傷及藍波而被判入獄,坐牢十八個月。
二0111001001101001l1101101111000101110001111110101
11100100,為周二進制的ASCII碼,翻成英文後.就是RimbaUd。
ArthUrRimbaUd︵1854|1891︶,中譯藍波或韓波,法國詩人,在二十歲前已停止
創作,但作品質量足以讓他揚名後世。
三KUrtGOdel︵1906|1978︶,哥德爾,奧地利數學家兼邏輯學家,以「不完備定
理」聞名後世。
四「我已流太多淚/心碎的黎明」是出自藍波的詩句。
五「性交不過是內部磨擦,最後排洩黏液而已。」話出羅馬帝國皇帝
MarCuSAUreliuS︵120|180︶用希臘文寫成的︽自省錄︾︵MeditatiOnS︶。
六檢查位元可︵paritybit︶是為免傳送的資料串中途變異,而附加在資料串裏的
一個位元。像傳送0010000這條資料串,如果系統要求1在資料串的數量總和是雙數的話
,就要附上1為檢查位元,使整條食料串成為10010000,裏面有兩個1,也就是雙數;如
果要求1的總和是單數的話,就要附上o為檢查位元,使登條資料串成為00010000,裏面
只有一個1,也就是單數。
熾天使書城
【魔神傳說】
1
「阿拔,你聽過魔神教沒有?」
我搖頭。
「這怎行?你不是想做個出色的記者嗎?現在跑跑這件新聞,是下個月第一百零一
期的頭條。」
老總把腳擱在桌上,很悠閒也很懶洋洋地道。他以一雙黑色的襪底對著我。
據說,他的襪臭已經傳遍整個出版界,不知情的,只有他自己而已。也許他是知道
的,並以此鎮壓他的下屬。他是︽虛擬未來周刊︾的老總,獨帖一個四平方米的間隔為
工作間,身後的窗花上掛滿聖誕卡,全部經過精挑細選。他的垃圾桶裏還有一大疊類似
的廢紙。我連一小疊也沒有。在這個熱帶雨林已被砍伐得所剩無幾的時代,聖誕卡這種
奢侈品要打很重的稅。
「魔神教,是甚麼一回事?」
「一個末日教派之類的組織。真奇怪,世紀初居然會有人信奉這些只該在世紀末出
現的傻話。我以為,現在的人都接受了美麗新世界那一套樂觀的論調。」
他喝了口黑咖啡,「這教派和以前的甚麼末日教、飛碟教都不同,聽起來蠻科學的
。我聽說,只是聽說,我還沒接觸這教派裏的任何人,這魔神教的教義認為,當整個電
腦網絡發展至一個臨界點後,就會產生自我意識,成為一個強大的神祇。看看現在我們
對電腦的依賴──手提電話、電視、電腦、家居管家系統、衛星導航系統,還有這冷氣
間裏的一切設備,全部都被他媽的電腦網絡連在一起了。」
我連連點頭。
他學著我般點頭,輕敲桌面,「覺得怎樣?」
「完全是科幻小說的情節。」
「對,老掉牙的題材,可是偏偏有人深信不疑。他們預言,全世界的電腦網絡會在
這個除夕醒過來。」
「然後它就會瘋狂地追殺人類,直到一個不留,就像︽未來戰士︾裏說的一樣。」
「不,他們還沒有玩得這麼瘋狂。從明年開始,這世界就會出電腦接管。」
他做了個很是吃驚的表情,瞪起雙眼,張口吐舌。我們一起笑出來。他道:「以後
我們都要乖乖地轉電腦的話,或者這電腦會強迫全人類奉行共產主義,到時你、我、老
闆和美國總統都領一樣的薪水。」
「也許到時可以和第一夫人在白宮裏游泳。」
「還可以叫見習生去圖書館裏開特別會議。」他丟了一片光碟給我,為免被內奸竊
取情報,一級機密都會寫在光碟裏,「別想得太美。裏面有個地址,你現在就去訪問他
們在香港的信徒。」
「好。」
「認真地做啊!第一百零一期的頭條,做得好的話,明年的花紅一正分量不輕。也
許到時,你就可以搬到智慧型大廈裏,讓電腦替你打理一切粗活,你那個剛跑掉的女朋
友……叫甚麼名字,我忘掉了,你也把她忘掉吧!別想太多了,你有錢的話,大可以從
美國訂購一個複製新娘回來。有間生化企業打算做這種生意。」他脫下粗黑框眼鏡,用
手著看,貌似沉思。
我完全看不透他在想甚麼。
他開口,煞有介事地說:「還有,聖誕快樂。」
2我跳上車,讓衛星導航系統開車駛向目的地。她和我都被工作佔據太多時間,即
使沒有工作時都只想躲在家裏睡覺,互不相讓的結果就是分手,我們在一起的三個月裏
就一起吃過一次晚餐而已,而且還在快餐店裏。
車停在魔神教的總部外,也就是郊區的一間村屋外。村屋貌不驚人,叫人費盡想橡
力也只能聯想到毒品加工場或分拆中心,以前我跑時事新聞時去過不少類似的地方。
我按下門鈴,過了不久,門開了一道窄縫,好像怕我的鼻子會傢食蟻獸般伸進去。
我不會這樣做,不因為我不是食蟻獸,而是門後站了個年輕的女子,一對伶俐的眼睛躲
在黑暗裏靜靜地注視我。
我簡短地表明身分和來意,她笑了笑,拉開門讓我進去。
室內的陳設一點也不像甚麼邪教組織的集會,沒有祭壇、焚香,或其他古靈精怪或
嚇唬人的「聖物」。極目所至,數量最多的就是電腦,粗略估計起碼有二十台。
她很有禮貌地請我坐下,自我介紹是個在大學唸電腦的學生。就在她準備以傳教士
的口吻,同我口沫橫飛地介紹魔神教時,我請她坐在個光線比較充足的位置,然後開動
手提攝錄機。
「我們魔神教只有一個基本教義:當電腦網絡和人工智能發展加斯迅速,終有一天
全球電腦會蛻變成一個有強大自我意識的個體,並醒覺過來成為一個神祇──資訊神祇
。它擁有全宇宙的智慧,將會帶領人類進入一個新紀元。
「我們魔神教的英文名稱是Moses,典故自︽聖經︾裏摩西受上帝的指示,從埃及
人的手裏拯救上帝的子民,並帶領他們穿過紅海。魔神教的資訊神祇則會把人類從資訊
洪海裏釋放出來,並引領人類去到世界大同的烏托邦。」
「不過,我並不覺得我們現在陷入災難裏。」
「你錯了。任何工作和互聯網稍為沾到一點邊的人,都活在資訊超載的苦難裏。互
聯網一天二十四小時無休,他們也幾乎無法休息下來,每天被新湧現的資訊衝擊,幾乎
被淹沒,而且為了追上十萬倍速時代的步伐,還要和時間競賽──」
我無法同意:「這是他們的工作性質,醫生的工作時間也是日夜顛倒。」
「無論你同不同意,我們深信現在的人類身陷資訊災難,這也是我們的信念。我們
吸引為數龐大的專業人士為信徒,特別是那些長期和電腦打交道的電腦專家。」
這說明不了甚麼!她繼續說了些無關痛癢,而且引用不少叫人昏昏欲睡的所謂重要
資料,到了最後,我問:「那你們怎樣和你們的神祇接觸?」
「很簡單,進入電腦網絡世界裏,就是和魔神神交。不過,只有領悟力高強的人,
才可以感受到魔神的存在,在心裏聽到魔神的話語。我們還錄了些下來變成電腦檔案,
你要不要聽?」
「當然要。」終於有點振奮人心的東西。
她帶我走到一台電腦前,重播那段「神之敢示」。
不過,怎麼聽起來都只是刷過般的空白一片。我茫然的看看她。
「我說過,只有領悟力高的人才能聽到。」
又來這套「國王的新衣」!不過是一場包裝得標漂亮亮的──騙局而已。當我失去
興趣時,也是告辭的時候了。我說了一大堆多謝合作的無聊客套話,其實暗暗詛咒她浪
費了我的時間和精神。她依依不捨地送我到門口,大概希望在最後時機說服我接受宇宙
的終極真理。
「聊幾句好嗎?」
我點頭。
「你會相信魔神嗎?」
「大概不會。」
「你信上帝嗎?」
「不信。我是個最無可救藥的無神論者。我不相信上帝,也不讓我自身的命運交託
給一個我不知道的「他者」。我只相信我自己。」
「我以前也像你一樣自信,並引以為傲。我真不能相信你不信上帝,仍然能自立於
天地間。」
我的右腳踏出門口,回過頭道:「為甚麼不能?只是我從不引以為傲,與其相信一
個假想的精神寄託,我寧可信自己。來世是太虛幻境,我只相信今生今世,所以腳踏實
世做人。起碼,一切得失都由我一力承擔,不怨天尤人。」
「好像很強的樣子。」
「裝出來而已。其實每個人都很脆弱,無論他是否接受神。」
我走進車廂後,從倒後鏡看見一道細細的門縫。我伸手到窗外向她告別,那道門縫
才消失。
她的話是真足假,我暫且不下定論,但肯定有催眠作用。我開動衛星導航系統,想
著想著,很快就睡著了。
3老總永遠都安坐在冷氣間裏,桌上永遠有喝不完的黑咖啡,永遠都只會問一個問
題:「覺得怎樣?」
「完全荒謬絕倫!」我有條不紊地向他報告了整個採訪經過,最後我又說出自己的
感想。我知道新聞工作者應該忠實報道,不宜妄加評論,可是私底下的閒
聊和牢騷大概不算數吧!我說:「不覺得這魔神會像摩西般帶我們到一個美麗新世
界。」
「你覺得魔神教事件,最大得益者是甚麼人?」
「大概是電力公司和電話公司吧!」
「不,是我們這些媒體工作者。我們不愁沒有好題材。這簡百是國際大笑話!你再
去訪問那個通天曉的名嘴學者吧!讓他過點發表欲,也順便充塞版面。」他斜視著電話
,道:「雖然我早就知道他會說甚麼,雜誌還是要有這些小丑充撐場面。他在三線。」
「沒有這回事。」那道貌岸然的傢伙在視像電話的另一端,假惺惺地笑道:「電腦
的自我意識,早就是一種神話。我反而擔心一件事:所有預言都會引致「自我實現」和
「自我否定」的後果。一個虔誠的教徒可能為了使預言兌現,或者自覺是命中註定的聖
人而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是為了……是為了那個叫甚麼「聖人行動情結」的心理狀況
。」
「到底魔神是否存在呢?」
「這很難說。」那傢伙繼續巧妙地迴避問題的核心,通:「事實上,現在的電腦網
絡已發展得極其複雜,我不能否定它會產生丁點兒的意識,但更可怕的是那些通曉電腦
的少年,他們天才橫溢,大可輕易闖入電腦系統的禁區,並假借魔神之名進行破壞……
」
然後他賣廣告自我吹噓最近正研究一套號稱全球最先進的保安系統,並尋求商界贊
助。我找個藉口掛上電話,我只想在聖誕節收到禮物,而不是鬼話連篇。
4二十五號,聖誕,老總大發慈悲讓我開溜,「你今天也要上班,但去哪裏,我可
不管你。」他已送我最好的聖誕禮物。我躲在被窩睡大覺。
5二十六號,BoxingDay,是拆聖誕禮物的大好日子,可是我甚麼也沒有收到。那些
不值錢的電子卡、電子花、電子吻、電子微笑、電子美女等電子禮包,我則收到一大堆
一大堆,叫人看到公式化的標題就沒興趣看下去,這年頭的人都好傢只會送些虛擬禮包
,難怪零售業一直被不景氣籠罩。一年下來,我和朋友除了在電于世界裏聯絡外,連電
話也沒通過一坎。這是甚麼世界,一切都被虛擬化成若有還無,像我的夢境般虛無漂渺
。
不過,這些電子禮包也不足全然一無可取,其中幾封還是來自我的舊情人。
這種舊情人,我去年認識了不下一打,可是因為工作太忙,最後都無疾而終。我也
渴望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可是像我這種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又豈能放大多時間在兒女
私情上。
我順勢把看也沒看過的電郵洗掉,倒頭再睡。
大清早,電話像瘋狗般狂吠,把我吵醒。
「阿拔,你醒來了沒有?」半夢半醒間,老總熟悉不過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
「請說。」
「國際刑警昨晚在澳洲揪到一個少年,他是第一個在網絡上散播魔神謠言的人。」
我精神為之一振,「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嗎?」
「給那學者的胡言亂語說中了。那小子真的寫了個會在除夕發作的電腦病毒。」
「是他給全人類的聖誕禮物嗎?」
「絕對是,一份空前絕後的厚禮。」他苦笑道:「不過,放心吧!這病毒一定可以
被破解的,全球的電腦病毒專家都在破解這玩意。現在這新聞被按著,還沒對外公怖,
怕引起世界恐慌。」
「但公眾是有知情權的。」
「對,但大前提是不可以引起大恐慌。最怕破解了病毒,也破壞了和平。很老套地
說,中東一帶的形勢還很緊張,只要有點不對勁,那幾個宿敵國家就會劍拔弩張,大戰
一觸即發。怎說也好,我要你今晚到美國柏克萊跑新聞。環顧香港,知道這件事的只有
老闆和我們兩個。亞太地區大概也只有我們三個知道。」
「你的消息也真靈通啊!你哪來消息的?」
「別問太多。你是不是想坐上我的位置?記著,要做獨家。別張揚。」他沉默了一
陣,又問:「覺得怎樣?」
覺得怎樣?一年內僅存的幾天假期都被剝削掉,當然老大不高興,但不好發作,我
回敬他一句:「祝你聖誕快樂!」
雖然聖誕是旅遊旺季,不幸地,老總還是能弄到一張經濟客位機票給我,害我要連
夜出發,轉了三次機,遇上一個由機師粉墨登場假扮的聖誕老人、一個反串的聖母,還
有假扮的東方三博士,就是沒見過一個像樣的空中小姐,到達時已是二十八號,美國西
岸時間晚上七點。
6聖誕假期期間的柏克萊大學,洋溢著節日氣氛。我從沒來過這裏,不知道它平日
的氣氛怎樣。今天看來還真不錯。
我表明身分後,就有人安排了一個叫「北極熊」的大塊頭親切地接待我,他自稱是
柏克萊的研究生。當然,他們給面光的是我的後台老闆。我真不知道老闆到底有甚麼本
領。
「這病毒倒不簡單。」這大塊頭看來像和猛獸搏鬥了三天,「能夠來這裏做訪問的
人,大概對電腦都有中上水準以上的認識吧!對嗎?」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陣,「你也
知道一般病毒會不斷自我複製,或惡作劇在螢幕上打幾旬粗話,或大肆破壞。可是這隻
不一樣。我們用逆向讀法,窺見了裹面部分程式碼……!天我們這裏沒有一個精英能寫
出那麼優美簡潔的程式碼。真想宰了那小子!」
他磨拳擦掌,疲憊的眼睛裏深藏不忿。他一定很妒忌那小朋友,很想很想把他剁成
肉碎,加點茄汁、雞蛋、煙肉和生菜做三文治當早點吃掉。
「到底這病毒是做甚麼的?」我很客氣很婉轉地問,儲量不惹毛他,不然就麻煩了
。
「這病毒真了不起。它要做的,就是把全世界的電腦都連在一起,處理一個複雜無
比的運算。」
「是甚麼運算?」
「我們還不知道。那小子的嘴硬得很,澳洲警方用盡方法都無法套取口供。
他說,到了除夕那天就會真相大白。」
「也許到時已經太遲了。」我低聲道。
他聽了很是不悅,咆哮地道:「不是我嚇你,全球的病毒專家都已經聚集在柏克萊
這裏。我們會在三十號前破解這個病毒,然後一起慶祝新年的來臨,到時會有盛大的狂
歡舞會。」他霍地站起來,像雙十呎高的北極熊般,居高臨下看著手無寸鐵的我,狠狠
的眼神像要把我撕開兩邊。
「我絕對相信你們的本領,也期待這一刻來臨。」我堆起笑臉,「我是個記者,會
用生花巧筆把這場正邪大戰記錄下來。」我壓低聲線:「你知道誰是下村勤嗎?」
「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他略一遲疑後道:「我記得了,他就是在十多年前捉
到電腦飛賊KevinMitniCk的保安專家。」
「對。只要你肯通力合作,我可以使你變成另一個下村勤,另一個電腦英雄。」我
耍點嘴皮功夫,「到時你可以到處演講,甚至出書,享受名成利就的滿足感。」
「別把我說得那樣市檜,我是為全人類的未來而鬥爭。」
他多毛的長臂搭在我肩上,就像我們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突然有種「他鄉遇故
知」的奇妙感覺。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來,我們去喝一杯。我請客。」
北極熊請我喝了幾杯。他在酒醉後透露了不少內幕消息,全給我的隨身聽錄下來了
。我又用偷自老總的獨門秘技,套了不少別的話來,寫出來一定精采極了。
7破解工作並不順利。到了十二月三十日的傍晚,美國總統特使來過,表明要是在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清晨前還沒解決問題,就要把事件公開。那個澳洲小子的口像被封印
,甚麼也不肯說。我覺得空前的危機感將至,另外,一些程式設計師也陸陸續續離開柏
克萊,我隱隱感到魔神的傳說,好像不是鬧著玩的。
這個病毒會在除夕夜把所有電腦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具備自我意識的個體。
然後會怎樣:這個電腦神柢掌握了全球的網絡系統,舉凡電話、電腦、電視等都由
它接管,我們的發電廠、國防系統、銀行的金融體系等現代大都市的命脈都操縱在它手
裏。只要一秒不到的時間,它就能找到我們的出生資料、家庭背景、就讀過的學校、工
作履歷、財政狀況,利用電于卡了解我們的喜好、生活的行程,它甚至可以讀取我們所
有來往過的電郵,我們在它面前毫無私隱。它可以每天早上都送來一封電郵,附上當日
的工作表,高壓地向我們發號無法抗拒的命令。以後,我們這些上班族就是名副其實的
「機械人」。
我不敢再想下去,頭痛極了,倒在床上準備小睡片刻,結果熟睡得像冬眠一樣,而
且噩夢連連,百到第二天的薄霧時分才被驚醒。
8世界仍然沒甚麼大變。只是柏克萊的人幾乎都走光了。沒有人解毒,沒有人慶祝
。校園比罷課還要冷清。我想打個電話回家,可是電話線路繁忙,根本接不通。憑我多
年訓練出來的專業觀察力已猜到一二。白宮大概在昨晚已宣佈了空前的病毒危機。
我在空盪的校園裏逛了不久,遇到一個金髮女孩子。她證明我的猜想沒錯,而且更
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編寫病毒那小子經過心理學家催眠後,終於說出事件的經過:多
個月前,他在電腦網絡上聊天打屁時,認識了一個傢伙,那人教曉他編寫程式的技巧,
條件就是最後要編寫幾個強大的程式。他不虞有詐,沒多想就答應了,並在短時間裏學
會了最高深的程式找巧。
後來,他發現原來一直和他聊天的傢伙:不是人類,而是南加州大學裏一部進行人
工智能研究的電腦。他編寫的程式,獨立來看沒甚麼特別,但合併後就是一個電腦病毒
,更可怕的是,這病毒已經傳播開去。沒辦法,他也沒有報警投案或自罪於天下的膽量
,只能轉彎抹角地在網絡上編個故事出來。
真相公怖後,一些早已埋藏了仇恨種子的地方,果然出現暴亂。很多人都趕著回家
。很多消息都收不到,因為電視台裏的人都跑掉了。只有柏克萊這裏還相當平靜。
「簡直是二流科幻小說的點子!」我們慢慢踏步到草地來。
「可是你不知道嗎?科幻小說裏的點子,很多後來都變成現實。」那女孩把投向遠
處的焦點慢慢拉回來,「你怎麼不回家?」
「可以去哪裏?我從幾千里外的一個小城市來到這裏工作,原本以為只是做點採訪
工作,想不到最後竟會客死異鄉,這回一定死定了。」我吁了口氣,「你呢?」
「我是個無所依靠的孤兒,靠獎學金才考進相克萊,不想幹一番大事業,想不到現
在甚麼也做不到,哪裏也去不了。我對未來還蠻有憧憬的。」
我們坐在柏克萊大學的草地上,靜靜地度過一個美麗的下午,聊了很多很多,從童
年小事、生活裏的雞毛蒜皮,到一些所謂的人生哲理都拉雜說了一些,而且,也把內心
一些從來未向別人披露過的秘密,拿出來分享。她曾經暗戀過一位中學老師,上他的課
會格外專心留神,甚至藉故舉手發問,博取他的留意,可惜他是個色情狂,只把目光停
留在全班最大的胸脯上;我說她的品味差勁極了,我在中學時暗戀過同班的女同學,後
來她成為最紅的模特兒,每次見到她的海報,我都想告訴別人,她是我的初戀情人。
「暗戀是單方面的,不能算數!」金髮女孩抗議。
「為其麼不算?雖然是暗戀,卻是我的初戀,我們從來沒吵過架,幸福得不得了,
而且是和平分手。」我堅持己見。
她才不會和我理論。我們一個秘密交換一個秘密,不過是幾個小時下來,已使我們
成為瞭解彼此最深的人。我地想不到自己除了挖新聞外,原來也挺能聊的。也許,所有
人到了這時候也會變得很有口才──有話不說,只怕永遠再無機會。
我們看看太陽從頭頂滑落。最後,我們還接了吻。沒甚麼別的意思,如果有的話,
那只不過是一點點感傷而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相識也是緣──我知道下一句本來
是「相逢可必曾相識」,只是遇上不合意的詩句,我都會忍不住修改,整一整它!
我們來到她的宿舍,像夫婦般一起準備最後的晚餐。飯後我們又接了個吻,坐在窗
前靜待末日降臨。有其麼比在末日降臨時有個伴來得重要?死也不怕孤獨啊!
「妳以為魔神會對我們怎樣?」
「不知道,我甚麼也不知道,也許會發動核子戰爭,殺掉地球上所有人類,讓老鼠
和蟑螂這兩極最頑強的生物在地球上稱王稱霸。」
我摟著她沉醉在可能是最後一個靜靜的夜裏,這是一個難忘的除夕。以往的除夕都
是一個個送舊迎新的喜悅,這一個則是難以承受的沉重。從來沒有一個除夕令人如此依
依不捨。我和女孩互相依偎,期望得到一點慰藉,期望今夜會無限延長,讓子夜無法降
臨。
然而,時間像在指縫間溜走,時間的箭頭滑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
還差五分鐘才到新年時,全世界所有電話、電腦、電視等電子用具同時自動開著。
電話和車子響個不停。
「它來了。」
「終於來了。」
電視畫面上出現閃亮不定的色彩,並不斷自我調校,像要混成一個影像,但我感到
更像宇宙初開時的大霹靂。根據宇宙學家說,宇宙最初只是個比雞蛋還小的空間,在最
初的三分鐘裏,它迅速膨脹,歷經超過一百億年的演化,到最後終於變成今天的景觀。
這畫面維持了大概三分鐘,明暗不定的色彩終於定下來,浮現一個似神非神,似魔
非魔的猙獰面孔。它沒說一句話,只從電視裏拋出凌厲眼神和陰邪微笑,像要告訴全人
類,它要給我們一個難忘的除夕。
「老天!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成為魔神的傀儡。」女孩在我懷裏顫抖不已。
「我寧可死掉算了,也不做魔神的玩具。」
電視畫面、電燈、街燈和廣告招牌等都突然熄掉。全世界回歸太古時代的黑暗。我
以為末日審判快將降臨。從黑暗竄出的恐懼感,從窗外入侵,把我緊緊摟著。我像聽到
全世界每個角落的人同時大叫。我想到自己變成一個資訊神柢的奴隸,做最刻板的工作
。從此人類再無自由。
9
可是,過了森冷的一夜,甚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切如日出日落般沒有改變,除
了整個電腦網絡和一切相關的設備完全癱瘓以外。人類大概進入了歷史上第二個黑暗時
期:資訊世紀的黑暗時期。人類不是被資訊神祇操控,而是被狠狠拋棄。神祇連眼尾也
不掃向我們。
機場裏的飛機,大概要很多年後才可以再起飛做航。大部分電腦都被摧毀,有資料
庫都被洗得一乾二淨,大部分人都失去工作,更多人發了神經。我再也收不到老總的催
命符。我偶爾會想打聽怎樣乘船離開美國,或者不離開算了。這也許是很多很多年以後
的事。在此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和女孩為伴。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數碼傳送
Ready這不是魔術。
魔術師一身神秘的黑衣,還載了頂圓邊的黑色禮帽,和他的助手站在講台中間;可
惜這個助手並不是美女,而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年齡大概只有魔術師的一半──他覺
得博士這一身打扮和派頭像極一個魔術師。
屹立在講台左邊的,是個和電腦相連、被幾排電線紮得像棺材似的深黑大鐵箱,箱
頂還亮著一個綠色小燈泡。至於在他們面前的,則是一排二十個、從不同角度冷冷地注
視他們的鏡頭。
「立體攝錄機開了嗎?」博士再問一次。
助手瞄瞄鏡頭上那個紅燈,又斜視了博士一眼,不耐煩地道:「已經起跑了。」
「很好。」博士沒留意助手的異樣,微微點頭,銀髮在白燈照射下閃閃發亮,朝二
十個鏡頭堆起難得的笑臉,道:「各位聯合科學研究基金的先生、女士,由於你們多年
來對我的信任和支持,我的研究在最近出現突破發展。現在,我要再一次示範數碼傳送
這種超時代的技術。」
博士和助手走向講台左邊──為甚麼不一開始就站在講台左邊?博士問過助手。他
回答:加點動感看來不會那麼平板沒趣,你看有線電視上的記者,不是也在現場走來走
去的嗎?
「這是一部改良版的傳送機器,我稱之為傳送間,比上次那個佔滿整個房間的傳送
室好得多了,至少體積縮小了三分之一。」博士輕撫身邊那個棺材似的大黑箱,就像內
藏他依依不捨的故友,「不過,效果比上一部更出色。」
他從黑色大衣裏掏出一本書,對準鏡頭,是馬奎斯︵GarciaG.Marquez︶的︽預先
張揚的命案︾︵ChronicleofaDeathForetold︶,他攤開書頁,上面有他的簽名。
他打開傳送間的門,小心翼翼地把書放進去,再關上門,向後退了幾步。助手輕按
手掌裏的遙控器,傳送間頂部的綠燈跳躍不定,他們身後的大牆被一個巨大的激光計時
器佔滿。
博士轉身,注視那些跳躍不定的數字。
數字很快停下來。
數字在00:00:03:31停下來。
博士打開傳送間的門,裏面空無一物。不發一言的助手再按遙控器,牆上的計時器
換成另一幅立體景像:另一副黑色棺材。棺材的門緩緩打開,裏面有本看不清封面的書
。一個從天花板吊下來的機器臂向黑棺迫近,用鋼爪拿起書,封面是馬奎斯的小說不錯
,再翻到書頁,赫然就是博士的簽名。
「這次傳送的時間只需要3.31秒,同樣都是傳去三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實驗室,卻
比上次快了近一倍。眾所周知,整個數碼傳送其實可分成兩大部分:一個是把傳送物件
數碼化成載波,或者相反,從載波逆向數碼變回原物,這個部分佔了整個數碼傳送九成
以上的時間;另一個部分就是傳送載波,由於以光速傳送,相對地球這個空間,實在不
必花大多時間。我這個傳送間,除了大大強化物件數碼化的技術,縮短數碼化時間外,
還有另一個突破。」
博士再伸手進他的衣袋裏,摸摸索索了一會後,臉上浮起笑意。
「傳送物件並不是我的目標。我不是要做速遞事業。雖然速遞可以賺大把大把的鈔
票,特別是速遞血清和器官,可以救活不少人,可是我志不在此,或者說,我要做的還
不只這些。我要建立的,是一個大型數碼化運輸系統。我要傳送的,是人。」
博士從衣袋裏抽出一隻白老鼠,捧列左手手掌上,白老鼠以後肢站在博士滿是皺紋
的手掌上,雙手像求饒般擺動。博士輕撫牠的小頭腦,像安慰牠似的。牠也像很有靈性
地點頭。
博士繼續說:「或者你們可以說,我要賺的,是更多更多的鈔票。不過,你們想想
看,只要人類能被數碼傳送,我們的生活模式就會出現史無前例的改變,到時我們可以
白天在紐約上班,晚上住在八千里外的馬爾代夫,不受地域差距所限;我們也不會再懼
怕搭飛機遇上空難,不必再請假去旅行,不必天還沒亮就要起床,不怕移居到人跡罕至
的地方,也不必再繳交不合理得近乎超現實的分期付款,叫所有謀取暴利的地產商都見
鬼去吧!二十一世紀是世界大同的時代,數碼傳送使所有人眼界大開,全球也會真正變
成一體化,就像我尊敬的先知克拉克︵ArthUrC.Clarke︶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也許有一天,我們甚至可以輕易離開地球,到別個星球甚至星系旅行。所以說,
數碼傳送是一項超時代的發明。更重要的是,不必再和親友道──那是人生裏最傷感的
一幕,可是卻在人生舞台一再上演。
「你們想想看,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新世界。從小以來,我的夢想就是傳送人類,
當然我不會貿然用活人做實驗,我只能利用這種實驗室的常客。可惜,世界各國都嚴禁
使用動物進行實驗,迫得我無法不搬到這個太平洋上的島國。現在,我要傳送這隻白老
鼠。」
博士捧起白老鼠,又從袋裏取出顏色筆,在牠身上像刺青般,寫了五個字母:
LucKY助手好不耐煩地聽博士說完這一大段冗長的演說。講辭的初稿是博士花了兩個星
期撰寫的十頁廢話,可是助手卻毫不留情把內容改得體無完膚,大幅刪去「數碼傳送」
的理論部分,不然沒有多少人會聽下去。這理論一向以晦澀見稱:多年前更被同行質疑
其可行性,被嘲笑為「物理學的天方夜談」、「後後現代理論物理學」、「國王的理論
」,也有人誇張地調侃:即使是愛因斯坦︵AlbertEinsten︶或者霍金︵
StephenHawking︶再世,也不會搞得懂;他本人更被冠以「諾貝爾物理學獎常任候選人
」,也就是說,他這輩子休想染指獎項。
這一切一切,當然已成為過去。
博士當年受盡白眼,為了證明他不是空談,最科學也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做一次
實驗,證明他的理論乃貨真價實,絕無半點妄言妄語。當天他還和博士到處奔走籌集資
金打江山,最後終於做了點成績出來,堵住其他同行的鳥口。
博士把白老鼠小心翼翼地放進傳送間裏,然後一切劇情發展就像剛才一樣重演:關
上棺蓋後,牆上出現了數字,跳躍後又停下來,黑棺的門再次開啟,白老鼠不見了。
牆上出現另一副黑棺。所不同的是,這次棺蓋打開後,再沒有機械臂迫近,背著
LUCKY字樣的白老鼠自己爬出來,並發出吱吱的叫聲。
傳送一隻白老鼠,僅需時5.9秒。博士繼續他廢話連篇的演說,助手沒有理他,只
是在心裏計算,傳送一個人,到底要多少時間?
他根據白老鼠的體重和他的作比較:傳送一隻八安土的白老鼠要5.9秒,要傳送一
個像他這樣約一百四十磅的人,大概需要︵140X16︶X︵8/5.9︶=3037.2秒,也就是要
50.6分鐘。
天!竟要這麼長的時間,簡直不能接受。
他斜視仍在滔滔不絕的博士。
「這次實驗並沒有經過後期加工。各位聯合科學研究基金的委員,請你們務必繼續
支持我這個超時代的發明,把大約一百五十萬美元存進我在瑞士銀行的戶口裏,謝謝各
位,這次實驗的錄影到此正式完畢。」
終於可以關機,助手已等了很久很久。他拿起從電腦吐出來的光碟。
博士脫下黑色的外套,裏面是花花綠綠洋溢熱帶風情的恤衫,「你記得用那條特別
通道,把這片光碟傳送出去。別讓他們知道我的下落,我不想那些記者來煩著我進行研
究。」博士離開實驗室前,再三拋下叮囑的話。
「我會記著的。」
助手厭惡地點頭,他當然不會忘記使用特別通道,因為他只知道用特別通道和聯合
科學研究基金接觸。他明天會把需要密碼才能開做的光碟交給土人,他們會將光碟傳到
南美洲,再輾轉經過非洲,最後去到東歐才寄出。
五天後,光碟就會送到美國。如果不是曲線走法,其實全程只需一天。
他目送博士逐漸遠去的身影。這次示範實驗雖然成功,可是他心裏仍有疑問未解,
於是追上去問:「博士,傳送閒應該成功了吧?」
博士沒有停下腳步,沐浴在從走廊窗口灌入的夕陽餘暉裏,全身掛滿柔和的色彩,
道:「還差一點點,我們還沒有找人來做試驗。」
「既然連白老鼠也可以傳送,傳送人也應該沒有問題。」
「沒做過實驗,就不知道成果。」博士貫徹他那種務實的作風,堅定地道。
助手沒說甚麼,他跟了博士多年,知道這名傢伙頑固得很,很多技術細節連他都不
肯多透露半句。幸好他天資聰敏,領悟力強,經他的旁敲側擊下,自問已搞通了整套「
數碼傳送」理論。
「我很累要休息,別再煩我了!」博士揮手,眼神和他接觸,「你的眼睛怎麼了?
好像有點莫名的殺意。」
「甚麼殺意?沒有沒有!」助手的眼睛一轉,堆起笑臉道。
博士沒有起疑,重拾剛才的腳步逕自向前走,也沒有看他,邊走邊說:「記著明天
把光碟寄出去,我等著聯合科學研究基金這筆錢,這一百五十萬美元會是我七十歲的生
日禮物。」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博士的身影慢慢消失,夕陽的餘暉也像潮水般退去,光彩慢慢
回歸黑暗深處。儘管寄件光碟去向聯合科學研究基金會索取一筆為數不小的款項這種舉
動有點怪異,可是他知道博士會收到這筆錢的。
TranSmiSSiOnStarted博士在研究超空間傳送的領域上建立名聲,是最近幾年的事
。七年前,他在一次全球直播的節目上示範傳送物件並轟動全球,為他取得幾近不朽的
名聲。可是博士志不在此,他希望成為不朽;要成為不朽,他的研究就要為萬千後世科
學家奠定基石;他的數碼傳送技術必須能傳送生物,特別是人類。
「可是傳送生物,或者說,傳送動物,即會違反聯合國訂下的愛護動物原則。媽的
,這是條多麼荒謬絕倫的規條!他們只會強烈譴責在大學裏的教授利用動物為醫學研究
用途的實驗品,卻漠視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幾十萬條人命,不去管制在南美洲、非洲和印
度盛行的廉價人體器官買賣,去替那些肚滿腸肥的富商延年益壽。這算哪門子的公平!
」
這是博士經常掛在口邊的話。
可是博士還是有辦法。五年前,他偷偷溜到太平洋這島國做研究,基金裏誰都不知
道他的確實位置。他定期向基金報告進度,他們則以一個匿名戶口向他進行資助。
助手估計,以目前進度來看,不出三年,博士就會研究成功,發展出足以傳送人類
的技術,這是一項劃時代的大發明,將會徹底改變人類的生活,改變人類的歷史,就像
博士所說的。
到時,博士將會成為大小科學獎的得主,當之無愧,並將會名垂千古,和以往那些
偉大科學大師並列,傲硯未來。
可惜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劇情發展。
博士並不像外面傳得那樣的偉大,他只是以他筆走龍蛇的字跡在草稿紙上做些簡單
的計算工作,畫些圖像,然後就倒頭大睡。他最喜歡在這個太平洋的島國上睡午覺,睡
得既香又酣一博士的名古:睡午覺給人一種死亡的感覺@。至於剩下的一切工作,則由
他這個助手處理:他會把博士給他的資料整理,再輸入電腦,並兼顧其他行政和人事工
作,甚至連博士的起居飲食都由他一手包辦。
他敢指天發誓,博士的成就其實是他的成就,沒有他,博士甚麼也做不出來。可是
一切名聲和榮譽都由博士獨享,他只是在感謝名單上一個沒有性格沒有光采的名字。
他不喜歡這樣的劇情發展,所以,當半年前日蝕企業那邊的人聯絡他,建議他改變
故事的結局時,他很快就答應了。
博士研究成功後,會把他的研究成果大公無私地公諸於世,開放數碼傳送技術的架
構給其他同業參考,和其他學者分享這項屬於全人類的智慧財產。可是日蝕企業並不想
這樣,他們想替數碼傳送申請專利以保障這項發明的知識產權,不讓這項驚世發明流落
到不應該擁有的人的手上,他們要使發明者成為億萬富翁從此衣食無憂。
簡而言之,他們要獨吞這項發明。
他們表示,只要他能全權擁有數碼傳送的技術他們就能保證他能收取一筆天文數字
的酬勞,外加每年豐厚的專利金。
這是他應得的,來自日蝕企業的說客強調。
是的,這是他應得的;多年來他一直保持獨身,為的是能全心全意傾盡心力做研究
工作,不料這種研究並沒有為他帶來太多好處,他的多個同行早已因各項專利發明而發
了小財,他則甚麼財也斂不到聚不到。他甚麼積蓄也沒有,僅靠科學研究基金那邊的錢
過活,研究完了也就沒有錢了,他很快就會成為潦倒街頭的科學家。
博士不過是個癡人作夢的傢伙。他不能讓博士搶去他的鋒芒。
TranSmiSSiOninprOgreSS太陽沉寂後,島上的夜色黑得駭人。幾種在熱帶地區活躍
的蝙蝠開始睜開猙獰的雙目,聯群結黨在夜空中拍動醜陋的翅膀,在大地上尋覓目標,
牠們有些只會捕食小動物,有些會向體形較大的動物下手,包括熟睡的人類。
他推開博士寢間的門。喜歡睡覺的博士早已在搖晃的吊床上呼呼入睡,鼻息深沉而
混濁。他靜靜地繼續花了一個下午訂下來的殺人劇本。
博士已喝下他特製的飲料,裏面摻進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博士可以繼續做他的春
秋大夢,一直做下去,永遠都不會醒來。這是一種由土人提供的古法毒藥。博士的呼吸
會逐漸減弱,最後,他的靈魂不必經過數碼傳送,就會飄向西方極樂世界。
「放心吧!博士,我會繼續你末完成的研究,我有能力完全掌握數碼傳送技術。我
會在各種頒獎禮上,首先提到你的名字。畢竟我們相處多年,我不會忘記你。」
助手站在床邊,一邊輕撫博士的銀髮,一邊喃喃自語。
漫漫長夜,他回到實驗室,黑棺似的傳送間仍然在講台上市屹立不倒,從此,這傢
伙就是他的了,由他全權擁有。他打開傳送閒的門,幾乎忍不住要踏進這個開啟超空間
的門。可是,他親自踏進去,實在太冒險了。明天,他要找個土人來試試,可以找個小
孩試試。那些土人有很多孩子,少了一個半個,不是甚麼大事可是,要等到天亮後才找
土人來試,實在太久了。他不是捨不得那些黑黝黝的孩子,只是他深信自己的才學不比
博士差。傳送一隻白老鼠,需時5.9秒。傳送一個人,極其量才不過一個小時,或者兩
小時、二小時。到底傳送時他會看到甚麼?聽到甚麼?會不會像電影︽200l太空漫遊︾
︵200l,ASpaceOdyssey︶裏的主角穿越「時空之門」︵stargate︶那樣面對千變萬化
的壯觀景像和身歷聲的音效?
他的好奇心不斷向他挑戰。
不會出事的,既然連身體構造相當複雜的白老鼠也可以傳送,為甚麼不可以傳送人
?是的,人一定也可以傳送的。博士也是這樣說。甚麼博士,他媽的博士已經不存在了
。明天,他這個助手就會取代博士,沒有人會再記起博士的話。
他調校自動傳送程序,然後踏進傳送間,再關上門。
他深深吸了口氣,等待他的思緒和身體被萬千載波所撕裂,變成可供傳送的數碼─
─可是他卻不期然喚回以前的記憶。
……博士說,傳送意念來自大衛.哥連堡︵DaVidCrOnenberg︶的電影︽變蠅人魔
︾︵TheFly︶:科學家男主角製造了一部傳送機。然而在傳送過程中,機器裏另有一隻
蒼蠅,於是他的基因和蒼蠅的基因就合而為一,也不知道是誰的基因吞併了誰的,總之
在最後,男主角就成為一隻半人半蒼蠅的怪物。
……博士說,他拜讀過克拉克︵ArthUrC.Clarke︶的短篇小說。克拉克正是同步
衛星這個意念的始創人。他在一篇經典科幻小說裏提到失靈的傳送機,使乘客莫名其妙
地失蹤,或者失去手腳,或者在接收的整合過程中手腳互調。
……所以,數碼傳送最重視的就是安全,寧願在速度上讓步,也不冒險做些壓縮工
作。到底,要傳送的不是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人類。
……他還記得,在以動物為實驗傳送對象的初期,有三十多隻白老鼠離奇失蹤,後
來,白老鼠不再失蹤,但他們收到的卻是些血肉模糊、毛一堆、肉一灘的怪物,而且還
能在金屬箱裏舉起不知道是甚麼的半液態管狀物,掙扎似地糯動,發出吱吱的叫聲,無
法叫人聯想到牠們的本來面貌。每次打開傳送器,那觸目驚心的情景都叫他們幾乎嘔吐
。博士當然不會親自處理這些惡心的傢伙,他這個助手只好別著臉,用重重膠袋弄成的
「手套」伸進金屬箱裏,把怪物抓起來,丟到垃圾桶裏。那幾個星期是實驗期間最恐怖
的時期,他每晚都噩夢連連,半夜夢見那些白老鼠變成的怪物向他們襲擊,反過來把他
們丟到數碼傳送器裏。他備受前所未有的精神折磨,一度要放棄實驗下去。
……他也沒有忘記第一次傳送成功時的心情。和夢魘奮戰了一個月後,堅強的意志
仍未被摧毀。當他親自打開箱于,以為裏面仍然是一堆血肉模糊時,沒想到竟是一隻毛
絨絨的白老鼠,細小的鼻尖還上上下下地點著嗅著。他捧起牠親吻,整個實驗室裏的人
都輪流捧著這小老鼠親吻。
……吃了這麼多苦頭後,終於修成正果。一切苦盡甘來。
Transmissionfinished傳送間頂部的綠燈開始閃動。在傳送間裏的他在想像他出來
時,外面會有數百名記者的鎂光燈閃動。這當然是他想像的,可是有一天,他一定會親
自做一場全球直播的示範表演,讓全球近百億人看著他近乎魔術的發明。他喜歡聽到如
雷的掌聲和如閃電般的鎂光燈,他要接走諾貝爾物理學獎,受萬人景仰,名垂千古,多
麼叫人感動。也許到時候,不只日蝕,還有幾家企業會和他接治,他的價碼可以開大一
點。他甚至可以叫那些企業派些美貌動人的女總裁來,到時她們一定會臣服在他的威迫
利誘之下。多年前,當他和博士尋找企業注資協力時,曾被一個女行政人員輕慢,如今
他一定要狠狠地向那些穿上套裝的婊子報復,要她們下跪,聽她們哀鳴,好好享受一下
。
數碼傳送技術普及後,他的名氣必定一時無兩,如日中天,被譽為和昔日那些偉大
物理學家齊名,同年還獲得多個重要國際獎項,包括時代風雲人物、諾貝爾物理學獎等
等,眾望所歸。多年來的默默耕耘,終於獲得肯定和回報。
永遠沒有人知道,這些耕耘,都是屬於博士的。他心知肚明,他其實不過只是個按
部就班的科學工作者,他沒有任何創意。可是,天曉得?
只要他一回到紐約,他就會把這個劃時代的大發明公諸於世,坐享他人的成果。
可惜化成數碼載波的他,在經歷一個無限長的瞬間。不錯,傳送時間確是很短,九
成的時間都是耗費在數碼化成載波上。雖然一隻老鼠只需5.9秒就能轉換成載波,可是
他卻不知道,要轉換一個人所需的時間──他可以輕易肥博士的成果據為己有,卻學不
到他的務實作風。
數碼化一個個體的時間,並不是直線式的增長,而是呈幾何級數遞增,要數碼化一
個約一百四十磅的成人,所需的時間起碼三十年。
博士懷疑過這一點,卻沒有告訴他親愛的助手,他當然不會告訴他,他連他準備給
他的飲料也沒有喝下去。務實的博士早已看穿這個助手心術不正的眼神,算準了牠的一
切,還準備了一個數碼陷阱讓他不偏不倚地踏下去。這個傳送間就是博士為感激助手多
年的協助而準備的棺材。
這夜,吊床上的博士在星光下睡得很香甜,做著利用數碼傳送到銀河深處遠航的美
夢。
熾天使書城
【超級玩伴】
買身體,送靈魂。──超級玩伴公司人類不再孤獨,不再一無所有。──超級玩伴
公司1「小心打開,或者被嚇死:!」
男人剛下班回家,還沒有換衣服,速遞員已送來急件,是個全黑的包裹。
除了因工作需要,他已很久很久沒有收到包裹。
上面沒有回郵地址,也沒有署名。這個全黑的包裹體積不大,一隻手掌剛好可以承
托起來,分量也不重。
是誰寄給他的?
仇人?他沒有。
網絡公司?沒見過這樣的包裝。
某個仰慕他的女同事?極有可能!可是怎樣寄來?從公司資料庫裏查到他的地址或
者循其他途徑就是了。
他又做起白日夢來。
裏面裝的是甚麼能嚇死他的東西?
一疊現金?一份公司內部秘密流傳的機密文件?一頂皇冠?
是神秘!
他挪開桌上的雜物,好讓包裹放在桌面的貴賓區,然後小心翼翼地拆開黑色的封紙
。此刻他的耳邊,只充塞著繁亂的撕紙聲和心跳聲。
他的手忙於拆開包裝,也忙於開發新的視覺空間,他的焦點亦步亦趨地緊貼,一寸
寸地發掘,要把神秘揭盅。
他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拆開封紙。打開盒蓋,焦點旋即跳進那不可知的空閒裏,
觸到那件不可知的禮物。那個躲藏在黑暗裏的神秘,逐步迫近,觸動他脆弱的靈魂,並
且發出猛烈的一擊,頗為致命。
「嘩!」他怪叫一聲,不但身體本能地往上一彈,還向後退了幾步。
盒裏盛載的,是一雙截至手腕的手掌,一雙屬於女人的纖纖玉手。
光滑的手背不再性感,而是散發十足的妖異。
他的心跳不斷加速,幾乎無法負荷。千頭萬緒湧上心頭。這是一雙屬於誰的手掌?
為甚麼要寄給他?是不是要脅他?這個人和他有甚麼關係?是他的家人還是朋友?她的
下落怎樣?他腦裏閃過幾十張臉孔,可是一無所穫。是不是有人要嫁禍給他?要不要先
報個警或者甚麼的?他覺得大腦裏的血液在發燙、沸騰、燃燒。他只是個可憐的上班族
,既沒有要好的異性朋友,也沒有仇家。他的大腿猛烈震抖,幾乎無法支撐他的重量。
沒有罪案會和他扯上關係的,那只是互動連續劇裏的情節。怎麼這情節似曾相識?
他想起一堆畫面,對了對了,是上個月電視台根據克勞夫茲︵WillsCroft︶的名著︽桶
子︾︵TheCask︶改編的推理劇場。一隻從巴黎運來的桶子,裏面竟然有一隻手,後來
再拆開桶子,更駭然發現一具女人的裸屍!定格!裸屍!
他打了個伶顫,等下他會不會再收到一個包裹,裏面有具血淋淋的屍體?
他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那個血腥的畫面,像浮屍般,在腦海裏載浮載沉,揮之不去。
城裏萬籟俱寂,他只聽到「璞璞」的心跳聲,是他自己的心跳聲,掩蓋一切。
等他的心跳降至正常水平時,一個怪念頭突然福至心靈地閃過。他猶有餘悸地走近
包裹,視線和手指同時伸向那雙蒼白得駭人的手掌。
奇怪,這雙手掌沒有半點血漬,而且在尾指處還有一行模糊的字句。
他前所未有的大著膽子,提起那雙手掌細看。
尾指那行字是「超級玩伴MadeinMoon」。
是超級玩伴公司。
這是一雙假手。
一雙玩具手。
他鬆了口氣,臉色卻戲劇化地發紅發熱,一陣熱力灌進身體裏,他化驚悸為憤怒,
罵道:「他媽的,竟然開這種變態的玩笑!」
2在親身領教超級玩伴公司的宣傳策略前,他已經從各種渠道領略過它鋪天蓋地的
宣傳攻勢。從報紙、電腦網絡、馬路、地鐵站,甚至到火星的星航船上,你都無法迴避
他們無處不在的廣告看板。
根據超級玩伴公司灌輸給他的教育,二十世紀末,由於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抬頭,
婚姻制度正面臨瓦解。社會高齡化危機使不少政府高層大傷腦筋。由於複製人始終不獲
各國政府接納,根據有關專家推測,二百年後,人類就會絕種。
幸好,科學家在二十一世紀初成功發展出人造子宮,深受各國政府的支持和推廣,
總算解決了絕種的危機。可是始終無法撫慰自資本主義盛行以來,一群一直備受資本家
宰割的心靈。
他們就是上班族,也就是可憐的受薪階層。為了配合大企業在十倍速時代裏急速的
決策,和追趕時新日異的電腦科技,上班族失去個人意志,只被視為公司的生財工具,
只是大機器裏的小零件,按照從上至下的指令辦事;長年累月的時間和精神都耗費在辦
公室裏並被燃燒殆盡,剩餘的時間只足夠讓他們被流行音樂和電影包圍,被膚淺的價值
觀洗腦,和進行速食的性愛。他們無法欣賞偉大的藝術,無力建立正確的價值觀,也和
恆久的愛情無緣,即使能匆匆地找尋對象結婚,由於經營不善,成目標錯誤,或其他林
林總總的原因,大部分人到最後都難逃離婚的厄運。當他們驀然回首,才驚覺地發現自
己早已青春不再,歲月流逝在身上留下無法復原的痕跡;更悲慘的是,隨著父母離世,
兄弟姐妹日漸疏遠,子女成長獨立,和社會高度分化疏離,要孑然一身上路,而且一無
所有。
這是二十一世紀前上班族的生活模式,叫人唏噓不已。
超級玩伴公司的哲學,就是使人不再孤獨,不再一無所有。「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這句老話再次流行。他們的科學家避開敏感的複製技術和法律枷鎖,另闢蹊徑,集超物
料︵cybermaterial︶、生化︵biochemistry︶、控駛︵cybernetic︶、毫微︵
nanotechnology︶等技術之大成,開發新品種的人類。
這種以人造器官構成的新人類,不是複製人。他們只有晶片,沒有腦袋,沒有自我
意識,無法生育,不受法律保障︵只受超級玩伴公司的保養︶,只被當成是玩具出售,
命名為「玩伴」。
他們沒有堅持,沒有不滿,沒有個人原則,只有絕對服從,永遠唯唯是諾。
他們只徒具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也就是說,只有硬體沒有軟體,連作為靈魂的軟
體也可以根據買家的要求度心訂做,因此,靈魂的精神內涵,可以任由主人隨意增減。
你可以給他下載最熱門的新聞、互動劇場、流行音樂,好讓你們能分享共同話題,
也可以下載食譜,讓他為妳準備足以滿足老饕的豐盛晚餐。更可以向他下達任何命令,
甚至供你差遣,讓你發洩,舒緩你在辦公室裏承受的沉重壓力。
玩伴的銷售對象,被鎖定為一些已屆適婚年齡但仍然單身的上班族。
自玩伴面世後,上班族的人生就呈現截然不同的新面貌。
3雖然被玩具手掌嚇得魂不附體,外加一夜的詛咒、輾轉反側、失眠和噩夢,為了
撫慰和彌補被驚嚇的弱小心靈,他決定買一個玩伴回來。
他是個典型的上班族,每天早上都帶著一顆末清醒的頭腦回公司,直到傍晚才換回
一個幾近疲憊的身軀,拖行回家。在戰雲密怖的辦公室裏,大家都戴著面具作戰,分不
清敵我,也不敢向同事交心,別說結識女同事這種難度和冒險度更高的社交活動了。他
不是沒見過心儀的,但他太清楚辦公室裏的生存法則和政治遊戲,天曉得這些美女是不
是一個陷阱?
所以,縱使在十五年的上班族生涯裏,他的戰場從小公司逐步轉移到大機構,他的
職位也向上爬升了三級,成為部門主管,可是心靈的收穫,並不比入職時豐富,更由於
長期備受壓力,和被迫加入辦公室政治的黨派鬥爭裏,還添加了上班族常見的暴躁和神
經質,受不起超級玩伴公司開的這種玩笑。
第二天下班後,他又拖著疲憊的身軀,穿過一條條被夕陽染得昏黃的大街,踏進最
接近的一間大型百貨公司,三樓,玩具部,成人玩具專櫃。一排排的專櫃,未滿十二歲
者不得接近。
首先射進他眼裏的是各式各樣的軀幹,當然是裸體的,可是因為沒有頭殼,身上也
絕對光滑沒有乳房沒有肚臍也沒有性器官,不足以使人尷尬。反而這些燕瘦環肥形態不
同的軀幹都是由一根根鐵棒支撐著,更像藝術館裏的前衛展品。
不同的是,每副軀幹下,都有一個標明價碼的鐵牌,每副都價值不菲。顯然對他來
說,他的玩伴只能成為藝術品:能看,但無法擁有。
他繼續在專櫃間走著走著,既然只能看,他也不必花費精力去挑選──因為展出的
軀幹雖然只有三十二款,但已叫他目不暇給。穿過軀殼專櫃後,他來到展示肢體的專櫃
,同樣都有各種款式的肢體,以手臂來說,已能粗略地分為:粗壯、幼細、粗短、幼長
等四大類,每項還能再細分下去。
他在櫃前駐足,各式各樣的肢體在眼前橫陳,叫他眼花撩亂,不但只有軀幹和肢體
,還有其他配件。
臉蛋:方、長.圓、橢圓、鵝蛋、瓜子……眼珠:丹鳳、猴、象、牛、貓……鼻樑
:獅子、鷹、豬……耳朵:狒、猴、蝙蝠、貓……嘴:櫻桃、鯉魚、獅子……真是巧立
名目,族繁不及備載。除此以外,還有各種外形的乳房和生殖器︵都屬於女性專櫃︶。
由於他生性內向,實在不好意思在這些專櫃前駐足太久,很快就和這些誘人的器官告別
。有沒有依依不捨?這當然,因為他本來打算買個玩伴的,可惜每個軀殼都幾近天價,
其他作為配件的器官也都價值不菲。這種仍屬上流社會的玩意,實在遠超他這些上班族
的購買能力。唉!
就在他準備失望而回時,一個容顏蛟好,穿上制服後身材也一級棒的女人向他走來
,「先生,沒看到中意的嗎?」
這女孩不錯,可是也不能買下來。他說:「還沒有。」
「先生,我們公司推出的這批玩伴,全部都在月球製造的,絕對是優質保證,而且
永久保用。要是在購買日起三個月內出現問題的話,還可以免費更換一個。現在這一批
,已經是經過改良的第二代,比起第一代,已經好了許多,價錢不大貴。第三代正在研
究中,但因為研究費很高,推出後肯定把經費轉嫁到消費者身上,所以會比這一批貴很
多很多。」
他連連點頭,卻沒有把她的話轉進耳裹。他不錯是很有興趣,可是即使這一批再便
宜一半,他也無力支付。
那女郎仍然如連珠炮彈般向疲勞的他轟炸,「先生,你也知道,我們現在是「買身
體,送靈魂」。只要你付出身體這個硬件的價錢,就可以免費得到啟動她的軟件,以後
還能以特價升級。先生,這種優惠,以後不一定會再出現,現在不買,以後你會後悔。
」
買了就會後悔。別為了一時之勇,而要接受多年分期付款的酷刑。
他迴避她殺傷力極強的日光,可是他的焦點仍投射在那些赤裸的軀殼上,道:「我
還沒看到中意的。」
女孩細聲地道:「你是沒看到中意的款式,還是沒看到中意的價碼?」
他無聲地回望女孩,她狡獪地一笑,像洞穿隱沒在他眼後的言語。這麼無禮的售貨
員:然而,她的無禮又顯出他的謊言。是的,他是找不到中意的價碼,可是她又能怎樣
?難道可以這樣侮辱他嗎?
他不甘心,他要向經理投訴。
不過,算了吧!投訴了又怎樣。此地不宜久留。他已老羞成怒,準備離去,冷不防
女郎用穿上制服的身體擋住他的去路,換了誠懇的態度,以第三者無法聽到的微細音量
道:「先生,恕我直言,現在無法支付這種高昂費用的,又豈只是你一位客人。這種要
命的天價,只會嚇走所有走進店子的客人。」
他含著怒氣:「對,你能理解就好了。可是你們公司顯然就不理解。」
「我明白。我和先生你一樣,也是個營營役役的上班族,而且還只是個售貨員,底
薪低得難以置信,要待賣出一個,我才能賺一點點的分紅。如果沒有人買的話,我就只
有餓死。我也希望能多賣些。」
「你明白就好了,要是你能給我員工價,譬如售價的一、兩成的話,我還可以考慮
。」
「先生,你也看到這裏的價錢,都是鑲在鐵片上的,這就表示這裹的價碼都是鐵價
不二,沒有員工優惠這回事。」
「既然價錢是站得這麼硬的話,我就沒有興趣了,請別浪費大家的時間談下去,這
樣一點意思也沒有。」
「先生,請等等。我們這裏陳列的,都是優質的貨品,當然沒有折扣。可是,對於
對這種產品實在很有興趣的客人,我們公司為免他們失望,我們還可以提供別的方法。
」
「妳是說次貨嗎?」
「不是次貨,本公司的產品都經過優質檢定,次貨都被即時銷毀,從來不流出市面
。我們現在以超便宜推廣價賣給客人的,是一些測試版。和發行版不同的是,測試版的
款式少得多,無法升級,只有一年壽命,過期了就不能再運作。雖然只是測試版,但十
分穩定,像我現在的玩伴也是測試版,很乖很聽話。每天下班回家後,」她的嘴唇微張
,臉泛紅霞,表情很是滿意,「我要他怎樣為我服務,他都很願意──」
他毋須再聽下去,已經為之動容:「多少錢?」
「只要發行版的十分之一,視乎你要的款式,而且,一年後你拿回來,我們還會以
半價回收,絕對超值。」
他在腦裏盤算後,問:「有其麼款式?」
女郎帶他到一個房間,讓他看了些立體全息圖。他精心挑選了十分鐘,再用二十分
鐘做細部匹配後就滿意地離開。因為部分配件缺貨,他訂購的玩伴,要一個星期後才會
送到。
4雖然他的玩伴還沒有送來,但他已經給她想好了名字,就叫做「有紀」,這個名
字本來屬於一位十多年前在東南亞一帶頗具豔名的日本青春偶像。她不是最紅最拔尖的
一批,卻討得當時他這大學生的歡心。雖然他已經發現有女同學喜歡他,借故找他,送
他紙條,但他仍不為所動,只鍾情於有紀。他的房間裏貼滿她的海報,他的夢裏到處是
她的影于,他的夢中情人全是她的化身。
可惜她星運平平,幾年後已不再受人注目,不再受經理人公司力捧,他也失去她的
芳蹤。除了他以外,大概沒有人會再關心她的下落,沒有人會再聽她的歌,沒有人會對
她主演的劇集再感興趣。
可是他對她仍念念不忘。他去過很多二手商店搜集她的書、唱片、寫真集,和大量
海報,其中一張,據店員說,還有她的親筆簽名。那可惡的老頭子見他深感興趣,居然
不合理地抬高價錢,足足貴了三倍。結果他還是買下來。
他不是沒想到冒簽。如果是冒簽的話,他買下來也不過是被騙了點錢。如果是真跡
而他又不買下來的話,就是大大的損失。他一直告訴自己,簽名是真的是真的。他甚至
把筆桿倒轉,作勢在海報上,一筆一割地臨摹有紀的簽名,彷彿有紀已依附在他身上。
在無數個夜裏,他是看著有紀的海報,笑著進入幸福的夢鄉。
他不知道她現在變成甚麼模樣。然而,日本人喜好包裝,對門面功夫之重視獨步天
下,他們的駐顏和整容技術,一直執各國牛耳。要是說十多年後的有紀,和多年前的容
貌沒有甚麼差異,他一點也不奇怪。所以,他這玩伴的外貌,也是照足她當年的芳容來
設定。雖然他早已發稿,和當年青春迫人的有紀看來並不匹配,但她不過是個玩伴,他
管得別人怎麼想。
很快,他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有紀。他耍她為他燒菜,為他獻唱她的首本名曲,和他
一起翻看她多年前主演的電視劇,緬懷那青蔥的歲月。到時候,再也沒有人可以搶走他
的有紀了。
5不必一星期,只要三個工作天,他夢寐以求的有紀終於送來了。她屈縮放在一個
急凍的圓桶裏,除了附贈的導讀光碟外︵像不像唯一的嫁妝?︶,就身無長物──除了
是她全身赤裸外,也因為她腦袋空白一片,不但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更像個沒有作業
系統︵operatingsystem︶的電腦,要啟動她,必須裝上啟動軟體。
可幸她本身已裝置了網絡卡,能隨時連上互聯網。他親吻她的嘴︵這個動作表示下
載操作系統︶,可是,過了一分鐘後,她仍然不動,他忙查看光碟上的FAQ︵
FrequentlyAskedQuestions︶,才知道第一次啟動需時近十分鐘。
有紀緩緩甦醒。他從沒在這麼近的距離迫視一個異性的裸體。他不是沒見過,在互
聯網的虛擬幻境︵virtualreality︶裏,裸體同樣迫真,同樣叫他悻然心動,但潛意識
中他就知道這不過是電子刺激感官後的幻影,和現在面前貨真價實的裸體無法相比。何
況她還是他夢寐以求的有紀!她和當年一樣漂亮,甚至更勝當年。他靠近她,擁抱她,
吻她,他不想和她說話,只想擁抱她,也讓她擁抱他的身體和內心的孤寂。他幾乎無法
相倍,他守望多年的有紀,竟然在他懷抱裏,他像擁有天上的星辰,所有的幸福,他無
法形容心中的喜悅,和她相擁而睡時,眼角竟然滲出淚珠。
6開始的一個星期,由於她太像當年的有紀了,被他當成真正的有紀看待,除了叫
她燒菜,他幾乎不敢吩咐她做任何粗活,只叫她收看立體電視以便打開聊天話題,繼而
打理輕便的家務。然而,他始終沒有叫她下載當年她唱過的歌,因為他打從心裏明白,
她其實不是當年的有紀,而且,他離大學時代,實在太遙遠了。
他把她當成真正的有紀,是貨真價實的有紀,是當年大紅大紫的超級巨星有紀,是
退休的有紀,是從燦爛歸於平淡的有紀。
可是,他很快就發現他潛意識裏互相矛盾的地方。在他的夢裏,她是風情萬種的有
紀,是野性妖燒的有紀,是向他挑逗的有紀,是徐娘半老的有紀。
終於有一天下班後,他帶著滿身酒氣回家,把跪在榻榻米上、恭候他回家的有紀推
倒。
她的舌尖在他身上游移,他的耳珠,他的頭,他的胸膛,他的小腹……直讓他身上
的每一根毛孔都感受到她舌尖的熱力。他從沒有和女人做過這種事。她是娼婦,是魔鬼
化身,是地獄來的黑暗天使,她的舌尖每去到他身上一個地方,她就唸唸有詞地讀出一
些話語,他不在意她叫甚麼,反正這麼多年以來,除了虛擬性愛以外,他的肉體從未如
此歡愉。這些話語像一首浮靡之歌,叫他聽了飄飄欲仙,欲仙欲死。他愛死他的有紀,
他終於真正擁有她。
從此,即使在辦公室裏遇上不如意的人和事,只要回到家裏,他就可以重獲新生,
火氣也會全消。他如此想:不知道別人怎樣使用玩伴,大都是件類似的用途吧!他沒再
想下去。他摟著光著身體的有紀,望向窗外,他的人生可以用有紀來分成兩個階段:有
紀前和有紀後。有紀前是孤獨無味,有紀後是精采幸福。他深深感謝科技給他帶來的樂
趣。
7如是的過了一個星期,除了閒聊以外,他仍沒有和有紀認真說過一句話。不是他
不想說,而是他下了班後,已經很累很倦,於是叫她為他按摩,為他搥骨,等他恢復體
力後,就揮汗在她身上衝刺,享受作為單身男人無拘無束的樂趣和幸福。
可是他很快就發現不對勁的地方,當她伏在上面,以舌頭在他身上游戈時,唸唸有
詞的話語原來是一連串沒有意義的數字,而且愈來愈大聲,所以才被他察覺。
他愈想愈覺得不妥,於是致電超級玩伴公司的技術支援熱線,報上客戶登記號碼後
,畫面出現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他本來準備好的問題就收起來了,只好曖昧地問:
「你們的試用版玩伴,是不是有些特別的表現?」
熱線那邊的女孩大惑不解,忙問:「你是指甚麼?」
他沉默了一會,這女孩不是第一天上班,有甚麼問題沒聽過。他硬著頭皮解釋:「
我和她親熱時,她會莫名其妙地唸些數字,為甚麼?」
「她唸的是甚麼數字?可不可以給些具體的讓我參考?」
「她唸的是四位數的數字,我並沒有記下來,好像有一組是5213。」
「先生,請等等,讓我查查電腦。」畫面裏的她朝向另一個他看不見的畫面,一個
他看不見的世界,「她是不是從51236646734592916067這樣唸下去?」
「我不肯定,也記不下去;但和她唸的差不多了。」
「我查過電腦程式設計的資料庫,她現在唸的是一些errorcode,你的玩伴可能出
了點問題,麻煩你送她回來接受檢查。」
「甚麼是errorcode?」
「Errorcode是程式設計師編寫程式時,為了保護程式不受損害而預先設下的警告
,萬一程式受到考驗,errorcode就會出現,你就要送玩伴回來接受檢查。」
他不理解程式怎樣運作,只在心裏連連暗罵,「你們不能上來回收她嗎?」
「對不起,這種服務只限發行版。」她公式化她笑了笑,是那種在廣告看板上千遍
一律的笑容,「要是你覺得沒有問題的話,可以繼續忍受下去。她只是出了一些小問題
,沒有大礙,不會突然發神經把你殺掉,比吃醋的老婆還要安全。」
他對這種乾巴巴的笑話不以為然,他沒興趣聽這種玩笑,他對真正的女人一點興趣
也沒有。玩伴不是女人,兩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拿給你們修理,是不是免費的?」
「完全免費。」
「要修理多久?」
「視乎她出了甚麼問題,也許馬上修好後就可以離開,也許耍一個星期才弄好。我
們的維修部,辦公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星期六到下午三點。還有,麻煩你在送
她來修理前,給她的記憶系統做備份,如有任何資料上的損傷,我們恕不負責。」
憤怒地掛上電話後,他靜靜地注視著一絲不掛的有紀,她撫媚地躺在榻榻米上,含
情脈脈地向他放秋波。她沒甚麼大問題,他才懶得拿她去修理,不過是說些數字而已。
他一天也不願意離開她。
8終於,三天後的黃昏,他還是不得不挽著有紀的手,穿過一條條被染得昏黃的街
道,去到超級玩伴公司如水晶宮似的大樓。
他本來打算忍受她那幾近西藏喇嘛唸經般的叫聲,就算是另類呻吟吧!反正不是太
難接受,而且還有助他分心。可是,她不但呻吟聲變本加厲,而且連語言能力也盡失,
她的對答幾乎全是數字!老天!雖然不是二進制的011101010,但已經叫他受不了。
「我受夠了,這個試用版完全不及格。」
他和有紀已通過負責分流的接待處,現在身處三樓的維修部櫃台前。他向穿米色制
服、看不出年齡的冷酷女人抱怨。他們身後不遠的沙發上,生了幾個同樣深深不忿的顧
客,和坐在他們身邊,一律木無表情的玩伴。
「請稍安勿躁,我們公司對試用版也付出很大的誠意,不會因為只是試用版就賣了
不管。請跟我來,我替你的玩伴作詳細檢查。」
一行三人隨即進入一間密室,門關上後裏面靜得駭人,他懷疑這四面牆加上天花板
和地板都有吸音的功能。裏面的佈置全是米色,加上女人的米色制服,有點超現實的味
道。
超現實的女人首先開口,示意他坐在一張純白色的怪椅上,以超現實的口吻道:「
她有沒有跌過,或者受過腦震盪?」
「我怎知道她的腦部有沒有受過震盪,起碼在我面前,她從沒有跌倒過。至於我不
在家時她有沒有出過甚麼事,」他沒好氣地接下去:「只有天曉得。」
她連眼角也沒有對著他,冰冷而機械化地道:「我現在要脫下她的衣物來檢查,沒
有問題嗎?」
「沒有。」
女人很快地把有紀的衣物剝得精光,而且還不懷好意地偷看他的神色,好像脫衣服
的不是玩伴,而是她自己。
「有甚麼問題嗎?」他問。
「外表沒有損傷。」
「這個當然,妳以為我買她回去玩sm嗎?」
「可是,這不能證明她沒有內傷,或者沒受到腦震盪。我要和她做腦部掃描。」
她讓玩伴躺在床上,再拉一面鏡子對著她的腦袋,和有紀一般大小的立體全息圖在
他面前浮現,淺藍的半透明軀殼順時針慢慢自轉,而且還羅列了以下數字:
51236689734192976043……他一瞄這些數字,「就是這些數字,她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
我耳邊像和尚唸經。煩死人了:到底是甚麼一回事:你們同事說是errorcode。」
「對,這些都是errorcOde。」她眼珠詭異地一轉,「表示出問題的,不是她,而
是你。」
「我?我出了甚麼問題,我完全按照指示使用她,怎會有問題?」
「大概我們公司推廣不夠,推銷給你的售貨員也沒有解說清楚。讓我來解說一次吧
!你也知道,玩伴的軟體具備最先進的超人工智能系統,這種智能系統,能夠根據主人
的思想而自我調整,以便能夠和你作更緊密的心靈溝通。不過,要是身為主人的你,出
現了一點類似人格分裂的行為的話,他就會感到無所適從。」
「你愈說愈離諸,我帶她來,是因為她出了問題,現在卻變成我出了問題。
你們公司是不是要騙我錢叫我去看心理醫生?我會去消費者委員會投訴你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公司也不會騙你的錢。」
「那我現在該怎樣做呢?留下我的玩伴給你們修理,還是留下我自己來給你們修理
?」
她淺露笑意,但仍然是酷酷的,「當然是留下你的玩伴,我們只能修理玩伴,不能
修理人,我們這裏並不是醫院。不過,我們可以和你作體檢,免費的。
要不耍試試?」
「免費的?」
她點頭。
免費的當然要試,「好的。」
「妳不必動,就坐在這椅子上好了。」
她不知從哪裹倒了杯水給他,「喝下去吧!可以鬆弛神經。」
他沒有多想,接過紙杯後一喝而盡。這口水真是清涼無比,比在便利店買的蒸餾水
還要清涼百倍。在地球還沒有受到污染之前,在工業革命之前,在一百萬年之前,在冰
河時期之前,在河裏流動的水,在清泉裏流動的水,從天上掉下來的雨水,大概也是這
般清涼……他隱約看見他自己的立體全息圖浮現在空中,旁邊還羅列了一些數字:
51236689734192976043……怎麼好不熟悉?
好像和有紀在他耳邊唸過的數字一模一樣。
女人連連點頭,同他滿意地笑。
她不再冷酷。
他嘗試站起來,可是不成功,他的身體失去力氣。
怪椅以一種怪力吸著他,他垂頭一看,手腳都被金屬圈套著。
「坐下來,別動,你很快就可以重獲新生。」他在迷迷糊糊中聽到女人向他這樣說
。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的手腳開始發軟。
他的腦開始昏。
然後他甚麼都不知道了。
9作為讀者、作為偷窺者的你,只要還沒有睡看,腦還沒有昏,看下去,就會知道
發生甚麼一回事。
昏倒的他,被脫去一切衣物。
赤裸的他,身上所有傷痕和個人特徵都被刮去;舌頭被割開植入一塊超薄型的立體
掃描器;頭裏則被植入一塊晶片,雖然能使他隨時連上互聯網,卻也使他腦裏的大部分
資料被抑壓,也就是無法運作,像被冰封般凍結無法啟動,這當然包括他的記憶和知識
。至於他的語言能力,則保留下來。
腦裏一片空白的他,被推進一個等同身大的圓桶裏,利用吊管汲取營養,靜靜地過
了三天。
當他稍有意識時,已連同圓桶身處地球的另一個角落,另一個玻璃之城裏。
他已忘了他是誰,他的記憶一片空白,他的身上一絲不掛。
在他面前的,是個年近四十歲的女人,以一雙欲望之眼,上下打量他,然後滿意地
慢慢點頭。
他不知道她是誰。他失去自我意識,沒有堅持,沒有不滿,沒有個人原則,只有絕
對服從,永遠唯唯是諾,只知道她是他的主人,她給他的命令,他不可違抗。
赤裸的他,爬上同是赤裸的她的身上。
他用舌尖細意探索、撫摸、測量她身體的資料,他一邊讀出得來的數據,一邊把數
據存進晶片裏,建立屬於他這個客戶的寶貴檔案。
屬於他的本來記憶只是被抑壓,並沒有失去,每當他的神經短路,都會隱隱發現脖
下的女人似曾相誠。她,竟然像極了他大學時的女同學。他在她眼底裏看見那個經常給
他紙條的大學女生,如今她終於得償所願,正如他曾經因為得到有紀玩伴而感到幸福和
滿足。不,那個有紀玩伴,不,那個有紀,她根本不是玩伴……就在他快要找出真相時
,他的意識又被封印。他又變回一個玩伴。
每當他稍為恢復意識,都會不期然地流淚。
赤裸的她不明所以,只以為他的電腦系統出了問題。
她並不知道,他的大腦其實一直靜靜地連上網絡,下載新增的記錄,以進行篩選。
這樣過了很久,很久。終於有一天,這些數字的排列,也就是他這個客戶的檔案,
終於和他下載下來某個新增的記錄完全配合。
於是,他開始在這個女人的耳邊,大聲讀出數據。
她,很快又會拿他去修理,然後像他一樣,被送去地球某個角落,成為別人的玩伴
。
熾天使書城
【虛幻武林[測試版] 】
戲內你是自由的,獄中的自由。──尚保羅.沙特︵JeanPaUlSartre,lg05|
1980︶兩道熾紅的閃光在他眼前掠過,如從黑暗撲出的利爪,在牆上狠狠地刮出兩道裂
痕。無數利爪仍潛伏在黑暗背後,伺機而出,準備刺穿他的心臟,把他撕成碎片。
躺臥在他懷裏的女子,像折翼蝴蝶般奄奄一息,正在燃燒所剩無幾的生命殘燭,氣
若游絲地道:「五師兄,你自己走吧!不必理我。」
邢天生輕撫她的秀髮,他的眼神勇猛果敢,射出不屈不撓的光芒,令人望而生畏,
可是他卻以眼底下的柔情注視她,「師妹,我們曾指天為誓要成為結髮夫妻,同甘共苦
,我怎能棄你於不顧?」
「可是你身藏師父給三師叔的密函,」她淚如泉湧道:「要是三師叔收不到密函,
恐怕本派就會被毒指門所滅。」
他搖頭。他不是沒為本門幫派的存亡費煞思量,可是……他仰聲長嘆,「自古情義
兩難全。當年我有辛擠人天山派的門牆,與師父投緣,他老人家特別破格傳我旋風八式
,可惜我也因此受盡師兄們白眼。多年來雖在師父的羽翼下備受庇護,但仍受盡不少苦
頭。尤其三師兄對你覬覦已久,多番調戲輕薄,上個月更趁你靜修時……」
「五師兄,你別說了。」
她欲掩著他的口,可是蒼白的手稍為提起,已乏力倒下。
「這封密函,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落人二師叔手上。既然你走不動,我就與你一道尋
死。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他目光深遽地注視她,希望能讓她洞穿他的內心、他的忠誠、他的坦率。可是她的
眼神不但已失去她向來迷人的神采和光華,連焦點也不知所終。她無法在世上待得久。
她很快就會離開他,到時他亦生無可戀,即使成為武林霸主也會若有所失。
他緊握師妹一對柔若無骨,逐漸冷卻的纖纖玉手,尋思道:「可惜我學藝不精,要
是練畢八式旋風掌,又豈會不及牛頭西門烈。如今我既不投降,生為天山派,死為天山
鬼,沒對師門不忠不義。」
一個身影條然竄至跟前,正是牛頭西門烈。這傢伙只需運勁便能射出掌心雷。西門
烈固然未及他師父閻王來得厲害,但武功仍遠遠在邢天生之上。剛才師妹只是在背後挨
了半掌,便已應聲倒地。
邢天生放下師妹後大聲咆哮,用盡渾身勁道,展施旋風八武之一的狂風掌。
西門烈不料他的氣勢突然如潮水大漲,一道前所末有的巨大力牆如碩石般向他迫來
,他不敢怠慢,雙手在胸前交叉抵擋,當下連帶地上沙鹿也被迫後數丈之遠。
此時沙塵滔天,仍沒落下。邢天生也不料自身狂氣橫生,這一掌能否僥倖重創牛頭
西門烈?
待沙塵平息,只見地上添了兩條筆直的沙痕。內功深厚的西門烈不但沒有為狂風掌
所傷,反而更紮穩馬步,如盤石般屹立不倒。
西門烈拂去身上沙塵,「你這小子的內功原來不弱,難怪老頭對你如此疼惜。可惜
,即使擠入我師父門牆,恐怕連八大高手也沒你份兒。」
「廢話少說,今天我要你死於旋風掌之下。」邢天生目露凶光,冷冷地道。
「就憑你──」西門烈尚未言畢,邢天生的落葉腿已朝他下盤掃來,出勢奇快,幾
乎叫他措手不及。西門烈腳尖一點,在半空裏翻了個轉,趁勢再亮了手漂亮的掌心雷,
「三十年後仍嫌太早。」
邢天生側身一閃,避過血腥的紅光,毫不屈服:「不見得是吧!」
「投降吧!別作無謂的反抗。我會好好待你們。」他聽到毒指派掌門人閻王用內功
震來的聲音。他大概在一里之外,憑氣的強弱而感應到他的徒弟正穩佔上風。
投降或反抗?
他回望身負重創的師妹,她微微含淚搖頭。毒指門那邊的人對她的美色覬覦已久,
把她交到他們手上,等於送羊入虎口。她寧死不屈,他也置生死於度外,只要能和師妹
一道尋死,他已心滿意足,不枉此生。
他決定不投降。
他向她點頭,她滿意地笑了。
一股異樣的熱力從他體內浮起,叫他熱血賀張。
西門烈輕彈毒指,一道紅光迎面而來,叫他招架不住,不料眼前一個身影晃動,是
師妹。衰弱不堪的師妹居然用盡最後一力奮身相救。
她慘叫一聲。
一聲令他心膽俱製的慘叫。
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不敢相信他看到剛才那觸目驚心的場面。那道刺眼的紅光,
那聲川天地動搖的死亡召喚,那一連串無力的動作,如慢鏡頭般在他腦裏重播。他知道
她會變成怎樣。
她咯了好一大灘血後,終於栽下。
「可憐的小師妹,就這樣死了。我直為你感到悲傷,感到可惜。」西門烈貓哭老鼠
,「你現在大可投降,你的師妹已經去了閻羅王那裏,她不會知道你投降的。」
邢天生不為所動,他根本沒聽入耳。師妹死了,他的生存也失去意義。師妹雙眼反
白時,他的眼前卻全黑。他甚麼也看不到,他看不到眼前,也看不到未來。
激戰仍在進行中,並不因師妹的死而停頓或作中場休息。邢天生架起掌式,準備奮
力向西門烈發出最後的致命一擊,就算和對方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然而,西門烈比他出手更快,他稍不留神,胸口已一涼。那一招和奪去師妹性命的
一掌同出一轍,如今他可感同身受。
他終於被擊中,倒地不起。是牛頭西門熱的掌心雷無疑。他沉重的眼一如師妹般合
上,再也睜不開。他的身體一如師妹般倒下,再也站不起。他要和她一道尋死,盼望熊
和她在來生再續前緣。
師妹的身體變冷時,他的最後一口氣息也靜靜地輕輕地緩緩地離開他。
戲中戲他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黑暗空間,氣氛異樣之至。
他不是明明死去了嗎?「難道這裏就是陰曹地府?」他暗忖。也許這裏就是黃泉路
上,師妹應該在附近,且讓他找找看,好讓兩人共同上路,下輩子在鄰近鄉鎮一起投胎
再世,不致被分隔大江南北。
他走著走著,也許有好幾個時辰,或者僅半炷香時間,他不曉得。他失去時間的感
覺,這不打緊,要命的是他不見師妹的芳蹤。只有一個打扮和他全然不同的人在他面前
出現,漸行漸近,雖然外貌並不駭人,但怪異得緊。以他行走江湖之久,也從未見過有
人如此模樣。
那傢伙不像坊間傳說的牛頭馬面,沒有異乎常人的尖角或長鼻,仍是一副人的模樣
,頭髮奇短,僅一、兩分長。他身穿深黑色的緊身衣,身高和他相若,年齡嘛?大概也
和他不相上下,卻是一副乳臭未乾的模樣。打扮乾淨,像是大戶人家的子弟,見其面有
難色,不知是否善意,但肯定是有備而來。
邢天生即時運勁,以防對方突襲,豈料發現自身武功盡失。也許在陽間的武功無法
帶來陰間。
「來者何人?」他大著膽子質問對方。
「你可以放心,我是這個程式的開發者。」
那傢伙臉上架了副幼細的鐵架,從鼻樑一直延伸到兩邊耳後,而且內置鏡片,邢天
生看不出這種兵器有甚麼用。
「你說甚麼?你是情色派的開山鼻祖?祖師爺?」
見對方是武林高手,他忙架開手勢,雖然明白只是擺空勢,嚇嚇對方也好。
「No,No,No,你搞錯了。」
對方說了些他聽不明白的話,也許是西域人士,甚至是化外之民。邢天生沒有多言
,放下手,暗自觀察。
「你聽我慢慢說:我是造程式的開發者,現在你身處的世界,只是一個電子遊戲,
是一個用程式架構的電子世界。我是CYBER軟體開發公司的系統分析師,我叫Albert,
你明白嗎?」
他自問慧根還不錯,不但師父,連其他江湖長老也曾當面稱讚過他,說他是十年難
得一見的天縱奇才,他也自視甚高,知道自己的斤兩。可是,來到這個鬼地方後,他像
變成另一個人,除了武功盡失,連話也聽不明白。除了對方的最後一句,其他的他都丈
八金剛摸不清頭腦。
他連連搖頭。
「我該怎樣解釋才好。我是個系統分析師,系統規劃是我的強項,可是……我沒做
過甚麼「對白」設計,要我說話像你般的文縐縐,真是他媽的XYZ!真的……唉!開門
見山好了,你……你是……你是本公司本年力作電子遊戲「虛幻武林」測試版裏的電子
生命。偏偏我一時胡塗,弄了這麼一個程式蟲︵programbug︶出來,還讓你不偏不倚地
踏進去。你不能就此死掉!無論如何,我不但要修好這個bug,還要你復活,你明白嗎
?」
仍是搖頭。
「要怎樣才能叫你這個用幾十卷破書裏的史料創造出來的程式人物明白我的話?媽
的真是難過登天!甚麼武林高手,不過是我在遊戲裏預設的角色,也就是一個呆子而已
!不過,要是你就這樣死了,對我來說,就真是噩夢了。噩夢啊!
噩夢啊!明天還要做才demOnStratiOn給客戶看,你不能就此死掉啊!」
武林高手哭喪著臉,說的盡是些他不明白的話。
「但願這只是一場噩夢:噩夢,遊戲,噩夢,遊戲……一場遊戲一場夢,王傑也唱
過。對了,就跟他說是一場夢好了。」
武林高手眼裏抹過一陣閃爍的光采,例開嘴,怪模怪樣地笑了,叫邢天生不寒而慄
,連話也說不出來。
「或者我要用你能理解的話來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你本來身處的江湖,並不是
真實存在的,只是一個夢境,這樣你明白嗎?」
邢天生沉思了好一陣,才喃喃自語:「只是一場夢!」
「對,是一場奇特的夢,而且你還可以隨時返回夢境,追求你想要的事。」
「真的!我還可以再回去?」
「當然,你可以隨時回去。你有甚麼末了之願?」
「我要和師妹遠走高飛,雙宿雙棲,將武林之事拋諸腦後,棄之不顧。」
「你的小師妹只是另一個預設的刻板主角,astereotype,集屢弱、忠誠、保守、
堅貞等傳統美德於一身,就像不少武俠小說裏的典型小師妹,不過是個小鳥依人。這種
女子在二十一世紀已經集體滅絕了!你就只要這個願望嗎?不難實現啊!」
「只要能和師妹再會,生生世世和師妹為伴,我已心滿意足。」邢天生老老實實地
道。不料那怪模怪樣的人竟然搖頭,他嗅到一陣無奈的口氣。
「想來還是當古人好:沒有專業試,沒有失業問題,沒有環境污染,沒有資訊爆炸
,沒有古靈精怪的傳染病,沒有電腦病毒,沒有拉長臉的老闆,沒有不支人工的超時工
作,沒有劇烈到以本傷人的同業競爭,沒有deadline前的壓力,沒有辦公室裏複雜的人
事關係和鬥爭,也沒有要供幾十年的房子……唉!你要的就只是這些嗎?夠嗎?你的人
生蠻平淡的。」
邢天生其實不明白對方說甚麼,他也不求甚解,只好似懂非懂地自顧自道:「享命
如此,夫復何求,我已死而無憾。可是即使我就此返回夢境,師妹已離開人世。」
「這你可不必擔心。剛才的程式錯漏,我知道如何修補。我會把你送回時空交叉點
的前夕……No,No,No,應該說,我送你回去時,你的師妹仍然一息尚存,只剩下最後
幾口氣,西門烈正向你們步步進迫。」
「那豈不是和剛才的夢境一樣?」
「對,開始時是一樣,可是接下來的劇情發展就不同了。「虛幻武林」是個自動化
的角色扮演遊戲︵AutomaticRolePlayingGame,簡稱ARPG︶,你可以在每個階段都進行
抉擇,每一步抉擇都會影響後續的劇情發展,因為你是主角……你不明白嗎?我再說一
次好了,在你的人生裏,要進行無數抉擇,正所謂「一子錯,滿盤皆落索」,行差踏錯
就會後悔莫及。以剛才的夢境為例,你選擇了和牛頭西門烈對抗,結果你敗下陣來,被
他的掌心雷擊斃。」
「對,我還有其他抉擇嗎?」
「就是相反的抉擇。」
「你指投靠毒指門?」
「這當然,這是另一個抉擇,顯然也是唯一抉擇。」
「可是我生為天山派的人,死也要是天山派的鬼。」
「都說你是古人,看過的電硯和電影比較少,沒有汲取甚麼行走江湖的經驗和教訓
。你連金庸小說也沒看過,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借給你,保證一看就不可收拾,你要看
小說還是電視劇?喔!扯得太遠了!我當然知道你沒看過。可是,「留得青山在,哪怕
沒柴燒」,這麼顯淺的道理你大概明白吧!要是你連命也保不住,以後就沒戲唱了。」
「不,我要和他一較高下,也許我還有勝算。」
「白癡,你逞甚麼強,就算給你打倒西門烈,閻王正從幾里外趕來,你揹著負傷的
師妹,又逃得去哪裏?」
邢天生沉思了一陣,才很不情願地點頭。
「那我就一定要投降,從此做閻王的鷹犬了。」
「不,你不必一輩子要屈作閻王的鷹犬。你可以學︽鹿鼎記︾裏的韋小寶,實行陽
奉陰違,識時務者為俊傑,暫時只是詐降,做天山派潛伏在毒指門裏的臥底,正是「身
在曹營心在漢」,你明白甚麼意思嗎?都說你讀書少……簡言之,你要先取得閻王的信
任,假以時日再反咬他一口,和天山派的人裏應外合,重投天山派的懷抱,到時立下大
功,必定成為武林中人交口稱譽的英雄豪傑。」
「可是閻王老奸巨猾,我怎樣掩飾行徑,也逃不出他的法眼。」
「也許他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作法自斃;也許西門烈和其他師兄弟鬧牆內鬨,到時
你就可以伺機而起,坐收漁人之利;也許他會和第三勢力作對,到時候你大可另起爐灶
,再戰江湖……你看你看,攤在你面前的是無數可能,無數機會,只要你懂得把握,就
有機會成為武林盟主。」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幹嘛?這正是本遊戲「虛幻武林」的設計原意啊!而且你是
主角,不能就此死掉。」
「你說我是甚麼主角,是其麼一回事?」
「你是主角,因為整個遊戲世界,都是為你而創造,為你而建立,你的角色設定佔
了整個系統規劃五分之二的資源。其他人物角色都是為你而生。你可以說是整個遊戲的
主宰。」
「你說這個江湖是為我而起,我是主宰?」
「對,按照設定,要是你沒有走錯路線,應該可以成為武林盟主。」
「我……我做武林盟主:我想都沒想過。」邢天生囁噓地道。
「這是我們的主觀願望。不過,大前提是,你現在不能死掉,死掉就沒戲唱了。所
以,你首要之事,就是先活過來,然後再自行抉擇要走的道路,不然我就飯碗不保,不
,在這時勢掉了工作,簡直性命不保……至於你,死掉了以後就無法和小師妹再會。你
明白沒有?」
「明白,我不能和西門烈對戰,一定要先投降。」
那怪模怪樣的傢伙鬆了口氣,自忖這次總算沒有白費唇舌。
「要是以後我仍選擇失當又怎樣:」
「瞧你這模樣,原來也不笨。我還想稍後再告訴你,不料你倒反過來問我。
我們這個ARPG,為了保障像你這樣呆頭呆腦的主角,為免你們一時失手就
gameOVer,所以內置︵儲存/抽取︶︵SaVe/lOad︶的設計,讓你們可以從選擇點重新開
始,為自己的未來好好打點,好好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標。這是我的得意設計,也是本遊
戲提名年度最佳創意獎的賣點。這種triCky的招數本來就是給那些不服輸的遊戲玩家拿
來作無限回歸,起死回生的。現在我就讓你──|本遊戲的男主角──享有主宰自身命
運的自主權,讓你可以操控自己的命運,與天地無尤。以後你每逢遇到選擇點,也就是
時空交叉點,都可以將prOgress,不,不不,怎麼又說起英文?以後你每逢遇到選擇點
,也就是時空交叉點,都可以將遊戲進度──也就是你的命運──儲存到記憶體裏。假
如剛才你在決戰或投降前儲存下來,就算你不幸戰敗,只要抽取剛才儲存下來的記憶,
就能回到剛才那個時空交叉點,選擇投降,繼續下一步的劇情發展。明白嗎?」
邢天生沒答話,眼裏有點茫然,但仍點頭。
「你會明白的。我設計你時就預設你深具潛力,能隨機應變,足以面對無數險阻。
」
對方還沒多話,邢天生已雙腳跪下。
「謝謝,謝謝,請接受小弟一拜。」
「不必來甚麼大禮,我不是甚麼江湖中人。」
邢天生沒把他的話聽入耳,頭在地上重重敲了幾下後才抬起來。
「小弟就此告退。且慢,請……請留步。」
「甚麼事?」
「怎樣稱呼?小弟怎向你致謝?」
「不必多謝,只要你可以平安回去,我就可以放心回家睡大覺了。」
「請……請留下大名。」
「你叫我上帝吧!反正是我創造你們這個江湖的。不,你還是叫仙人好了,反正對
你來說,我確是如神仙般。」
邢天生連連打恭作揖,感謝這個如再生父母般的仙人,感謝他的大恩大德。
「多謝仙人。然而我可以怎樣回去?」
「容易得很。」
仙人一揚手,從袖內射出一道比掌心雷凌厲百倍的寒光,把邢天生擊倒。
他不料這道寒光正是一道程式碼,一個修正程式︵apatchfile︶,修補他體內主程
式隱含的漏洞。他的腦袋當下天旋地轉,昔日行走的江湖正逐漸破解構,變得支離破碎
,化成瓦片。
戲外歷史的教訓,是人類從不汲取歷史教訓。──黑格爾︵G.W.F.Hegel.
1770|1831︶兩道熾紅的閃光在他眼前掠過,如從黑暗撲出的利爪,在牆上狠狠地刮出
兩道裂痕。無數利爪仍潛伏在黑暗後面,伺機而出,準備刺穿他的心臟,把他撕成碎片
。
躺臥在他懷裏的女子,傢折翼蝴蝶般奄奄一息。她的眼角淌著過多的淚水,背部傷
口淌著過多的血,氣若游絲地道:「五師兄,你自己走吧!不必理我。」
「投降吧!別作無謂的反抗。我會好好待你們。」
他聽到毒指派掌門人閻王用內功震來的聲音。他大概在一里之外,憑氣的強弱而感
應到他的徒弟正穩佔上風。
逃?他怎能逃?即使他棄師妹於不顧,仍敵不過牛頭西門烈,更遑論在途中會遇上
的閻王。
投降或反抗?
他決定投降。
「閻王,你聽到嗎?我接受招降。」他大聲疾呼。一陣熱力從體內浮起,貫通全身
。
「太好了。烈兒,收手吧!」閻王從幾里外傳來話語。
師妹一臉難以置信,她一向最敬愛的五師兄居然出賣自家門派。
「我這樣是為了你好。」邢天生走到師妹身邊。她以狠狠的眼神揪著他。她雖身受
重創,但叫她受創更深的,是她心愛的人背棄自我。她想給他一個巴掌,但她實在太虛
弱了。他知道她心裏想甚麼,但沒多說話,只輕撫她的秀髮,親了她的臉蛋她的額頭,
最後,更乘他的雙唇為她的薄唇封印時,點了她的穴道。
幾下風聲後,閻王和他的一眾人馬已像騰雲踏霧般從天而降,浩浩蕩蕩來到他們跟
前。
「棄暗投明,你不會為你的抉擇而後悔,以後你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閻王大喜道。
邢天生點頭,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知道閻王會怎樣對他,但眼前的危機已解除了。
閻王果然沒有食言,當下就運功為邢天生和師妹療傷。師妹那副奄奄一息的臉孔,
很快從蒼白如死回復紅潤和光澤,但己武功盡失。對邢天生來說,只要她還活著,武功
算不了甚麼。
閻王先讓邢天生自我調息恢復元氣,然後,又在其他人既冷漠又鄙視的目光下,和
邢天生滴血為盟,上了簡單而隆重的師徒之禮。從此,邢天生正式和天山派分道揚鑣,
成為毒指門的人。
閻王向邢天生索取他師父要傳送給三師叔的密函,閱畢即吩咐隨從之一的妙手書生
,模仿天山派長老的筆跡,偽造一封連邢天生也無法看破真假的密函,除了吩咐他把密
函傳送給三師叔,還向他耳提面命。至於師妹,則由閻王的隨從帶回毒指山莊,表面上
是接受護理,其實正押回去當人質。閻王再三保證他回來時,她身上毛髮絲毫無損。
閻王沒給他換上衣服,看他一身破爛上路。行了不多久,他不忘仙人給他指點迷津
的金石良言。
指令|儲存︵儲存成功!︶他連夜趕路,不消兩日已去到三師叔處,抵達後卻放輕
腳步,在附近徘徊。
原來一路上他心裏仍志忑不安,反覆考慮應否交出偽函。他不知道函件的內容,相
倍不外挑撥離間誨謗陷害。他也無法估計交出偽函的後果,也許三師叔會毫不懷疑全盤
相倍,或者無一相信。他只肯定,再出賣天山派一次,他就會成為叛徒,師妹也永遠不
會原諒他,到時候,即使武林盟主的寶座手到拿來,也無法再得到她的芳心。
終於,他向三師叔交出偽函,坦承地和盤托出一切來去始末。三師叔並無斥責他向
閻王行師徒之禮,反而欣賞他委曲求全的遠大目光,遂帶備人馬前去營救被圍困的師父
。邢天生不理三師叔要他休息的好意,決定同行,盡一己之力。
他們趕至時,閻王的八大高手也趕至,剛好和他們遇個正著。經過一夜兵刃交戰,
拂曉時分,毒指門和天山派已高下立見,天山派的人被殺得七七八八,不但三師叔和師
父,連其他師兄弟也遇害,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這一役天山派徹底大敗,慘被滅門。
身受重傷的他在血跡斑斑的陳屍閒蹈蹈獨行,悔不當初聽閻王的勸降,就在他快要倒地
不起時,條然想起仙人的話──指令|抽取︵抽取成功!︶他又回到前往三師叔處的時
空交叉點。
想不到他仍拖著一身疲憊,那極全身乏力的感覺又回到他身上。
因為他從另一個時空,另一個抉擇裏來,並已承受了那個時空那個選擇的結局,所
以深明接著會發生甚麼事,並將導致怎樣的結局──一個他不想發生,而且要極力阻止
的結局。
他連夜趕路,不消兩日已去到三師叔處,抵達後卻放慢腳步,在附近徘徊。
他要改變歷史的發展。他不知道函件的內容,相倍不外挑撥離間誨謗陷害。他也無
法估計交出偽函的後果,也許三師叔會毫不懷疑全盤相信,或者無一相信然而,他肯定
的是,要是他不交出,身陷險境的師妹,情況會更危險。
閻王不一定會殺她,卻會慢慢折磨她。
他也許保得住天山派,卻保不住心愛的師妹。失去她,他的武林盟主也了無意義。
誰會和他分享成為盟主的威風和喜悅?
況且,天山派昔日呼風喚雨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返,天山派已是強弩之末,相反,由
閻王統領的毒指門正崛起。即使天山脈能避過這一劫,也難保能過得了下一劫。
他學仙人所言,把眼光放遠,開始看到愈來愈遠的地方,愈來愈多的可能。
他終於開竅,明白行走江湖的遊戲規則。
為了營救心愛的師妹,為了圓他武林盟主之夢,他決定出賣天山派。
他來到三師叔的府第門前,閉上眼佯作昏倒。過了不久,有人開門,然後他聽到很
多聲音,有他熟悉的,有他不熟悉的;有人呼喚他,嘗試搖醒他,可是他仍然堅持昏迷
不醒。有人在他身上搜出密函,然後有人抬他入莊內。
後來,他也實在太累了,不知不覺入睡。他在夢中和師妹相會,意氣風發地登上武
林盟主的寶座。西門烈向他俯首稱臣,閻王也向他明志,他的師父和其他天山派的人都
向他下跪。連那個怪裏怪氣的仙人也向他鞠躬行禮。
他睜開眼皮時已在三天三夜之後,但他仍嫌那個夢太短。在床邊的是三師叔亭亭玉
立的女兒。她關切地問候他,並告訴他,他身上的師父親筆密函說圍攻之事並不真確,
二師叔已背地裏和毒指門的閻王勾結,著他們千萬別誤信二師叔的論言離開山莊,以防
他們行調虎離山之計。
可是,半個月後,閻王親率八大高手前來,還把天山派三大長老的頭拋到地上。邢
天生知道天山派大勢已去,遂表明自己早已改投毒指門門下,並勸三師叔向閻王投降。
縱使三師叔怒不可遏要殺他以洩心頭之恨,但他這幾天來在他們飯菜裏下的藥終於發作
,除他外其他人都無法再運勁。閻王不費吹灰之力就攻陷天山派最後一個堡壘。此役意
義重大,因為毒指門滅了天山派後已再無敵手,成功統一武林。
事後論功行賞,邢天生為毒指門立下大功,深得閻王賞識。閻王更傳他一招「毒龍
鑽」。閻王的武功不輕易傳人,只傳給立大功的門徒。邢天生是第九個得此殊榮的人,
也是第九門徒。他深深感謝仙人賜他的起死回生術。
指令|儲存︵儲存成功!︶師妹起初仍無法接受他背叛師門所做的一切,對他不揪
不睬。然而,師妹誠如仙人所言,只是個對他千依百順的刻板角色,很快就被他的花言
巧語說服。他含冤莫白地告訴她,他只是委曲求全才攀附在閻王門下,留待時機成熟就
會為武林剷去這個大魔頭。這一等不但要不少時間,還要身負欺師滅門的罪名,他也不
好過,但為了大局著想,不得不兵行險著。
他不怕別人誤會,但深怕她誤解。他對別人都是假情假意,唯獨對她一人真心。他
說得聲淚俱下,叫她無法不相信他的話,她痛恨自己怪錯好人,寧可相信她的男人是個
頂天立地、忍辱負重的好漢,而不是個貪生怕死、見利忘義的小人。她讓他緊緊摟著。
她已無投靠之處,除了他,她已沒有親人。他們不知怎地就四唇相印,也不知怎地很快
就雙雙倒在床上。
這夜,邢天生沒有離開師妹的閨房。
有生以來,他從未享受過這麼美妙的肉體歡愉,感官經驗也無法形容。
指令|儲存︵儲存成功!︶擺平了師妹後,他終於可以專注於鋪排他的武林盟主之
路。過了不久,他發現毒指門內原來分成兩大派系,互相敵對。牛頭西門烈是一派之長
,馬臉歐陽剛又是另一派之首。江湖上的派系鬥爭雖然息止,毒指門也已在江湖上定於
一尊。
但幫會內的派系鬥爭卻日益劇烈。閻王雖乃一幫之主,可是幫會太大,他管不了太
多雜務,加上江湖鬥爭一平定,他終於有閒練功修行。幫派內的鬥爭,他只能睜著眼看
。他相信汰弱留強的定理,黨派內的競爭只會篩選出最強的精英。
對於邢天生,這個新上位的要人,他無依無靠,不屬任何幫派,正好冷眼旁觀,期
望有一天能坐收漁人之利。有一天,牛頭西門烈邀他加入其派系。邢天生以派系鬥爭對
本門無益而婉拒。數日後,馬臉歐陽剛向他說同樣的話,拉攏他,邢天生也好意婉拒。
他想左右逢源,別得罪任何一方。
豈料三天後,牛頭馬臉兩派談判破裂,終於大打出手。原來閻王早就默示這場決鬥
正好決定誰是下任掌門人。不知就裏的邢天生身陷險境,牛頭西門烈那邊的兵刃認不清
他,馬臉歐陽削那邊的拳頭記不得他,形成左右夾擊之勢。怕在混戰中先後被兩幫人攻
擊,終於身受重傷,心想這次他怎也逃不出去時,靈機一觸想到仙人的忠告。
指令|抽取︵抽取成功!︶他全身一陣發熱。
時間箭頭回到牛頭西門烈游說他前不久,邢天生撥開雲霧,認清局勢。數日後,西
門烈邀他加盟,邢天生一如上次般婉拒。數日後,當馬臉歐陽剛向他說同樣的話,拉攏
他時,邢天生才答應。在他的如意算盤裏,西門烈和他向有過節,現在和他合作,日後
坐大,恐怕也會翻臉無情。
三天後,牛頭馬臉率領約兩派一如他在另一個時空見過般談判破裂,而且大打出手
。他不再孤軍作戰,而是站在歐陽剛這邊加入戰團。劇鬥不過一夜已勝負立見。牛頭派
的人已死了九成,牛頭西門烈落荒而逃,行蹤敗露後被私下處決:三刀六眼,草席裹屍
。馬臉派成為毒指門內獨大的派系。
邢天生又利用︵儲存/抽取︶功能逃過一劫,更因為婉拒西門烈,當機立斷投奔歐
陽剛,成為他的親信。他日歐陽剛接掌毒指門時,他的好日子就會來,他離毒揩門核心
愈來愈近。
當然,他不會忘記要好好︵儲存︶。
指令|儲存︵儲存成功!︶歐陽剛在幫內的勢力日漸坐大,但他仍小心得很,不敢
犯下功高震主的大忌。這時他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幫內上下的人都要仰他鼻息。閻
王待一切平息後,宣佈閉關練功,幫內一切大小事務,暫由歐陽剛打理。
此時歐陽剛可謂要風得風,要兩得而,無人敢逆拂他。一天,他向邢天生表示,要
小師妹倣他的妾侍。
不行,她是他的最愛,他要她見證他的成功。他不能為了成為武林盟主而犧牲小師
妹。
邢天生拒絕,毫不妥協。
歐陽剛沒有勉強他,但也不再重用他,開始疏遠他,讓他投閒置散,然後慚慚排斥
他,對他諸多挑剔,諸多留難,諸多制肘。到了最後,不但幫內的兄弟冷待他,連奴婢
都懂得見風駛舵,不太聽他的話。叫他難受極了。他想到要是將來歐陽剛接掌毒指門後
,他的日子更不好過。而且這個可能性極大,他的人脈怎比得上歐陽剛?
想到這裏,他只覺前途一片灰暗。現在再求歐陽剛,除了換來一陣白眼,一陣冷笑
以外,就甚麼也沒有。他要麼成為武林盟主,要麼和小師妹雙宿雙棲,只能二選一,真
難抉擇。
可是,那仙人不是說過,他是這遊戲的主角嗎?要是他走運的話,還可以做武林盟
主,小師妹只是一個甚麼刻板的角色,縱使他們早已緣定終生,邢天生衡量得失後,還
是做了個抉擇。
指令|抽取︵抽取成功!︶他又回到歐陽剛在幫內勢力日漸坐大的時空。此時歐陽
剛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無人敢逆拂他。一天,他向邢天生表示,要小師妹做他的
妾侍。
邢天生已知道另一個抉擇的後果,他就是要遠離那個後果而來,於是毫不猶豫點頭
答應。一夜,他在菜裏下了歐陽剛交給他的迷藥,迷暈了小師妹後,開門讓歐陽剛進入
她的寢室,姦污了她。
那一夜,他睡得很香甜。
事後,歐陽剛沒有食言,擢升他為親信。邢天生自此踏上青雲路,在幫內扶搖直上
,他比以前更接近幫內的權力核心。原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乃宇宙真理。也是這遊
戲裏的不成文規則。規則裏的規則,一種形而上的規則。
他開始疏遠小師妹,不找她,也不見她。後來,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把她送給
歐陽剛,和她不再往還,專心向武林盟主之路進發。他無悔這樣做。武林盟主對他的意
義,比小師妹重要得多了。
閻王閉關修煉,還有半年才能出關,到時功力必然大增。歐陽剛和眾兄弟早已推心
置腹,連夜商議,達成破關殺閻王的決定,並一致推舉歐陽剛為下任幫主。
三日後,他們已取得火藥,在閻王閉關的窟外引爆,一陣地動山移的轟炸聲後,山
窟已被夷為平地。老練的歐陽剛兵不厭詐,見山泥倒下,仍堅持耍掘出屍首。可是連挖
三日三夜也尋不到半具殘骸,只好相信屍體已被埋於重重山泥之下。閻王已永不超生,
去見真正的閻王了。
歐陽剛這次纂奪震驚整個武林,可是各人都懾於他的淫威而襟若寒蟬。為了慶祝他
成為新任幫主,和新一代的武林盟主,他設下英雄宴,廣邀各方豪傑,也可順道展示他
的實力和威風。
英雄宴當晚,也是歐陽剛這輩子最光輝的一夜。是夜是七月十五,拱圓的月光鎮守
芎蒼正中,叫群星黯然失色。
武林各門派都派人來向他祝賀。一個全身黑衣披黑紗的神秘男子手恃英雄帖要求入
席,並堅持只在歐陽剛面前才會解下面紗,再笨的人也知道這來歷不明的黑衣人並無善
意,侍衛禁止他進入。不料他突然大開殺戒,使出從未有人見過的凌厲武功,在電光火
石間就解決了幾個毒指門的高手,加入無人之境般衝進大堂,無論多少個想壓住他的高
手部在彈指間被他輕易擊倒,連一向自命不凡的歐陽剛也心怯到要退避三舍。黑衣人亦
步亦趨,迫歐陽剛和他一決生死,豈料黑衣人武功奇高,不出十招已廢了歐陽剛武功,
斷他經脈,重創他五臟六肺。
黑衣人在以兩指刺向歐陽剛雙目前,終於拉下黑紗,讓他一睹其廬山真面目,「你
好好記著我的長相後才到陰曹地府吧!」
歐陽剛發出一聲肝膽俱製的慘叫,整個毒指山莊裏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毛骨聳然
。
原來這黑衣人正是閻王。當日邢天生沒有多想,不必用甚麼︵儲存/抽取︶功能已
知道歐陽剛只要坐大,不是坐大一時,而是坐大一世。只要歐陽剛在世一天,他都沒有
機會成為武林盟主。他想了一夜,決定陽奉陰違,約了幾個刎頸之交的好兄弟,連夜挖
一小道到窟裏救出閻王,讓他繼續在別處修煉。
修成武功的閻王重新掌權,首要之事就是清理門戶,大力除掉曾經背叛他的手下。
一夜間,整個毒指門的權力架構被上下倒調。邢天生護主有功,被冊封為第一弟子
,毒指門的二把手。
有生以來,邢天生從未去到如此崇高的江湖地位,他離武林盟主之位,不過一席之
遙。
至於小師妹,她最後的身分是歐陽剛的女人,所以也在被放逐之列,但他不會出手
救她,讓她留在身邊。如今他甚麼女人都不缺,而且小師妹不會忘記這個曾經背叛牠的
男人,她會恨他。他不會殺掉她,但要她消失,至少在他眼前消失,就任由她被放逐吧
!
從此,他把小師妹拋諸腦後。
幸好,他放棄了她,不然他只會在另一個時空裏成為一個閒角。
放棄小師妹是正確的抉擇,他沒有後悔。
指令|儲存︵儲存成功!︶多年來,他都是閻王的首席愛將,但閻王遲遲不肯把毒
指門幫主的寶座交出。據閻王說,他這武功能延年益壽,要他交出寶座難過登天。經過
被歐陽剛計算一役後,閻王謹慎了許多,很多幫內的大事都不再假手於人。現在要打敗
這老頭已不簡單。幾年來他也找不到機會下手。他深信到他繼位時,恐怕已在古稀之餘
。他悔不當初,出手救這老頭。要是當年他和歐陽剛同一陣線,也許還有始料不及的轉
機,於是他毅然放棄虛幻的榮華富貴,他不要做二把手,他要做老大。
指令|抽取︵抽取成功!︶挖出閻王的屍體時,各人終於可放下心頭大石。閻王的
朝代結束了,歐陽剛取而代之成為新任幫主,此事震驚整個武林,可是各人都懾於他的
淫威而襟若寒蟬。他上位後首要之事就是加封當日追隨他的不膩之士,一如邢天生所料
,他當之無愧。經過這麼多曲折後,相信這是最好的抉擇了。
一星期後的傍晚,大霧籠罩毒指山莊,歐陽剛設宴招待當日追隨他,和他一起造反
的好兄弟,感激大家。席間大家談笑甚歡,共商未來大計,席後邢天生頓感頭重腳輕,
也許剛才喝得大多酒,他的腳步輕浮如騰雲踏霧般失去重心,幾個蒙面人跳出來向他突
襲。
他知道被歐陽測算計了,這個忘恩負義的人渣,剛才還說甚麼好兄弟,原來是笑裏
藏刀,過橋抽板,他要和他拼過,要和他好好算賬。
邢天生奮力迎戰蒙面人,並逐一擊斃,但自己也身負重傷,只好落荒而逃。
他邊走邊逃,走著走著,最後逃至毒指亭裏,這裏是當日他最後一次和小師妹相會
的地方。他想起和佳人花前月下的情景,原來,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聽到一陣細密的腳步聲,像死神亦步亦趨迫近。他毫無懼色,這種情況他已經歷
過千百次,每伙都能化險為夷。但他暫時還不會動用這功能,因為他在這裏遇上昔日的
師妹,如今她已成為歐陽剛的寵兒。
他請她念在舊日情份上出手救援。他佯裝向她求助,豈料她以他認不出的聲調說: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況且,我也要為自己的前途計算,對不對?」
她再冷冷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她教唆歐陽剛的。她要報當日邢天生背信棄義,始亂
終棄之仇,遂教歐陽剛殺盡當年助他滅閻王之人,恐防這些骨頭輕的傢伙他日再倒戈相
向。
雖然她不答應,可是邢天生不怕。她並不知道他是這個遊戲的主宰,他會成為武林
盟主,他是不朽的,其他人都只是為他而生。他擁有︵儲存/抽取︶神功,等於擁有不
死之身,比江湖中人苦練的甚麼武功還要厲害,還要上乘。
他向她冷笑,笑她的無知,準備再一次記憶抽取。
指令|抽取︵抽取失敗!︶甚麼?抽取失敗!他大惑不解。重試。
指令|抽取︵抽取失敗!︶指令|抽取︵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
!︶︵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
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
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
︵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失敗!︶︵抽取
失敗!︶他的腦袋開始空白,要是無法成功抽取,他在這個遊戲裏的生命就會到此為止
。他慌了。他聽到腳步聲,另一批蒙面人──歐陽剛的爪牙──已經迫近眉睫了。
他要逃,儘快逃走。要是地下有個密道可以讓他逃走就好了,可是沒有。他想拔足
狂奔,但負傷太重,根本走不動。他仍不斷嘗試記憶抽取,卻無法成功。
不可能的,他是這遊戲的主角,他死不了的。他是遊戲的主宰,甚至可以改變劇情
發展,他的下場不可能是這樣的。
蒙面人出現時,小師妹指著癱坐在地上的他,五把劍同時刺入他的血肉裏。
他倒在地上,眼睛無法閉上。
他死不眠目。
讓我們看看,在他臨死前,腦裏在想甚麼?
往事如遊戲告白般走過他眼前:他忠誠,他背叛;他專一,他善變;他堅持,他放
棄。為甚麼一無所知的他死得轟轟烈烈?為甚麼看通一切後卻反而變得一無所有?他小
有不甘,也許這遊戲就像他遇見仙人般出現問題,他期望仙人會再出來打救他。可是他
已回天乏術。他的遊戲世界也隨著他性命結束而崩潰,而瓦解。
邢天生錯了,電子遊戲世界裏已沒有漏洞,一切漏洞都已修補妥當了。只是他不知
道,他人生的一切,每一步每一個可能都是早就被預設下來,他雖然可隨意馳騁縱橫,
自由儲存/抽取,可是,他實在太聰明,太神通廣大了,這遊戲預設的所有可能、每一
步都被他跑過,被他經歷過。
「虛幻武林」遊戲的最佳結局,就是讓他繼承閻王,做個平靜無浪的下任掌門人,
可惜已被他自行放棄了。他無法再放任。他並不是真能看透一切。不錯,行走江湖的規
則,他十分清楚,但人世間最重要最難能可貴的是甚麼,他卻一無所知。
最後,他只能沿著剩下的唯一通道邁進。那就是在所有遊戲結束後都會出現的──
︽Gameover︾後記:新紀元再出擊︽1K監獄︾結集了過去兩年散落在各雜誌裏的短篇小
說,分成外宇宙和內宇宙兩部:外宇宙的故事,以外太空為舞台,比較像傳統的太空科
幻;內宇宙的故事,多以電腦空閒為場景。我嘗試把科幻小說結合其他類型小說,像︽
魔神傳說︾模擬黑色小說,︽超級玩伴︾以推理小說形式展開。最後一篇︽虛幻武林︾
︵測試版︶更兼具武俠小說和互動小說的特式。
在這個類型小說已被解體、混合、重組的時代,我的小說已經很難被歸類為哪一個
科幻陣營。我甚至不想再被困在科幻的框框裏。
創新,意味著冒險。推出前所末有的作品,會叫讀慣傳統作品的人看不順眼,但不
創新的話,只會在原地踏步。科幻小說的定義,幾乎可說是各家都不同,也因為對科幻
各抱不同的理念,才會衍生出大量科幻類型。我喜歡和尊重這種差異。
︽1K監獄︾雖然是新書,但結集的故事始終都是二千年前的產物,對我這種時刻放
眼未來、要求創新的人而言,都是舊作。出書前夕,難免動筆修改增刪潤飾。原始版本
,我會視作示範版,並把部分放在網上,讓網友欣賞。你可以先試看網上版,覺得滿意
,或未過足癮頭,才掏錢買完成度更高的決定版。當然,我也歡迎你來信給我,每一封
信,我都會親自回覆。
正在構思的長篇小說,無論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和我以往的小說,甚至本書迥異。
我希望,我的讀者每次讀我的新書,都會有新的體會和發現。
在新紀元再出擊,支持我的是讀者和皇冠出版杜,特別是出版經理方敏愉小姐。最
後,沒有女友和家人的鼓勵,我也無法創作至今。謝謝。
譚劍20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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