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斯已是第三次看到那怪人了。
說那人是個「怪人」,一點也不誇張。這一點,只要看附近幾條街上的頑童,接
連幾天,都不敢接近他,而且只敢遠遠地望他,就可以知道了。高斯知道那些頑童
中,有幾個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連這幾個人都不敢走近那怪人十呎之內。
那怪人總是站在一株榕樹下,那株榕樹,是附近幾幢大廈間空地中唯一點綴,而
他總是對準高斯居住的那幢大廈,怔怔地望著。
高斯第一次看到那怪人的時候,是在下午七時,天色已很朦朧。他沒有對這個怪
人多加注意,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就走進了大廈。在大都市中各式各樣的人都有,自
然也不乏喜歡怔怔望著聳天高樓大廈的人。
可是,當高斯第二次看到那怪人的時候,不禁多望了他一眼。
因為那怪人還是那樣站著,微仰著頭,像是他正在細心數著,那幢大廈究竟有多
少窗子一樣,動也不動,更不理會旁人紛紛向他投以好奇眼光。
那人不但行動怪,他的外形,也怪得可以。他身形極高,高斯是身高六呎的高個
子,可是如果要去和他比一比的話,至少還矮了一個頭。他高而粗壯,這多半是使頑
童不敢走進他的原因,因為他那種體形的人,一望便知是孔武有力的。
他的臉上,除了鬍子,就是疤痕,在他黧黑的皮膚上,橫七豎八,不知有多少
疤。甚至他的兩道濃眉,也被疤痕斷成六七節,他的唇上留著鬍子,要不然,高斯心
想,一定還可以看到他嘴部的疤痕。
他身上穿著一套已然發了黃的白帆布衣服,那種衣服的式樣,古老得使人想起十
八世紀時,英國人在印度最喜歡的那種裝扮,一條腰帶,幾個大口袋。他的頭上,戴
著一頂硬殼的遮陽帽。
這樣的一個怪人,站在大廈門前,抬頭看著大廈,附近的居民,多少有點不安。
當高斯第二次看到他,向他打量幾眼之後,便走進大廈之中,有兩個頑童,跟在他的
身後。
一個頑童低聲叫道:「高叔叔,你看到那個怪人了?」
高斯點了點頭,道:「他在這裡多久了?」
「一整天!」那頑童說,「他每天中午就來,一直要到天完全黑了才肯走,昨天
是這樣,今天看來,他也要到天黑才肯走。」
高斯又回頭看了一眼,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怪人直挺挺地站著,他道:「你們可知
他在看甚麼?」
兩個頑童一起搖了搖頭,高斯經過了一天的工作,已經很疲倦了,是以他並沒有
再問下去。他上了電梯,回到家中,洗了一個澡,等到他再想起那怪人時,天色已全
黑了。高斯向窗外張望了一下,剛好看到那怪人轉過身,慢慢地向外走去。
他高大健壯的身形,在向外走去時,從黑暗中看來,簡直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
一頭猩猩。
高斯直看到那人消失在黑暗中,才轉回身來,他的心中已有一個疑問:這人是甚
麼人?看來他不像是城市中常見的那種流浪漢,因為他的行動雖然怪異,但卻沒有流
浪漢的那種潦倒氣息。
高斯第三次看到那怪人的時候,那怪人正和兩個大廈守門人發生衝突──以上的
說法,或者不甚妥當,應該說,那怪人仍然站立不動,和上兩次高斯見到他的時候一
樣,而那兩個守門人,則聲勢洶洶,企圖將他趕走。
那兩個守門人,是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他們那種樣子,平時嚇嚇小偷還可以,但
這時,在那怪人的面前,顯然絲毫也起不了作用。
其中一個印度守門人伸手指著那怪人,大聲喝道:「走,走,這裡是高級住宅
區,你每天到這裡站著作甚麼,快走!」
那怪人一動也不動站著,只是略為側過頭來,斜睨著那守門人。
另一個守門人握著拳頭,也大聲喝道:「你走不走?」
那怪人又轉過跟去,仍然斜睨著他們,他並沒有移動身子的打算,在守門人身後
的一群頑童,都嘩然而笑,那兩個印度人有點沉不住氣了,其中一個,伸手去推那怪
人。
可是,他的手還未碰到那怪人身上,那怪人的身子,似是一動也不曾動過,守門
的印度人,便大聲叫了起來。高斯呆了一呆,在那印度人大聲叫起來之後,他才看
到,那怪人的大手,已抓住印度看門人的手腕,而印度人漲紅了臉,正在掙扎。
另一個印度人看到同伴吃了虧,兇狠狠地衝了上去,用力一拳,「砰」地一聲,
打在那怪人的肩頭上,那怪人發出一聲悶哼,一摔手臂,兩個印度人,已撞在一起,
跌倒在地。
那兩個印度人跌得真不輕,好一會爬不起來,孩子們可真樂壞了,拍手歡叫。他
們對那兩個印度看門人,平時顯然就無好感,是以這時,才會那麼高興。
那兩個印度人守門人終於站了起來,他們又驚又怒,實是狼狽之極,撩拳持臂,
似乎還想動手。
高斯早看出,那兩個守門人如果還要動手的話,只有吃虧更大,是以他走向前
去,道:「你們為甚麼要趕他走,他做了甚麼事?」
看門人一看到是高斯,便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聲,搶著道:「這人不知道哪裡來
的,一到下午,就站在樹下,一動不動。」
高斯皺著眉,道:「他愛站在樹下,就讓他站著好了,何必趕他?」
看門人嘆了一聲,道:「我們接到了不少住客投訴,說這個人站在這裡,使得他
們走進走出,都感到不安全,所以才希望將他趕走的。」
高斯轉過頭去,望了一眼,那怪人的樣子,確實很可怕,膽小的婦女,在經過他
身邊的時候,會產生恐懼,那可以說是意料中的事。
而他接連三天,站在這裡,究竟是為了甚麼,高斯也覺得有向他問一下的必要,
他道:「你們別和他動手,我看你們就算有十個人,也不是他的敵手。他現在只是站
著,並沒有做甚麼犯法的事,我看還是我去和他談一談,看他究竟是為了甚麼。」
那兩個守門人正無法收場,一聽得高斯肯為他們出頭,大是高興,忙道:「高先
生肯去和他談,那太好了,不過要小心些,這人野蠻得很。」
高斯笑道:「可是剛才,我卻只看到他站著不動,是你們先向他動手的。」
那兩個守門的印度人臉上紅了一紅,高斯也不想使他們太難堪,立時轉了身,他
向那怪人,慢慢走了過去,當他來到了那怪人身前時,他的心中,也不禁感到一股寒
意,因為那怪人的身形,實在太龐大了!
而且,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稱呼那怪人才好,他呆了一呆,那怪人低頭,向他
望了過來,天色已很昏暗,即使在昏暗下,那人的雙眼,仍然十分有神。
高斯勉強在自己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道:「朋友,你已接連三天,站在這
裡了。」
那人望了高斯半晌,才咕嚕地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十分混濁,講的又不知是甚
麼地方的話,是以高斯完全聽不懂他在講甚麼。
那人咕嚕了一句後,似乎也看出高斯聽不懂,是以他特地又放慢了聲調,將那句
話,重覆了一遍,高斯這才聽清楚,那怪人所講的,是發音十分瞥腳的英語,他道:
「關你甚麼事?」
這樣的回答,顯然是不友善之極了,高斯呆了一呆,攤了攤手,又道:「自然不
關我事,但閣下如果有甚麼目的,那不妨──」
那怪人卻不等高斯說完,就轉過身,大踏步向外,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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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怪人一走,一場風波,算是結束了,高斯還呆立了片刻,才苦笑了一下,也回
家中去。
當天晚上,高斯為了那怪人,的確化了不少腦筋,他在想:那人究竟是甚麼人?
他每天站在這裡,望著大廈,是在幹甚麼?
但是高斯自然想不出來,因為那怪人只不過和他講了一句話而已。他的推理能力
再強,也無法在一句「關你甚麼事」中,找出那怪人的來歷來。
第二天,高斯照常去上班,當他傍晚時分回來時,他第四次看到了那怪人。
這一次,那怪人坐著,坐在樹下,在他的身前,仍然有不少頑童,在好奇地望著
他。
高斯才一走近,那怪人陡地站了起來,大踏步向高斯走過來,高斯心中一凜,連
忙雙手握住拳,準備那怪人突然向他動手時,他可以應付。
但是,那怪人才來到高斯的身前,並沒有任何動粗的動作,他的神態很倨傲,他
仍然用那種含混不清的英語在說話,道:「我想問你一件事。」那人又回頭向大廈看
了一眼,伸手一指,道:「我想將這幢高房子移開,有甚麼辦法?」
高斯呆了一呆,道:「請你再說一遍!」
那怪人說了一遍,這一次,高斯聽清楚了,他的確是想搬開那幢二十層的大廈!
搬開一幢二十層高的大廈,這可以說是一個怪誕之極的念頭,再加上這念頭,是
由那樣的一個怪人說出口來,一時之間,高斯除了苦笑之外,甚麼也不能做。
可是,那怪人的神情,卻一本正經,像是一點也不覺得他自己提出來的事,有多
麼荒謬,他還瞪著高斯,在等高斯回答他。
高斯勉強笑了一下,他也實在想不出來,對著一個有那樣荒唐念頭的人,該說甚
麼才好,只得道:「要移開這幢大廈,不是不可能,但至少你和我做不到,而且,在
這個城市中也沒有人做得到。」
高斯以為自己的回答,已經夠清楚了。只要稍有常識的人,都可以知道,要移開
一幢大廈,雖然不是絕不可能的事,但是卻不知得花費多少心血,也不知要花費多少
金錢,更要無數超卓的技術來配合,似乎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中,搬移整幢大廈的經
驗,也只不過一次而已。
高斯心中想,那怪人聽得自己這樣說,一定會知難而退,不再提要搬移那幢大廈
了。
可是,那怪人的反應,卻完全出乎高斯的意料之外。
在他滿是疤痕的臉上,竟現出了十分興奮的神色來,他立時道:「原來在這個城
市裡,沒有人能搬開那房子?那麼,在甚麼地方可以找到人來搬開它,請你告訴
我。」
剛才,高斯還可以苦笑一番,但是聽得那怪人這樣說之後,他卻連苦笑也笑不出
來了,他只好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轉身走了開去。
他實在沒有必要再和那怪人多說下去了,從剛才的那一番對話來判斷,這個裝束
古怪,行動異常的人,不是白癡就是瘋子。
和一個白癡或是瘋子去夾纏,或者有些人會認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是高斯卻
並不那樣想。而且,在經過了一天的工作後,他實在已經很疲倦,想休息了。
可是,當高斯向前走去的時候,他卻聽得身後有腳步聲跟著,他回頭看了一眼,
不禁皺了皺眉,那怪人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後。
高斯感到很不自在,但是他自然也無法不讓人家跟在他後面走。他唯一的辦法,
便是加快腳步,希望可以擺脫那怪人。
可是,當他走得快些時,那怪人也走得快些,轉眼之間,已然來到了大廈中,那
怪人仍然跟在後面,高斯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而當他跨進了電梯,那怪人居然也老實不客氣地跟了進來,高斯更有點沉不住
氣,但是他還是沒有說甚麼,因為電梯是公眾的地方,那怪人如果要使用電梯,到達
大廈的某一層,高斯是不能干涉的。
然而,到了高斯打開他住所的門,走進去,那怪人居然也要跟進來時,高斯真的
耐不住氣了,他大聲喝道:「你想幹甚麼?」
那怪人睜大了眼,像是還不明白高斯為甚麼忽然要對他大聲呼喝,高斯在那時,
已經緊握住拳頭,雖然那怪人的身形,看來如此魁梧、紮實,但如果他硬要闖進來的
話,高斯只好和他動手打一架了。
但那怪人卻一點也沒有要和高斯動手打架的意思,他的容貌雖然可怖,但是他的
眼中,卻有著一種坦誠的光彩,他道:「我?我在等候你的回答啊!」
高斯怒道:「等我的甚麼回答?」
「你還沒有告訴我,甚麼地方,可以有人能移得開這房子,請告訴我,我去找
他。」那怪人說得一本正經,而且還滿面都是懇求之色。
高斯不禁有點啼笑皆非,他本來想告訴他,不妨到紐約去,找那裡的工程學家,
想想辦法,那裡的工程學家,或許可以替他搬開這幢大廈。
但是,對於一個頭腦如此單純的人,高斯卻又不忍心向他開那樣的玩笑,是以高
斯嘆了一聲,道:「朋友,我那樣說,只不過是想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喂,你怎
麼會有這樣怪念頭的?」
「怪念頭?」怪人大聲道:「一點也不怪啊,房子是一點一點蓋起來的,自然也
可以一點一點搬開。」
高斯只好笑了起來,道:「道理是不錯,可是搬開了這幢大廈,對你又有甚麼好
處呢?」
高斯只不過是隨口問一問而已,可是那怪人卻像是嘛了一大跳,他陡地向後退了
一步,好像怕高斯在他身上搶走甚麼一樣。
然後,他瞪視著高斯,他那種神態,倒將高斯弄糊塗了。
過了足足兩分鐘,高斯實在忍不住了,剛想問他還有甚麼話說,那怪人卻也在這
時,突然開了口,道:「我可以將你當朋友麼?」
高斯是一個很喜歡朋友的人,但是,對於那樣的一個怪人,主動地想將他當作朋
友,他卻也敬謝不敏,是以他立時笑道:「你想將我當朋友麼?據我的經驗,隨便將
陌生人當朋友,是沒有甚麼好處的。」
那怪人現出十分傷心的神色來,緩緩轉過身去,顯然是高斯的話,令他失望了。
在那一剎間,高斯幾乎心軟了,想要叫他回來,可是,他立即想到,好不容易那
怪人自己肯離去,如果自己再將他叫回來,那不知要被他纏到甚麼時候,豈不是自討
苦吃麼?
就在這一轉念之間,他沒有出聲,看著那怪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走廊中走
開。
高斯看他沒有多久,便關上了門,照說,那怪人沒有硬闖進來,他也不必與之打
架,現在,那怪人又自動離去了,高斯的心頭,應該十分輕鬆才是。但是,他卻一點
也沒有輕鬆的感覺,反倒感到心頭沉重,連他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了甚麼來,他是在關
心那怪人麼?可是,他為甚麼要關心?是為了那怪人眼中那種坦誠的神色?
高斯用冷水淋浴著,換上了睡袍,看了一會報紙,然而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
甚,他甚至打開門,探頭出去看看,那怪人是不是還在走廊中,但是怪人早已不在
了。
當高斯發現那怪人已經離去時,他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悵然之感。
那一晚,高斯睡得並不好,第二天工作時,他也有點心不在焉,等到傍晚,他駕
車回家時,他總算又看到了那怪人。
這一次,那怪人並沒有惹甚麼糾紛,一大孩子圍著他,那怪人用手掌拍著他的胸
口,發出有節奏的「啪啪」聲,而他就和著那種節拍,用嘹亮的聲音,在唱著歌。高
欺聽不懂他在唱些甚麼,但是歌聲卻十分雄渾和吸引人。
高斯看到了那怪人,那怪人也看到了他,立時停止了唱歌,向前走來,高斯又見
到了他,十分高興,他第一句就道:「昨天晚上,我又出來找你,可是,你已經不在
了,我找不到你。」
那怪人咧嘴笑道:「今天我們已經不算陌生了,是不是?」
從怪人這句話中,高斯已可斷定他既不是白癡,也不是瘋子。因為他知道這句
話,是接著昨天的話來講的,昨天,他曾拒絕那怪人,告訴他,最好不要將陌生人當
作朋友,而現在這樣說,顯然是在詢問高斯,今天他們不再陌生,是不是可以做朋友
了?
高斯立時笑了起來,伸出了手,那怪人的兩隻大手,他同時抓住了高斯的手,並
用力搖著,然後他突然將高斯拉近身,將他緊緊抱住,惹得孩子們全都怪叫了起來。
這一次,是高斯請那怪人進家中去的,高斯替他斟了一杯酒,那怪人一口就將酒
喝乾了,而不改容,高斯問道:「你是甚麼人?」
怪人道:「我是赫布王子。」
「你是甚麼?」高斯皺起了眉。
「赫布王子。」那怪人再回答。
高斯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那傢伙自稱是王子,看來他有時雖然頭腦清醒,但仍
然不免是一個瘋子。而那怪人卻仍然一本正經地道:「你是誰?」
高斯沒好氣地道:「我是高斯大帝!」
看那怪人的神情,他顯然信以為真了,他立即站了起來,興高采烈地道:「是
啊,你的國土在哪裡?」
高斯瞪著他,道:「那麼,你的國土又在那裡呢?」
那怪人道:「我的國土很小,只不過是一個小島,四面全是大洋,我們叫大海洋
為生命的海,可是白人卻叫南太平洋。」
高斯呆了一呆,又望了那怪人半晌,道:「你……那個島,叫甚麼名字?」
高斯在問出這個問題時,已經沒有甚麼揶揄的語氣了,因為他越聽越覺得那怪人
並不是在胡言亂讚,他可能真是南太平洋一個小島的王子。
那怪人道:「島以我們家族的名字為名,叫赫布島,赫布王國,我將是赫布王第
二十一代,我父親還在世,所以我現在是赫布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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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高斯又呆了半晌,他想進一步證明對方的身份。對方若是一個普通人,還可以有
身份證明,偏偏有各種各樣的身份證明,但卻絕沒有一種「王子證明書」的。所以他
想了半晌之後,道:「那麼,你不在赫布島上,到這裡來作甚麼?」
赫布王子神情嚴肅,自他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張摺成小方塊的紙來,他將紙放在
桌上,然後用手按住了那方紙,抬起頭,向高斯望來,高斯也不知道他想做甚麼,只
好等著他下一步的行動。
赫布王子望了高斯半晌,才道:「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麼?這件事,只對朋友才
肯說。」
高斯滿腹懷疑,但他還是道:「我們不是握過了手麼?我也請你到我的家中,我
們該可以說,是朋友了。你有甚麼事,不妨對我說。」
赫布王子像是對這件事,感到十分嚴重一樣,他又望了高斯好一會,才說道:
「好,我先給你看一樣東西,你就可以明白我為甚麼要搬開這幢房子了。」
高斯不知道赫布王子要給他看甚麼,他只是等著,只見赫布王子伸手在上衣的內
衣袋中,取出一隻十分精緻的銀盒子來。
那隻銀盒子,看來像是二十枝裝的扁平煙盒,顏色已經發黑了,好像上面還鑲著
很多寶石,看來和赫布王子的身份倒很合適。
赫布王子看到高斯注意他的銀盒子,他也現出自豪的笑容來,道:「這是我們祖
傳的遺物,那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皇送給我們的東西。」
高斯點頭道:「是的,很精緻。」
赫布王子又鄭而重之,將那銀盒子打了開來,高斯忙向盒中看去,只見那銀盒子
之中,放著一疊獨得很整齊的紙頭。
那疊紙雖然摺得很好,但卻可以看得出來,已經很殘舊了。當赫布王子將那疊紙
取出來的時候,更可以發覺它的殘舊。有好幾塊紙,根本已經碎裂,而是用許多膠紙
貼著,才得以保持完整。
在紙上,有很多紅色和黑色的線條,看來像是一幅城市的街道圖。
赫布王子的行動,十分神祕,當他取出地圖之後,他的手還在地圖上遮遮掩掩,
像是不想被高斯看到那幅地圖的內容。
高斯的好奇心,實在按捺不住了,他幾乎想一伸手,將那幅地圖,搶了過來,但
他畢竟不好意思那樣做,他只是忍不住道:「那是甚麼玩意兒?」
赫布王子的神色更嚴重了,他的雙手遮住了那地圖,由於那地圖根本未曾完全攤
開來,是以赫布王子的兩隻大手,遮在地圖上,高斯就變成甚麼也看不到。
赫布王子抬起頭來,問道:「你在這個城市,居住了多久?」
高斯立時回答道:「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我今年有多大年紀,便居住了多久──
當然,我曾到外地去旅行,但是我對這個城市的一切,卻是再熟悉不過的。」
赫布王子道:「那麼,你一定聽說過二十二年前,在這個城市中,有兩個大走私
集團,為了一箱子翡翠而火拼的事情?」
高斯皺著眉,不錯,赫布王子提起的那件事,他是聽說過的,這件事有著種種傳
說,而最引人入勝的,倒不是兩幫走私集團火拼的本身,而是引起火拼的那一箱翡
翠,至今下落不明。
那一箱翡翠,有的傳說,達到二十磅重,有的說十五磅,傳說不一,高斯為此,
也曾下過一番調查功夫。據他調查的所得,那一箱翡翠的淨重,是四磅七盎斯,比傳
說中的更少得多。
高斯的調查,包括了當時報上的報導,和走私集團的人,在火拼之際,被警方搜
獲後的口供所得來的。他當日調查這件事,也純粹是為了好奇和興趣,後來,他也將
這件事忘了。
當時幾乎人人都想得到那一箱翡翠,但那箱翡翠究竟失落在何處,卻也沒有人知
道。當年,警方曾盡量套取被捕的兩幫走私集團的口供,希望得到線索,可是一點結
果也沒有。
由於當年走私集團的火拼,是在海上首先展開的,再發展到陸上的,所以警方的
結論是,那一箱翡翠,已經在火拼開始的時候,失落在大海中了。
這件事,一直成為市民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翡翠的數量,也漸漸增加,高斯調
查所得的數字,雖然比傳說中少得多,但是想想看,四磅七盎斯上佳的翡翠,在珠寶
市場中,該值多少錢?那簡直是無法估計的!
高斯呆望了赫布王子很久,他在奇怪,何以赫布王子忽然提出了這樣一件事來。
如果赫布王子是從遙遠的南太平洋一個小島上來的,那麼他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的,高
斯一想到這裡,就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赫布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是聽一個逃犯說的,事情得從頭講起,五
年前,有一個人在海上掙扎,被我救了起來。我將他帶到赫布島,這個人的身份十分
神祕,他一直不肯說出他自己是甚麼人來,也一直留在島上,不肯離去,直到兩個月
前,他得到高熱症,快要死了,才對我說出了他的祕密。」
「他是一個逃犯?」高斯問。
「是的,在赫布的東南,有一個囚犯島,那個島上,是專門囚禁被流放的犯人
的,好像在這個城市中,犯了重罪的人,也會被遣到那個島上去。」
高斯點著頭道:「有這個例子。」
「那個犯人,」赫布王子繼續道:「他在臨死前告訴我,他的名字叫賴天南,是
走私集團的一個重要人物。在一次火拼中,被警方逮捕,他也告訴我,當年兩大走私
集團的火拼,是為了一箱翡翠,他便告訴我,那箱翡翠,不知可以值多少錢!」
高斯不禁「颼」地吸了一口氣,道:「這個……賴天南,他難道知道這箱翡翠的
下落?」
赫布王子點著頭,道:「是的,因為那箱翡翠,是他當年起了私心,私吞藏了起
來的。也正因為他藏了那箱翡翠,所以才引起了兩大走私集團的火拼。」
高斯的心頭,突然亂跳了起來,他忙問道:「他將那箱翡翠,藏在甚麼地方,告
訴了你?」
赫布王子道:「是的,他當年藏下翡翠之後,就畫了一張地圖,指出埋藏的地
點,他在臨死之前,將那張地圖,送了給我。」
高斯的聲音,甚至在不由自主之間,有點微微地發顫,他忙道:「就是你手中的
他圖?快,快展開來,讓我看一看。」
赫布王子卻苦笑道:「看不看都是一樣了,我在到了這裡之後,找到了地圖上的
那街道,也量度了一下,二十二年之前,這裡可能甚麼也沒有,但是現在,卻已建起
了高樓大廈。現在,你知道我為甚麼要設法,將這幢高房子整座移去了吧!」
高斯呆了半晌,道:「你……你是說,那箱翡翠,賴天南是埋在這幢大廈的下面
的?」
赫布王子仍然苦笑著,道:「當然,在他埋藏的時候,是根本沒有房子的,你想
想,可有甚麼辦法,將這幢大廈移去?」
高斯又呆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間,心中亂到了極點,但是他終於還是想到了一個
頭緒,他道:「不會吧,如果這箱翡翠,是埋在這裡的話,那麼,在建造大廈的時
候,也早被建築工人發現了,那自然應該是轟動全市的大新聞。」
「至少,我未曾聽得有這樣的事情!」高斯回答。
赫布王子又苦笑了一下,將他掩在地圖上的手,移了開來,喃喃地道:「可是從
地圖上看來,翡翠真是被埋在這裡,賴天南沒有理由在臨死之前騙我。」
他一面說一面攤開了那張地圖來,手指指著地圖上的一個紅色圓圈,道:「你
看,翡翠就被埋在這裡,理化街,離開街口,一百二十步,離街中的大樹十三步,大
樹當然沒移動過,但剛好就在這幢大廈的下面。」
當赫布王子打開地圖的時候,高斯也連忙湊過頭去看視,他那時候的心情,是十
分複雜的。因為他知道那份翡翠的價值,實在是極其驚人的,但如果那箱翡翠真的被
壓在一幢大廈下面的話,那有甚麼辦法可想?
可是,當高斯望向那地圖的時候,他陡地呆了一呆,接著,他將赫布王子的手推
開,又揉了揉眼睛,突然之間,他大笑了起來!
赫布王子用疑惑的眼光望著高斯,高斯笑了又笑,足足笑了一分鐘之久,才道:
「你來到本市有多久了?是誰叫你來這裡的?」
赫布王子眨著眼,道:「我來了沒幾天,當我向人提及理化街時,人家就叫我來
到這裡。」
高斯大聲叫道:「你找錯地方了,你看,地圖上寫的是『禮化街』,而這裡是
『理化街』,同音不同字,那完全是兩條不同的街道。」
赫布王子突然跳了起來,現出無比興奮神色來,道:「真的?那麼,那條禮化街
在甚麼地方?」
高斯也興奮得連連搓著手,道:「那禮化街,在郊區,是一個很荒僻的地方,根
本沒有甚麼屋子,自然也是埋藏寶物的理想地方。」
赫布王子道:「你,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如果找到了那箱翡翠,我和你一人一
半。」
高斯的心頭跳得很劇烈,一人一半!他只要有那箱翡翠的十分之一,他就已經是
豪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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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高斯忙道:「一言為定?」
赫布王子像是很不高興,道:「赫布族人是從來講話算數的,何況我是王子!」
高斯大聲叫道:「走!」
他拉著赫布王子,向外衝了出去,出了大廈,上了車,疾駛而去。
四十分鐘之後,高斯和赫布王子,已到了近郊區的禮化街口,高斯停了下來,在
黑暗中看來,那條街冷僻得像鬼域一樣。當年走私集團的主要份子賴天南埋藏珠寶的
地方,到現在仍然這樣冷清!
高斯和赫布王子下了車,赫布王子心中很緊張,他手中拿著地圖,高斯的心情也
很緊張,他們兩人,一面看著地圖,一面向前走去。
他們漸漸走近一間很簡陋的石屋,當他們來到石屋的牆前之際,他們發現,還差
兩步,就可以到達地圖上註明埋藏那批翡翠的地點了!
赫布王子和高斯兩人,互望了一眼,他們又從另一個方向,來確定藏寶的地點,
經過幾次試驗,他們都可以肯定了一點:當年埋藏寶物的地點,現在雖然沒有多大的
變化,一樣地荒涼,但是,恰好在藏寶的確切地點之上,卻造了一座石屋!
他們正在交談著,石屋中突然傳出了一陣犬吠聲,接著,石屋中就亮起了電燈。
赫布王子和高斯兩人,正站在那石屋的門口,他們一看到屋內亮起了燈,便一起後退
了一步。
石屋的門,也在這時,打開來,只見一個壯漢,提著四呎來長的一截水喉鐵,探
頭向外望來,當那壯漢看到了高斯和赫布王子時,那壯漢陡地一呆,充滿了敵意似地
喝道:「你們幹甚麼?」
他一面說,一面已揚起手中的水喉鐵來,高斯忙搖手道:「先生請勿誤會,我們
不是壞人,請問,你可是這間石屋的主人?」
那壯漢仍然瞪著眼,絕無一點友善的樣子,他粗聲粗氣地道:「是又怎樣?」
高斯仍然笑著,赫布王子道:「我們想進屋子坐坐,是不是可以?」
那壯漢怒道:「滾開,誰知你們是甚麼人?」
高斯忙道:「先生,你這間石屋,如果有人向你收買的話,你是不是肯賣?」
那壯漢的臉上,仍然充滿了疑惑之極的神色,道:「你是神經病院逃出來的?半
夜三更,找人來買房子?這石屋有甚麼好?」
高斯道:「我喜歡這裡清靜,譬如說,我出三千元,你將這間石屋讓給我,好
麼?」
那壯漢大笑道:「三千元?那不是太少一點了麼?」
高斯聽得對方的口氣已經活動了許多,心中不禁大是高興,忙道:「那麼,價錢
可以商量,我可以出到五千元,我想,已足夠了。」
五千元,要造那樣簡陋的石屋,已經可以造三四間之多了,可是那個壯漢,卻仍
然未曾點頭,他只是望了高斯半晌,道:「看來,你倒是真有誠意買我這間石屋,那
麼,請進來坐坐。」
高斯正想走進石屋去看看屋中的情形,他忙道:「好,打擾你了。」
他和赫布王子,一起走了進去。
石屋中的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床,一桌,幾張椅子之外,別無他物,地上舖著粗
糙不平的水泥。當高斯走進那間石屋的時候,他心頭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因為他雙
腳,是踏在一筆巨大的財富之上。只要能向下掘去,他就可以成為豪富!
高斯的臉,因為心情緊張而漲紅了,那壯漢道:「這間屋子,我造不到一年,我
也喜歡這裡的清靜,所以,實在不想出讓,除非價錢相宜……」
高斯忙道:「一萬元。」
那壯漢望著高斯,仍然不出聲,赫布王子忙拉著高斯的衣袖,將高斯拉開了一
些,用極低的聲音道:「高先生,這屋子不值一萬元,而且,我也沒有那麼多錢。」
高斯也低聲回答道:「我有,我可以先墊出來,如果不出高價,他不肯賣這屋
子,我們怎能得到那一大筆翡翠,你說!」
赫布王子十分感動,道:「你真好,等我們得到了翡翠之後,我一定還給你屋價
的一半!」
高斯不禁笑了起來,道:「到時,誰還在乎這些小數目呢?」
高斯一面說著,一面又向那壯漢望了過去,那壯漢卻仍然在搖著頭,高斯道:
「一萬五千元……一萬七……兩萬……兩萬二!」
叫到兩萬二的時候,高斯的手心,在隱隱冒著汗,他來到了桌子前,用力在桌子
上,抵了一下,道:「兩萬二,如果你再不肯賣的話,那麼你就是傻瓜了!」
那壯漢望了高斯一會,才道:「兩萬二,我肯賣了,可是,錢呢?我一分錢也沒
有看到,所有的價錢,只是從你的口中,叫出來的。」
高斯也高興地坐了起來,道:「你以為我只是空口說白話?現在,我身上當然沒
有那麼多錢,但是明天一早,銀行一開門,我就提錢來。」
那壯漢道:「好,那等你帶著錢來時,我們就交易。」
高斯和那壯漢握了手,和赫布王子,一起離開了那石屋,回到車子前,高斯興奮
得在搓著手,道:「赫布,明天,我們就是富豪了。」
赫布王子也很高興,道:「有了錢,我要在赫布島上,建立一座華麗的皇宮,請
你來做我的貴賓,用最隆重的禮節來款待你!」
高斯忍不住高興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們一起回到了高斯的住所,高斯根本興奮得睡不著,他取出他珍藏的美酒,款
待著赫布王子,兩人又將那地圖,詳細研究一番,認為萬無一失了,才收起了地圖。
赫布王子向高斯敘述著赫布島上那世外桃源的風光,高斯閉上眼,像是已看到了
那一大群南太平洋上的美女,正在跳著裙舞。一直到天色微明,他們兩人,才因為實
在疲倦,而歪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第二天旱上,高斯醒來,已經十點鐘了,赫布王子還在酣睡,高斯推醒了赫布王
子。兩人草草洗了臉,高斯拿了銀行存摺,兩萬二是他銀行僅有的存款,當他取了一
大疊現鈔走出銀行時,他幾乎想向每一個人大叫大嚷,說他快要成為世界著名的豪富
了。
然後,他們又驅車來到那石屋前,那石屋主人早已等在門口,高斯才一下車,他
道:「錢帶來了麼?」
高斯道:「帶來了,我們要辦甚麼手續?」
那壯漢道:「不必甚麼手續,你將錢給我,我將石屋給你就行了。」
高斯遲疑了一下,道:「你總得立一張字據給我。」
那壯漢道:「也可以。請進來。」他們一起進了屋子,高斯寫了一張字據,那壯
漢簽了名,然後,高斯將一大疊鈔票取出來,交給了那壯漢,那壯漢數了一數,就走
出了石屋。
高斯興奮得不由自主在喘著氣,說道:「王子,我們甚麼時候開始挖掘?」
赫布王子道:「我去買挖掘的工具,你在這裡等我。」
高斯笑道:「你不怕我一個人掘了翡翠走?」
他自以為這句話很夠幽默,講完了之後,就笑了起來。而就在這時,石屋外起了
一陣喧鬧聲,兩個警官,押著那壯漢,走了進來。那壯漢還在掙扎著,赫布王子一看
到兩個警官,臉上已變了色,高斯根本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間,已聽得一個警官大聲
叱喝道:「張炳,你才出獄,又在玩甚麼花樣了?」
赫布王子轉身想從窗口中跳出去,可是一個警官已奔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
頭,道:「你還想逃,這次,你扮甚麼?是扮印度土王,還是阿拉伯酋長?」
「赫布王子」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且更加目瞪口呆的,則是高斯。
在李玉芳的辦公室中,高斯和李玉芳隔著辦公桌而坐,李玉芳將一大疊鈔票,推
到高斯的面前,道:「這是你的錢,差點被人騙走了。」
高斯苦笑著,道:「真想不到……」
李玉芳瞪了他一眼,道:「所有的騙局,都是利用人的貪婪心理。張炳是一個老
騙子,他最明白如何才能使人上當。他扮成了甚麼赫布王子,用幾十年前的懸案,來
使人相信他可以發現寶藏,而且還故意弄錯了一個字,找錯了地方,自然會有你這種
人上釣了。」
高斯紅著臉,道:「這騙局佈得那麼妙,真是不易識破。」
李玉芳道:「算你好運氣,張炳的搭檔王阿毛涉嫌與一件竊案有關,警方已跟蹤
了他好幾天,不然,你花了兩萬二,只是得到一堆爛石頭!」
高斯無可奈何地笑著,李玉芳又瞪了高斯一眼,瞪得很兇狠,高斯縮縮頭不敢再
出聲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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