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常聽世人在唸叨:放下,放下。 但唸的人多,真的知要放下甚麼的人少。 正如故事最末所寫,連這點小事也放不開,還要談甚麼大解脫。 千古艱難唯一放,信乎哉!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六日 玫瑰花大如荷,銀杏葉闊似葵,倒也都是本來面目。 一。精靈大聚會 那天,我有事在外,忙了一夜,回家時,已是破曉時分,東方微白,幾絲紅霞,欲現又 隱,天色仍然很黑。我在門口停車,才一跨出車門,就有一股黑影,挾著一陣勁風,自上而 下撲來。 這種情形,本來很是突兀,令人吃驚,但是我卻並不驚慌,因為我知道,我們家有一頭 「神鷹」(紅綾這樣稱呼牠),這凌空下降,歡迎我徹夜未還,至今方歸的,自然就是鷹兄 了。 我揚起了手臂,那鷹「呼」地一聲,收了雙翅,就裐在我的臂上。 我自然游目四顧,因為有鷹必有紅綾,人鷹形影不離,早已成了習慣。 可是,這時門前冷冷清清,卻不見有別人。 紅綾起居並無定時,我說她這是野人本色,溫寶裕卻投其所好,說歷來大人物,多有這 種不常規作息的習慣,並且還舉了許多例子,說甚麼清朝名臣張之洞是如此,近代最偉大的 最高領袖也是如此,說得紅綾大樂。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去糾正她,也由得她去。 這鷹如此早已在外翱翔,看來紅綾多半也是一夜未睡,這倒令我有點擔心,不知道她發 生了甚麼意外。 我向鷹望去,只見牠神態自若,並無惶急之狀。我就叫了一聲,卻聽得紅綾的聲音,自 屋內傳來:「爸,你總算回來了,太好了!」 我伸手推開門,紅綾的話有些蹊蹺,所以我也很是心急。 推門一看,只見沙發上,攤手攤腳,坐著一人,見了我也不起來,若不是他的眼珠動了 幾下,我幾乎疑心他是個死人。 此人非別,正是已好久不見的溫家大少爺溫寶裕是也。 溫寶裕本是我家的常客,他的出現,自然不足為怪,近來雖有相當日子未見,但是我知 道他的行蹤,他是去找他的降頭師愛人藍絲去了。 藍絲所在之處,再加上藍絲父親的隱居之所,是地球上最多姿多采的地區,極適合溫寶 裕的性格,再加上藍絲和溫寶裕真情相愛,只要兩人在一起,即使身處窮山惡水,也是甜蜜 如糖,自然就耽擱得久了些。這期間,溫媽媽曾不下十次,來這兒打聽他寶貝兒子的消息─ ─若不是藍絲認了超級大富豪陶啟泉作義父,只怕溫媽媽會大鬧衛府,認為是我拐走了他的 小寶。 溫媽媽三番四次,催溫寶裕快些把這個「南洋公主」娶回來。可是藍絲說得再明白沒有 。她道:「別說我是降頭師,師承的來頭大,有責任在身,絕不能離開自己的家鄉;就算不 是,我也沒有辦法和你媽媽在一起,過一天的日子!」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我和白素、紅綾都在,我們都清楚看到,她說了之後,連打了兩個 冷震,由此可知,在她的心中,真的認為和溫媽媽一起生活,是萬萬不能,連想想也覺恐怖 之事。 溫寶裕還想力挽狂瀾:「也不會和她在一起過日子,我那大屋子,她也不常來。」 藍絲笑得甜媚:「我不在,她自然不來,我在,光是她帶她的朋友來。『看我』,就叫 人忍不住想要動點手腳,應付應付。」 溫寶裕大驚失色──降頭女王,若是「應付」起她不喜歡的人物來,那不是鬧著玩的。 所以他高舉雙手,大搖其頭,叫:「算了!算了!」 溫寶裕雖然和他母親截然不同,但是母子的情分也很深,不想他母親忽然全身發腫,口 吐蜈蚣甚麼的。 藍絲嘆了一聲:「你可以常在我的身邊。」 溫寶裕也長嘆了一聲,自此「教義難兩全」,他在藍絲身邊的日子,自然大大增加,這 次一去,幾乎已有一年光景了。 我看他躺在沙發上,那種半死不活的樣子,紅綾在一旁土很是同情關注的神望著他,就 道:「怎麼才分手,又相思了?」 溫寶裕一挺身,跳了起來,伸出一隻手指:「原因之一……」 我笑:「之二呢?請快說,我一夜未睡。」 溫寶裕苦笑:「其次是,我不想那麼早就死。」 雖然我一貫知道這個人說話,誇張無比,無風三尺浪,可以把無中生有的事,說得頭頭 是道,但他說得如此認真,而且又一臉的愁雲慘霧,倒也著實令我大吃了一驚:「何致於便 要死?」 溫寶裕向我望來,突然之間,卻又說了一句和剛才那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陳長青回 來了。」 溫寶裕說他「不想死」,對我來說,已是突兀之至,但是比起這句「陳長青回來了」, 卻根本不算甚麼。 陳長青回來了──真是突兀到了極點。 熟悉我的記述故事者,自然知道陳長青這位仁兄是何等樣人,不必細述──事實上,要 細述的話,也無可能,除非這個故事全部給了他。 簡言之,陳長青跟了一群對生命奧秘有極深了解的僧侶,去探討生死之謎,自此一去不 返,跳出紅塵,我們稱之為「上山學道」去了。 雖然說他孑然一身,在世上並沒有甚麼親情的牽掛,但是他家財萬貫,又有數不盡的興 趣,再加上又極好交遊,生活也過得五光十色,熱鬧無比,正是說不盡的好風光,可是他卻 肯毅然放棄,單是這一點決心,就令人佩服得無話可說。 他不再留戀紅塵,把世俗的一切,都留給了溫寶裕,包括那幢名副其實,可以稱為寶庫 的巨宅在內,那巨宅也成了溫寶裕的天地,直到他漸漸長大,發現外面更是天大地大之後, 才減少了對那巨宅的依戀。 可是那巨宅仍然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陳長青回來了,一是他失敗了,一是他成功了。但不論是失敗也好,是成功也好,他回 來了,總是好事,何以溫寶裕會有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呢? 我知道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所以忙問:「他回來了,人在哪裡?」 溫寶裕道:「在那大屋之中。」 我提高了聲音:「搞什麼鬼?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溫寶裕道:「我不知道。」 我明白,若是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去問他,不知道要糾纏到什麼時候,所以我來個「總質 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從頭說來」溫寶裕仍是一副死樣語氣,我走向前去,在他的 肩頭上,用力拍了一下,喝道:「振作一點,不然,令堂來逼你結婚,我不替你擋駕。」 溫寶裕一聽,直跳了起來,叫道:「別開這種玩笑,不好玩。」我向紅綾道:「給他一 點酒,看來,他需要鎮定一下。」 紅綾大叫一聲:「得令!」雀躍而去,不一會,就提了酒來。 溫寶裕果然連喝了三口,這才道:「我是三天前回來的──」他才說了一句,我就「哼 」地一聲。 這小子,三天前就回來了,居然到今天才出現,豈非可惡? 溫寶裕立時向紅綾望去,紅綾道:「小寶打過電話來,是我接的──我沒有機會告訴你 。」 這幾天,我確然另外有事情在忙,忙到了晨昏顛倒的地步,和紅綾像是也有好多天沒見 了,所以,紅綾才沒有機會把小寶回來的事告訴我。 可是我仍然不滿:「你也貴人多忙了,竟然抽不出時間來走一遭?」 溫寶裕大是委屈:「我帶回來了一些東西,立刻要處理,不然會失去效果,所以在七十 二小時之內,不能離開,一等這時限過去,我就來了──我是昨天來的了。」 紅綾道:「是,小寶來的時候,還沒有過午夜。」 一聽得溫寶裕竟然等了我一夜,我自然也沒有甚麼可以不滿的了。我哼了一聲,同時, 心中也不免奇怪──溫寶裕和紅綾之間的交情,自然毋容置疑,但是他們兩人,並不是那種 有這麼多話說的交情,這大半夜,兩人難道悶坐,還是紅綾由得溫寶裕獨自坐著等我? 我正在思索間,紅綾已然道:「爸,這次,小寶在藍絲處,帶了些怪東西回來。」 我本來急於想知道「陳長青回來了」是怎樣一回事,也急於想溫寶裕何以會說他「不想 死」。可是在溫寶裕身上,古靈精怪的事實在太多,一件接著一件,紅綾忽然又那樣說,溫 寶剛才又說過,他帶回來的一些東西,有七十二小時的時效,那東西也是來自藍絲姑娘處的 ,這就更令人好奇了。 因為藍絲是一個降頭師,在神秘莫測的降頭術之中,是甚麼稀奇古怪的事,都可以發生 的。 所以我先問這個問題:「是甚麼東西?是降頭術?」 這一問,小寶立時興奮了起來:「和降頭術有關,也和靈魂學有關。」 我不值他的大驚小怪:「降頭術之中,本就有很大部分和靈魂學有關的。」 降頭術之博大精深,包羅萬有的情形,遠超乎一般人對它的理解之上,我和溫寶裕就曾 遇過,一個大降頭師,想通過降頭術,把自己變成半人半鬼的混合物,這次經驗,驚險之至 ,我已記述在『鬼混』這個故事之中,藍絲姑娘也是在這個故事之中首度登場的。 溫寶裕興趣不減:「藍絲才學了一門秘技,通過降頭術的媒介,可將死去的人的精靈召 出來。」 我在細想溫寶裕說的話,溫寶裕又道:「他們認為,人有精靈──他們不叫靈魂,乍看 好像一樣,但是……很有分別的。」 我在等著他解說我們通稱的「靈魂」和降頭術中的「精靈」,究竟有甚麼分別,可是他 搖頭,一時之間,卻又說不上來。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暫且別理會,只顧繼續說下去,因為這種事,本來就是很難用言 語說得明白的。 溫寶裕強調了一下:「總之,有些不同就是。人死了之後,精靈大多散去,不知所終, 但是在某種情形之下,精靈卻會附在特定的一些物體之上。」 我「嗯」了一聲:「請說得具體一些。」 同時,我也想到,溫寶裕的話,已開始在說明「靈魂」和「精靈」的不同了。 這一方面,中國古人的智慧,早已觸及。古人說人有「三魂六魄」,這「魂」是怎麼一 回事,「魄」又是怎麼一回事,一直沒有人說得明白。 但「三魂六魄」這種說法,指出了一點:人的靈魂,以許多方式存在,不是定於一說, 而是變化多端,溫寶裕提及降頭術中對它存在的方式的那種理解,就是靈魂存在形式的變化 之一。 溫寶裕揮著手:「那被精靈附著的物體,一定和這個人的死亡有關,例如,一個人被一 把刀殺死,那麼,他的精靈,就會附在這把刀上,以此類推。」 我呆了片刻──這種說法,我以前未曾聽說過,堪稱新奇。 紅綾插言:「一個人要是病死的,那精靈又附在何處?」 溫寶裕道:「如果沒有這種特定的情形,精靈便無所依附──我說過,大多數情形之下 ,人死了之後,精靈便不知去向了。」 紅綾卻又有她自己的意見:「也許,若是病死的,那人的精靈,便會附在致死的病菌上 。」 我搖頭:「這……想像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溫寶裕竟然贊同:「也不算甚麼,靈魂在一塊木炭之中,這不正是你的經驗之一嗎?」 我呆了一呆,是的,記述在『木炭』這個故事中的情形,就十分類似降頭術中的「精靈 附物」之說──一個人被殺時,抱住了一棵樹,他的靈魂進入了樹中,後來,這棵樹被砍下 來,燒成了炭,這個靈魂就被困在木炭中。 由此可知,人的靈魂也好,精靈也好,是可以有一種依附物體的存在方式的。 我把思緒拉了回來:「那是一種甚麼東西?」 溫寶裕抓著頭:「對降頭術,我一無所知,是藍絲精心配製的,她本來不肯給我,是我 苦苦哀求,她才答應──她給我的時候,很不放心,說是怕我不知道會惹出甚麼禍事來。」 溫寶裕雖然是絕不經意地說著,可是我卻隱隱感到了一股寒意。 確然,只有一種降頭術,能把亡故者的「精靈」召來,會產生甚麼樣的結果,雖也不能 預料,因為人在這方面的所知,實在太少了。 我搖頭:「藍絲不應該給你這種東西的。」 溫寶裕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可是,我一想到」寒光閣「中的那些藏品,我實在忍不 住了──我相信你也會一樣忍不住的。」 我呆了一呆。 「寒光閣」中的收藏品! 這需要作一番說明,在陳長青的那幢巨宅之中,有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收藏品,其中 甚至有超過一萬種的昆蟲標本。 其中有一間很大的房間,題名叫「寒光閣」,裡面收藏的是劍──陳長青的上代,是歷 史上一場著名的大動亂的製造者,造反起家,自然重武,所以對於各種各樣兵器的收藏,十 分豐富,而且分門別類,分得很細,寒光閣中,專門收的是劍,絕沒有別的兵刃混在其中, 收藏室的名稱,一望而知,是來自「一劍光寒十四州」的詩句。 雖然只是劍,但是劍也有長、短、厚、薄、乾、坤、單、雙等等的分別。在這間收藏室 之中,不下一千餘柄各種形制的劍。 我和溫寶裕,以及幾個對古兵器,尤其是對劍有研究的人,曾在這間收藏室中,花費了 不少時日,一面觀賞,一面研究。 劍在中國的兵器之中,稱為「百兵之首」,已有幾千年歷史,所以鑄作工藝,已到了精 巧絕倫的地步。其中鑄鋼技術之進步,匪夷所思,真難以想像幾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鑄劍匠 ,是如何能鑄造出硬度如此之高的精鋼來──硬度越高,越是鋒利,削金斷玉的利劍,並非 只是傳說,在這寒光閣之中,就有上百柄之多。 中國的鑄劍術,有著濃重的神話色彩,干將莫邪夫婦,為了鑄成曠世的寶劍,甚至發生 了他們的女兒跳進爐火之中,以身殉劍的事,所鑄成的劍,以他們夫婦的名為名,一雌一雄 ,雖然名劍不知所終,但是這故事,卻可以萬世流傳下去。 在寒光閣中的劍,有一大特色,就是並沒有甚麼「湛盧」、「魚腸」等歷史上的名劍, 但卻全是鋒利無匹,真正的殺人利器。 陳長青的祖上,既是武夫,又是頭號的造反者,當然注重實用,多於名氣。所以,那一 千多柄劍,只怕每一柄,都曾殺過十七、八人,或者更多,有幾柄劍,在殷藍或如寒水般的 劍身之上,隱隱有血絲盤纏。由此可知,在劍的歲月之,不知有過多少次白刃進紅刃出,血 濺十步,開胸破膛的經驗。 溫寶裕想到了那千餘柄劍,是很自然的事,按照降頭術的理論,每一柄劍上,都不知附 有多少亡於劍下者的精靈在,若是能一一召來,那可以說是一個古今中外的精靈大聚會了。 能夠製造這樣的一場大聚會,溫寶裕當然放過這機會──我也不會放過,這便是我何以 一聽到「寒光閣」,就怦然心動的原因。 一時之間,我和溫寶裕對望著,兩人都感到了一股異樣的興奮,因而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我才道:「你……已經成功了?」 溫寶裕的回答,令我有點意外:「沒有,我準備和你一起進行。」 他這話,深得我心──這樣肯定會是奇趣橫生的事,若是他瞞著我獨自去進行,那未免 太不夠意思了。 我在他的肩頭上,用力拍了兩下──這時,我也已知道,事情還有大不對頭之處,因為 溫寶裕並不是專程來請我去進行召集精靈大聚會的。他來,另有目的,就是他不想死,然後 又是「陳長青回來了」。 如今,說了半天,這兩個「主題」,還根本未曾提及,所以我並不催他立刻去進行,只 是等他說下去。 溫寶裕自然知道我在等些甚麼,剎那之間,他的興奮消失無蹤,神情也變得憂憂鬱鬱。 紅綾在一旁,比我更先不耐煩:「小寶,你這是怎麼啦,你一直不是說話這樣吞吞吐吐的人 。」 被紅綾一喝,溫寶裕像是如夢初醒一樣,震動了一下,然後,又現出極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是吞吐,而是真的……不知從何說起。」 我看出事情必有過人的為難之處,因為小寶對分析事物的能力相當強,應該沒有甚麼事 ,可以難得住他的。 所以,我並不催他,只是道:「任何事,總有一個開始,就從開始說起。」 溫寶裕很認真地想了一想,才道:「這種降頭術,因為已進入了人鬼溝通的階段,所以 ,是降頭術之中,極高深的一種,普通的降頭師,不能觸及這一領域,藍絲的師父猜王,因 為自己歸位在即,所以這才把這門最深奧的降頭術,傳給了藍絲。」 他還是從降頭術「開始」,那使我知道事情一定和降頭術有關,可是,他不想死,或許 可以和降頭術扯上關係,陳長青回來了,又與之何干? 我沒有問,由得他說下去。 溫寶裕再一開口,竟然說起降頭術概論來了:「絕大多數降頭術,都和一些物質有關, 各種古怪的植物、動物、死的和活的昆蟲等,但這種召靈術,卻還要外加施術者本身的精氣 ──」他說到這裡,向我望來。我跟他熟了,知道他是在問我,是不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我搖了搖頭,因為我確然不知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在這句話中,提到了「精氣」這樣一個古怪的名詞,我不是十分能確定它的意義。 溫寶裕的神情,有點沮喪:「所謂『精靈』、『精氣』都是我譯的,原來在降頭師的語 言之中,另有專門名稱。那精氣的意思,是施術者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把自己的思想意志 ,精神氣力,貫串在降頭術之中,所以我稱之為『精氣』。我點頭:「很恰當的說法。」 溫寶裕又高興了起來:「藍絲做了第一步,她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由我來進行第二步的 工作,所以,在進行之前,我要全神貫注,把自己的意念,和降頭術相結合,才能成事。」 我又點頭:「需要用施術者的腦能量去催動,這很合理,因為所謂『精靈』,也應該是 過去死者的腦能量,兩者之間,可以有能夠設想的聯繫。」 溫寶裕再道:「藍絲交給我的是一包粉末狀的物體,那包藥粉,必須在七十二小時之內 ,溶於無根水之中──」他又向我望來,這次,我點了點頭,因為我知道甚麼是「無根水」 「無根水」就是未曾沾過地的水。 二、召靈術 水和土地,本來有極密切的關係,井水河水塘水海水,無不和地相連接。但是有一種是 例外,那就是雨水。 如果在雨水還未落地之前,就將之接住,那麼,這種自天而降的水,就稱之為「無根水 」──這本是中藥藥方中的名詞,降頭術在一定程度內,和中國的醫學和藥學有關,所以有 此方法,不足為奇。 我又知道,前兩天下過大雨──溫寶裕自然是算定了在雨季易得無根水才行事的。 溫寶裕沉聲道:「共同無根水三十四萬五千六百滴──」他說到這裡,我就吃了一驚。 因為降頭術是玄學的一個典型,絕沒有道理可講──或者說,它自有它的道理,只是人類不 明白。 所以,一切都必須完全照足進行。無根水要三十四萬五千六百滴,就一定是這個數字, 少一滴,多一滴都不行。 我望著溫寶裕,等他作進一步說明,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他如何能做得到這一點。 溫寶裕知道我在想甚麼,他道:「若不是藍絲幫我,我絕做不到。」 聽到這裡,紅綾陡然問:「藍絲來了?」 溫寶裕道:「沒有,她給了我一樣東西,放在木盆中,等雨水恰好滴到那數目時,這東 西便會發出聲響,我就得了恰好的分量。」 我和紅綾都皺著眉──除非是極精密的電子儀器,不然,如何能做到這一點? 但是,降頭術和電子儀器,又顯然是扯不上關係的。紅綾口快,已搶著問:「那東西是 甚麼?」 溫寶裕道:「我也不知道──」他說了一句之後,立即顧左右言他,轉換了話題:「把 那包粉末,放進了無根水之後,就出現了很是奇怪的現象,藍絲雖已說過,但是親眼看到了 ,感受大是不同。」 我心知他不想多提那個可以計算雨滴的東西,必然是由於降頭術中的某種顧忌,所以我 也不再追問。 我只是道:「你說和我一起進行,但是我看你自己已進行得差不多了。」 溫寶裕忙道:「不,最重要的程序,還未曾開始──施術者的精神,還沒有貫串進去。 」 我問:「施術者可以不止一個?」 溫寶裕道:「是,越多越好──精神力量強大的人尤其適合。」 紅綾當仁不讓:「那我就最適合。」 我忙道:「且慢,這種人鬼本來殊途,卻又要交流的事,誰知會出甚麼意外,要從長計 議。」 紅綾卻道:「不怕,陰間我也來去自如,還怕甚麼!」 我向溫寶裕一指:「你來,就是存心要請紅綾協助你施術?」 溫寶裕說得坦白:「本來是想請你的,但乃女勝乃父,當然你成了次選。」 我道:「你不是說人越多越好嗎?」 溫寶裕道:「若你們肯父女兵上陣,那自然更好。」 紅綾高興之至:「小寶,你還沒說那粉末放進無根水之後,有甚麼怪現象出現。」 我道:「他沒說的事多著哩──他何以忽然說不想死,陳長青回來了,又是怎麼一回事 ?」 溫寶裕雙手一攤:「這……在這裡說,事倍而功半,不如移駕,到我那裡去,容易說得 多。」 我一夜未睡,著實相當疲倦,而且能使我徹夜不寐的,當然也是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 以聽了小寶的建議,我不禁有點猶豫。 溫寶裕看究了我的心意,忙道:「到了我那裡,你可以一面聽我說,一面打瞌睡。」 我苦笑:「若你說的令我瞌睡,那我不去也罷。」 溫寶裕忙道:「不會,不會,保證不會。」 紅綾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聲哨,那鷹撲喇喇飛過來,停在她的肩上,一行三人,直往溫 寶裕的巨宅而去。 到了巨宅,隨著溫寶裕來到一個廳堂,那廳堂左首,正是「寒光閣」的大門,右首則是 另一個儲寶室,和本故事無關,是以略過不提。 那廳堂中的陳設,一色的全是硬木粗製,看來粗悍有勁,是武夫本色。 在近塞光閣的門口,有一隻木架子,上面放著一隻木盆,約有二十公分口徑,盆中有大 半盆水。 一到,溫寶裕就向盆中一指:「你們自己看,我也形容不來。」 那木盆中,自然就是「無根水」了。而他已經把藍絲所給的異術粉末放進去,他說的奇 異現象,究竟是什麼呢?「我和紅綾趨近去看時,都不禁呆了一呆。那木盆不大,可是臨近 一看,那感覺,就像是面臨一個很深的水潭一樣。不但看起來,」潭「水極深,水氣氤氳, 而且寒氣森森,撲面而至,登時如身處窮山絕壑之中,身在一個絕頂深潭之前。我定了定神 ,那種感覺,依然不變,但是,卻也看到盆中的水,清澈無比。那盆至多只有二十公分深, 但是定睛看去,清澈無比的水,竟如深不見底一般,在水的中間,有許多各色粉末,正在上 面翻滾。水分明是靜止的,可是那些各色粉末,卻翻滾得如萬長奔騰,風雲變幻,巨浪滔天 一般,無休無止,變幻萬千,怪異絕倫。粉末有各種顏色,在清澈如晶瑩的水中,那顏色鮮 艷無比,粒粒帶著妖氣。更奇怪的是,所有粉末,既不沉底,也不浮上水面,只在水的中段 翻滾,幻出各種異象,捲動各種色彩。這情景奇特之絕,確實難以形容,若是勉強要作一個 比喻,那情形有點像在觀看一個巨型的」萬花筒「。可是萬花筒的圖形有規律,而如今眼前 所見,波詭雲譎,卻是千變萬化。而且,那些極微小的彩色粒子──也就是溫寶裕所說的, 藍絲給他的」粉末「,並不是溶解在水中,而是一到水中,就變得像是有生命一樣,所以這 才出現了這樣奇妙的情景。我和溫寶裕,看到紅綾一見了這種情景就被吸引,全神貫注,雙 眼發定,盯著那盆水看。從他的神態看來,顯然不單是為了好奇。溫寶裕幾次想開口問,都 被我阻止,直到紅綾吁了一口氣,我才問:「有甚麼發現?」 紅綾緩緩搖頭:「不知道,這……盆水中,有點古怪,像是……像是有一股力量,叫人 ……跳進去,和那些有顏色的小粒子,一起跳舞。」 紅綾的話,聽來很是古怪,不易理解,我正想問,卻看到溫寶裕在聽了紅綾的話後,竟 大有驚異之色。 我望向他:「怎麼一回事?」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藍絲說,施術時,它有精靈附著的東西,浸在水中,只要使它能 碰到那些粉末就行,然後集中精神,那樣……施術者本身,就會和那些施過法的粉混為一體 ,把精靈召出來。」 我駭然:「那麼,施術者豈不是──」溫寶裕道:「當然是施術者的精神──這就是剛 才紅綾所說,人像是想進去,和那些粉末一起跳舞的情形──我到現在,才算是明白了藍絲 所說的是這樣一種情形。」 好不容易,我等他說完,就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施術過程之中,施術者……的精神 ,會進入這盆水中,這樣才能將附在器物上的精靈召出來?」 寶裕眨著眼:「多半是這樣,詳細……具體的情形,要進行了才知道──可想而知的是 ,附在器物上的精靈,就算被召來了,也必然不會有一個具體的形象可以被肉眼看得到,我 想,多半要靠施術者的精神去感應,所以──」他說到這裡,略猶豫了一下,紅綾已道:「 所以,施術者要和被召的精靈,處於相同的存在狀態,兩者之間,才能溝通。」 我指著那盆水,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紅綾知道我的意思,大聲道:「爸,陰間我也 曾來去自如,你怕甚麼?」 我嘆了一聲,確然,我很擔心,擔心的理由,來自多方面:第一,紅綾是我的女兒,自 幼就經歷了不可思議的憂患,使我格外擔心她的安危。第二,我對降頭術一無所知,也格外 覺得它奇詭莫測。第三,像溫寶裕和紅綾才所說的情形,等於是施術者要自己靈魂出竅,才 能和被召來的精靈相會! 而靈魂離體,相等於死亡,這情形和紅綾上次去陰間大不相同,會有甚麼樣的意外發生 ,誰也不能預料! 我略舉了舉手,把我第三點的憂慮,說了出來。 溫寶裕和紅綾,也顯然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們都好一會不說話。 然後,溫寶裕才道:「情形雖然特殊,但是……我想不會有危險──因為藍絲並沒有提 出這一點,她只是說──」溫寶裕說到這裡,陡然住口,神情尷尬,分明是有甚麼話,說漏 了口。這種情形,如何瞞得了我和紅綾的注視,我立時「哼」了一聲,紅綾則叫道:「小寶 ,你好啊,藍絲有甚麼話,你打了埋伏不說出來?」 溫寶裕雙手一擺:「她說,這種法術,最好不要試著玩──除非有特定的目的,知道召 來的精靈的來龍去脈,這才好進行,不然,不知道召來的是甚麼樣的凶神惡煞,怕會有意想 不到的麻煩。」 我陡然吸了一口氣,溫寶裕卻又輕描淡寫道:「這就像是警告不要隨便開門給陌生人一 樣,其實只是一種警告罷了。」 溫寶裕自小就膽大妄為之至,脾性至今不變。我疾聲道:「所謂意想不到的麻煩,是甚 麼?」 溫寶裕道:「只是可能有,不一定會發生,就算會發生,也不知道是甚麼,藍絲也是才 學會這門法術!」 我眉頭打結,溫寶裕竟然問:「是不是由於一點,就放棄如此曠世難逢的探索?」 這小子是在將我的軍了,我沉聲道:「你曾胡亂召魂,把一個積年老鬼,召進了一個小 女孩的體內,這教訓還不夠你受的?」 溫寶裕也是在這巨宅之中,曾召來了積年悍匪黃老四的靈魂,進入小女孩安安的體內, 這件事,至今未了,發展下去會怎樣,無人能知。 溫寶裕雙手一攤:「沒有甚麼不好啊,並沒有甚麼人受傷害。」 我道:「可是,這次如有意外,會發生在我們自己的身上。」 溫寶裕應對如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心中暗嘆一聲:「看了看在一旁躍躍欲試的紅綾,心中大是感嘆:曾幾何時,我何嘗 不是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虎穴的次數,數之不盡,甚麼時候變得這樣畏首畏尾起 來了?想念及此,我不禁一聲長嘆。紅綾和溫寶裕兩人,竟然能夠知道我的思路歷程,我嘆 聲未畢,兩人已各自一聲歡呼,一前一後,掠進了」寒光閣「。溫寶裕曾跟隨良辰美景,學 了一個時期輕功,所以身手也很快。他們兩人進了寒光閣,只聽得裡面,傳來了一陣金鐵交 鳴,悠悠不絕,在動聽之中,另有一股肅然之氣。寒光閣中,有上千柄劍,我知道那是他們 在選擇劍,拔劍出鞘時發出的聲響。我叫道:「隨便揀兩把就可以了。」 我的話,有未曾出口的「潛台詞」:「隨便哪一把,都不止剎過一個人,劍上的精靈, 決少不了。」 裡面傳來紅綾和溫寶裕的答應聲,不一會,兩人出來,我一看,不禁感嘆,人性格生就 隨便在一個小行動之中,也能表現出來。 這時,紅綾帶出來的,是一柄又長又闊的大劍,尋常劍只有三尺來長,可是這時,紅綾 捧著的那一柄,足有五尺來長,劍身也極寬,通體黑黝黝,又不類生鏽,看來並無刃口,但 是在劍刃之上,卻又不時有寒光隱隱閃動,令人望而生畏。 那劍看來很是沉重,因為紅綾也是雙手捧它出來的──若是她一手提不動的話,那麼這 柄劍的重量,有可能在一百公斤以上。 她一面大踏步走出來,一面叫嚷:「這柄劍最長大,又最重,一定曾傷過不少人。」 他來到近前,把劍向地上一放,劍尖向下,那劍無劍鞘,她隨隨便便一放,「錚」的一 聲響,劍尖竟然刺進了地面五寸左右。 地面上鋪的全是水磨方磚,由此可知,此劍雖然不是甚麼寒光四射和起眼,可是卻鋒利 無比。 這一下,連紅綾自己,也有點意外,溫寶裕也失聲道:「好傢伙。」 接著,他吐了吐舌頭:「這劍太重,我幾次拿它不動,沒有硬來,幸虧如此,不然,要 是一失手,落在腳上,那還了得!」 我這時離這劍很近,覺得在這黑漆的劍身上,似有一股寒氣散發出來,我伸手貼著劍脊 ,輕撫了一下,觸手冰涼,如撫冰塊。 我大聲道:「好一把寶劍。」 溫寶裕發揮想像:「會不會是獨孤求敗的那柄玄鐵重劍?」 我笑道:「不,多半是倚天寶劍。」 溫寶裕搖頭:「你別冤我,倚天劍斷成兩截,明教銳金旗,嫌它殺教眾太多,不肯接上 ,兩截斷劍,自此下落不明。」 我們這樣在說著,我以為紅綾必然不知我們在說甚麼,卻不料她突然道:「那兩截斷劍 ,後來又被高手匠人,鑄成了兩柄匕首,其中一柄,曾在清末民初,落在韋小寶的手中,造 就了不少大業。」 紅綾此言一出,把我和溫寶裕驚詫得目定口呆。紅綾雖然學識豐富之至,但這方面的所 知,應該等於零,何以也能精通如斯? 一時之間,我們望住了她,則聲不得,紅綾得意洋洋:「你們常說些我不懂的話,我向 媽處學的,有何難哉?一個小時,就全在腦中,滾瓜爛熟了,『金學』程度之深,我排第一 ,誰與爭鋒?」 我和小寶連聲道:「佩服!佩服!」 小寶把手揚起,這才看到他手中,是一隻鑲金飾玉,極其精致的檀木盒子。那盒子長不 足一尺,看來,盒中該是一柄短劍。 溫寶裕一面去開盒蓋,一面道:「這劍光芒很強,小心點看。」 紅綾本來在探頭去看,聞言後退了半步,盒蓋也在此時打開。 只見盒中,寒氣閃閃,一時之間,只見一團劍形的光芒,不見有劍,那團光芒還在吞吐 閃耀不定,如同是發光的活物一般。 要相當用心,才能看到,在那團光芒之中,裹著一柄小劍,而光芒就是由這柄小劍發出 來的。 這柄劍,其小無比,形制竟和通常縮小了作為拆信刀之用的擺設品一樣,但是可以看得 出,劍身鋒利無比──不然,也不會發出這樣奪目的光彩。 在劍旁,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劍鞘,溫寶裕拈起小來,又取起劍鞘,奪了進去,光芒驟 斂。 他道:「我留意這柄小劍很久了,真難相信那麼小的劍,也能殺能,正好拿它來試試。 」 他說的時候,望定了我,顯然他對這柄劍,很有些疑惑,我反問他:「這劍有多鋒利, 你可曾試過?」 溫寶裕吐了吐舌頭,又拔劍出鞘,高舉過頭,劍尖向下,然後鬆手,任劍落下。 只這柄小劍落下,一碰到了磚地,竟然無聲無息,直刺進了磚面。 這一來,我和紅綾,都不禁吃了一驚,剛才紅綾手中的長劍,插進了磚面,已足以令人 駭然,但是那劍沉重無比,再加上鋒銳,還可以理解。 而如今,這柄小劍,重不會超過四兩,卻能有這樣的表現,其鋒利程度,實在令人咋舌 ! 我一彎身,把劍拔了起來,果然拈在手中,輕若無物,可是舉近一看,寒光閃閃,有一 股涼意撲面,細看劍柄之上,有用金絲盤成的「女貞」兩個古篆。 我吸了一口氣:「這劍,是古代女子要來防身之用,以保貞節的。」 溫寶裕顯然對這劍下過一番功夫,所以他立即問:「是殺人還是自殺?」 我道:「若是殺不了人,當然只好自殺。」 紅綾對這種情形,不是很想得通,所以她眨著眼,沒有出甚麼聲。 溫寶裕很是興奮:「這劍不知曾使用否?」 對這個問題我當然不會有答案,紅綾忽然道:「這劍不是凡品,能擁有它的主人,也一 定身價非凡,難道還要用它來自衛?」 我嘆了一聲:「歷史上動亂多,在天下大亂時,哪怕是金枝玉葉,公主貴人,一樣會有 不可思議的遭遇。」 溫寶裕道:「是啊,俄國末代沙皇尾古拉二世的女兒就在大動亂之中下落不明,生死未 卜。」 紅綾居然響應:「想那崇禎皇帝,在上呆自盡之前,還把他的女兒,砍了一條手臂── 這皇帝,連父親也做不好,怎麼治天下?」 紅綾忽然發出了這樣一句議論,其立論雖堪發噱,但是卻是很有道理。 溫寶裕感嘆了一陣,向我望來:「就憑這一大一小兩劍上所附的精靈如何?」 我想了一想,看來,這兩柄劍,都很有些年代了。劍,鑄來就是為了殺人的,自然年代 愈是久遠,被用來作為殺人的可能性愈多,寒光閣中有上千柄劍,任擇兩柄,都是一樣。 我道:「應該如何使用,我不懂。」 溫寶裕道:「先要唸一遍咒語──那咒語好長,我全記住了──」他說到這裡,忽然現 出了古怪而又為難的神情來。我始終覺得,這小子有點古怪,一定會有些甚麼事,瞞住了未 曾說出來。 所以我道:「小寶,我們即將進行的事,極其神秘不可測,我們既然共同進行,必須要 通誠合作才好。」 溫寶裕連聲道:「是!是!」 我道:「那麼,你曾說陳長青回來了,是怎麼一回事?」 溫寶裕道:「這……我正想說到這一點……」 他言語之間,仍然有些吱唔,在一旁的紅綾,已不耐煩起來。 她不耐煩,不是為了小寶欲言又止,而是等急了,她大聲道:「那陳長青回不回來看, 有甚麼要緊?不如先看了精靈再說。」 我正色道:「不行,陳長青是我和小寶的生死之交,有關他的一切,比甚麼都重要。」 紅綾見我說得認真,伸了伸舌頭,不再說甚麼,小寶忙道:「他回來的事,和召精靈… …也大有關連。」 我喝道:「你痛快點說,別吞吞吐吐的了。」 溫寶裕道:「我說──在召靈之前,先要唸一遍咒語,唸那咒語的作用,是要把在這盆 水周圍,一定範圍內,不相干的精靈,或類似精靈的存在趕走。」 三、咒語 對小寶的說法,我並不感到突兀。 因為,我曾參加過許多次,各種形式和靈魂接觸的行動。靈魂,正是小寶口中「類似精 靈的存在」。通常,為了避免不受非目標中的靈魂的干擾,都會先設法將之驅走,以免妨礙 降靈的進行。 看來,降頭術中的召集精靈之法,也要有這一項事先準備功夫。 這項準備功夫的理論基礎,和我對鬼魂的理論,十分吻合。 我的理論是,靈魂幾乎存在於所有的空間之中,只是沒有通過特殊的情形,接觸不到而 已,那情形一如,若沒有電視接收器,就看不到電視畫面,但形成電視畫面的電波,卻充塞 空間,無處不在。 這理論並不神秘,也經多次證實。 溫寶裕剛才所說,唸咒語的目的,就是不要其他的精靈,干擾了召靈的行動。 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溫寶裕道:「那咒語十分長──」我不耐煩:「這你剛才說過了!」 溫寶裕道:「是──可是事情是從這咒語開始的,這咒語很長──」我重重的哼了一聲 ,溫寶裕續道:「可是在唸的時候,一個音也錯不得,藍絲千叮萬囑,要我小心,我自然也 很是緊張。」 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咒語」這玩意,在玄學中佔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古今中外的魔術巫術法術召靈降神等 等行為,都有各自的咒語。一唸咒語,就有一種奇異力量的產生,可以達到種種想達成的目 的。 至於咒語的力量,自何而來,或者說為何唸了咒語,就會有力量產生,這一個問題,至 今為此,還沒有確切的答案。 凡是沒有確切答案的問題,各人就可以憑自己的想像力來做設想。 我在長久涉足玄學範疇的過程之中,對「咒語」這種神秘的現象,也作過不少假設。在 我的假設之中,有兩項值得一提──這個故事和咒語的關係很大,所以我又不嫌其煩,把我 對咒語的假設闡說一下。 我對咒語的第一個假設是:咒語,毫無例外,是由一個以上的音節組成,咒語是要大聲 誦唸的,而咒語的發音,連串起來,又並沒有語言上的意義,所以,咒語只是一種特殊形式 的發音。 在發音的過程中,有可能引起空氣中或其他物質對聲音的共振,而在聲音的共振過程中 ,又導致一些變化,例如實用科學還不能解釋的磁場變化等等,從而,在不可知的因素之中 ,產生了力量。 這個假設比較簡單,不可知的因素也太多,所以不是很被人接納。 我的另一個假設是:各種咒語,其實是各種語言,特定的咒語,是特定的語言,說給特 定的對象聽,只有特定的對象,才能聽得明白特定的咒語。 說得明白一點,我假設諸神具有超凡力量,都是外星人,那麼,咒語,就是各類外星人 傳下來的語言,你用這種語言說話,這種外星人能聽懂,它就發揮力量,使你達到目的。而 你用那種語言說話,那種外星人就明白,他就能應你邀請,去完成一定的目的。 當你高聲誦讀咒語之際,目的是要有超能力的外星人聽到,才能發揮力量來幫你。 自然不是每次有人唸咒語,就一定奏效,而是要各方面配合,使咒語的特定目標,可以 聽得到,這咒語才有效。之所以咒語不是人人可唸,其中還包含了能「上達天庭」的訣竅在 。 而外星人在傳下咒語的時候,一定也作過某些承諾,只要聽到了咒語,他們就會實現承 諾,發緷力量,出現不可思議的效果。 這一個假設,雖然只是原則,許多細節問題都是未知之數,但很可以說得通。 當然,也有人譏嘲:「衛斯理的任何假設,都離不開外星人。」 確然如此,我的許多假設,都離不開外星人,因為我堅信,許多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除 了用外星人去解釋之外,永不會有結果。 如果不相信有外星人,那麼,就一直只好在謎團之中打滾。 好了,咒語在我的心目之中,既然可以作如此的假設,那麼我自然同意溫寶裕的話。那 是一個音節也錯不得的,非但錯不得,而且音要唸得標準──音不準,就不是那個語言,人 家就聽不懂了。 中外歷來所傳的咒語極多,但是絕大多數都失了靈,當然是因為在傳習的過程之中,越 來越走了音的緣故,變得初授者都聽不懂了,如何還會有效? 溫寶裕見我諒解他的困難,很是高興:「這咒語,一共有兩百二十二個音。」 我吃了一驚,望住了他不出聲──溫寶裕生性活潑,不耐死記,這全無意義的兩百來個 音,要他死記下來,對他來說,那可比甚麼都難。而且,我不相信他可以記得下來。 我吸了一口氣:「你記錯了?」 誰也不知道若是記錯了咒語,或是唸錯了咒語,會產生甚麼樣的結果,所以我才吃驚。 溫寶裕道:「若不是記得一字不差,誰敢亂唸?說來好笑,咒語本來是玄學的,最不科 學的東西,可是我卻借用了科學的發明──在藍絲唸的時候,我用錄音機,把它全錄下來了 。我悶哼了一聲:「沒聽說咒語可以用錄音機代唸的。」 溫寶裕道:「當然不,我照著錄音來練,練了上千遍,總算記得了。」 我由衷地道:「真是不容易之至。」 溫寶裕感嘆:「簡直困難之極,我戰戰兢兢,一個音也不敢錯。背熟了之後,每天也至 少唸它七八十遍。等到把藍絲給的粉末,溶進了無根水之中,照藍絲的吩咐,是要對著這盆 水來唸這驅趕野精靈的咒語的。唸完咒語,就可以進行了。」 紅綾在一旁,看來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她大聲道:「那你就快唸咒語吧!」 溫寶裕苦笑了一下:「我準備好了一切,就要來找你們,要和你們一起進行,我臨出門 找你們時,由於這幾天來,唸咒語唸成了習慣,所以一面走,一面又把那咒語,唸了一遍─ ─其間,曾有短暫的時間,經過這盆水──」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而我,也聽出一些名 堂來了。 我道:「你那一遍咒語,起了作用?」 溫寶裕皺著眉:「我……我不知道──」紅綾的性子比我還急:「起不起作用都沒有關 係?反正咒語是用來驅趕精靈的,早趕走和遲趕走,還不是一樣?就算驅走了再來,重唸一 遍就是!」 溫寶裕作了一個手勢,我道:「聽小寶說下去。」 溫寶裕道:「我一面唸,一面向外走,等到唸完,恰好推開門。」 他伸手向前面那扇門,指了一指。接著,他急步走到了那扇門前。 當時,溫寶裕走到了門前,打開門,心中很是興奮,因為他即將和我見面,又有一椿如 此稀奇古怪的事,可以和我一起進行。 他又自覺這種難記的咒語,唸來很是暢順,所以心情也很愉快,就在這種情形下,他雖 然聽得身後,有人叫了他一聲,他也自然而然,大聲答應。 那叫他的聲音,叫的是:「小寶!」 溫寶裕在答應了之後,才陡地一震,但立時感到,那聲音極熟,應該是一聽就知道是誰 。可是,卻又奇怪在,他一時之間,竟想不起是誰來──在極度的意外之下,就會產生這樣 的情形。 所以,他也陡然一呆,心中在想,「是誰?」 而那聲音又已傳來,這次,大有責備之意,「小寶,你在搞甚麼鬼?」 這句話一傳入耳中,溫寶裕心頭突然亂跳,喜得大叫一聲,竟直跳了起來,這才在半空 中一個轉身,大叫道:「陳長青,是你?」 他已認出了那是陳長青的聲音。 他這時的高興,實是難以形容,陳長青和他的交情極好,要不然,也不會把偌大的家財 ,全都交給了他,當時溫寶裕只不過是一個少年,能得到朋友這樣的信任,自然銘感心中。 雖然說陳長青是「上山學道」去了,可是他一去之後,了無音訊,那情形也就和「下落 不明,生死未卜」差不多。有時,我和溫寶裕提起陳長青,他都免不了要眼紅,這時,突然 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其樂可知。 所以,當他在半空中一個轉身,落下地來之際,甚至感到了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穩。 可是當他站定了之後,他卻為之一呆,因為眼前一個人也沒有,而且,他也立即發覺, 眼前並沒有可供人躲藏之處。 他站著發呆,剛才,他明明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何以竟聞聲不見人? 他一面拍打著自己的頭,一面也叫了起來:「陳長青,你在搞甚麼鬼?」 這句話一出口,居然立刻有了回響,陳長青的聲音又入耳:「你才在搞鬼啦!剛才你唸 的是甚麼咒?」 溫寶裕畢竟是和我在一起,經過了不少古怪事件,他立時知道,這時發生的是怎麼一回 事。 他知道,其實,實際上並沒有甚麼聲音,而他之所以「聽」到了陳長青的話,是因為有 某種力量,影響了他腦部的聽覺部分。 也就是說,陳長青人並不在,是陳長青的精神力量,或是陳長青通過某種方法使他「聽 」到。 剎時之間,溫寶裕的思緒,紊亂之極,他首先想到的是,陳長青學道有成,已經練成了 類似「他心通」之類的神術。 所以,這時自己能聽到他的聲音,陳長青他人,可能不知道在喜馬拉雅山的哪一個雪峰 頂上。 接著,他忽然又想到,陳長青可能是回來了,只不過回來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靈 魂──這樣說來,陳長青竟是死了! 片刻之間,思潮起伏,情緒變化之大,令他難以承受,竟至於額上,沁出了老大的汗珠 來。 他一發急,連聲音都啞了,他嘶叫:「你別嚇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問了之後,卻好久沒有得到回音,這更急得他團團亂轉,又一再連連發問。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對溫寶裕來說,這兩三分鐘,簡直猶如在地獄中被火烤一樣難受 。 然後,他才又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我回來了。」 一聽這四個字,溫寶裕先是呆了一呆,下意識地四面張望了一下,他當然看不到甚麼, 而接下來,他聽到陳長青的話,卻叫他涼了半截。 他聽得陳長青道:「可是,怎麼一回事,幹甚麼要趕我走?為甚麼全要把我們趕走?」 陳長青的聲音,聽來很是憤怒,溫寶裕陡然想起,剛才在聽到陳長青的聲音之前,自己 正在唸藍絲所授的那篇咒語! 而那篇咒語,目的是驅趕附近周圍的精靈──也就是說,在這屋子中,如果有精靈在, 這篇咒語,加上那盆混了粉末的無根水的配合,就會起一種奇妙的作用,把那些精靈全趕走 。 所謂「精靈」,本來就是和靈魂、鬼,是同一性質的存在,而陳長青卻同時遭到了驅趕 ,那豈不是說,陳長青已不再是人,而是鬼魂了? 溫寶裕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好一陣「咯咯」發響之後,他才道:「不是… …不是……是……是……」 若說他平時喜歡語無倫次,那是冤枉了他,這時,他才是真正的語無倫次了。 這時,陳長青的聲音又響起:「小寶,你究竟在搞什麼鬼,這一個大洞,裡面是甚麼? 怎麼會有輪迴光彩,那是甚麼?」 這幾句話,聽得溫寶裕目定口呆,甚麼「大洞」、「輪迴的光彩」等等,都令溫寶裕莫 名其妙,不知所指。他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叫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究竟怎麼啦?」 陳長青卻又重覆了那句話:「我回來了。」 溫寶裕大叫:「你回來了,你在哪裡?為甚麼我看不見你?你……你現在是人是鬼?」 溫寶裕的精神狀態,那時處於極不正常的狀況之下,所以他一時情急,就問出了這樣一 句話來。 我一聽得他說到這裡,就失聲道:「你不應該用這樣的話問他的。」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只是直覺才如此說的,說了之後,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說, 是我也認定了陳長青已經是鬼而不是人。 而且,情形還更可怕的是,陳長青極可能,並不知自己是鬼,他只知道自己回來了。 人死在外面,靈魂自然也回家,這種情形,並不罕見。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家者並 不知自己已經死了,若驟然問他是人還是鬼,提醒他其實已經死了,自然不是很好,所以我 才直覺地說溫寶裕不能這樣問他。 我一說,溫寶裕的神情,比剛才我一進門看到他的時候,更加難看。 他喃喃地道:「問了之後,我也感到不應該這樣問,可是……可是……」 我道:「你且說下去,後來怎樣?」 當下,溫寶裕也覺得自己如此問,太突兀了些,他心中很是不安,等著陳長青的回答, 同時,急速地思索著陳長青的話。 陳長青說屋子裡有一個「大洞」,溫寶裕自然看不到,他只看到那盆水,水中的粉末, 正在翻滾捲動,放出異樣的色彩。於是,他又想到了陳長青說甚麼「輪迴的光彩」,是不是 就是指這盆水? 這盆水,可以起到把精靈召集來的作用,陳長青如今的存在狀態,如果和精靈接近,那 麼,這盆「法水」,在他看來,自然便大具異相了! 一想到這一點,溫寶裕不由自主,發出了一陣呻吟聲,連忙脫下了外衣,覆蓋在那隻盆 上。 他仍然未曾得到陳長青的回答,他又等了一會,才又道:「你……還在嗎?你回來了, 再好沒有,再好沒有,怎會有人趕你走,你……你……」 他想不斷地說話,以驅趕心中的恐懼感──那時,他心頭真的感到了恐懼,因為他不知 道陳長青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怎麼樣了。 他又斷續地說著,說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甚麼,但求有聲音發出來就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總算又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 照溫寶裕說,若是他聽不到陳長青聲音的話,他會一直不停地說下去,成為一個不斷說 話的瘋子──溫寶裕的說話雖然誇張,但若是陳長青不再出聲,必然給他極大的打擊,這一 點殆無疑問,因為他認定陳長青已成了「鬼魂」一類,而被他的咒語以及降頭術「趕走了」 ,他會因此而感到極度的不安。 謝天謝地,陳長青的聲音又傳來了,說的竟然還是那一句話:「小寶,你在搞什麼鬼? 」 溫寶裕一聽,高興激動又生氣,以致眼淚直流。他高興激動,是因為再聽到了陳長青的 聲音,而他生氣,卻是因為陳長青一個勁兒在追問他「搞甚麼鬼」,卻又不說他自己是在搞 甚麼鬼。 溫寶裕一急之下,忍不住大聲叫:「你在搞甚麼鬼啊,你人在哪裡,是學會了隔身法, 還是神遊到此?我是個凡夫俗子,你要對我說明才好!」 他不敢再問陳長青「是人是鬼」這樣問法,在當時的情形下,已經可以算是最佳措詞了 。他問了之後,又是好一會兒,陳長青才有了回答。陳長青的回答,令溫寶裕在肚子裡,罵 了幾十聲「混蛋」。可是溫寶裕雖然沒有罵出聲,陳長青卻也知道,他竟然道:「你先別罵 我。」 溫寶裕吃了一驚,也坦承不諱:「我是在罵你,你也該罵,你剛才給我的,是甚麼回答 。」 剛才,陳長青的回答是:「你先別管,和你說,也說不明白,我回來了,你只要明白這 個事實就好了!」 陳長青的這個回答,實在有點不像話,這難怪溫寶裕會「腹誹」。 溫寶裕本來還想追問下去,問他若不是鬼,何以會有被咒語趕出去的感覺,但是,一轉 念間,他並沒有問,因為,他想到陳長青此際的處境如何,自己雖不知道,但多半已不是人 。 如果他真是鬼,再問下去,他一怒離去,自己上哪兒找他去?還是啞忍的為是。 而接下來,陳長青所說的話,卻又令他很是感動。陳長青道:「小寶,你又在做甚麼? 這人鬼殊途,可不是亂玩得的,其中有太多情形,人類一無所知,出了差錯,還不知差錯在 哪裡。」 陳長青說得很是沉重,而且這番話,和他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大相逕庭,但卻是出於 對溫寶裕真正的關心,所以才令溫寶裕感動。 溫寶裕答道:「也沒有甚麼,這是一種降頭術,說是能召集精靈,所以──」他滔滔不 絕說他準備做甚麼,又簡單地介紹藍絲。 在他說的時候,陳長青一點反應也沒有。說完,才聽得陳長青詫異道:「原來降頭術中 ,也有如此深奧的一環,不過我看,傳你這降頭術的人,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還有重要 的訣竅,未曾告與你知。」 溫寶裕一怔,他知道藍絲決不會騙他,瞞住了一些事不告訴他。 如果陳長青所說的情形屬實,那麼一定是藍絲自己也不知道──不單是藍絲不知道,連 藍絲的師父,猜王大降頭師也不知道。 溫寶裕心中,又不免疑惑之至:這是降頭術中的大秘密,若是藍絲都不知道,陳長青難 道對降頭術也大有研究,反而能知究竟? 他一面想,一面道:「還有甚麼,是我不知道的?」 陳長青的回答,又令溫寶裕氣結:「你不要管了,快別玩這把戲了。」 若是這樣的一句話,能叫溫寶裕就此停手,那溫寶裕也就不是溫寶裕了。儘管這樣的一 句話,來自聞聲不見人的陳長青,比正常人說的分量,重了幾倍,可是一樣對溫寶裕不起作 用。 溫寶裕理所當然的回答是:「不行!」 陳長青道:「離開那麼多年,以為你已長大了,怎知你還是愛闖禍如昔!」 溫寶裕大聲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若是說出會有甚麼結果,有甚麼是我所不 知道的,那我還可以考慮是不是會放棄。」 陳長青這時,雖然不知道是以甚麼的形式存在,但是和他對答,卻如同他人在對面一樣 。 四、以身引鬼 而且,陳長青只會說小寶,他自己的脾性,分離了那麼多年,也一樣一點沒改。他「哼」 地一聲:「我問你,那個叫藍絲的降頭師,告訴了你召集精靈的法子,她可再告訴你該如何 送回去?」 溫寶裕怔了一怔,藍絲沒有告訴過他這個,他連想也沒有想過──他想的是,精靈召了 來,不要的時候,自己會回去,何需相送? 所以,對於陳長青的這個問題,溫寶裕答不上來,陳長青就連聲冷笑。 本來,這種聞聲不見人的情形,極其詭異,但是溫寶裕情知陳長青對自己的交情很好, 不管他現在是甚麼,都不會加害自己,所以漸漸地,不但沒有恐懼之心,連異樣的感覺,也 逐漸消失。 在陳長青的冷笑聲中,溫寶裕道:「別聲關子了,該怎麼回去,你告訴我。」 陳長青卻道:「我也不知道。」 溫寶裕有點惱怒:「這不是廢話嗎?」 陳長青的吸氣聲清晰可聞──溫寶裕一直弄不明白,陳長青此際,決不是以「活人」的 形式存在,怎麼會還需要吸氣,這個疑問,在日後才有答案,陳長青道:「可是我卻知道, 精靈易請難送。」 溫寶裕「哈哈」一笑:「何難之有,我曾召過鬼魂,召來了不走的有之,進入了小女孩 身體的有之,就算不走,又奈我何?」 陳長青卻說了一句:「那是鬼魂。」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問了一句:「鬼魂和精靈,有甚麼不同?」 溫寶裕一拍大腿:「我的反應和你一樣,一聽之後,我也那麼問他。」 我催他快往下說。 當時,陳長青也好一會沒出聲,顯然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 溫寶裕催了兩次,陳長青才道:「照你所說的情形,精靈是附在致他於死的器物之上, 那麼,這種情形下,人的精氣,也就是人的記憶組,或者是人的靈魂,都會充滿了冤氣和戾 氣,和一般的靈魂有所不同,活動能力特別強,也特別擅於干擾他人的腦部活動。也就是說 ,那是充滿了暴戾之氣,冤屈得失去常性,滿是仇恨的一種力量。一旦這種力量受了鼓勵, 從靜止的狀態轉為活動的狀態,會有甚麼事發生,你自己去想想吧?」 陳長青說得夠明白的了,溫寶裕聽了之後,不禁呆了半晌,喃喃自語:「會怎麼樣?會 大鬧人間?會冤魂上身?會追魂索命,還是會找替身?」 陳長青悶哼一聲:「你想得出的可能,都會發生,還有許多你想不出的情形,也會發生 。」 我聽溫寶裕說到這裡,心中不禁大是疑惑。 因為,照說陳長青的警告如此嚴重,溫寶裕再膽大妄為,在召請精靈之前,也該先和我 商量一下才是,可是他卻一下子就取出了兩柄劍來,若不是我追問,只怕精靈早已被召來了 ! 我知道後來一定還有些事發生,不能使溫寶裕打消主意,我只有等溫寶裕說下去再說。 當下,溫寶裕道:「我明白了,精靈,就是充滿了報仇、暴戾意識的惡鬼、冤魂、凶靈 。」 陳長青道:「隨便你怎麼說都好,反正就是那樣的一種情形,所以,他才大多數附在致 他於死的凶器之上──你的想法並不錯,每一柄劍上,怕都不止一個精靈。」 溫寶裕吐了吐舌頭:「這種精靈,又凶又狠,易請難驅?」 陳長青以為溫寶裕已有害怕之意,所以道:「是啊,所以,不惹他們最好。」 卻不料溫寶裕道:「就算易請難送,就算它凶狠惡毒,那又會怎麼樣?它和我是完全不 同的存在,又能奈我何,我看你是──」他本來想說「我看你是也成了鬼,所以才會對你的 同類這樣害怕」,但他長大了許多,畢竟在說話上,也懂得甚麼叫分寸。而且,他想起陳長 青若是變了鬼,那是令人極其傷心的事,絕不能以此來諷刺自己的朋友,所以他才忍住了沒 有說。 陳長青卻已發了急,因為他勸了半天,等於白勸了,溫寶裕根本不聽他的,所以他怒道 :「怎麼能無奈你何?雖然人鬼殊途,但是人的思想活動全靠腦部活動進行,而靈魂正是腦 部活動力量的積聚,一股邪惡的精靈,可以輕而易舉,占據你的腦部,控制操縱你的行為, 使你失去常性,變得凶狠惡毒,殘忍暴戾,使你處於瘋狂狀態之中,於你何干?」 陳長青的警告,可以說是嚴重之極了,連我在聽溫寶裕轉述,聽到此際,也不禁感到了 一股寒意。 因為,陳長青所說的情形,實在太可怕了。 不單是我,紅綾聽了,也是神色凝重,顯然她是在設想這種可怕的情景──一個極好的 人,忽然迷失了本性,這種情形,現實生活中也有例子,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邪惡的精靈,占 據了人腦的惡果? 可是,溫寶裕聽了,只是呆了半響,就「哈哈」笑了起來:「真厲害,那情形不是和服 了朝陽神教任教主的『三尸腦神丹』差不多嗎?說是發作起來,連自己的父母子女,都會拿 來嚼吃了──這可能是任教主也會降頭術,把精靈附在毒藥中之故。」 陳長青的聲音,變得十分難聽:「小寶,我一直很欣賞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若是 明知極度的凶險,而又不聽勸告的話,那是妄為,是愚蠢。」 溫寶裕聽出陳長青認真了,所以他也認真地回答:「你別生氣,我不是在鬧著玩,我有 我的道理。」 陳長青喝道:「說!」 溫寶裕道:「第一,精靈是不是侵入腦部,我看,個人的意志力相當重要,一個人的意 志若是夠強,等於一座城堡,有足夠的防禦能力,來敵也沒有那麼容易攻入──要是真有精 靈要強佔的情形出現,也可以藉此考驗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意志力。」 陳長青怒道:「這也是考驗得的?要是失敗了──」溫寶裕立時接口:「要是失敗了, 世上少一個意志力薄弱之徒,又有甚麼大不了?這樣的生命,消失了也不足為惜。你別忘了 ,你自己,正是為了追求一個虛無飄渺的目標,而犧牲放棄了一切的。」 陳長青怒道:「誰說我的目標虛無飄渺?」 溫寶裕早就料到陳長青必然如此回答,所以他立時道:「你的目標,追求到了。」 他們雖然在討論精靈的問題,但溫寶裕一直想知道陳長青如今的情形,所以同時製造發 問的機會。 陳長青性子較直,立時道:「就算沒有追求到,也不是一無所得。」 溫寶裕打蛇隨棍上:「那你現在,是甚麼情形?」 陳長青嘆了一聲:「我的情形,告訴你你也不明白,也很難告訴你。」 溫寶裕更進一步道:「你為甚麼要唉聲嘆氣,情形如果不好,何不回頭?佛曰:「若海 無邊,回頭是岸。」 陳長青答罵:「你胡說甚麼,現在是在談你的事,你這樣做,不是以身試法──」溫寶 裕大笑:「我這是以身引鬼。」 陳長青怒斥:「很好笑嗎?」 溫寶裕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能絕不好笑,但是總要試一試,若是藉此能知道歷史上 眾多的冤魂,是處於一種甚麼樣的情景之下,則雖然身犯奇險,也大是值得。」 陳長青沒有立即回答,溫寶裕又道:「這就像你不顧一切,去探索生命的奧秘一樣,我 要做的,也是在探察生命的奧秘!」 看來,陳長青反而被溫寶裕說服,他嘆了一聲:「可是你冒的險太大,你可能……化為 烏有──連靈魂都被吞噬了。」 溫寶裕吃了一驚:「這……精靈竟然一兇至此?」 陳長青道:「我不知道,只是作最壞的打算,有可能出現你的記憶組從此消失的情形, 那就是道家的所謂」形神俱滅「,從此,宇宙之間,再也沒有你了。」 溫寶裕想了一想,才道:「我有恃無恐的第二個原因,是藍絲不會害我,若然這種行動 ,真的如此危險,她不會讓我進行。」 陳長青道:「這一點我已經說過,她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溫寶裕搖頭:「她降頭術的造詣,已是舉世一流,我相信她所說。」 陳長青看來已無奈他何:「不管怎樣,你在行事之前,總應該去找衛斯理商量一下。」 溫寶裕大是奇怪:「你呢?你不準備去見衛斯理?」 溫寶裕這一問,大有責難之意,而且,責難得很有道理。他和溫寶裕的交情雖好,但總 及不上和我的交情,我和他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在『追龍』這個故事之中,他的確冒了生命 的危險,去替我出頭,他要是回來了,不來見我,著實有點不可思議。 陳長青一被溫寶裕責問,半晌不語。管溫寶裕一再催促,他才道:「唉,我……是愧對 故人……所以,不想去打擾他了。」 溫寶裕發急:「你究竟怎麼樣了,你能和我相聚,自然也能和他相聚。」 陳長青的回答,令溫寶裕啼笑皆非,他道:「一來,我被你那咒語產生的力量,逼得我 非出聲不可,二來,在你面前,我容易敷衍,可以過關,在他面前,被他追問起來,卻難以 打馬虎眼,所以不……去見他了。」 溫寶裕就算不是機靈過人,也可以聽出陳長青此際的處境大大不妙。雖然他也知道陳長 青說話誇張,但是用到了「愧對故人」這樣的詞句,那是無面見江山父老,,由此可知他處 境之糟糕了。 溫寶裕發急:「喂,我們還是朋友不是,你這樣的態度,算是甚麼意思?」 陳長青卻拒絕作答,再不聞其聲。溫寶裕又道:「不論你現在有甚麼困難,都沒有甚麼 大不了,老實說,這些日子來,我們都今非昔比,大有進展,連陰間也來去幾回,沒甚麼難 得倒我們。」 確實,自陳長青「上山學道」之後,我又有許多奇異的經過,溫寶裕這樣說,倒也不算 是吹牛。 陳長青的反應來了,出乎溫寶裕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哼哼哼」三下冷笑,才道:「那 個陰間,只不過是幾個有家歸不得的外星流浪鬼,裝神弄鬼的玩意,收留了一些遊魂野鬼, 比起難民營來,也好不了多少,算是甚麼,也值得說嘴。」 當溫寶裕轉述陳長青對「那個陰間」的批評之際,我不禁搖頭──那確實是陳長青說話 的一貫口吻,除了他之外,不會有別人說得如此刻而接近實情。「那個陰間」由一二三號建 造而成,一二三號確然是「有家歸不得」,只是他稱他們為「外星流浪鬼」,那就會有點匪 夷所思了。 溫寶裕當時,也怔了一怔:「你倒知道不少。」 陳長青洋洋得意:「豈止不少,簡直甚麼都知道。」 溫寶裕立即道:「那你該知道,別人如何才能幫助你。」 他的話,先咬定了陳長青如今的處境,需要人幫助,不容陳長青有推搪的餘地,說話的 技巧甚高。 陳長青果然入彀:「除非那人肯去死!」 溫寶裕陡然震動,失聲道:「甚麼?」 陳長青嘿嘿冷答,笑聲聽來,竟是無限蒼涼,他重覆了那句話:「除非那人肯死。」 由於陳長青的那句話實在太駭人,所以溫寶裕也不及去細想他那幾聲冷笑,是不是在調 侃世人──世人每有豪言語語,說是為了幫助朋友,便怎麼怎麼的,可是說歸說,真正做到 的,又有多少? 像這樣,溫寶裕千願意萬願意幫陳長青,可是一想到他自己要以死亡作代價,他也不免 躊躇。 溫寶裕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曾與衛斯理出生入死──當時且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 行事的,我也可以為你這樣做──」他的話沒有說完,陳長青便「呸」地一聲:「放你的狗 臭屁,我何至於要朋友為我死?你自己肯死,就不想想你令堂大人和藍絲姑娘?」 寶裕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大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可是由於我熟知溫寶裕的為人,所以聽到這裡,我已經可以猜到接下來發生了甚麼事─ ─這小子有一股極度熱情澎湃的激情,他在考慮之後,得出的結論,一定是要死去救陳長青 。 當然,他要下這樣的決心,自然有十分痛苦的心路歷程,他本意是絕不願意的,可是卻 又感到非這樣做不可,所以他很矛盾痛苦,這才有一見了我之後,神情沮喪,說他「不想死 」的這種情形出現。 但是他儘管不想死,還是可以為了陳長青,而不願一切。 自我初識他起,我就知道在他的血液中,奔馳著這樣的一股激情,這種激情,絕不現代 ,但是卻可愛得叫人心疼──這也是我和他一見如故的主要原因。 當下,我趁他的敘述略作停頓之際,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正色道:「小寶,為朋友犧 牲自己,不是說不可以,但必須有個原則。」 溫寶裕的眼神,在剎那之間,變得激動無比──他自然是因為我竟然知道了他的心意而 激動。 他道:「請你告訴我,是甚麼原則,我正為此,而矛盾不堪。」 我道:「好,你聽著,那原則就是,朋友的痛苦,在死之上,你才值得去替他死。若是 你犧牲了生命,他得的只是一般好處,那就不合原則。」 溫寶裕皺著眉,我又道:「就算是一命換一命,也要看情形而論。陳長青當年,替我去 涉險,他堅持的理由是,他只是單獨一人,在世上無牽無掛,而我有極愛我的妻子,還有下 落不明的女兒,所以他認為,他替我去,比較適合。」 溫寶裕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我的「原則」。 我又道:「好了,那麼,請問陳長青的處境,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情形?比死還痛苦, 可以使他解脫這種痛苦?」 溫寶裕的回答,很令人意外,他道:「陳長青他不肯說,我說就算死,只要值得,我也 肯,又被人拒絕。」 我吸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情形下,你想幫他,也無從著手。」 溫寶裕笑了起來,反掉過頭來安慰我:「你放心,生死大事,非同兒戲,如不弄清楚, 自然不會輕易從事,而且,我看陳長青也決不肯告訴我他現在的處境,我作了幾個設想,可 以研究一下。」 紅綾聽到這裡,才道:「小寶,你真了不起。」 溫寶裕在紅綾的眼中,像是忽然長大了許多,他聳了聳肩:「自家人,說這種話做甚麼 ──請讓我繼續說下去,可好?」 我和紅綾齊聲道:「當然好。」 小寶把那柄小劍,放入盒中,笑道:「我們不要盡顧說話,讓劍上的精靈逃走了──當 下,我對陳長青表示,若真正需要,我可以不惜一死。可是,陳長青卻雞蛋中中挑起骨頭來 了。」 陳長青雞蛋裡骨頭的話,一聽就他是故意如此的,目的是要拒絕溫寶裕的幫助。 他冷笑道:「你沒有一口答應,考慮了之後,才表示願意,太勉強了,我敬謝不敏,你 也大可不必再心中戚戚,沒有人會要你的命。」 溫寶裕也故作生氣:「我的命,愛給誰就給誰,誰也要不去!」 陳長青道:「那你留著慢慢過就好。」 溫寶裕拍著自己的脖子,一副梁山好漢把腦袋賣給識貨的姿態:「若是朋友有難,也不 妨快些過──現在情形究竟如何?」 陳長青這次並沒有上當,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你少費神,不會告訴你的!」 溫寶裕冷然道:「我知道,你現在已經不是人了──你的生命形式,已不是以人的形式 存在了!」 陳長青沒有回音,溫寶裕心中一陣刺痛,但他仍然勉強打了一個「哈哈」:「給我說中 ,你默認了?」 陳長青仍然沒有反應。 溫寶裕又道:「你肉身己然不在?還是可以隨意元神出遊,你已經是一個記憶組,還是 ……甚至是精靈?是不是即使你已成為鬼魂,你仍然還要遭受苦難?」 他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問到了最後一個,想起那簡直是最可怕的情形了,連聲音也不免 有些發抖。 陳長青仍然沒有反應。 溫寶裕又道:「你不必不承認了,剛才我一唸驅鬼咒,你覺得有大力量在趕你走,那你 必然是鬼非人,或者類似鬼魂,何不把你如今的處境,對老朋友說說。」 陳長青還是沒有反應。 溫寶裕等了一會,寂然無聲,他心中不禁暗叫「糟糕」,心想莫非是自己的話,把陳長 青得罪了?他再也不理自己,或是「拂袖而去」了。 他緩了緩神,又道:「好了,不說這些,且說召劍上精靈一事,我一定和衛斯理一起進 行,你可要參加?」 他說了之後,等了一會,沒有回答。他又道:「這……精靈既然和靈魂性質相近,以你 如今的情形,與之溝通,只怕比我們容易,有你在場也好,我……我到時不唸那咒語便是… …」 他想引陳長青再說話,可是陳長青的聲音,自此寂然。 溫寶裕發起急來:「這年頭,你拿人家當朋友,人家可未必領你的情,真難!」 陳長青仍然一無音息──他軟求也不行,激將也無用,又唸了兩遍咒語,一樣沒有反應 ,這小子,到這時才想起:應該來找我了。 偏偏我又不在,他等了一夜,神情心緒,更是沮喪之至,所以我一回來看到他,簡直就 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他把經過說完,才解釋道:「我想請你們到這裡來,說起經過來,比較容易明白些。我 一來就拉開陣仗,像是立刻就要召集精靈,是想陳長青再出聲勸阻,可是……」 他神情黯然,紅綾道:「我們說了這一會話,他仍未出聲,不知還在不在?」 我長嘆:「他要是在,不論是人是鬼,決忍不住不出聲,當然不在了。」 溫寶裕頓足:「真不夠朋友!」 我和溫寶裕,都十分希望能和陳長青再有聯絡,以楚他目前的處境,究竟有甚麼不妥, 所以我又道:「長青,有甚麼難處,我們之間,還有甚麼不能說的?」 說了之後,等了一會,沒有反應。我又道:「還記得我們曾一起探索『陰間』的秘密, 這事情後來有了意外之極的發展,你可想知道?」 陳長青好奇心之強烈,在我百倍之上,我想用這番話來引他。 可是,仍然是音響寂然──這證明我剛才說的是對的,他如果在的話,一定按捺不住好 奇心,會出聲相詢,一個人生性若是好奇,即使做了鬼,也不會改變。 溫寶裕也道:「是啊,你再也想不到,那個大美人李宣宣,竟然會是古代的──」溫寶 裕說到這裡,陡然住口,神色尷尬。 五、天敵行為 我知道他何以如此,因為我和他,都想用「陰間故事」的發展,引他出來,可是,我們 卻又推測他如今,已成了「鬼魂」──他對陰間的了解,應該遠在我們之上,如何還能打動 他的好奇心? 溫寶裕住口之後,神情沮喪:「他真的不在了,唉!聽他的口氣,他像是回來有些日子 了,我們竟一直沒有和他聯絡,真是……真是……」 他連說了幾聲「真是」,頻頻頓足,神情顯得難過之至。我看到紅綾在一旁,神情有點 不明所以,就向她道:「這位長青叔,是我和小寶最好的朋友。」 紅綾理解地點頭:「即使是好朋友,我們召集精靈,若有甚麼意外發生,倒要請他相救 才是!」我不知道紅綾是不是故意如此說的,但是聽了之後,我心中一動,因為陳長青這人 ,最是古道熱腸,好打不平,又極愛做救人的英雄,幫了人之後,身心俱暢,是個難得的熱 心人。用好奇心打不動他,若是有困難找他相幫,他是決不會拒絕的!溫寶裕同時也想到了 這一點,所以他立即道:「是啊,你曾說,召集精靈,可能會發生意料不到的禍事,你不出 聲也罷,可得在一旁照料我們!」 這話說了之後,仍然沒有反應,但是我們話已說盡,再無話可說了。 溫寶裕又等了一會,才道:「開始吧!」 紅綾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一手提起那柄大劍來,待要把劍頭放進盆中。 而就在這時,溫寶裕陡然發出了一下怪聲,人直跳了起來,滿面通紅,雙眼發直。 他的這種情景,嚇了我和紅綾一大跳,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召靈還未開始,莫非邪靈 已上了他的身?」 他先是伸手向紅綾一指,大喝道:「且慢!」 這一聲大喝,來得正是時候──在紅綾手中的大劍,劍尖離水面,已不足一公分。 紅綾立時住手,溫寶裕跟著又叫:「你在哪裡?」 這一句叫喚,卻令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在問誰。而他在問了一聲之後,伸手在臉上抹了 一下,苦笑道:「只有一句,真是『一句通』。」 我和紅綾互望了一眼,紅綾也搖了搖頭。我道:「小寶,你神通越來越廣大了,說的話 ,我們竟然聽不懂!」 溫寶裕有點不好意思:「不是我的本事,是藍絲的本事,她下了降頭術,叫『一句通』 ──我和她雖然身在異地,可是憑心靈相傳,她可以和我通一句話,剛才,我就收到了她的 一句話。」 經他這樣一解釋,雖然事情仍是極之玄妙,但總算叫人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紅綾忙問:「藍絲她說了甚麼?」 溫寶裕道:「她說,甚麼也別做,我就來。」 紅綾大喜:「她要來?太好了。」 紅綾自小在苗疆長大,對於藍絲,自有一種極度親切之感。溫寶裕也透著高興:「可惜 只有一句,我連她在哪裡,也問不出來。」 我則由衷地道:「只是一句,也很了不起了。降頭術中,也有這樣類似『兩心通』的本 領?」 溫寶裕道:「所謂『降頭』,只是一個通稱,就等於中國話中的『法術』。內容五花八 門,包羅萬有,真是博大精深,至於極點。我相信這一切不可思議行為的力量,卻是──」 他故事停了一停,然後,和我一起道:「來自外星人的傳授。」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我們是真的相信如此,相信一切地球人不可能做得到的事,但又確 然有少數地球人可以做得到。 那種情形,唯一的假設是:這少數地球人,得到了外星人間接或直接的傳授,才有此本 領。 眼前的紅綾,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直接再加間接傳授的例子,她自然也同意我們的想法。 當下紅綾放下了劍,溫寶裕在自言自語:「不知道有甚麼意外的情況,她在哪裡?」 這小子,竟差一點沒急得團團亂轉,由此可知,他對藍絲,關心之至。 我指了指那盆水,在水中,那種色彩豔麗之極的粉末,仍然在翻滾不已。 我問:「這……不會失效?」 溫寶裕道:「我想,在失效之前,藍絲一定會來到,她會作處理。」 他說得如此肯定,我正在疑惑間,只見一直停在紅綾肩頭的那隻鷹,陡然騰空起飛,飛 到了樑上,發出了一下又一下的叫聲。紅綾忙叫道:「鷹兒別緊張,來的是自己人,別怕! 」 說話之間,已經看到藍絲,一副城市女子打扮,豔光四射,飄然走了進來。 她進來時,姿態優美,滿面笑容,更增嬌美。但是我總感到她有點詭異之氣,這自然是 我知道她的身分之故。她一面向我和紅綾打招呼,一面先向溫寶裕伸出一隻手去。 溫寶裕連忙急步走過,握住了她的手。 藍絲的另一隻手,卻向在樑上的鷹招了一招,示意那鷹下來。 那鷹在樑上騰了騰翅,卻並不飛下來,又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叫聲。 紅綾笑道:「牠怕你哩!」 藍絲仰頭向上:「不必怕,我不會害你,那小玩意,也不會害你!」 看了這等情景,我不禁大奇。 因為我知道,那鷹經過紅綾外婆的「處理」。通靈之至,而且,牠本身是猛禽,就算是 一頭獵豹,它也應該敢與之搏鬥,何致於怕藍絲? 藍絲說了之後,那鷹才在空中,一個盤旋,落了下來,藍絲伸手,讓牠停在臂上,只見 牠斜眼,望著藍絲脅下,仍是一副戒備之色。 溫寶裕拍手笑:「你藏著甚麼,令牠害怕?」 藍絲一手輕拍那鷹的頭,對那鷹道:「你別怕,我讓牠在你身上沾一沾,自此之後,你 得益匪淺,你可知道?」 藍絲說得十分認真,我們在一旁,聽得奇訝不止,心想這樣複雜的人類語言,那鷹如何 聽得明白? 可是,看那鷹的神態,分明全聽懂了,只見牠點了點頭,又叫了一聲。 可是,平時何等神氣的鷹兒,這時雖然努力作出一副昂首挺胸的神氣來,可是看得出, 牠的心中,實在很是害怕,全身羽毛,甚至都在輕微地顫抖。 紅綾一見這等情景,就大是憐惜,忙道:「牠在害怕,你那東西,還是不要取出來最好 。」 藍絲卻道:「鷹兒啊鷹兒,你要是害怕了,就別出聲,還是不怕,就叫上三聲。」 那鷹聽了,身子發了一陣抖,可是一面抖,一面卻還是昂首叫了三聲。 看到這種情形,我們都為之熱烈鼓起掌來,因為那鷹的情形分明是雖然害怕,可是卻要 硬挺,這才是真正有勇氣的行為。 藍絲又叮囑:「你別害怕!」 隨著她這句話,也沒見她有甚麼動作,只見她一攤手,手上已多了一團碧油油的物事─ ─降頭師都有在身上藏各種動物的本事,藍絲的師父猜王大降頭師,就是把一條毒蛇當腰帶 用的,我也見過一個降頭師,自一邊脅下,取出過好幾十隻蠍子來。 這碧油油的東西一出現,那鷹在一剎間,竟然閉上了眼,身子縮了一縮,恰如鬥敗了的 公雞。紅綾忍不住發嗔:「有出息點,怕成那樣!」 藍絲道:「卻也難怪牠,這小綠是所有鷹的天敵,別說是牠,就算是巨大無比的禿鷹, 見了小綠,也無有不怕的,天生萬物,也有相生相剋,那是天理,我現在是在違天理行事, 連我也不免戰戰兢兢!」 在藍絲說話期間,那鷹已儘量振作起來,也睜開了眼。而我們則全去看藍絲手掌心的那 東西。 只見那被藍絲稱為「小綠」的東西,若非親見,真是難以相信,那竟是一隻蝸牛! 那蝸牛通體碧綠──不但殼綠,連身子也是綠的,這時,正伸長了兩根觸角,在探頭探 腦,行動也和尋常的蝸牛無異,那兩根觸角,更是翠綠得如同上佳的翡翠一般。 在那觸角的頂端,有兩個小圓球,更是晶瑩之至,閃閃發光。 這樣的一隻蝸牛,又有嬰掌大小,任何人一望,便知是極其罕見的生物。可是,這蝸牛 ,又怎麼會和鷹類拉上關係呢?一個在天上飛,捷逾旋風,一個在地上爬,慢如靜止,這兩 者之間,又如何產生「天敵」的關係? 我剛想問,卻見藍絲的神情,很是凝重,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氣,小寶也在旁做了一個手 勢,示意我不要出聲,所以就忍住了口。 只見藍絲伸出中指,抵住了那蝸牛殼,口中喃喃有詞。那蝸牛縮進頭去,又伸出來,一 共三次。 在這短短的時間中,平時那麼神氣的鷹,恰如引頸就戮一般,一動也不動,只是圓睜雙 眼硬挺著。 然後,只見那蝸牛順著藍絲的手爬行,爬過了她的手臂,到了她的胸前,從胸前,又到 了另一隻手,漸漸地向那鷹接近。 等到那蝸牛爬到了離鷹足只一兩公分的距離時,只見牠的顏色,益發鮮艷碧綠。 而在此際,那鷹的神態,也怪異莫名,只見牠側著頭,盯著那蝸牛看,雙目神光炯炯, 看那神情,像是恨不得一口便將那蝸牛吞了下去! 可是同時,卻又可以看得出牠十分害怕,因為牠緊束雙翅,同時,雙足緊緊地抓住了藍 絲的手臂。 那蝸牛仍然向前爬著,不一會,爬上了鷹足,順著鷹足,向上爬去,沒有多久,竟爬上 了鷹背。 這時,那鷹的恐懼更甚,身子劇烈的發著抖,可是仍然怪眼圓睜,顯然是鼓足了勇氣。 而藍絲在這時,也開始安慰鼓勵牠:「再過一會就好了,自此之後,你再也不會受牠的 氣味引誘,自此可以不必再害怕會遇到牠,在你的萬千同類之中,能有你這樣幸運的,不超 過十頭。」 藍絲說到後來,那蝸牛又已沿著鷹身的另一邊,爬了下來,那鷹的身子,陡然劇抖,同 時,頸也扭了過來,頸部形成了一個非常古怪的角度。看它的神情,分明是想啄吃那蝸牛了 ! 也就在這時,藍絲陡然一聲大喝,伸手在鷹頭之上,輕輕一拍。那鷹的全身羽毛,條張 倏合,那蝸牛也從鷹身上爬了下來。 藍絲手臂一振,那鷹雙翅展開,一陣勁風過處,已經飛到了樑上,發出了三下長鳴。 我們都去注意那鷹,沒有看到藍絲如何把那蝸牛收起來的,也不知道她把蝸牛收到了何 處。 那鷹在樑上大叫了三聲之後,又飛了下來,落到了紅綾的肩頭,神情和剛才大不相同, 一副劫難已過,自此天下太平的神氣。 紅綾雖然和那鷹已可以心意相通,可是看牠的神情,也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她望向藍絲 :「你作了甚麼法?」 藍絲笑道:「沒有,是這鷹自己克服了一道難關,免去了一個凶險。」 紅綾搖頭:「我不相信那蝸牛會把鷹兒吃了!」 藍絲笑:「當然不是,是怕鷹兒會把小綠吃了──小綠這種蝸牛,並非稀世奇種,在沼 澤森森之中,多有生長,牠們都是鷹隼一類猛禽的剋星。」 藍絲剛才說過「天敵」,這時又說「剋星」,可是我們聽到這裡,仍然不明白,小小一 隻蝸牛,何以會成為猛禽的剋星! 就算這蝸牛含有劇毒,算來,也絕剋不到翱翔萬里的鷹隼身上。 我正在疑惑間,藍絲已然道:「這種蝸牛,含有劇毒,一隻之毒,可以毒死十頭牛。」 果然是有毒,溫寶裕首先忍不住:「有毒,又和猛禽有什麼關係?」 藍絲吸了一口氣:「對於鷹隼類的猛禽來說,這種蝸牛,有一股異味,一聞到了牠的氣 味,便忍不住要把牠啄食,視為天地間第一美味。但一經吞食,不多久,就毒發身亡了!」 溫寶裕大聲道:「禽鳥雖鈍,但知何者有毒,何者無毒,怎會去吞吃有毒之物?」 藍絲嘆了一聲:「禽鳥明知牠有毒,但是牠的氣味,吸引力實在太大,大到了絕非禽鳥 所能抗拒的程度。一遇到,必然全力以赴,把牠吞進肚中,等到毒發已深,再想吐出來,已 來不及了。苗疆深山大壑之中,不知有多少一日千里,翱翔九天的大鷹,逃不過這種氣味的 誘惑而毒發身死的,所以牠是大鷹的天敵。」 我到這裡,已聽出點名堂來了,可是溫寶裕仍然不服,紅綾更是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會 有這種情形。 溫寶裕道:「真玄,明知有毒,還要吞牠。」 藍絲道:「一般鷹隼,只怕連牠有毒,都未必知道。一旦發現,爭相追逐,甚至傷了同 類,也要把牠吞進肚中去,像這頭鷹兒,由於早已通靈,所以知道有毒,這才害怕之至。」 紅綾道:「知道牠有毒,不吃牠便是,怕牠何來?」 我嘆了一聲,代藍絲道:「你沒聽說,這蝸牛的氣味,對鷹隼來說,是絕大的誘惑,難 以抗拒嗎?剛才鷹兒,雖然害怕,可是忍不住要把牠吞下去的神情,你也是看到了的!」 藍絲道:「是,若不是重要關頭,我輕拍牠的頭,幫牠熬過了這難關,牠雖然明知結果 ,但也是一樣會將之啄食,享那一剎間的美好滋味。」 我駭然:「牠明知結果如此,還是受不了引誘,那一般不知情的,豈不是更加前仆後繼 ?」 藍絲道:「正是如此,但經過剛才這一下考驗之後,對牠來說,生命進入了一個新的境 界了!」 那鷹似乎同意藍絲對牠的評語,又發出了一下高亢的鳴叫聲。 當時,我看到溫寶裕和紅綾,都像是對剛才發生的事,頗有感觸,可是他們卻也難以有 深刻的理會,畢竟他們年紀還輕。 我當然感慨不已,可是在兩個年輕人面前,也沒有甚麼好多說的,大家都只是對這種奇 事,感嘆了一陣,就放到一邊了。 直到沒多久之後,我遇見了白老大,和他老人家一說起這件事來,他老人家的感慨,又 比我更深了一層,他長嘆了一聲:「別說禽鳥是畜類,難以忍受引誘,人,總算是萬物之靈 了吧,明知危險之至,卻一樣受不住引誘,前仆後繼,用生命作代價,去追求的東西還少了 嗎?鷹隼只是受不住蝸牛氣味的引誘,明知是死,要去赴險。可是人呢,數數看,有多少引 誘,是叫人犯死都要的?」 老人家長嘆了一聲,接著就數了起來:「名、利、情、義、權、勢,沒有的時候,拼命 去追,告訴他,追到了要用生命作代價,還不是一樣沒有用。」 我也長嘆:「你舉的那些,還只是以他自己的生命作代價,追上追不上,付出生命代價 的是他自己,與人無尤。最可怕的一種是甚麼主義,甚麼理想,硬要千千萬萬人賠上性命, 這才是劫數!」 我和白老大感嘆良久,結論是:「像那頭鷹那樣,自此可以擺脫那一劫的人,不是沒有 ,但是極少。而且,到了那種境界,也不再叫『人』,而是仙、佛、神、鬼,是另一種生命 形式了。」 這是題外話,表過不提,卻說當下藍絲望向那盆水,道:「還沒開始?」 溫寶裕急急道:「還沒有──我們有一個朋友,叫陳長青,他說──」藍絲突然道:「 他已對我說了!」 此言一出,我們都大是愕然,一起望向藍絲,藍絲呆了一下:「我就是為此而來的,這 位陳先生,陳先生,他……他……好像……好像……」 她的話,忽然吱唔起來,溫寶裕道:「他好像已經不是人了,是不是?」 若不是我們都有過許多的奇怪的經過,聽了小寶這樣說,就足以把他當做神經病,但我 們既可以接受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又經過小寶說起過他和陳長青之間溝通的情形,所以都很 明白溫寶裕這句話的意思。 藍絲又遲疑了一下:「這一點……我還不能肯定,但肯定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沒有見 到他的人。」 溫寶裕「哼」了一聲:「和我的經過一樣。」 藍絲道:「他一開始,就自我介紹,然後訓斥了我一大頓。」 藍絲說到這裡,頗有小兒女受了委屈的嬌態,溫寶裕自然大是憐惜:「他這人,說話沒 有分寸,不分青紅皂白,你別介意。」 藍絲卻又道:「不,他責斥得很有道理──他問了我幾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 溫寶裕道:「他問了些甚麼?」 藍絲吸了一口氣:「他先指出我對召集精靈之術,一知半解,我自然不服,但是他幾個 問題一問,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指責是實。」 藍絲雖然還沒有說出陳長青問她的是甚麼問題,但我們也可想而知,陳長青曾對召靈的 後果,告誡過溫寶裕,他責問藍絲的,自然也是這些了。 藍絲又道:「我又去問了師父,師父說,從來也沒有人問過這些問題,從來沒有人擔心 過召來了精靈之後送不走將會發生甚麼事,因為在降頭術之中,有關鬼魂、精靈,都為施術 者所驅使利用,是施術者的工具。」 溫寶裕「啊」的一聲:「驅使精靈去行事,那……那會……那會……」 藍絲瞪了溫寶裕一眼,溫寶裕沒說出來,但我們都知道,精靈,既然是那種凶戾的凶煞 ,那自然做不出甚麼好事來,若是利用它的凶戾殘暴的冤氣,去報仇害人,那才恰當不過! 溫寶裕是為了怕藍絲生氣,所以才沒有把話說完的。 藍絲在瞪了溫寶裕一眼之後,淡然道:「即使精靈去做甚麼,那是施術者的事。」 我沉聲道:「那也要施術者能絕對控制召來的精靈才行!」 藍絲道:「是,陳長青就是問我,能不能絕對,百分之百控制召來的精靈,絕沒有出錯 的機會,我就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這門降頭術,絕少人施展,我 問了師父,他說,太師父傳給他之後,他也沒有用過,只知道一代一代傳下去,所以,實際 情形如何,也要過後方知。」 我吸了一口氣:「第二個問題,應該是:一旦失去了控制,如何處理?」 藍絲點頭:「這個問題,我自然也無法回答!」 她說到這裡,望向溫寶裕:「我並不怕有甚麼意外,再有意外,我相信我還可以自保, 但是你,你們並無降頭術防身,只怕會有意想不到的……」 她也說不出會有甚麼來,所以說到這裡,就住了口,而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是要溫 寶裕不再施行這召集精靈之術。 溫寶裕頓足道:「陳長青真可惡!」 六、困境 我道:「不能這樣說他,他必定是知道些甚麼,所以才阻止我們的。」 紅綾和溫寶裕兩人,都有不以為然的神情。我提高了聲音:「我也不願意就此放棄,但 是,我們至少應該尊重一個久未相見,下落生死不明,生存狀況如謎的朋友的忠告。我們犧 牲的,只不過是一些好奇心而已!」 一來是我說得十分鄭重;二來,所說的也確然是道理,溫寶裕首先舉起雙手來,大聲道 :「好,陳長青,就聽你的話!」 他說了之後,又道:「不過你也是半吊子,你自己如今情形如何,也不對我們說!」 紅綾立刻響應:「是啊!你竟然能隨便來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可是成了仙!」 對陳長青勸不動溫寶裕,竟然可以立刻去找藍絲一事,我也大是奇訝。當紅綾這樣說的 時候,我留意到藍絲有幾分欲語又止的神情。 紅綾又道:「我們來假設一下陳長青如今的處境。」 溫寶裕叫好,藍絲則已走近那盆水,只見她雙手,伸進水中,在水中上下翻騰的那些粉 末,竟然一下全都聚在她的手上。 再見她高舉雙手,搓動了幾下,那些粉末,自她的雙手之上脫落,一起落入她的衣袖之 中,轉眼之間,她手上再無一點粉末。 我常說:一流降頭師的各種手法,比超流的魔術師更魔術,在藍絲的行動上,又得到了 證實。 藍絲又從溫寶裕的手中,接過劍盒來,伸手在盒上按了一按,再取過那柄大劍,伸手在 劍上輕撫,然後,帶著兩把劍,走進了寒光閣。 我們都沒有問她取了劍之後的那兩下動作是甚麼意思,猜想是在安撫劍上的精靈。 不一會,藍絲出來,又伸手在不知甚麼地方,取出了一節竹筒來。紅綾一見就大喜,叫 道:「你一來,我就知你身上藏著好酒,只是你身上古怪東西太多,我不敢出聲!」 藍絲把竹筒拋給了紅綾,紅綾接了過來,等不及待打開,才一口,便把竹筒中的酒,喝 了個涓滴不剩,竟連那酒是甚麼顏色的,也未曾看清! 紅綾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藍絲向紅綾要回了那竹筒,溫寶裕已推過幾張瓷凳來,我先 坐下,溫寶裕已先就陳長青情形發表意見:「他現在已不是人。」 他這句話說得很是肯定,但是各人聽了,並沒有立刻同意的意思。 因為,若是肯定了這一點,接下來的推測,與不接受這一點,會有極大的差別。 溫寶裕見我們沒有立即同意,就強調道,如果是人,就不可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他這話一出口,我、紅綾和藍絲三人,就一起叫了起來:「太可以了!」 溫寶裕也知道自己說溜了嘴,忙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難以做 到像他那樣地聞聲不見人,而且,事實上根本沒有聲音!」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藍絲,尋求她的支持。 藍絲道:「如果他已學會了『他心通』之類的神通,他就能做到這一點。」 溫寶裕揚聲:「所謂『他心通』是雙方面的,也就是說,要甲、乙兩個人,都掌握了這 神通,才能互相通訊,而我,雖然不會,也可以和他溝通。可知那是另一種方法,是他的一 種能量在影響我的腦部活動,人,很難做到這一點。」 溫寶裕說了半天,就是想證明陳長青「不是人」。我道:「別忘記,陳長青和我們分開 ,是去『學道』,要是他學道有成,他自然可以有種種神通,而『神遊』,正是他學道的內 容之一。」 溫寶裕對我的說法,居然不反對,他道:「是啊,他若是學道有成,那他已不是人了。 」 紅綾笑了起來,「不是人的意思,不一定說他就是鬼,對不對?」 溫寶裕跳了起來:「你到現在才明白啊!不是人,當然不一定就是鬼,可以是神仙妖怪 精靈邪魔,何必一定是鬼,即使轉了生命形式,也不可以說不是人。」 我舉起手來:「這個問題不必爭了,我同意,陳長青現在已不是人。」 我下了這個結論,溫寶裕並不因為他的假設得到了確認而高興,反倒很是憂慮,他道: 「他已不是人,而且情形很不好。」 我吸了一口氣:「這一點,也可以確定,但是,是一種甚麼樣的『不好』呢?」 溫寶裕又想說,但紅綾伸手,攔住了他的手,藍絲同時道:「讓別人說幾句。」 溫寶裕搶說話的本事,天下第一,若不是紅綾和藍絲如此這般,我當然可以說上幾句, 她們兩人,只怕就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了。 當下溫寶裕鼓起了腮,表示不再說話,紅綾道:「他以鬼魂的方式存在的可能性較大。 」 這一點我也同意,因為他本來不想出聲,是溫寶裕的咒語,令他出了聲的。 我望向藍絲,藍絲點了點頭:「那咒語,是專對付鬼魂的──在唸誦的時候,會產生一 種力量,看唸誦的人本身的能力而定,可以把鬼魂驅趕出一定的距離去。」 溫寶裕急呼一口氣:「是很不友好的驅趕?」 藍絲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沒有試過被趕的滋味,我不是鬼魂。」 我道:「被驅趕,總不會是愉快的經歷,像某種超音波,可以趕走一些嚙齒類的動物, 被趕的動物,有時甚至會感到痛苦。」 溫寶裕頓足:「如果知道他在,我也不會唸那咒語!」 他說了之後,立時又道:「可是不唸咒語,也不知道他在──他為甚麼回來了,卻又不 讓人知道呢?」 藍絲說:「當然是他的處境,十分不好,給我們知道了,一定會幫他,可是又無從幫起 ,所以他就不想給我們帶來為難」我感嘆:「對,這正是陳長青的性格,他很能為別人著想 ,尤其為朋友著想。」 溫寶裕道:「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幫他,只要有人肯為他死!」 我用力一揮手:「這種說法,我認為是他的誇大,他說話一貫十分誇張,哪有一個人死 ,可以解另一個人困境的情形!」 溫寶裕的樣子,突然變得很是神秘:「假設他……失去了身體,只是鬼魂的狀態存在, 那麼,他就需要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那情形和黃老四的鬼魂進入小女孩的身體一樣,不然 ,鬼魂就一直是孤魂野鬼,而如果他要入某一個人的身體,那麼,某一個人,自然就等於死 了!」 溫寶裕一口氣說下來,我道:「他現在失去了身體,這一點聽起來很可能,但那是最不 成問題的問題──勒曼醫院之中,有的是身體,他自己只要有一根頭髮留下來,立刻複製一 個他自己,也容易之至!」 經我這樣一說,各人也連連點頭,都覺得陳長青目前如面臨困境,那也必然不是失去了 身體那麼簡單,而另外還有因素。 我提出了這一點,並且說:「我們對於人的身體和靈魂,雖然有了一定的認識,但是在 身體和靈魂分離之後的情形,都幾乎不了解。」 溫寶裕糾正了我的話:「我們只是對身、靈分離之後的靈魂的情形不了解。」 我想了一想,向溫寶裕嘉許地點頭──他的修正,是科學的。在靈魂和身體分離之後, 身體的情形能夠了解,都被處理掉了,或燒成灰,或製成木乃伊,全身土葬的,也總歸化為 塵土,縱有千年不爛之身,也是毫無用處,古埃及堅信靈魂在離開身體之後,還會回來,但 是至今為止,他們的信仰,似乎還沒有甚麼事實提供。 所以,靈魂和身體分開之後,對身體的情形,我們有足夠的了解,所不了解的部分是靈 魂部分。 紅綾略有異議:「我們對靈魂,也不是一無所知。」 溫寶裕道:「請舉出所知的情形。」 紅綾充滿自信:「所知不少,第一種情形,靈魂到了」陰間「──這『陰間』,不止一 個,都是由外來力量所建立的。」 她這樣說的時候,向我望來,我點頭表示支持她的說法。紅綾又道:「另一種情形,靈 魂獨自存在,這一類的孤魂野鬼,為數也不少。」 溫寶裕大聲道:「對,這一類的處境,像是不很好,都急於再找身體,像黃老四的鬼魂 ,就這種情形──什麼時候,我再去找他,好好問一妝。」 紅綾續道:「第三種情形,是投入了輪迴──這似是靈魂尋找新身體的一個普遍而正常 的程序。我們如今所理解的輪迴,是宗教性的,但是諸神菩薩,來源都不是地球,那麼,誰 在控制輪迴,也就不難推測。」 誰在控制輪迴呢?當然是一種超越地球人的能理解的力量。 宗教傳說中的生命輪迴,並不空泛,而且相當具體,一隻大轉輪,輪上有六個入口,大 輪在緩緩轉動,等待獲得新身體的靈魂,就在一種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下,投入這六個不同 的入口之中。 六個入口中,只有一是可以獲得人的身體的,其餘獲得的,可能是牛狗羊的身體,更等 而下之,獲得的可能是蟲蟻蛇蛙的身體,這一切,全都要靠這個靈魂生前的行為來評定。 評定者,自然就是輪迴的主宰者──他的江,甚至是最後決定,不得有異議。 就算是獲得了人的身體,他有各種各樣境遇的不同。獲得人的身體的過程,稱之為「投 胎」,這新的身體是健康是孱弱,是男是女,將來是富貴還是貧賤,是聰穎還是愚魯,也就 早已由主宰者作了決定,其分配的標準,也是依照生前的行為而定。 而生前的行為,應該如何,可獲得最好的身體,也是有標準的,而且這個標準,絕不神 秘,早已公開,人人可以遵循──世上儘管遵循的人不多,可是那標準是一直豎立在那裡的 。 宗教儘管有形式上的不同,但是在這個原則上,卻並沒有多大的差別。 這可能就是諸神的原則。 比較起靈魂只聚集在陰間,或是自由遊蕩,捲入輪迴,似乎有更複雜的意義,因為那是 生命的一種延續方式。儘管這種生命延續方式,還有許多不可解之處,但那是靈魂離開了身 體之後的一個動向,也應該獲得肯定。 所以,我們對紅綾的這個說法,也沒有異議。 紅綾又道:「至於第四種情形,那就是不在陰間,超越輪迴,從此不再要身體,另一種 生命形式,所謂與天地同壽,再也沒有因需和身體結合生存而帶來的苦痛,那就是成仙了。 」 藍絲點頭:「神仙境界,就是如此。」 紅綾道:「剩下來的一種,是靈魂就此消失,再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存在──生命至此, 也畫上了句號,徹底結束了。」 大家都不出聲──當然不是否定會有這種情形出現,而是都在想:這種情形是幸還是不 幸,如果說宗教觀念,靈魂和身體分開了,沒有了身體所帶來的種種苦痛,是謂之「超脫」 。那麼,靈魂的單獨存在,難道就沒有苦痛了嗎? 當然不是。單獨存在的靈魂,其苦痛不比和身體共存時為少,在我的經歷之中,從「木 炭」或「極刑」,從黃老四到附在劍上的精靈,只怕仍然在苦海之中浮沉,並未有甚麼解脫 。 那麼,就只有連靈魂的徹底消滅,才能算是真正的大解脫了。 然則,靈魂又用甚麼方法來進行大解脫呢?人可以很容易地把身體和靈魂分開,但是要 使自己的靈魂消滅,不知該如何進行? 我思緒很是紊亂,事實上,討論這樣的問題,一定會產生一種令人虛蕩的感覺,因為所 討論的一切,都不是腳踏實地,全憑想像的。 而且,有的情形,連想像都在所不能,像靈魂若是追求徹底的自我消失,就無法想像該 如何進行! 想到這裡,我先是發了一陣呆。接著,陡然捉摸到了一些頭緒,不由自主,發出了「啊 」地一聲低呼。 各人都向我望來,我先是無意義地揮著手,接著道:「陳長青他現在……是以鬼魂狀態 存在,如果他有極處的困擾,那麼,應該就是他想擺脫這種形式。」 溫寶裕把我的一番話,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了出來:「他不想做鬼!」 藍絲道:「所以,他想找一個身體,或是加入輪迴?」 紅綾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道:「他也不想做人!」 大家都明白了。 一時之間,沒有人出聲,我雙手握著拳,心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煩躁。 陳長青看破紅塵,放下了榮華富貴,人間逍遙的生活,那種生活,是許許多多人夢寐以 求的目標。 可是陳長青放棄了這樣的生活,去參研生命的奧秘,那當然是為了追求一種解脫。 他要追求的解脫,是要超越生命的羈絆,不再受生命的約束,這是一種理想的境界。在 想像之中,到了這種境界,生命才是真正的逍遙樂事。他追求的這種解脫,甚至可以說是生 命形式的一種徹底的轉換。 地球人之中,追求這種解脫的,當然不止他一個人,古今中外有許多人在追求。用的方 法,各自不同,有很少成功的例子,極多沒有下文。 假設陳長青追求成功了,他得到了解脫,靈魂和肉體分離了,生命形式轉換,他以為解 脫了。 但是,殘酷的是,實際的情形,和想像的絕不相同,做到了這一點,並不能得到解脫─ ─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總之不是真的解脫! 他在未經過這一層解脫之後,是一個煩惱苦痛的人,在經過了如此難的過程之後,他「 成功」了,不再是一個充滿了生老病死苦痛煩惱的人,但卻是一個情形更糟糕的靈魂! 由人變靈魂容易──至少可以想像,但是由魂要到達一切全都虛無的境界,卻又該怎麼 做呢? 不但我們無法想像,陳長青也顯然找不到方法,所以它如今是一個苦痛的靈魂。 他要追求更進一步的解脫,大解脫! 或許,那種解脫,才是真正的解脫,但是,那是人永遠無法獲得答案的事。人以為死了 ,靈魂和身體分開了,就得到了解脫,而無法知道分開了之後的情形。 靈魂和身體分開之後,身體已無知覺,有知覺有意識的是靈魂,所以到了那時,情形如 何,也只有靈魂才知道,人是不知道的! 人要想知道那一部分的情形,必須把自己的存在形式,從人變成靈魂。 人認為放棄了身體,就可以得到解脫──對人來說,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這種觀 念,很多時候,來自宗教概念的灌輸,有一些宗教,特別強調這一點,強調人在不要肉體之 後的種種情形,視為樂;而把人有身體的階段,視為苦。 所謂生、老、病、死之苦,都是身體帶來的,七情六慾,也全是為了滿足身體的需要, 所以造成了一種想法:不要身體,一切苦痛煩惱,也就隨之煙消雲散,自此得到了解脫。 確然,作為「人」這種生命形式,苦痛煩惱,都來自身體,由此便形成了不要身體便得 解脫的觀念。而實際上,若是沒有了身體,也確然可以把生命從身體所造成的痛苦之中,釋 放出來。 當年釋迦牟尼,看到了眾生之苦,想拯救眾生於苦海,就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但是,在沒有了身體所帶來的苦痛之後,是不是就此沒有苦痛了? 靈魂這種生命形式,難道就一無痛苦嗎? 有不少例子,甚至是我的經歷,都說明並非如此,靈魂一樣會有苦痛,那麼,要再進一 步地尋求解脫,在身體的解脫之後,再要靈的大解脫,應該怎麼做?像捨棄身體一樣,捨棄 靈? 捨棄身體容易,這靈魂,又如何捨棄法? 我一路想下去,思路雖然紊亂,但是卻覺得,越想越接近陳長青的處境。 這時,我們幾個人都各自在思索,我最先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假設──就是我剛才所想 的,所以我舉了手,再從紅綾手中,取過酒瓶檢,喝了一大口酒,才把我剛才所想到的,說 了出來。 紅綾、溫寶裕和藍絲,都有很高的領悟力,我說到了一半,他們便已知道了我所設想的 內容。 等到我說完,溫寶裕陡然怪叫起來:「我明白了。」 我們都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甚麼,所以都向他望了過去,只是他又是頓足,又是捶胸, 又叫了幾遍「我明白了」,神情激動之至。 紅綾不耐煩,一把將他拉住:「你明白了甚麼?」 溫寶裕道:「陳長青說過,有甚麼人,若是能幫助他,除非是死!」 紅綾和藍絲聽了,還是一臉的疑惑,但是我不禁「啊」地一聲──我也明白了! 現在,陳長青若是處於一種困境之中,那麼,他是處於一種靈魂的困境中。 靈魂的困境,是一種甚麼樣的困境,只有靈魂才知道,夏蟲不可以語冰,人不可能了解 靈魂的困境。之所以,要幫助在困境中的靈魂,人無能為力。 這情形,就像要幫助一在困境中的人,靈魂也無能為力一樣──兩種不同存在形式的生 命,無法相互幫助。 舉個實際一點的例子來說,一個人若是被在網中,當然只有另一些人才能幫他脫困,靈 魂是無能為力的。同樣的,人也無法幫助靈魂。 只有靈魂才能幫助靈魂。 只有人死了,人才變成靈魂。 所以陳長青才說,若有人顧意幫助他,除非這個人願意死。 由此可知,我的假設,接近事實! 我的假設,略作引伸,至少已證明了兩點事實:其一,陳長青確實處於困境之中,需要 幫助。其二,可以有力量幫助他,靈魂可以幫助他。 經我略一提點,紅綾和藍絲也明白了,藍絲立刻抱住了溫寶裕,溫寶裕也反抱藍絲,兩 人表現出了一副難分難捨的情狀來。 那情形,就像是溫寶裕要為友捨身,而藍絲卻大是不捨一樣,看得我又是好氣,又是好 笑,大喝一聲:「你們別玩了,若是只有靈魂可以幫助他,也不必要我們親自靈魂出竅。」 紅綾一拍手:「是啊,『陰間』有的是靈魂,和李宣宣聯絡一下,派幾個能幹的,去幫 幫陳長青,就可以了。」 我當然不認為事情就這樣可以解決,但是紅綾的主意也不錯。 七、生命規律 在一二三號的那個「陰間」中,有的是靈魂,若是只有靈魂才能幫助靈魂,那麼,紅綾 的辦法,確然可行。就算幫不了陳長青,那麼,至少靈魂比較容易了解靈魂的處境,陳長青 究竟是在一種甚麼樣的困境之中,通過靈魂去了解,也比較容易明白。 紅綾道:「我立刻請媽去和宣姨聯絡。」 白素和李宣宣的交情甚好,隨時聯絡,也不成問題,我想了一想,向溫寶裕望去。 我們兩人,都比較了解陳長青的為人,所以溫寶裕道:「他脾氣古怪,還是先等聯絡上 了他再說,或許他不喜歡把事情鬧得盡人皆知。」 ──在這裡,加插幾句題外話。 陳長青在第一次和溫寶裕溝通時,曾一再說「我說了你也不懂」,「我也不知道怎麼說 」,那並不是他在故弄玄虛,而是有許多話,涉及靈魂這種存在形式的,確然沒有人類的語 言,可供表達。 像上一段的文字之中,「陳長青的為人」,這「為人」一詞,就成問題,他已不是人, 怎麼「為人」,該說「為鬼」才是。 還有,「把事情鬧得盡人皆知」,也得改成「鬧得盡鬼皆知」才行。 這還是可以變通的,有更多的情形,是無法變通的,所以就「說了也不懂」,「說不出 來」了。 這個故事,和靈魂有大大的關係,所以有些地方,雖然我盡力想把事情說得明白,但由 於我不是靈魂,使用的是人類的文字,所以也難以把真正具體的情形,像寫人一樣地寫出來 。 不過,也不是完全不能令人明白的,在隱隱約約之間,總可以形成一定程度的理解,至 於理解程度的多寡,那就各安天命,不是可以勉強得來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完全不知道,也不會有甚麼損失,因為每一個人,都有靈魂和身體 分開的一天,等到成了靈魂的時候,自然一切恍然,再也沒有甚麼神秘可言了。 所以,這個故事,在有些部分,若發現有「詞不達意」之處,並非我之罪,實在是因為 一種存在,無法徹底解釋另一種存在。 這種情形,舉一個最淺的例子,生物學家常很肯定地說:「蜻蜓(或其他生物)的眼中 看出來,看到的情形是這樣的──」這種說法,不科學之至──蜻蜓的眼中看出來的東西是 甚麼樣的,只有蜻蜓才知道,而蜻蜓無法把牠的所知告訴人,所以人絕對無法知道蜻蜓看出 來的東西究竟是甚麼樣的,生物學家可以做假設,不能有肯定的結論。 話扯遠了,再收回來。 卻說當時,大家都同意,先和陳長青聯絡,以弄明白他究竟是在甚麼樣的困境之中,再 作道理。 藍絲來了,自然不會立刻就走,她和溫寶裕咕咕噥噥,有說不完的話,我和紅綾告辭, 回到了家中,自然第一時間,便和白素說了一切經過。 這種情形,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普通之至,我或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甚麼新奇的事, 或是不可思議的經歷,都會第一時間說給對方聽。 而白素永遠是最好的聽眾,在聽我敘述之際,絕少打岔,只是靜聽,那和我恰好相反, 我會問很多很多問題,有時問得連白素都會喝止。 這次,也是一樣,我向白素敘述著經過,她用心聽著,這次有紅綾在旁,她也不時加上 幾句話,所以我們的共同敘述,可以說是有聲有色,十分熱鬧。 白素有點異於尋常的是,她聽到了一半,便有略有所悟的神情。 接著,她眉心打結,表情沉重,我停止敘述,問了她幾次,她只是要求我說下去。 等到我說完,她的神色,更是凝重。我和紅綾,都等著聽她的意見。她道:「我們的好 朋友陳長青,遭到的是大麻煩,不是普通的麻煩。」 她特地鄭重其事,在陳長青的名字之上,加上「我們的好朋友」這樣的稱呼,以示事情 的嚴重性,所以我和紅綾,都感染到了這一點。 我們早已判斷過,陳長青身在困境之中,但是卻不知道是甚麼樣的困境。 白素如今,說得如此嚴重和肯定,那確然令人憂心。 我忙道:「何所據而云然?」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首先我,同意『陳長青已不是人』這個推斷。」 我點頭:「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 白素又道:「我推測,陳長青是在『修行』的過程中,達到了靈魂和身體分離的。」 我略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修行』的目的,就是為了如此?」 白素道:「是,他是跟隨了一批專門研究靈魂,研究生命秘奧的僧人離去的。」這些人 的信仰,就是要靈魂和身體分離,以達『永生』之目的。「我想了一想:「可以這樣說。」 白素道:「當然,我這樣說法很粗糙,真正的內容自然要精細得多,但可以不必討論。 」 我同意:「對,總之是經歷了一定的過程之後,他達到了靈魂和身體分離之目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當然不至於那麼粗糙。」 我承認白素的指責,因為要出現那樣的情形,只要結束生命就可以了。陳長青經歷的過 程,當然不是那麼簡單,雖然結果是靈魂和身體的分離,但是,道家的「飛升」、佛家的「 涅槃」,和普通的死亡,當然不能相提並論。 總之是陳長青的生命形式,昇華到了另一個境界,也就是說,他達到了目的。 當我們的推測,到了這一點之際,又有了問題:陳長青追求的生命另一形式是怎樣的情 形? 我先說我的想法:「他是跟著一群僧人走的,雖然佛門理義,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相 同的,也就是釋迦牟尼最早提出的人生多苦難,修行的目的,是要脫離苦海,解決人生中生 老病死的苦難。」 白素道:「你又回到老路上來了──他靈魂和身體分開了。」 我道:「是,我一再翻來覆去地強調這一點,是針對普通的認識,普通的認識是:既然 人生苦難來自身體,那麼,捨棄身體,也等於捨棄了苦難。」 白素長嘆了一聲,過了半晌,才道:「陳長青的悲劇,也正源於此。」 我又震動了一下,白素竟然運用了「悲劇」這名詞來形容陳長青如今的處境。 我失聲道:「不至於吧?」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會:「在醫學上,有關腦神經作用的報告,頗有些匪夷所思的情形 在。」 她忽然像是說起另外一件事來,若是換了別人和我在對話時出現這種情形,我一定請他 快點回到正題,但是我知道白素一向說話有條理,必然有她的原因,所以沒有表示甚麼。 白素又道:「譬如說,一個人感到了手指痛,以為痛楚是發生在手指上,但實際的情形 是:痛楚是不存在的,並沒有一樣事物稱之為痛楚。痛楚只是一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也 不是來自手指,而是來自腦部的痛感神經,是腦部的一種作用。」 我同意:「是,人的一切感覺,全是腦部的作用。」 白素的話,離正題近了些:「而所謂靈魂,據我們的了解,就是人腦部活動力量的聚集 ,所以,有時,也稱之為」記憶組「,靈魂有著這個人的一切感覺。」 我道:「自然是──」我又為了使氣氛輕鬆些,補充了一句:「除非像是傳說中那樣, 喝了」孟婆湯「,把一切記憶全消除了。」 白素卻仍是很沈重:「以陳長青的情形而論,他顯然未曾喝過孟婆湯,是不是?」 我道:「當然,他的靈魂,是經過很複雜的過程,才分離出來的。」 白素忽然又話題一轉:「在醫學上,有許多例子,是傷患者在進行了肢體切除的手術之 後,仍然會極其真實地感到已不存在的肢體的痛楚。」 我道:「是,很多傷者,有的在切除了手臂或腿之後,仍然會感到被切除了的手腳在痛 。這種情形,在傷兵中更普遍,推測是由於傷兵對受傷的感覺特別強烈之故。而這種感覺, 很是可怖,因為感到痛楚的部分已不存在了,根本無法治療──」我說到這裡,不禁「啊」 地一聲低呼──我已明白何以白素要兜著圈子說話了。 她的意思是,陳長青如今,雖然已到了捨棄身體的境界,可是,他身體的一切痛楚,卻 仍然在,仍然作為一種感覺,是他靈魂活動的一部分! 這情形真可以說是糟糕之至,因為身體存在,如果有甚麼痛楚,還可以醫治,俗語說頭 痛醫頭,腳痛醫腳,就是有「頭」和「腳」在那裡,可供處理。 如今身體沒有了,痛起來怎麼辦? 這種情形,想起來固然荒謬,但是也確然令人感到極度心悸。 白素知道我已想到了這一點,她道:「當然遠不止是實際的痛楚,還有原來心靈上的痛 苦──那才是人生苦難之中真正的苦難,這種苦難,看來一樣延續,並不因為身體的不存在 而消失。」 我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寒顫。 一般說來,思想瀟灑的人,都稱死亡──(靈魂離開身體)這種情形為「解脫」,而一 般的普遍為人接受的觀念,也都是死亡是一種「一了百了」的變化,原來生命形式的一切痛 苦,都會化為烏有。 而實際情形,是不是這樣呢? 根據我和靈魂接觸的經驗來看,有一部分的情形,確然是如此。這些靈魂,像是都得到 了解脫,像在一二三號所建立的「陰間」之中的那些靈魂。 但是實際情形是否如此,由於並沒有切實的「靈魂自白」,所以也不得而知。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有部分靈魂,在離開了身體之後,並沒有那種想像的解脫,而是 陷入了一個更不可思議的困境之中。 我分析陳長青的處境,以及白素的補充,都推斷陳長青是陷進了這樣的困摬之中。 分析得到了這樣的結論之後,我們都好一會不說話。陳長青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一 直意見相左,且不斷鬥口,但是是真正肝膽相照的朋友。我和白素,一想到他如今可能痛苦 莫名,雖不至於捶胸頓足,但是心中難過萬分。 我把紅綾的想法提了出來。白素點頭:「我試和她聯絡一下。」 她指的「她」,自然是陰間使者李宣宣,她對靈魂的理解,顯然比我們多。 白素說著,就走了開去,我知道她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才能聯絡到李宣宣。 我想請白素告訴李宣宣,最好齊白也能一起來,因為我和齊白,多次共事,他如今生命 形式有變,自然對於靈魂的這種存在方式,有更多了解。 但是我沒有出聲,因為我知道,白素和李宣宣之間,也是幽明阻隔,要聯絡不是容易之 事,不能再有別的事去讓她分心,反正若是李宣宣出現了,一切事情,都可以從長計議。 紅綾一面伸手撫摸著鷹翎,一面來回走動,她道:「爸,熟悉而互相關心的人之間,容 易產生溝通,你不妨試和陳叔聯絡。」 我正有此意,紅綾向我揮了揮手,帶著那鷹,走了出去。 我知道,當時溫寶裕和藍絲,也一定努力試圖和陳長青聯絡。 到這時為止,我還認為,我們要和陳長青聯絡,不是甚麼困難的事,因為他已經「回來 了」,而且,曾經和溫寶裕有過聯絡。 我坐了下來,光喝了幾口酒──要和陳長青聯絡,方式自然和一般的「通靈」不同,我 們是那麼熟稔的朋友,自然會心意相通,不必顧及甚麼細節,這時,我確然想喝酒,那麼就 喝酒,又有何妨? 我一面喝酒,一面漫散地回憶著和陳長青的種種交往,當然,在『追龍』這個故事之中 ,我和他之間的友情,進入了生死之交的程度。想起那些往事來,頗令人感慨,以致在不知 不覺之中,我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也可以說達到了心思集中的境界。 所以,在這段時間裡,我並不知道四周圍有甚麼事情發生。 人緬懷起往事來,有些事可以一閃而過,但是有些事,卻歷歷在目,細節方面,甚至有 當時忽略了的,又會在記憶之中滋長。 在這種情形下,可以不知時日之既過,我是在過了不知多久之後,被白素搖醒的。 白素在我睜開眼來之時,神情關切地問:「你沒有甚麼不對吧?」 我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嘆:「這是不是人的老年行為呢?一想到當年,就不能控制了 。」 白素沉默了片刻,不免傷感:「那是生命的規律,誰也逃不了的。」 我忽然感慨:「也有硬想逃,結果成功的。」 我這樣說,當然是有感而發的──剛才白素所說的「生命規律」,只能說是「普通人的 生命規律」,而這種生命規律,也並非「每一個人都逃不過去」,而是可以逃得過去的。 撇開在歷史記載之中,那麼多成了仙成了佛得了道升了天的人不說,在我的經歷之中, 也有許多人,通過了生命形式的改變,而逃過了地球人的生命規律。 其間,海棠是,瑪仙是,陳大小姐是,李宣宣齊白是,很多人都是,甚至於寧願身在陰 間為鬼魂,不在陽世為人的曹普照的一家,也可以算是。 而如今令得我們心煩的陳長青,也是。 可知只要生命的形式一轉變,生命的規律,自然也會改變,不是一定要經過「老」這個 歷程的。 白素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她道:「地球人有地球人的生命規律,非地球人,有非地球人 的生命規律,總之是生命,就受囿於生命規律,無法解脫。」 我無法不同意白素的說法──這個說法,無可反駁。我道:「或許別的生命,其規律不 如地球人的那樣可怕。」 白素道:「或許,也或許更可怕,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到了那地步,才能真正知道。 」 我嘆了一聲:「或許,每一種生命,對自己本身的生命規律,都感到可怕和不滿意,都 努力要求擺脫,這便是人類何以如此熱衷於成仙成佛的緣故──所追求的,無非是生命形式 的改變。」 白素望向我;「你也想?」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送給了白素,白素也抿了一口。 我道:「我不是沒有想過,也不是沒有機會,可是,我卻只想聽其自然。」 白素點頭:「你的意思,和我一樣──天地之間,既然出現了這樣的一種生命形式,遵 循這樣的規律,一定有它的道理在,硬要改變,即使成功了,也不過是跌進了另一種規律而 已,像陳長青──」我不禁搖了搖頭,陳長青是我們所知的一個轉換了生命方式,可是卻身 在困境的例子之一,其餘的人,在轉變了生命形式之後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或許他們從 此對投入了新的生命規律,感到十分滿意。也或許,他們一樣不滿意或許甚至十分痛苦。 但不論他們是苦是樂,是悲是喜,我們都無法知道。一則是由於他們不會來向我們訴苦 :二則,正如陳長青所說的那樣:根本不知如何說,說了我們也不會明白,夏蟲尚且不可以 語冰,另一個生命形式,如何向我們訴說他的苦與樂? 我和白素的想法一致,我們自然而然,握緊了手,我忽然想起:「像我們的女兒那樣, 她算是甚麼?」 紅綾的情形,十分特殊,她並沒有轉換生命形式,可是她的情形,又和普通的地球人大 不相同。 白素道:「她當然是地球人──她與眾不同的是,她腦部活動的能力,得到了釋放,在 數以億計的腦細胞之中,通常人運用到的不到千分之一,其餘的都處於休息狀態,而她則動 用了較多,所以與眾不同,但是這種不同,當然不足以令她脫出生命規律。我壓低了聲音: 「要是有朝一日,她要改變生命形式呢?我們是反對還是贊成?」 白素笑:「你平日的瀟灑哪裡去了?」 我知她所指,便笑:「自己的女兒,總緊張一些──當然由她自己決定,我們只怕也看 不到了。」 白素卻揚眉:「靈魂也有知覺,即使是在生命原來的規律之下,靈魂解體,一樣可以有 知覺,怎麼會『看不到?』我笑道:「自然,我是堅決不喝孟婆湯的。」 白素道:「只要你不投入輪迴,也就不會接觸到孟婆湯這回事。」 她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聽來很是古怪,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接口。 白素卻又道:「適才我和李宣宣聯絡──」我性急,插言道:「是啊,結果如何?」 白素道:「她說,午夜時分,會來與我們相會。」 我追問了一句:「齊白來不來?」 白素道:「她沒有說,我沒有問。」 我嘆了一口氣,我想,齊白是一定會一起來的──他們之間的戀情,非比尋常,上下兩 千年,縱橫三萬里,那是超越了多少個世紀的延續,一旦重聚,就算他們擁有的是無窮無盡 的歲月,也自然應該珍惜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 白素也不知道何以李宣宣要到午夜才來,她生命形式奇特,至今我還不是十分了解,自 然也難以理解她行事的奇特方式。 這一天,餘下來的時間,我都試著和陳長青聯絡,可是我發出去的訊息,如石沉大海, 一無著落──在這裡需要作說明的是,我的所謂「我發出訊號」,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說法 。 我不是靈媒,不像靈媒阿尼密或金特一樣,有著特殊的和靈魂溝通的本領。我也沒有「 神遊」、「他心通」之類,可以遨遊靈界的能力。 我所做的,只是集中精神,把自己的意念,憑自己的意志輸送出去,也就是說,使我的 腦部活動,集中在某一件事上,並且儘量加劇腦部活動,使之能產生一種力量,為靈魂所感 應。 這樣做法,能有一定的能量輸出,那是肯定的事──現代實用科學的儀器,甚至可以記 錄這種能量的強弱度來,但是能不能為靈魂感應到,則是另一個問題了。 靈魂的特異能力,和種種通靈的神通,所能突破的,就是他們輸出的能量,容易為靈魂 所感應。 不論是靈媒,是神通的擁有者,或是普通人,所發出的腦活動能量,要被一個特別指定 的靈魂感應到,比較困難,而被恰好在能量發射範圍之內的過往遊魂感應到的機會比較大。 溫寶裕就曾如此這般,把黃老四的靈魂,召進了一個小女孩的腦部。 八、金剛摧心咒 所以,我試了好久,雖然一無所獲,我也並不覺得特別失望──若是一試就中,反倒令 我吃驚了。 而且,我已認定一點:陳長青若是真正走投無路,他一定至少會來找我商量一下,畢竟 在陽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在靈界的情形既然不妙,只怕也不會有甚麼朋友了。 快到午夜時分,我和白素,在書房等李宣宣大駕光臨,我有點不安,因為紅綾自下午出 去之後,直到此時,還沒有回來。 我當然不怕她會有甚麼意外,但是這種情形,以前沒有發生過,所以有些突兀。 離午夜越近,我思緒也越是亂。我知道「午夜」這個時間,有著相當特別的意義,有許 多神秘不可測的事,都會在這個時間發生,李宣宣選擇了這個時間出現,不知道有甚麼特別 的意義? 我又胡亂想著,大約是到了離午夜還有十來分鐘時,在紅綾的房間中,忽然傳來了一陣 聲響。 白素:「宣宣,你來了?」 李宣宣這個陰間使者,確然具有神出鬼沒的本領,所以白素才那麼問。 我則因為正在緊張紅綾,所以幾乎在同時,我問的是:「紅綾,你回來了?」 紅綾的房門關著,並沒有隨我們的問而打開。李宣宣固然能突破空間,驟然出現,紅綾 未脫野人本色,她自窗口入屋,也不是沒有可能之事。 房門沒打開,但是卻有一陣撲打之聲傳來,我和白素一聽,立時齊聲道:「那鷹!」 我幾步竄過去,打開了門,只見那鷹一躍而出,在地上揚起,就抓住了我的椅腳。 那鷹和紅綾之間,幾乎已能做到「語言溝通」這一地步了,但是我和牠之間,卻沒有這 個本領。 也是紅綾好事,她因此教了那鷹幾個動作,並且告訴了我這幾動作的意義。 其中,就有以爪抓椅腳的這個動作在內,意思是:有重要的事發生,跟牠走。 我也看到,只是那鷹獨自飛了回來,紅綾並沒有回來,而那鷹又有這樣的動作,讓我吃 了一驚,失聲道:「發生了甚麼事?」 或許,那鷹能聽懂我的話,但是,我卻無法明白牠的回答,牠展開雙翅,在地上打了幾 個轉──這個特定的動作,紅綾也曾告訴過我,那表示「立刻就跟牠走,不必再多問,事情 很急」之意。 我望向白素,白素十分鎮定,只是略皺著眉:「這孩子,不知道又有甚麼事了。」 我疾聲道:「我們快去看!」 白素道:「李宣宣快來了,孩子必然不會有甚麼大事,你獨自去就行。」 這時,我也感到自己未免太緊張了些,說話之間,那鷹比我還急,意已穿窗而出──要 到何處去,得靠牠帶路,所以我也無可奈何,跟著從窗口穿了出去。 才一落地,就看到那鷹停在車頂上──這是要我駕車前往,我一面上了車,一面心想, 還好是午夜時分,路上人車都不多,不然,在大白天,一頭飛鷹開道,我駕車隨後,這也夠 招搖的了。 車子下山,那鷹一直在前飛,若是直路,牠便停在車頂,不斷以喙喙車頂,像是在催我 「快快快」。 我心中焦急,心想,這次事後,總要紅綾孝澮我和這有更複雜的溝通不可,不然,光是 這種啞謎,已經令人不耐煩之至。 車子很快出了郊區,行駛了約三十分鐘,又駛上了山路──這條路我認得,通上山去, 是一座廟宇。廟宇當然不是甚麼古剎名寺,但在本地,規模之大,也算是數一數二,僧人頗 多,善信也不少,有幾個主持僧人,都被公認為很有佛學修養。 如果說目的地,竟是這座廟宇的話,那真是怪不可言了,我實在無法想像紅綾和寺廟之 間,會有甚麼聯繫。 不過,這倒也令我放心,因為紅綾若是在廟中,那是決對不會有甚麼嚴重的事發生,現 代社會,離「火燒紅蓮寺」的時代,究竟大不相同了。 車子繼續向前駛,不多久,到了山路的盡頭,果然是通向廟宇,超過一百級的石級。 我停車,走出來,抬頭望去,只是月色之下,那高聳的石級,看來莊嚴莫名,令人未見 神像,便生敬畏之心。那鷹已在盤旋著向上飛去,四周寂靜之至,那種氣氛,使我也不想大 聲呼叫。 我提一口氣,聳身向上奔去,一口氣奔完了石級,只見高大的廟門之前,有三個僧人, 佇立月下,一見了我,就迎了上來。 這三個僧人,都五十上下年紀,居中一個先開口:「衛施主嗎?」 那僧人嘆了一聲:「她正和幾個外來僧人……爭執,衛施主請快來。」 我聽得莫名其妙,紅綾和「外來僧人」有甚麼關係,有甚麼爭執可起。可是從這三個僧 人的神情看來,這「爭執」似乎很嚴重! 一時之間,也不等我再問,那三個僧人,領著我向寺內便走。 那寺廟的建築,雖然不倫不類──以現代化的建築技術,加上傳統式的裝飾,但是規模 卻也相當宏大。我跟著那三個僧人,自大殿穿走了過去,三個僧人一面急急走著,一面向我 解釋:「佛寺的傳統,有外來的僧人,要求暫住,不能拒絕──」我點頭,「是,那種行為 ,稱為」掛單「。那僧人又道:「這次,外來的僧人一共有七個,像是從天竺來的。」 我笑了一下,他們竟然稱印度為天竺,可以說是古趣盎然。那一帶是佛教的發源地,來 自該處的僧人,自然更不會被怠慢。 可是怪的是,印度和尚,怎麼會和紅綾發生糾纏。 我問了一下,可是那三個僧人,一致現出了一種很是古怪的神情,欲語又止。我最怕遇 到說話吞吞吐吐的人,所以索性不再問,因為見到了紅綾,自然一切都可以明白。 一直走到寺院建築群的後面,另有一個小院子,有幾間僧舍,都是燈火通明──現在的 寺院中,即使是「青燈古佛」,那燈,自然也不會是油燈,而是電燈了。 雖然燈火通明,但是卻一樣十分寂靜,那三個僧人把我帶進了院子之後,向正中一間僧 舍,指了一指,神色猶豫,不再向前,那意思是要我自己過去看。 我悶哼了一聲,大踏步走向前去,伸手推開了門,裡面燈光之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以致最初一秒鐘,幾乎甚麼也看不到。 及至定了定神,瞇著眼,這才看到了裡面的情景。 我看到的情景,絕不詭異甚至可以說,是一座寺廟之中的正常情形。但是由於其中有我 的女兒紅綾在,所以又給我以十分怪異之感。 室中一共有八個人,七個僧人和紅綾。她們八個人都跌坐在蒲團之上,室中除了燈光異 乎尋常的明亮之外,別無其他陳設。 那八個人的位置是:七個僧人圍成了一圈,把紅綾圍在當中。八個人都用同一個坐姿, 通常,老僧入定,就都是這種姿勢。 而他們都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出。剛才那三個僧人說他們之間有爭執,我也看不出爭執 在何處。 看清了情景之後,我一張口,就想叫紅綾,可是還沒有先出聲來,就陡然一驚,因為我 已看清,其中至少有兩個老僧人,我以前是見過的。 而且,我腦中的記憶系統,立刻開始運作,首先想起的是幾個平時絕不會想起的地名: 唐古刺山,騰格里湖,嘉都爾寺…… 接著,一件過去的事,也就一起湧了上來──這件事,我記起在『生死鎖』這個故事之 中,那個故事,和如今敘述的這個故事,有相當直接的關係,因為陳長青這個人,是在那個 故事之中「上山學道」去的。 在那個故事之中,在嘉都爾寺裡,我曾參加了經過修行的高僧,被尊稱為「活佛」的轉 世的奇事,生死的奧秘似解開非解開,一切全在朦朦朧朧之間。陳長青就是為了要追求更深 一層的了解,所以才毅然看破紅塵的。 那時,研究這個生命奧秘的一個神秘高人,被稱為「天池上人」──如今我看到的那兩 個老僧人,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我曾在嘉都爾寺見過的! 由此可知,如今發生的事,也正是和陳長青大有關連的了! 這些和陳長青大有關連的人,又何以會和紅綾起了「爭執」?乍一看來,僧室中的各人 ,都一動不動,大家都在打坐,似乎並沒有甚麼衝突,可是我還未曾開口招呼,身體一陣勁 風過處,那鷹已在我的身邊掠過,直飛向坐在眾僧之中的紅綾。 牠一反慣例,並不是停在紅綾的肩上,而是停到了她的頭頂之上! 而就在這時,只見那七個僧人,也有了行動。 (我實在不能夠稱那七個僧人是「僧人」,因為一來,他們的打扮,很是怪異,身上所 穿的似袈裟非袈裟,袒著一臂,有的肥胖無比,有的是瘦骨嶙峋,造型奇特。二來,他們多 半全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雖然和佛門很有些關係,但是不是傳人,還很難說,可是由於他們 自寺院來,又在寺院中掛單,而且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用甚麼別的稱呼,所以就順口稱他 們為「僧人」──他們實際上和真正的僧人,有一定的區別,必須說明之。)先是我聽到了 一陣「嗡嗡」之稱,那種聲調,一聽就知道是誦經聲,可是奇的是,那七個人仍然端坐不動 ,也不見他們的口唇有任何動作。 但是,那種誦經聲,卻漸漸響亮了起來,聲音像是從七個人的身上每一處地方發出來一 樣。我明知這七個僧人必然有點古怪,但一時之間,也看不出甚麼門道來,心想索性過一會 ,看他們有甚麼花樣,反正紅綾就在近前,有甚麼意外,再出手也不遲。 當時,我留意到了那鷹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全身翎毛,起伏不止,看來很是威猛。 這時,那種發自七個僧人身體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聽入耳中,起了一種嗡嗡的共鳴 ,昏昏欲睡,似有很強的催眠力量。 我剛在想,這種「聲音攻勢」一定有古怪,就聽得那鷹陡然怪叫了一聲。 鷹叫聲刺耳之至,一下子把那種有規律的嗡嗡聲,自中切開。 若然說,那種漸漸增加的聲響,是一張網的話,那麼,這一下鷹叫聲,就像是一柄利刃 劃過,一下子把網劃了一個大口子。 聽了那下鷹叫聲,我為之精神一振,定睛看時,只見紅綾仍然閉目跌坐,似乎全然不知 發生了甚麼事。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對付甚麼事,而且,集中精神在應付,懈怠不得。 鷹叫之後,誦經聲略停一下,但是隨即又響起,而且,那七個僧人也不再是端坐不動, 而是有了十分怪異的動作。 只見他們動作一致,左手下垂,在地上輕輕一按,全身連坐著的薄團,便向右移了一移 。 他們不斷重覆同樣的動作,不一會,便繞著紅綾,繞了一個圈。 而那一個圈轉下來,誦經聲重又到了令人昏然欲睡的地步。我正想在其時大喝一聲,可 是我才一提氣,那鷹又是一聲怪叫,再一次把聲音打斷。 那七個僧人,仍是重覆著那怪動作──其時,我已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那七個僧人和 紅綾之間,確然是在起著某種「爭執」,非但是爭執,還有可能是鬥爭。雖然他們都坐著, 那七個僧人在打圈,也沒有碰到紅綾,但是我相信,他們的精神力量,一定在激烈的交戰。 那七個僧人,既然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那正是擅於運用精神力量的會眾。 而天池上人的精神力量運用,早已到了可以隨心所欲作「神遊」的地步,是他的弟子, 一定差不了。 紅綾是不是也有這種本領,我不清楚,但照目前的情形來看,紅綾她以一對七,顯然並 未敗下陣來。 而那七個僧人的誦經聲,大有擾亂精神的作用,自然也是戰術之一,而那鷹卻以怪叫聲 來破壞,使主人可以集中精神應付。 一想到這一點,我登時覺得眼前的情景,好看之極。只見那幾個僧人,越轉越快,全身 所發出的聲音,也漸漸加快,可是他們的口唇,卻依然一動未動。 那鷹的怪叫聲,也越來越密,而且全身翎毛,全都聳起,使牠的身子看來比平時大了許 多。 這時的情景,簡直詭異之極,雖然除了聲音驚人之外,好像並沒有甚麼特別的動靜,然 而在感覺上,就像是有千軍萬馬,正在慘烈廝殺一般。 我雖然見多識廣,但是眼前的情景,處處透著詭異,看看了也不免心驚,只是一時之間 ,我也不知該如何去阻止這種「戰鬥」。 轉眼之間,只見那七個僧人,越轉越快,「已分不清哪一個是哪一個了,而他們所發出 的聲音,也越來越是驚人,我雖然看出紅綾並沒有甚麼,但是我還是感到,應該出手了,我 深吸了一口氣,氣納丹田,正準備發出一下巨鳴聲,看看是不是能阻止這種情形。而也就在 此際,就在震耳欲聾,令人心煩意亂的誦經聲,和一下又一下刺耳之至的鷹叫聲中,我像是 忽然聽到了紅綾的聲音。紅綾的聲音聽來極其細微,但是偏偏在如此的環境之中,聽來十分 清楚。我聽得她在道:「爸,別急,等一會就完了。」 我陡地一怔,一時之間,不能肯定我是真聽到了紅綾的聲音,還是沒有聽到。 我這一忍氣,緩緩呼吸著,卻見紅綾,突然長身而起,一聲長笑,道:「我當你們有甚 麼本事,原來只是令人眼花繚亂。」 她說著,大喝了一聲:「停!」 隨著她那一喝,那幾個正在轉動的僧人,竟真的陡然停了下來,誦經聲也已停止。 只見他們七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覷,神情訝異莫名。 紅綾笑道:「我告訴你們,我不知道,你們無禮相逼,我還是不知道。」 這時,那七個僧人之中的兩個,已經看到了我,他們的記性居然不壞,一見就認了出來 ,各自高叫了一聲,七個人一起站了起來。 這七個人,不但剛才坐著的時候,動作一致,站了起來之後,行動也是十分整齊劃一, 一下子就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只當只有那兩個人才認識我,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七個人 卻一起和我頭合十,像是我全認識他們一樣。 紅綾這時也叫道:「爸,這七個人雖然可惡,倒也有趣,他們心靈完全相通,七人如同 一人。」 聽得紅綾這樣叫,我多少明白了一點情形,所以我也合十為禮,我先開口:「天池上人 好否?」 七人齊聲道:「家師已輪迴轉世了。」 我不禁「啊」地一聲,一時之間,不知該表示恭賀,還是該表示惋惜。因為那是由死到 生的過程,兩者相結合,死應該表示惋惜,生應該恭賀,兩者加在一起,又該如何表示,那 實在不是我這凡夫俗子,所能適從的。 我只是「啊」了兩聲,同時,也明白他們是天池上人的門下,在精神、意志、靈魂的研 究方面,必有過人之處,多半是他們為了使精神力量更加強烈,所以修行時,集中七個人的 力量一起進行,久而久之,七個人便無形之中,聯成一體了。 所以,七人之中,雖然只有兩個人見過我,認得我,但是他們心意一相通,就變成七個 人一起認識我了。 我在「啊」了兩聲之後,只見七人都面有焦急之色,忍不住想和我說話,而此際,紅綾 又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笑指著紅綾介紹:「這是我的女兒,七位上師,多多指教。」 七人都露出訝異之極的神色來,七人問道:「她隨何高人修行?修行多少年了?何以她 的精神力量這樣堅強?她怎能克服我們的金剛摧心咒?」 七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著,卻又並不混雜,這種情景,看起來很有趣,可是聽他們的 話,聽到後來,卻並不有趣──那「金剛摧心咒」這樣的名稱,聽來還令人有點心驚肉跳。 我略有不快:「她的事,你們不必理,她和你們,並無冤隙,何致於要用甚麼『金剛摧 心咒』來對付她?」 七人怔了一怔,一起道:「你誤會了,那咒語不過能令人說實話,並無別的害處。」 我仍然惱怒:「她要是不願意對你們說甚麼,你們何以要逼她?」 那七人神情苦澀,一起向紅綾望去,聲音之中,帶著委屈:「是她自己說的,知道我們 是在找長青師弟的。」 我呆了一呆,也向紅綾望去,只見她向我眨了眨眼,容後再說。 我也就不再追問,只是道:「陳長青?」 七人一起點頭,神情更是焦切,我深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就道:「能不能先別急,好 好地從頭說起,究神是怎麼一回事?」 紅綾在一旁,也道:「我早就對他們這樣說了,他們偏不聽,出家人心急得要死,想自 己有點本領,就想逼人,真過份。」 紅綾這時,教訓起人來,像是她的本行一樣,我知道眼前這七人,是天池上人的弟子, 在精神領域上,必有過人的修行,可以說歸於「高人」一類,紅綾卻毫不容情地教訓他們, 未免太過份,正待出聲阻止,卻又見那七人,個個面有慚色,低下頭去。 等到紅綾說完,他們才道:「是……是!我們……因為和師父的再生有關,所以一時情 急,請原諒。」 紅綾笑了起來:「不管你們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爸來了,一切和我爸說吧,要是能 幫你們,我和我爸,一定不會袖手。」 七人大是感激──我早就說,稱他們為「僧人」並不妥當,果然他們否認自己是出家人 ,他們的身分很特別,沒有一個固定的名稱,他們是精神和靈魂學者,但又進行輪迴再生, 有前世今生,實在複雜得很。 我在這時,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傳來,向門外看去,只見帶我進寺來的那三個僧人,在 院子外探頭探腦,我忙大聲道:「沒事了,只是要暫借寶剎,商量一些事,你們自去休息吧 。」 那三個僧人連聲答應,退了出去。 我望向那七個人,看他們有不知如何說起才好的神情,就先問道:「陳長青怎麼了?」 那七人互望著,神情仍然為難,我道:「或者,事情從陳長青說起──從何說起,你們 自己決定好了。」 此言顯然甚合他們心意,七人一起點頭。 九、轉世高人 他們又互望了片刻,我注意到了他們在商議問題之際,不必交頭接耳,只是交換眼色即 可,紅綾所說他們心意相通,顯然不假。 於是,他們就開始說話──他們說話的方式,相當特別,我就不細述了,我只是記述他 們所說的內容。 他們一開口,第一句話是:「先師圓寂,歸位,是一年之前的事。」 他們又稱「圓寂」,又稱「歸位」這正表示了他們複雜的身分,事實上,天池上人正是 這樣的一種人,身分比高僧,智者還要特別,已勘破了生死奧秘,自成一家,得人崇敬,那 境界,比諸單純的宗教,又高了一層。 他們又道:「這一世生命結束,下一世生命開始,那是生命的延續。」 我點了點頭,但是補充了一句:「那是你們專注研究的一種生命方式。」 生命的方式有許多種──即使是地球人的生命方式,也有許多種,剛才他們所說的「轉 世方式」,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種而已。 可是七人對我所說,顯然大大不同意。 我不等他們開口,就道:「好,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你們且說下去。」 七人沉默了片刻,並無異議。 過了一會,其中一個才開了口。 接著,他們就敘述一些發生的事──他們仍然是你一言我一語,那些過程,我都略去了 ,不然,佔了許多篇幅,卻接觸不到故事的中心,實在是浪費作書人和看書人的生命,無聊 得很。 那人一開口就道:家師功德完滿,此生一切都已完成,自然要轉世再生──「我很用心 地聽著,我知道他們信奉的輪迴、再生等等,和佛教的理論,極其近似,而且更接近喇嘛教 。當年我見到天池上人他們,就是由一個名叫」五散「的喇嘛轉世發生了問題而起的。那位 五散喇嘛,是一個得道高僧,可是在轉世的過程之中,發生了由於不能控制的差錯,後果, 他的新生命,是一個生活在一個小島上的小女孩。這種情形,堪稱黑色喜劇,連喇嘛教也束 手無策,於是求助天池上人,替五散喇嘛換一個身子。這其間的過程,奇妙無比,所以令得 陳長青入了迷,不捨得離開,要跟他們去」學道「了。那七人續道:「但是在……這之前, 師父卻做了一件令人感到極度意外之事──」一說到這裡,七人都有悻悻的神情,令我感到 那件事一定嚴重之至。可是他們一說了出來,我不禁感到好笑,他們道:「師父竟然收了一 個外人為徒。」 我知道他們口中的「外人」,一定是指陳長青。在某種程度而言,陳長青確是「外人」 因為天池上人的弟子,跟隨乃師,大有年資,有的甚至是轉世而來的,陳長青突然加入,當 然在原來弟子的心目中,成了外人。 看來,他們對於這個「外人」,不表歡迎──這是必然的事,這樣神秘的團體,一定有 排他性,何況陳長青這個外人「外」得十分徹底,連語言、文化習慣,都與之不同,我真懷 疑陳長青是不是能在三五年之間,學會他們的語言。 果然,七人又憤然道:「他甚至連我們的話也不會說。」 我沉聲道:「這也沒有甚麼不對,只表示你們的修為不精,對你們的師父來說,只要是 人,就沒有分別,而且,語言更是『皮相』,你們的修為,講究的是心靈相通,互相溝通之 際,早已超越了語言的束縛。我相信陳長青和令師之間,絕無溝通的隔閡,而你們卻還在斤 斤計較,這不是可笑得很嗎?」 我據理為陳長青爭辯,而且毫不客氣地責怪他們,由於所據之理,全是他們修行的宗旨 ,所以說得他們啞口無言,個個面有慚色。 我又道:「何況陳長青誠心學道,只怕進展大在你們之上,是不是?」 七人倒也坦誠:「是,師父說,他天資聰敏,一說就明,一年修行,直可抵我們一生。 」 我不禁暗自咋舌,因為我絕未想到,陳長青在這方面,竟然還有這樣的慧根。我道:「 令師既然如此說,你們自然不應該排擠他了。」 七人齊道:「我們沒有排擠他,他和師父同修,我們都很尊敬他,直到師父要轉世,這 才出了問題。」 我大是好奇,這些年來,陳長青音訊全無,我們曾設想過許多他的處境,都不得要領, 卻未曾想到他會和世外高人在一起靜修。 可是,靜修又修出了甚麼問題來了呢? 我思緒相當紊亂,一面想,一面又順口問了一句:「一直在寺廟之中?」 七人道:「不,不知在甚麼地方,我們都不知道,師父則經常神遊回來,給我們教誨, 他究竟身在何處,我們上下,無人得知。」 我更是大奇,再問了一句:「請問,七位在令師座下,地位如何?」 那七人此時大有傲色:「我們七位一體,是師父的首徒,逾千弟子,當師父不在,均聽 我們的號令。」 我點了點頭──對他們的地位,我並無懷疑,當年我就曾見過他們在天池上人座前侍奉 。而根據這情形看,陳長青一加入,就取代了他們「首徒」的地位,難怪他們大有不平之意 了。 我示意他們說下去,七人道:「最後一次,師父神遊歸來,告訴我們說,他即將轉世, 我們聽了,自然不免大是焦急,這──」他們當時,一定真的十分焦急,因為這時說來,仍 然情見乎辭,很是緊張。 我不等他們說完,就一揮手,冷冷地道:「師父要轉世,乃是好事,何以焦急?」 七人道:「這──」他們了一個字之後,卻又沒有再說下去。 我這時悶哼了一聲,逼他們往下說。七人吱唔了片刻,才道:「這其中,牽涉的問題太 多太大,師父是一派宗主,弟子逾千,統領九大寺院,信徒十萬,他一個人身上的責任太重 ,不次於喇嘛教的達賴,班禪和羯磨。」 他們口中的那三個名字,是喇嘛教中的三大活佛,他們舉這三個活佛做例子,很生動地 說明了他們的焦急,是為了甚麼。天池上人不但一身繫著重大的責任,而且,也關係著巨大 的財富。 這九大寺院之中,究竟有多少財富,只怕沒有人說得明白,而掌管統領上千弟子,過萬 信徒,又是一項稀世的權力。 說得明白點,這七人是擔心他們的師父死了之後,這巨大的財和勢,統屬權歸於誰! 照說,這是不成問題的,因為他們之間,並不存在甚麼繼承權的問題──天池上人死了 ,天池上人轉世再生,一切全是他的,不會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其中的問題,卻絕不簡單,而是複雜無比。第一,從這一生到下一生之間,有一 個時間空檔,這個時間空檔,從一天到十年不到,甚至於更久的。 於是就產生了問題之一:在時間空檔之中,誰替代這一派之主的位置? 第二,在去世之前,去世者必然會對轉世的情形,作出安排,說出暗示,到哪裡去找轉 世者,如何確認轉世者,要派誰去擔當這樣的重任等等,這裡,又產生了問題二三四五六七 ──一切都關係者一派之主的地位和首徒的地位,自然關係重大。 我想到這裡,不禁感嘆:他們這些人,對於生命奧秘了解透徹,對於這些世俗的財富和 權力,應該是當作黃土的了,卻不料是那麼重視。 想來他們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對,但情不能自已,所以在我的逼問之下,他們說起焦急的 理由,才會如此吱唔。 這一來,自然使我產生對他們的鄙視,我冷冷地道:「明白了,是為了地位和權力之爭 。」 七人急忙分辯:「是為維護師父,使他的轉世,能順利完成。」 我揮了揮手,不想和他們爭:「令師怎麼安排呢?」 七人吸了一口氣:「師父說了日期,並且要我們在之前趕到他法體所在之處,聽他繼續 吩咐。我們幾乎一刻也沒有耽擱,立刻啟程,日夜兼行──」說到這裡,七人都有悲憤之色 ,略停了一停。 我看出了「苗頭」:「你們竟能在期前趕到?」 七人的神情更是複雜,他們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自顧自說著:「師父告訴我 們,他的法體,在一處高峰之上,那高峰人跡罕至,他是和陳長青在一起,當時我們一聽, 就覺得不妙──」他們在說到「不妙」之際,又頓了一頓,其理由當然和上次說到「焦急」 時一樣──他們不想師父在臨死之際,只有陳長青一人在旁。 如果出現了那種情形,那麼,他們師父臨終時的吩附,轉世的線索,一切就只有陳長青 一個人才知道,這對他們來說大大不利。 七人停了一會:「那山峰離我們當時所在之處很遠,而且,路途險阻,我們知道這一點 ,所以盡了一切努力,不顧一切地趕路,但在最後,上山峰之際,還是被一場大風雪阻住了 去路,我們感到師父已快轉世,五內如焚,頂著風雪上山,等到趕到師父棲身的山洞時,還 是……還是……遲了。」 七人說到此處,神情懊喪莫名,那幾個年老的,臉上的皺紋,一下子多了起來,堆在一 起,看來可怕之至。 七人長嘆數聲,又道:「師父一直在運大神通等我們,離他本來去世之時,已過了…… 幾個小時,陳長青在一旁護法,這類延續去世的神通,施展者和護法者,都必須付出極大的 心神,尤其是──」他們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一停。 我聽得暗暗心驚,常言道:「閻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硬要延遲死亡時間 一事,聽來有些匪夷所思。要死的人,總是要死,力在運用這種神通之際,損害再大,也還 是個死,倒是那個護法者,作為和死神搏鬥的勇士,損害可能更大。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 把他們的話,接了上去:「尤其是那個護法者傷害更大,是不是?」 七人再長嘆:「對兩人都有損害,對護法者言,損害是在此生,對行法人言,損害是在 來生。」 我有點不明白:「來生?」 七人道:「是,轉世之後,本來以師父的神通,出世就能言,知道前生的一切,但由於 耗費了心神,要遲三年,神智才能復原。」 我道:「那也沒有甚麼。」 七人神色凝重:「沒有甚麼?關係極之重大。」 我略想了一想,那七人又道:「出世能言,立刻能令人知道他是高人轉世,一切自然皆 受特別照顧,若等三年之後才開口。那三年之中,和普通嬰兒無異,遭受的劫難的可能,自 也極大。」 經他們這樣一說,我明白了。 一個嬰兒,一出生就能言,自然靈異之至,他必然立刻就被奉為聖嬰,當然也能把劫難 減低到最少的程度。 但到了三歲才能說話,非但不希罕,更有被認為是小孩子的胡說八道,而且,三歲之前 ,夭折的可能性,也大大提高。 由此可知,天池上人為了等他七個首徒,所作的犧牲,大得可以。 那麼,護法者又如何呢? 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可是他們七人並沒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沉默了半晌,才自顧 自說下去。 他們道:「我們趕到的時候,師父已盡了全力,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我打斷他們 的話題:「護法者,陳長青,怎麼樣了?」 他們仍然不答:「我們來到了師父的面前,只見師父此生,已經油盡橙枯,他看到了我 們,長嘆一聲,顯然是怪我們到得遲了,我們也不及解釋,叫了一聲師父,就等師父的吩咐 ──」我再次打斷他們的話題:「陳長青怎麼了?」 七人中的一個,陡然發起怒來,高聲道:「你聽我們先說好不好?」 我也陡然大怒,紅綾忙道:「爸,這幾個人就是這樣,說話不清不楚,不然,我也不會 和他們爭起來。」 我衝那個向我吼叫的人,也厲聲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對你們師父的再生 ,是人是狗,都沒有興趣,憑甚麼要聽你們的?」 七人一聽,個個面色大變,我向紅綾一揮手:「我們走,別理他們。」 那鷹最知趣,一聲長鳴,已展翅向外飛了出去。 七人又忙叫道:「且慢,陳長青怎麼了,聽下去就會知道,你太焦急了。」 我冷笑一聲,仍指著那人:「你最好說話注意一下態度,你們師父都對我客客氣氣,你 是甚麼東西!」 那人漲紅了臉,不再出聲,我道:「好,說吧。」 七人嘆了幾口氣,神情頗是憤然,但是他們顯然有求於我,所以不敢發作。 他們繼續道:「我們等候師父的吩咐──這臨終的囑咐,極其重要,得到了囑咐之後, 我們要立刻出發去找師父的轉世再生者,一刻也不容延誤。可是……可是我們畢竟到得太遲 了,師父想說話,肉身已無能為力,而他的靈體,又處於轉世的重要關頭,也不能向我們表 示甚麼,他只是極艱難地,向陳長青指了一指,就嗌了氣,靈體也投向他方了。」 我可以感到他們的失望:「這也許是定數,令師最後那一指──」七人道:「我們自然 明白師父的意思是說,有甚麼話,都對陳長青說了,所以我們一看到師父指向他的手,垂了 下來,就一起向他看去──」我悶哼了一聲:「進山洞之後,直到這時,你們才看他一眼? 」 七人再嘆了一聲:「我們趕到,師父也只剩最後一口氣,自然甚麼也顧不得了。」 我沒有再說甚麼,示意他們再說下去。 他們道:「一看之下,我們才大吃一驚,只見陳長青他……他……簡直不成人形,變得 又乾又瘦又老,靠著山洞坐著,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失聲道:「他何以會如此?」 七人道:「當時我們也不知道,後來,才知道師父拖延死期,他在旁護法,心力交瘁, 這才……在一日之內,老了幾十年……以致他的生命……」 他們並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說下去:「當我們看到這種情形時,都焦急無比,可 是他的臉上,卻有著笑容,而且笑得十分高興,一點也不像是一快死的人!我的意思是,一 般人總以為死亡痛苦,但我們一直視死亡是一種解脫,他一定是在那一剎間,真正感到了解 脫的喜悅,所以才會現出這樣的答容來。這一次,我沒有打斷他們的話題,也沒有催他們長 話短說,因為在聽了這樣的敘述之後,我心緒極亂,如果我不是知道陳長青如今身在困境, 我也一樣會為了他能得到解脫而高興。陳長青在那時,會由衷地笑,自然是由於他以為自己 可得到解脫之故──那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信仰,一旦達到目的,自然高興。當時,他不知道 以後會發生的事,不知道在一個生命階段結束之後,又會陷入一個新的困境之中。所以,當 時他的心境,充滿了喜悅之情,這是他泛現笑容的原因。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後來的遭遇 ,也更令人覺得可悲。那七人的神情,漸漸激動:「我們連聲追問他,師父告訴了他甚麼, 他看來也很想把師父臨終的話轉告我們,可是,卻……也來不及了。」 七人說到此處,一起長嘆:「師父臨去之前,還曾伸手向他指了一指,他卻說走就走, 那個笑容還在他的臉上,他就沒有了氣息。」 雖然我們早已推斷,陳長青如今已「不是人」,但是確確實實,聽到了他的死訊,想起 和他的多年交往,仍不免有點黯然神傷。 七人的聲音,聽來高亢:「這一來,我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表現出了真正的惶急,這種焦慮,如果是他們在一看到長青沒有了氣息之後就產生 的,那麼現在,只更有增加了許多倍。 我思緒雖亂,但究竟事情和我沒有切身的關係,所以比較鎮定。 我道:「我不明白,令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洞悉生命奧秘,能知過去未來,難道連 自己轉世之後的情形,也不能早一些告知你們嗎?」 七人苦笑:「你說的那些,我們大都能,只是除了其中一樣。」 我追問:「哪一樣?」 七人一面說,一面搖頭:「未來──沒有人能夠預知未來。」 我怔了一怔:「那是說,他不知道自己轉世之後,是甚麼樣的情形?」 七人道:「也不能全這樣說,像師父那樣,或是喇嘛教的活,都很致力於探索、推算自 己的來生,也就是轉世之後的情形,可是,卻都無法得到一個清楚的結果。」 我反問:「甚麼叫作『清楚的結果』?」 他們道:「就是無法知道詳細的,清清楚楚的一切經過,而且是一種矇矓的,可能發生 的情形。所以,當事人又只能留給他人一些暗示的語句,還要靠他人的領悟和搜尋,才能確 認轉世。」 我聽得十分緊張──這是我所聽到過的有關轉世這種神秘奇妙行為的最具體的說明了! 七人又補充道:「即使是喇嘛教的活佛,也無例外,情形都一樣,在轉世的過程之中, 會有一些事,不可測,不能控制,也無法預知。所以,唯一的線索,就是當事人臨終的暗示 ──沒有了這種暗示,簡直就無法找到轉世者,因為當事人在未到最後的一刻,也不能清楚 地知道轉世後的情形。」 他們再一次強調「不能清楚地知道」,我大是感嘆:「是啊,要是自己能控制,當年九 散喇嘛也不會變成小島上的一個土女了。」 七人之中,有兩個當日是曾參與其事的,聞言連連點頭,我又道:「你們的師父,把暗 示說給了陳長青聽,可是陳長青未等轉述給你們,就去世了。七人大點其頭:「我們立即想 和陳長青通靈,可是感應到的……卻奇特之至……」 七人的言語,又有點吱唔,而且神情憤然,我沉聲道:「若能和他通靈,他一定會告訴 你們。」 七人各自長嗟短嘆:「奇的是,陳長青的靈體,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我們先是感到他驚 訝之至,這種驚訝,就沒有理由──」我打斷了他們的話題:「人才死,離開了身體,靈魂 自然難免在……新環境,感到驚訝,何奇之有?」 十、靈體獨處 那七人望定了我,個個搖頭:「陳長青入門之後,修為精進,要不然師父也不會把他帶 在身邊,他早已能神遊通靈了。」 雖然他們的話,聽來很是驚世駭俗,但是我還是立刻明白了他們話中的意思。他們是說 ,陳長青的靈魂,早就能隨意和身體分離,對他來說,靈體獨處,並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所 以沒有理由感到驚訝。 一明白了這一點,我立時又產生了新的疑問:何以他們會感到陳長青有異常的反應?似 乎其間有一個關鍵在,而這個關鍵又是甚麼呢? 我望向那七人,他們也望著我,顯然,我們想到了同一個問題。 我有了一個假設的答案,這答案很令人吃驚,是以我一想到,就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 一口氣。而在同時,他們七人,也有同樣的動作。 這使我知道,我們都設想到了同樣的問題。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問:「是不是在還 有生命的時候,靈魂離體,和沒有生命的時候靈魂離體,完全不一樣?」 「有生命的時候靈魂離體」指的當然是他們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達到的一種境界 ,例如「神遊」,就是靈魂離開身體的一種行為,那七人說,陳長青早已有了這種能力。 在那種情形下,靈魂離體之後,可以回來,而且也一定回身體去,因為生命還在,身體 還在,有生命的身體,還有活動能力。 可是,「沒有生命時的靈魂離體」,可大不相同了。其時,生命結束,死了,身體不能 再活動,靈魂離開了這個身體之後,和這個身體已經不再有聯繫,回不去了。 所以,現象雖然同樣是「靈魂離開」,但是卻有著不相同之處。 我的假設是,正由於這種不同,所以陳長青在死了之後,他的靈魂,有了嶄新的感覺, 而就是這種新的感覺,使他吃驚。 七人顯然明白我的問題,他們道:「我們也是這樣想,可是這個問題,我們沒有答案。 」 我立即道:「為甚麼?你們還不能──」七人道:「我們當然能,但是我們沒有死,所 以不知道死亡之後的情形如何。」 我「啊」地一聲:「死了之後的情形如何,應該問死了的人,例如陳長青。」 七人道:「是的,但當時,我們心中極亂,急於想知道和師父轉世有關的暗示,所以並 沒有去深究何以陳長青的反應這樣……怪。」 我道:「他除了吃驚之外,還有甚麼反應?」 七人苦笑,神情憤然:「我們一感覺到他,自然集中精神,問他師父有甚麼遺言,可是 他卻像是處於極度的慌亂之中,先是不斷驚訝,接著就叫: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一定是這 樣?在他的叫聲之中,他好像正在用盡力量,在掙扎,在對抗──」他們說著和陳長青靈魂 溝通的情形,我越聽越奇。 我並不是沒有和靈魂有過接觸,但是卻並沒有這樣的經驗,在很多的情形之下,人的生 命形式,一旦成為只有靈魂的存在之後,似乎都很安於這種轉變,何以陳長青竟會有那樣異 常的反應? 七人又道:「他的反應,激烈無比。我們猜想,他正遭遇到了極常的變故,可是我們卻 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老實說,那時我們其實並不關心他的遭遇,只是急於想在他那 裡,問出師父最後的暗示來。可是他……他一直處於……狂亂的狀態之中,我們一再追問, 得到的除了是他的狂吼亂叫之外,甚麼也沒有。」 我要很用力,才能把自己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控制在不致於失態的情況之下──陳長 青一定是遇到了甚麼極不尋常的事,才會這樣子的。 七人神情沮喪:「我們一再追問,可是感到陳長青的呼叫聲在漸漸遠去,終於,我們和 他失去了聯絡。自此之後,我們用盡了方法,集中了近百名已有通靈之能的同門,一再努力 ,可是也無法再和他聯絡。」 我默然,因為我知道,人的「通靈之能」畢竟有限。人和靈魂之間的溝通,主動權似乎 一直操在靈魂之手,也就是說,靈魂要主動和人聯絡容易,人要主動和靈魂聯絡,就十分困 難。 那七人口中所說的「近百同門」,我相信是人類之中,最具通靈能力的一群了。若是連 他們也沒有辦法,那麼,世上便沒有別人可以有辦法了。 我望著他們:「你們不能放棄,總要想辦法的。」 七人道:「是,各種各樣的方法都用了,最後,有人想到,通常靈體存在的空間雖廣, 但是對於故居──原來常去的所在,會有一種特殊的留戀,我們探聽到陳長青的故居是在這 裡──」他們說到這裡,紅綾接上道:「我就是在那巨宅的附近遇到他們,他們正鬼頭鬼腦 ,不知想幹甚麼。」 紅綾一看到那七人,有點鬼頭鬼腦,她立刻想到了事情會和陳長青有關,現身用言語一 挑引,七人正急於想和陳長青聯絡,自然一下子就對上了嘴。 紅綾和那七人,在陳長青的巨宅附近相遇,紅綾知道他們是為了找陳長青而來,她就略 透露了一些最近曾和陳長青聯絡的經過,七人自然不肯放過她,紅綾就要他們帶她到他們投 宿的寺廟去──這其間的經過,相當曲折有趣,但一來,和整體故事的關係不算太大。二則 ,其中還有一層障礙,現階段,不適宜說出來,那和另外一些事有關,所以我就略而不述了 。 當然,日後如果記述到了那「另外一些事」的時候,我是會補敘出來的。 到了寺院之後,七人看出紅綾不是普通人,就想集中七人的精神力量,逼紅綾把一切經 過都說出來。紅綾一方面從容應付,一方面派那鷹來通知我。等我趕到時,他們正在爭執, 那七人顯然無奈紅綾何,而後來發生的事,我也都參與了。 那七人把經過說完,不免有點悻然地望了紅綾幾眼,紅綾笑嘻嘻地,假裝看不見。 他們又向我求助:「實在師父轉世之事,關係太大,要請閣下幫忙。」 我怪道:「各位放心,能出力,我定盡力,問題是,我現在,也一樣在找陳長青,我判 斷他的靈體,正處於一個對他來說,十分可怕的困境之中,他曾透露了極少的情形──」我 把陳長青所說的,除非有人肯死,用沒有了身體的靈體形式去和他溝通,才能給他幫助等情 形說了,也說了陳長青突然和溫寶裕聯絡的經過。 七人聽得很是用心,等我說完,他們神情憤然:「就算他身在困境,也不應該不把師父 的遺命告訴我們。」 我替陳長青說話:「是不是把全部的遺言說出來,對他來說,並無損失,他如今不和你 們聯絡,一定有難言的苦衷。」 七人著急道:「他要是一直不和我們聯絡,我們就一直無法知道師父轉世後的下落了… …」 這對他們來說,自然重要之至,所以我想了一想:「我們還是各自努力去和他聯絡,到 有了結果,再互通消息。」 七人沉聲道:「我們想的不錯,他回故居去了,我們要到他的故居去找他。」 他們提出這樣的要求,可以說並不過份。而且,由他們出馬,成功聯絡上陳長青的機會 可能相當高。我道:「我可以代現在的屋主答應,但有一點,我必須提醒各位,我深知陳長 青的脾性,如是你們對他存有敵意,只怕不會成功。」 七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他護師有功,我們只是求他便是。」 他們既然答應了,透過他們的力量去找陳長青,未嘗不是辦法。 我、紅綾和那七人一起離開了寺廟,三個廟僧走了出來,不住地表示雖然同在佛門,但 是派別不同,言下之意,是要那七人最好再也不要前來打擾了。 我心中暗想,這些寺僧,比俗人更俗,那七人的修為,在他們百倍之上,若他們有心學 佛,隨便討教些,便受益匪淺了。但如今的寺僧,著眼處何嘗有半分在佛學,真是可嘆。 我們到達陳長青巨宅時,正是天色將明時分,我以為一定會把溫寶裕和藍絲吵醒,誰知 兩人在大廳等候,一見了我們,溫寶裕便哈哈大笑:「藍絲說有遠客來,果然,果然。」 那七人卻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藍絲,顯然是他們發現了藍絲有異於常人之處。 看了半晌,他們才嘆:「我們算是長了見識了,真是天下之大,天外有天,有的是能人 ,師父以前常說我們是井底之蛙,看來一點不假。」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藍絲,又指了指紅綾,神情極是感嘆。 我道:「你們也不必太自謙了,說你們是世外高人,也沒有人會反對。」 那七人仍是感嘆不已,藍絲問:「你們可有甚麼特別的方法和陳長青聯絡?」 七人苦笑:「陳長青必然早已知道我們在找他,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好不斷用誠意 打動他,希望他和我們聯絡。」 我明知他們沒有別的辦法,聽得這樣說,我大是同情,所以我大聲道:「不論如何,陳 長青總應該先把令師的下落說出來,他這人,是有點顛三倒四,不分輕重──」我們這樣說 著,突然之間,就像是在我們的腦門子之上,傳來了轟然巨響,當那種聲響發生之際,還像 是有手指在我腦門上敲鑿,我聽到的聲響是有人在罵我:「你行事才顛三倒四,不分輕重。 」 那種感覺,突然異特之至,我一方面大吃了一驚,一方面卻又大喜,我大叫了起來:「 陳長青,老小子,你做鬼也還不安份……」 我一叫,人人都向我望來,我緊張得雙手握住了拳,像是這樣子,陳長青就不會溜走一 樣。 陳長青的聲音,又在我腦中轟然響起,他可能極其激動,因為那感覺正如他對著我的耳 朵在大吼大叫,簡直有震耳欲聾之感。 他在叫:「你甚麼都不懂。」 我也叫:「正因為我不懂,才要請教。」 我在說的時候,那七人神情焦急,人人都想用口,但被我作手勢止住,他們又立時圍成 了一團,坐了下來。我知道,他們正爭取和陳長青直接聯絡。 陳長青的聲音轟然:「你不懂,這七個飯桶更不懂──」,他略停了一停,再說了一句 令我極愕然的話:「我自己也不懂。」 我悶哼了一聲:「你少弄玄虛了。」 這一次,我還沒有再聽到陳長青的聲音,卻聽得一下怪叫,是那七人齊音發出來的,接 著,七人一起跳了起來,神情難看之至,有兩個竟至於面肉抽搐,他們仍在齊聲叫:「你胡 說,不信!絕無此事,我們不信,你胡說!」 那顯然是陳長青剛才對他們說了些甚麼,才令得他們有這種反應的。 陳長青的「說話」,只是一種直接影響人的腦部的能量,和普通「人」的說話,先由聲 波影響耳鼓,再傳達訊息到腦部去,大不相同。 所以,剛才我是覺得腦中轟然作響,陳長青的聲音聽來「震耳欲聾」,但那只是我一個 人的感覺,旁人是甚麼也聽不到的。 而剛才,陳長青對那七人說了些甚麼,我自然也無法知道。 只是從七人的反應來看,可想而知,陳長青的話,一定重要之至。 而那七人剎時之間,個個漲紅了臉,雙目怒睜,看那神情,就如同要和人拼命一樣。 他們仍在大聲叫:「不信,你胡說,哪有這等事!」 他們七人,本來七位一體,心意一致,可是此際,他們一定是慌亂過甚,所以竟出現了 七人各罵各的情形。在看慣了他們言行一致之後,反倒覺得怪異莫名。 忽然之間,他們七人又一起叫道:「你別走,等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接著,他們又叫:「這就算說清楚了?」 在這兩句話之間,可以想像陳長青必然是說了一句:「我已說得夠清楚了」之類的話。 接著,七人各自伸手入懷,各取了一件東西在手,有的是一個銅鈴,有的是一根木杵, 有的是一隻貝殼,有的是一面小鑼,還有的是不知名的東西,一取在手,每一樣東西,都有 怪異的聲響發出。 而他們七個人,也一起跳動了起來,步伐之中,充滿了詭異的氣氛,再加上他們手中的 法器所發出的聲音,一時之間,猶如天下大亂。 看他們的情形,分明是在「作法」對付陳長青。 我正想大喝,一旁的藍絲冷冷地道:「由得他們去,沒有用的。」 在各種法器的怪聲大作之中,藍絲的語聲,顯得十分柔和,但是卻很是清楚,就連那七 人也可以聽得到,因為他們的動作,曾有極短暫的停頓。 這時,我和溫寶裕齊聲道:「別理他們,我們是我們。別理他們。」 剛才的情形分明是,陳長青對那七人說了些甚麼,而那七人不信,那七人在不信之後, 發了凶性,竟然作起法來。我估計他們所作的法,多半是甚麼召魂降靈大法,想要陳長青繼 續和他們聯絡,或是有更進一步對陳長青不利的行為,在這種情形下,陳長青可能一怒而去 ,所以我和溫寶裕,才趕緊作聲明。 這時,大堂之中,亂成了一團,我再也沒有聽到陳長青的聲音。 我和溫寶裕好幾次想要出聲喝止那七人,卻每次都被藍絲止住。 那七人鬧了足有十來分鐘,不但怪聲大作,而且到了後來,他們團團亂轉,人影晃動, 叫人眼花瞭亂,心中煩躁無比。 總算好不容易,等他們的動作慢了下來,法器聲也沒有那麼聒耳,只見他們的神情,沮 喪之至,突然間各自發出了一下近乎絕望的叫聲,就靜了下來。 這一靜下來,個個都呆如木雞,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我知道這是天池上人門下的看家本領,他們這樣一動不動,可以幾天幾夜維持下去,正 想喝問他們又是在搗甚麼鬼,藍絲道:「由得他們──我們之中,誰還能聽到陳長青的話? 」 我們幾個人面面相覷,各自搖頭。 藍絲頓足:「太可惡了,他們這一吵,把陳先生吵得逃走了!」 我正想說,陳長青才不會「逃走」,忽然看到藍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時會意,知 道他是故意如此說,是想把陳長青激出來──陳長青為人,最不肯認輸,說他「逃走」,他 就會跳出來。 於是我推波動瀾:「是啊,看他們作法,要是把他的靈魂拘禁起來,那可糟糕,自然要 逃走了。」 我這話才一出口,就聽到了陳長青的笑聲──和他生前愛作的京戲老生的笑聲一樣,「 哇哈」,「哇哈」,接連三聲。 我剛在心中好笑,心想陳長青果然被我激出來了,可是立即感到事情大大不妙,因為這 三下笑聲,聽來一下比一下遠,到了最後一聲,餘音嫋嫋,竟像是已到了好幾里之處。 我們幾個人,同時聽到了笑聲,也感到了陳長青正在遠去,所以齊聲叫:「別走,回來 !」 我還加了一句:「有話好說。」 可是等到笑聲消失,寂然無聲,再也沒有反應。 我等了一會,再去看那七人時,只是他們已有了緩慢的動作。七個人不但個個面如土色 ,而且滿頭滿臉,都是汗珠,神情沮喪之至。 我大聲問:「陳長青對你們說了甚麼?」 七人一聽,同時搖頭,在他們搖頭的時候,汗珠竟然四下灑開去。 這種情形,可見他們心中的悲苦、失望,真是到了極致,絕不是假裝出來的。 我看到這種情形,也不忍心再問甚麼。那七人齊齊哀嘆一聲,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真 有點如喪家之犬一般。 溫寶裕悶哼了一聲:「陳長青向來不說謊話,他說的話,再不可信,也必然是事實。」 這句話一出口,那七人的身子,更是劇烈地發起抖來,抖得異乎尋常,連骨頭也在發出 聲響。 我忍不住大聲喝:「陳長青究竟對你們說了些甚麼?」 這一喝,令那七個人,約有一分鐘的時間,又如木頭人一樣。接著,他們就臉色灰敗, 一起搖了搖頭,齊聲道:「我們一點也不相信他的話,自然也不會向任何人覆述他的話。」 他們一再強調「他的話」不足信,可是「他的話」卻又顯然令他們震驚之極。 而他們這種吞吞吐吐的態度,也令人討厭,所以我先是冷笑了幾聲,溫寶裕明白我的心 意,接著就道:「你們請吧。」 那七人想不到會立刻有人逐客,呆了一呆,溫寶裕又對我道:「想知道甚麼我們直接找 陳長青談。」 我點頭:「是啊,我們和他的交情不同,省得聽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吞吞吐吐。」 那七人也並不受激,一起向外走去,到了門口,才道:「陳長青心懷陰謀,胡言亂語, 我們還不知道他意欲何為,但是你們可以轉告他,他的任何陰謀,必然不能得逞,必然!」 我一聲長笑:「他人都死了,還會有甚麼陰謀!我在說這話的時候,理直氣壯之至。但 是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對他們來說,」人死了「並不代表一了百了,他們 相信轉世,相信生命的形式,從生到死,又再從死到生。在他們的概念之中,生命是永恆的 延續,」死亡「只不過是暫時的休息。在這樣的概念之下,我的話,自然不能成立──陳長 青若是有甚麼陰謀,他人死了,照樣可以展開。溫寶裕在這時,大聲道:「老陳,這麼個人 在這裡含血噴……你,你不站出來為自己辯白?」 他本來當然想說「含血噴人」,但一想到陳長青現在已不是人,所以才改了口,聽來很 是蹩扭。 那七人卻也道:「是啊,出來辯白啊。」 但是等到各人的語聲靜了下來之後,卻是人人都大有失望的神情──沒有陳長青的回應 。 我知道,陳長青不會再和那七人聯絡的了,還是趁早把他們打發走的好。 十一、死不如生 我向溫寶裕使了一個眼色,溫寶裕道:「各位請啊。」 那七人神色陰晴不定,忽然道:「能不能容我們再設法──召他前來?」 藍絲冷冷地道:「你們並沒有這個能力,何必白浪費時間。」 七人一下又漲紅了臉:「我們──」藍絲接著道:「對別的鬼魂,你們的法子有用,但 是對陳長青,沒有用──剛才你們不是已經試過了嗎?」 七人還是一副不服氣的神情:「我們是師兄弟,同門之間,心靈相通,是尋常事。」 藍絲冷笑:「既然如此,何必你們一再找他不著?」 七人提高了聲音:「他剛才胡言亂語,必非出自本心,他有可能正受不知甚麼力量控制 ,身不由主,所以言行才大悖常情。」 我雖然站在陳長青這一邊,但這時,對於那七人說的話,卻也表示同意。因為陳長青明 明身在困境,卻又一再拒絕我們的幫助,甚至不願和我們接觸,這和他的為人,很是不合, 這就是七人所說的「有悖常情」那樣,他也真的有可能是受了甚麼力量的控制,身不由己。 我還未曾表示我的同意,只聽得藍絲又冷冷地道:「你們所謂『常情』,只是你們所理 解的情形,他現在的情形如何,你們能了解嗎?」 藍絲語音清脆動聽,可是她的話,卻是咄咄逼人,詞鋒很是銳利,那七人被藍絲問得答 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他肉體喪失,靈體獨存,這種情形,我們──」藍絲不等他們 說完,就搶著道:「這種情形,你們不知道──這裡也沒有人知道,只有處在那種情形中的 靈體自己才知道。」 那七人對藍絲的說法,也不能不承認,他們抱怨道:「可是他又不告訴我們他的情形, 說了,我們自然明白。」 藍絲道:「事情和你們無關,他為甚麼要告訴你們……」 那七人和藍絲的對話,一直是藍絲佔著上風,七人只有忙著應對的份兒,直到這句話, 他們才感到可以反駁藍絲了,是以七人疾聲道:「怎能說和我們無關?和我們師父有關,就 是和我們有大大的關係。」 我聽到這裡,心中就笑:這七人上當了。 果然,藍絲立即問:「他是他,令師是令師,又有甚麼關係了?」 那七人也疾聲道:「他竟說師父他──」七人說到這裡,陡然住了口──他們已發覺自 己說溜了嘴,神情不免有點尷尬。 藍絲俏聲追問:「他說令師怎麼了?」 七人齊齊頓足,藍絲道:「你們連他說了甚麼都不肯講,還想他再和你們說甚麼?」 七人卻現出很是悲憤的神情,終於冷不住爆發了出來:「他……他竟然在胡說師父…… 胡說師父沒有轉世,再也不會轉世!」 一聽得七人這樣說,我心中陡然一動,因為這種情形,在我和白素分析陳長青的處境時 ,曾在我們的設想之中出現過。 稍有不同的是,我們的設想是:「陳長青不要輪迴轉世」,而七人所說的是「不會再轉 世」,其中的區別,顯而易見。 我忙問:「你們聽清楚了,是『不會再轉世』,還是令師『不要有轉世』?」 七人的神情更是悲憤:「他胡說……說師父不要轉世,叫我們別白費心機去尋找了,真 是豈有此理,荒唐透頂,怎會有這種事?」 我一聽得他們如此說,腦中便不禁「嗡」地一陣響,我的推測,得到了初步的證實。 我和白素,在作出推斷之際,並不知道天池上人的情形,只知道陳長青的情形。 我們的推斷是,人的生命形式,從生到死,是一個階段,這個階段以死亡為小結,這種 小結,稱之為「解脫」。 對於這個階段之後的生命形式,有許多種不同的方式,十分繁複,別的且不去說它,單 說天池上人這一派,他們認為,在「小結」之後,靈體轉世,再開始第二階段的生命,以這 樣一直轉世下去,生命也就不滅。 而又有一種看法,又深一層,是認為在每一階段的生命之中,必須通過種種方法「修行 」,以達到積聚某種力量之目的。 當這種力量積聚到了相當程度的時候,生命形式,就會有一個大轉變,在一次死亡之後 ,靈體不必再轉世,和「人」的生命形式,從此脫離關係,進入了另一種生命的形式。 佛教的理論,稱這種經過徹底改變之後的生命形式為「成正果」、「成佛」、「到西天 」等等。 這一種生命形式變化的理論,是和它的基礎理論相吻合的──基礎理論是:人的一生, 充滿了各種痛苦,所以才要藉死亡來解脫。 可是,若是解脫之後轉世,豈不是又進入了另一個痛苦的歷程? 從一個痛苦的歷程,進入另一個痛苦歷程,而且一樣繼續下去,那麼所謂永恆的生命, 就是永恆的痛苦歷程,這有甚麼意義,又何謂之「解脫」? 所以,「成正果」是生命形式的徹底改變,不要再有轉世,再有人生。 到這樣境界之後,新生命歷程中,是否沒有了苦痛,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理論上,做到 了真正的解脫。 這種想法,可能是要到了生命只有靈體獨存的階段,才會產生。 由於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形式所產生的不同想法,自然格格不入,互相之間,無法接受。 尤其是天池上人門下的弟子,窮畢生之力,都在努力於如何轉世,如何再生,這是他們 生命希望之所在──天池上人在生時,也是如此,那種藉轉世來達到永生目的之想法,已是 根深蒂固,視為天經地義之事,忽然之間來了一個根本相反的大轉變,這叫他們如何接受! 那等於是摧毀了他們畢生努力的方向,令得他們全然無所適從,變成了比盲人更可怕的盲目 ! 我知道,要令那七人,接受這一點事實,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令得他們信仰全失,自 此再也沒有了生命目標,數十年潛修苦行,一旦化為流水,也是很殘忍的事。所以,當我看 到溫寶裕和藍絲,還想力證陳長青所說的必然是事實時,我搶先道:「我也認為陳長青是在 胡說,大可不必相信。」 此言一出,不但溫寶裕、藍絲和紅綾都感到意外,那七人也是意外之至。 各人一起望住了我,我先向三個小傢伙使了一個眼色,表示「山人自有道理」,然後我 向那七人道:「我和令師,雖然只見過一次,但是印象極其深刻,令師對生命奧秘,探索研 究,成就之高,可以說是全人類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一番話,七人自然中聽,所以他們不住點頭。 我又道:「關於令師轉世之事,你們一上來就走錯了路,你們不該去追尋陳長青,應該 直接去追尋令師的靈體,聽他的直接訓示。」 那七人起先還有點疑惑的神色,後來見我說得實在誠懇,他們齊齊嘆息,我們也曾想過 ,但想到轉世過程之中,有太多不可測之事,只怕一打擾,就生意外,所以就沒有實行。 我吸了一口氣:「陳長青的話不可信,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請令師訓示。我提議七位 ,回到令師圓寂之處,作法也好,靜候也好,令師必然會和你們聯絡,這樣做,勝過萬里奔 波,卻來聽陳長青的胡言亂語萬倍。」 七人聽了,大有「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的神情,雙手合什,連連稱謝。 我向他們拱了拱手:「後會有期。」 那七人又向外走去,但走了一步,卻又停了下來,向我道:「多謝閣下指點,待師父的 轉世事成之後,再作聯絡。」 我只求先把他們打發走,因為我的思緒十分亂,有許多事,只是有了一個概念,而這種 概念,又是以前絕未產生過的,需要進一步好好地思索,我也沒有想和他們再見,所以我只 是順口道:「好,好,請。」 七人又再向我合什,看來真的以為我指點了他們一條明路,魚貫走出。 溫寶裕想送出去,我道:「不必了,他們自己會走,一定兼程趕回去,對他們來說,師 父轉世,是一等一的大事。」 溫寶裕壓低了聲音,像是唯恐給他們聽見:「可是我相信陳長青說的,他們的師父,已 經不要再轉世了。」 我直視著溫寶裕:「追求再生、轉世,正是他們追求的生命目標,天池上人何以忽然會 有這樣完全相反的改變?」 溫寶裕神情肅穆,一反常態,來回走了幾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對生命 有了新的認識,而這種新的認識,是因為他生命形式起了變化之後得來的。」 我點了點頭,溫寶裕這個「開場白」,已經和我的設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這新的認識,內容如何,你可有設想?」 溫寶裕道:「若是從人生難免苦痛引開去,則不願再生為人,也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樣,我自然而然,鼓了幾下掌:「然則不願轉世,又當如何?」 溫寶裕雙手一攤:「這可問倒我了──這個問題,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來,我看陳 長青已經其身是鬼,他也一樣答不上來。」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後,可以轉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 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溫寶裕的問答,已經涉及生命奧秘的極深層次──作為兩個「人」,能討論到的範 圍,到這種程度,已經很難再深一層了。 若是要再深一層去討論,那不是「人」的認識範圍之內的事,在討論者之中,需要有「 鬼」的參加才是,因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無法得知。 而如果要討論下去,最理想的參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陳長青。 我和溫寶裕,都有就此引陳長青出來的意思,所以溫寶裕接著道:「鬼的想法,若是不 想做人,那問題簡單,大可一直當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當鬼不如當人──你自然知道失去 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溫寶裕所說的事,是說有人動手術切除了手臂之後,卻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劇痛的一 種病例,說明人思想的感覺,超然於身體之上,也就是說,沒有了身體之後,一樣感受到身 體的苦痛,而且更麻煩可怕──這種痛苦,是如此怪異,全然無應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時,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溫寶裕明白我 的用意,所以他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有趣,有趣!」 若是我們的好朋友陳長青,當真『死不如生』,我們當然和他一樣難過,絕笑不出來的 。但這時,溫寶裕一笑,我也跟著笑。 因為我和溫寶裕相信,陳長青音訊全無,並非他已遠去──對一個靈魂來說,應該根本 沒有遠近的分別,他只是不和我們聯絡。 如是他不主動和我們聯絡,我們並無辦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動投案」,這便 是我們笑的原因。 溫寶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麼陳長青去投師學道,簡直是脫褲子放屁, 多此一舉,至於極點了。」 我索性把話放到盡:「大抵也只有陳長青這樣的蠢人,才會有這種愚行。」 這句話才一出口,我就聽到了陳長青轟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聞 。」 不但是我聽到了,從其他人的神情看來,人人都聽到了陳長青對我們非議的反擊。 這次,我真的笑了起來:「你還能聞到臭味嗎?」 我這樣說,只是順口說一句,回應陳長青罵我「放屁」,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可 是,世事很是難料,這樣隨便出自無心的一句話,居然歪打正著,正說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 種情況。只聽得陳長青先是發出一陣怪聲,聽來竟如同是抽搐之聲。接著,便是他聽來無助 、悲哀、苦惱、傷悲交雜,至於無法形容的可怕聲音:「臭味?我當然聞得到,我甚至可以 聞到自己全身腐爛所發出的臭味,你們能不能設想這種可怕的情形?」 一時之間,我們四個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陳長青竟會說出如此可怕的話來! 確然,人,任何人,聞到的臭味再可怕,也決不會聞得到自己全身腐爛所發出的臭味! 這種情形之可怕,簡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來,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麼東西堵住 了,不斷地作嘔,可是卻甚麼也吐不出來,那種感覺之難受,堪稱生平未有。 而並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從神情上看來,溫寶裕的感覺,可能比我更強烈,他 的臉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來竟有點青綠色。藍絲的神情也怪異莫名──她是 降頭大師,甚麼古怪噁心的東西都接觸過,也會感到心悸,紅綾雖然是野人出身,對於腐肉 ,不應該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爛的是自己的身體,她也不禁拉長了臉,緊抿著嘴,感到 難以忍受。 陳長青只不過是隨便說了一句,我們的感覺,便已如此強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處境 ,是多麼糟糕,多麼可怕,多麼超乎想像! 這一點,連陳長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為我們立刻又聽得他說:「你們怎麼了?活吞了 毛毛蟲?怎麼樣子變得那麼難看?」 藍絲首先鬆了一口氣,因為「活吞毛毛蟲」這種事,對她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可以 沖淡剛才陳長青的話所帶來的恐懼感。 我和溫寶裕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寧願活吞毛毛蟲,也不願多聽陳長青說他的苦 況了。 我喘了一口氣,說話也有點不連貫:「那……你的處境……不是很……不好?」 陳長青的聲音,有著怒意,也有著極度的無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簡直糟到了極點 。」 溫寶裕叫了起來──他的聲音都變了:「那你還不快去轉世,難道你學道那麼久,連轉 世的本領也沒有學會?」 陳長青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過了一會,他才長長地嘆了一聲。 我們也不能確知他這聲長嘆是甚麼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轉世,可以暫且到一二三號設置的陰間去,我知道在那裡的靈魂 ,好像沒有你身受的那種……煩惱。」 陳長青的聲音大是惱怒:「叫我去和這類無知之徒為伍,你可記得那個再生轉世成了穴 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陳長青說的那件事,並非直接發生在我的身上,而是發生在一個「非人俱 樂部」的會員身上,那會員有一個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轉世,而他在死後, 也確然轉世成功,可是投生於穴居人之中。試想,一個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記憶的教授,再生 之後,發現自己處身於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穴居人社會之中,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這件事的悲劇情之濃,無以復加,陳長青在這時提了出來,我隱約可以了解他的用意, 但是卻不能十分確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點是:他不肯到那個「陰間」去,看來也不願到別的,類似的人類靈 魂聚集之所在(陰間有許多個,這一直是我的假設),原因是他不願與「那些無知之徒在一 起」。 環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靈魂痛苦),是由這個人(或靈魂)的認識程度來決定的。 再以那個投生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為他是高級知識份子,有著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識 ,認識異於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極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個穴居人,對文明世界一無所知,毫無認識,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 當他的穴居人,不會有特別的痛苦。 所以,在同樣的環境中,有的人快樂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決定因素,並不在於環境 ,應在於處在這環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樂。在人間這種事,也常有發生,陳 長青不願到陰間去和「蠢鬼」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為他畢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 在生之時,就是一個傑出的人物,不屑與愚俗之人為伍的。 可是,他又為甚麼不選擇再生?難道正如溫寶裕所說,他連再生的本領也沒有學會? 這一點,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別的選擇,例如長期處於「遊魂」的狀 態──這些,都是我經歷之中,曾經接觸過的情形。 我們幾個人,各自轉著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陳長青的聲音卻變得焦躁無比:「你們 不懂,甚麼也不懂,一點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來,以致於口出惡言:「他媽的你甚麼也不說,叫我們怎麼懂?我們知道你 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幫你,你不說原委,我們怎麼能懂你究竟想怎樣? 」 溫寶裕在我說完了之後,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媽的!」 陳長青也怒:「等你們死了,自然知道滋味,還『真他媽的』!我是在幫你們開路,設 法免得你們死了之後,和我一樣……不知怎麼才好,真他媽的死不如生!」 陳長青的反應如此激烈,頗出我和溫寶裕的意料之外,我們各自嘆了一聲:「謝謝你為 我們打算──我們還沒有考慮到那麼遠。」 陳長青「哼」地一聲,忽然掉了兩句古文:「昔日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 我忙道:「是,是。是怎麼一個情形,總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關照。」 陳長青生前,喜歡別人替他戴高帽,這時果然並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長嘆一聲:「關 照是關照不了甚麼,我如果找到了辦法,可以告訴你們,若是找不到辦法,那麼到時候,一 起受苦罷了。」 我聽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陳長青沒有立刻回答,溫寶裕又問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脫?」 陳長青冷笑了幾聲,笑聲之中,滿是苦澀,我再問:「是,或不是?」 陳長青這才道:「不是──不但沒有解脫,生前的一切感覺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 覺,那是你們無法知道的,因為你們沒有死。」 我疾聲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轉世?」 陳長青「哈哈」笑了起來:「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頭來,再增加多一層苦痛,天 下還有比這個更自尋煩惱的事嗎?」 十二、道理簡單 陳長青的話,雖然在我的推斷之中出現過,但這時聽他說來,我仍然不免有遍體生寒之 感。我和溫寶裕齊聲道:「那該怎麼辦?」 陳長青忽然激動地叫了起來:「要尋求大解脫的方法,大解脫!真正的解脫。」 我們一時之間,都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陳長青又道:「我錯了,師父也錯了,世上許多許多的設想全錯了,錯在以為死亡是一 種解脫,其實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積,累積。」 他的話,不但聲音滿是悲苦,內容也令人心悸──連死亡也不是解脫,痛苦人生,豈非 無助之極? 我們四人之中,溫寶裕年紀輕,藍絲作為降頭師,自有她獨特的人生觀,紅綾自小在山 野間長大,一接觸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聯繫,觀念自然也與眾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 陳長青的觀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體會陳長青此話那種孤苦無依,無所適從,徬徨淒酸的 心境,對他來說,簡直也到了絕境。 我自然而然,長嘆一聲:「那怎麼辦呢?」 陳長青也長嘆一聲:「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來:「長青,處在你這種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個,令師呢?你剛才說他不 要再有轉世,那豈不是和你一樣,認清了『轉世』是一個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準備怎麼樣 ?」 陳長青沒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師的學養在你之上,對生命的認識,也必然比你強 ,你怎麼不請教他?」 陳長青這才又一聲長嘆:「我師父他是泥──」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多半他原來 想說「泥菩薩過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但是他有信心,必然會有真正的解脫,大解脫。」 我苦笑:「所謂『大解脫』,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 陳長青一字一頓:「是生命的徹底了結,靈體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這一地步 ,一切由生命帶來,與生命共存的苦痛煩惱,才會隨之消失。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 都誤認為『死亡』就是終結,不錯,死亡是終結,但那必須是靈魂的死亡。」 我腦際「嗡嗡」作響,把「靈魂」和「死亡」聯在一起後,真是怪異之至──靈魂本身 已是死亡之後才產生的,怎麼再死亡呢? 難道死亡可以連續發生? 而且,靈魂死亡之後…… 我一想到這裡,脫口道:「你又怎知靈魂死亡之後,生命就此結束,又怎知不會產生靈 魂的靈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續下去?」 陳長青道:「或許是我用錯了字眼,總之,我所說的大解脫,是生命的絕對終極,徹底 消滅,再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說了之後,有一陣子的沉默,然後他又道:「這不但是生命的終極,而且也可以說, 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於甚麼原因而產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 全部歸於空,空。」 他把後一個「空」字大聲叫出來,竟令得聽到的人都為之震動。 我用力搖了搖頭,陳長青所說的這一切,我難以接受,陳長青「咭咭」地笑:「看,我 早說你不懂,是不是?」 我無法不承認:「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師父也不懂。」 陳長青道:「是,我從來也不曾否認過這一點──但是,只要我們師徒努力,就一定會 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語氣,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麼有自信,也不會苦惱至於此了。」 陳長青卻笑了起來:「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經過大痛苦而後誕生,人如此,連 蟲也如此,繭化成蟲,掙扎出來之時何等痛苦。釋迦牟尼不是經過大痛苦,如何會悟出佛理 來?」 我道:「好,好,你說得有理──說起佛理,你們難道一點也不信服?」 陳長青笑了起來:「身為人,以為做鬼便解脫,做神做佛便解脫,可是看來,神鬼佛和 人,也沒有多大差別,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連釋 迦也難以自圓其說。我們現在追求的確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 們要的是『真空』──真的一無所有,徹底絕滅,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云空 ?」 陳長青一口氣說下來,聽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聽起來自然比佛理的「空」來得真。佛理一再強調「空」,可是 最高目的,卻不是空,而是成佛! 陳長青這一聲責問:「何空之有?」只怕令牟尼佛駕西來,也難以自辯。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徹底到甚麼都沒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並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這個道理,而一般佛門弟子,卻無法悟到這一境地 了。 溫寶裕在我和陳長青的這席對話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這時,他才道:「你的目標如 此偉大,連神、佛都還不是終點,那……我們這幾個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幫不了甚 麼。」 陳長青當仁不讓:「這個自然,我曾說要幫我,除非肯死,變了鬼再說,也只是說說而 已。天地之間,鬼魂億萬,不是併入陰間,就是投向輪迴,再不就是不知何所為的孤魂野鬼 ,能像我和師父那樣,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奧秘,知道要解決生命苦痛,唯有大解脫的,少 之又少。」 我聽了他的話,不知是同情好,還是覺得好笑。因為相類似的話,在人間,也一樣有人 說,人間就有人自以為別人甚麼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這種人常掛在口邊的話是「眾人皆 醉我獨醒」──這「獨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為可以 解脫的,但是變了鬼之後,若是和億萬鬼魂一樣,成了醉鬼,那也就沒事了,若是和陳長青 那樣,也是「眾鬼皆醉我獨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沒有解脫,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 要去追求大解脫了。 這「大解脫」的目標雖然有了,但如何可以達到,悠悠歲月,只怕誰也說不上來。 我本來推斷陳長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於想幫助他──如此,我的推斷沒有錯,可是 ,他身臨的卻是如此這般的困境,我真是愛莫能助了。 我只好說些空泛的話去安慰他:「千古以來,我看總有些鬼魂,也明白這個道理,你可 以去找了來,結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廣益,或者事半功倍。」 陳長青可沒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忍不住大笑:「有一個古魂,你大可先去找 他。」 陳長青竟沒有聽出我的諷刺之意,還追問道:「誰?」 我忍住了笑:「就是說『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三閭大夫,跳進江中想 求解脫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沒有解脫,一定更是苦惱,也想追求大解脫,毫無疑問,你們正 是同志。」 陳長青仍然不以為我在取笑他,連聲道:「誠然,誠然,千古以來,屈子可說是一個清 醒人。」 溫寶裕道:「清醒鬼。」 陳長青冷笑數聲:「說來說去,你們還是不懂。」 我和溫寶裕忙解釋,我們在聽了他的話之後,雖然不是全懂,可是也明白了不少。 可是我們解釋了半天,陳長青卻再無音訊。 我們四人輪流再想請他出聲,但一直到了下午時分,仍然沒有結果,這才放棄。 我和紅綾,回到家中,一進門,就聽得樓上白素的聲音:「你們父女怎麼到如今才回來 ,要貴客久等。」 我這才記起,白素和陰間使者李宣宣有約,李宣宣若在午夜時分前來,當真等得久了, 而我正有許多有關靈魂的事要和她商討,所以我叫道:「對不起,實在是事情太……古怪, 我們還有許多不明白之處。」 我和紅綾,急急上樓,只見李宣宣神定氣閒,並沒有急於離去之意,這才放下心來。 我先把陳長青和天池上人的情形,詳細說了,白素和李宣宣都聽得很是用心。 我說完了之後,李宣宣神情肅穆,並不出聲。白素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剛才我所說的一切事,都極其可怕,因為人的生命,似乎是一個 沒有終極的苦痛的漩渦,連死亡都不能擺脫,再生轉世,雖然是生命的延續,但同樣也是苦 痛的延續。 這樣一想,生命竟是無盡止的苦痛,這豈非可怕之至? 過了一會,李宣宣仍不出聲,我就問:「有些問題,你最有資格給答案了,例如,是不 是有方法使靈魂徹底消滅,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李宣宣又想了一會,才道:「目前,應該沒有──」我聽了之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 寒顫,失聲道:「那豈非……永遠沒有真正的大解脫?」 李宣宣道:「不能說『永遠不會有』──若是有許多人,或是許多靈魂,都要求有種大 解脫,那遲早會探索出方法來的。問題是,並不是有很多人想那樣,眾多的生命,對生命本 身很滿足,希望一直延續下去,或者對於靈體的單獨存在,也感到滿意,絕不想徹底毀滅。 」 我呆了片刻,從紊亂的思緒中,理出了一個頭緒來:「你是說,『眾人皆醉』──眾多 的人,都很滿意那種『醉』的境界,並不要求『清醒』?」 李宣宣點頭:「就是這個意思,靈魂的意願,和人的意願,其實一致。在人口的比例中 來說,自殺以求解脫的人是極少數,進入空門的人也屬極少數,絕大多數的人,都好好活著 ,儘管活著會帶來很多苦痛,但也總能找到一些快樂去抵銷,不是人人都想死,而靈魂的情 形也一樣,絕非大多數靈魂都想徹底消滅。」 我連連點頭:「是,在我接觸過的靈魂之中,陳長青可以說是最特別的一個。」 李宣宣道:「和他一樣想法的,當然還有,我也可以認為他們是徹底看透了生命的可悲 性,從而想徹底結束,這是由於他們的認識太深之故。」 我有點疑惑:「認識太深?」 李宣宣道:「是啊,知得越多、越深,就越感到人生無常,沒有意義,知得少的,快快 樂樂地在享受生命,人間的情形,一直就是如此。在靈界,情形也一樣。對生命的意義,根 本不作探索,渾渾噩噩的愚者,不是比整日思索的智者快樂得多嗎?」 聽了這樣的說法,我不禁苦笑,李宣宣似笑非笑:「你對陳長青的想法,如此關切,莫 非你也進入了這『智者』的範圍之中了?」 我嘆:「我不知道,但我願意自己不是……那種……『智者』。」 李宣宣也嘆了一聲:「或者,智者日多,就真能探索出大解脫的法子來──真正只有做 到那地步,才能解決一切煩惱。」 我苦笑不絕:「或許,這只是地球人的想法,外星人的觀念,不知如何?」 李宣宣道:「你太貪心了,連自己本身生命的去向,都一無所知,還想去知道別人的。 」 我無話可說,只好道:「那你……也幫不了陳長青?」 李宣宣搖頭:「沒有辦法,他所要求的那麼高,自然所感到的苦惱也高。無知、無求, 便無苦。有知、有求,便苦,知得越多、所求越高,便越苦。李宣宣最後幾句話,頗值人反 覆回味,白素喃喃地道:「要是可以做到知而無求──」才說了一半,白素就住了口,我們 三人一起笑了起來──要「知而無求」,這已是「求」了,結果還是一樣。 李宣宣又道:「陳長青的情形,其實也不必太為他擔憂,他這種情形,人間多的是,只 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因之而感到活不下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 我嘆了一聲:「知得太多還不要緊,想得太多才最是麻煩。」 白素道:「這話白說了,知得多,必然想得多,連電腦知得太多,也會產生自己的想法 ,何況是人腦?」 李宣宣忽然抬頭,目光並無目標,她緩緩地道:「李先生和莊先生,早就指出過,『棄 智』乃是生命中的重要過程,可以『明天下』──那個時代的人,對生命了解之深刻,猶在 現代人之上,現代人對生命的奧秘,越來越不深究了。」 我道:「這正走上了『棄智』的路,倒走對了,醉生、夢死,不去深究,便也是解脫的 第一步了。」 李宣宣默然半晌,花容黯然,也無法知道她是在想些甚麼。 我本來還想問她一些有關她本身的問題──她當年是由於生活的不如意,求生不能,蹈 水求死的,不知道她當年死了之後,是不是把生前的痛苦也帶了去,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這個問題,「私人」之至,我和李宣宣畢竟不熟,不好意思冒然相詢,所以我望向白素 ,意思是白素和她來往較深,是不是可以問一問。 白素一見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打甚麼主意,她搖了搖頭,表示不便相問。 我自信我和白素之間的小動作,李宣宣並沒有注意,所以她又說了一些,是她自發的, 也等於是回答了我想問的問題。 她的神情很是感慨:「當年,我一死以求解脫,等到靈體獨存之後,才知道事情不是那 麼簡單,當時,我可以選擇的只是輪迴再生,我一念及生前的苦難,便絕不想再重覆一次, 而靈體獨存,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飄蕩失落之感,我有幸在這時候,遇上了陰間主人,才有 了新的安排,不然,也必定和陳長青一樣,致力於徹底大解脫了。」 我道:「可是陳長青卻不肯到陰間去。」 李宣宣道:「陳長青見識超人一等,想法自然也不一樣。在他看來,處於陰間中的靈體 ,渾噩無知,不知生命為何物,是生命中的低級存在,他自然不屑為伍,而他又不知如何去 走他高級的路,於是他就成為悲劇人物──這種人物,人間也有,不獨靈界。」 李宣宣幾句話道破了陳長青如今的處境──雖然令人同情,但也有點咎由自取,要是他 隨和一點,跟隨大流,去輪迴再生也好,在陰間悠然存在也好,就不會有甚麼悲苦不樂了。 可是他偏偏要與眾不同,要「獨醒」,那只好祝他總有一天,能達到目的了。 當然,說到底,我還是很關心他,所以我再問:「以陰間主人一二三號之能,是不是有 方法,能把人的靈體徹底消滅?」 李宣宣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看來不像是有辦法,不過… …」 我接道:「不過甚麼?」 李宣宣道:「不過……我想這個問題,想到過的人,本來就很多,不自陳長青和天池上 人始。」 我皺眉:「這話怎麼說呢?」 李宣宣道:「佛教的理論上,就曾多次提及過這種完全絕滅的想法,而且說得明瞭、簡 單,直接之至,我相信那一定是釋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想通了之後,留下來的心得,只 不過後世人全誤解了,或是未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涵義。」 我聽她說得如此肯定,也不禁覺得詫異,因為即使不是佛教信徒,對於佛學的道理,也 必然有些接觸,我也是個例子,何以我竟不覺得佛理之上,有如此徹底決絕的想法。 李宣宣見我面有猶豫之色,就緩緩唸道:「照見五蘊皆空,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 受想行識……能除一切苦厄……」 聽到這裡,我已然直跳了起唸來。 李宣宣唸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學經典《金剛般若密多心經》,簡稱「心經」,連 五六歲小孩,都能琅琅上口的。 那字字句句,仔細一想,確然都是陳長青和天池上人要追求的目標──「五蘊皆空」是 真正的空,「不生不滅」,擺明了不要再生,「不增不減」說得再清楚不過,甚麼都不要了 ,又何求來生,何求成佛?只有到這一地步,才能「除一切苦厄」。 這樣簡單明瞭的訓示,可是世人在誦讀心經之餘,有多少能夠真正了解?世俗都只著眼 於「此生」的一切苦厄,以為「此生」一結束,苦厄也隨之而解脫,卻不知道,真正的解脫 來自「不生」,只有徹底的空,才是徹底的解脫。 但是,這種精義,對連此生的苦厄都不肯放棄的世俗人來說,未免太奢求了。 我想了一會,神緒頗有點癡呆,我道:「然則釋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大解脫了?」 李宣宣一攤手:「誰知道。或許有一部分是,但肯定有很多沒有──還要『渡』世人的 ,就有所求,怎能真正得成正果!」 我點了點頭:「所謂『正果』,就是甚麼都不要,任何生命的形式都不要,沒有生命, 才是真正目的。」 說到這裡,我嘆了一口氣:「既然已有前例,我不必為陳長青擔心,天池上人和佛門的 關係本就密切,只是他接觸的一切,受『轉世』的觀念影響太深,一時之間,難以擺脫。等 到他進一步想通時,問題就簡單了。」 李宣宣道:「大抵如此。」 白素神情惘然:「這……真是難以想像,事情要是輪到了我們──」我笑道:「你放心 ,到時,陳長青一定會幫我們的忙。」 白素蹙眉:「他已不存在了,如何幫我們?」 我大笑:「你不知道歷史上的高僧,多有自己已修成正果,但是為了渡有緣人,一耽擱 就是幾百年的,我們就是陳長青的有緣人──除非到時,他還未曾想到辦法,那就只好一起 探索了,反正有了目標,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總比在錯誤的路上兜圈子好得多了。」 李宣宣感慨:「我還是那句話──世俗人在『錯誤的路上兜圈子』,只要不知那麼多, 不想那麼多,一樣自得其樂,享受人生。」 我陡然伸手,把白素拉了過來:「說得對,我們就是這類世俗人。」 李宣宣笑著站起身來:「對了,還有一件事,非說不可──藍絲所學的召靈降頭術,雜 亂不純,召了凶靈來,很難驅走,十分可怕,不可亂試。」 我忙道:「是,是,我對他們說,叫他們不可亂試。」 本來,我心中在想,若是通過甚麼辦法,把附在兵刃上的靈魂,一個個召將來,聽聽他 們生前的遭遇,每一個必然都有一段極精采的故事。 如今聽李宣宣這樣一說,當然不敢亂來了。 我正想問李宣宣,藍絲的降頭術,是不是可以有甚麼方法改進一下,使得兵器上的凶靈 ,易請易送,一抬頭,李宣宣已經不見了,只有白素望著我笑,似乎是在笑我,連這點小事 也放不開,還談甚麼真正的大解脫。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 <<完>> Key-in by CoCo Edited by LYH 1999,3,8 熾天使書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