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桃源 倪匡、倪震 血人 常說的一句話是:人的命運,由性格決定。 正因為性格不同,所以命運就不同。 這句話,有一次,我和一個少年時的朋友說起,他表示不同意,他說:「你這句話,應 該修正為成年人的命運由性格決定才對。」 想想也很有道理,少年時期,難以自主,尤其在中國人的社會中,少年的命運,全由家 長決定,自己能作主的成分不多,除了少數真正性格突出之极的之外,大都無法主宰自己的 命運。 從這一方面看來,我比較幸運,由于上一代的開明,我很早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祝香香要回「三姓桃源」去,同還隱居在那里的人,說說外面世界的情形,并且告訴他 們,這樣与世隔絕的隱居,絕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很快就會被打破,如果不早作准備,后 果會十分悲慘。 以祝香香的年紀,當然識見還沒有那么高,這一切,全是香媽的主意。 但是香媽本身,卻絕不再愿意回「三姓桃源」--當年她离開之后發生的事,使她心理 上無法再回去,所以,任務就落在祝香香的身上。 然而,雖然祝香香身手非凡,人也机靈,但畢竟年紀太小,万里迢迢,涉足鬼魅魍魎、 豹狼虎豹、甚么樣的事都可能發生的江湖,也就和一頭小獸進入了原始森林,沒有多大的分 別。 雖然祝香香挺著胸,在她清秀的臉上,現出無比堅強的神情,在各人面前大聲說:「不 要緊,我一個人可以到達!一定可以!」 但是每一個人都搖頭。 「每一個人」就是當時在場的各人,包括我、況英豪、香媽、我的那個堂叔。 況英豪和我同時開口想說話,我作了一個手勢,請況英豪先說。 可是他并沒有說甚么,只是神情极其懊喪地搖了搖頭。我相信他要說的話和我想說的一 樣。但他必須隨他的父親,況大將軍轉防,而且,他快要到德國的一家軍事學校去學習,又 怎能長期在江湖上闖蕩? 而且,他自己也作不了主,縱使他心里一千個愿意,一万個愿意,陪祝香香去經歷那段 路程,也絕過不了他父親況大將軍這一關--少年人在絕大多數情形下,都很難決定自己的 命運。 所以,他不出聲,而我則朗聲道:「我陪香香去!」 此言一出,各人靜了半晌,我立時向那堂叔望去--如果他反對,我也不离開家鄉。而 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就道:「你也該到江湖上去見識一番了!」 香媽還有點猶豫:「這不很好吧,兩個全是孩子--」 我那堂叔笑:「我這個侄子,放心,雖然初出茅廬,不免會有些毛手毛腳,鬧點笑話, 吃點虧,可是絕不會誤了大事!讓他乘机磨練一番,正是一舉兩得了!」 堂叔這樣說,更令得我興致勃勃,我又道:「我還可以乘机找我師父……『天兵天將』 曾委托我找他,要取回那個怪東西。」 祝香香雙目黑白分明,望定了我,并沒有反對的意思。香媽也不再說甚么。各人之中, 只有況英豪,搔耳撓腮,說不出的不自在,可是他好几次欲語又止,并沒有說出甚么來。 事情就這樣決定--當晚,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小插曲,在我的房間中,堂叔向我說了在 外行走要注意的一些事,此去要經過好几個省,有些地方,盜賊如毛,再加上人心奸詐,江 湖風波險惡,兩個少年人投身而入,無异是小舟到了惊濤駭浪之中。 我用心听著,心情既是興奮,又是刺激。堂叔給了我一柄又薄又短、极是鋒利的匕首, 巧妙地安放進了左腳的鞋底之中。 堂叔走了之后,我不斷地練習著如何能极快地、出其不意地把匕首掣出來。門上傳來敲 門聲,況英豪神色凝重地站在門口:「有一件重要的事對你說!」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進來。他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又到窗口,向外面張望了一 下,神色更是鄭重。來到了我的身旁,把那柄匕首自我手中接了過去,把玩了一陣,忽然摸 出一柄十分精巧的手槍來:「這給你防身!」 或許是受了我師父王天兵的影響,我熱愛武術,也喜歡各种武器,但是槍械卻不在其內 。一般身怀中國武術絕技的高手,對槍械都有一定程度的反感。這實在是很可哀的事--一 身武功出神入化,血肉之軀,也無法擋得住射出來的子彈,「槍炮不入」,只是一個黑色的 笑話。 王天兵本身武功絕頂,自然也厭惡槍械,連我也不免受了影響。 所以我搖頭:「不,這种武器,帶在身上,只怕反而會惹麻煩!」 況英豪堅持:「不,你帶著,這上面,刻有我父親的名字,沿途軍警,見了都要賣几分 面子,可以免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方便多了!」 他一片好意,說的也是實情,我笑著:「要是被問起來,是況大將軍的甚么人,該怎么 說?」 況英豪顯然早有准備:「說是世交。」 我把槍在手中掂了掂,道:「你還有話,該說了,是好朋友,說話不必吞吞吐吐!」 況英豪略紅了紅臉,這才道:「香香是我的妻子,你和她在一起,一路上--」 他才說到這里,我已經陡地吸了一口气,作了一個手勢,阻止他再說下去。同時,我的 思緒,也繚亂之极。 這种本來只應該在成年人之間,至少在青年人之間出現的情形,竟提前出現在我們的身 上。 我完全明白況英豪的意思。況英豪在住口之后,也在等著我的承諾! 我想了好一會,才道:「如果香香真是你的妻子--」 況英豪打斷了我的話頭:「她是我的妻子--」 我也打斷了他的話頭:「甚么指腹為婚的事,怎可以作得准!--」 接下來的情形是,我們每人只說到一半,就被對方打斷了話頭,對話在十分急速的情形 下,毫無間斷地進行。 他提高了聲音:「我一定要娶她為妻,將來--」 我也大聲叫:「將來是將來的事,現在是現在,我不能答應--」 況英豪怒吼:「你想乘机奪愛?」 我用力一揮手:「她要是愛你,奪也奪不走;不愛你的,也就不叫奪愛!」 況英豪跳了起來:「你卑鄙!」 我冷笑:「強要娶一個不愛你的人為妻,你才卑鄙!」 況英豪雙手緊握著拳:「你--」 我也握住了拳,但是我道:「我們沒有理由吵架,一切應該讓香香自己決定!」 況英豪神情難看之极,我松開了拳,嘆了一聲:「其實,在她的心中,根本沒有考慮到 婚嫁,我們都喜歡她,將來,誰知道她屬于誰?說不定她遇上一個一見鍾情的人,不是我, 也不是你!」 況英豪忽然脹紅了臉:「在路上,你可不能欺侮她!」 我沉下臉來:「你說這种話,就該打!」 況英豪竟真的揚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知道該打,可是非說不可!」 我一伸手把他拉了過來,抱了一抱,兩人都不約而同,嘆了一聲--誰說少年不識愁滋 味,一樣有的是煩惱! 當晚,況英豪把陪他來的副官打發回去,找了我堂叔來。堂叔說了半夜江湖上的事,在 半夜時分离去。我和況英豪,效法古人,抵足而眠。兩人都不約而同,絕口再不提祝香香, 只說自己的抱負、將來的希望,直到天色微明,這才朦朧睡去。 几天之后,我和祝香香离開了小縣城出發到「三姓桃源」去,早在兩天前,況英豪就隨 著他父親离去了,送我們出城門的,是我堂叔和香媽。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祝香香一個人,万里迢迢,孤身上路,自然大大不妥。香媽由 于不愿回三姓桃源,這才由我自告奮勇,陪祝香香上路的。 可是這其中卻有一個很大的疑點--香媽大可陪祝香香,直到臨近三姓桃源,這才由祝 香香獨自前往,何以她連這樣做都不肯呢? 現在,由我陪祝香香,也一樣不能陪她進入三姓桃源,那地方是「外姓不能進入」的。 由我陪祝香香,一來我沒有闖蕩江湖的經歷,二來,我不熟路途。香媽為了使祝香香知 道通向「三姓桃源」的秘徑所在,畫了极詳細的地圖,地圖畫在油紙之上以免旅途上難免有 落河下雨之時,也不會弄濕。 上路不久,祝香香就給我看了那幅地圖,簡直复雜之至,連何處有一株甚么樣的大樹, 都注得明白。 若是由她親自來帶路,就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 我好奇心強,有疑必問,所以第一天,就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祝香香似笑非笑,先望了我一眼。少女眼中,常有种難以捉摸、閃爍不定的神色,這种 眼神,閃電也似擊進少男的心中,會產生一种難以形容的感覺--生理上的反應是心跳加劇 ,臉頰又紅又熱,手心滲出汗水,呼吸急促,等等。 祝香香在向我傳送了這樣的一個眼神之后,卻又半晌不語,那令我心中的疑問更甚:她 這樣望我,想傳遞甚么信息呢? 所以,在接下來的几小時之中,在隆隆的火車廂中,我們都望著窗外,大家都不說話。 車外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平原,其時春耕還末開始,正是嚴冬時分,有些殘雪仍在,有的現出 光禿禿的土地,樹木凋零,景色不是很動人,千篇一律。 我們坐的是火車中較好的車廂(堂叔給我的路費甚多),少年男女而乘坐這种高級車廂 的,并不常見。所以列車上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們,并且竊竊私議。我對這种情 形,有點沉不住气,反是祝香香,十分鎮定,她把手輕輕放在我的手背之上,使我感到一股 暖流,傳遍全身,舒适無比,自然再也暴躁不起來。 火車是很先進的交通工具--那時,航空交通普通人難以触及,但有許多地方,沒有火 車,就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我們也知道,在最后一段路程,要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我們的雙腿。 兩天之后,我們离開了火車,當晚要在一個小城之中住宿。在這兩天之中,我和祝香香 几乎每分鐘都在一起,雙方之間,都增加了不少了解,有好几次,她睡著了,我偷偷地親她 --敢肯定,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睫毛閃動,她醒著,可是卻裝睡。 在這個時候,我當然也想起況英豪緊張的情形,可是,早在這之前,我們就有過更親熱 的熱吻,這時,驅使我去親她小巧美麗口唇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議,完全無法對抗。 那時并不是太平歲月,而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由于我們乘搭的是高級車廂,一連几節, 都有達官貴人在車上,軍警保護嚴密,所以那兩天的旅途,很是平靜。 (火車旅行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也絕不安全。在山東省境內,就曾發生過整列火車上 的乘客都被土匪擄走的事,且包括許多外交使節在內!) 在啟程之前,恰好有堂叔的朋友也要走這條路,會經過這個小城,所以堂叔托這朋友預 定了客棧,還托他代買船票,交代在客棧的柜台上。那客棧叫「三泰」,堂叔曾對我和香香 說:「那是這城中最好的客棧了,可是你們別吃惊,一切,和家里不能比!」 香香當時笑著說:「我走出過門的,知道外面的情形!衛斯理不知道,我會告訴他!」 我大是不服,曾大聲抗議:「祝香香,是我保護你上路!想當年,宋太祖趙匡胤,一條 杆棒打天下,千里送京娘,也不過如此!」 祝香香听了之后,臉紅了一紅,想說甚么,終于沒有說出來。我話一說出口,也知道自 己說錯了話,亂用了典故,所以也亂說一些別的話,岔了開去。 (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中,有京娘這個少女在半途中誘惑宋太祖,而宋太祖不 為所動的情節,我自然是「擬于不倫」了。) 一出車站,一片喧鬧聲,全是各大小客棧在站外招攬顧客的。有的大聲吆喝,有的一見 有人出來就搶行李,搶了行李就走,叫人不能不跟著他。 大一點的客棧有馬車,小客棧就是憑人力,各自帶著客棧名稱的牌子。 我和祝香香一亮相,倒使得車站外靜了一陣,人人的目光,都向我們射來。 實在是因為我們的樣子,不屬于各水陸碼頭中常見的一些人--兩個,穿著雖然不華貴 ,但也一身「細毛」,很是出眾,而且,我自己不說,祝香香也很有气概,所以人人稱奇。 我在這极短的寂靜之中,朗聲問:「三泰的人在哪里?」--這一問,就純是老江湖的 口吻。 問了一聲,沒有回答,再問一聲,仍然沒有人搭腔。 情形就有點尷尬了,正想再問第三聲,一個看來很老實的中年人走了過來,笑容滿面, 一開口就稱「少爺」:「三泰确是大客棧,可是他們今天沒人來,多半是客滿了。就小店吧 ,也不錯。」 我搖頭:「早托人來訂了房的。這樣吧,你帶我們到三泰去,我賞你腳力錢!」 那中年人壓低了聲音:「少爺,這兩天三泰像是透著古怪,我們行家也摸不透,還是改 投小店吧。」 那中年人相貌老實,話也誠懇,可是大奸大惡的人,額頭上也不會鑿著「奸惡」二字。 這店夥計倒不會是奸惡,只是想拉生意而已。 我不再理會他,四面看,想招一輛馬車過來。不料就在那一分鐘不到的時間中,不知道 從何處,冒出許多衣衫檻褸的小乞丐來,一下子把我和祝香香圍在中心,也不出聲乞討,只 是默默地伸著手,睜大著眼。在他們的眼中,充滿了期待的神情,看了令人心酸。 堂叔也曾吩咐過:「各處水陸碼頭,都有各种各樣的乞丐,万万不能打發,只有視而不 見。尤其是成群結隊的小乞丐,你打發了十個,還有一百個在后面,這些小乞丐,都是有人 指使的,不能濫用同情心!」 當時我一口答應,可是如今身歷其境,卻怎么也硬不起心腸來,只好向祝香香望去她說 地出過門,想來曾經此等場面。 一看之下,我不禁苦笑。祝香香已用她雪白的手絹,在替一個圓臉小女孩抹鼻涕,還握 住了那小女孩凍得又紅又腫的手,一竟是眩然欲淚的神情! 在那群童丐之旁,很多大人冷眼旁觀,都是一副「看你如何處理」的神情。 我還沒有想出應付的辦法,兩個楞頭楞腦的小孩子,已經過來拉扯我的衣襟了! 由于年紀輕,服飾又特別,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本來就容易引起別人的敵意,再加 上被一大群小叫化子圍住了來強行乞討,其余的人,都在等著看熱鬧,這場面也算夠令人尷 尬的了! 祝香香只顧把几個在身邊的小女孩拉近身來,替她們抹鼻涕,而來拉扯我衣服的也更多 --我四下一打量,只見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正在向遠處打手勢,又有十多個小 乞儿,向我們奔了過來。 我知道這必然是這一群乞儿的首腦,我推開了身邊的小乞儿,一伸手,搭向那少年的肩 頭。在我出手的時候,心想,這种小地方的一個小乞丐,還不是手到擒來,等我抓住了他的 肩頭,發發威力,他就會痛得叫饒,那么,這群小乞丐的包圍圈,自然也潰散了! 算盤打得不錯,可是江湖上能人多--這是我闖進江湖之后的第一次出手,也給了我一 個极大的教訓:切勿在任何時候,小覷任何人! 我在出手之前,并沒有警告,那少年的視線也不望向我,我那一抓,也可以說出手如風 ,完全是師父王天兵所授的手法。 可是,我的手還未曾碰到那少年的肩頭,那少年的肩頭,倏然一沉,我連他身上的破衣 服也沒有沾到! 緊接著,他手揚起,反向我的手腕抓來! 要是手腕叫他抓住,那就只有任他擺布了。我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也沒有亂了陣腳,應 付得很好,伸指一彈,也彈向他的脈門。 同時,我看到他身形微側,那是想出腿踢人的先兆,所以我也立即抬起腿來。 那少年后退一步,不再進攻,向我望來。 我一揚眉:「你知道有多少人?」 那少年咧嘴一笑:「不多不少,一百人整!」 我連想都不想:「每人一碗大肉面!我要到三泰棧,你帶我們去!」 我一開口,既滿足了他們乞討的要求,也占住了气勢,命令他做事。 他怔了一怔,想要還口,已經有許多小乞丐,听到了「大肉面」三字,忍不住歡呼起來 。 而旁觀的許多人,多半地由于我處事「漂亮」,所以也多有大聲喝采的,我向外作了一 個四方揖。那少年口唇動了動,本來想說甚么的,卻沒有再說甚么,只是道:「三泰棧?這 几天可有古怪,要小心點!」 這話,和剛才那中年人說的一樣,我心中略動了一動,但也沒有放在心上。 那少年作了几個手勢,所有的小乞丐,一下子又全散了開去。他昂首挺胸,走在前面, 倒也很有气勢。我看祝香香還在和一個小女孩糾纏不清,就硬拉了她,跟在那少年的后面。 离開車站,不多久就是大街,然后進入一條巷子,那巷子很窄,才一進去時,我就看到 ,有一個人背向著我們,站在巷子當中。 那人的個子不高,身上的衣服很破舊,可是很乾淨,頭發長得披肩--在那時代,男人 而長頭發的,會被視為妖怪,所以我第一眼,把這人當成了女人。 在這人的長發上,套著許多一寸來長的竹環,所以他的頭發,變成一束一束,更見怪异 。 他的右手,拿著一根竹杖,卻撐在一邊牆上。 他這樣大馬金刀地站在巷子中間,旁人就無法經過了。 那帶路的少年仍然走在前面,來到了离那人背后只有几步路時站定,卻不叫那人讓路, 只是轉頭向我望來,神情狡獪,大有幸災樂禍之勢。 我一看這种情形,就知道攔路的長發怪人,必是那少年的同夥,為難我們來了! 堂叔曾一再告誡:不論遇到甚么古怪的事,先禮后兵,一定不會錯--很多江湖人物, 只要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禮數到了,也就不會太過分為難。 所以,那人雖然背對著我,我還向他拱了拱手,朗聲道:「借光,勞駕!借光!」 那長發怪人連動都不動,我再說了一遍,情形還是沒有改變。 我心中很是生气,可是不怒反笑,向祝香香一使眼色,伸手向上指了一指--我的意思 是,從那人的頭上掠過去。祝香香立時十分堅決地搖頭,表示不可。我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 思。因為在習俗上,被人從人頭頂越過(尤其是女性),是件不吉利的事,很可能就此結下 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所以,我身子一側,在那人的身邊,側身而過,同時口中道:「對不起,借路過一過! 」 當我向前走的時候,我已作了种种防備,那人若是突然發動攻擊,我可以有辦法應付。 可是那長發怪人并沒有別的動作,只是徒然轉過臉,向我望來。 我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就陡然呆了一呆。這長發怪人的臉,清瘦之极,臉上的線條,堅 硬得如同石刻一樣,甚至可以找出刀痕來。雙目更是神光炯炯,目光深遽無比,盯著我看。 在他的目光脅逼之下,我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他卻開了口,冷冷地問:「向我 借路?借了之后,甚么時候還?」 我明知他這樣問,并不是在裝瘋賣傻,而是另有用意的,可是我畢竟是初涉江湖,也不 知道他有甚么意思,反正以不變應万變,我嬉笑著臉:「說是借,其實是向你討,要了就不 還了!」 想不到我隨隨便便的一句回話,還是游戲和撒賴的成分居多,卻正合上了對方心中久不 能解開的結,變成了充滿机鋒的一句話了。 各位,這位長發怪人,行事确然有點瘋癲,混跡江湖,自號「瘋丐」,可是卻是一位身 怀絕技,而且滿腹詩書,只是生性有點迂,遇上一些小問題想不通,就會鑽牛角尖,越想越 不通,就不免大是不合世情。 各位一定也知道,這長發怪人,是我第二個師父,把他一身本領,可傳的都傳了給我。 而我們的師徒之緣,卻起自我誤打誤撞的那一句話,世事實在很難料。 當下,他先是一怔,接著,疾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發出聲怪叫,嚇得我和祝香香一 起隨著他,也大聲叫了起來。 他叫了一聲,又哈哈一笑,松開了我的手臂,卻又疾伸手,在我頭頂上,疾拍了三下。 這一下變化,雖不致令我魂飛魄散,也足以令我冒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頭頂是人身要害,被拍中,若是對方一用力,不死也得重傷,而他運拍三下, 我連躲避的念頭都來不及起,這种疾逾閃電的功夫,也同時叫我佩服之至。 只听得他道:「說得好!說得好!說甚么借,借了一定要還,討了就不必還,一身輕松 ,再無債項。說得好!」 他笑吟吟望著我,神態大是友善。祝香香見識非凡,忽然問:「前輩不在揚州享福,怎 么到這种小地方來了?」 原來瘋丐的全號,是「揚州瘋丐」,祝香香這樣一問,等于是道出了他的來歷了。 他看了祝香香一眼:「小女娃有點意思,可知道小地方要出大事么?」 這時,我自然知道他大有來歷,就等著听他進一步的解釋。 揚州瘋丐那一句「小地方要出大事情」,說來很是認真,我和祝香香都等著下文。可是 他真的有點瘋瘋癲癲,忽然目射冷電,向我望了一眼,剎那之間,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 寒戰。 接著,他伸手直指著我,「哈哈」、「哈哈」,連笑了兩三下,笑聲之中,充滿了极度 的歡愉,這种歡愉,發自內心深處,听來又絕不像是可以偽裝出來的。 我和祝香香莫名其妙,正不知道他為甚么忽然之間,笑得如此歡暢,他又突然伸手指向 祝香香,笑聲一變,變成了极其冷漠的乾笑。「嘿嘿」的笑聲,听來一點感情也沒有,像是 天塌下來,都不關他的事。 祝香香更是睜大了眼,不明所以。她為人机靈,心想揚州瘋丐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听說 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這樣的江湖异人,等閑不會在人前露面,他那几下笑聲,只怕 大有深意,倒不可錯過了机會。 所以她道:「我們准備在三泰客棧落腳,那地方……是不是有不對勁之處?」 揚州瘋丐一听,又「呵呵」笑了起來:「既然已經闖進江湖,哪里還有妥當之處?在家 里抱孩子,說不定也會一頭栽死哩!」 他說的話,說容易懂,一听就懂。說不容易懂,叫人越听越糊涂。 我和祝香香不想和他多說下去,卻見他向那少年一招手,叫道:「蛇,你過來!」 那少年應聲走了過來。我和祝香香心想這少年單名一個「蛇」字,也真算夠怪的了。 那少年來到近前,瘋丐道:「我不收女弟子,你別怪我。你看,這女娃子比你好多了, 我也不會收她為徒!」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寒光炯炯,卻斜現著我! 這一來,有兩件事令我吃惊,一是那少年竟然是一個少女,由于她頭發短,又未曾發育 ,衣服也破舊,所以我們竟一直沒有看出來。二是瘋丐的情形,弦外之音,竟大有收我為徒 之意! 剛才我雖然佩服他武功高,可是我并沒有拜師的意圖,所以還怕他糾纏,只好偽裝听不 懂。 瘋丐在這時,又發出了兩下冷笑聲,那叫「蛇」的少女道:「是,你老人家已教了我一 手弄蛇的本領,我也感激不盡了!」 瘋丐忽然嘆了一聲,連說了三聲「定數」,搖頭晃腦,叫人摸不著頭腦。 (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瘋丐早就知道這個叫「蛇」的少女會有甚么樣的前途,所以 他才大興感嘆。雖然也是江湖异事,但故事太复雜,無法夾敘,只好一提就算。) 瘋丐一揮手:「你帶他們到三泰客棧去吧!」 少女答應一聲。祝香香知道了她是少女,想過去和她親近一下,可是少女一下讓開,冷 冷地道:「別碰我,我身上全是蛇,怕你犯膩。」 我向她仔細打量一下,并看不到有甚么蛇在她身上,不過祝香香倒很相信,她忙道:「 是,我很是怕蛇!」 那少女听說,居然笑了一下,這才看出她雖然面目污穢,但笑起來也很清麗。 瘋丐伸了一個懶腰,手中的竹杖,在牆上一點,人已向上拔了起來。他左一下,右一下 ,點了三下,就已翻過了一丈來高的高牆不見了。 那少女領著我們出了巷子,走不多久,就來到了三泰客棧的門口。 只見客棧門口,聚著十來個古里古怪的人,一律敞著衣襟,天气很冷,也露出胸膛,大 半胸前有著黑毿毿的胸毛也不知是甚么來路。 那些大漢見了我們,只是乾瞪眼不出聲,樣子凶惡,殺气騰騰。 才一跨進門,天井里有兩個陰陽怪气的瘦子,一身衣服,華麗得惊人,男不男,女不女 ,細聲細气地沖著我們道:「咦,兩只雛雞,怎么闖到麻鷹窩來了?」 我早就知道,各處水陸碼頭的客棧,最是复雜,三山五岳,三教九流,甚么樣的人物都 有,可是這是第一次身歷其境,确然大開眼界。 別看那兩個人靠著院子中的一株大樹在晒太陽,看起來懶洋洋,可是他們手中,一人拿 著一柄匕首,在陽光下,閃亮得叫人睜不開眼,比堂叔給我的那柄,看來還要鋒利得多。 他們不斷地十分熟練地把玩著手中的匕首,視線并不落在匕首上,把玩得花樣百出,匕 首蕩起一陣又一陣的光芒,令人心頭生寒。 祝香香向我施了一個眼色,我也就偽裝听不見,走進了店堂。 這种客棧的店堂,后來,在一些電影中,常常可見,很是寬大--一進去,一股暖意扑 面,酒香肉香扑鼻,給出門的人很是溫馨的感覺。有桌人正在吆五喝六賭錢,銀洋嘩嘩地響 。 店堂的几個角落,都有單獨的一個人坐著喝酒,也不像是尋常人物。看來這客棧中,臥 虎藏龍,甚么樣的人物都有。 我和祝香香,不由自主,都感到很是緊張,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掌柜的是一個精瘦漢子,見了那少女,神態很是恭敬,立刻吩咐夥計,把我們帶到了一 間客房中,他也跟了進來,笑著道:「小店這几天……客人多,雖然是早訂好的,可也只能 騰出一間房間來,兩位是不是將就點?嘿嘿!嘿嘿!」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著,我倒沒有意見,反而想起可以和祝香香同一房間,很有一點朦朧 的异樣之感。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垂著眼,點了點頭,我便道:「好,就這樣!」 掌柜的退到門口,又道:「我知兩位很有來頭,可是赶著上路,后天就有船到,不必去 淌混水!」 祝香香抬起頭來:「掌柜的,客棧里會有甚么事?」 掌柜的壓低了聲音:「無非是江湖上的爭名奪利。」 他說著,就走了出去。祝香香皺著眉,低聲道:「院子里那兩個不男不女的,是著名的 『飛刀王』王家兄弟。這兩兄弟,家財万貫,偏偏好武,派頭极大,這种小地方,要是沒有 大事,抬不到他們!」 我雖然极感興趣,但也感到小心為上,所以道:「不關我們的事!」 說著,我走到床前,伸手在床上拍了兩下。床是硬板床,鋪的蓋的,倒還乾淨,我用詢 問的眼神,向祝香香望去,她臉上略紅了紅:「猜拳,贏的睡床!」 我「哈哈」一笑:「你睡吧,我是男人,不和你爭!」 我一躍而起,向床上倒下去這本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動作,只是為了要令床板發出「砰」 的一下響而已。 也就是那一下響的同時,由于我仰躺在床上,所以找听得床板下面,有一下很是輕微的 聲音發出來。 我立時躍起,盯著床板看。祝香香見我神色有异,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立刻向她作了一 個手勢,表示「床板下有點古怪」。 她也立刻做手勢:「揭開來看看!」 我吸一口气,抓住床板,向上一揭--定睛看去,兩個人都呆住了。 在床板下,蜷縮著一個血人--一個人,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祝香香給眼前的景象,嚇得倒抽一口涼气。我們交換了一個眼光,兩人的手不知在 甚么時候已牽著了,緩緩地倒退一步。 在那個時候,我的思潮飛快地打轉,企圖從眼前的怪事中整理出一蛛絲馬跡。很快,我 便發現血人的胸口仍然微微的在起伏,我正想出聲,祝香香卻已開口:「小心,他仍然有呼 吸。」 本來,看見一個全身浴血的人蜷縮在自己房間的床板下,第一個反應應該是上前檢查他 的傷勢,并施以救助的。但由于這間三泰客棧處處透著古怪,揚州瘋丐,叫「蛇」的少女, 和掌柜都曾暗示過這里會出事,所以我和祝香香,沒想過救人,反而加強警戒,准備隨時出 手,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這時,一直側躺著的血人卻翻了身,由面孔朝內變成面孔朝外。我和祝香香本來正 待再退,但看清楚血人的臉,都不禁發出一聲惊呼!本來后退的腳步變成如箭般沖前,大家 口中都叫出同樣的兩個字:「鐵蛋!」 那個血人,竟然是我們縣城中的小鐵匠,我和祝香香的同學--鐵蛋! 鐵蛋和他叔叔,拿到日軍藏寶的鑰匙后,便從縣城上神秘地消失,同學間也著實起了不 少揣測,當然,知道實情的祝香香和我,半點也沒有作聲。(這一段故事,記述在少年衛斯 理的《鐵蛋》中。) 一向肯定自己會成為大將軍的鐵蛋,為甚么曾往這里呢?他的叔叔又在哪里? 我一面思索著這些問題,一面和祝香香扶起鐵蛋。他身上的血,把我們的手都染紅了。 我的手不禁發抖。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意,輕輕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小聲說:「別太擔 心,鐵蛋身上沒傷口,血是從人家身上沾來的。」 听她這樣說,我才鎮定起來,心底不期然一陣慚愧。雖然鐵蛋是我的好朋友,看見他受 傷自然心神大亂,但竟然察覺不到血并非鐵蛋所流,卻太說不過去了。 事實上,在我一生的冒險生涯里,總有些比我沉著、冷靜、理智的女性在我身邊,不然 ,我就算沒錯過一些精采的故事,也未必有性命為大家記述。(我成年之后,生命中另一位 重要的女性是誰,大家自然心里有數。) 我們扶起鐵蛋后,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祝香香伸出右手,用中指在鐵蛋頭頂的「百會穴 」上輕彈一下。 這种刺激「百會穴」而使昏迷者清醒的方法,是我的授業師父天王兵傳授給我的,在我 日后的古怪經歷中,也常常給我很大的幫助。祝香香的武功學自她媽,都是源出三姓桃源, 自然也懂得使用。(真奇怪,每次我和祝香香交換眼神,都可以清楚知道對方的心意,一直 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原振俠醫生討論過這件事,亦不能明白為何這种通常只出現在雙生 子上的心靈相通,會出現在我和祝香香之間,最后,原醫生笑著以專業口吻告訴我:「是因 為愛情!」) 「啪」地一聲響音,祝香香的中指才一彈了上去,我就看到鐵蛋的眼皮,陡然跳動了一 下。我忙握住他的雙手,而且,也立即感到,雖然輕微無力,但是他也在回握著我的手。我 吸一口气,嘗試著叫:「鐵蛋、鐵蛋。」 鐵蛋的眼,慢慢睜了開來,一看到我,口唇顫動著,說:「衛……斯……理……寶…… 藏……鑰……匙……」話末說完,手一松,又暈了過去。 我望向祝香香,她搖搖頭:「由他休息一會好了,這樣衰弱,再弄醒他恐怕對身体有害 ,先給他換了衣服再說。」 我點點頭,轉身往行李處找衣服,祝香香則替鐵蛋脫去染滿血污的外衣。突然一陣清脆 的響聲,一串鑰匙從鐵蛋衫袋中跌在地上,其中兩柄有七八寸長,正是日軍寶藏的鑰匙。 我正想伸手去撿,誰知「嗖」的一聲,一柄匕首破窗而入,正好插在圈著鑰匙的鐵環上 ,微微晃動,蕩起陣陣精光。 雖然形勢險惡,但我和祝香香都不禁由心底里佩服出來,才寸多直徑的鑰匙圈,竟然可 以用飛刀穿過窗戶再釘在地上,這份手動与准繩,實在令人心寒。 我和祝香香都沒有動,這時窗外傳來一把聲音,陰聲細气地道:「兩只雛雞,放下鑰匙 ,夾著尾巴滾吧。」 這時,我的倔強脾气又發作了。一來,鐵蛋是我的好朋友,以我的性格,無論如何也不 會丟下他自己逃生。二來,在我的心上人前叫我夾著尾巴滾出去,衛斯理以后還能做人嗎? (這种豁出去的性格,在我成年后仍然保持,為我惹來不少麻煩,但也為我帶來不少朋友。 ) 我把手上的包袱朝窗口一拋,一個打滾,已极快地從左腳鞋底中掣出堂叔給我的匕首, 正想扑到窗台下,占個有利位置。 可是,我闖進江湖后的第二次出手,仍然犯了和第一次的同樣錯誤:小覷了敵人,高估 了自己。 精光一閃,在祝香香的惊呼聲中,已感到咽喉一陣涼意! 在一剎那間,我感到死亡的逼近,但說也奇怪--心頭竟然出奇的平靜。在千百万分之 一秒中,我想到祝香香柔軟的雙唇,師父王天兵的竹子,自己的父母……。(在衛斯理故事 中,我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父母,其中當然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隱衷,將來,或許在最后一個 衛斯理故事中,我會嘗試徵求一些長輩的意見,將自己的身世作一定程度的公開。) 就在我胡思亂想,閉目待死的時候,一根竹杖陡地出現,后發先至,硬生生把我面前的 匕首擊落。我呆呆地望著地上猶自振動著的匕首,也忘了向突然出現的揚州瘋丐道謝,只是 不自覺地舉起手,摸著咽喉上淺淺的傷痕,下意識地發著抖。 就算在少年時候,我,衛斯理,已經絕對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這樣快地從死到生打一 個轉,之前豁了出去,還受得了,事情一過,心里的惊恐才一次爆發出來,所以,我才會有 那副呆著發抖的窩囊相出現。 祝香香很快便跑了過來,一張俏臉惊魂甫定,雙眼還滾著大顆大顆的淚水。看到她,我 的心才定了下來,我們也顧不得有多少對眼睛在窗外了,想也不想,便緊緊地擁在一起。我 想告訴她,我剛才想到了她,但接触到她的雙眼,我才知道說甚么話都是多余的。 從祝香香緊抱著我的力度,我知道,我們的感情又進一步了。 揚州瘋丐重重地哼了一聲,祝香香才覺失態,分了開來。須知在那時侯的社會,道德的 規范仍然很嚴格,支持男女授受不親的大有人在。我和祝香香雖然都不吃那一套,但由于年 紀實在還小,所以都有點尷尬。 我們一分開,揚州瘋丐便開口說話:「好俊的飛刀,是王家兄弟嗎?」 窗外靜默了一會,那不男不女的聲音才響起:「王刀、王刃,代表三泰客棧內十七路江 湖朋友向前輩請安。」 揚州瘋丐一听,「呵呵」笑了起來:「都說小地方要出大事情,看,竟然有十七路江湖 朋友聚在三泰客棧!只是,不知有几位認得我叫化子?」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招手,我便拉著祝香香向他走過去。到了他的身前,才听見王家兄 弟說:「前輩的威名,早已從揚州傳遍江湖,剛才的一棒,分光捉影,除了前輩的『打蛇隨 棍上』,誰還會有這份功力?」 揚州瘋丐把面一揚,雙目神光炯炯,冷冷地問:「那么,叫化子想向大家討個面子,把 這些小孩攬上身了,不知還蓋不蓋得住?」 我听見瘋丐這樣說,不禁感激地望向他。對著十七路江湖人物,竟然還可如此狂放,二 話不說便把我們攬上身,我對他的觀感,陡然提高了不少。 外面的各路人馬也想不到瘋丐會如此直接,一時之間起了陣小騷動,議論紛紛。良久, 王家兄弟才說:「前輩要討面子,給梁子,都要有個理由啊。總不成一時高興,便叫這么多 朋友空手而回。」 王家兄弟這番話雖然說得客气,但也暗示除非瘋丐能說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否則事情還 是不能善罷。看來,他們能成為多路江湖人物的代表,除了一手飛刀外,能言善道也是一個 原因。 瘋丐听了,哈哈大笑,深遂的目光盯著我,大聲說:「我要護這三個娃儿,當然有最好 的理由。」 我望著瘋丐的目光,不再猶豫,翻身跪倒,三個響頭下去,大聲叫道:「師父。」 瘋丐大喜,用竹杖把我輕輕挑起,說:「乖。」跟著又大聲說:「娃儿是叫化子的徒弟 ,這理由夠好了吧!」 王家兄弟的聲音有點悻悻然:「恭喜前輩收得好弟子,有空請來飛刀王家一敘,自當竭 誠款待。」 瘋丐笑著說:「你們放心,我討飯也不會討到你們家,江湖上已是刀口舐血,討飯還要 提心吊膽。」 王家兄弟齊聲說:「前輩言重了,后會有期。」 誰知瘋丐猛喝一聲:「慢著!」手中竹杖陡地揮出,挑起地上兩柄匕首,化成兩道閃電 光,穿過原來的窗洞疾飛出去。 先是王家兄弟惊叫一聲,想來接得甚是狼狽,跟著靜了一靜,便響起了如雷的喝采聲。 瘋丐露的一手,實在太漂亮了,我和祝香香一定過神,亦立即跟著鼓掌。 當時,我還以為大家是給師父面子(揚州瘋丐已成了我第二位、亦是影響最深的師父) ,后來,和師父談起,才知道根本十七路人馬加起來,也不是師父的對手,王家兄弟亦是先 盤算過,才決定退走的。 當然,如果師父不露一手,難免有人會退得心生不甘。由于我第一位師傅王天兵,來自 三姓桃源,所以這些江湖上的規矩,大都是我的第二位師父--揚州瘋丐,教我的。 但是,雖然我剛拜師,卻很快要和新師父分開。因為當鐵蛋再醒來時,第一句說話便是 :「叔叔給連云寨的人拿了去,快救他!」 我和祝香香听到連云寨的名字,都摸不著頭腦,不期然朝揚州瘋丐望去。 師父皺著眉,沉吟半晌,緩緩地說:「想不到赤老三也來湊興。這老小子在一對朱砂掌 上下了四十多年工夫,倒真不可少覷。」 我見到師父的模樣,已可想像到連云寨的凶險。剛才面對十七路人馬,師父談笑用兵, 揮洒自如,渾沒半點懼意,現在提到一個赤老三,便已眉頭深鎖,不問可知,那姓赤的定然 是個厲害腳色。 祝香香試著問:「前輩,那赤老三是……?」 師父把眉一揚,沉著聲道:「是連云寨的老大,十年前,號稱天下第一掌,后來敗在我 手下,自此絕跡江湖。」 我听到師父這樣說,大喜過望,急著道:「師父,原來是你的手下敗將,那么事情好辦 了!」 誰知師父冷笑一聲,褪下半邊鶉衣,露出左面肩膊,赫然印著淡紅色的掌印。掌印周圍 ,傷痕累累,看來是骨頭碎裂得綻開皮肉弄成的傷口,雖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触目惊心。 我、祝香香、鐵蛋,都惊叫一聲,想不到瘋丐這樣的絕世武功,也曾給人打得傷重如此 。 瘋丐長嘆一聲,摸著掌印,似在回首前塵舊事:「當年我是慘胜。赤老三的朱砂掌再多 半分火候,我也會命喪當場,這招『三潭印月』,是朱砂掌的殺著,我雖然閃過要害,但一 條左臂也險些儿給廢了。事后調養了半年,才能運勁發力,至于朱砂掌的赤紅印記,卻似終 不能盡褪。」 我們看著那三個淡江掌印,心中都為十年前的一戰駭然。胜的一方尚且如此,那么敗的 一方豈不是……。 師父望著我們,似是看透我們的心意:「赤老三一擊不能置我于死,給我廢了右眼。」 祝香香眼珠一轉,問道:「前輩為甚么不下殺手!」 師父靜了片刻,狠狠地吐口痰,道:「我們只是比武,犯不著分生死。」 這時鐵蛋從床上滾下,扑倒在地,朝師父直叩頭,哭著道:「前輩,你好歹救我叔叔出 來。」 瘋丐哈哈大笑,一把拉上衣服,腳尖一挑,用巧勁把鐵蛋踢回床上:「我說過攬上身的 事儿,難道還丟下不管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發覺祝香香眼中有點憂慮,口唇動了動,但沒有說話。(后來我才 知道,她是覺得師父為了不讓我們擔心,有所隱瞞,而最后亦証明,她的憂慮完全正确,師 父沒有告訴我們的,赤老三的兩位兄長,赤老大和赤老二,都是朱砂掌的高手,功力和赤老 三只在伯仲之間。) 鐵蛋忙不迭向瘋丐道謝的時候,師父的眼光卻掃向我:「連云寨离此要兩日腳程,我習 慣了獨來獨往,救完人再回來找你。」 本來,依我的性格,一定會求師父帶我同去,但一來鐵蛋實在還需要人照顧,二來我們 又要赶往三姓桃源,便只好老實地點點頭。 瘋丐拿起竹杖,正欲离去,忽然又轉過頭來,望著我笑了起來。 起初,我還不知道他在笑甚么,但很快,我也明白了,禁不住也笑了起來。 我邊笑邊說:「師父,我的名字叫衛斯理。」 瘋丐哈哈大笑:「衛斯理,好名字!」 說罷揚長而去,聲音從外面傳來:「你們有事情辦,不妨先走,叫化子自有找人的法門 。」 這也真是道理,在當時的社會,科學并不發達,人,便是傳遞消息的主要工具,說到耳 目眾多,誰也及不上丐幫。 師父走后,我和祝香香安慰了鐵蛋一會,便各自睡覺。 在祝香香堅持下,鐵蛋睡了唯一的床,而我和祝香香,則一起睡在地上。對我來說,自 然是求之不得。 第二天清早,鐵蛋的精神好多了,談到日軍寶藏的用處,鐵蛋說他和叔叔都想將寶藏用 來做點對國家有益的事,可是還未決定怎樣使用。 祝香香突然說:「鐵蛋,你不是一直想做將軍嗎?」 鐵蛋點點頭,道:「不是想,是一定會。」 祝香香笑著說:「你把日軍的寶藏獻給況大將軍,我擔保他一定把你留在身邊。」 鐵蛋呆了呆,揮了揮手,才大聲說:「好主意!」 況大將軍統率雄師百万,官階极高,而且英明神武,极得人民愛戴,一向是鐵蛋的偶像 。將寶藏給他作為軍費,再投身大將軍摩下,對鐵蛋來說,的确是最佳選擇。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祝香香立即修書一封,推荐鐵蛋給況大將軍。 (后來,鐵蛋跟著況大將軍南征北討,自己也成了大將軍,中國近代歷史上影響最深遠 的几場戰役,和他都有莫大關系。當然,那已是很多年后的故事。) 我和祝香香,決定先行上路,鐵蛋則留在旅館,等待揚州瘋丐救他叔叔回來。 离別的時候,我和鐵蛋都依依不舍,緊緊的握著手良久。 但,路總是要上的,何況還是和我最愛的祝香香一起。 至于揚州瘋丐大鬧連云寨,自然是另外一個惊心動魄的故事了。 失身 失身,在《辭海》里,有兩個解釋:(一)謂喪失其身也。《史記*日者傳》:「居赫赫 之勢,失身且有日矣。」(二)謂婦女失節也。《漢書*司馬相如傳》:「今文君既失身于司 馬長卿。」 可知古時的失身,和現代年輕人口中常挂著的失身,字義上頗有出入。起碼,現在的失 身,男女合用,只要是經歷過第一次性經驗,無論是強迫自愿統稱失身。 這一篇題名為「失身」,顧名思義,自然和我衛斯理的第一次有關。 閑話表過,再說我和祝香香別過鐵蛋,一路依著香媽所繪的地圖,往三姓桃源去。由于 地勢越來越偏僻,有時找不到客棧投店,我們便只好在山神古廟度過一宿,撿些柴枝生火取 暖,倒也風光旖旎。 一直到了兩天后,我們終于進入了湘西的崇山峻岭。放眼望去,全是連綿的森林。根据 香媽的地圖,還有三天路程,便是三姓桃源。我和祝香香都十分興奮,牽著的手抓得更緊, 跟著地圖展示的秘徑全速赶路。(自從三泰客棧一役后,我和祝香香的感情突飛猛進,已發 展到牽著手赶路的地步。) 這個大森林,在湘西聳立了超過一億年,一直都是人跡罕至。我們在第一天還見到一個 披著獸皮的獵人在打獐子,到了第二天,一個人也碰不到了。 事實上,在森林中根本就沒有道路,我和祝香香只能踩過足足有人高的荊棘野草,翻過 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如果不是香媽所繪的地圖十分仔細,相信我們早已在這窮山惡水中迷失 路途。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個小山坳中露宿,我問祝香香:「還要走多久?」 祝香香似笑非笑地反問:「你想呢?」 我給她若有深意的眼神望著,立即又產生那种難以形容的感覺:心跳加速,臉頰發燙, 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差點滾了下山。(這种現象,在很多年后的一個電台節目中被形容為 「招ED」,十分傳神。) 我不敢回答祝香香的問題,喉頭嘀咕著几句無意識的說話,便跑了開去撿柴。 我滿面通紅地檢了柴回去,祝香香俏皮地說:「如你所愿,很快使到了。」 我望著火堆,想告訴她,我希望一輩子都和她兩個人在一起,但火中我恍惚又見到況英 豪用力拍著我的肩頭,道:「我們是好朋友,永遠的好朋友。」 我長嘆一聲,始終沒有回過頭去看祝香香。 祝香香亦不再說話,站在一旁,垂臉不語,良久,幽幽地嘆了一聲。 天剛亮,我們又再上路,出發時,祝香香伸出手來,大方地道:「嗨,牽不牽?」 我呆了呆,面又脹得通紅,立即緊緊把她的手握著。 我們沿著山走,足足三個多小時,才看見一道水流湍急的小山澗,喝了几口澗水,只覺 清冽無比,令人心神酣暢得難以形容。 好在我和祝香香都年輕力壯,又有武術根底,連續几小時山路,雖然走得有點儿累,卻 也還捱得住。好不容易下了山,澗水的去勢緩和。山中風景优美,至于极點。我和祝香香欣 賞了一會,便又拿出香媽的地圖來研究。 祝香香指著前面:「就在前面了。」 我們握著手,慢慢來到溪水最緩處,那里水平如鏡,可以清楚看到我和祝香香的倒影。 我心不在焉地問:「就在前面?」 祝香香望著水中倒影:「唔,黃昏前就可以到。」 我們吃了一些乾糧,便又繼續上路,終于走到了一個小山坳,簡直美麗得難以形容,不 像是屬于這世界的地方。 在這小山坳,可以忘記了時間這個觀念。只覺得万古悠悠,多少帝皇將相,叱 風云, 可是從這里看來,又有甚么分別呢? 祝香香看看地圖,指著左面,那里是一片懸崖,极高,懸崖下有道瀑布奔下,水花四濺 ,夕陽下耀眼生輝,十分漂亮。 祝香香急步向瀑布奔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到了瀑布之前,她撥開懸崖的一些藤蔓:「看!」 我看到了一塊石碑,上面生滿青苔,刻著:「祝、王、宣,三姓桃源,外姓不能進入。 」 祝香香望著瀑布:「穿過瀑布,便是三姓桃源。」 我大聲道:「我陪你進去。」 祝香香幽幽道:「你是外姓,進去徒生摩擦。不如我先進去打個招呼,再出來接你好不 好?」 我望著祝香香,實在舍不得她离我而去,突然沖動起來,沖口而出:「香香,你進去之 前,讓我吻一下!」 祝香香俏臉緋紅,緊咬著嘴唇,气息有點急促,聲音也微微顫抖:「你……說甚么?」 我豁了出去,鼓足勇气大聲叫道:「香香,我舍不得你!我怕你進了去不再出來,我便 像師父一樣。」 這几句話,的确是我的心聲。想當年,香媽和師父何嘗不是人人羡慕的一對,但后來香 媽碰上了祝志強,一見鍾情,卻留下師父落拓江湖,怨恨半生。 由于香香是她媽的女儿(多廢話),我又是師父的徒弟(又是廢話),在我的潛意識里 ,實在害怕同樣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祝香香看著我惶急的樣子,大眼睛微微發紅,似是明白我的心意:「傻子。」 她慢慢靠近了我,一陣幽香輕輕傳來。 自然地,我的雙臂立時環抱著她,把臉貼在她精致嬌俏的臉龐上,感受著她呼吸的溫暖 ,和她在微微發抖的身子。 我們都好一會不說話,也不動。 除了瀑布聲、風聲、鳥聲之外,就是我們兩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移開頭,看著在陽光下,清麗絕倫的祝香香,兩人的視線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雙 方都各自在對力的眼神之中,找到了心里要說的千言万語,而這千言万語,又絕不是真的語 言所能表達的,只是可以在眼神之中,互相交流。 完全不知道是由誰先開始,還是兩個人一起開始的,我們開始親吻對方。 唇和唇的接触,舒暢的幽香,濕潤的气息,一切都和夢境一樣,只是更真實,更震撼, 更騰云駕霧。 在這种奇妙的滋味中,我和她唇和唇壓得更緊,气息更急促。 祝香香閉上了眼睛,她的雙頰,已經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我打橫抱起了她,她立刻摟 住我的脖子,把臉腮貼著我,竟如同火燒一樣的發燙! 我們一起倒在懸崖旁的一片小草上,小草綠得發亮,厚厚的,柔美的,就像塊軟軟的毯 子,我倆躺下,嘴唇又已緊緊湊在一起。 我全身發燙,輕輕地撫著她的頭發、臉龐,當我碰到她雪白的粉頸時,她有點害羞地略 縮了縮,那小小的動作,令我的呼吸更加急促得像發了狂一樣。 慢慢地,我們解去了多余的束縛,當我們的肌膚,接触到對方的身体,和那像絲綢一樣 的綠草時,有股莫名其妙的快感,從我們的肌膚直透進來,迅速流遍全身。 我擁抱著祝香香,感覺就像是擁抱著自己的生命。 我們擁抱著,呼吸聲和心跳聲混在一起,在這瀑布旁的小草上交織成為開天辟地,自有 人類以來,最美麗的生命樂章。而我們就在樂章之中起落浮沉,把生命的意義作無窮無盡的 美化和擴展。 祝香香一直把她嬌柔的身体緊貼著我,擁得我极緊,像一頭受了惊嚇的小動物,緊閉的 睫毛微微跳動,額上的發絲滲出芳香的濡。 直到我們終于分了開來,祝香香始終緊緊抱著我,嬌軟的身子還在微微發顫。 我喘著气,擁著她,肆意吸著她身体的幽香,讓她的頭靠在我胸膛上,輕撫著她的頭發 ,喃喃地道:「香香……」 我還未說甚么,祝香香已抬起了頭:「衛,別說甚么,我們該說的,全說了;該做的, 也全做了。」 我望著她叫人心醉的樣子,把她擁得更緊:「是……該做的嗎?」 祝香香輕輕笑了起來,笑意之中,有著化不開的甜蜜:「不管該不該做,你后悔嗎?」 我陡然叫了起來:「當然不!」 祝香香嫣然笑:「那就是了。」 我抱著祝香香,感覺上從來沒有像這刻一般的平靜。我在她額上吻了吻:「香香,我要 娶你。」 祝香香望著我,一雙眼睛如霧似花:「別忘了我還有指腹為婚的丈夫。」 我做出認真的樣子:「我們總得為自己的幸福打算,況英豪那面,我會和他說,相信他 也會諒解的。不諒解的話,也沒有辦法,我們稟明你媽媽,想來她一定會幫我們。」 祝香香用手指擦著我的臉羞我:「我媽一定喜歡你的嗎?」 我紅著臉,一面笑一面道:「磨著她老人家求几年就是了。」 祝香香眼珠一轉,忽然面露憂色:「磨几年?我怀了你的孩子怎么辦?」 我呆住了,對,要是香香怀了我的孩子,香嫣又不肯讓她嫁我,怎么辦? 我一時答不上來,正在惆悵,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得甚么也看不到。 祝香香惊叫一聲,我緊緊擁著她,鎮定地說:「別怕,是他們。」 話剛說完,聲音已從四面八方傳來:「不用擔心,你們這次不會有孩子的。」 雖然在黑暗之中,但祝香香突然听到人聲,也羞得立時把頭鑽進我臂彎里,一張險熱得 發燙。 我輕輕拍著她肩頭,表示安慰,跟著憤怒地道:「你們來做甚么?我又沒想你們!」 聲音似乎對我的憤怒有點奇怪:「我們接收到很強的腦電波釋放量,經過分析后和你的 紀錄吻合,便來找你看看有甚么事情。來到才發覺原來只是你在交配時產生的能量……」 我气得沙啞了聲:「你……你們……看著我們……?」 聲音平靜地道:「有甚么不妥?交配是地球高等生物繁殖的必須過程,沒有需要尷尬的 地方。」 我粗著聲說:「但我們都沒穿衣服!」 那聲音頓了半晌,才無奈地說:「地球生物中,人類為何會為自己的軀体感到羞恥,要 倚賴衣服掩飾,一直是我們的一個主要研究課題。可惜,始終得不到結論。」 我听了這番說話,心中一陣茫然,也覺得十分奇怪,為甚么地球上眾多生物中,只有人 類才會為赤身露体感到羞恥?(這的确是個重要問題,不然《圣經》也不會在「創世紀」中 為這种羞恥之心作了原罪的解釋。但,在那時侯,我當然還沒有看過《圣經》。) 那聲音又再響起:「在我們星体四百多億年的歷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衣服。」 祝香香忽然開口:「剛才你們說,我們這次不會有孩子,是甚么意思?」 聲音道:「人類的精子,可以在女性体內生存三至五天。但卵子能受精的時間只是排卵 后十至二十四小時,所以女性每周期的能生育日子只有七至八天,其他時間都不能受孕,現 在是處于第二段安全期,月經很快便會到來,所以不會怀孕。」 我听得一頭霧水,祝香香卻又開口:「你們怎么知道?」 聲音道:「通常排卵后十二到十六天便有月經。月經前的十到十二天便是第二次安全期 。由于只有排卵附近的八天能生育,這八天前的日子,倒數至上次月經便是第一次安全期。 人類女性排卵后,黃体產生的黃体酮會使基礎体溫上升攝氏0.2至0.6度,如果怀了孕, 体溫會維持在高的度數,否則在經期前會下降。我們的儀器探測到你的黃体酮和基礎体溫都 正常,所以判斷你處于第二次安全期的尾段,經期在二至四天內便會來臨。」 我和祝香香听著這些在今日只是中學生普通常識的理論,似懂非懂,要不是我們知道他 們是比人類進步不知多少万年的外星高等生物,可能一早已開口怒罵他們胡說八道了。 沉默了半晌,我開口道:「王天兵就在附近……」 那聲音打斷了我:「王天兵我們已見過,你稱為鬼竹的儀器我們亦已尋獲,雖然受到輕 微損毀,但只是外層的警報系統,很快便可修妥。」 我急忙問:「你們是怎樣找到他的?他現在怎樣了?」 聲音道:「儀器的外層裝有警報系統,受到破坏時便會將信號傳給我們。我們赶到現場 時,王天兵正嘗試破坏儀器,情緒十分不穩定。」 我和祝香香互望一眼,都明白師父是想毀去鬼竹,徹底忘掉香媽。 聲音續道:「我們現身取回儀器后,和王天兵作了一定程度的溝通,他鎮定下來,要求 我們幫助他找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讓他把整個村落的人都徙移到那里,從此真正的与世隔 絕。」 祝香香忙問:「你們答應了嗎?」 聲音道:「答應了,對我們來說,那是很簡單的事,我們甚至立即將他們全体轉移到那 地方。」 我立即問:「那是甚么地方?」 聲音道:「我們答應過不透露的。」 祝香香机警地問:「在地球,還是不在地球?」 聲音道:「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我知道再問也是枉費心机,想了一想,好奇地問:「那鬼竹究竟是什么儀器?為甚么可 以見到思念的人的樣貌?」 聲音道:「很難對你們解釋,簡單說,我們用腦電波控制這個儀器,它使會做出我們想 要做的事情。」 我一邊思索著,一邊用力揮著手:「慢著,你說這東西能夠把人心中所想的東西化成現 實?」 聲音道:「理論上是對,不過人類的腦電波不夠強大,所以只能使這儀器顯現出心中所 想的事物。很奇怪,你們在思念另一個人時,腦電波可以比平常高出十倍以上的。」 (事后我才想起中國傳說中可以令人心想事成的仙人棒,不知會不會是同類的儀器,不 過可惜以后再沒有机會問他們了。) 我追問:「那為甚么你們會把儀器隨便丟在荒山中?」 聲音靜默了一會,才道:「在長途太空飛行中,儀器用了這么久,能源已經耗光,一定 要再吸收足夠的能源,才可以繼續使用。我們經過這個星球時發覺,這里充滿著能源,便留 在此一會,讓它放在這里吸收能源。」 我不很明白:「吸收能源?是怎樣的一回事?」 聲音道:「它的能源依靠一种你們稱作二氧化碳的气体,只要把儀器暴露在二氧化碳含 量超過百分之五的空气中,它便能自動吸收。」 祝香香突然道:「你們把東西亂丟在荒山野岭,不怕讓人拿走嗎?」 聲音道:「在我們的星球中,和我們經過的所有星球中,沒有同類會拿走不是自己的東 西,所以事先預計不到會有人拿走儀器,找了很久,才找回五個,直到近來才知道第六個在 王天兵手里。」 我好奇地問:「儀器對你們有甚么用?」 聲音道:「我們用腦電波命令這個儀器產生強大的能源,供給長途太空飛行之用。」 我還不明白:「這個儀器究竟是怎樣運作的?」 聲音道:「很复雜,以人類現在的智力和科技,絕對不能解釋清楚。」 我知道再問也不會明白,便道:「找回鬼竹,你們准備怎樣?」 聲音道:「在計畫中,我們早應离開地球,待儀器修理好,我們便會繼續旅程。」 我道:「不回來了嗎?」 聲音沉默了一會:「回程時可能會經過,不過那會在地球年二十万年以后。」 聲音道:「你的腦電波很特別,有异于一般地球人,將來可能會再和其他外星生物接触 。」 我道:「但第一次,總是最難忘的。」 聲音又沉默了一會:「我們要走了。對了,王天兵有一本書托我交給你。真不明白你們 人類為甚么還在使用這樣落后的記事方式。」 跟著黑暗消失,刺眼的陽光又再照射著我和香香,我們的眼睛好一會才能夠适應,然后 ,我們同時看到,不遠處的一個山洞正迅速平平的飛來四四方方的一塊物体,比強弩射出來 的箭還要快上十倍百倍。 說句老實話,我在那時候雖然還未算是一流高手,(我大部分的武術都是后來跟第二位 師父揚州瘋丐金二學的。在這本書中,我是第一次提到金二這個名字,因為我也是直至正式 跟他學藝以后,才知道師父名金二。)但自小王天兵已為我扎下良好的武術根基,可是當那 件物体飛來時,做為一個學武之人,應該本能地會閃避開去。但這次竟然完全來不及避開, 可見其來勢之速。 我吃了一惊,誰知那物体飛到我身前三尺時,突然停下不動。既不向前飛,也不跌在地 上。我走了定神,看清楚,才發覺那是一本厚厚的書。 我和祝香香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有點駭然。我們雖然只不過是中學生,但自小接受新式 教育,對現代力學總算略有認識,都知道一件物体要在半空中停留,絕對是違反了力學原理 。 (這個疑問,直至現在,我請教了不下百位物理學的頂尖學者,其中有几位還是諾貝爾 獎的得獎者,但每個人給我的答案都是:不可能。) 這時,剛才那山洞突然出現了一團火紅的光芒,耀目得像正午的太陽一樣,使我們几乎 睜不開眼來,然后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那團紅光自山洞飛出,直上天空深處,然后消失 無影無蹤,前后不到三秒。 我呆呆的望著天空,半晌才道:「他們走了,師父也走了。」 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情,輕輕拉住我的手,沒有說話,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對,不管宇宙多么奇妙,不管人類多么渺小,不管人間多么無常,只要我們在一起,其 他的甚么都變得不重要了。 日記 這是一本大型的日記簿,把許多本大小不一的日記簿釘裝成一起,年代最久遠的一本, 相信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 這本日記,保存极好,封面是上佳的紅色織錦,由于多年來經常被人用手撫摸,已經磨 得光滑如鏡,內里的紙張雖然因年代久遠,已經變得很脆弱,但卻依然完整無缺。 我知道,這本日記簿,是師父最珍貴的一件物件,他每天都要拿出來觀摩一番,神情好 像是回憶好多年前的往事,有時痛苦,有時甜蜜,經常這樣便是一整個下午。 那時我還是少年人心性,對甚么事都十分好奇(這個好奇的性格,一直到今天還是絲毫 未改),很想知道這本簿子究竟寫著些甚么(當時我當然還不知道那是本日記),可以令一 向不苟言笑的師父沉迷到這個地步。 有一天,我等了很久的机會到了,一向足不出戶的師父不知要外出一會買些甚么東西, 我立刻覷准這個机會,悄悄竄入師父房間,找了很久,終于在床底的一只樟木箱子找出這本 日記(樟木箱子扣著一把大鎖,但這當然難不倒我)。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這個時候,師父回來了。 他看到我手上拿著這本日記,先是愕了一愕,繼而面色發青,再繼而勃然大怒,事后我 受到怎樣的懲罰,也不消提了。 過了几天,師父又在翻看這本日記時,忽然嘆了口气,把我叫過來:「這本日記,記載 著我前半生的一段快樂又悲哀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傳人,又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本來 給你看看也無妨,不過,唉,還是待我离開這個世界時,才給你看吧。」 想不到在今日,他竟然真的履行諾言,把這本日記留給我! 我有點遲疑,不知應不應該翻看這本日記,因為這可能記載了師父一生許多不想為人所 知的私隱。 祝香香卻有不同意見:「王天兵既然把這本日記留給你,就是想你從頭到尾看一遍,或 許他還有很多苦衷和冤屈想你替他申辯,你不看,才反而是對不住他!」 其實,我的想法也和祝香香一樣,不過,有祝香香的支持和鼓勵,翻看這日記時就更理 直气壯,義無反顧了。 我終于打開了日記,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想知道王天兵和祝志強之間恩恩怨怨的來龍 去脈,因為我相信師父絕不會是祝志強和香媽口中所述的卑鄙小人! 王天兵自從十歲開始便有寫日記的習慣,除了有時因為事忙間斷几天之外,基本上每天 都有為日記。 這本日記,詳細記載了他十歲到离開這世界的前一天的每一件事,怕不有數十万字,如 果全部刊登出來,多寫十本書還不足夠。 可是,日記的前半部絕大部分都是記述他童年和青年時代,學文習武的艱苦歲月,(那 個時代,練武的痛苦過程,現代人是絕對無法想像得到的。現代功夫電影描述的所謂殘酷鍛 練,怕不能形容當時慘烈情況的万一。)還有他和宣瑛青梅竹馬的一段快樂日子,天天如是 ,沉悶得很。 (當然,在王天兵心目中,這段日子是他畢生最快樂的時光。) 日記的后半部,則包括了他和祝志強爭奪宣瑛失敗后,落魄江湖的一段日子。而王天兵 最后十年的日記內容,我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為,那時他已經到了我家居住,每天的 主要工作就是教導我練武術,而日記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圍繞我練武的進展狀況。 我看到這里時,想起師父諄諄善誘,督促我練武的情景,心里著實感動得很,再想起今 后和師父恐怕再難有相見机會,眼淚更是几乎掉了下來。 其實,這本日記對我、祝香香和各位讀者來說,重要的只不過是王天其二十二至二十五 歲三年間的故事。這段期間,記載了王天兵、宣瑛和祝志強三人之間的种种恩怨情仇。 在那三年日子里,真正值得記述下來的,只有十天八天,現在我就把發生了重大事情的 這十天八天,整理一番,再刊登出來。 (正如先前故事所述,王天兵文武全才,國學修養极深,他的日記言辭藻麗,條理分明 ,篇篇都是一流的絕好文章,可以作為國文課本的模范教材。剛才說的「整理一番」,不過 是為了顧及讀者的需要,把原本文言文的日記改寫成現代的白話文罷了。) 由于這本是王天兵的日記,以后文中述及的我,是王天兵的自稱,而所有的想法和感覺 ,也都是王天兵的。至于另一個我--衛斯理當時看后的反應和感想,會另外在括弧內表達 。 還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是,當時王天兵才二十二歲,文武兼備,已經成為三姓桃源最杰出 的青年人。而且,在谷中地位极高,雖然三姓桃源號稱是由三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共掌,但實 際上谷中一切大小事務都由王天兵決定,大家都已把他視為未來谷主。 而當時才十八歲,漂亮可人的宣瑛,自幼和王天兵青梅竹馬,二人戀情在谷中早已眾人 皆知,大家亦已經把她和王天兵認定為一對理所當然的璧人。 X X X 今早,大師父(王天兵一共有三位師父,兩位習文,一位習武,大師父就是教授他「龍 虎功」的宣仲介,也是宣瑛的父親)神神秘秘的,說有要事商量。 我覺得很奇怪,大師父雖是谷中三位元老之一,不過他不理谷中事務已經有很久的一段 日子,而且自從三年前我龍虎功大成以后,他也沒有再傳授我武功了。何況這一兩年來,他 因為年事已高,又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重病,一直深居簡出,就是我到他家中找宣瑛時,也 很少見到他。究竟他找我有甚么重要事呢? 我去到大師父的書房,看見他坐在床上,精神十分好。近几個月來,很少見到他像今天 這樣精神奕奕的了。 我向大師父請了個安,然后斟了一杯茶給他,才恭謹地問:「大師父,找我甚么事?」 大師父接過茶,呷了一口:「你知道阿力和阿鵬昨晚偷走的事嗎?」 我吃了一惊:「甚么?我去追他們回來!」 大師父搖了搖頭:「不用了,老二已經在三片石那里捉到他們了。」 (宣仲介口中的老二,是谷中另一名元老,也是王天兵的叔叔,王浩然。) 我怒气沖沖:「阿力、阿鵬這兩個小子真不像話,立刻便召開全合大會,讓大家決定怎 樣處罰他們!」 大師父又搖了搖頭:「我已經吩咐老二放了他們,還有不准他們向別人說及這件事。」 我露出疑問的神色,可是大師父并沒有解答這個問題,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我思索了好一會,終于想通了:「大師父,我明白了。」 大師父點頭:「對,自從二十年前,祝氏三兄弟走后,大家口中不說,心中都以為外面 的花花世界一定比待在這里好玩得多,他們才會這樣一去不返。」 我同意:「都是因為他們,現在谷中的年輕人,誰個不想到外面的世界見識一番?阿力 和阿鵬這次偷走,很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有點發熱,我又何嘗沒有過偷走的念頭呢?只是由于地位超然 ,假如我一走,谷中只怕全部年輕人也會跟著走個乾淨,為了顧全大局,我才不能走罷了。 大師父咳嗽了几聲:「所以,假如讓大家知道阿力和阿鵬這件事,他們可能甚至會同情 阿力和阿鵬,那時情況恐怕就更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遲疑了好一會:「大師父,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和你說,恐怕就是現在的消息壓下,如 果沒有一個永久的妥善解決辦法,以后偷走的情況可能更會變得越來越嚴重。」 大師父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天兵,你說得對。我找你來,便是為了這件事。」 我沒有說話,讓他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知道大師父一定已經想到妥善的解決辦法,才會 叫我來。 果然,大師父頓了一頓,徐徐地道:「天兵,我想你替我抓祝家三兄弟回來!」 我不敢肯定大師父是否在試探我,還是真有此心,只好小心地道:「大師父你的意思是 ?」 大師父一字一頓:「我要你抓他們回來,家法處置,看看以后誰還敢偷走!」 我惊叫一聲,聲音也有些發顫:「甚么,大師父,你想用家法處置他們?」 (家法,《辭海》的解釋是:「舊時家長統制家族,訓飭子弟的法則。」實際上,在當 時每個大家族,甚至每條村庄,都有家法存在。所謂「山高皇帝遠」,家法的威力,甚至比 朝廷頒下的法令還要巨大。婦女失節后的「浸豬籠」,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當我看到這里之際,不禁嘆息了一聲:「想不到在號稱是与世無爭的三姓桃源內,竟然 還需要有統治子弟的殘酷家法!」 王天兵整本日記由始至終都沒有提及家法究竟是甚么,事后我有机會好奇問香媽,香媽 輕描淡寫地道:「哦,只不過是把頭割下,腌乾,懸挂在宗廟前的旗竿罷了。」) 大師父語調十分平靜:「假如他們有了子女,便把子女也一并抓回來,宣、王、祝三姓 的人,絕不容許在外面的世界生存。」 听了大師父這番話,我的心怦怦亂跳,又是興奮,又是惊怕:「大師父,祝氏三兄弟都 是武功高強,才智過人,我一個人恐怕末必能把他們生擒回來。」 大師父雙眉一揚,一雙眸子登時變得精光懾人:「生擒不成,便要死的!」 大師父凌厲的眼神,仿似射穿了我內心深處的私心,我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個寒戰。 (從王天兵日記的前半部中,詳細記載了他在大師父的嚴厲訓導下,學習武術的痛苦過 程,而亦可以知道他畢生最畏懼的人便是這位既威嚴又精明的大師父,而這种畏懼,是多年 積壓下來,發自內心深處的。) 我心中其實已經是千肯万肯,但為免大師父起疑心,仍然囁嚅著道:「大師父,我…… 舍不得离開阿瑛。」 大師父忽然露出一絲詭异的笑容:「放心,我會派阿瑛幫你忙。」 我徒然震動了一下,万万料不到大師父竟然有這樣惊人的提議,不知他心里打些甚么主 意,所以有點不知所措:「阿瑛……她……不知肯不肯……」 大師父聲音冰冷:「她不肯,便說是我叫的。」 我看著大師父森冷的面容,突然像一股強光划破了黑暗,我終于恍然明白了他為甚么肯 派宣瑛和我一起去了。 監視! 大師父為人一向极其謹慎,他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出谷辦事,可能怕我也和祝家三兄弟同 樣一去不回,所以特別派他最信任的女儿來監視我。而我的武功在當時已經冠絕全谷,唯一 令我出手有顧忌,能夠制衡我的,恐怕也只有我所深愛、不忍傷害的宣瑛一人而已。 老實說,和宣瑛一起到中原闖蕩江湖,是我做最好的美夢時也不敢夢到的事,可是,受 阿瑛監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我沒有選擇的余地,立即便跪倒地上,強裝歡聲道:「多 謝大師父成全。」 大師父聲音帶點感傷:「這個病,不知還能涯上多久,希望你能夠快點回來,好讓這副 老骨頭還有命親眼見到你們的婚禮,那大師父便死而無憾了。」 我听到這句話,立時握著大師父的手:「大師父,你長命百歲,別說這樣的話。」 大師父閉上眼睛,良久沒有說話。我不敢打扰他,又不敢离開,整個房間一片死寂,直 至很久很久以后,大師父才張開眼睛,說道:「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大師父這句話有點沒頭沒腦,但多年師徒,我對大師父的思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立刻明白了他話中的含意。几乎連想也不想,便慨然道:「皇天在上,我王天兵若不竭盡平 生之力捉拿或格殺祝氏三兄弟和他們的后人,便要我五雷轟頂,五馬分尸而死!」 大師父嘉許地道:「祝氏三兄弟皆是智勇雙全,你單人匹馬,可能不是他們的對手,到 時怎么辦!」 我當然知道大師父想我怎么做:「假如他們的武功确實比我高,我便會不惜使用每一种 卑鄙手段,總之,一定會把事情辦妥回來。」 大師父點頭:「天兵,你懂得這樣想,我便放心了。」 我沉聲道:「大師父,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大師父緩緩地道:「那么,你再發一次誓,說假如你不用盡一切卑鄙手段去捉拿或格殺 祝氏三兄弟,阿瑛便五雷轟頂,五馬分尸死了吧。」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的感覺真的有如五雷轟頂,整個頭顱「嗡嗡」地響,腦 袋空白一片,好一會才能開口:「大師父,你說甚么?」 大師父平靜地道:「阿瑛不是你最親愛的人嗎?要發誓,便應該把誓言應在最親的人身 上。」 我万料不到大師父竟然出了這樣的一個難題,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師父語音沒有一絲感情:「只要你盡力辦事,阿瑛便不會應誓,有甚么好擔心的?」 我回答不上來,無奈只得依言發誓。 大師父十分滿意:「好了,你現在還是快去找阿瑛,叫她陪你一起上路吧。」 黑風山 話說王天兵和宣瑛离開三姓桃源,并肩闖蕩江湖,就像劉姥姥進入大觀園一樣,踏進了 他們從未經歷過的新世界。在以后的兩個月,二人形影不离,并肩闖蕩江湖,碰到各式各樣 的新事物,接触各色各种的新人物,不停吸收著新知識。在這段日子,兩口子互相扶持,甜 蜜溫馨,据王天兵日記的形容,真正是「樂似天仙,羡煞人間」。 而祝氏三兄弟在這三十年當中,憑著過人的武功和智慧,赤手空拳打出了好大的万儿, 祝家庄這三個字,在江湖可算是舉足輕重,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所以,王天共和宣瑛沒有 費多大的气力,便已打听到祝家庄的所在。 可是,二人也不急著一時要找到祝家庄,反而情愿慢慢上路,花多點時間到處瀏覽中原 的美麗風光,他們深知,當他們一辦完大事,返回三姓桃源時,以后便沒有机會重返這個多 姿多采的中原了。 王天兵的心里甚至幻想過,不如就此效法祝家三兄弟,和宣瑛一起留在這里,下半生過 著神仙也似的美滿眷屬生活。當然,這句話,他只敢留在心底,不敢對宣瑛提起。 閑話表過,繼續王天兵的日記。 X X X 我和宣瑛在一個山頭面前停下,越過這座山,便是祝家庄的所在。 据鄰近鎮上的村民說,這座山,喚作黑風山,中原一帶,名叫黑風山的山頭,沒有一百 ,也有八十,偏偏以這座最為有名。 原因很簡單,山以人名,這個黑風山上,盤踞了一股以凶悍殘忍絕倫聞名的強盜,定時 要鄰近的几個小鎮繳納巨額金錢,儼然是方圓數百里的大王。 這股強盜,叫做黑風軍,原來是山東省某軍閥摩下的逃兵,不知怎的落草為寇,但是強 盜之間仍是以軍銜互稱,他們的首領,就叫做黑風軍長--他在軍隊時据說還未曾官至軍長 ,只是此刻既然占据了一個山頭,便索性封自己為軍長,遇過癮頭罷了。 黑風山一帶本來聚集著五、六股十強盜,各据山頭一方,有時聯手搶掠山下小鎮,有時 相互攻奪霸占地盤,附近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黑風軍長(那時他當然還未自稱黑風軍長)率領十多名部下來到黑風山,二話 不說,便在黑風山的最高處豎立了一杆殘破不堪的旗幟,上面大大的寫著「黑風軍」三字, 筆法蒼勁有力,顯然出自書法高手筆下。 同時,黑風山上每一幫強盜都已收到一封筆法同樣蒼勁有力的信,限定他們在三天之后 太陽初升的時候,帶同全部人馬和武器,還有多年搶掠回來的金銀財寶,一同向現在黑風出 的主人--也即是黑風軍長投誠,遲到者格殺勿論。 信是由一個軍人裝束的高大漢子,騎著一匹方圓五百里最快的馬,在每個山寨大門外數 十丈,以利箭束著信件,一箭越門射入寨內,飲羽直入泥地,可見此人膂力之強。 這個漢子,當然便是黑風軍長。 這樣公然挑舋的舉動,惹得黑風山眾強盜怒不可遏,其中一名盜魁更揚言要把黑風軍長 的頭顱一刀劈下,腌了浸酒,因為,黑風軍長騎來送信的快馬,就是他剛剛失去了的愛馬。 然而,群盜見到黑風軍長投箭送信的身手,亦知來者并非善類,話雖說得大,但也不敢 造次,各盜魁就在那位失馬強盜的寨中,商議如何在當晚突襲黑風軍長,攻他一個措手不及 。 誰知就在群盜商議定當之際,赫然發現山寨原來已遭數百大軍包圍,眾寡懸殊,只好束 手就擒。黑風軍長見到他們,二話不說,便一刀一個,隨手就把五名盜魁的頭劈掉下來,至 于有沒有拿去腌酒,便不得而知了。 原來黑風軍長乘著几名盜魁聚在一起商議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突襲群龍無首的 几個山寨,并立刻把受降寨眾收歸摩下,最后才聯同几百個受降寨眾,一舉攻殺還在懵然商 議得興高采烈的几名盜魁。 黑風軍長執掌山寨后,第一件事便是突出奇兵,把附近几個小鎮的自衛民團打個落花流 水,粉碎了他們的反抗能力,然后才命令小鎮居民定期繳納巨額軍糧,相當于以往的十倍金 錢。 這三個月來,黑風軍長更是不斷招兵買馬,整頓軍備,看來大有繼續擴張之勢。 所以,當我和宣瑛問及往黑風山的路如何走時,那小鎮的村民大惊失色,連連勸我們千 万不要走這條送死之路,宁愿多化三數天時間,繞遠點路,也總比被挖掉內臟,尸体丟在荒 山野岭喂狗好。 我故作吃惊:「真有這么狠的強盜?」 那村民吞了吞口水,望望四下無人,一邊斜著眼瞟著宣瑛一邊向我道:「你還好,十八 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大姑娘這么標致,落在那好色如命的黑風軍長手上,只怕丟出荒山野岭 時連狗也不吃哩!」 宣瑛听得大發嬌嗔:「你……」正欲伸手一掌摑落這個無禮之徒几顆牙齒,我急忙使眼 色阻止她。 我唯唯諾諾地道:「大叔,多謝指教,我們懂得怎樣做了。」 那村民走后,我和宣瑛相視而笑,想也不想便朝著上黑風山的路走,心里充滿了按捺不 住的興奮。 是的,我倆來到中原兩個月,雖然可算是見盡了新鮮事儿,卻始終未有机會一試身手。 須知我們都是習武之人,而我更是不知浸淫了多少流血流汗的苦功,才把「龍虎功」練得大 成,可是三姓桃源畢竟是小地方,我們的武功究竟到了那個地步,自己也不甚清楚,此刻難 得有机會可以讓我們大展拳腳,怎不教我們興奮莫名? 我們一路上全神戒備,猶如拉緊了的弦般,一點也不敢松懈,因為,黑風山上的強盜可 能隨時出現偷襲。 誰知,我們走了大半天,也不見一個盜賊的影蹤,心里正十分奇怪,宣瑛突然道:「師 哥,你看!」 我循著她手指看,只見前方在樹叢和長草的掩映下,隱約見到不遠處赫然有一個設備簡 陋,但規模卻不小的山寨。 我和宣瑛互望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朝山寨走去,右手部緊握著刀柄,深知一場 激烈的大戰即將展開。 就在這時,一名盛裝打扮的青年突然從山勘走出來,我還在猶豫是否應該打草惊蛇,宣 瑛已經迫不及待:「師哥,待我來!」飛身一記「獨劈華山」,迎頭便砍向那青年。 青年猝不及防,卻雖惊不亂,危急中雙掌一拍,牢牢夾住宣瑛刀肩,再飛腳力踢宣瑛脈 門,宣瑛只得松手棄刀,青年已乘勢欠身橫臂鎖著宣瑛頸項。 一切發生得有如電光石火,我欲救無從,只得眼巴巴看著宣瑛被青年制住,心下焦急如 焚,但仍張作鎮定地道:「朋友,你也是習武之人,欺負娘儿們算甚么好漢,放下她,我和 你一對一再比過高低。」 那知青年卻痴痴地望著怀里的宣瑛,一瞬間,鎖著宣瑛的手也不禁松了起來。 宣瑛乘勢用力掙脫青年的手臂,奔向王天兵,卻禁不住回頭望向青年。只見他英俊挺拔 ,一點也不像坏人,那對痴痴的眼神仍呆呆的望著自己,回想剛才青年摟著自己時那堅實的 胸膛,和散發著那么濃烈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嬌羞的低下頭來。 我目睹阿瑛這樣給人占了便宜,不禁憤怒得想立刻把眼前這人撕成八塊,但仍竭力沉住 气道:「敢問閣下尊名大號,在黑風山身受何職?」 青年還未答話,在我身旁的宣瑛卻忽然道:「師哥,請手下留情,我……想他不是坏人 。」 我听見宣瑛替青年求情,心中怒火更甚,不待青年答話,已擺開起手式:「朋友,請賜 招吧。」 我心知青年雖然年紀和我差不多,卻身負惊人技藝,故此一出手便是龍虎功的殺著。高 手相爭,胜負只有一線之間,要想擊倒對手,就得先發制人。 青年「咦」了一聲,輕輕一掌便把我這來勢猛烈的絕招化解了,好像對我的武功十分熟 悉似的,然后他再攻來一掌,我順手一檔,心下愕然,他使的豈不正是龍虎功的一招「龍騰 虎躍」? 我們二人翻翻滾滾,不知過了多少百招,大家招式的大同小异,就像同門師兄弟拆招般 ,你來我往,煞是好看。 斗至酣處,青年突然跳出戰圍,抱拳道:「朋友,好功夫,我認輸了。」 我怒道:「黑風山的小賊,你作惡多端,今天便要取你狗命!」 青年英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容,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他的笑容不是向我,而是 沖著我身旁的宣瑛。 我勃然大怒,正欲再次出手,青年卻搶先道:「在下叫祝志強,并非黑風山上的強盜, 黑風山強盜剛剛已被我殺光,一個不留。」 宣瑛惊叫一聲:「你姓祝,那你是……」 我卻早已猜到七七八八:那青年竟然懂得龍虎功,而且功力還練得和我不相伯仲,三姓 挑源的武功從未外泄,那青年除了是祝家的后人還會是誰? 我冷冷一笑:「你是祝家的后人便好了,我正要找你們。」 同樣道理,祝志強當然亦猜到我們是甚么人,抱拳道:「你們想都是三姓桃源的傳人了 ,不知高性大名?」 一直偷目注視著祝志強的宣瑛立刻道:「我叫宣瑛,祝大哥,這廂有禮了。」 看見宣瑛這副含羞答答的模樣,我更是气炸了肺,悶聲道:「我叫王天兵,奉三姓桃源 長老之命,捉拿祝長正、祝長生、祝長雄三兄弟和他們后人回三姓桃源,接受家法處置!」 祝志強哈哈大笑,我听出他的笑聲帶有几分鄙視和不屑。只听他笑著道:「你們在谷中 長大的人,真的是井底之蛙,外面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也懵然不知。現在是甚么 年代,還在死守著甚么家法、谷規?」 我和宣瑛出來中原已經有兩個多月,以我們的過人才智,對于現在的政冶和社會狀況的 大變當然亦已經有了一定的認識,而身處這股只想大解放的歷史洪流的人,如何自處、應變 ,亦是我們在這兩個月來一直思索的問題,祝志強的這一番義正辭嚴的講話,正說中我們心 坎里想說的,宣瑛只听得不住點頭。 我想反駁祝志強,又不知從何駁起,面子挂不住,只好大怒道:「祝志強,別多狡辯, 總之你們是三姓桃源的人,私自逃走,便是触犯了三姓桃源的規條,現在我便以三姓桃源大 弟子的身分,執行家法,一便是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再帶我去捉拿你爸爸和兩位叔父,否則 兵刃無眼,可別怪我辣手無情!」 祝志強卻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一直灼灼的望著宣瑛,好一會儿,才嘆了口气, 道:「宣小姐,你也是奉三姓桃源之命,來捉拿我的?」 祝志強問得這樣直接,宣瑛一時手足無措,竟然答不上話來:「不……不,我……我們 ……」 我側頭看宣瑛,看見她望著祝志強的眼神,如痴如醉,如迷如夢,我立時明白發生了甚 么事,我也知道我完了,阿瑛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眼神望我一眼,從來沒有。 看見宣瑛現在這個模樣,我心如刀割,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歇斯底里地大叫 :「阿瑛,和我一起殺了這小子!」 宣瑛卻沒有答話,也沒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的站在當場,望望我,又望望祝志 強,一副不知怎么辦的樣子。 我目睹宣瑛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登時發了狂,大叫一聲,雙腿鴛鴦連環蹴出,一釘咽 喉,一取下陰,赫然已使出了「龍虎功」中最厲害的一記殺著。 (這場比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至于結果如何,我們已于香媽口中得知,那也不必再 复述一次了。 然而,在這場比斗之后,圍繞著王天兵發生的一切事情,更是惊心動魄,亦使我們明白 當年祝志強之死的真正來龍去脈。 在繼續王天兵的日記之前,這里要先補充几句話,王天兵在殺祝志強不遂,還失去了宣 瑛之后,便回到黑風山下的小鎮,終日借酒消愁,渾渾噩噩地不知過了多少天。 這段日子,大概過了一個月,而這個時期,他的日記也是斷斷續續的,寫一天停兩天, 記下來的都是一些神志不清的瘋言亂語,一時怨自己沒用,一時大罵宣瑛無情,一時發誓一 定要殺死祝志強一家報仇,文字顛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和先前日記的一絲不苟判若兩人 。 直至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整件事情的發展,也改變了王天兵的下半生。) 茅山 中國有許多名山大川,泰山,是歷代皇帝封禪的地方;昆侖山,是傳說中仙境的所在地 ;少室山,是武學正宗少林寺的發源地。可以這樣說,五千年的中國歷史,使得几乎每一座 山,都有它的歷史和典故。 茅山并不是一座山,不過,它比所有的山加起來更有名。 簡單的說,茅山是一种道士專用的法術,但并不是說每個道士都懂得茅山術,懂得茅山 術的道士通常叫作茅山道士,以示分別。至于是不是真是有一座山叫茅山,是茅山術的起源 地,只怕不可考了。 道教,是中國獨有的宗教,源于先秦時代的神仙信仰和方仙之術,以老子寫的《道德經 》和張角寫的《大平經》為主要經典。 道教的支派十分多,要詳細談,再多十倍篇幅也說不完,大抵北方道教偏重于煉丹之術 ,追求長生不老和采陰補陽之法,而南方道士則偏重于符錄,也就是畫符驅鬼、奇門遁甲一 類的東西,茅山道士便是屬于南方一派。 茅山術的种類十分多,最有名的是五鬼運法,說穿了,其實不外乎是時間空間轉移的方 法罷了,我有一個歷史學家朋友王居風,便是掌握了這种技術,不停在時空間穿梭,找尋歷 史的真相。 學習茅山術,有很多禁忌,譬如說不可親近女色、不可積蓄金錢等等,而正由于茅山術 的禁忌十分多,愿意學習的人也越來越少,所以,這門神秘的古代中國秘藝也漸失傳了。 這篇少年衛斯理題為茅山,當然和茅山術有點關系,各位讀者不必心急,請先繼續觀看 王天兵的日記,慢慢便會明白。 X X X 今天,我起來時,已經是黃昏。我只覺得頭痛欲裂,顯然昨晚的酒醉還未完全消除。 我醒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找酒喝。在這個沒意義的人生,除了尋求酒醉后的迷离世 界,還有甚么樂趣! 就在我顫抖著走往木架子找尋最后一瓶廉价高梁的時候,突然感覺背后有一股強烈之极 的勁風,疾向我后頸抓來! 雖然在這個月來,我長期被強烈的酒精麻醉著神經中樞,但是多年來艱苦習武,反射神 經依然比常人敏銳得多,本能地向前一扑,險險避開了這陰毒絕倫的一擊。 這時,我雖然幸運地逃脫了這一記偷襲,但頭臉伏在地上,整個背部完全暴露給敵人, 其實情況依然异常危險。 几乎是同時,敵人已經以迅疾無倫的身法疾扑向前,雙掌狠狠劈向我朝天洞開的背部。 電光石火間,我雙手力撐地上,硬生生把整個身子提高半尺,后腳雙飛連環重重蹴出,這一 記「連環虎尾腳」,正是「龍虎功」的救命絕招,可以說是百發百中,万無一失。 誰知這次,我雙腳竟然踢了個空,敵人好像很熟悉我的武力似的,不知使用甚么身法, 竟然輕易避開了這記必殺絕招。而同時我只覺下陰一涼,猛然醒覺敵人已經變招改抓我下陰 。 我冷汗直冒,連忙雙手發力一撐,身体如箭般飛沖向前,僅僅避開了這陰毒的一招,還 乘勢轉過身來,看清楚來襲敵人的樣貌,一看之下,登時呆了。 其實,這段期間,我失去了宣瑛,每天的生活仿如行尸走肉一般,基本上已喪失了求生 意志。假如有人堂堂正正的向我出招,我大多數都會不加抵抗,乾脆讓人了了我這沒意義的 生命便算了。 可是,現在敵人突施偷襲,其間之凶險間不容發,我根本連想的時間也沒有,只有本能 地作出求生反應,甚至來不及想出放棄抵抗的打算。 我回轉身來后,只听得「砰」的一聲,原來是我失去重心,重重的跌回地上,因為,我 見到偷襲我的敵人,而他,是一個絕不應該會往這里出現的人。 偷襲我的是一個精壯漢子,大約三十來歲,虎背熊腰,渾身散發出野性的力量。我知道 ,這雙手力大無窮,曾經有多次生裂虎豹的紀錄,因為,他就是我的嫡親叔叔,王浩然。 王浩然雖然是我的叔叔,可是年齡卻比我大上不到十歲,只是由于武功高強,相信在谷 中是僅次于我的第二高手,方才被推選做為元老之一。 但最令我震惊的,是站在王浩然身后不遠處的一個人,正在靜靜觀看著我們的比斗。 這個人,就是大師父! 只見大師父穿著一身道裝,面含寒霜,目光凌厲地盯著我。 這几年來,大師父潛心煉丹服藥,想是希望治療他一直沉 末愈的病,近來更喜作道裝 打扮,所以見到他這樣裝扮,我也不覺得奇怪。 我呆了一某,實在想不出大師父怎會找到這個小鎮里的一間破爛小屋,可是,此刻情況 已不容我細想,我只有立刻爬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跪著道:「大師父。」 大師父「哼」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再道:「叫得倒好听,你心目中還有我這個大師父 嗎?」 我心內有愧,不敢回答,只是連連叩頭。 大師父也不答話,只是重重地咳嗽了兩聲,王浩然連忙替他揉背脊,好一會,大師父才 咯出一口濃痰,然后王浩然再拿了一張竹椅出來,大師父緩緩坐下。 這時,我的額頭已經叩得不停流血,大師父才徐徐地道:「停吧,不要再叩了。」 我這才停止叩頭,可是仍低下頭來,不敢正面望著大師父。 大師父冷冷地道:「阿瑛呢?」 我期期艾艾:「阿瑛……她……不在……」 大師父居然點頭,「唔」了一聲:「很好,祝家三兄弟呢?」 我低下頭,顫聲道:「弟子不力,捉拿不到祝家三兄弟,愿受大師父家法處置。」 大師父的回答更令人意想不到:「這件事怪不得你,你先起來吧。」 我站起身來,滿臉疑惑,不知大師父究竟打著甚么主意,只得惶恐地解釋:「大師父, 一個月前,我和阿瑛碰上了祝家的后人……」 大師父截住我的說話:「不用說下去了,一切我都已經知道。」 我心下駭然:「師父,你……怎么知道的?」 大師父停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和阿瑛出谷后,我有點不放心,便叫老二跟著你們 ,所以,你們在外面的一舉一動,我全都了如指掌。」 王浩然雖然在谷中六位元老中,年紀最輕,可是由于他在王家排行第二,所以元老們都 叫他為老二。當然,我是他的侄子,還是得叫他二叔。 我雖然對大師父為人十分了解,他從不相信別人,可是知道他對我還是不放心,派了二 叔跟蹤我們,心下還是有點苦澀:「大師父,你對我還是不放心。」 大師父沒有回答我,悶哼一聲:「果然,你們便出了事,所以老二便立刻通知我赶來: 「我垂手而立,就像一個等待判決的死囚,不敢正面望著大師父。誰知大師父竟然一點沒有 責怪的意思,還輕輕拍著我的手:「天兵,我不怪你,你沒有做錯,錯的是阿瑛。」 我听見大師父說這句話,隱約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惊:「大師父,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關阿瑛的事,求求你饒恕她吧!」 大師父語音冰冷:「家法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人情可說。」 我心下一涼,急得几乎哭了出來:「大師父,阿瑛她……始終是你的親女儿啊!」 大師父沉聲道:「阿瑛無情無義,拋棄了你,跟了那小子,你還替她求情?」 我不敢答話,只是叩頭如搗蒜,撞得額角几乎連骨頭也露了出來,鮮血不停飛濺出來, 染濕了整塊地面:「大師父,求求你,求求你!」 大師父擺一擺手,身旁的王浩然立刻會意,走到我的身后,雙手倏地伸出,分抓我左右 肩井穴。 我絕對想不到二叔會突然出手,而且這個月來不停被酒精麻醉著我的神經,反應亦大不 如前靈敏,便是要躲也躲不開,肩井穴一旦受制,立刻全身酸麻無力,動也動不了,再也叩 不下頭來。 大師父陰陰一笑:「天兵,你答應我做一件事,我便應承你,放過阿瑛。」 我連忙問:「做甚么事?」 大師父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气:「身体發膚,安之父母,不敢損傷。天兵 ,你是三姓桃源的未來谷主,是整個谷中希望的所托,看看你,把好好的身体糟蹋成這副模 樣,成甚么体統,怎對得起我們對你的期望?」 听見大師父這番話,我不禁悲從中來,一個月來所受的冤屈不平一迸像火山般爆發起來 ,「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大師父讓我哭了一會,才對王浩然道:「老二,先替他止了血才說。」 王浩然應了一聲,他替我止了血,而我漸漸平复心情,止住哭聲。 這段時間,大師父一直沒有說話,我亦不敢先說話。 大家沉默了接近一頓飯的光景,我才試探著問:「大師父,不知你要我做些甚么!」 大師父咳嗽了几聲:「你先說,答不答應才說。」 我擔心阿瑛的安危,慨然道:「大師父的吩咐,天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大師父滿意地微笑:「我要你殺了祝家三兄弟和祝志強四人!」 大師父這樣說,我反而放了心,因為,這對我來說,并不是個難題;反正祝志強是我的 情敵,殺了也不可惜,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阿瑛是喜歡上那姓祝的小子,假如我殺了 他,阿瑛豈不是會恨我一生?」 大師父沉聲道:「假如你不殺掉那姓祝的小子,阿瑛不會恨你一生,但是她很快便會嫁 給那姓祝的小子了。」 听大師父這句話,我陡地大叫一聲,發狂地猛力揮拳直打牆壁,打得牆壁穿了許多個大 洞,而我的拳頭也爆得裂開,滿是鮮血,但我絲毫不覺疼痛。 好一會,我才能夠繼續說話,我強抑心里的無盡痛苦,假裝平靜地道:「大師父,先前 不是說最好要活捉他們的嗎?」 大師父慢條斯理地道:「現在我想通了,祝家這些人桀驁不馴,捉了回谷也必定心中不 服,遲早再弄出事來,不如一了百了,帶他們的人頭回谷,馬首示威,更為乾手淨腳。」 我有點遲疑:「我和祝志強比拚過,大家功力只在伯仲之間,而他父親和兩位叔父可能 比他武功更高,我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大師父從口袋中掏出一塊油紙包:「你可以把這包藥放在他們的食水內。」 我立刻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強抑心里的反應:「大師父,這,好像很不君子。」 大師父的語气不容我有反對的余地:「兵不厭詐,天兵,你忘記了三個月前發過的誓嗎 ?」 我腦中轟然一響,我當然記得,我曾經發毒誓,答應不惜盡一切卑鄙手段去完成捉拿祝 氏三兄弟這個任務,否則阿瑛便會五雷轟頂,五馬分尸而死,想不到現在大師父竟然拿這個 來要脅我! 我盡最后一絲努力:「大師父,下毒我恐怕連累阿瑛。」 大師父從口袋掏出另一包藥:「這是解藥,只要你在十二個時辰內給阿瑛服食,便可以 把她救活。」 到了這個地步,我除了說聲「好」之外,還有甚么辦法? 誰料大師父陡地大喝一聲:「起壇!」 我還摸不清楚發生了甚么事,王浩然已經搬來了一張鋪著黃布的桌子,桌上放了諸般法 器,一個銅鈴,還有一柄裹著黃布的劍。 大師父一手拿鈴,一手拿劍,王浩然已在一旁手持公雞侍候,大師父揮劍一到公雞頸項 ,划破喉嚨,雞血如泉涌出,大師父連忙用碗盛著,然后一口「咕嘟咕嘟」喝下。 我正不知發生了何事,大師父已沉聲道:「天兵,你過來。」 我依言走近,大師父驀然一劍刺向自己心臟,我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救,卻見大師父 劍勢已轉,竟正向我左胸心臟刺來。 我猝不及防,根本想避也避不開,心中閃過了千百万個念頭,最后歸納出一個:「大師 父要懲罰我辦事不力!」 誰知大師父只刺破我胸口半寸左右,便已收勢,任由我的血沿著他的劍泊泊流下,滿意 地道:「天兵,我已經對你施展了茅出的移心術,以后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會知道,并且會控 制你行動。」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么?」 大師父溫柔地道:「天兵,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大師父在旁邊為你出主意,不是更 好嗎?」 (我一直不很明白,茅山術究竟憑甚么力量,可以控制人類的心志,后來我為了辦一件 事情,深入苗疆,不幸中了慢性蠱毒,更加深了對這些神秘力量的興趣。直至很多年后,我 遇上了原振俠醫生,他告訴我他親身經歷的一個有關「血咒」的降頭故事,我們共同研究了 很久,一致認為降頭是一种集中能量的方法,种种神秘儀式,諸如斬雞頭、念咒語、養蠱虫 ,都是集中精神力量的化學媒介。我亦對原醫生說起了這個故事,我們都認為茅山術其實和 降頭的原理都是大同小异,只是運用的辦法有分异罷了。 當然,我沒有向他說出這宗故事的主角便是我的第一位受導恩師,這并不是我存心隱瞞 ,而是受到中國傳統道德觀念作祟,亦可算是對一生悲苦境況,現在不知身在何方的王天兵 留了最后一點私隱權。 自從我們一番談話后,原振俠醫生對茅山術很有興趣,想再花心思深入研究,可惜以后 我們遇上的道士都是裝神弄鬼一類,真正的茅山術,或許,早已湮沒了。 王天兵便是在這個情況下受到他大師父宣仲介的遙遠控制,在宣仲介的策划下,用盡了 种种下流辦法,包括暗算、下毒、行刺、放火,多番用最卑鄙的手段刺殺祝志強。 按照宣仲介的說法,這叫做「兵不厭詐」,而且,「先殺小賊,再殺老賊」,便是各個 擊破的高級策略。 宣仲介說得振振有詞:「你看古往今來,那位帝王將相不是憑著出奇計,達成一代霸業 ?說穿了,不過是和我們做一樣的事罷了。」 可惜,宣仲介雖然老謀深算,但是大半生都在三姓桃源度過,畢竟江湖閱歷尚淺,仍然 低估了祝家庄的雄厚實力。 當時的祝家庄,經過祝氏三兄弟數十年的刻意經營,已經在中原武林建立了顯赫的聲名 ,在那几年更是大事擴張勢力,希望在那個群雄割据的年代,建立一個更龐大的王國,甚至 藉此問鼎中原,而命令祝志強單槍匹馬鏟除鄰近的黑風寨,固然有磨練祝志強身手的意思, 但亦是祝家庄整個霸業計畫的第一步。 王天兵雖然武功高強,宣仲介縱使智謀多端,但是想要到高手林立的祝家庄刺殺大少爺 祝志強,還是免不了失敗的噩運,如果不是有祝家未來儿媳宣瑛的求情,恐怕早已被大卸八 塊,拋下海中喂王八了。 但是,祝家上下家人早已對王天兵恨之入骨,終于在最后一次,祝志強放王天兵走的時 候,聲明假如王天兵再落在他的手中,定必格殺勿論,到時無論宣瑛如何求情,也一樣殺無 赦。 王天兵多番行刺失敗,使得宣仲介終于明白祝家庄的真正實力,得悉對手勢力如此強大 ,自己則是勢孤力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絕好的机會。 原來祝志強受到父親和叔叔鼓勵,希望學習現代的軍事知識,這對祝家庄以后在中原發 展大有幫助,于是便投考了當時最新派的軍校,而以祝志強的身手及智慧,當然輕易被軍校 收取。 宣仲介覺得這是大好机會,祝志強离開了祝家庄,就如失去保護的小鹿,正好為獵人找 取,便吩咐王天兵乘机到軍校暗算祝志強。 誰知在當時的軍校內,不單一樣的守衛森嚴,而且學生中藏龍臥虎,后來更不知成就了 多少影響了以后整個中國歷史的軍事奇才,這是后話,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還是,祝志強在軍校認識了一位好朋友況志強,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王天兵 多番偷入軍校,意圖刺殺祝志強,不單偷雞不到,最后一次被況志強發覺,在十多人圍捕之 下,中了一槍,几乎連性命也丟了,幸好最后終于還是施詭計逃脫了。 王天兵經過多次失敗,終于對宣仲介說了以下的一番話。) X X X 王天兵:「大師父,我沒用,殺不了祝志強,你用家法懲罰我吧。」 宣仲介:「天兵,不要自怨自艾,人家人多勢眾,你雙拳難敵四手,有甚么辦法?大師 父不會因此怪你的。」 王天兵:「可是現在應怎么辦?整個軍校都已經對我有了防范,相信很難再有下手的机 會。」 宣仲介:「不要緊,我有辦法,你先在這里養好傷再說。」 王天兵:「你有甚么辦法?」 宣仲介:「山人自有妙計,你先養好傷,到時再慢慢和你細說。唉,這一年多來你東奔 西走,也夠辛苦的,總該歇歇了。」 王天兵:「大師父,不要我幫忙嗎?」 宣仲介:「有事我自會找你,你放心休息吧。」 X X X (從那天起,王天兵便很少見到宣仲介,而王浩然更是蹤影全無,他每天就只在房子里 讀書練武,有時寫寫字,生活表面雖然好像過得寫意舒适,但是他內心卻是每天都像受到無 窮痛苦的煎熬,每天每夜都怀念著宣瑛往時的一顰一笑,在他的日記的生花妙筆下,空虛悲 痛的心情活躍紙上,連一直對王天兵恨得入骨的祝香香也看得几番掉下淚來。 王天兵每次見到宣仲介,都會追問他事情辦得怎么樣,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必 問,到時你自然會知道。」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如是,到后來王天兵也懶得問了,如此過了一年多,直至有 一天--) X X X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當晚我不知怎的,無緣無故思潮起伏,難堪的往事又 再一一重現心頭,于是我披衣起床,揮筆臨摹王羲之的《樂毅論》,希望王羲之一絲不苟的 筆法,能夠平复我此刻其亂如麻的心情。 這年多來,我一直隨著大師父,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其間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而近大 半年,二叔王浩然更是蹤影全無,不知到了那里,我只知道,他們一定是瞞著我干著某些事 情,而這件事,才一定和刺殺祝志強的計畫有關。 但是我并沒有問,和大師父相處這許多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他要讓我知道一件事 ,我遲早也會知道,假如他不想讓我知道,再問也是枉然。 近三個月來,我們就住在一條小村庄內的一間茅舍中,茅舍非常簡陋,結构松散,經常 好像搖搖欲墜似的,下起雨來屋頂更是嘩啦嘩啦水漏個不停,真不知道大師父為甚么要搬來 這樣環境惡劣的地方。 而且,大師父和我搬進來時,更特別吩咐我千万不要出外,否則便會坏了部署已久的大 事,至于那大事是甚么,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這几天,大師父卻是特別地早出晚歸,我隱約有點感到,年多來平靜的生活即將結束, 很快便會有重大事情發生。 果然,就在我書至半途的時候,大師父突然以無比快速的身形,沖了進茅舍,速度之高 ,竟然一點也不弱于我! 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過大師父施展武功了,而且近几年來,他染上一种奇怪的疾病, 不停咳嗽,行動也不很方便,我以為他武功早已擱下了大半,想不到他輕功竟然一點也不比 從前遜色,真是寶刀未老。 見到大師父這樣气急敗坏的沖進來,我嚇了一跳,甚至來不及問他發生了甚么事,已听 得他喘著气道:「今天他們行動了,快跟我走!」 這句話沒頭沒腦,我還未來得及發問,听得莫名其妙,被他一把拉住,拖著我便走,我 只好糊里糊涂的跟著他,施展著最快的輕功上路。 我雖然不知發生何事,但見到大師父的模樣,也知道事態必定十分嚴重,所以已經盡了 全力的跑,但竟也只能和大師父跑個并頭,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姜真是老的辣!」 大師父這個年紀,身体竟然一點也不弱于正當盛年的我,真令我這等后輩汗顏無地。 我們一邊走,大師父一邊解釋:「他們今晚全軍出動突襲敵人,正是我們動手的好時机 ……」 我听得一頭霧水:「甚么?」 大師父接著解釋:「老二混入了祝志強的軍隊做馬夫,他是生面口,不怕給人認出…… 」 听到這里我才總算明白了大半:原來王浩然混入了祝志強的軍隊,伺机行刺,怪不得我 几個月來見不到他! 我亦立刻知道,大師父要和我不停地搬,就是要一直跟著祝志強的軍隊附近居住,所以 ,他才會禁止我外出,因為我多次行刺祝志強失敗,軍隊中很多人認得我,假如我一暴露行 藏,給他們發現了,必定會嚴加提防,以后王浩然要行動便很困難了。 我明白了大師父的苦心,明知事情成功在望,心情很是興奮,正想答話之際,忽然見到 前面數里處好像有幢幢黑影晃動。當然,距离這么遠,如果不是我受過嚴謹的中國武術訓練 ,眼力有异于常人,也絕對望不見他們。 我心中一凜,連忙停口。 大師父低聲道:「他們便是祝志強的軍隊,躲在這里埋伏敵人。」 就在這時,我听見左面草叢發出一陣凄厲的馬嘶聲,顯然那匹馬正受著极大的痛楚,划 破了宁靜的黑暗。 我循聲望去,在微弱星光掩映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傲然挺刀而立,一匹馬軟 軟地倒下來,可不正是久違了的王浩然? 我吃了一惊,大師父卻一把摟住我,二人一起伏在草叢內。 大師父聲如蚊蚋:「噤聲,老二剛剛殺掉祝志強心愛的大青馬,祝志強擔心馬嘶聲會泄 漏了他們這次的秘密偷襲,一定會回來察看的。」 果然,很快我們便見到祝志強宁靜而迅速地跑來,神情雖然焦急,但仍然保持冷靜,一 把便捉住呆呆站著的王浩然,沉聲問:「馬匹發生了甚么事?」 王浩然裝出十分惊怕的樣子,指著躺在地上尚在淌血的大青馬,吃吃地說不出話來。 祝志強不耐煩地道:「快說,否則軍法從事!」 王浩然正欲說話的樣子,陡地從袖中伸出一柄厚背鋸齒短刀,一刀便刺進祝志強的右胸 ,直沒至柄。 (這柄厚背鋸齒短刀,是三姓桃源「龍虎功」的獨家外門兵器,我,衛斯理習武時使用 的第一件兵器,亦正是一柄王天兵隨身使用的厚背鋸齒短刀,四十年來從不离身,他竟然傳 了給我,顯然已把我視作唯一的衣缽傳人,現在想起來,也有點感動。 而亦因為祝志強的傷口是出這种厚背鋸齒短刀所傷,大家都知道這是王天兵的獨門兵器 ,宣瑛和祝家三兄弟亦料不到竟會另有高手自三姓桃源走出來暗算祝志強,當然一致認定是 王天兵所為,才使師父背了這個黑鍋十多年。) 祝志強万料不到會在這時侯給這個毫不起眼的馬夫暗算,根本完全沒有想到要避開,加 上王浩然身為三姓桃源第二高手,刀法何等之高,這一招有個名堂,叫「白駒過隙」,可知 其快,敵人除非武功极高,而早有防避,否則勢難遇過。 只听得「戳」一響,祝志強悶哼一聲,右胸鮮血如泉涌,已然受了极重的傷。王浩然已 經乘勢一記大擒拿手,制住他的左臂,一手則掩住他的嘴巴,使他不致發出聲音,惊動軍隊 。 祝志強瞧見這招「白駒過隙」,心下雪亮,已知此人必定是來自三姓桃源的殺手,心中 暗呼:「我命不久矣!」閉目待死。 從祝志強中刀受傷,再受制于王浩然,一切發生有如電光石火,頃刻之間,我三年來夢 寐以求的夢想竟然在眼前活生生出現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和大師父對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正欲上前和王浩然會合之際,倏地見到王浩然戟 掌如刀,竟欲一掌劈碎祝志強的頭蓋骨,就此了結祝志強的性命。 我正欲大聲叫好,誰知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出現了,身旁的大師父突然如箭標前,伸 臂格住王浩然這必殺一掌! 王浩然冷不防會有人沖出來擋住他這一掌,可是過上這一招,已知來者內力深厚,非同 小可,本能地便要作出猛烈反擊。 他右手放開仍然插在祝志強肩頭的厚背鋸齒短刀,連足十成功力,一記重拳狠狠朝大師 父面上擊去,他知對手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此戰凶險無比,故此一出手便是最拿手的絕招 ,希望能夠一舉克敵,至少也要占個先机,因為高手過招,胜負只在一發之間。 大師父不閃不避,只是低聲道:「老二,是我。」 王浩然听見大師父的聲音,猛然一惊,恐怕錯手傷了大師父,危急中硬生生把打出的重 拳收回,可是由于這一拳實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一時太急切收回來,產生了极度沉重的 后挫力,王浩然胸口如遭錘重重擊中,蹬蹬蹬退了几步,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 口鮮血來。 我這時已經在草叢中爬了出來,見到這個情況,心中大是奇怪,但是仍遲疑著,不知該 不該開口問大師父。 果然,不用我發問,王浩然喘過一口气,強抑著胸口的气血翻涌,已忍不住立刻問:「 老大,你為甚么不許我殺這個小子?」 他話剛說完,只覺全身內臟好像倒轉過來,五臟六腑劇痛欲裂,一口气提不上來,咳了 几聲,又再咯出一大口鮮血。 我急忙扶住王浩然:「二叔,你沒事吧?」 王浩然推開我,竟然能穩穩的站著,可見他多年修為不是白練回來的:「剛才收拳太急 ,真气一時走入岔道罷了,歇一會儿便沒事。」 一向尊嚴高貴的大師父,這次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關心地問:「老二,你怎么了,要 不要我替你推宮過血?」 王浩然搖搖頭,示意不用,他強忍著体內刺骨的劇痛,雖然竭力壓抑著憤怒,但卻無法 完全掩飾得住:「老大,你,為甚么,不讓我殺這小子?」 我自出生二十多年來,一直和大師父和二叔一起生活,二叔一向視大師父如同父親一般 ,永遠都是听話順從的,從未見過他用這种語气和大師父說話,可知這次二叔的憤怒程度已 達极點! 面對怒气沖沖的王浩然,大師父也不發作:「因為這小子還有利用价值。」 王浩然想再發問,卻忽覺气血上涌,深呼吸一口气,硬生生把血再咽下喉嚨,但已弄得 整張臉脹成紫紅色,不停揮動著手臂,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王浩然意思:「我們有甚么要利用這小子?」 大師父嘆了一口气:「因為--」 陡地,一道刺眼的白光從我眼前飛來,快得叫人避無可避,然后,我只覺右肩傳來一股 強大的力量,撞得我蹬蹬蹬蹬后退了四步,方才止住腳步。 跟著,我肩頭傳來一陣徹骨的劇痛,再也支持不住,終于一跤跌倒。 這時,我方才看清楚,我右肩無端多出了一截刀柄,肩頭衣服一片殷紅,胸膛、手臂、 背脊和肚腹濕濕的,血還不停從肩頭流出。 我想了想,才明白剛才發生了甚么事,我的肩頭上插著一柄我最熟悉的厚背鋸齒短刀。 這是三姓桃源的獨門兵器。 可是,此刻我并不覺得痛,因為,我的注意力已經全部放在眼前目睹的一件触目惊心的 事情。 我眼前的情景是,大師父一手正扣著王浩然的咽喉,王浩然頸骨「叻叻」作響,顯然已 經碎裂,另一只鐵掌則插入王浩然的肚腹,深入至腕,緊插不放。 王浩然低吼一聲,奮起殘力,雙拳左右擊向大師父兩邊耳朵,大師父卻是動也不動。 只見王浩然雙拳距离大師父雙耳大約半尺左右,便慢慢軟了下來,而同時,王浩然的身 体也慢慢軟倒下來,但一雙眼睛,依然是圓瞪著,似乎至死也不相信會發生這件事。 大師父這才松開雙手,繼續剛才未說完的話:「--這小子是祝家庄的獨子單傳,我可 以利用他來要脅祝家三兄弟,給我好多好多的金銀財寶!」 我知生死存亡就在此一刻,強忍痛楚,掙扎著站起來,左手一伸,拗斷突出右肩頭外的 刀柄,重重拋在地上,就讓刀鋒留在右肩內:「大師父,多謝你多年來的教誨,二十年師徒 之情,就此一刀了斷!」 大師父獰笑著,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好徒儿,師徒一場,大師父一定讓你死得痛痛快 快的!」 我左手按胸,蓄勢待發,咬牙道:「誰殺誰,現在還是未知之數呢!」 大師父輕嘯一聲,連出三招,他出手之快之辣,我就是在未受傷的時候也未必有把握招 架得住,現在只得一條左臂可用,只得見招拆招,但我左臂竟然抬不起來,肚腹立時吃了一 拳,接連而來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也是照單全收。 這一招是「龍虎功」最厲害的一著,有個美麗的名字,叫「蝶戀花」。蝴蝶喜歡上一朵 鮮花,自然會不停降落在花朵上,花朵又怎能避開呢? 我全身動彈不得,意志已經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心下雪亮:「茅山移心術!」 我不知吃了多少拳,突然不知從那里發起最后殘余的狂力,一掌推開大師父,歇斯底里 地問:「為甚么?為甚么?」 大師父語气和平時沒有兩樣:「我的好徒儿,我就說給你听,為師不會讓你到地獄做糊 涂鬼的。」 我背靠大樹而立,表面上放松了手腳,好像垂手待死似的,其實正在拖延時間,暗暗盡 力運起最后的一分力量,可是,天啊,無論我怎樣運勁,始終也是動彈不得。 大師父面不改容,卻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到了中原這個花花世界,甚么都有,我還 回到那勞什子的鬼地方三姓桃源干甚么?有了錢,我可以找最好的西洋醫生治好我的病!有 了錢,我可以找一千個女人,再生一百個阿瑛出來。有了錢--」 就在這時,大師父突然怪叫一聲,雙手抱著頭,不停怪叫,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就在這時,我忽地覺得竟然能動了,驀地左拳和身飛出,結結實實的擊中了大師父,只 見他悶哼一聲,已被我的拳力擊出數丈開外。 我見如此容易得手,也不禁愕然,因為此刻我傷勢极重,速度力量均只及平時五成不到 ,以大師父的功力,應該斷斷不會避不開,而我這拚死一擊亦只是想圖一個僥幸,希望打大 師父一個措手不及,然后伺机逃走而已。如今這么輕易便偷襲成功,怎不怪我惊奇万分? 接著我立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見躺在不遠處的祝志強正在掙扎著坐起來,而大師父 伏在地上,背后神道穴正插著一柄刀,兀自流著血。 我沒有察看大師父的傷勢,我清楚知道,剛才祝志強那一刀,插正了「龍虎功」罩門所 在,已經摧毀大師父的護身气動,而我五成功力的一拳,足夠擊碎他全身的心脈了。 祝志強拔出了插在身上那柄厚背鋸齒金刀來暗算大師父,右胸鮮血立刻如泉涌出,他慢 慢地取出行軍必定隨身攜帶的繃帶草草包裹了傷口。 我凝望大師父和王浩然的尸身,好久不能相信眼前這個是事實。 我茫然地站著,好一會,才平靜的對祝志強道:「多謝你救了我一命,我殺了你之后, 會還給你。」我雖然只余下二成功力,但要殺重傷的祝志強,相信還是綽綽有余。 祝志強閉起雙眼,平靜地道:「我不用你填命,只希望要求你做一件事。」 我冷冷的道:「甚么事?」 祝志強目光遙望遠方:「我希望你告訴阿瑛,說我已經沒福分見到出世的孩子了。」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阿瑛有了你的孩子?」 祝志強點頭:「下個月他便要出生了。」深深嘆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他的不幸遭遇在這 口气呼出來。 阿瑛有了他的孩子! 假如我此刻殺了她的丈夫,以她的性格,一定不會另嫁他人,那么,她便要帶著一個沒 父親的孩子守寡一生,而我深愛著阿瑛,是不是應該讓她痛苦一生呢? 我注視著大師父的尸体,只覺天地悠悠,我的生命卻是全無意義,罷了,罷了,就讓這 個苦命的人,獨個承擔他的不幸吧。 我語音沒有一絲感情:「祝志強,你走吧,我們以后也不會再騷扰你和阿瑛的了。」 我說過話后,轉頭便走,沒有回頭再看祝志強一眼,因為,我不想祝志強看到我眼角流 下一滴眼淚,這是我十歲以來第一次哭起來。 (王天兵在寫了這本日記之后十年,再寫了一段補充:余不明大師父何以常態全失,致 令余有反戈之隙,祝志強有可乘之机。及至今日,余遇一茅山道士,曰一忌色、二忌錢財、 三忌心術不正,宣仲介三者皆犯,作法自斃,必矣! 王天兵殺了宣仲介,再也無面目回到三姓桃源,只好繼續流浪江湖,過一天算一天的日 子。至于他后來如何會遇上我的叔父,那又是另外一個惊心動魄的故事,但和這個故事無關 ,暫且不提。以后有机會,才再向讀者交代吧。 在他日記中,亦沒有再提及宣瑛二字,顯然他已把這份情埋藏在心里,不敢抒發出來, 因為,在他心中,宣瑛此刻和祝志強一起,和孩子過著快樂似神仙般生活。 王天兵深明醫理,那天祝志強雖然受了重傷,但要是能夠及早醫治,相信還是可以救好 的,而軍中有的是最好的外科醫生,怎么說都一定可以把祝志強救回來的。 可是,王天兵并未想到,祝志強是一個絕對服從的軍人,軍令如山,一切以打胜仗為最 大目標,他回到軍中,第一件事并不是要冶理傷勢,而是要繼續執行軍令,指揮軍隊作戰, 致令傷口惡化,終于不冶而去。) X X X 我合上日記,很是感慨:「師父的命運真是凄慘坎坷。」 祝香香也嘆息:「兩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陡地心頭一震,和香香對望一眼,大家都同時想到同一問題:況英豪! 我和況英豪是好朋友,現在我竟然喜歡上他的末婚妻了,這又究竟是不是一個要流血方 止的故事呢? 我提著祝香香冰冷的手:「人類的文明,有賴于思想不斷進步,我們這一代,一定不會 重蹈前人的覆轍。」 我和祝香香面向朝陽,面對未知的未來,大踏步离開三姓桃源,滿怀信心和希望,因為 ,我們有的是明天。 可是,我們看那本日記時,都忘記了一件事,日記在半途中斷,后來王天兵為甚么會离 開我的家,獨自回到三姓桃源?這當然有重大的原因,但是日記并沒有記錄,而我們也全不 以為意。 而就是因為這件事,影響我和祝香香今后的命運,那當然,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 百草園曉霜掃描及校對 http://members.spree.com/sip/greenland/ 轉載請保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