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鎖
作者:倪匡
生死鎖
鑰匙,是一種十分普通的東西 。現代人几乎每天都
要與之接觸,使用它去打開各種各樣的鎖。
鑰匙是不能單獨存在的,一定要和一把或几把特定配
合的鎖在一起,才有作用。沒有鎖的鑰匙,可以說是世上
最沒有用的東西,但是有鎖的鑰匙,其價值,可以從零到
無窮大。
打開了一把鎖,什么也沒有,價值就等于零。
打開了一把鎖,里面有著一切,價值就是無窮大。
鑰匙是什么時候開始在人類行為中出現的?只怕已不
可考了。在“異寶”這個故事之中,盜墓專家齊白,從秦
始皇墓中,用“探驪得珠”法,盜出了一件異寶,可以用
它來和一個正在進行星際航行的外星人通話,外星人還能
通過儀器,作立體投影式的現身。不過異寶只能使用一次
,能量用盡之后,就只是一塊特殊的金屬。
外星人對齊白說:“你可以留下來做一個紀念。”齊
白回答:“是的,我可以要來做一個鑰匙扣。”外星起初
不明白什么是“鑰匙扣”,當然他立即明白了,他自言自
語:“鑰匙扣?唔,是用來裝飾放鑰匙的東西的。鑰匙,
是用來打開鎖的,唔,鎖,是用來保護一些東西,避免給
他人侵入或偷盜的……”
外星人終于明白了什么是鑰匙扣,他起先不明白,是
因為在他的星球上,高級生物沒有侵入,偷盜這種行為,
所以沒有鎖,沒有鎖,自然也不會有鑰匙。
這個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行為的了解不算深刻,地球人
為了防止他人的侵入或偷盜而發明了鎖,聯帶有了鑰匙,
而鎖,也可以被某些人用來作為禁固另一些人之用,大至
整座監獄,小到手銬腳鐐,甚至貞操帶(多么奇怪的東西
),都用到鎖,鎖和鑰匙,又成了禁固和自由的象征。人
類歷史上,為了找到鑰匙打開鎖這樣一個簡單的行為,不
知會進行過多少斗爭,而且大多數這一類的斗爭,都慘烈
無比。
由于地球人的行為之中,有著對他人的侵犯,所以有
了鎖,因為有鎖,所以才有鑰匙。
鑰匙,真是那么普通嗎?當然不普通,它,甚至代表
了地球人的一種普遍的習性,一種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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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朋友陳長青,自從和阿尼密一起,夜探米端的
的神秘蠟像館之后,一直下落不明,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們的小朋友溫寶裕最著急,几乎每天都要到陳長青的住
所去一次,看著他回來了沒有。
溫寶裕有陳長青住所的鑰匙,每一次去,他就留下一
張字條:“一回來,立即打電話給我。”兩個月下來,陳
長青的住所之中,到處都貼滿了這樣的字條。
陳長青下落不明已兩個多月了,這真使人感到有點憂
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會不會發生了意外?
我也開始留意他的行蹤,甚至和溫寶裕兩人,在他的
住所之中,相當徹底地尋找了一次,以求找到一些有關他
去向的線索。
找尋的結果,發現那個蠟像館中的景象,給了他相當
的震憾,大致上可以確定,他是在夜探之后的第二天離開
的,去向不明,而目的,則是為了去探索蠟像館中那些人
像的來源──這一點,從他留在書桌上的一張紙上,用潦
草的字跡,寫著“這些人像究竟從何而來?”可以推測出
來。
蠟像館的秘密,那里早已解決了,陳長青顯然是走錯
了路,因為米端和那女郎,根本未曾和他有過任何接觸,
那么,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溫寶裕起越來越焦急,我建議他去找一找小郭──郭
大偵探的事務所,對調查一個人失蹤的人,效率一向十分
高,當天下午,小郭打了一個電話給我:“你介紹來的那
個姓溫的少年人真有意思,他就如果我在三天之內,找不
出陳長青的去向,就要砍我的招牌。”
我聽了之后,大吃了一驚:“小郭,這小子,真做得
出來,如果你的事務所的招牌是砍得壞的,我提議你趕快
更換,免招損失。”
小郭在電話中“呵呵”笑了起來:“哪里需要三天,
三小時不到,我已經有了結果。”
我十分嘆服:“真了不起,早該來托你調查的,白為
他擔心了許久,這家伙在什么地方?”
小郭道:“他離開的日期是──”
我算了一下,那正是陳長青”夜探“之后的第二天,
小郭又道:“航空公司方面的記錄,他買了到那魯去的來
回機票。”
我呆了一呆:“那魯?就是太平洋上那個人口不到一
萬的小島?”
小郭道:“可不是,這小島現在是一個獨立國,有航
空公司,島上的大量鳥糞,是最佳的天然磷肥。”
我又呆了一陣:“陳長青到那魯去干什么?”
小郭的聲音十分抱歉:“真對不起,雖然我們的同行
遍布全世界,可是……那地方實在……太小了,如果有必
要的話,可以專門派人去找他。”
我心中十分疑惑:“不必了,在這樣一個滿是鳥糞的
小島上,我看他不見得會住得了多久,還是等他自己出現
的好。”
放下了電話之后,我來回踱步,雖然我未曾去過那魯
島,可是也知道那地方,除了肥料商人之外,誰也不會有
興趣去,何況一住兩三個月之久。”
我把陳長青的行蹤通知了溫寶裕,溫寶裕也訝異不止
,道:“會不會是那個私家偵探,怕我去砍他的招牌,所
以胡言亂語,搪塞一番。”
我對著電話大吼一聲:“你才胡說八道,小心我提議
你母親逼你進中藥訓練班去受訓,好接管你家的家庭事業
。”
溫寶裕嚇得連連吸氣,對小郭的調查,總算不再懷疑
。只是每隔一兩天,就要和我在電話中討論一下,陳長青
究竟到那魯島去干什么,不勝其煩。
在這段期間,我另外有事情在忙著,一直等到在澳洲
腹地的那個大泥沼邊上,目擊了那一雙有著驚人發電力的
雙生子,駕著他們父親當年留下來的宇宙飛船,破空而去
之后才回來。
(那一段離奇的經歷,記述在《電王》這個故事之中。)
一進屋子,我看到一大疊溫寶裕的留字:“陳長青回
來了,他不知受過什么打擊,十分可憐,快和他聯絡。”
老蔡搖著頭:“這孩子,一天就不知多少電話來,煩
都給他煩死了。”
白素也搖著頭:“陳長青的情形有點不對,我已經把
蠟像館的事,詳細對他說了,他只是聽著,沒有發表什么
意見。”
我問:“他沒有說這些日子在干什么?”
白素仍搖頭:“他簡直什么都不說,真難想象陳長青
不說話。”
我也不禁駭然,是的,真難想象陳長青不說話,這家
伙,平時話多得象飯光粥一樣!如果他忽然之間變得什么
話也不肯說,或是不想說,那自然一定有什么變故在他身
上發生了。
我甚至連臉都不洗,就拿起了電話來,電話一響就有
人聽,那是溫寶裕的聲音,他大聲嚷著:“哈,你回來了
。”接著,又聽到他在電話中對另一個說(自然是陳長青
):“衛斯理回來了。”
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形下,陳長青一定會立時把電話搶
過去,向我羅嗦一番的。但這時,我聽不到他發出任何聲
音,隔了一會,仍然是溫寶裕在和我說話:“我們立刻來
看你。”
他講了一句,就挂上了電話,反倒是我,握著電話,
發了片刻楞,才轉頭對白素道:“他的情形,真有點不對
頭。”
白素立時點頭:“看看他來之后怎么樣。”
我設想了几種情形,可是實在想不出什么來,連陳長
青為什么要到那魯島這種小地方去,也想不出來,自然只
好等他來了再說。
陳長青來得也比我預料中遲,通常,二十分鐘,他就
可以到,他是一個相當性急的人,做事不會拖泥帶水,而
且我們是真正的好朋友,許久不見,他一定急于見我。
我和他的友情,是無可置疑的,在《追龍》這個故事
中,他甚至代表我去進行生命的冒險。
可是這時,他几乎在一小時之后才來到,而且進來的
情形,看了實在使人心涼。
白素去應門,門一開,就聽到溫寶裕大聲叫嚷的聲音
,我立時出去,卻看到陳長青是被溫寶裕拉著進來的,看
來,他自己根本不愿意來。
如果自溫寶裕放下電話之后,一直是這種拉拉扯扯的
情形的話,那么,一小時可以來到這里,溫寶裕一定盡了
最大的努力。
這時,溫寶裕好不容易把陳長青拉進了門,陳長青卻
還想退出去,溫寶裕的行動十分敏捷,一轉身到了他的身
后,用力一推,又將他推得向前跌出了一步,才算令陳長
青先生在我住所的客廳之中站定。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真的呆住了不知怎樣才好,連招
呼都忘記了打,我的驚諤,不單是因為陳長青的態度,而
且,更由于他的神情。
陳長青本身是一個對几乎任何事情都興致勃勃的人,
在以前有他出現的場合之中,都使人感到這一點。可是這
時,他神情之落寞和無精打采,疲倦和提不起勁來的那種
樣子,簡直令人看來心酸,說他這時的心境,像是槁木死
灰,絕不算過份。
白素這時,在我身邊經過,低聲說了一句:“比上次
我見他時,好像又嚴重了一些。”
我一面點頭,明白白素的意思,叫我應該好好和他談
一下,一面仍然緊盯著他。
他象是有意在回避著我的眼光──如果真是那樣,倒
也好了,可是他又像是在望著我,眼光空洞而茫然,看起
來,像是那是一雙沒有生命的眼睛一樣。
我過了片刻,才道:“請坐。”
這兩個字一出口,我就知道說錯了,以我和陳長青的
稔熟程度而言,何必再說“請坐”這樣的話?可是這也不
能怪我,因為這時在我面前的陳長青,看來既然象陌生人
一樣,他又一直僵立著不動,那我說一聲“請坐”,也是
十會自然的事。
果然,我這兩個字才一出口,陳長青的臉上,就泛起
了一絲十分苦澀的笑容,喃喃的道:“請坐。”
我一之間,不知如何才好,溫寶裕雙手抓住了陳長青
的手,拉著他到了沙發前,道:“坐下再說。”陳長青坐
了下來,眼神空洞,聲音也十分空洞地道:“是不是又要
說:倒茶?”
我一聽得他這樣講,不禁有點冒火,伸手直指著他,
道:“喂,有一點你要弄清楚,不論在你身上真有什么事
發生也好,還是你在裝神弄鬼也好,要是你不把我當朋友
,只管請便。”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在陳長青身后的溫寶裕,急得不
斷向我擠眉弄眼,雙手亂搖,如果他雙腳可以離地的話,
只怕連腳都會向我搖動。
溫寶裕的用意,十分明顯,是叫我不要再說下去,以
免刺激他。而我是故意刺激他的,陳長青這個人,有時有
點……犯賤,刺激他一下,他會跳起來,和你爭論。
可是這一次,我卻錯了,溫寶裕是對的,陳長青眼睛
翻了一下,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一副沒有睡醒的聲音:“
是嗎?那就告辭了。”
看他的樣子,他還真的想走,溫寶裕早已跳起來,雙
手用力在他肩頭一按,又把他按回沙發上,大聲道:“衛
斯理是說著玩的,你怎么當真的了?”
他說著,又望著我,連聲道:“你是說著玩的,是不
是?是不是?”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本來,依我的脾氣而論,我是決不肯說“是”的,像
目前陳長青這種陰陽怪氣,半死不活的態度,是我最討厭
的一種,走就讓他走好了。可是,陳長青畢竟是陳長青,
不是別人,所以,我居然忍氣吞聲,道:“當然是說著玩
的!”
講了之后,心中又實在有氣,用力在茶几上敲了一拳
:“陳長青,你究竟怎么啦?”
陳長青仍然那樣懶洋洋地:“我?沒有什么,你又叫
又跳的,究竟怎么啦?”
我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溫寶裕一面向我眨眼,一面
卻用十分沉重的聲音道:“我看有一些事發生在他身上,
他整個人都變了,八成是──”
我在看他佻皮地眨眼之際,已然知道了他的用意,所
以也裝出一本正經的神態來,不等他說完,已經接了上去
:“八成是什么妖魔鬼怪,占據了他的身體。”
溫寶裕點頭:“或許是什么外星高級生物,侵入了他
的腦子。”
我大聲道:“是呀,傳統的方法,是把他浸在一大缸
黑狗血中。”
溫寶裕立時接口:“先進的方法,是把他的頭蓋骨揭
開來,看看他的腦部,是不是有什么變化。”
我又道:“有效的辦法是,弄一把艾葉來,薰他全身
三十六要穴。”
溫寶裕大樂:“先從腳底的涌泉穴薰起。”
我們在胡說八道,陳長青本來早就應該跳起來大聲責
斥的了,可是他卻仍然漠不關心,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們
的話一樣,坐在那里。
這樣的情形之下,仍然無法引他開口,我也真的束手
無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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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停了片刻,我決定采取另一個方法,索性當他不
存在一樣,只是對溫寶裕道:“小寶,那一雙會發電的雙
生子的事,你大概還不知道?”
溫寶裕搖頭:“不知道,只知道了蠟像館的事,真可
怕,我看有人是夜探蠟像館嚇破了膽。”
我揮著手:“那件事已過去了,那一對雙生子,他們
的父親是外星人,他們有發電的能力,他們……”
我開始詳細向溫寶裕敘述“電王”這個故事,說得十
分詳細,那本來就是一個十分吸引人的故事,溫寶裕聽得
入神,也暫時忘了陳長青的存在。
我一面說著,一面冷眼偷覷陳長青的反應,看到他雖
然神情漠然,可是他不斷眨著眼,而且眨眼的次數越來越
多,速度也越來越快,這使我知道,他十分留意我的敘述
,而且也十分專注地在聽。
這使我感到,陳長青那種半死不活、陰陽怪氣的神態
,根本是故意做出來的。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一點頭緒
也沒有,可是他分明被我的敘述所吸引,卻又故意作冷漠
之狀,這一點可瞞不過我。
這至少使我知道,我現在采用的方法,可以有效。
于是我繼續敘述,等到講完,我才道:“小寶,這件
事結束了,可是卻留下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謎團,你當然知
道是什么。”
溫寶裕立時道:“當然是那柄鑰匙,那個殺手,要命
的瘦子留下來的那柄鑰匙,通過這柄鑰匙,可能發掘出意
想不到的秘密。”
我道:“是啊!瘦子留下來的地址,是奧地利首都維
也納的一個地址,還提到了一只象牙盒子。”
溫寶裕立時叫道:“不知里面有什么?”
我點頭:“學校放暑假了?我走不開,你拿著鑰匙,
依址前去,看看可以發現什么秘密可好?”
溫寶裕喜得搔耳撓腮,手舞足蹈,叫道:“好,當然
好。”
我已經留意到白素在樓梯上出現許久了,這時,我向
她一伸手,她一揚手,將那柄鑰匙,向下拋來。
(我在回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和陳長青聯絡,在
等候陳長青來到的那一小時中,我約略地向白素說了那一
雙會發電的雙生子的事,也提到了“要命的瘦子”留下來
的那把鑰匙的事。)
(那把鑰匙,就放在我的書桌上。)
(當我開始向溫寶裕敘述的時候,白素一定立刻就知
道了我的用意,所以,她早已把那柄鑰匙,取在手中。)
(而當我看到白素出現在樓梯上的時候,一看到她眉
梢眼角的那種神情,也知道她做了什么。)
(所以,到了最重要的關頭,我一伸手,白素就立刻
一揚手,把那柄鑰匙拋了下來。)
(這種天衣無縫的配合,自然是我和白素,相互之間
極度的了解,几乎已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才能形成的。)
白素才一拋出那把鑰匙,我預料之中的情形,就發生
了。只聽得陳長青一聲斷喝:“且慢。”
隨著呼喝聲,陳長青像一只見了老鼠的餓貓一樣,自
沙發中直跳了起來,在半空之中,雙手一伸,就接住了那
柄鑰匙──白素在早明白了我心意之后,拋出那柄鑰匙之
際,角度相當巧妙,恰好是在陳長青跳起之后可以接到的
那個方位。
陳長青一接到了鑰匙,落下地來,又大叫一聲:“我
去。”
這一切,全都是在兩秒鐘之內發生的事,等到陳長青
叫出了“我去”之后,站定,他的神情真是古怪之極,一
望而知,那是一個人在做了一件不應該做的事后的一種后
悔和尷尬。
我們三個人都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不出聲,陳長青
看了看手中的鑰匙,重重頓了一下腳,忽然罵我:“衛斯
理,你真是魔鬼。”
我忍住笑,學著他剛才那種半死不活的神態:“我怎
么了?我可沒做什么。”
陳長青又重重地頓了一下腳,長嘆一聲”罷了罷了,
千年道行,毀于一旦。”
我連笑帶罵:“你在放什么屁?”
陳長青悻然(這時,他已經完全是我熟悉的陳長青了
),瞪著眼:“你們懂得什么?我正在練一門功夫,眼看
快成功,卻叫你們破壞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非但狠狠地瞪了我和溫寶裕一眼
,甚至連白素也瞪了一下。
白素自樓梯上走了下來,笑著:“你在練什么功夫?
練“不動心”的功夫?假裝對一切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
,漠不關心?”
陳長青一聽,現出訝異莫名的神情來:“你……你怎
么知道?”
在陳長青說什么“千年道行”和“練功夫”之際,我
也還是有點莫名其妙的,但這時經白素一點破,自然也恍
然大悟。我也笑著:“你這點道行,還說什么千年,誰都
可以看出你是在故意做作,可惜你離“不動心”還差得遠
,一把鑰匙,就叫你原形畢露了。”
陳長青氣得說不出話來,干眨著眼,隔了半響,才又
長嘆一聲:“不像你們想像那么簡單,其中過程還真的曲
折離奇得很。”
盡管他說得十分認真,可是這時,連溫寶裕也明白是
怎么一回事了,我和他哈哈大笑,白素也忍不住笑著,溫
寶裕一面笑,一面還繞著陳長青又叫又跳,在這樣的情形
下,陳長青越是說得一本正經,情形就越是滑稽,所以誰
也沒有去留意他。
陳長青神情更怒,大聲道:“好,你們會后悔,我決
定什么也不說,除非你們求我。”
溫寶裕立時在他面前扮著鬼臉:“求你,求求你告訴
我們,你什么時候看破紅塵,削發為僧。”
白素溫柔地責備著:“小寶,不能這樣說,一個人真
要是能練到凡事不動心的地步,那是人生中最高的修養,
絕不簡單。”
溫寶裕連忙忍住了笑,連聲道:“是,是。”
我仍然笑著:“不過這件事,由陳長青來做,總是滑
稽一點。”
陳長青抿著嘴,一副不屑和我討論一神情,白素道:
“事實上,他做得很成功,小寶可以証明,我也可以証明
。”
想起陳長青才進來時那種情形,我也不得不承認:“
是,我也可以証明。”
陳長青一聽得我們這樣說,高興了起來:“真是,或
許我的天性,很難練到這一點,天湖老人的孫女告訴過我
──”
他講到這里,陡然住了口,神情有點怪異,溫寶裕口
快,立時問:“天湖老人?那是什么人?”
陳長青悶哼了一聲:“只當我沒說過。”
溫寶裕還想追問,我道:“陳長青,你已經夠滑稽了
,別告訴我們你遇到了什么奇人。天湖老人,那是什么家
伙?是長白仙之一?他的孫子又是什么人?”
陳長青一副不屑爭辯的樣子,溫寶裕吐了吐舌頭:“
媽媽和訓導主任的話有道理,武俠小說,真不能多看。”
陳長青揚起手來要打溫寶裕,溫寶裕逃了開去,叫著
:“那柄鑰匙是我的。”
陳長青惡狠狠地道:“先去問問你媽媽,是不是會給
你去。”
溫寶裕立時變得垂頭喪氣起來,我拍著他的頭:“怎
么,你也開始練“不動心”的功夫了?”
陳長青欲語又止,悻然道:“并不幽默。”忽然他又
發起狠來:“衛斯理,別以為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會有奇遇
。”
我攤開手:“我可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陳長青用力“哼”了一聲。白素問道:“你是不是在
追尋蠟像館的秘密中,雖然走錯了路,可是有了新的發現
?”
陳長青看了白素半響,又望了我半響,才說了一句:
“真是不同凡響。”
我知道他是在抑我而揚白素,我也不去睬他,只是道
:“你練功不成,重墮凡塵,鑰匙的事,就交給你了。”
陳長青嘆了一口氣,好像十分委曲的樣子,忘了剛才
他受不住我的故事的引誘,像餓貓一樣跳起來把鑰匙搶在
手中情形了。
我笑著說:“人,總是照自己的本性來做人的好,何
必硬練和自己本性不合的什么功夫。”
陳長青又嘆了一口聲,再一次現出欲語又止的神情。
這使我感到,他心中有點古怪的事,未曾說出來,可
是我也知道,這時向他追問,他一定不會說,所以我只是
道:“你在那個滿是鳥糞的小島上那么久,究竟在干什么
?”陳長青揚起了頭:“我已經說過,除非你好好求我,
我不會說。”
我作了一個悉隨尊便的手勢,道:“瘦子雖然死,不
過他可能有同黨,你的行動,還是要小心一點的好,若是
涉及金錢──”
陳長青怒道:“我不會吞沒,我有的是錢。”
陳長青的上代十分富有,他有用不盡的遺產,這是我
知道的,我道:“你怎么啦?我是說,如果涉及金錢,而
他有遺囑的話,不妨照他的遺囑去執行。”
陳長青點了點頭,又問了我許多有關“要命的瘦子”
的問題,溫寶裕在一旁,垂涎三尺地望著陳長青,白素安
慰他﹔“小寶,將來有的是機會。”
溫寶裕唉聲嘆氣,陳長青問夠了,道:“我明天就出
發,其實事情也不是很有趣,天知道我怎么那么沒有定力
,竟然上了當。”
我道:“別說沒良心的話,一把鑰匙,可能發掘出任
何形式的秘密來。”
陳長青聳了聳肩,向門口走去,他來到門口之后,轉
過頭,又一次出現欲語又止的神情來,然后向溫寶裕作了
一個手勢,溫寶裕道:“我等一會再走。”
我推了溫寶裕一下:“走,我沒空和你鬼扯。”
溫寶裕現出一付委屈的神情來,陳長青卻已打開了門
:“事情發展如何,我會隨時和你聯絡。”
他“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溫寶裕和白素同時道:“
他真的──”
--
看起來,老婦人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寂寞的好人”是
世界上著名的一個殺手!這柄鑰匙,或許就可以揭破這個
殺手的一生的秘密。
陳長青沒有說明瘦子的身份,老婦人仍在說著:“他
竟然一下子付了我三十年房租,所以,就算他不在,我也
一樣把房間留給他的。”
陳長青心想,瘦子真是聰明,把重要的東西留在這里
,花一點錢,令得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婦人替他看守著,那
真是再妥當也沒有了,比放在銀行的保險庫中,還要保險
得多。
老婦人再問:“宗和先生他──”
陳長青隨口撒了一個謊:“他很好,在澳洲的一個牧
場中,逍遙得很。”
老婦人吁了一口氣:“可是他曾告訴我,有人來的話
,他就會有事。”
陳長青沒有理會,又道:“那只盒子──”
老婦人道:“我不知道什么盒子,我看是在他的房間
里,我領你進他的房間去。”
陳長青已經相當不耐煩了,忙道:“好,好。”
老婦人帶著他,上了樓梯,到了一扇門之前,推開了
門,那是一間相當寬敞的臥房,窗子上挂著窗帘,所以光
線十分柔和,房中的陳設相當簡單,一張床,一張古式的
寫字台──有可以拉下來的半圓形的罩子的那一種,一列
衣柜,一張安樂椅而已。
老婦人道:“宗和先生說過,來的不論是什么人,都
可以隨便使用這間房間,請使吧。”
她說著,就退了出去,并且順手關上了門。
陳長青連一秒鐘也不耽擱,他先托起了寫字台的圓罩
,又拉開抽屜,然后,又打開了柜子,衣柜中居然還挂著
几套衣服,一股防蛀丸的氣味。
十分鐘之后,陳長青已經完成了尋找過程,實在沒有
什么可找的地方了,但是,卻并沒有那只瘦子遺囑中所說
的“鑲有象牙的盒子”。
陳長青呆了一會,思索著應該怎么辦。
他只知道有一只那樣的盒子,至于盒子有多大,是什
么形狀,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如果那呆盒子的體積相當小,是不是已被老婦人取走
了呢?
可是在直覺上,那老婦人又不像是擅取他人物件的人
。于是,陳長青開始第二次搜尋,這次他找得更仔細,還
小心地敲打著柜壁,移開牆上所挂的兩幅畫──那細綠條
的玻璃蝕刻,畫是是雷電交加下的荒野,看起來十分淒清
可怖。
可是,在二十分鐘之后,仍然沒有發現。
陳長青不禁有點惱怒,咕噥著罵了几句,心想那可能
是一個一生從事殺人職業者的最后幽默?在開他人的玩笑
?就像金聖嘆臨被砍頭之前,留下了“豆腐干和花生同吃
,大有火腿滋味”的“秘方”一樣?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心中又陡地一動,為之凜
然。他想到,瘦子是一個殺手,自然知道自己也隨時可以
被人殺死,能在他身上發現遺囑得鑰匙的人,十之八九就
是殺死他的人(現在情形,正是如此)。那么,他是不是
利用了人類的好奇心,而作死后的報復呢?
一只盒子,如果里面有什么古怪,要使開啟這盒子的
人死亡,那實在太簡單了,至少,可以有一千種以上的方
法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把盒子藏在隱秘的所在,引得人在
找到它之后,就急不可待打開它,這也是心理戰朮的方法
。
陳長青想到這里,鼻尖有點冒汗,他推開了浴室的門
,在洗臉盆前,用冷水淋了淋臉,當他抬起頭來,看到洗
臉盆上,牆上所挂的那只鏡箱時,他呆了一呆。
鏡箱并沒有什么特別,只是在鏡子的左上角,刻著一
個小圓圈,還用黑色涂在被刻出的小圓圈上,十分明顯。
而在那個小圓圈中,反映出來的,是浴室的左首的一幅牆
上的一小部份。
整個浴室,都鋪著白色的方瓷磚,那一角也不例外,
但為什么要在鏡子中特別指出來呢?
陳長青轉過身,來到了那幅牆上,那部份是在他伸手
可及的地方,他用力在那部份敲了兩拳,發覺聲音有點空
洞,但瓷磚沒有脫落。
陳長青反手在袋中取出了一柄多用途的小刀來──他
身邊總帶著一些古怪的工具,那柄多用途的小刀,是他特
別訂制的,用途極廣,此際無法一一細表,等用到它的時
候,自會詳細介紹。
他用那柄小刀,撬著那部份的瓷磚,不一會,就給他
弄下了塊二十公分見方的瓷磚來,果然,磚后面是一個空
洞,而且,他也立即看見,在那個空洞之中,有著一只木
盒子,在可以看到的一面上,鑲著東方式的象牙圖案!
--
當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我曾打斷了他的話頭:“等一
等,你想到過盒子可能是殺手死后的復仇,那么,取出盒
子的過程,也可能同樣危險。”
陳長青“哈哈”笑了起來:道“說一個老笑話給你聽
,有一個人,妻子早產,七個月就生下了嬰兒,他十分擔
心孩子養不大──”
我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我多口,又惹了麻煩。這個
老笑話,真是老掉了牙,可是這時想不讓陳長青把它說完
,真是比什么都難了,我只好大口喝了一口酒,聽他得意
洋洋地說下去:“后來有一個人告訴他:不要緊,我祖父
就是七個月出世的,那人急忙問道:你祖父養大了沒有?
”
我發出“哈哈”兩下笑聲,陳長青道:“有風度一點
。我活生生地在,這就証明A:我小心從事,B根本沒有
機關。”
我悶哼一聲:“C,請你少說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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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看到那盒子,也想到了我提及的這一點,所以
,他拆下了挂窗帘的杆子,小心地伸進那個洞去,把那盒
子撥向外。
盒子并不大,大約和普通的雪茄盒差不多大小,等到
盒子快要從那洞中跌下來之際,陳長青的身子向后退,退
到了門口,一手飛快地將門關上,一面射出手中的杆子。
這樣,如果那盒中放著什么烈性炸藥,硝化甘油之類
的東西,因為震蕩而爆炸起來的話,隔著一道門,他受傷
的可能,自然不大了。
關上門之后,他聽到了杆子和盒子一起跌下來的聲音
,過了一兩分鐘,并沒有什么動靜,他才又推開門來,盒
子落在地上,陳長青過去,把盒子拾了起來,那只是一只
普通的木盒,可能是一件古董,但也未見得奇特。盒子的
鎖孔部份,顯然經過改裝,以適合那柄磁性鑰匙。
陳長青這時,心中更是疑惑,因為這樣的一只木盒子
,實在是沒有必要配上什么精巧的鎖的,就算不使用什么
工具,一個略有空手道訓練的人,一下子就可以將盒子劈
了開來。
而在這樣的一只盒子中,居然裝上了一柄這樣的鎖,
自然其中大有古怪了。
“要命的瘦子”的殺人方法,以使用各種小巧的武器
和各種劇毒的毒藥而著名,他所使用的武器,全是他自己
制的,這盒子雖然不大,但是憑瘦子的精巧的手藝,要在
其中弄些殺人的花樣,實在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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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講到這里,又向我望了過來,我冷冷地道:“
我知道,你的第一個念頭是不敢自己打開它,先和我聯絡
,聽聽我的主意再說。”
陳長青道:“你這個自大狂。”
我冷笑著:“你敢說你沒有起過這樣的念頭?”
陳長青吞了一口口水,半響沒有言語,顯然他給我說
中了。過了一會,他才道:“自己作不了決定,聽聽朋友
的意見,那也不算什么。”
我笑了起來:“本來不算什么,想要抵賴,就算是什
么了。”
陳長青一揮手:“可我畢竟想出了一個十分妥當的辦
法來,你猜得到嗎?”
我道:“什么鬼妥善方法,我看,根本是盒子中沒有
什么機關。”
陳長青“哈”地一聲:“你只猜對了一半。”
他還等著我再猜,可是我翻著眼睛不睬他,等了半響
,他自覺無趣,才又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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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的“妥善辦法”,也真也只有他這種人,才想
得出來,他在浴缸之中,放了滿滿一缸水,然后,再把盒
子浸到了水中。
照他的說法是,如果一開盒子,噴出什么毒霧來,在
水中,自然完全不起作用,如果射出什么毒針,自然在水
中,速度也大為減慢,就算是爆炸,總也要好得多。
他自然在這之前,也考慮過用最安全的方法去把盒子
弄開來,例如找一個密封的地方,利用機械手臂去打開盒
子等等。但是他卻又追求刺激,也想考驗一下自己的勇氣
和判斷,所以,就采用了他的“妥善方法”。
自然,他還是十分小心的,他用他那柄多用途的小刀
,在浴帘杆子上鋸開了道口子,把那柄鑰匙嵌進去,然后
又設法把在水中浮起來的木盒子,用重物壓在浴缸底部,
持著杆子,把鑰匙插進了鎖孔之中,一插了進去,盒蓋就
往上彈了一彈。
由于盒子壓著重物,所以盒蓋并未打開來,陳長青又
用杆子,把盒上的重物移開,盒蓋才打了開來,那盒子里
面,當真有著古怪,時面的空間,大約只有盒子大小的五
分之一,是在盒子的中心,空間的四面,全是看來十分精
巧的裝置,隔著水看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有兩個裝置
之中,隱藏著閃著藍殷殷光彩的利針,有的,隱藏著一根
小鐵管,也不知其中是什么東西。
陳長青看得有點心中發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而就在這時,那盒子中心部份的空間之中,有一張折成
方形的紙,浮了上來。
陳長青忙將之取了起來,打開,紙條上寫著字,是“
要命的瘦子”的字跡。
字條上寫的內容如下:
“朋友,你有足夠的智力找到這盒子,并有足夠的勇
氣打開它,我很高興,你會是適當的人選。這盒子,如果
不是用鑰匙,循正當的方法打開,盒中所有的殺人裝置,
都會發動,而用鑰匙打開,則絕對安全。朋友,這里又有
一柄鑰匙,又有一個地址,你又必須憑你的智力和勇氣,
再作一次遠行。你終于將會有什么收獲,我無法告訴你,
但十分希望你不要放棄。你要去的地方是──”
下面是一個地址,那是馬來西亞西岸的一個十分著名
的小島:檳城。
陳長青看了之后,呆了半響,伸手進水中,把另一柄
鑰匙,取了起來,那是一柄看來和原來可以打開那盒子的
大同小異的一柄。
陳長青合上了盒蓋,將之從水中取出來,他又把瓷磚
貼了上去,然后,他略為移動了一下鏡箱的位置。這樣,
那個空洞就不會再被人發現。
那個盒子之中,有著許多可以置人于死的裝置,陳長
青帶著它,找到了陳島和梁若火,在他們的住所之中,一
面閑談,一面把盒子放進壁爐之中,堆上柴火,燒了起來
,燒得只生剩下金屬品。
他就是在陳島那里,打電話給我的,在電話中,他表
示要立刻到檳城去,而他在維也納的經歷,雖然相當簡單
,但的確要在長途電話里講,是講明白的。
陳長青和陳島、梁若水的見面,是一次十分愉快的經
歷,陳長青在說起來的時候,兀自眉飛色舞,他道:“他
們在從事人類腦部活動的研究,其實和我早些時日的奇遇
,大有關連。”
他說到這里,又現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來。他曾經
說過,要我求他,他才肯把他的那次奇遇告訴我,但我卻
不去求他,所以他雖然不斷眨著眼,也拿不出別的辦法來
。
還是先來看看他離開維也納,到了檳城之后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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檳城也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地方,它的機場,甚至比馬
來西亞首都吉隆坡的機場,更具規模。不過陳長青無心欣
賞風景,據他后來說,他一接住了那柄鑰匙起,心中就有
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感到這柄鑰匙,不但和一樁十分神秘
的事情有關,而且和他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他更說,他這種飄忽而不可捉摸,但是的確又曾發生
過的第六感,更可以推前到他聽我講述有著這把鑰匙的時
候。要不然,以他正在鍛煉“不動心”的功夫的人。絕不
可能被我的話,打動了他的心云云。
陳長青這個人,有時講話,不免夸張,可以不必詳加
研究,但是他的確十分認真,十分心急,而且真的感到這
把鑰匙,會和有一定的關連,這是可以相信的。
至于何以來自一個世界排在首三名的職業殺手的一柄
鑰匙,竟然會和陳長青有關連,這一點,他也說不上來。
當他提及他的第六感時,我曾經提出這個問題相詢,
當時我們正在對飲,他雙眼一瞪,哼地一聲,晃動著酒杯
,道:“世界上,甚至宇宙間,任何看起來全然沒有關連
的人、事、物,在某種情形下,都可以發生關連,有一種
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在運行操作這種關連。”
我一面鼓掌,一面道:“試舉例以說明之。”
陳長青呷了一口酒:“我才喝了一口酒,釀酒的葡萄
,和我有關連嗎?種葡萄的人,釀酒的人,和我有關連嗎
?做這酒杯的人,和我有關連嗎?可是當我喝這口酒時,
他們就和我有關連了,為什么,我也說不上來。”
我不禁對他大是另眼相看,因為他那一番話,的確是
不容易反駁的,所以,我也只好姑且相信了他當時確然有
這樣的第六感。
陳長青在當時,也全然不明白自己何以有這樣的感覺
,他只是在一種飄忽的感覺之中,覺得這柄鑰匙,檳城之
行,對他來說,十分重要。
所以,他一下機,立時就召了車,直赴瘦子留下來的
那個地址。
計程車經過了一些什么地方,他也無心細究,只是有
一些空地上搭了戲台,正在鑼鼓喧天地演酬神戲,給他的
印象很深。
不到半個小時,計程車在一條巷子上停了下來,司機
指著那條狹窄的巷子:“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這條巷子里
,車子駛不進去,你只好在這里下車。”
陳長青向那條巷子看了一看,蒼子確然很窄,而且十
分陰暗,他心中感到很奇怪,“瘦子”的殺手生涯不俗,
何以把重要的東西放在這樣的地方?不過他隨即想到,這
或者正是聰明之處,這樣一條不起眼的巷子之中,誰能想
到藏著一個大殺手的秘密呢?就像是維也納的那街道一樣
。
他下了車,走進了這條巷子,巷子上有一塊十分殘舊
的牌子,寫著這巷子的名稱,正是“瘦子”留下的地址。
他一走進巷子,就覺得這巷子十分怪。
一般來說,狹窄的巷子的兩旁,自然都是不起眼的屋
子,那一定不會是富有人家居住的所在,一定有著不論在
什么地方的陋巷所有的特色。
可是這條巷子的兩旁,卻全是相當高的牆。那還是很
考究的一種高牆,牆頭有著中國式的檐瓦,那種接近黑色
的深灰,在檐瓦的瓦縫中,長著各種各樣的野草,牆身上
的白堊,有很多處已經剝落,長著相當厚、綠油油的青苔
。
陳長青很難想像,高牆后面是什么性質的建筑物,看
起來,像是寺廟,或者是祠堂、會館這一類所在。
陳長青也沒有多加留意,因為他的目的地,是那個地
址,他很快就發現,在巷子的中間,有著一扇門。那是整
條巷子中僅有的一扇門。
門相當窄,漆著暗綠色的、厚厚的油漆,看來并不起
眼,當陳長青在門前站定,肯定了自己就是要利用那柄鑰
匙把這扇門打開之際,他心中也不免有點緊張。
因為鑰匙原來的主人,“要命的瘦子”是一個極富傳
奇性的職業殺手,進入這扇門之后,會發現什么,實在令
人難以預料。
而且,巷子兩旁的高牆,看來古老而神秘,也像是蘊
藏著無窮的奧秘一樣。
他先伸手在門上摸了一下,觸手有清涼的感覺,那扇
門是金屬制造的,而且看起來,也十分堅固結實。陳長青
已取了鑰匙在手。地柄鑰匙,并不普通,是通過磁性處理
,絕難仿造的那一種,而且,一定要有同樣經過磁性處理
的鎖,與之配合。這樣現代科技尖端的產品,和這條看來
又古老又陰暗的巷子,十分不配合,給人以一種怪異的感
覺。而更令陳長青訝異的是,當他在通常的位置找鎖孔之
際,他發現門上根本沒有鎖孔。
門上根本沒有鎖孔,那么,有了鑰匙,又有什么用呢
?金屬制造的門,表面上十分平滑,也沒有門柄,他用力
推了几下,門一動也不動,他又大力敲打了一會,鐵門發
出一種相當悶實的“砰砰”聲,顯示這扇門相當厚,厚實
得陳長青在敲打時,有如在敲打一座巨大的保險箱的感覺
。
陳長青敲門的目的,自然是希望會有人來應門,但在
十分鐘之后,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的。這時,他只有兩個
選擇,其一是走出巷子去,繞著高牆,另外去找入口處,
因為這扇在巷子中的門,看來只是一扇門,應該另有正門
的。另一個辦法,就是假定門上有鎖孔,不過相當隱秘,
他要設法把隱藏著的鎖也找出來。
--
陳長青在事后,向我詳細說起他的經歷之時,在講到
這時,他停了一停,問我:“如果換了是你,衛斯理,你
會怎樣?”
我想了一想:“我會先打鎖孔。”
陳長青點頭:“我也是。”
我又道:“可是,由于就算找不到鎖孔,還可以去找
正門,所以,尋找鎖孔的行動,不會太仔細,多半不會成
功,對不對?”
陳長青連連點頭:“對,對,我找了大約十五分鐘,
沒有發現,就放棄了。”
我笑了笑:“這是很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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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花了十五分鐘,沒能在門上找到鎖孔,就穿過
了巷子。等他出了巷子之后,他才發現,兩旁的高牆,是
屬于同一列建筑物的,不知道為什么,當初在建造的時候
,要留下這樣的一條小巷。
(后來,他才知道,這是中國舊式建筑物中的一個特
色,實際上有著防火的作用,也可以使整個建筑物,看起
來不是那么呆板。)
他出了巷了,向右走,繞過了兩個牆角,就到了相當
寬闊的街上,同時也看到了正門,正門很大,而且已根本
沒有門,只是一個入口處,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熱鬧得
很,和那條巷子的陰幽,全然不同,陳長青立即發現,那
是一個市集,有著各種各樣的攤檔,在進行各種各樣的買
賣。
原來的建筑物,已不存在了,可能是一座廟,因為還
有著石頭台階,這時,台階上坐了很多人,正在津津有味
地吃著購自攤子上的各種食物。
一看到這種情形,陳長青不禁發怔,在觸目可及的范
圍內,除了高牆之外,根本沒有別的建筑,有人攤販搭起
來的簡陋的棚架而已。
既然沒有建筑物,那么,就算打開了小巷中的那扇門
,也只不過是進入這個市販云集的廣場之中而已,“瘦子
”是在開什么玩笑?
陳長青首先想到的是,“瘦子”安排的那柄鑰匙,是
很多年之前的事,譬如說,二三十年之前,而在這些日子
中,這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瘦子”并不知道。
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來,這種磁性處理
的鑰匙,是近三五年來才出現的新科技,二來,作為一個
成功的職業殺手來說,一定行事計划周詳,心細如發,絕
不可安排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之后,几十年不來察看一下
的。
陳長青知道,其中一定還有自己想不通的關鍵所在。
他雜在人群中,向高牆走去,當他來到牆前時,發現靠牆
處,堆滿了各攤販所堆放的各種雜物,十分污穢不堪,有
一道明溝,貼著牆,溝中全是油汪汪的污水,氣味也十分
難聞。
而陳長青也立時看到了那扇門!
那扇門在小巷中看來,油漆還相當新,但是在另一面
,看來鏽跡斑駁,十分殘舊。在那扇門的旁邊,是一個凸
出約有一公尺的柱子,正方形,和牆一般高。
同樣的柱台,在高牆上,至少有十來個之多,柱看得
出是磚砌的,因為柱有破碎,紅磚顯露。這里的建筑,當
年一定曾十分輝煌,但那可能是几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陳長青又呆了半響,心想自己料得不錯,就算打開了
那扇門,也不過來到這里而已,靠著門,還堆著許多雜物
,如果不知究竟,一打開門,只怕還要被那些雜物弄得一
頭一臉,“瘦子”的這個玩笑,真可以說是開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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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在說到這里時,又問我:“衛斯理,如果換了
是你,你是不是放棄了?”
看著他那種得意洋洋的樣子,知道他后來,必有所獲
,誰會回答“放棄”?陳長青有時笨起來,還笨得可以,
我搖了搖頭,懶得開口。
陳長青卻還追問:“為什么?完全沒有腦筋可動了。
”
我道:“是你不動腦筋,而不是沒有腦筋可動,你只
要稍為想一想,就知道瘦子不會有心思開這種玩笑,一個
職業殺手,生命每一天都在危險中,哪會和別人開這種無
聊的玩笑。”
我一面說,一面瞪了他几眼,意思是只有像他那樣的
人,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
陳長青沒有留意,一揮手:“不要推測,要憑當時的
環境去推理。”
我悶哼一聲,他是在考我了,我想了一想,道:“你
曾說,在小巷中,你曾拍打了好几半響門?”
陳長青沒有回答,立時瞪大了眼,現出十分驚訝的神
情來。我知道,我已經講中了事情的關鍵,所以我不再說
什么,只是作了一個請他繼續說下去的手勢。
陳長青無緣無故嘆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陳長青在當時想到的,是和我想到的一樣的。
當他在小巷時,他曾用力拍打那扇門,覺得發出的聲
響,十分沉實,門像是十分厚一樣。
不管如何,門后一個市集,有著許多人,他拍打了半
天,一定會有人聽到,作出反應,可是事實上,他拍門,
卻絕無回響。
這說明,小巷的那扇門有古怪。小巷的那扇門,和這
時在他面前的那扇門,不是同一扇。
兩樣形狀的門,如果相距極近,又隔著一道牆,除非
有人可以同時看到牆的兩面,不然,在感覺上,一定以為
那是同一扇門。
這一切,自然全是“瘦子”的把戲,他使那扇門看來
一點用處也沒有,即使經年累月關著,也根本不會有理會
,而且絕不會有人關心如何打開它,看來就像是廢物一樣
不起眼。
而內中自然另有乾坤,當時,陳長青也想到,奧妙自
然是在那凸出的石柱上。
一扇門,可以通向之處,自然是空間,然而,空間可
大可小,通向廣廈,也可以通向一個十分小的空間,只能
放下一個拳頭之類。
一想到這一點,陳長青大是興奮,他立時又回到了小
巷中,來到了那扇門前,在他經過一個賣工具的小攤子時
,他買了一柄小小的鋤頭。
他用那小鋤頭,在那扇門上,逐寸逐寸地敲著,這花
了他大約半小時的時間,幸而小巷中十分僻靜,一牆之隔
,如同兩個天地一樣,根本沒有人經過,不然,人家看到
陳長青用鋤頭在敲門,一定會以為他發了什么神經病了。
小鋤頭敲著地敲著,發出來的聲音,都是十分堅實的
,一直敲到了左下角,近地面處,才有不同的聲音發出來
。陳長青是選擇了右上角開始敲打的,所以一直到最后,
才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這時,他不禁苦笑了起來,感嘆造物主弄人,要是他
一開始就選擇左下角的話,那么,大約一分鐘之內,就可
以有所發現了。
他又使用他那柄特制的小刀,把那一部份厚厚的漆,
刮了下來,就發出了鎖孔,看起來,像是有一只小小的保
險箱,嵌在那水泥柱子之中。
這條巷子雖然冷僻,可是總也有些人來往的,可是再
也不會有人想到,在這樣的地方,會有一個小保險箱在,
那可真可以說是隱蔽之極了。陳長青在這時,不禁想起中
國長江以北的鹽幫寶藏的故事來,鹽幫有大量的黃金,藏
在場州,人人都知道,可是即使在清兵入關之后,在揚州
制造了大屠殺──歷史書著名的“揚州十日”,也沒有找
到一點黃金,后來,直到一座每天有萬千人來往的一座小
石橋,忽然被人拆走,人們才知道。
--
陳長青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巷子的兩端看了一看,巷
口有人經過,可是并沒有人走進巷子來。
這一次,陳長青也不那么緊張了,他知道,“要命的
瘦子”,自然也在這小保險箱中,弄了花樣的,但如果是
用他的鑰匙打開它的話,就不致于有問題。
所以,他插進鑰匙去,才一插進去,小保險箱的門,
就松了一松,陳長青拉開門,看到保險箱之中,是一大卷
紙張,用紅緞帶扎著,紅緞帶大約有八公分寬,上面有著
用黑絲線繡出的圖案,那圖案,看起來是一柄鑰匙,只不
過不是那種用來開啟磁性鎖的那種先進的鑰匙,而是式樣
十分古老的中國傳統式的。
陳長青先取出了那卷紙來,關好了保險箱的門,先隨
便取過了几塊磚頭,將之遮了起來,准備等一會再去弄一
些綠色的油漆,再將鎖孔涂上,不被別人發現。
緞帶打著十分巧妙的如意結,陳長青急不可待地將之
解開來。當他解開緞帶的時候,才發現,帶上不僅有圖案
,而且還有篆字繡著,是“打開生命奧秘之鑰”八個字。
當時,陳長青就呆了一呆,“要命的瘦子”無論如何
不會是中國人,他也不相信瘦子會懂中國文字,更別說是
中國古代才通行的篆字了。這時,陳長青自然只好把這種
現象,只當是一種巧合。
解開緞帶之后,他把那卷紙展了開來,紙上用法文寫
著字,密密麻麻,陳長青就在小巷中,倚著牆看了起來,
紙是相當硬厚的洋紙,普通信紙大小,一共有六張之多,
字跡全是瘦子的字跡,瘦子不用打字機,而親筆書寫,自
然是隆重其事的緣故。
陳長青看完了紙上所寫的一切之后,不禁呆住了,不
由自主,手心冒著汗,要在衣服上用力抹著,一時之間,
實在不知如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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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說到這里的時候,把他自己的小動作,說得十
分詳細,我敘述出來的,不及他說的十分之一,可是他卻
不說那些紙上,瘦子寫了些什么。
我保持著微笑,并不催他,也不問他,只等他自己說
。而且心中下了決定,不論他如何賣關子,吊胃口,我都
不會滿足他的意愿,求他說出來。
他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什么連鼻尖也在出汗,心中
奇怪之極,有一青年男女在巷中走過,問他是不是感到不
舒服之類的廢話。
我自顧自踱來踱去,放了一張唱片,根本當他不存在
一樣。
過了好一會,他自己也覺得還好意思了,才嘆了一口
氣,停了下來。
看來,我的估計有點錯誤,我估計他在賣關子,好令
我性急,但是這時,看起來,他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一樣
。
我把唱片的音量調低,向他望去,他也向我望來:“
衛斯理,我做人很公道,我能夠看到瘦子寫下來的東西,
全是由于在你那里得到那柄鑰匙之故,所以雖然我不愿意
說下去,可是又覺得你有權知道。”
我本來想問他,是不是瘦子的文件中,關系著巨額的
財產,所以他想獨吞。但是隨即想到,陳長青絕不是這樣
的人,所以就沒有說出來。
而看他的那種情形,又實在不怎么想說,我心中固然
好奇,但也由衷地道:“如果你真不想說,那就不說好了
。”
陳長青望了我片刻:“我不是要說別的,我意思只是
你有權看看瘦子寫下的那些東西。”
他這時,才從檳城回來,一下機就來到我這里,那么
,瘦子的六張記載著什么的紙,自然就在他的身邊。我道
:“道理上是這樣,但你如果真正不愿意的話,難道我還
會使用暴力嗎?”
陳長青悶哼一聲,自身邊取出了一個信封來,放在桌
上,然后走過去,斟了一杯酒,大口喝起來。
我打開信封,抽出一疊紙來,那疊紙,現在雖經攤平
,但是還是向內有點卷,這是硬洋紙經過長期卷成一卷之
后的情形。
我還沒有開始看,陳長青道:“我一看完,就立好趕
到機場,回來,找你。”
我把紙用手撫平,紙張是有著頁次的,我自然先看第
一頁。
一開始,紙上就寫著:
“我是一個職業殺手──‘要命的瘦子’,真正的名
字──在求學時期一直在使用的名字,在受洗禮時長輩給
與的名字(我還受過洗禮,想不到吧)。是安德魯﹒賽亞
格﹒西思。在吉卜賽話中,是奇特出眾的意思。我是吉卜
賽人,祖先在東歐一帶流浪,在我祖你這一代,移民到了
美國,我自小在紐約的貧民區中長大,在貧民區中長大的
人,有一個好處,就是十分懂得自己照顧自己,而又完全
沒有道德觀念的束縛,因為貧民區根本和原始森林并無不
同,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的世界。
“朋友,當你看到我寫下的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已經
是一個著名的職業殺手了──我是如何走上這條道路的,
那不必細述,而且,一定出于你的意料之外,過程一點也
沒有趣,十分沉悶。
“即使在成為殺后之后,我也沒有放棄過各方面的學
問的追求,因為我堅信,人要讀書,一個讀過書的乞丐,
就比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乞丐好。一個讀過書的職業殺手,
自然也比沒有讀過書的好。
“人類的知識累積過程,相當奇妙,在知識累積到了
一定程度之后,就會產生屬于自己的新的知識,新的想法
。開始從事殺手生涯,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奪取人的生命
之際,有一種極度刺激的快感──上帝創造生命,而我消
滅生命,自己的地位,几乎與上帝對等,這可以使人得到
極度的滿足。但漸漸地,就想到了一些問題,最常想到的
是:生命是什么呢?生命那么脆弱,一根細小的毒針,刺
上一下,就可以令這個生命消失,而不論這個生命是偉大
的或是渺小的。
“在殺手的武器之下,生命根本沒有偉大和渺小之分
,一顆子彈命中了太陽穴,不論這個人是一國之君還是一
守門人,結果也就完全一樣。
“又漸漸地,我開始思索生命的奧秘,特別是人的生
命的奧秘。我既然那么容易可以令一個人的生命消失,應
該是很容易了解生命的奧秘的了,但是卻大謬不然,越起
越是不懂,到后來,甚至嚴重到了妨礙我的職業行動的地
步了。
“當我把武器准備妥當,只要一個極小的動作,就可
以令一個人死亡之際,我會問自己:我是生命的主宰嗎?
我有什么權利去消滅另一個生命?如果我有權消滅他人的
生命,他人自然也有對等的權利,當他人要取我的生命之
際,我是怎么想法呢?
“朋友,所以近几年來,我完全沒有再接受殺人的委
托,有几樁暗殺,算在我賬上,只是因為殺人者的手法和
我類似而已。
“所以,我并沒有什么財產剩下來,你追尋的結果,
不是金錢上的財產,如果這時,我再給你一柄鑰匙的話,
那么,這柄鑰匙,是開啟生命奧秘之門的鑰匙,是人所能
獲的最偉大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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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迅速看著瘦子寫下來的文字之際,陳長青也走
了過來,在我旁邊,一起看著。
看到這里,我悶哼了一聲:“當殺手就當殺手算了,
賣弄這種廉價哲學作什么?真是肉麻當有趣。”
陳長青道:“你看下去再說。”
一直看到這時為止,我實在看不出瘦子留下來的文字
有什么意思,不知道何以陳長青在敘述他看了之后的反應
,會如此強烈。
或許,下面會比較有趣一點?且看下去再說。
“為了探求生命之秘,我首先造訪過古老的吉卜賽部
落,但是我們的文化,實在相當淺薄,我以到了印度,但
發現大多數的‘聖人’,都 不知所云,佛教教中的‘高
僧’,也莫測高深。
“我曾和許多喇嘛、隱士交談過,一點結果也沒有,
直到有一天,我在錫金的首都剛渡,在一幅空地上,有許
多攤子,流浪漢和江湖賣藝人,我看到一位老先生和几個
年輕人。
“看起來是一家人,他們所表演的項目,吸引了許多
人。
“他們所表演的,其實是什么也不做,他們維持著一
個固定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當我看到他們的時候,老先
生頭仰向天上,上身微微向后傾斜,坐在地上,雙手抱膝
。一個年輕人背靠著他,也坐著,雙手卻扳住了右腳。另
外兩個年輕人盤腿而坐,還有一個身子巧妙地彎著,看起
來十分奇特。
“當我發現他們的時候,已經是下等時分了,旁邊的
人說,早上,市集一開始,他們就來了,到廣場,就擺下
了這個姿勢,一直到現在,一動都沒有動過,甚至他們的
眼睛,也沒有眨動過。
“有一個人,定睛看著他們,要看到他們有輕微的動
作,可是眼睛都瞪得痛了,還是沒有結果。
“這真是太奇特了,人怎么可以在靜止狀態之中那么
久呢?他們几個人,看起來,實實在在不像是人,而像是
極其精美的雕像。
“他們明明是活人,可是看起來又不象活人,我湊近
去,用手指放在他們的鼻孔之前,由于他們的呼吸是如此
緩慢,所以几乎感不到。
“在他們的面前,放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的是藏文
,我看不懂,有一個人告訴我,文字是叫人不要碰他們,
因為他們這時的情形,是介乎生死之間,如果有人碰他們
,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那几個人,我猜是西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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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這里,心中已自然而然,將那種情景,和我在
米端蠟像院中看到過的情景,聯系了起來。這時多少也有
點知道陳長青何以震驚的原因了,但當然不是知道了事情
的經過,而是另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陳長青是在追尋蠟像院的秘密之際,“誤入歧途”的
,是什么導致他誤入歧途的,以及他走錯了路之后,發生
了一些什么事,他都神秘兮兮地不肯說,但是想像之中,
一定和靜止的人像有關。
而當他一開始知道“要命的瘦子”的故事之際,他就
說他的第六感告訴他,事情和他有的關連,而瘦子的那封
怪信,又提及了這種奇特的情形,是不是陳長青的“奇遇
”,與之有關連?
我一面思索著,一面向陳長青望了一眼,陳長青分明
是故意地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不肯把他的遭遇講出來,并不是想吊我胃
口或是什么的,一定另外有真正不能講的原因在,不然,
他一定早已源源本本告訴我,并且和我討論事情的怪異程
度了。
我沒有說什么,繼續去看“瘦子”寫的東西。
“當時,我一直守在他們的旁邊,直到天黑下來,太
陽早已隱沒了。
“由他們之中年紀最輕的開始,緩慢而悠長地吁出一
口氣,他們的身子,才開始有了動作,動作在開始的時候
,十分緩慢,完全像是電影之中的慢鏡頭一樣,然后,才
漸漸恢復了正常。
“所有圍觀的人都向他們喝彩,他們卻并不說什么,
只是默默地收起觀眾放在一個淺籮中的錢。當那老者收起
那塊木牌的時候,我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問:‘請問生
死之間,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抬頭望了我一眼,這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可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雙眼,也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
亮。一接觸到他的眼光,雖然他完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可是我的心中,已經約略有了一點感覺,我又把問題重復
了一遍。
“那老人的聲音十分緩慢,他給了我回答。我們剛才
的情形,就是生死之間。
“我忙道:是不是人是活著的,可是不但身體不動,
連思想也是靜止的?
“大約是我的話說得有道理,那老人呵呵笑了起來:
當然,思想靜止,身體才能靜止。
“我忙又道:這是一種佛法?相當于坐禪?
“老人回答道:靜坐、坐禪、佛法、道法、仙法,都
只不過是形式和名稱上的不同,而道理和目的,全是一樣
的。
“我鍥而不舍地追問下去:請問,目的是什么呢?
“可能是我態度太急切了,聲音大了些,他們全聽到
了我的問題,也不約而同,一起笑了起來,自然是由于我
的問題問得他們認為太蠢了。
“朋友,當你看到這里的時候,你也應該想到,這些
人能有使自己思想靜止的能力,使自己的生命,處于生死
之間的一種境界,這是十分奇特的現象,進一步發展,會
怎么樣?是不是能打開生命奧秘的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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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這里,不禁皺了皺眉,感到“瘦子”的聯想能
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像他所見到的這種情形,自日出到
日落,完全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變,當然是一種相當罕見
的現象,但不是完全沒有。
有修行的僧人,摒除一切雜念,(思想靜止),打坐
入定,也可以維持長時間的姿勢不變,修行有素的道士,
也可以做到這一點。甚至于通過強迫的訓練,也可以有同
樣的效果,軍隊中的儀仗隊員,在有必要的時候,也都可
以挺立一兩小時而不移動。
“瘦子”把這種情形,稱之為“生死之間”,已經是
相當夸張的了,再聯想到由此可以打開生命的奧秘,不是
更夸張了嗎?
我很想陳長青討論一下這個問題,所以把我剛才想到
的講了出來。
陳長青聽了之后,嘆了一聲:“你先把他所寫的看完
了再說。”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后,才又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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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當時突然之間有這樣的想法,我自己也覺得驚詫
萬分。為什么會聯想到了那么深奧的問題呢?是不是剛才
,當他們靜止不動的時候,給我的感覺是他們是根本沒有
生命的?如果他們在那時,根本沒有生命,那么他們的異
能,就不是僅僅能令身子靜止不動,而是他們有要死就死
,要生就生的能力。
“對了,我突然想到了生命的奧秘,一定是循這樣的
想法而得到的。我當時脫口而出地說:你們別笑,我知道
你們可以要死就死,要生就生,生命對你們來說,是另一
種形式,和別人完全不同,這難道不是生命奧秘的重要一
環嗎?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靜了下來,那老者用他炯
炯發光的雙眼,望了我片刻之后,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
意我跟他們走。
“我跟著他們,到了不遠處,一個村子內的一個帳篷
之中,老者把我領進了帳篷,其他的人沒有進來,老人一
進了帳篷就對我說:你是少數人在見了我們之后,可以想
到這個問題的人,我們的目的,也正是要使人在見了我們
之后,有這樣的聯想。
“當時,我想要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一時之間,堵在
喉間,問不出來。老人道:是的,生或死,我們可以掌握
。
“他接下來說的話,更是令得我膽戰心驚,他說:我
在你的雙眼之中,感到了一股極濃的殺氣,甚至你的全身
,都布滿了殺機。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但是可以知道
你多半有能力可以掌握他們的生、死。可是你能掌握自己
的生、死嗎?
“我給他的話震動得冷汗直淋,結結巴巴地問:當然
不能,我看只有你們才能,我可以──
“老人打斷了我的話頭:可以的,你可以掌握這種力
量,掌握了這種能力之后,生或死,完全由你自己來決定
,你決定死多久,也可以由心控制。
“我心亂到了極點,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決定來,老
人又道:要掌握這種能力,因人而異,要看看你的根基怎
樣,自然,當你掌握了這種能力之后,你才會知道生或死
的真正意義,現在以你來說,你也不明白的。你是不是愿
意跟隨我,現在,立刻?
“我猶豫了大約十來秒鐘,我當然愿意跟隨他去探索
生死的奧秘,但是我當然也有許多許多事要考慮,不能一
下子就答應,十來秒的考慮,已經是最短的了,我道:好
,我愿意。
“誰知老人長嘆了一聲。
“我不知道老人為什么要長嘆,但總知道自己做了或
說了不應該的事。
“老人道:以后吧,你考慮了十三秒才回答,對我來
說,每一秒的猶豫,就表示你要在一年之后才適宜有這種
能力,十三秒,那是說十三年之后。
“我一聽,不禁發起急來,雖然我寧愿遲些日子,而
不愿立刻就跟他進深山去修道,因為我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的,但是十三年的時間也太長了,當時我急問:十三年?
十三之后,我上哪里找你去?
“老人淡然笑了一下:我可以給你一個永久的通訊地
址,這個地址是南緯零度三十一分,東經一六六度五十六
分,島很小,島的本岸,有一間石屋,形狀奇特,一看便
知,你可以在那里,得到我的信息。
“當時他并沒有說那是什么島,事后,我當然立即知
道,這個島是那魯島。
“朋友,你明白了,是不是?我是一個殺手,十三年
的生命,對殺手來講,等于普通人的一百三十年,十三年
內,會有無數次死神降臨的機會,我極可能沒有機會再見
那老人,沒有機會掌握這種突破生死的力量,所以把這一
切記述下來。
“記述下來的目的是,朋友,你可以有機會見到那老
人,可以有機會掌握生死由心的力量。
“這種力量之誘惑力是在:是不是有完全驅逐死亡的
功能呢?朋友,那就等你去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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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張紙,到此為止,最后,是一個龍飛鳳舞一樣的一
個簽名。
我看完了之后,呆了半響。對于他所說的“生或死可
以自由控制”這類的話,還真的不是很能明白。
若是照他描述的情形來看,就算能控制生或死,那也
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用處,至多只不過在一個時期之中,使
人處于一動不動的靜止狀態而已,那又有什么作用呢?或
許,可以延長生命,但是在生命的過程之中根本有一個時
期是死的,那又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我并沒有把我心中的疑惑問出來,但是顯然我的神情
出賣了我內心的秘密,陳長青裝著不經意地問,可是我卻
可以聽出他的聲音其實十分緊張,他問:“你不覺得奇妙
之極?”
我道:“并不覺得──”接著,我就把我剛才想到的
,說了出來。
陳長青連連嘆息:“唉唉,你只看到表面的現象,沒
有想深一層。”
我一面把“瘦子”寫滿字的那六張紙還給他,一面道
:“我看不出來有什么地方可以深入一層的。”
陳長青陡然叫了起來:“看不出。”
他接著,急速地喘了兩口氣,才道:“譬如說,當一
個人可以控制生或死,當他使自己死的時候,他連思想都
是停止活動的,這時候,他的思想在哪里?”
我怔了一怔:“他的思想自然還在原來該在的地方,
只不過靜止了,全無活動而已。”
陳長青搖著頭。
我提高了聲音:“人的思想是無形的,在人身體的哪
一部份,最精細的解剖,也無法找得到,所以你這個問題
根本不能成立。”
陳長青仍然搖著頭。
我有點冒火:“你想說什么,請你明明白白說出來,
別打啞謎。”
陳長青吸了一口氣:“一個人的思想,是人的腦部神
經活動的結果,是一種具體的存在,這種存在,也可以稱
之為人的‘靈魂’。”
我明白陳長青的意思了,他這個想法,倒真是十分有
趣了。
我“嗯”地一聲:“你的意思是,當一個人能自己控
制生死的時候,他死,他的靈魂離開了身體,成為一種單
獨存在的力量?”
陳長青大力點頭。
我又想了一下:“這種設想,倒也可以成立,老僧人
入定,若果是道行深的,在入定之際,身體一動不動,但
是卻可以‘神游’,道家稱之為‘元神出竅’,這全是一
樣的意思。”
陳長青的神情,興奮莫名,雙手抓住了我的肩頭,用
力搖著:“衛斯理,你畢竟是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一點
就明,就是那種功夫。當掌握了這種能力之后,靈魂隨時
可以離開身體,遨游萬里,甚至于遠到宇宙的中心。”
我笑著:“這只是一種聯想,事實上,那老人并沒有
這樣說過。”
陳長青有點失魂落魄地揮著手,過了一會才道:“就
算這個設想不成立,還可以有另外一種設想。”
我做了一個請他說下去的手勢,他道:“只要有能力
控制生死,沒有人會選擇永久的死亡,當死亡自然來臨之
際,他就可以抗拒,使死亡遠離,那么,在理論上來說,
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會死亡的。”
我皺起了眉,陳長青的話,乍一聽不是很容易明白,
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一個人如果早已習慣了什么是死亡狀
態,已經死過了無數次,而每次又可以自死回生,那么,
在一次自然的死亡之后,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再回到生。
換句話說,這個人不是不會死,而是在死了之后,隨
時活轉來。
舉個例來說,瘦子若是掌握了這種能力,那么雖然他
在電流的襲擊之下死了,他也可以隨時活過來。自然,這
只是一種想像,如果一個人的死,是由于身體受到了嚴重
的傷害,難道他還能活過來嗎?譬如,一個被殺了頭的人
,難道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他的頭長回去?
一個患了骨癌的人,又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他的骨胳生
長,回復正常?
越是想開去,思緒越是亂,我只是道:“在設想上,
那倒是可以成立的,這個人不是不會死,而是死了之后,
可以活了過來!”
陳長青興奮得漲紅了臉,眼睛眨得飛快:“這不是刺
破了生命的奧秘了嗎?”
我道:“如果真有這樣的情形存在,那絕對可以說是
。”
陳長青像是就在等我這一句話,在聽了之后,他長長
地吁了一口氣,又急速地來回走了几步,才揚著手中的信
紙,道:“那柄鑰匙是你的,你有權去找那個老人,去勘
破生死的奧秘。”
陳長青這樣說,倒真令得我十分感動。雖然,事件事
,只是一種初步的設想,但是誰知道探索下去,會有什么
樣的結果?
如果“神游”變成可能,靈魂隨時可以和身體分開,
死后復活等等設想,都變成了事實,那只怕世上再也沒有
比這便吸引人的事情了。
而陳長青在這樣的無可比擬的誘惑之前,居然還能衷
心地有這樣的表示。
我忙道:“鑰匙是‘瘦子’的,有這樣的一件事,是
你輾轉萬里找出來的,當然,去找那老人,是你的權利。
”
陳長青睜大了眼:“你難道不想自己能夠掌握這樣的
神通?”
我道:“只怕沒有人不想,你先學會了,再來轉教我
,也是一樣的。”
陳長青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半響不語。
我連問他几聲,他都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他才道
:“我……我是學不會的。”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是什么話,你沒有見瘦子寫得
很明白?那老人問他是不是愿意立即放下一切,跟他去學
,他猶豫了十三秒,老人就要他十三年之后再來,你可以
半秒鐘也不猶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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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問的第一句話是:“老先生,請問有什么方法
可以做到身子一動不動呢?”
老先生的回答是:“當你思想完全靜止的時候,身體
自然也會靜止。”
布平常年在希瑪拉雅山一帶攀山,認識的有道喇嘛十
分多,喇嘛是如何修行的,他自然也十分清楚。當時他就
道:“是不是要使自己的思想,一點雜念也不生?類似僧
人的修行?”
老人笑了笑:“不很類似,思想完全靜止,是一種死
亡的狀態。”
布平全然糊涂了,他道:“老先生,我不明白,你剛
才一動不動,是死亡狀態?”
老先生有點不是很愿意再說下去:“剛才,我看起來
像是活的嗎?”
布平也有點不服氣:“剛才你雖然一動不動,可是顯
然有呼吸,有心跳,那當然不能說是死的。”
老先生笑了一下:“那能叫生嗎?看來你對生、死,
不是很懂得。”
布平臉紅了一下:“要請你指點。”
老先生打量了布平一下,布平的外形,相當奇特,這
時用的,又是極流利的當地語言,也許是這一點惹起了那
位老人的好感,老人道:“可以,你要立即放下一切,跟
我四海浪跡,我自然會把其中決竅,一點一滴全都告訴你
。”
布平當時的反應,可比“要命的瘦子”,差得遠了,
他不但猶豫著,而且還道:“這……只怕不能夠,我──
”
他說沒有講完,那位老人家已不必再考慮下去了,道
:“那就算了吧。”
老先生甚至沒有和他約多少年之后再見,只是嘆道:
“什么時候你想見我,可以到那魯島來。”
布平當時,驚訝之極,錫金和那魯島,不但相差十萬
八千里,而且是性質全然不同的兩個地方,所以他只當那
老先生是在開他的玩笑。
反正他對什么生死大限之類的事,也沒有什么大興趣
,所以順口答應著,又說了几句,就和那几個人分手了。
他當然想也未曾想過要到那魯島去,不過這几個人可以好
几個小時一動不動,給他的印象相當深刻,所以陳長青一
提起那怪異的蠟像館,他就想起了那次的遭遇。
布平把他的遭遇說了出來之后,陳長青興致盎然──
他那時還沒有看到“瘦子”寫下的東西──有點責怪地道
:“你應該答應他,讓他教你這本領。”
布平“嘿”地一聲:“我不知有多少事要做,怎能跟
著他長年累月去學這種本領。”
陳長青悠然神往,喃喃地道:“那魯島?那是一個小
島,我倒想去見一見那老人家,我想,他一定有更多的奧
秘,思想的靜止,死的狀態,真有意思。”
他是一個想到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自言自語了一
會,拍案而起:“我明天就去。”
布平笑了起來:“那魯島雖然小,可也不是荒島,你
這樣子去,怎么找得到他?”
陳長青“哈哈”笑了起來:“島上一共只有七八千人
,一個一個地找,也把他找出來。”
看到他信心如此之足,布平自然也還好再說什么。他
們認識,是我介紹的,所以,自然而然,又提到了我,陳
長青十分得意:“這一次,不會讓衛斯理走在前頭了。”
布平道:“我看你或許會十分失望,多半只是靜坐功
夫,甚至于只是自我催眠,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衛斯理在
忙什么?”
陳長青道:“誰知道,對了,你來找我,不是為了來
聽我說故事吧。”
布平道:“當然不是,你有十分精細的高速切割機?
我想請你幫助我切割一樣東西。”
陳長青很富有,他想到要什么,多半可以弄回家里來
,前些時候,當那座小山頭上的石塊上的花紋,可以顯示
將發生的事情時,他弄了一部十分精密的切割機,把大批
石塊,切成薄片,來作研究。后來事情告一段落,切割機
自然也閑在他家的地窖之中了。
他一口答應:“沒有問題,要切什么東西?我這部機
器,合金鋼的刀刃硬度是九點九,几乎可以切開任何物體
來。”
布平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他說著,就取出了一只木盒子來,打開,木盒子內,
是一塊拳頭大小,看來像是礦石一樣的東西。陳長青一手
將之拿了出來,布平的神情有點緊張,像是有點不放心那
東西在陳長青的手上一樣。陳長青好奇心大發,問道:“
這是什么?切開來之后,會怎樣?”
布平沒好氣:“切開來之后,會有一只猴子跳出來,
見風就長。”
陳長青不住地眨著眼:“老實說。”
布平嘆了一聲:“你全想歪了,就是一塊普通的礦石
,不過是基于私人的理由,要將它分成兩半。”
陳長青沒有再說什么,帶著布平進了地窖,開動了切
割機,不到半分鐘,就把那塊礦石,一剖為二,果然并沒
有什么異狀,交還給了布平之后,布平就拿著放回盒子中
,告辭離去。
(布平的那塊礦石,和這個故事,全然無關,但日后
又發生了一點事,所以在這里比較詳細地提一下。)
布平走后,陳長青又反復思量他的話,越想越覺得有
意思,一夜心痒難熬。
第二天一早,就訂了機票,直往那魯島去,別看那魯
島地方小,居然還有一家那魯航空公司,有著世界一流水
准的服務。
到了那魯島,住在中心區的酒店,陳長青才發現二十
二平方公里,不能算是一個小面積,而要在七八千人中,
找一個無名無姓無地址,只知道他有一動不動本領的老人
,并不是容易的事,時間一天天過去,半個月之后,已把
他煩得七竅生煙,几乎要放棄了。
那天下午,他經過一處海灘,看到圍了不少人,他湊
過去一看,看到一個八九歲大,瘦得可憐的小女孩,雙手
抱著頭,蹲在地上,一動不動,不少圍著的人,就在看這
個小女孩。
陳長青看了一會,問身邊的人:“你們在看什么?”
他身邊的一個少年,指了一指小女孩:“看她什么時
候動。”
陳長青一聽,心頭狂跳,忙道:“你是說,她……可
以長時間不動?”
那少年道:“對,一兩個鐘頭,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樣
,一動不動。”
陳長青當時高興得有點手舞足蹈,倒也吸引了不少目
光投向他的身上。他忙向那小女孩走過去,想把那小女孩
推起來,好向她問一些問題,他知道,這個可以一動不動
好久的女孩,一定和布平所說的那個老人,大有淵源。當
他走到小女孩身邊,才伸手出去,准備去推那小女孩的時
候,有好几個人,對他大聲呼喝起來。
陳長青怔了一怔,抬頭看去,有几個青年人,已經奔
了過來,其中一個身材最健碩的,一伸手,就把陳長青推
了開去。
陳長青怒道:“你干什么?”那青年人反問:“你想
干什么?”
陳長青指著小女孩“我有話要問她。”
青年道:“你只管問,可是不能碰她。”
陳長青的好奇心,真是無處不在,他一瞪眼:“為什
么不能碰?”
那青年不屑地冷笑了几聲:“她是天湖老人的孫女,
你敢碰,只管碰。”
陳長青眨著眼:“天湖老人,那……是什么人?”
那青年不理會陳長青,陳長青因為有了重大發現,心
情極好,他取出了一疊鈔票來,在手中拍打著:“你告訴
我,我請你們喝酒。”
這樣一來,情形立刻不同,陳長青的身邊,一下子就
圍了五六個青年人,陳長青也想看看那小女孩究竟可以多
久維持不動,倒也不急于和那小女孩講話,他走開了十來
步,在海邊的一堆礁石上,坐了下來,那几個青年亦步亦
趨地跟著他。
陳長青道:“好,告訴我關于天湖老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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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個青年人互望了一眼,樣子十分忌憚,終于有一個
,一面盯著陳長青手中的鈔票,一面咽了一口口水,道:
“天湖老人是一位老先生,有時在島上,有時不在島上,
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有人說,他來自一個很遠很遠
的地方,那地方有高山,山頂上有一個大湖,大湖叫天湖
,他又很年老,所以大家叫他天湖老人。”
陳長青表示十分滿意,立刻給了那青年一張鈔票,那
人高興之極,又道:“老人本領比他的孫女大,可以從早
到晚,一動不動。”
陳長青這時,自然可以肯定,天湖老人就是他要找的
人了。
他問:“天湖老人住在什么地方?”
可是這個問題,他連問几遍,卻沒有人回答,看那几
個青年人的神情,他們并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了都不敢
說。陳長青數了三張鈔票,揚起手來:“誰告訴我,就是
誰的。”
一個瘦長的青年手一伸,把三張鈔票搶了過去,卻拔
腳就逃,一面逃一面叫著“沒有人會告訴你,你可以自己
去問老人的孫女。”
陳長青想去追那青年,但又怕那小女孩突然起來走開
,再要找就還好找了,所以只好看那青年搶了鈔票,一溜
煙地逃走。
他又問了几遍,仍然沒有人回答,這令他更加好奇。
他又問:“誰能告訴我天湖老人的一些別的事。”
這個問題,回答的人倒不少,七嘴八舌,有的說天湖
老人有几個孩子,大的看起來都有三十歲左右。有的說老
人根本不說話。有的說老人的眼光很厲害,給他看上一眼
,心里就會發毛。
這些話,并沒有什么大用處,不過倒也使陳長青的心
中有了一點輪廓,他可以肯定,這個天湖老人,一定是十
分奇特的人,至少,他在錫金首都出現,卻又在那魯長住
,這已經是怪不可言的事了。
他把手上的那一疊鈔票派完之后,聽到圍觀那小女孩
的群眾,發出一呼叫聲,他忙奔過去,看到那小女孩正在
慢慢舒動著手腳,身子挺立了起來。
那小女孩又黑又瘦,可是一雙眼睛,卻十分湛然,透
著無比的精靈和成熟,叫人一看之下,感到那不是屬于小
女孩的眼睛。
陳長青忙走過去,彎下腰,問:“小妹妹,帶我去見
你爺爺,好還好?”
小女孩向陳長青望了一下,并不理會,自顧自向外走
了開去,陳長青討了一個沒趣,倒有點沒做手腳處,他伸
手,想去拉小女孩的手臂,可是手才伸出去,那小女孩又
回頭向他望來。
那小女孩的眼神之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嚴厲的意味
,令得陳長青不由自主,縮回手來。
小女孩只是望了他一眼,沒有說什么,繼續向前走去
。
陳長青只好繼續跟在后面,不斷地道:“小女孩,能
不能帶我去見你爺爺?”
那小女孩一直沒有反應,他們是沿著海邊在走著的,
在經過一段滿是碎石,崎嶇不平的地區之后,小女孩站定
了身子,陳長青也連忙站定,小女孩道:“我爺爺不在島
上。”
陳長青道:“那不要緊,我可以等他。”
小女孩冷冷地望了陳長青一眼:“你要見我爺爺,有
什么事?”
對方雖然只是一個小女孩,可是陳長青倒也不敢怠慢
,而小女孩的這一問,一時之間,也令得他不知如何回答
才好,因為他這時,來到這里,找那個老人,只不過是為
了布平的一番話而已,他對那個“天湖老人”究竟是什么
路數,一點也不知道。
如果說,只是為了老人有長久使身子不動的本領而來
,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所以,他想了一想,才道:“有一點疑難的問題,想
向他老人家請教。”
他這樣說,又得體,又模棱兩可,大有可以隨機應變
之余地。
小女孩聽了,走前几步,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來,雙手
抱膝,她那雙奇特的眼睛,望向遙遠的海面,所發出的分
明是童稚的聲音,可是所說的話,卻老氣橫秋得很:“你
心中有什么疑難,問我好了。”
陳長青一聽,一怔之下,真恨不行自己一頭在岩石上
撞死。他不遠千里而來,卻會有眼前這樣的局面,這真是
再想不到的。
試想想,陳長青有時,連我都不是很服氣,他對那小
女孩低聲下氣,無非是感到小女孩可以帶他去見那個奇特
的老人。
但小女孩這時,卻講出了這樣的話來。
他氣往上沖,當然他不致于把那小女孩怎么樣,可是
也准備立時轉身離去了。
可是就在這時,小女孩冷冷的目光,又向他射了過來
,這使得他心中一動,想到那小女孩至少能夠長時間維持
身子不動,或許有點道理也說不定。
一轉念之間,他已怒氣全消,道:“好,問你也是一
樣。”他接著,就把那蠟像館中的情形,說了一遍,小女
孩聽得十分用心,她仍然維持著雙手抱膝的姿態坐著,不
過卻抬頭微微向上,一動不動。
蠟像館中的情形相當復雜,陳長青心中始終認為對方
只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在那魯島上生活的九歲孩子,當然
不可能知道中國歷史上的名人岳飛是誰,所以他講得十分
節略。
但是再節略,也講了二來分鐘,而當他講了一半之際
,他就注意到那小女孩一動也沒有動,甚至連眼睛也沒有
眨過。
那種情形,看來相當怪異,倒和在那蠟像館中有几分
相似,但自然沒有那種血腥恐怖。
等到講完,他又問:“看起來,那些人全像是真人,
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和你們一樣,全有維持長時間不動的
本領?”
那小女孩仍然如同泥塑木雕一樣地坐著,陳長青問了
几遍,正感到不耐煩時,才見到她漸漸皺起眉頭,緩緩吁
著氣,舐了舐唇,道:“嗯,那蠟像館中的情形,是十分
奇特?”
小女孩這句話,令得陳長青陡然一怔,“你去過那蠟
像館”這句話,已要脫口而出了,但隨即想到,那是絕無
可能之事,她一定是根據自己的敘述,才有了“奇特”的
印象的,雖然她的那句話,聽來像是她十足到過那間蠟像
館一樣。
那小女孩又道:“不,不同,那蠟像館中的那些人,
和我們的情形不同──”
陳長青想要插言,不女孩陡然揚起手來,阻止他說話
,又道:“別再問我他們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
陳長青悶住了氣:“剛才你說可以問你。”
小女孩道:“是啊,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他們的
情形很奇特,和我們的情形不同。”
陳長青悶哼了一聲:“他們的情形如何你不知道,你
們是何以有這個能力的,你們的這種能力,又代表了什么
,你當然是知道的了?”
小女孩道:“當然。”
陳長青道:“好,那么,請告訴我。”
小女孩冷笑了一聲:“為什么要告訴你?”
陳長青又怔了一怔,几乎為之氣結,他平日也算是能
說會道的人了,可是這時和那小女孩的對話,卻句句都被
那小女孩頂了回來,令得他大有縛手縛腳之感。
他呆了一呆,才又陪著笑:“你爺爺──”
小女孩索性打斷了他的話頭:“你什么也不懂,見我
爺爺,也沒有用處。”
她說著,自那塊石頭上,跳了下來,陳長真這時,真
是忍無可忍,他剛想說什么,那小女孩已先他一步開了口
:“你快回去吧,你兒子正在找你,找得十分焦急。”
陳長青見她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又是好氣,又
是好笑,“呸”地一聲:“你胡說八道什么,我哪有什么
兒子。”
小女孩翻了翻眼:“哦,那不是你的兒子,我料錯了
,對,他的樣子和你一點不像,圓頭大眼,不像你這種猴
子臉。”陳長青這時,倒真有點呆了:“小……小妹妹,
你究竟在說什么啊?”
小女孩道:“有一個十三四歲十分漂亮的少年在找你
,在一間又大又亂的房間中,那房下有一角堆滿了書,還
有一大張老虎皮。”
陳長青想一這里,整個人像遭到雷擊一樣地怔呆,張
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那小女孩所說的“又大又亂”的房間,正是他的書房
,而那個十三四歲的漂亮少年,小女孩誤以為是他兒子的
,當然也就是溫寶裕了。
剎那之間,陳長青的思緒,亂到了極點。
那小女孩怎么會知道這些的?這簡直是全然不可能的
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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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講到這里,停了下來,瞪大眼望定了我。
陳長青的敘述,老實說,開始的時候,不是十分有趣
,我已經十分不客氣地打了几個呵欠。
可是等他說到這里時,我精神陡然一振。
陳長青在那時,不知道小女孩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但
是情形發展到這種如今,又有了瘦子的那封長信,和我們
自己的種種設想,事情可以說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
再加上那小女孩的奇特言語,事情實在已十分清楚了。
我失聲道:“當你向她敘及那蠟像館中的情形之際,
她去過了,而且,順便到你家里去看了一看,看到了溫寶
裕正焦急地在等你回來”。
陳長青“咯”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仍然直瞪著我
,不出聲。
我感到了一陣異樣的興奮,這小女孩所掌握的能力,
實在是一個十分令人驚異的異能,我又道:“這是可能的
情形之一,這種情形,可以稱之為‘神游’──她身體在
一個地方可是思想攸忽萬里,可以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這
是一種非凡的神通。”
陳長青“啊啊”地應著,道:“還有一個可能,她有
‘天眼通’的本領,能夠看到萬里以外的一切景物,那是
一種巨大的心靈異能。”
我正想舉出這一點來,所以陳長青一說,我就連連點
頭:“正是,‘神游’和‘天眼通’,都可以使有這種異
能的人,看到萬里以外的景物,但是好像有點不同,‘神
游’似乎更進一步,‘天眼通’不過是感覺上的‘看’到
,而‘神游’則是感覺上真的到過的。”
陳長青深深吸了了口氣:“對,我的認識是,‘天眼
眼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世上竟然有這樣的能人。”
陳長青興奮得滿臉通紅:“而且不止一個人,天湖老
人,那几個年輕人,那小女孩,看來他們全有這樣的異能
,衛斯理,這……這……可絕不能放過。”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決定才好,胡亂揮著手,過
了好一會才道:“你在那魯島上,耽了交近三個月,后來
又發生了什么事,先說了再作打算。”
陳長青用力點頭:“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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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陳長青目定口呆地望著那小女孩,那小女孩
一副“現在你知道我不是普通人了吧”的神情,也望著
陳長青,目光炯炯。
過了好一會,陳長青才結結巴巴道:“我不懂,我
簡直不明白。”
小女孩道:“我早就對你說過,你不會明白的。”
陳長青這時,一則由于迷惑,一則由于小女孩的話
,聽來句句都有道理,所以輕視之心,早已去了個干干
淨淨,他十分恭敬地問:“請問……請問……你的能力
……全是你爺爺天湖老人所傳授的?”
小女孩一直對答如流,可是這時,她卻想了一想,
才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陳長青她的話,有莫測高深之感,而且這時,他也
沒有想到“靈魂出竅”、“神游”、“天眼通”這等大
題目上面,只覺得小女孩已經夠怪異的了,他又問:“
天湖老人,這名字好怪,是哪里的天湖?
小女孩隨口道:“是騰格里湖,當地人都知道他的
:天湖老人。”
這時,陳長青又猛地震動了一下。
騰格里湖!他真的無法相信一個在那魯島上的小女
孩,會知道世上有一處地方叫騰格里湖。
陳長青當然是知道的,騰格里湖在西藏,湖面海拔
近五千公尺,是名副其實的天湖,面積極大,几乎達到
兩千平方公里,是那魯島的九十倍。
然而,令得陳長青錯愕的事,還在后面,那小女孩
在說出了騰格里湖的名字之后,忽然哼起一個小調來,
小調的調子相當古朴,陳長青也聽不懂她在唱些什么,
只聽出有反復的三個字:“納木錯”,這三個字,陳長
青倒是知道的,那是藏語的騰格里湖。也就是天湖的意
思。
陳長青驚呆了半響,他這時,當然已經知道,天湖
老人是從西藏來的,西藏本來就是最神秘的地方,西藏
的喇嘛和智者,許多年來,一直在從事對生命奧秘的探
索。
布平曾在錫金的首都剛渡,遇到過天湖老人,錫金
毗鄰西藏,那小女孩可能也從西藏來,那她自然知道騰
格里湖,自然也應該會哼西藏的小調。
他在那小女孩哼完了小調之后,問:“你是西藏來
的?”
小女孩笑了起來:“當然是從家鄉來的。”
陳長青心中,還是十分疑惑,因為那小女孩看起來
,十足是當地的土著,不像是西藏人,當地土著是屬于
密克羅尼亞人,有著南太平洋島嶼上人種顯著的特點,
和西藏人在外形上,有顯著的分別。
陳長青一面心中疑惑,一面笑著:“我還以為你是
在島上土生土長的,看你的樣子──”
小女孩鼻子掀動了一下,發出了“哼”地一聲:“
告訴你,你不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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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講到這里,我陡然大叫起來:“陳長青,你
這人真笨。□ 陳長青苦笑了一下:“你現在來想,當然很容易一
下子就想到了問題的核心,可是當時我在這樣的情形之
下,怎么能想得到?”
我道:“好,你現在想到了什么?”
陳長青吸了一口氣:“那小女孩根本不是什么天湖老
人的孫女,她是那魯島上土生土長一個小女孩,可是她卻
是一個西藏人,或許是和天湖老人有密切關系的人的轉世
,就象西藏的活佛轉世一樣,這也正是天湖老人為什么會
在那魯島有住所的原因。”
我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陳長青所講的,正是我
所想的。
事情真是越來越復雜,先是生和死的突破,再有靈魂
出竅的神通,現在又有轉世的現象。
但是,不論如何多變化,其實問題始終還是只環繞著
生命的奧秘,肉體和靈魂之間的變化在進行的。
思想靜止,身體不動,那是死,是靈魂和身體的暫時
分離。
靈魂能和身體的暫分離,自然也可以隨心所欲,到達
要去的所在。
而靈魂若是和身體分離了,自然也可以進行轉世這樣
的變化。
所以,所有的變化,都是殊途同歸的,真正的異常現
象只有一個,靈魂可以離開身體。
我和陳長青把事情歸納了一下,兩都有目定口呆之感
。
天湖老人和在身邊的那些人,竟然有這樣的本領。
陳長青不由自主喘著氣:“那個殺手,他比我聰明,
他一定早已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鄭而重之,寫下了經過
,叫人有機會,就去找天湖老人。”
他頓了一頓,又道:“一個西藏人,有可能靈魂轉世
,轉到那魯島去?”
我道:“應當有可能,那個靈媒,非人協會的會員阿
尼密,就曾告訴我一個故事,他的一個好朋友,從耶加達
轉世轉到了新几內亞腹地的一個穴居人部落之中。而現今
的達賴喇嘛十三世在拉薩圓寂,十四世是在青海草原上的
一個帳幕中找回來的。”
陳長青道:“那距離也不是那么遠──”
我以補充道:“近年來,有一個西藏喇嘛,帶著一個
金發碧眼的美國女孩,四處云游教法,這個小女孩在美國
出世,可是到了該說話的年紀,她所說的話,完全沒有人
聽得懂,后來還是她自己要她父母去找她“熟悉”的西藏
喇嘛,她就是他們其中之一的轉世,從西藏到美國,夠遠
了吧!”
陳長青喃喃地道:“看來,靈魂離體之后再回來,比
較可以自由控制,而轉世的情形比較復雜,還不能由心控
制的。”
我點頭表示同意:“肉體會敗壞,靈魂是不會的,即
使是不能控制的轉世,也接近永生的。”
陳長青驚嘆:“多么不可思議。”
我來回踱了几步,問:“你后來,見到了天湖老人沒
有?”
陳長青搖頭:“沒有,以后的情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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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只覺得那小女孩越看越是怪異,他陪著笑:“
就是因為不明白,所以才來要求指點,你連說也未曾對我
說,怎知對我說了,我一定不明白呢?”
這時,天氣正在迅速黑下來,那小女孩的雙眼,在黑
暗中看起來,更加閃閃生光,看來詭異莫名,陳長青在等
著她說話。
小女孩看了他好一會,才笑了一笑:“你這人有點意
思,好,我先問你,什么叫不動心?”
陳長青道:“我明白。”
小女孩道:“她,你能不能不動心?”
陳長青猶豫了起來,“不動心”三字,聽起來,十分
簡單,意思一點也不艱深,誰都明白,可是真正要做到不
動心,那真是談何容易。
人總是人,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哪能做到不
動心?
陳長青只好苦笑:“我……當然不能,要是真能不動
心,那已是羅漢菩薩的境界了。”
小女孩道:“不管是什么境界,你只要想進入另一境
界,就要由不動心開始。”
陳長青道:“這不是很矛盾嗎?想要進入另一境界,
這已經是動心了。”
小女孩笑了起來:“說得是,不動心是動心,動心由
不動心始。”
一聽得那小女孩和他打起充滿禪意的機鋒來,陳長青
不禁苦笑,道:“是,動心就是不動心,不動心就是動心
。”
小女孩“哈哈”大笑起來,童音而發出這樣的笑聲,
聽來更是怪異:“再說下去。”
陳長青道:“只動一心,不動一心,都是一樣。”
小女孩拍起手來:“有點意思了。”
陳長青陡然陷進了沉思之中,他靠著那塊岩石站著,
一動不動,過了良久,他才陡然注意到,天色早已黑了,
月光之下,他的影子看來修長而詭異,那是一個一動也不
動的人影。
他心中陡然大喜,失聲叫了起來:“我也能一動不動
了。”
他轉頭去,可是那小女孩卻已然不在了。陳長青叫了
几聲,沒有回答,當晚他只好回到酒店,胡思亂想,過了
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那小女孩,“天湖老人的孫女
”在這個小島上十分出名,不到中午,就在一些人的口中
,知道她在海邊,陳長青找到了她,才一走近,她就道:
“你又來了。”
陳長青道:“是,我又來了,昨晚找我呆立了多久。
”
小女孩笑起來:“你不動,只是身子不動,并非心不
動,思想不動。”
陳長青點頭承認:“是,非但不是思想不動,而且各
種雜思,紛至沓來,無可遏止。”
小女孩指著海,這時,恰好有一個巨大的浪頭,正向
岸上卷來,小女孩道:“不論浪頭多高,總有消散的時間
和地方。”
陳長青長嘆了一聲:“一浪滅,一浪又生,那又奈何
?”
小女孩向他望了過來,目光炯炯,似笑非笑:“由它
自生自滅。”
陳長青皺起了眉,又陷入了思索之中,不知不覺之間
,他身子又凝止不動,而等到他定過神來時,那小女孩又
已不在他身旁了。
就這樣,兩個多月,他每天都可以在島上不同的地方
,找到天湖老人的孫女,和她進行三五句到几十句充滿了
禪意機鋒的對話。
那小女孩的話,有一種十分怪異的力量,能把人引進
沉思之中,可是思來想去,卻又捉拿不到真正的要旨,直
到那一天,他找到那小女孩時,發現那小女孩和一個年輕
人在一起,那年輕人一看到陳長青,看了他一眼,就哈哈
大笑了起來。
陳長青給他笑得有點氣惱,那青年卻伸手拍了拍他的
肩頭:“回去吧。”
陳長青道:“這些日子來,我覺得自己大有進境。”
小女孩也道:“真的,他有點道理。”
青年的搖頭:“別耽擱他了。”然后又向陳長青道:
“我們要離開這里,你能跟我們一起到西藏去?”
如果這個問題,現在來問,陳長青自然半秒也不會考
慮,立時答應了。可是當時,他卻怔了一怔,半響答不出
話來。
一來,是由于那小女孩,天湖老人,究竟有什么神通
,他在其時,不甚了了。二來,到西藏去,又豈是可以說
去就去的,所以他全然難以作出決定。
就在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之際,那青年人和小女孩一起
哈哈大笑,攜手揚長而去,陳長青呆在當地,竟然不知去
追趕他們。
等他定過神來,人家早就走得蹤影不見,他又在島上
停留了三天,再也沒見到那青年和小女孩,他只好頹然回
來。回來之后,他仍然惦念著“不動心”的想法,所以對
人家的關懷,對外界發生的事,全都強制著自己,在思想
上將之當作全然和自己無關。
他這樣做,做得相當成功,我才乍一見他之際,也被
他那種漠不關心的神態,嚇了一大跳。
當然,結果如何,是大家都知道的了,我設計了把《
電王》的故事講給他聽,令他“千年道行,毀于一旦”,
可是再也想不到的是,他拿了“瘦子”的那柄鑰匙去探索
,卻和他的遭遇,有密切的關系,而且知道了天湖老人更
多的秘密,那些秘密牽涉到了生與死,身體和靈魂等等的
大事,驚人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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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講完了他的經歷,我苦笑了一下:“你比布平
的表現更差,竟然不知回答。”
陳長青長嘆了一聲:“是啊,所以我說我失敗了,再
去找人家,人家也未必要我,現在,老人在那魯島上的住
處,也有了確切的地點,我看……我看……”
我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的意思是,他表現太差,沒有
希望了,他要我去試試。
從整件事看來,如果跟隨天湖老人,可能是一個短時
期,可能是一個極長的時期,通過某種訓練,就可以生死
由心,就可以在自然的死亡來臨,身體損毀之后轉世(本
來,轉世這種現象是存在的,但是完全不能記憶前生的轉
世,和靈魂轉換了一個身體,前生的記憶還在的這種轉世
,是全然不同的)。
而且,老人的神通,還包括了靈魂出竅,隨時“神游
”的異能在內,這一切,實在是人類所能達到的靈異能力
的頂點了。
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到不能再大的誘惑,
只怕誰也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瘦子留下來的鑰匙,可以打開的竟然是生死玄秘之鎖
。這是我在初看到這柄鑰匙之際絕想不到的。
陳長青望著我,好几次他想說話,都被我揮手制止,
我的思想極混亂,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長青,你比我
更適合。”
我們平時在交談的時候,很少互相叫名字的,除非是
是在特殊的情形之下,像這時候。
陳長青道:“可是……我失敗過。”
我提高了聲音:“那算量什么失敗,你連天湖老人都
沒看見到,只見到了一個小女孩。”
陳長青搖頭:“那不是女孩,她是一個充滿了智慧的
人,好几生的年紀加起來,她可能超過了一千歲。”
我道:“她肯和你每天相見,和你交談,又很喜歡你
,說你有點道理,你只不過在最后關頭一時之間難以下決
定,怎么可以放棄再試一次的機會?”
陳長青聽了之后,呆了半響:“你難道能抗拒這樣異
常能力的誘惑?”
我道:“當然不能,但是我考慮過了,我的性格,要
做到‘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事,明知是徒勞無功的事
,何必去浪費生命?”
陳長青不同意:“正如你所說,我連天湖老人也沒有
見著,又怎知所謂‘不動心’是不是一種意志的高度集中
R□□哪切□俊□ 他的話,不禁令我怦然心動,我急速地來回走了几步
,才道:“我們可以一起去?”
陳長青立時道:“我正有此意。”
我嘆了一聲:“你看看,我如果要去的話,我得先和
白素商量一下,第一步尚且不能說走就走,以后的無數步
,可能連起步的機會也沒有。”
陳長青神情頹喪:“我剛才也想到了至少要對溫寶裕
說一聲,還不是一樣。”
我道:“小寶那里不必對他說了,這種有關生死奧秘
的大事,不是一個少年人所能明白的。”
我剛講到這里,就看見白素走進了書房來,揚了揚眉
,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她顯然是聽到我那句話說得十分
嚴重,才問我原由的。
我把一切簡略地向她說了一遍,并且把我們的設想也
提了出來。
白素用心聽著,聽完之后,她吁了一口氣:“我同意
你們的推測,天湖老人的確有著不可思議的靈異能力,他
所掌握的能力,和道家修練‘元神’,佛家修練各種神通
,很有點類似之處。”
我攤開了手:“不論是道家也好,佛家也好,神仙也
好,要能有這種靈異的能力,好象都必須從靜練做起,你
看我行嗎?”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忽然笑了起來,她分明是在想象
,象我這種好動性格的人,忽然在一個山凹之中,盤腿而
坐,打起枯神來的媾和滑稽情形。
同時,她向陳長青望去,笑得更甚。我和陳長青兩人
都不禁給她笑得十分尷尬。
白素停了笑:“不論情形怎樣,天湖老人既然是這樣
的一個奇人,應該去見他一下,至少,向他了解一下生命
的奧秘,也是好的。”
我一聽,連忙用眼色征詢她是不是也一起去。
白素想了一會,通常,對她自己是不是參加一件事,
她的決定來得極快,絕不會超過三秒鐘。可是如今這件事
,實在太怪異莫名,是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的一件事,所
以連白素也想了兩三分鐘。
然后,她才道:“我不去了,實實在在,我覺得一個
人,生老病死,接受自然的安排最好,刻意去追求什么,
別追不到,就算追到了,也未必是好事。”
陳長青大聲抗議:“象天湖老人掌握的異能,當然也
是自然力量的一種。”
白素莞爾地笑著:“如果有機會普通人也可以掌握這
種異能的話,讓你們先學會了,再來教我,也是一樣。”
陳長青道:“可能要很長的時間,十年,二十年,甚
至三十年。”
白素搖頭:“其實我比你們更不適合,十年,叫我化
十年時間靜坐在一個山洞中,那我早說自己把自己折磨死
了,還說什么別的。”
陳長青“哼”地來,在尼泊爾那座小廟旁,足足等了六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由自主,互相握住了對方的
手,白素嘆了一聲:“那不同的,在那六年之中,我一直
在想他。難道我能一面靜坐,一面想念自己的丈夫嗎?”
陳長青無話可說,伸手抓著頭。
我笑著:“這種異能,自然不是一學說會的,抱著想
理解它內容的心情,去見見那位天湖老人,不會有什么損
失的。至今為止,我們對天湖老人的異能,還只是設想,
未曾得以証實,如果能和老人真正的能力印証一下,自然
可以有進一步的了解。”
陳長青苦著臉:“你比我豁達,我是……實在非常渴
望自己能掌握這樣的能力,生死由心,有一柄鑰匙,可以
打開生死的鎖,從此趨向永生。”
他說著,又因為興奮而變得臉紅,我拍了拍他的肩頭
:“要是到了那魯島,天湖老人不在──”
陳長青忙道:“我等。”
我想了一想:“我也會等,但總要定一個時期。”
陳長青想也不想:“我會一直等下去,不見他一眼,
死也瞑目。”
我只好苦笑:“我只說我會盡量等下去,考驗一下自
己的耐心。”
白素在一旁笑了起來:“我猜你的耐心是三天。”
我大聲道:“不,四天。”
我們都笑著,陳長青卻神思恍惚,一面離去,一面道
:“明天在機場見。”
他離去之后,白素嘆了一聲:“人的追求是無止境的
,象陳長青那樣,本來生活何等逍遙,可是一旦有了欲求
,就變得失神落魄一樣,看起來,人的所有痛苦煩惱,全
是自己找的。”
我笑道:“怎么忽然之間,有那么多出世的感嘆?我
倒覺得,人要是沒有欲求的話,就不會有進步了。”
白素揚了揚眉,沒有再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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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到機場稍微遲了一點,陳長青已焦躁得在跳
腳。昨天晚上,我又詳細把一切想了許久,所以一看到他
這種情形,就道:“你可別對此行抱太大的希望,就算見
到了天湖老人,他是不是打算收留你,決定權也在他,不
在你。”
陳長青裝出不在乎的神情來:“不要緊,有上次的失
敗經驗,再失敗一次,也不算什么。”
我悶哼了一聲:“真是這樣才好,別口是心非,自尋
煩惱。”
他沒有說什么,登機之后,話題自然離不開天湖老人
和他的異能,陳長青道:“昨晚我參考了一些不容易找到
的秘本,說西藏有一類朮士,很有使人復活的本能,能把
死人的靈魂追回來。我看天湖老人多半就是那一類朮士,
這種朮士和修練的喇嘛、隱士不同,喇嘛和隱士,多是理
論上的修練,而朮士,是真有實際上的能力的。”
陳長青的分析,自然十分有道理,這種朮士,一定是
掌握了什么秘朮的。
到了那魯島,照瘦子所寫的,在酒店中一安頓好,就
租了一輛車子,直駛向島的西岸,沿海在崎嶇不平的石塊
路上駛出了沒有多久,就看到了那間“形狀奇特,一看便
知”的石屋□ 石屋建造在一塊凸出海岸極大的石頭上,它的形狀,
的確十分古怪,如果用平面圖來表示,是一個正方形和一
個圓形的的連結,方形和圓形相連處,是方形的一角。石
屋的方形部份有兩層,圓形部份,只有一層,但有一個象
微凸的圓頂。
當我們駛近之際,海邊有不少人,都用十分訝異登樽盼頤恰□ 當我們來到那塊大礁石的最接近部份時,有一個中年
人氣喘喘地奔過來,叫道:“先生,你們是游客?”
我點了點頭,那中年人又道:“你們別再前進了。”
陳長青笑著:“不再前進,怎么到得了那間石屋。”
那中年人一聽,神情極是驚惶,陡然退了一步,道: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是天湖老人的朋友。”
我看到他的神情有異,本來他這樣著急奔過來,顯然
是要來阻止我們的,而且我立時地想起,陳長青當日,花
錢也不能使流浪少年帶他到天湖老人的住所去,這其中多
半有點蹊蹺在,所以我道:“不,我們不是他的朋友,只
是來求見的。”
那中年人的神情,仍然驚疑不定,陳長青也看出了不
對來了,問:“那屋子有什么古怪?是不是不能隨便接近
?請告訴我們。”
那中年人尷尬地笑了一下:“是……這樣的,政府下
過命令,那……塊臨海的大礁石,屬于天湖老人私人所有
,任何接近……或是登上,發生任何事故,任何人都不需
要負責。”
我“哦”了一聲:“一定曾有些事故發生過了,請□是什么事故?”
那中年的樣子十分為難,本來他好心來告訴我們,不
該太為難他,可是到了這一地步,就自然非要他講出來不
可了□ 那中年人支吾了一陣,才道:“這屋子起好之后不多
久,老人就領養了一個自小就十分怪,島上人都知道她怪
的一個小女做他的孫女,小女孩的家里很窮,老人給了他
們不少錢,叫小女孩的家人別再來找小女孩,又說了一大
堆古怪的話。”
我和陳長青互望了一眼,都為能得到意外的資料而心
中高興。
陳長青道:“說下去。”
他為了鼓勵那中年人說下去,順手脫下了自己腕上的
手表,遞了過去:“這,送給你。”
那中年喜出望外,足足說了好几分鐘感謝的話,令得
陳長青大是不耐煩。
總算那中年人在戴好了手表之后,繼續說了下去:“
老人說,小女孩根本不是小女孩,而是他的一個朋友,死
后轉世的。女孩的父母知道了自己的女兒自小就怪,會說
完全沒有人聽得懂的話,自然也有八九分相信,可是做母
親的,總有母女之情,于是有一天晚上,這個母親就偷偷
到這里來,想看看女兒──”
那中年人講到這里,陳長青就大喝了一聲,打斷了他
的話頭:“不對,那小女孩可以到處亂走,她母親可以每
天見到她,何必到這里來?”
中年人道:“那是現在,當時小女孩更小,大約是在
五年之前,一被老人帶到石屋,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在
過了約摸半年之后,做母親的才忍不住,想去看看自己的
女兒的。”
陳長青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中年人道:“那母
親循著石級上去,又攀上了一個窗子,向石屋中看去,當
時她看到了什么,沒有人知道,只是有人聽到她發出了一
下可以傳出老遠的驚呼聲,當時在海邊和大石下的人,都
可以聽到,大家都抬頭向上看去,看到她連滾帶跌,從礁
石上滾跌下來。”
中年喘了口氣:“先生,你們轉過頭去,就可以看到
,上那礁石的石級,十分陡峭,她滾跌下來時,已經傷得
奄奄一息了。”
陳長青有點惱怒:“石屋里沒有人出來?”
中年道:“有,當時在海邊的人都圍了上去,石屋中
,老人,小女孩,和几個人也趕了出來。”
中年人又道:“那母親出氣多,入氣少,眼看活成了
,可是那小女孩卻一點也不傷心,反而倒責怪,叫你不要
來的,你來干什么?”
陳長青搖著頭,望著我:“就算是轉世的,似乎也太
冷漠無情了一些。□ 我也有同感,所以點了點頭。
中年道:“那母親的神情,可怕之極,她一定在攀窗
去看的時候,看到了十分可怕的情形,所以才會這樣的。
這時,做父親的也趕來了,一見妻子傷成那樣,自然又驚
又怒,要和天湖老人拼命,可是那母親掙扎著,不讓他丈
夫動手,只是道:相信他們,相信他們……我受傷……不
關他們的事,是我自己跌下來的。”
陳長青道:“礁石發生的事,誰也沒有看見過,也不
一定不關他們的事。”
中年又道:“她又指著小女孩說:她真的不是我們的
女兒,真的不是……然后,她要求丈夫把她抬回家去。當
時,和天湖老人在一起的几個年青人,就找來了木板,把
做母親的抬到大路上,又送回到了醫院,第二天,她就死
了。”
中年人講到這里,現出了十分驚懼的神情來。
我吸了一口氣:“她的丈夫呢?”
中年嘆了一聲:“葬了妻子之后,丈夫離開了那魯島
,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島上的人,都不敢走近
這屋子,都覺得天湖老人……和他身邊的那些人……像是
,像是……”
他再度現出驚恐的神色,沒有說下去。
雖然他沒有說下去,但是意思也十分明顯,他和島上
的人,都覺得老人和這幢石屋,一定有一種十分神秘的力
量。這種感覺,一定深入民心,所以連流浪少年也不敢到
這里來。甚至連當地政府,對天湖老人,也另眼相看,承
認他有特殊的地位。
中年人停了一會:“其實,他們也沒有做過什么,平
時也很少和人接觸──他神情尷尬,像是剛才說了那几句
話,怕有得罪那些人之處,這時連忙想要更正一番,一面
說,一面還連連后退。退出了几步,轉過身急急地走了開
去。
等他走了之后,陳長青道:“你猜那婦人攀在石屋的
窗口向內看,看到了什么?”
我道:“當然是一些十分奇特的現象?”
陳長青一副極神往的神情:“會不會恰好給她看到了
靈魂離體的那一剎那間的情景?”
我道:“誰知道,照你的敘述,那小女孩曾在你面前
施展過‘神游’的本領,那時,你可曾看到過什么奇形怪
狀的東西離開她的身體,或者有一道光芒,自她的頭頂射
向天空?”
陳長青道:“沒有。”
我駕著車,繼續向前駛,轉過了那塊大礁石,就看見
了通向碓石頂部的石級,石級就像是在碓石上鑿出來的,
几乎呈七十度角,陡上陡下,看起來十分駭人,少說也有
一百來級。□ 若是人這樣的石級上滾跌下來,還能保住性命的話,
那要有過人的本領才行。
石級不是很寬,甚至無法供兩個人并肩走上去,兩□也絕無扶手。在開始的几級石級之旁的岩石,被弄平了一
些,刻著相當大的字,警告:私人住所,不能侵入。
我和陳長青抬頭向上看,只能看到那幢石屋方形部份
的上半部,陳長道:”看來石屋中沒有人,我們是不是做
不速之客?”
我想了一想:“老人既然把這里作為永久聯絡的地址
,自然也准備隨時有人來,先上去看看再說。”
陳長青自然同意我的提議,我在前,他在后,一起向
上走去,百來級石級,一下就到達,那大礁石的頂部,相
當平坦,是一個大石坪,面積約有兩千平方公尺,屋子所
占的,不過三分之一左右,屋子蓋在石坪的中央部份。
站在礁石上,向海洋望去,益發可以顯出海洋的浩瀚
無際,我們也無心欣賞風景,徑自來到了門前,陳長青用
力拍著門,可是拍了半晌,無人應門。
門是用十分粗糙的木料造成的,有一個木頭雕刻的門
柄,根本沒有門鎖,我握住了門柄,輕輕一推,門就被推
開了。
這時,已是黃錯時分,外面的天色雖然還相當明亮,
可是石屋子之中,陰暗無比,所以在一推開門之后,有一
個短暫的時間,屋中的情形如何,一點也看不見,我閉上
眼睛一會,再睜開來,才看清了屋早的情形。
石屋是由一個方形和一個圓形兩個部份組成的,門是
在圓形的那一部份,所以我看到的,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圓
形的大堂,那圓形大堂的直徑,足有二十公尺,令人覺得
它加倍寬敞的是,整個大堂之中,沒有任何陳設,完全是
空的。
它有六扇窗子,都不是很大,而且是不能打開的那種
,鑲著接近深灰色的玻璃,想象之中,那小女孩的母親,
在窗外向內窺視之際,這大堂之中,一定燈火明亮,要不
然,她根本不可能看到什么。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自然而然,抬頭向上看了
一下。上面是一個圓形的穹頂,在那穹頂上,有許多直徑
只有十公分的小圓孔,顯然目的不是為了取得光線,因為
那些小圓孔上,照樣鑲著深灰色的玻璃,并沒有任何照明
的設備在上面。
大堂的左側,是另外一扇門,那扇門,當然是通向那
方形部份的了。我們一起走了進來,走取了大堂的中央,
略停了一停,我和陳長青不約而同,問了一聲:“有人嗎
?”
我們發出的聲音,并不是很大,可是一開口,卻嚇了
一跳,那圓形的大堂之中,響起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大聲的
回聲,而且連續不斷,有七八下之多。看來,把大堂建成
圓形,根本是為了可以引起聲波的反復折射而設計的。
我和陳長青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有了同感,也感到這
石屋,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異。
我們沒有再問第二次,那扇門仍然關著,我們再一起
向前走去,陳長青想伸手拍門,但臨時改變了主意,只是
用手指在門上敲了敲。
可是即使是這樣,發出的聲音,又引起了好一陣回音
來,倒像是陳長青連續地在敲門一樣。一般的回音,大都
不是很清楚,而且帶有轟然的感覺,可是在這圓形大堂之
中發出的回音,卻清楚之極。
過了片刻,沒有任何反應,陳長青握住了門柄一推,
門又被推了開來。
這時天色已然入黑,但我們的眼睛,也可以適應黑暗
,所以可以看得清楚里面的情形,方形部份有上下兩層,
下面是一個大廳,放著些桌、椅,走近去一看,所有的桌
椅,全是用很粗的木頭制成的,工藝也十分粗糙,有一道
用石塊砌成的樓梯,通向第二層。
陳長青在樓梯口,抬頭向上問:“有人嗎?”
即使是他在方形部份發出的問話,在圓形的大堂中,
還是有回聲傳了過來。
樓上也沒有回答,石屋之中根本沒有人,已經可以肯
定了,我先向上走去,樓上,有一道走廊,走廊兩旁,各
有兩扇門在。
那顯然是樓上部份分成了四間房間,四扇門都關著。
走廊之中的光線更是黑暗,陳長青跟了上來,在我身
邊低聲問:“怎么樣?”
我也壓低了聲音──在黑暗的環境中,石屋內的氣氛
更加詭異,使人不由自主之間,講話要壓低聲音:“看看
這几間房間,然后,回酒店去。”
陳長青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走廊相當寬,我和他并肩向前走著,四扇門,都是對
著的,我和他一個左一個右,先推開了兩扇門,看到了兩
間空無一物的房間,我們把門關上,再向前走,仍是一人
一邊,推開了那兩扇門。
我們兩在向前走的時候,是并肩走著的,在來到門前
,要去推開門的時候,自然要半轉過身去,所以,當我們
同時推門的時候,我們是背對背的。
我推開了門,向內一看,仍然是一間空房間,可是就
在我要轉回身來之際,一下抽噎也似的聲音,同時,有一
個人的背,重重撞在我的背上!
--
那當然是陳長青在突然之間,急速后退造成的結果。
那自然也是陳長青半推開那扇門來之后,看到了令他
十分吃驚的景象之故。
我立時轉過身來,陳長青在撞了我一下之后,身子仍
然搖晃著站立不住,我連忙先扶住了他,心中忽然想起,
當日他夜探蠟像館,多半也是這樣子驚惶失措的。我向他
推開的門內看去。
門內,是同樣的一間房間,光線暗之至,僅僅可以看
到,在那房間的正中,有一件直立著的物體,但是,又隨
即可以看出,那是一個直立著的人。
已經以為石屋之中是決不會有人的了,陡然之間看到
有人,自然難免吃驚,連我也不禁怔了一怔。
那個直立著的人,背對著門口,他站立的姿勢不怪,
只是直立著,但是雙手的姿勢卻相當怪,雙手高舉,在頭
頂上,雙手的十指,指尖互抵,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突然之間有了這樣的發現,真叫人有點手足無措。但
是我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對不起,我們完全不知道這里
有人。我們是根據天湖老人留給一位朋友的地址,找到這
里來的。”
我在門口說著,那個人仍是一動不動地背對門口站著
,看起來,根本不象是一個人,只是一具雕像。這時,也
看清那個人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寬大的長袍,樣子很奇特,
不象是僧袍。
陳長青也定過神來了,他低聲道:“他一動也不動,
看來,正是在……完全靜止狀態中。”
陳長青在講話之中,頓了一頓,我知道他本來是想說
“在死在狀態中”,臨時才改了口的。
“完全靜止”和“死”實在也沒有什么不同,“死”
不就代表了完全的靜止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准備向房間中走去,可是身子才
一動,陳長青就將我一把拉住,低聲道:“你忘了瘦子寫
下來的情形了?當他們在靜止狀態的時候,關系到生和死
的玄秘,不要接近他們。”
我道:“我們盡量不接近他,總要進房間去看看的。
”
陳長青十分緊張:“好,我們貼著牆走進去。”
那人站在房間的中央,自然貼著牆走進房間去,是和
這個人保持距離的最好方法了。
我們背貼著牆,打橫移動身子,走進了房間,很快就
來到了那人的正面。依稀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三十左右
的男人,雙眼居然睜著,可是全身上下,完全靜止。
那情形,和米端的蠟像館中的所看的情形,表面上是
完全一樣,可是只有同時經歷過兩種情形的人,才知道實
質上多么不同。
是的,同樣是靜止,可是卻完全不同。
蠟像館中的靜止是劍拔弩張的,在靜中有極度的動感
,是正在動作中的一剎那的截取,那種動感,可以令人心
頭震憾無比。
而這時,這個男人的靜止,卻是真正的靜止,甚至給
人以永恆的靜止之感,那是徹底的靜止,一如死亡。
而我和陳長青也立即明白了:那是死亡,是一種能由
自己控制的死亡。
我們都屏住了氣息,我們知道有這種情形,但是從別
人的描述之中知道有這種情形,和親自看到,是全然不同
的兩種感覺。
如今,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死是活呢?他當然是活
人,可是卻在死亡狀態之中。
這時,我首先想到的是:思想靜止,是什么意思呢?
思想如果代表了靈魂,那么,這時這個人的靈魂是在什么
狀態之中,和真正的死亡又有什么不同?
這是極其神秘的一個問題,雖然我有好几次和靈魂接
觸的經歷,但是那完全是經過真正死亡過程的,象現在這
種詭異莫名,甚至連想象都無法想象的情形,卻從來沒有
經歷過。
我們盯著那人,不知過了多久,各種各樣的問題,盤
旋在腦際,全都要那人來解決,可是那個人卻一直維持著
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連眼也沒有眨過。
我們的眼睛越來越能適應黑暗,也把那人的面目,看
得更清楚。
那人有著線條十分硬朗的臉型,身型并不高,看起來
相當英俊,皮膚黝黑,從他高舉著的手臂看來,他是一個
十分強壯有力的人。他的頭發又短又硬,濃密得象是戴了
一頂黑色的帽子一樣。
他當然是亞洲人,而且,也有著高山民族的特征,所
以也可以假定他是西藏人。
過了好久,大約至少有一小時,那人仍然一動不動,
我和陳長青互望了一眼,兩都是一樣的意思,覺得不應該
打擾他,就又貼著牆移動,走出了那房間。
一出房間,陳長青就道:“這人自然是天湖老人的一
伙,他什么時候才會活過來?”
陳長青不用“醒過來”,而用“活過來”這樣的說法
,聽起來自然更怪異。
我苦笑:“誰知道。”
陳長青道:“等?”
我道:“當然,又不能把他叫醒的。”
陳長青的神情極其興奮:“真是不可思議。”
我不象他那樣激動:“一切,到現在為止,還都只是
我們的設想,真正的情形如何,還要等樓上那人醒來之后
向我們解釋──如果他肯向我們解釋的話。”
陳長青搓著手,繼續著他的興奮:“如果我學會了這
種本領,真是可以做任何事情了。”
陳長青續道:“銅牆鐵壁,也擋不住靈魂的進出,‘
神游’,真是,真是太刺激了。”
我翻了他一眼:“是啊,利用你的靈魂,你可以刺探
任何秘密,可以成為世界上知道任何內幕最多的人,或者
,是知道內幕最多的鬼。”
陳長青有點惱怒:“你的目光怎么那樣淺?我可以用
我的靈魂,探索人類的過去和未來,誰知道靈魂是一種什
么樣的存在,大有可能,可以在所有的空間之中,自由來
去,有了這種神通之后,那……那……”
他側著頭,想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來。我也想不出,人
如果有了這樣的能力之后,該稱為什么,神?仙?妖?魔
?總之再也不是人了。又或者,根本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有
這樣的本領的,只不過由于某種原因,人類的這種本領,
久已消失,只在少數人身上還存在著□ 這真是有關生死之謎的鎖,看來,似乎有一柄鑰匙,
可以把這柄鎖打開來。
陳長青沒有再說下去,我由于思緒紊亂,也沒有說什
么,我們默默地在樓上的走廊中走動著,在不知不覺問間
,又到了樓下。那時,我們兩人都陷入沉思之中,腳步的
移動是下意識的,是什么時候又進入了那石屋的圓形部份
,根本不知道。
而令得我知道我們又到了那石屋的圓形部份的原因是
,我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人總有聽到過自己心跳的經
驗,可是心跳聲聽來這樣清晰,這樣響亮,對我來說,卻
還是第一遭。
當我徒然之間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之后,我不禁怔了一
怔,抬起頭來,恰好看到了陳長青也一臉錯愕地向我望了
過來。
他的神情告訴我,他正和我一樣,也聽到了自己的異
樣的心跳聲:他想開口,可是我不等他出聲,立時作了一
個手勢,示意他什么也不要說。
這時,石屋之中,靜到了極點,或許是由于十分寂靜
,再加上石屋的建筑十分奇特的緣故──在才進來的時候
,講一句話,就引起了陣陣的回聲,由此可知道圓形的石
屋對聲音有特別敏感的作用,所以,我才會這樣清楚的聽
到自己的心跳聲。
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陳長青現出略有所悟的神情,
先側頭想了一會,然后,在地上坐了下來,盤起了腿,同
時也示意我這樣做。
我只感到,就算陳長青不示意我這樣做,我也一樣會
盤腿而坐,在這樣寂靜的環境之中,這樣清晰地聽到了自
己的心跳聲,腦后又縈回著那樣不可思議的神秘問題,在
那樣的情形之下,人就會自然而然,想到一種靜態的姿勢
,而盤腿而坐,正是最普通的一種靜態姿勢。
我坐了下來,還和陳長青互望著,不多久,就自然而
然閉上了眼,但絕不是睡著,而是思路十分清楚,不多久
,只覺得聽到了許多古怪的聲音,而這些古怪的聲音,全
是來自我自己身體之內的,心跳聲,呼吸聲,腸臟所發出
的咕咕聲,甚至于,連血液在流動的聲音,也可以感覺得
出來──我不說聽到了自己體內血液流動的聲音,因為那
實在不可能,可是卻又實實在在,有血在流動出聲的感覺
。
這真是怪異莫名的現象,環境再靜寂,也不至于可以
聽到體內發出那么多聲響的。我在想,一定是那石屋的建
造有特殊的聚音效果之故。
在聽著自己的身體之內,發出那么多怪異聲音的同時
,漸漸地,起了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那種感覺,由于是
前所未經的,所以也十分難以形容。
開始的時候,所有的聲音,確確實實是從身體內部發
出來的,可是過了一會(不知過了多久,由于感覺的奇妙
,早已全神貫注去體會那種感覺,而渾然忘卻了時間)。
聲音漸漸擴大,離開了身體的范圍。在聽覺上而言,還是
那樣清楚,可是在感覺上已經不一樣。
呼吸聲,聽來象是風聲,心跳聲,聽來象是不知道什
么物件的碰擊聲,血流聲,聽來象是有一條清溪在身體不
遠外潺潺流過,而咕咕聲,象是小溪的石上,有著蛙群在
鳴叫。
當我聯想到小溪流水之際,我整個人真的就象是躺在
小溪邊上,享受著微風的吹拂一樣,而且所有的聲音,全
是與這種環境想配合的。
過了一會,我意念轉變了一下,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
因,我忽然想到了高山積雪的融化,于是,一下子,我聽
到的聲音,就與我的想到的風景相配合了,融了的雪,匯
成了一股股的水流向下淌,有時經過懸岩,就滴下來,發
出滴答的聲音,風聲依舊,可是再也不是小溪邊的輕風,
而是掠過山岩的勁風。
本來來自身體內的聲音,化為大自然中所發出的一切
聲音,而我整個人,反倒被這些聲音所包圍,象是置身在
這些聲音所形成的環境之中,而且,更奇妙的是,環境,
可以全然隨著自己的意念而改變,一下子在清溪之旁,一
下子在高山之巔,一下子又在大海之濱,簡直是千變萬化
,隨心所欲。
以前,我也曾受過“氣功”的嚴格訓練,也曾有過長
時期靜坐的經歷,甚至也有過拼除一切雜念,類似參禪式
打坐的體驗,可是在感覺上,和現在是完全不一樣的,現
在的那種奇妙的感覺,宛若人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或
者是身體忽然無限地變大,而人的思想,則在變大了的身
體之內活動一樣。
(那本來就是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感覺,所以在描述
方面,文字可能有點凌亂,不是十分容易明白,但是我已
竭盡所能,希望可以多看几遍,就會能有多一點的體會。
)
當我想到了‘我已離開了自己的身體’這一點時,不
由得陡然震動了一下。
那一下震動,把我的意念,一下子拉了回來,像是離
開了身體的我,又回到了身體之中一樣,令得我就在那時
,睜開眼來。
我當然還在那石屋的圓形部份也還維持著盤腿而坐的
姿勢。
室內光線十分黑暗,但由于已習慣的緣故,所以我看
出去,可以看到陳長青,他也仍然坐著,而且閉著眼睛,
一動也不動。
一看到了陳長青這種樣子,我心中不禁陡然一動:我
剛才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動也不動呢?這種一動不動的情
形,看起來不正是天湖老人他們在‘神游’或‘可控制的
死亡’中的狀態?
--
看起來,石屋的主一部份建筑,必然十分有助于“修
練”過程的進行,不然,何以對一切還只是推測,可以說
是一無所知的我和陳長青,都會自然而然,進入了這樣一
種從未經歷過的奇妙境界之中?
我在迅速地轉著念,在極度的寂靜之中,我聽到了有
腳步聲自樓上傳了下來。樓上房間中有著一個一動不動的
人,是不是他醒過來了呢?
當腳步聲越來越近之際,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提醒陳長
青,他已經陡然睜開眼來,一臉的疑惑驚喜之色。
從他的神情上,我可以推測得出,他的奇妙經歷,多
半和我一樣。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向門外指了一指。
這時,腳步聲已來到了門,門被緩緩找了開來,我們
在樓上見過的那個人,看來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雙眼炯
炯有神,甚至在黑暗中看來,他的眼神,也極有光彩。那
人向我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離開石屋的圓形,到外
面去。
我和陳長青忙站了起來,走向外面,那人的態度十分
友善,看起來一點也不以我們闖進石屋來為忤,他那英挺
的臉上,一直現著親切的微笑。
他輕輕地關上了門,雖然他的動作十分小心,但還是
發出了一些聲響,那一下聲響所引起的回聲,在門已關上
之后,還是隱隱可聞。
不等我們開口,那人已經道:“你們剛才的地方,不
是很適宜講話,所以請求你們出來,請坐。”
我和陳長青一樣,心中都不知有多少疑問,坐不坐倒
無所謂,陳長青首先急不及待地道:“那里對聲音特別敏
感,可以把細小的聲音擴大?”
那人笑了一下:“是的,細小的聲音,在那里都會引
起回蕩。”
那人道:“但是你若感到了聲音的擴大,那還是你在
想的緣故。”
我們都有點不明白,那人又做了一個手勢,請我們坐
下,他自己也坐了下來:“人的思想是全然沒有限制的,
當你想知什么的時候,你就會感到什么。”
我吸了一口氣:“話雖然那么說,可是普通的情形之
下,想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有這么確切的感受,又是另一
回事。□ 那人又笑了一下:“當然,真要想到什么就感受什么
,是要經過一定的鍛練過程的,兩位剛才──”
他接下來,就把我們剛才在石屋圓形部份感受,說了
一遍,他一面說,我們一面不住地點頭,因為他把情形說
得一絲不差。
陳長青一等他說完就問:“你怎么知道?”
那人道:“几乎每一個人,在那里,受到了特殊環境
的影響,經歷都是一樣的。”
我又問:“那地方……是不是特地用來作為鍛練某種
異能之用的?”
那人道:“可以這樣說,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很
多事,都需要特殊環境的幫助,要健身,在健身房中進行
總比較好,要參禪,自然在幽靜的禪房之中,更加適合,
青燈古佛,使人油然而生出家之念,流水行云,就能叫人
詩興大發。”
那人說話十分有趣,他一下子舉了四個例子,從健身
到吟詩,看來是全然不相干的,但是卻又有著一種異樣的
說服力。
我和陳長青異口同聲問:“那么,請問,那里是為了
訓練一種什么樣的能力而設的?”
那人一直對答如流,可是對于這個問題,他卻覺得有
點難以回答一樣,想了片刻,才道:“兩位能來到這里,
想來已經有了一定的自己的想法,我想先聽聽你們的想法
,再作回答。”
我和陳長青互望了一眼,不錯,我們正有著許多設想
,所以在接下來的半小時之中,我們把已經有過的種種設
想,都說了出來。
那人一直只是用心聽著,并不打斷我們的話頭。
等到我們講完,那人現出了相當訝異的神情來,長吁
了一口氣:“兩們想得真不少,我看兩位不是尋常人,能
請教貴姓大名?”
那人和我們見面之后已說了許多話,的確,雙方之間
,還未曾有過最簡單的介紹,這時他忽然問起名字來,雖
然有點突兀,但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和陳長青說了名字,那人“啊”地一聲,站了起來
,十分熱烈地握著我的手,接著,滿臉歡容:“原來是衛
先生,真是,我有几個朋友,提起過你不止一次,真是,
真是……”
他象是不知如何措詞才好,陳長青接了上去:“真是
有眼不識泰山?”
我瞪了他一眼,那人卻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十分率直
純真:“是的。”
我倒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在整件神秘事件中,我們一
無所知,正不知有多少問疑問,是要向他請教的。
我道:“閣下的几位朋友,他們是──”
那人忙道:“一位是阿尼密先生,一位是端納先生。
”
一聽得這兩個人的名字,我也不禁陡然怔了一怔。阿
尼密是一個出色的靈媒,在和靈魂的溝通方面有著極超特
的才能。而端納則是一個有奇跡般的能力的探測師。
而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都是“非人協會”的會員
,那么,眼前這個人也就決不是等閑人物了。
陳長青也知道阿尼密和端納,所以他敢立時問:“請
問閣下大名是──”
那人有點羞澀地笑了一下:“我其實沒有什么特殊□本領,只是……濫竽充數的,我叫金維,我是中國西康,
葉格浪湖邊長大的,我不是藏人,我是彝族人。”
他這樣說,自然已表明了身份,他也是非人協會的會
員了。
可是,金維這個名字,我又確然未曾聽說過,看陳長
青的情形,他也不象知道的樣子。多半是由于有求于人,
所以陳長青居然也善于應付起來:“貴會的會員,沒有一
個不是出類拔萃的異人,我們孤陋寡聞,所以未曾聽過閣
下的大名。”
他說著,還向我瞪了一眼,眼色之中大有“你衛斯理
是什么角色”之意,令我又好氣又好笑。
金維忙道:“好說好說,我由于長期在康藏一帶活動
,很少見外間的世面,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化在喇嘛廟
中,那是几乎與世隔絕的所在。”
陳長青馬屁恐怕之不及,連聲道:“那是世上最神秘
的地方了,閣下一定十分有修養了。”
我聳了聳肩,示意陳長青大可不必這樣子,陳長青居
然臉紅了一下。
金維又客氣了几句,才道:“天湖老人,是鐵馬寺中
的一位智者。”
他一下子就提到了天湖老人,這令得我們心跳有點不
由自主地加速。我連連點頭,表示明白什么是“鐵馬寺中
的一位智者”。
鐵馬寺是康藏交界的一座規模十分宏大的喇嘛寺,在
寺中,不但有著許多修為極深的喇嘛,而且還有許多智者
,智者來自世界各地,在鐵馬寺,經年累月,鑽研各種不
同的學問,大多數都和佛學有關,也涉及許多玄學方面的
知識。
--
這些智者,大多數在鐵馬寺中一住几十年,可能他們
的研究,一點結果也沒有,就此了結了一生。
但也有可能,他們已經積聚了超人的智慧和學識,但
是一樣罕為人知,因為他們的目的,只是追求知識,而不
是出名。
在智者之中,有的是奇才異能之士,天湖老人這個異
人,是鐵馬寺中的一個智者,那并不令人感到驚異,反倒
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
金維又道:“他本來研究的學問的是‘轉世’,這門
學問十分深奧,人人都知道有轉世的現象存在,可是沒有
人知道究竟。”
我插了一句口:“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相信有轉世現
象的存在的。”
金維做了一下手勢:“我的意思是,象我們這樣的人
,應該都肯定轉世的現象。”
陳長青的毛病又犯了:“是,是,普通人當然不在其
例,還有人連為什么會有雷電也不明白的啦。”
金維笑了一下:“天湖老人對轉世現象,有十分深刻
的研究,他甚至已可以正確無誤地指出轉世者出生的地點
。鐵馬寺中有喇嘛圓寂了,他都能知道他們會轉世出生在
何處。”
陳長青道:“我曾見過一個小女孩──”
金維道:“是,她是一個喇嘛的轉世,轉世的情形有
三種,絕大多數的一種情形,是轉世者對前生的事情,□無記憶,而且終其一生,也記憶不起來。第二種是出生時
完全沒有前生的記憶,但是前生的記憶會逐步回來,到他
成年時,就完全記得前生的事了。第三種,是帶著前生的
記憶轉世的,一出生就□ 他把“轉世”這種現象,解說得十分詳細,我雖然覺
得他所說的和我們想知道的有些離題,但想來他這樣說,
一定有道理在,所以并沒有打斷他的話。
陳長青聽各興致勃勃:“最好的情形,自然是第三種
了。”
金維搖頭:“不,是第二種。由于幼兒身體十分軟弱
,一個生下來就有前生記憶的幼兒,會有相當長一個時期
,要忍受異常的痛苦。而且,在很多地方,一個生下來就
有前生記憶的幼兒,是會被認為一種妖異,十分驚世駭俗
。”
陳長青忙不迭道:“是,是,最好的情形是第二種。
”
金維道:“天湖老人的研究的目的,是想要把所有轉
世的情形,都控制在第二種的情形,他不斷研究研究,據
我所知,他在鐵馬寺中,至少度過了五十年。”
陳長青忽然掉了一句文:“唉,這才叫皓首窮經。”
金維顯然沒有聽懂這句話,陳長青得意地解釋道:“
就是說,為了要了解經義,令人研究得滿頭白發。”
金維嘆了一聲:“是的,為了研究轉世,就必須和靈
魂有一定程度的接觸。”
金維又道:“人的身體,固然可以和靈魂有一定程度
的接觸,但總不如靈魂和靈魂的直接接觸,更可以互相溝
通。”
我感到他漸漸說到正題上來了。陳長青更是一付如飢
似渴的樣子。金維道:“學問的研究,一環扣著一環,為
了要達到這一個目的,天湖老人又必須研究靈魂,他是一
個充滿智慧的人,當他首次向鐵馬寺中几個最有資格的喇
嘛提及佛家的‘天眼通’,根本就是人的靈魂離開身體,
去到遙遠的地方,把‘看’到一一切再傳回腦部一種過程
之際,連最有資格的老喇嘛,也嚇了一跳。”
我吸了一口氣:“天湖老人的想法,是很有道理的。
”
金維道:“那几個喇嘛,窮盡十年之力,在修練‘天
眼通’,有的已經有了一定的成績,但是也能行而不知其
理,當時,雙方之間的對話,我記得相當清楚,因為我適
逢其會,恰好在場。”
金維是一個不喜歡表現自己的人,他說“適逢其會”
,自然只是自謙之詞,事室延邢嗟鋇囊歡問奔淞恕□ 當日,在鐵馬寺中發生的事,情形必須較詳細地記述
一下。
--
鐵馬寺的規模十分大。房舍依著山勢,重重疊疊,有
資歷的老喇嘛,都有自成一角的院子,不受他人的打擾。
也只有象天湖老人這樣有聲望的智者,才能把四位老喇嘛
一起請來,商討一個問題。
天湖老人在智者所住、研究的院子的一角,在一幅相
當巨大的突出的懸崖之下,有著一幢他專用的建筑物。那
幢建筑物相當奇特,當初不知道是由哪一位喇嘛還是智者
建造的──由于屋子就在大石之下,所以它沒有屋頂,屋
頂就是大石的底部。
天湖老人當初選擇了這幢房子的原因,也由于這一點,
一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并不平整的岩石。在一般人來說,
石頭自然是沒有生命的,但是智者自有智者的想法,他認
為每一塊石頭的生命,都可以上溯到几千萬年之前,比人
類或一切生物短暫的生命,長久了不知道多少,所以,仰
望巨大的岩石,也有助于對生命奧秘的思考。那天,當天
湖老人和四個在鐵馬寺中有極高地位的喇嘛,再加上金維,
一起聚集在那幢建筑物中的一間房間中,時間將近黃昏,
陽光自窗中斜射進來,在房間之中,投射出一片朦朧的金
黃色。夕陽的光芒雖然燦爛,但是卻在迅速地腿色,光線
正在逐漸變得暗淡。
所有的人都保持著沉默,在等待著黑暗的來臨。
鐵馬寺中大多數的喇嘛和智者,都有在黑暗之中沉思
的習慣,認為黑暗之中,更可以使人思索一切神秘莫名的
事。
他們都在等待著黑暗的降臨。
當天色漸漸黑下來之際,天湖老人首先開口:“各位
都對‘天眼通’很有研究,我自己也曾涉及,很想和各位
交流一下這種神通的究竟。”
在天湖老人說了“開場白”之后,又是一個時期的沉
默,一位喇嘛──叫作五散喇嘛的才道:“那是佛家的神
通之一,佛家具各種大神通,靜心修練,都可有成,我就
能靜觀遠近天下事,這里各位都能。”
天湖老人沉聲道:“是,可是各位有沒有想到過,人
靜處一隅,卻能觀遠近之事,是由于靈魂離開了身體之故?
在施展神通之際,靈魂不在肉體之中。”
這几句話一出口,雖然全是修養十分高深的喇嘛,也
全都不免震動了一下,他們都曾施展這種神通,但從來也
未曾將之和靈魂連想一起過。
過了好一會,仍然由掌握這種神通最深的五散喇嘛說
話:“不覺得有靈魂離體的感覺。要是靈魂能隨時離體,
那是‘神游’,境地更高,不是我們所能企及的。”
天湖老人堅持著:“兩者是一樣的。”
几個喇嘛都沒有出聲,顯然他們都需要好好思索天湖
老人的說法。
天湖老人又道:“神游這種現象,一般會認為真有什
么具體的形象或具體的一樣東西,離開身體,但其實,是
虛無的,就是我們的思想。甚至是一個普通人,一點也沒
有修為的,他的思想要到哪里,就可以在一剎那間,達到
目的──。”
几個喇嘛發出了一些類似不同意的聲音來。
天湖老人忙道:“當然,普通人思想的遠游,和曾經
修練過的人,大不相同,但實質上是一樣的,正因為人人
皆有這樣的本能,所以在經過了修練之后,才能到達一層
比一層更高的境界,若是人類根本沒有這種本能,一切的
神通,皆不可能。”
五散喇嘛嘆了一聲:“佛菩薩羅漢,本來皆由人來,
這倒是說得通的。”
天湖老人受到意念上的支持,他的聲音也變得高了起
來:“所以,在我們這些人──”
他講到這里,向金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在房間
里的几個人中,只有金維,并沒有掌握到任何形式的神通。
他又道:“我們所掌握的神通,都是由于我們思想為起因,
靈魂離體的效果,”
房間中仍然很靜,天湖老人揚起手來,伸手向前一指:
“打個譬喻,我伸手一指之間,思想已有想去的目的,不
論多遠,思想途徑都直線行進,這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
而我們所能做到的是,我們的靈魂,能在瞬剎之間,循著
思想行進的路線,到達彼岸。”
這一番話,在黑暗的房間之中,引起了一陣贊嘆聲來,
一位年紀最老的喇嘛喟然而嘆:“原來是這樣,原來我們
已經有靈魂離體的能力,這是不自覺的能力。”
天湖老人的聲音,聽來又低沉又神秘:“各位,還有
一個深一層的問題,當我們靈魂離體,作各種不同程度的
神游之際,我們的身體,那時是處于死亡狀態之中的。”
一個喇嘛淡然道:“身體只如袈裟,無死活之分。”
天湖老人吸了一口氣:“當肉身能如袈裟一般替換時,
自然并無生死之分。”
這句話雖然簡單,可是卻真正令人震動,這是說,人
能夠超越生死的界限了。
四位喇嘛雖然窮盡十年之力,能使他們具有各種神通,
可是在道理上明白,生死界限可以打破的,卻還是頭一遭,
他們心情的興奮,可以從黑暗之中,多了急速的呼吸聲中
體現出來。
五散喇嘛忽然縱聲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嘹亮而悠遠,
充滿了在經年累月思索之后忽然明白了的快樂,但是,他
的笑聲,卻陡然之間停止。
在他的笑聲還余音裊裊之際,天湖老人突然道:“快
去追他。”
這句話,在平常人聽來,是全然莫名其妙,但在房間
的中的几個人,卻全都明白,連金維也明白。
五散喇嘛在一種“悟道”的極度歡樂境界之中,靈魂
已離肉體遠去,而且,不准備再回來了。他究竟已有多大
年紀,沒有人知道,而不論他神通多么廣大,他的肉體,
總是一年比一年衰老,就像是一件袈裟,再小心保護,總
是一年比一年舊一樣。
在不知道袈裟可以更換的情形下,自然會依戀舊的,
一知道可以更換,還有什么留戀?五散喇嘛自然毫無留戀,
舍舊而去。這種情形,用最容易明白的話來說,就是:五
散喇嘛死了。
“朝聞道,夕可死矣”,這本來就是有許多例子在的,
五散喇嘛的情形,不過是無數例子中的一端而已。
而在房間中的人,自然都知道發生了什么情形,天湖
老人大喝“快去追他!”
那是要在座的人,各施神通,看看五散喇嘛的靈魂,
到哪里去了,情形如何。
--
在天湖老人一聲斷喝之后,房間之中,靜到了極點。
這時,最緊張的,自然是金維。
金維知道五散喇嘛圓寂了,也知道天湖老人和另外三
位喇嘛,都施展他們的神通,去追蹤五散喇嘛的靈魂去了。
金維一直在康藏一帶活動,自然知道什么是轉世再生,
可是象如今這樣的情形,生和死的奧秘,几乎毫無保留地
展現在眼前的情形,也是他從來未曾經歷過的。
(金維在鐵馬寺中,曾經有過一次十分奇特的經歷,
那和一頭大鷹以及一個來歷怪得不可思議的怪人有關,不
過那是若干年之前的事情了。)
他屏氣靜息地等著,同時也對自己沒有能掌握這種本
領,而感到十分生氣,他也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設法掌握
這種能力。
在黑暗的房間中,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在極度的靜寂
之中,金維先聽到了緩慢的呼吸聲,呼吸聲開始時十分微
弱,他漸漸趨于正常,他細心傾聽著,肯定連他自己在內,
一共是五個人的呼吸聲。
本來是應該有六個人的,但是五散喇嘛的靈魂,已經
放棄了他衰老的身體,所以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再呼吸,也
不需要再呼吸了。
在呼吸聲漸漸正常之后,金維首先聽到其中一個喇嘛
道:“唉,他象是完全不能自主。”
另一個喇嘛道:“是啊,甚至是一個女體。”
天湖老人的聲音十分低沉:“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
通,一定有我不明白的地方。”
一起未曾開過口的那個喇嘛道:“是啊,為什么回到
自己原來的身體,可以自己作主,一舍棄了它,就變得不
能自主了。”
天湖老人聲音苦澀:“看來那是必然的現象,連活佛
轉世,尚且不能由得自己的心意,何況我們?”
房間中沉寂了下來。金維聽出,五散喇嘛的情形,好
象是他不知道到了一處什么所在,投身入了一個女性的身
體之中。
他想問一些問題,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問才好。又過
了一會,才聽得三個喇嘛,一起笑了起來,齊聲道:“既
然只是皮囊,管它是男是女,皮相盡皆如一,何必拘泥。”
天湖老人也道:“正是。”
黑暗之中,看到三個喇嘛一起站了起來,天湖老人也
站直了身子,相互行禮,三位喇嘛道:“多謝閣下指點,
使我們明白了不少。”
他們三人說著,合力輕而易舉地抬起了五散喇嘛的遺
體,緩緩走了出去。
當他們離去之后不久,寺中說有緩慢而沉重的鐘聲,
傳了出來,宣告一位地位重要的喇嘛的圓寂。
天湖老人一直到鐘聲響完,才又開口說話:“神通、
神游、轉世,總算已明白了一部份,轉世之前,如果也能
以思想作指引,不知是否可隨自己心意?”
他把那最后兩句話,翻來復去地說著,說了數十遍之
多,而且聲音越說越低,終于到了寂靜無聲的地步。
這種情形,金維是見慣了的,每當天湖老人要沉思之
前,他總會先把問題向自己問上几十遍,然后,進入冥想
的狀態之中,去思索他要思索的問題,這一沉思,可能一
下子就結束。也有可能連續好几天几夜,在他沉思的時候,
是絕不可以去打擾他的。
金維一直等到天湖老人的聲音靜止之后,他也盤腿坐
了下來。
這一個晚上,對金維來說,十分重要。
當他一才靜坐下來的時候,他的思緒,還十分雜沓,
天湖老人和喇嘛們講的話,一直在他腦際盤旋縈回,剛
才發生的事,一幕一幕在他腦中重現,他知道,自
己一定可以在這些過程之中,捕捉到一個中心,有助于他
多年來想達到而未曾達到的愿望,可是中心何在,一時之
間,卻也不容易到達。 他自然不會焦躁──克服內心
的焦躁不安,這一點他早已經可以做得到了。他只是思索
著,把天湖老人的話,加上自己的理解,思索著。
突然之間,在一片濃黑之中,他象是感到有一道極明
亮的光芒,也就在那突然之間,他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
要找的中心,他明白了天湖老人所說的思想指引和心靈隨
即依著思想前進的方向前進的道理。
在這時候,他的身子是完全靜止的,他的思想,直指
向他的故鄉,葉格浪湖畔。而接著,他真正地看到了他熟
悉的湖畔風光。
他不但看到了他想要看的一切,而且完全就象自己置
身其間一樣,他是完全不受拘束的,根本不感到身子的存
在而又能“看”到一切,“聽”到一切,“感”到一切,
和有身子一點沒有分別──不,是有分別的,分別在于他
全然沒有任何負擔,他是那么自由,如清風一般,但比清
風更無形,他是無形的形體,是超然一切任命形式的一種
形式。
一到了那種境界,他感到了無比的歡愉,生命進入了
這一形式之中,那才下真正的生命。
他在葉格浪湖畔停留了很久,當他想到要回來的時候,
他又感到了身體的呼吸,感到了眼皮的份量,感到了有一
股力量,是來自他身體的,使他能夠睜開眼睛來,而他的
眼睛,也感到了光亮:天已經亮了,天湖老人還在閉目沉
思。
金維沒有打擾天湖老人,他只是輕輕走了出去,在寂
靜的,沐浴在早晨陽光下
的石板路上走著,石板隙縫中的青苔,在朝陽之下,閃耀
著翠綠色的艷光。他一直來到了一僧舍中,坐下之后,就
把自己剛才的經歷,說了一遍。
那個老喇嘛是剛才和天湖老人共同研究的四個老喇嘛
之一,在聽了金維的敘述之后,他緩緩地道:“對,你已
經有了神通。天湖老人使我們明白,這種神通是靈魂離體
的現象。現在,你只能使靈魂在我們的世界中自由來去,
將來,你可以更進一步,使自己的靈魂,到達另一個世界,
三十三天,天外有天,可以隨意往來。”
那老喇嘛道:“只要你想到何處,那就是一種指引,
你就能到達何處。”
金維在聽了之后,自然又有了深一層的領會,心中的
歡欣鼓舞,自然不必細述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金維的口齒不是很伶俐,當他在敘述這一切的時候,
有時,甚至會突然停下來,出半響神,再繼續下去。可是
由于他所說的一切,是那么神奇,而且又有那么多處,要
使人深思,所以我和陳長青都沒有打斷他的話頭,直到他
的敘述,告一段落,他吁了一口氣,我們也都跟著他,松
了一口氣。 _
當我們兩人講完了之后,金維并沒有立時開口,所以有
了一個短暫的沉默,在黑暗之中,我看到他們兩的眼中,都
閃耀著一種異樣的神采。我不知道金維現在是不是也已經打
破了生死的界限,我和陳長青兩人,顯然是連第一步也未曾
跨出的。但是,我們兩人卻已知道了這個亙古以來,被人類
認為是最大的謎,是可以解開來的。
我們也可想象到,日后人類發展的方向,單是這一點,
已經可以說,我們和全人類,都大不相同了。
這時,我自己也有全身都充滿了空靈的智慧之感,這是
由于自己明白了人之后的一種喜悅,一種自豪而來的感覺。
在靜了一會之后,我才道:“象這種生命形式的大突變,
在人類的歷史上,可能已發生過一次。”
金維和陳長青一起向我望來,金維發出了低低的“唔”
地一聲,表示疑問。
我忙道:“當然,突變的層次大不相同,我是指,人類
從一個十分愚昧的境界,變到了如今這種程度。”
金維想了一想:“你是說,從原始人到現代人,是經過
突變而成的?”
我道:“是,當原始人之間,有一部份人,掌握了思想,
知道了思想的價值之后,他們就成為當時的新人類,當時的
新人類就是現代人。”
金維吸了一口氣::“有可能。”
陳長青用類似歡呼的聲音叫著:“這真是非常的發現,
象天湖老人這樣的新人類,不論人類將來再用什么形式來變
化,應該是最高境界了吧。”
金維沒有回答,可是在黑暗之中,卻可以看到他在搖頭。
過了片刻,他才道:“當時,我也用這個方法問過老人,
老人的回答是──”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老人的回答是否定的。
在金維提出了那個問題之后,天湖老人隔了很久才回答:
“不,不是最高境界,至少,現在還可以想到有更高的境界,
而將來,是不是還會有更高一層的情形,以我們現在的智力
而論,還無法想象。”
金維的心狂跳:“更高一層的情形是──”
天湖老人一直握著金維的手,這時,他緩慢地揚起了自
己的手來,恰好有一股月色,自窗欄之中照射進來,照在他
的手上。
老人用十分感慨的聲音道:“看,看我的手。”
金維注視著老人的手,單從一只手來看,這位腦中充滿
了智慧的老人的手,和一個普通的老人的手,并沒有什么分
別。
老人的手都是那樣子的,干澀,滿是皺紋,血管在沒有
彈性的皮膚之下,凶狠地突出來,滿是斑點的手背加上青綠
色的血管,象征著生命的遠離。
金維注視著,心中已略有所悟,老人道:“看到了?現
在,雖然我思想是自由的,靈魂是自由的,雖然我突破了生
死的界限,打開了生死之鎖,但那只不過是暫時的現象,現
在,我的靈魂可以隨時離體,也可以隨時回來,就是因為我
還有著身體的緣故。”
金維為之默然,是的,由于有著身體的緣故,可以生死
由心,但如果身體沒有了呢?
身體是會衰老的,連天湖老人的身體,也沒有例外,看
他的手就可以知道,他的身體已經十分衰老了。總有一天,
身體會變得沒有用,那時,靈魂又憑著什么再自由來去呢?
金維感到有汗珠自鼻尖沁出來,但是他隨即道:“原身
就算不在了,還可以轉世,轉世可以一起延續下去。”
天湖老人笑了起來:“對,再高一層的境界,就是隨心
所欲轉世,現在還不能,別說普通的不能,連活佛的轉世,
都不是隨自己意愿的。五散喇嘛轉世了,他現在是一個小島
上的一家窮人家的女兒,那當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這樣的
轉世,不是我們要的。”
金維吞了一口口水,老人又道:“而且,轉世之后,又
要經過一個一無所知的過渡,在這個過度的期間,如果生命
再次喪失,情形怎么樣,誰敢不知真正的永恆不滅。”
金維嘆了一口聲:“那……總可以……達到隨心轉世的
境界的?”
他的語氣是遲疑不定的,反倒是天湖老人的語調,十分
堅強肯定:“當然可以,一個境界接著另一個境界,無法超
越,等我們熟悉現在我們達到的新境界,就自然會進入更高
的境界之中。”
金維喟嘆:“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達靈魂隨時離體
的境界。”
老人道:“我想很快就可以,不但是你,我們要盡量去
找更多的人,先求達到我現在達到的境界。尋找的目的,自
然最好是有前世記憶的人,也就是說在轉世之后自己知道自
己是轉世者的人,他們更容易進入這樣的境界。”
金維道:“是。”
他在這樣回答的時候,心中不免有點懊喪,因為他并不
屬于天湖老人所說的那類人。在為期不算短的修練歲月之中,
他曾十分努力地希望獲得有關前生的記憶,可是卻一無所獲
。
XXXXXXXXXXXXXX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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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青突然發出了一下十分懊喪的低呼聲來,接著就嘆
了一聲:“唉,我……我也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前生,我是轉
世情形之中,最壞的一種,我看我是沒有希望的了。”
金維笑了起來:“至今為止,我仍然沒有前生的記憶,
但是我──”
陳長青急得身子俯向前:“那你現在,已經到達了靈魂
可以自由離體的境界?”
金維道:“還沒有,但是,早已達到了有天眼通的階段
,離可以神游也不遠了。”
陳長青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坐直了身子。
金維道:“在尋次沉思之后的一大段日子之中,天湖老
人仍然隨時沉思,當他沉思之際,自然是靈魂離體而去的,
每次,他都會在這種境界之中,找到有前生記憶的人,然后
,根據一定的,五散喇嘛的轉世,悟性最高。”
我吸了一口氣:“有這種能力的人,現在總共有多少位
了?”
金維道:“天湖老人、五散喇嘛。”
我心中說了一聲:“兩個。”
金維續道:“很快,會有將近十位,包括我在內。”
陳長青道:“如果我現在參加,要多久?”
金維搖頭:“沒有人能知道,可能很快,可能永遠不能
,我已經說過,沒有起步,永不能達到目的。”
陳長青向我望過來,顯然他要聽聽我的意見。我一直沒
有出聲,因為我并不打算去修練這種異常的能力。
我當然知道沒有開始,就永遠不會有結果的道理,我之
不打算有開始,是因為我知道或許我對自己估計錯誤,也或
許在某些時日之后,會改變主意,但現在,我的確是這樣想
的。
我也十分確切地知道,在自己對自己沒有信心的情形之
下,單是靜下來沉思,已經是不可能的事,別說會有什么進
一步的進展了。
陳長青的情形,本來也和我相類似,他的性格,一樣是
那樣好奇而不安份,他的雜念和各種各樣的想法,也絕不會
比我少,但是在這件事上,他有一處勝過我的,就是他想那
樣做,而且他覺得自己可以做得到,自己對自己,有強烈的
信心。
當他向我望來的時候,我心中正在最后一次自己問自己
:應該怎么辦?而几乎是一瞬間,我也有了決定,所以我的
心情相當平靜,也可以幫助他解決一下心中的疑難。
我以十分平靜的語氣道:“世界上許多許多事,在開始
做的時候,都是無法預知確切的結果的,問題是決定這樣做
的人,必須對自己能做到這件事有信心。”
陳長青和我交往了那么多年,他自然也一下子就聽懂了
我的話中的含義:我自己准備放棄,而我卻不反對他有開始。
他仍然望著我:“為什么我們不一起──”
我不等他就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我想,這是一件
極端自我的事,整個歷程,完全是自我中心的,一直到達到
靈魂和身體可以自由分離的結果,旁人所能給的助力十分少
,所以不必要有人作伴──”
我講到這里,頓了一頓,轉問金維:“我的話對不對?
金維先生?”
金維略欠一欠身:“自然,那純粹是個人的事。”
陳長青站了起來,在黑暗之中,來回走几步,在金維面
前,停了下來。
金維抬頭望向他,緩緩地道:“我要提醒你一點的是,
你將要的領域,是如此神秘,如此沒有止境,簡直可以把人
吸引到生命的結束,那并不是過了几年之后,覺得無趣,就
可以退出的事。”
金維的話,再明白也沒有了。
他是在告訴陳長青:只要一開始,就再也不會有了結。
我在一旁聽了這樣的話,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覺得
那是一樁相當可怕的事。
可是陳長青的反應,顯示了他和我的不同。他根本一點
也不覺得金維的話有什么可怕,微笑著:“那正是我所要的
,要是忽然覺得無趣了,想退出又不可能,這才是煩惱事。”
金維凝視了陳長青半響,才笑了起來:“你可以加入我
們。”
陳長青高興之極,向我望了過來,我道:“恭喜你,祝
你有朝一日,能到達新人類的境界,我相信,大突變最初必
然是由極少數的人開始發生,然后再推廣開去的。”
陳長青的口唇掀動了几下,看來他還是想勸我几句,但
是他終于沒有出聲。
這時候,我和陳長青兩人,分別有了自己的決定,氣氛
也就輕松多了,和金維的談話,使我們對人生的領悟,有了
這樣飛躍的進展,所以我們的精神,都處于一種異樣的亢奮
狀態之中,一點也不覺得疲倦,所以談話在繼續下去。
金維道:“為了幫助轉了世的五散喇嘛,更好地回憶起
前生的一切,所以我們建造了這間石屋。外面的圓形部份,
對于聲波的折射原理了解之透徹,運用之巧妙,當然是天湖
老人智慧的結晶,舉世的建筑物之中,大約只有中國北京的
祈年壇中的回音壁,可以與之比擬,但也如同小巫見之大巫。”
我問:“那有什么作用呢?”
金維道:“在寂靜之中,在那里,人可以把聽到發自己
體內的各種聲響,在通過對自己身體的了解之中,可以更容
易進入冥想的境界。”
我剛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回想起來,的確十分奇妙,
我又問:“每個轉世者,都能通過在那里冥想記起前生的事?
如果說每一個人都有前生,莫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那里得
到前生的記憶。”
金維笑著:“應該是這樣,可是,對于轉世,一定還有
許多我們不明白的地方,連天湖老人的智慧,也未能達到這
一點,所以并不是每個人都如此,我就曾在石屋圓形部份,
靜坐了三個月之久而一無所獲。”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我,大有問我是不是想一試之意,
我倒有點怦然心動,如果能夠通過在那里靜坐,而達到使自
己有前生記憶的結果,那未始不是一樁很有趣的事情。
但是我在想了一想之后,還是搖了搖頭:“我看我也不
見得會成功──”
我的語氣相當遲疑,那是由于我想到,就算知道了前生
的經歷,那又怎樣?是不是在這個神奇的領域之中,我算是
走入了第一步,而且已經有了決定的事,我不想改變我的決
定。
金維對我的遲疑,并沒有表示什么意見,又向陳長青望
了過去。
剛才,在黑暗之中,我已看出陳長青一臉躍躍一試的神
情,這時,金維一向他望去,他就道:“可有什么秘訣沒有?”
金維道:“沒有,只要你盡量使自己靜下來,那里的特
殊環境,就會令你進入另一境界,你的思想在感受上,就會
大不相同,就算是一個普通的,這種情形一定會出現,至于
是不是能因之喚起前生的記憶,那就不敢說了。”
陳長青一面聽,一面點頭,然后向我望過來:“你至少
要等到我有了結果才走,你不想知道自己前生的事,聽聽我
的前生,也是好的。”
我不禁有點駭然:“你要我等你有結果?你別忘了,金
維先生靜思了三個月,仍然沒有結果。”
陳長青居然打蛇隨棍上:“好那你就等我三個月,有結
果沒有結果,都不必再等下去。”
我自然不肯答應他等三個月,所以大搖其頭,陳長青嘆
了一聲:“衛斯理,我認識你那么久,這是你第一次不想踏
入一個神秘的領域。”
我也嘆了一聲:“我認識你那么久,我認為你應該可以
了解我為什么有這樣決定的。”
陳長青默然片刻,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解我的心
意,他又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么,至少,三個月之后,你
來看我一次。”
想起他有他的決定之后,我和以后,可能再也沒有見面
的機會,他這個要求,自然不算是苛求,所以我立即答應了
他。
陳長青搓著手:“我以后和金維有的是相處的機會,你
們先談談,請恕我性急。”
他說著,已向那石屋的圓形部份走去,當他打開門的時
候,他甚至不轉過身來,只是背對著我們揮了揮手,就走了
進去,然后把門關上,我望著關上了的門:“他如果要在里
面三個月──”
金維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要緊,我離開了,另外
會有人來,總會有人照顧他的。”
金維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你不想去探索自己
的前生是對的,這神秘的領域,跨進了一步之后,根本沒有
退出的可能,衛先生,我看你是有著太多的東西要牽挂,是
不是?”
我道:“你是說我‘放不下’?”
金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我想了一會:“也可以這么說,我是一個相當世俗的人,
有很多世俗的事,所以我選擇作為一個普通人,留在俗世,
至少可以把這種道理,說給同是世俗的人聽。”
金維沒有什么反應,我又道:“我不留世俗,誰留世俗?”
金維怦然震動了一下,發出了几下“啊啊”的聲音,喃
喃地道:“這……這就是佛祖所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之意。”
我攤了攤手:“怎敢比擬,我的意思是,不同的事,總
要有不同的人去做。”
金維道:“和你說話,真有意思。”
我真有點受寵若驚:“你太客氣了,你是常和天湖老人
談話的人。”
金維忽然道:“過兩天我就要離開,會和天湖老人見面
,如果你有興趣──”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連聲道:“有,有,能和老人見面
,實在太好了,只是不知他肯不肯見我。”
金維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十分神秘,尤其在淡淡的曙
光之中,看來更具神秘感,他道:“其實只是帶你去見天湖
老人──”
他話還沒有講完,我失聲道:“天湖老人已見過我了?
用……用他的……”
金維接了上去:“用他的神通,就是剛才陳先生離開之
后一剎那的事,我感到他來過,我可以有這種感覺的能力。”
我呆了好半響,說不出話來。這時,天色越來越來越亮,
我們已作了竟夜之談,我望向積塵厚厚的窗子,忽然想起一
件事來:“那小女孩的母親,有一次來看她的女兒,嚇得自
石級上滾跌下來,是不是在修練的過程中,會有什么異像出
現,象靈魂離體,肉眼可見之類?”
金維道:“當然不是,這件事,真是遺憾。五散喇嘛對
于他轉世之后的形體,一直十分不滿意,可是暫時又不能有
什么改變,所以他在想象之中,一直把自己當作前生的形體
──”
他略頓了一頓:“他前生的形體,十分高大粗壯,相貌
看來有點凶惡。”
他說了這些,我還是全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只好問
:“一直想著,會使形體改變?
金維道:“當然不能,但是他今生的形體,是自母體中
來的,在形體和形體之間,必然有一種聯系,當他這樣想的
時候,別人看來,一無異狀,可是那婦人和他今生的形體之
間有一定的影響,所以受了感應,在她看出來,小女孩忽然
變成了一個高大粗壯的老人,自然嚇得要跌下來了。”
事情的解釋相當復雜,聽了之后,要想一想才能明白,
我道:“那婦人什么也沒有說過,這種情形,自然也只是猜
想?”
金維道:“是,是天湖老人的猜想。五散喇嘛現在,正
由天湖老人幫助,在西藏找尋另外的法身,再經過一次痛苦
由嬰兒階段,自然,這是由于他已有了靈魂離體的能力,才
能如此。最好,自然是有一個猝死的成年人,使他的靈魂能
夠有一具成熟的法身。”
我聽得有點駭然,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這些人,
竟然可以在生命上這樣子隨心所欲,雖然在典籍上,也曾有
過類似的記載,但實實在在知道這樣的異能,存在于人間,
總是令人震撼的事。
一想到這一點,我想見一見天湖老人的心情更甚,我問
:“老人現在在──”
金維淡然道:“他剛才告訴我,他在鐵馬寺附近,到那
里去,一定可以見到他的。”
我吸了一口氣,知道那是相當長的一段旅程,金維又象
是知道我的心意一樣,向我笑了笑,道:“有一段路程,本
來是十分困難的山路,但是我們可以利用一種十分特別的交
通工具,衛先生,你的經歷雖然丰富無比,但是我保証你一
定未曾嘗試過這種特別的交通工具。”
我大感興趣:“什么交通工具?”
金維笑了起來:“我不說,讓你猜,隨便你猜多少次,
都不會猜得到,除非你曾聽過我以前的一些事情,那又當別
論。”
我只好默默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他是“非人協會”中的
一份子,一定也有點十分驚人的經歷,可是我對于他的過去
,卻一無所知,所以我只好道:“總不會是你擁有一艘小飛
船吧?”
金維縱聲大笑起來:“到時,你自然會知道的。”
(在接下來的几天中,我一直和金維在一起,對于那種
‘特別的交通工具’也作了一百次以上的猜測,可是一次也
沒有猜中,到最后,我看到了那‘交通工具’之際,著實呆
了好半響。)
這時,天色已然大明,金維帶我走進石屋的一個簡陋的
廚房之中,弄了一碗不知是什么東西給我和他自己吃,美味
之極,吃了之后,才知道是一種黃羊的肉,風干了之后再蒸
熟的,果然別有風味。
然后,他告訴我,他要進行每日的‘功課’,我可以到
晚上再去找他。
當我離開石屋的時候,我真想去看一看,在那圓形部分
的陳長青,究竟怎么樣了,可是又怕陳長青受了什么打擊,
不知道會有什么事發生,因為一切全是在人類知識范疇以外
的事。
若是陳長青受到打擊,忽然逗留在他的前生中,再也回
不來了,那豈非麻煩之至?
當我走下石級,繞過大岩石,來到了海邊之際,所有在
海邊的人,都以一種異樣又尊敬的眼光望著我,他們當然不
知道在這石屋之中的那些人在做什么,只是感到極度的神秘
,所以才產生了一股恐懼感而已。
我回到了酒店,這個小島,沒有什么可以游覽的地方,
所以我留在房間中,盡量使自己靜下來,把一切從頭到如今
,細想了一遍。
在經過了和金維的長談之后,很多事,自然真相大白了
。以前,我、陳長青、白素和溫寶裕四人的猜測,有的是猜
中了的,有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也有的只猜對了一半。
所有的事,自然玄奧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更玄妙的是
,這一切,皆由一個著名的殺手遺留下來的一柄鑰匙開始的。
當初,當知道有這柄鑰匙時,不論如何想,也難以想到
這柄鑰匙,竟是要來打開生死之鎖的,世事之難以預料,大
抵以此為最了。
我想了遍以后,才舒舒服服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
黃昏時分,在海邊散了一會步,再到那石屋中,發現除了金
維之外,另外有一個膚色黝黑的青年人在,金維并沒有向我
介紹他。
我知道,這青年人當然是天湖老人的弟子,金維曾告訴
過我,天湖老人在選擇弟子的時候,條件之一,是要有前生
的記憶。那么,這個看來十分普通的青年人,他的前生是什
么樣的呢?
我望了他几眼,要用好大的自制力,才沒有把這個問題
問出來。
--
那青年人相當友善,不是很愛講話,金維道:“有一班
晚班機,我們可以立即離去。”
他又向那青年人低聲交談了几句,才和我一起離開了石
屋。出了屋子,他才道:“陳長青的情形很好,看來他極有
希望。”
我也不知道‘情形很好’的情形,是什么樣的一種情形
,只好唯唯以應。
他又道:“幸好你剛才沒有問人家的前生是什么樣的。”
我吃了一驚:“要是問了會怎么樣?”
金維笑道:“也沒有怎樣,只不過會有點尷尬,因為他
不是很愿意提起他的前生,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是一個牧
人,從少年時期起,就有前生的記憶。”
我吞了一口口水,金維又笑了一下:“其實也沒有什么
,他的前生,是專在山路中打劫為生的一個山賊,不過心地
極好。”
金維又頓了一下:“那山賊在大風雪中救過不少人,他
是在一次救人行動中跌下懸崖跌死的,那次,他救的是一個
少女,那少女被他帶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自己卻跌死了。”
我由衷地道:“極動人的故事。”
金維揚了揚眉:“還有更動人的下文,那少女極美麗,
他一見就愛上了她,准備就此改邪歸正,再也不做山賊,用
他的積蓄,依照當地的習俗,去向少女的家人求婚,誰知一
下子就跌死了。”
我嘆了一口氣:“造物弄人往往如此。”
金維緩緩搖頭:“還有更弄人的事。他說,當他自懸崖
上跌下去之際,自知這一跌,一定是粉身碎骨,是死定的了
,但當地人一直相信人死之后,可以轉世,所以他當時的心
境,相當平靜,并且下定決心,一定要在轉世之后,找到那
少女,到時,再作一次遲來的求婚。”
我“啊”地一聲,這種情形,我有過經歷,不是很令人
愉快的一個結果,情侶相約來世相見,本來是極度浪漫的事。
但是,結果悲慘起來,也可以悲慘之極。
這個山賊轉世的青年人,結果又怎樣呢?
金維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他轉世之后,不到十年,
就有了前世的記憶,自然首先恢復的記憶,是他臨死之前,
自懸崖上墜下去之際所下定的決心,可是當他一有了這樣的
記憶之后,立即就發現,他的這個愿望,永遠也無法實現了。”
我沒有問什么,只是心中在想著這青年人永遠無法實現
他愿望的原因。
是那少女死了?那么不要緊,他可以去尋找那少女的轉
世。
是那少女已嫁了人?那也不成問題,他真有決心的話,
愿望還是可以實現的。
我又作了几種設想,都不足以構成愿望的永遠不能實現
,所以我搖了搖頭。
金維在我思索的時候,并沒有說什么,直到我搖頭,他
知道我想不出原因來了,才道:“他要娶之為妻的那少女嫁
了人,生了孩子,他就是那個孩子。”
我不禁“啊”了一聲,感到事情有點荒謬,但已不是沒
有可能,他變成了那少女的兒子。
金維道:“他一發現了這一點,就離開了家,到處流浪,
而且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原因,他一直郁郁不歡,不是很喜歡
講話。”
我大是感嘆:“天湖老人說得對,轉世要是不能控制的
話,情形有時,會極其糟糕。”
金維道:“是啊,我們的一個會員,他的一個朋友,杰
出的熱帶病專家。”
金維又道:“轉世到了新几內亞腹地之中的一個穴居人
族之中,痛苦莫名地過了几十年,痛苦得他再也不要轉世了。”
這件事,阿尼密對我說起過,那更是糟糕之極矣。金維
道:“老人要在五散喇嘛的身上,做一次試驗,那是十分重
要的一環,我想你可以目睹這事的發生。”
我知道他所說的試驗,是要使五散喇嘛現在的身體作一
次轉換。
如果我能目睹這件事的進行,那自然是人生一大經歷,
這是很令人興奮的事。
我們趕上了那一班班機,又轉換了飛機,在印度下了機
之后,到達了印北山區,在越過了尼泊爾的邊界之后,那一
帶,全是崇山峻嶺,那是地球上地勢最高的山區。
我一直在等候著金維所說的特別交通工具,那天是在晚
上,我們的吉普車,“跳”進了一個小山谷中──沿途山路
實在太崎嶇,以至車子象是跳著在前進一樣。
當晚月色溶溶,映著遠近山頭的積雪,看來相當明亮,
金維一下車,就取了一只相當長的哨子來。
他向我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捂上耳朵,我笑著搖了搖
頭,表示不必,哨子發出的聲音就算十分尖厲,我相信我也
可以忍受得住。
金維也笑了一下,把哨子湊向口邊,剎那之間,我只聽
得一聲尖利之極的哨子聲,聲音之尖,簡直就象是有一柄尖
刀,戳進了耳朵一樣,令得耳朵感到了一陣劇痛。
那實在使我目瞪口呆,我喘了一口氣,還感到那哨聲,
悠悠不絕,拔天而去,不知可以傳到多高。
我身受其苦,好在夠鎮定,表面上不怎么看得出來,所
以金維看到我若無其事,居然大有欽配之色。
我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如果他再吹一下,我相信非捂
上耳朵不可了。
好在,他只吹了一下,就放下了哨子,同時,抬頭望向
天空,看他的情形,好象是憑藉著哨子聲,在召喚著什么東
西。我心中的疑惑,并沒有存在多久,就明白了,在明月朗
朗的天空上,極高處,出現了几個黑點,金維指著那几個黑
點說:“我的朋友來了。”
我已經看出,那四個黑點,正在迅速地盤旋下降,那是
四只鷹,極大的鷹。它們下降的速度快疾無比,轉眼之間,
離地已不過兩百公尺左右,地上,在月色下,已經可以看到
它們巨大的黑影。而事實上,這四頭巨鷹,也真大到了極點,
雙翅橫展,估計至少有六公尺以上。
等到它們倏然收翼,停在地上之際,簡直和人一樣高,
鐵喙金睛,真是雄駿之極。看到了這樣的巨鳥,我已經知道
金維的“特別交通工具”是什么了,難怪我一直猜不到,這
真是極度不可思議的事。
金維走向前去,在每一頭鷹的翎毛上撫摸著,拍打著,
巨鷹也用翼尖來表示它們對金維的問候,看來人鷹之間,親
密之至。
我也跟了過去,又是詫異,又是駭然:“我們要騎鷹進
入深山?”
金維笑了起來,指著鷹背:“你看看它們的羽毛,多么
光滑,怎么能騎得上去?”
我道:“那么,我們──”
金維道:“讓它們抓住我們飛行,我有一種特殊的布兜
,可以把身子兜起來,它們抓住布兜,就可以帶我們在空中
飛行。”
金維一面說,一面已解開了他一直帶在身邊的一只袋子,
取出了兩個帆布布兜來。
這時,我不禁有點躊躇起來。帆布兜,毫無疑問可以承
受人的體重,可是問題是,布兜是要巨鷹的爪來抓的,那几
頭鷹,和金維的交情再好,畢竟只是禽鳥,如果飛到一半,
它們的爪兒松上一松,飛行的高度如此之高,摔將下來,那
可不是玩的。
我口中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那種躊躇的神情,自然難
以瞞人,金維對我笑了笑:“若是對它們不夠信任,也可以
用布條纏住它們的腿,你再抓住布條。不過這樣會很辛苦,
而且也使它們的飛行速度減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必了,乍一聽到,有點怪異,
但想來那一定十分有趣,我相信你的這几位朋友。”
當時,金維向我望了一眼,我覺察到他的神情,象是有
些話想說而沒有說,不過也不能肯定,所以也沒有再問下去。
他拋了一個布兜給我,我照他的方法,套在身上,金維
呼喝著,作了一個手勢,四頭大鷹一起騰空而起,在飛到了
一定的高度之后,就在空中盤旋。
金維道:“這種巨鷹,叫著羊鷹,一百多斤的黃羊,在
原野飛奔,它們一沖下來,一邊一只,一下可以抓住兩只。
它們只會俯沖焉,抓住了目的物再飛上去,所以一開始之際,
情形會有點突兀。”
我反正已經豁了出去,點頭道:“請它們開始吧。”
金維又取出哨子來,輕輕吹了一下,哨音未滅,兩頭巨
鷹,已疾沖下來,一下子,一股勁風扑面,眼前一黑,只覺
得肩上緊了一緊,再看清事物時,人離地至少已經有好几十
公尺了。金維的布兜,制造得十分巧妙。巨鷹的爪,抓在布
兜的雙肩部份,布兜承受著整個人的體重,使人象是坐在一
張帆布椅上一樣,相當舒服。
巨鷹盤旋升空,勁風扑面,看它們的爪子,象是粗大的
鐵鉤一樣,看起來倒也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感。
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歷,所以在一開始之際,只覺得又
刺激又有趣,甚至想到,如果讓溫寶裕這個小搗蛋,也有一
會這樣的經歷的話,那他一定會畢生難忘記的。
可是,漸漸地,我就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了,巨鷹越
升越高,飛行速度也越來越快,勁風自四面八方襲來,吹在
身上,已如同千百支利針在刺戳一樣,襲向臉上的,早已令
得臉部肌肉,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而且,呼吸也逐漸困難,不消多久,我深知若不是我深
諳中國武朮之中,內息調運之法的話,只怕早已窒息至死。
金維竟未曾在事先向我提及這一點,是不是他知道我一
定可以應付?
我開始艱難地調勻氣息,令得自己的呼吸速度到達一種
十分緩慢的境地,同時,令得內息不斷運轉,使得體內產生
一股熱力,和嚴寒對抗。
當我在這樣做的時候,我是全神貫注的,并沒有留意周
圍的情形,好巨鷹飛得雖快,但是卻十分穩定,我們可以感
覺得到巨鷹的雙翼,在有規律地扑動著。
我定過神來之后,才睜開眼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下
面連綿不絕的,更是積雪的山嶺。
巨鷹竟然飛得如此之高,這真是不身歷其境,絕不能想
象的事。我也看到有一股蜿蜒于山嶺之間的河流,那自然是
雅魯藏布江了。
由此可知,巨鷹不但飛得高,而且速度快絕,我估計我
們起飛,至多三小時,可是飛行的距離,竟然已有三百多公
里了。
飛行的方向是向東北,估計是向騰格里湖飛去。騰格里
湖,就是天湖。老人自號天湖老人,自然和騰格里湖有一定
的淵源。
--
在高空之中,在這樣的情景之下,俯瞰西藏高原的景色
,真是雄偉壯觀之極,也益發覺得人的渺小,人不但不能和
山嶺河川相比,甚至也絕比不上帶著我飛行的那頭巨鷹。
自然,人類可以夸說,憑著人的智慧,制造得出各種飛
行工具來,甚至已經可以到達月球,但是比較起來,同樣是
飛行,哪里及得上巨鷹的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翱翔于天地
之間,由心所欲。
機械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把人的生命和人自己制造出來
的種種機械連結在一起,甚至于作繭自縛,受制于自己制造
出來的機械。
想到了這一點,我更覺得天湖老人在研究的課題,甚至
是要人的靈魂和肉體的關系,也趨向自然,那真是玄妙偉大
之極了。
我的思緒隨著起伏的山嶺而擴展,隨著奔泄的河川而延
長,那真是心曠神怡之極。
這時,我看到和我同樣處境的金維,就在我身邊不遠處
,向我望來,一臉欽佩的神色。
我知道,那自然是他看到我在這樣的環境中,可以應付
自如之故。我向他略揚了揚手,在勁風呼號之中,要交談自
然絕無可能。
在我向金維一揚手之際,他向我作了一個手勢。他一定
想告訴我什么,但是我一時之間,卻弄不明白他這個手勢是
什么意思。他又重復了一遍,我才弄明白,他多半是叫我不
要害怕之際,事情已發生了。
帶著我飛行的那頭巨鷹,雙爪本來是緊抓住了帆布兜上
的兩個環鉤的。可是突然之間,它雙爪卻松了開來,當我明
白發生了什么事之際,只看到鷹已斜著身子,疾飛了開去。
而我的身子,自然也立時向下落去,在一開始之際,我
真還不知道什么叫恐懼,這就象高空跳傘一樣,才一躍下之
際,有段時間,并不張開降落傘,空氣的浮力,甚至可以使
人在空中自在浮翔。
可是,我立即感到了恐懼:我沒有降落傘。
沒有降落傘,在那樣的高空跌下去,生還的機會是多少
?前后大約還不到一秒鐘,可是我真正感到了死亡的威脅,
從來也沒有這樣直接地感到死亡過。死亡几乎已是實實在在
的事,在這樣的高空之中,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實在沒有任
何方法可以憑自己的本能而使生命繼續下去。
就在這剎那間,我根本什么也來不及去想,我只是看到
了一個相當奇異的現象,我看到金維和我一樣,帶著他飛行
的巨鷹,也離開了他。他也在空中,毫無憑依地在飄蕩,而
且,還在向我做那個看來象是“不要害怕”的手勢。
我不明白何以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還有間暇向我做手勢,
是不是他根本不在乎死亡?
這個念頭,才轉了一轉,就覺得眼前陡然暗了一下,兩
頭巨鷹,自上飛扑而下,巨爪伸處,几乎在同時,把我和金
維一起抓住,重又穩穩向前飛去,而原來放棄了我們的兩頭
鷹,也隨后追了上來。
直到這時,我才吁了一口氣,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開
始之際,金維召來了四頭巨鷹,原來是為了在中途換力之用
的。
巨鷹雖然有著抓重物飛行的本能,但由于距離太遠,中
途它們需要接力。這自然也是在起初之前,金維的神情有點
古怪的原因。他是早知道有這種情形的,但是他卻不告訴我,
想考驗我的勇氣。
明白了這一點,我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幸而剛才,我在下墜之際,未曾手忙腳亂,不會在金維
面前出丑,勇氣測驗這一關,大抵是合格了。
但是我也自己知道,由于變故發生得太快,第二批巨鷹
又迅速趕到,時間短暫得我根本來不及出丑,事實上,剛才
那一剎那間心靈上所感到的恐懼,還未曾能在外表上顯露出
來而已。
我再用力調勻氣息,看到金維向我,雙手一齊豎起了大
拇指。
我心中暗罵了几聲,向他搖了搖手,表示我實在不是那
么勇敢,一樣感到害怕。
金維仍然豎直著他的手勢,我只好把我的手勢,改為答
謝。
這時,向下看去,已經可以看到許多小湖泊,然后,一
座高聳的山峰,拔地而起,巨鷹奮力越過這座山峰,我几乎
伸手可以碰到山頂的積雪。
一越過這座高峰,迎面又是一座更高的高峰,巨鷹再奮
力向上。這兩座高峰,我估計是卦蘭山和唐古拉主峰,高度
都在海拔七千公尺以上。
越過了唐古拉主峰,騰格里湖已在眼前,巨鷹飛行的高
度,已在下降,將近二十公里寬的湖面,一幌即過,已經到
了湖對岸。
我對這一帶的地形,不是很熟,但由于曾和攀山家布平,
一起到過附近的神秘地帶,對于這一帶的寺廟,倒相當熟悉。
所以,當我看到連綿的廟宇建筑之際,我知道那一定是
天湖邊上,几座著名的寺廟之一,嘉都爾寺。天湖的東岸有
扎什多吉寺,西岸有多佳寺,但規模都不及嘉都爾寺大,而
且嘉都爾寺,具有更甚的神秘性,據說在那里面圓寂的喇嘛
和活佛,在若干年之后,轉世成功之后,一定會回來相聚一
次,更多的是回來之后,重新再在寺中出家一次,以繼續前
生未完的修行。
本來金維告訴我,天湖老人曾在鐵馬寺附近,現在巨鷹
向著嘉都爾寺飛去,自然是金維又接到了天湖老人的信息,
告訴他改了地點之故。
那一帶,由于交通不便,人煙稀少,只有修行的僧侶,
寧靜無比,倒是少見的人間樂土,多少年來,僧侶的信仰,
也未曾受到太甚的沖擊,從上面看下去,寺廟建筑灰朴朴的
頂部,閃映著數百年來的神秘,偶而有一兩處,有著鎏金的
裝飾,則又閃閃生光,象征著寺廟中的喇嘛,對靈異知識的
無比智慧。
這時天色特明,整個湖面上,籠罩著一重輕紗一樣的薄
霧。當巨鷹的雙翼,扇開薄霧之際,薄霧斷續地繚繞著,使
人宛若在仙境之中一樣。
不多久,巨鷹越飛越低,就在湖邊,放下了我和金維,
在我們的頭上,略為盤旋了几下,就沖天而去。其時,朝陽
雖未升起,但是東邊天際,已有了明黃暗紅交錯的朝霞,朝
霞的光輝反映在湖面之上,形成了一片異樣的金光。
湖面上的金光,向前無休止地伸延著,向之凝視久了,
會以為那是一條通向“彼岸”的金色大道,人要是能循著這
條道路前進,必然可以到達另一境界。
湖水清碧,輕輕拍著湖岸,和著自嘉都爾寺的晨鐘聲,
悠悠不絕,更覺得比萬籟俱寂,還要寧謐。
金維和我,自帆布兜中出來,金維收起了布兜之后,和
我一起在湖邊佇立了相當久,欣賞著漸漸由朦朧變為明亮的
湖光山色,湖邊風景之秀麗,只怕舉世都罕有其匹,金維想
必不知到過這里多少次了,但一樣為之吸引,久久不想開口。
還是我先問:“天湖老人──”
金維向不遠處的寺院指了一指:“老人臨時決定到嘉都
爾寺,請跟我來。”
他說著,又沿湖走出了一段路,一面走,一面極其感嘆
地道:“所有山上的湖,其實都可以稱為天湖,我是在這樣
的湖邊長大的,所以一見到這樣的環境,就有一種情不自禁
的著迷。”
我同意他的說法:“說這里是世外桃源,絕對不會有人
反對。”
金維面向著湖,深深地吸了几口氣,才轉身向寺院的建
筑物走去,對于我能毫不畏懼,任由羊鷹抓著在高空飛行,
而且能毫無困難抵御嚴寒和高空的勁風,又表示了他的欽佩。
我笑道:“你一再欽佩我的事,都是你自己能輕而易舉
做到的,你再贊頌下去,不是變成自己稱贊自己了嗎?”
金維怔了一怔,啞然失笑:“真是,我沒有想到過這一
點。”
我道:“是不是根本你心中自認為不屬于普通人,所以
看我這個普通人竟然能做到這一點,你就覺得十分奇訝?”
金維忙道:“不是,不是,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
怎么會說話,請你不要見怪,我的意思是,我經過長時期的
靜坐沉思訓練,又明知道不會有半分危險,而你──”
我笑了起來:“我也曾經過長期的中國武朮訓練,而且,
我一點沒有見怪,以后,我們一定可以成為極好的朋友。”
金維聽了,十分高興,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握著。
這時,我們已從一度邊門之中,走進了嘉都爾寺,寺中
極其幽靜,雖然旭日初升,可是映進寺來的陽光,在灰沉的
建筑物的反射之下,都變成了一種深沉的黃色,竟然難以分
得出那是朝陽還是夕陽。
一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遇到,一直到金維又推開了一扇
門,進入了一個院子之后,才看到几個人在院子中,望著同
一個方向,那看來是一個殿堂,在殿堂中,有低沉的誦經聲
傳出來。
那几個人一見了金維,就迎了上來,看到了我,神情都
不勝之訝異。
金維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這位是衛斯理先生,是老
人命我特別請來的嘉賓。”
大抵天湖老人很多這類突如其來的行動,所以那些人聽
了,沒有再問下去,疑慮的神情也已消失。
金維吸了一口氣,向我作了一個“別發出太大聲響來”
的手勢,他自己的神情,也變得十分虔誠,向那殿堂之中,
走了進去。
殿堂中相當陰暗,一進去,先看到有兩個老喇嘛,正在
低聲誦經。
面對著兩個老喇嘛而坐,是一個十分瘦削的小女孩,也
用和喇嘛同樣的姿勢坐著。
有這樣的寺院之中,忽然看到了一個小女孩,自然是相
當怪異的情景,但我早知道這小女孩是五散喇嘛的轉世,所
以也不以為異。
看那小女孩的樣子,象是正在靜坐,可是卻又眉心打結,
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我向金維投以疑惑的眼光,金維只是伸手,向一扇門指
了一下,我們放輕了腳步,來到門前,輕輕推開了門,閃身
進去,把門關上,金維才壓低了聲音,道:“五散喇嘛的情
形,不是很好。”
必須說明一下的是,我知道,現在我所看了一切情形,
都是超乎我理解之外,不可思議的神秘事件。我可以理解外
星的高級生物,從不知多少光年的距離之外,來到地球。我
也可以理解,地球人有可能根本是從另一個星體上遷移來的。
我可以理解時光倒流和另一個空間的存在,甚至我也可以理
解靈魂是一種存在,可是卻實在無法理解這里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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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世,自然也是我可以理解的,但是轉世之后,對于轉
世后的身體不滿意,要主動再去轉換一次,這就超出我的理
解范圍之外。
疑問實在太多了,現在,我算是已知道了他們,包括天
湖老人和五散喇嘛在內,都有靈魂和身體隨意分離的異常能
力,可是不明白的是,如果五散喇嘛找到了一個他想要的身
體,那么這個小女孩的身體就怎樣呢?就此死亡嗎?當然,
絕不能說這是五散喇嘛自殺,也不能說是五散喇嘛殺死了這
個小女孩,可是實實在在,又有一個人的死亡。
當然,對他們來說,人的身體是不重要的,相等于一件
袈裟,可是又不能沒有身體,放棄身體不等于放棄生命,沒
有身體,生命的形式似乎也不完全。
這一切疑問,盤縈在我的腦際,使得整件事,更增加了
玄秘的成份。
而金維又說:“五散喇嘛的情形不是很好”,我也不明
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想要問他,他已經大踏步向前走了
出去,我這才發現,門推開后,是一條狹窄陰暗的走廊,相
當長。
我跟了上去,到了走廊盡頭,是一扇木質已經舊得發黑
的門,金維在門外站了片刻,推開門,走了進去,我跟進去
一看,門內是一間小小的房間,有一個身形高大的人,一動
不動,站在房間中心。
那人身開極高,披著一件灰白色的長袍,短發、短髯,
全都是雪也似白,微閉著雙眼,以手高舉過頭,十指互相抵
著──這種姿勢,我和陳長青在那魯島的石屋中,見到金維
時,已經見過。
這個人的臉上、手上,滿是皺紋,絕無法看得出他究竟
有多大年紀,但他是一個十分老的老人,殆無疑問。
這自然就是天湖老人,我終于看到了天湖老人。
由于天湖老人是這樣的一個異人,他所掌握的異能,如
果能得到發揮,能使人突破生死的界限,把地球人的進步,
帶進一個空前的新境界,他的一切作為,可以說是地球人之
中,最偉大的一種行為,他本人自然也是一個真正的偉人──
與他對人類的貢獻相比,其他被稱為偉人的地球人,實在太
微不足道了。
所以,我一看到了他,心中就自然而然,興起了一股崇
仰的敬意,在他面前肅立著,几乎連大氣都不敢出。
金維就站在我的身邊,也是一聲不出,房間中十分靜,
天湖老人仍然一動不動。
我在瞻仰了老人滿是皺紋,充滿了智慧的神采之后,又
趁機打量了一下房間,房間中除了一張禪床之外,只有几張
看來十分殘舊的椅子,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金維在呆立了片刻之后,輕輕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可以
坐下來。
然而,由于出自內心的對老人的敬意,我不想坐下來,
只是向后退去,因為我知道老人這時的情形,多半是在“神
游”,也就是說,他是處于靈魂和身體分離的狀態之中,離
得他太近了,可能會引起不便。
退了几步,我背靠一個牆角站定,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
老人。
老人佇立那里,一動不動,本來是臉上的神情,也是固
定不動的,可是當我退到了牆角之后不久,我忽然看到,老
人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容來,他竟然向我微笑了
一下。雖然笑容一閃即逝,但是在感覺上,就象是他在向我
打招呼一樣,我自然而然,也報也一下微笑,心中由然又起
了新的疑問:老人的靈魂不在身體中,身體也能動嗎?
金維在這時,來到了我的身邊,他用極低沉的聲音,在
我耳邊道:“老人知道你來了。”
我不禁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剛才他真是在向我打招呼?”
金維道:“當然是,他要通過我告訴你,等一會,他會
使你見到一些異象,那是運用他的力量,影響你的意念,才
能使你見到的。”
我連忙點頭不已。我明白這意思是,天湖老人會以他的
異常能力,影響我腦部的活動,使我可以“看到”一些奇異
的現象。
這時,我十分緊張,低聲道:“請你在事先提我一下,
免得錯過了。”
金維笑了一下:“就是現在。”
我本來說一直盯著老人在看的,金維的話才一出口,我
就清清楚楚,看到股閃爍不定的光影──或許不該用“光影”
來形容。
那究竟是一種什么現象,如夢如幻,真的難以形容。
那股“光影”在一閃之間,形狀的千變萬化,可是比煙
云幻變,快了不知道多少,而且每一個變化的時間,雖然只
有千分之一秒,甚至是萬分之一秒,但是還是可以清清楚楚
看得到。
緊接著,那股光影在老人的臉上,閃了一閃,化成了股
細線,直射進老人的眉心之間,不見了。
看到了這樣奇異的景象,我失聲道:“剛才我看到的,
是老人的靈魂嗎?”
我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到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道:“是。”
我立時向老人看去,老人已放下了雙手,雙眼也全睜了
開來,眼中的神采之深邃,簡直是無窮無盡一樣,令人更加
肅然起敬。
我不顧及去說別的,立時又問:“人的靈魂,是這個樣
子的?”
老人笑了一下,當他笑的時候,神情相當有趣,他道:
“不對,那只是我運用力量,使你能‘看到’的樣子,連我
也不知道你看出來是什么樣子而且每一人個看出來的樣,都
隨著接受影響力的多少而不同。看到的,全是幻象,這你應
該明白的。”
我苦笑。
“看到的全是幻象”,我自然知道,但要說明白,則大
大未必。
而這時,我卻的確明白了。
靈魂根本沒有形體,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形狀,我之所以
能看到一股變幻莫測的光影,全然是腦部的視覺神經部份受
了刺激之后所產生的幻象。
對根本沒有形狀的一種存在,去追尋它的形狀,這自然
是十分可笑的事,老人一語道破了世人追求種種幻想,追求
得如此痴為的可憐相。
我在一呆之后,也笑也起來,表示明白,然后我指著自
己的眉心:“道家說,上丹田,又名泥宮丸,是元神出入之
所,剛才我看到──”
我才講到這里,老人已沉聲喝道:“剛才已告訴過你,
所見一切,皆屬幻象,你怎么又認真起來了?”
再給老人這樣一說,猶如醍醐灌頂,令我通體明徹舒泰,
神清氣明。
根本全是幻象,我還想追究。根本沒有形體,連出入尚
且不在,又何來非從“泥丸”出入不可?
當下,我也不顧得有沒有禮貌,縱聲“哈哈”大笑了起
來:“看來世人對靈魂都誤解了。”
老人笑了一下,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只是說了
一句:“無所謂誤解不誤解。總要有一樣東西放在那里,才
能有正確的解釋或誤解,根本只是虛的,又何來什么誤解?”
我一時之間,也只好發出“呵呵”的聲音。
發現在這一方面,我的所知,和眼前這位智者相比較,
簡直是一天一地,無從比擬。
而且老人不但有這樣的認識,而且在實際上,他做到了
靈魂和肉體的可以自由分離,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異常才能。
我定了定神,道:“在金維先生那里,我增長了不少見識,
剛才聽了你几句話,明白程度又過了一層,是不是──”
我話不未曾說完,老人已笑了起來:“現在,無論什么
人,對你怎么說,你都無法徹底明白的,能夠象你這樣,有
一定程度的了解,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真正要了解,必須
自己投入去,不然,始終只是在門外徘徊,真相如何,聽人
形容,又豈是真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雖然我心中還不
知有多少疑問,但是也知道不必再問,再問,就算老人有答
案,我也不會明白的了。
雖然我明白了這一點,但是我的神情,一定十分懊喪,
老人以對我笑了一下:“五散喇嘛的事你已經知道的了?有
一些奇異的現象,你可以看得到。”
我只好答應了一聲,金維直到這時才開口:“老人,五
散喇嘛的情形,好象不是很好?”
老人道:“已經有兩位道行十分深的喇嘛在幫他,不過
他……”
老人講到這里,皺了皺眉,向我望來,他的話自然是特
地說給我聽的:“要自行放棄這一世的身體,尋覓新的身體,
這種情形,可以稱為隨自己意志的一種轉世。”
我點頭,表示明白,實實在在,在天湖老人這樣的智者
面前,除了聽他說或問問題之外,很難有自己發表意見的機
會。
老人的神色變得十分嚴肅:“這種情形,如果可以掌握
的話,比起自己不受控制的轉世來,不知要進步了多少。”
這種情形,我自然可以理解,人若是能自由選擇轉世,
把自己不要了的身體,自由轉換,而且又保持著一直的記憶,
那么,永生的目的,可以說已經達到了。
這時,我身在騰格里湖畔的嘉都爾寺之中,雖然我只是
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但是我知道,我所見到的,聽到的
一切,全是地球上的人類,有史以來,從來也不曾有過的事。
這件事,用最淺白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人在自然的、
不受控制的轉世之后,不滿意轉世后的情形,現在,要憑自
己的意志,再來一次轉世。
試想想,在自然的、不受控制的轉世,尚且只是在朦朧
的啟蒙階段,還有許多人甚至不愿知道有這種現象存在之際,
這里的一些人,已經大步跨過了這一階段,進入了更高一層
的境界。
這種境界,即使作為一個旁觀者,也令人有全身熱血沸
騰之感。那是由于極度興奮而引起的自然反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現在遭到了什么困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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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又皺了皺眉:“我的意見是五散喇嘛應該選擇一個尚
未出世的男嬰。自然這個男嬰必須已經可以接受靈魂的進入,
兩天來,適合的男嬰,至少發現了超過兩百個。可是──”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頓:“可是五散喇嘛卻不愿意去經
歷嬰兒時期的那一段痛苦,尤其是在母體之中的那一段,據
他說,在上次轉世之中,他有十分模糊的記憶,那是極痛苦
的經歷。”
我失聲道:“那怎么辦呢?”
金維插了一句口:“尋找一個靈魂自然離開了肉體的成
年人。”
我吞了一口口水,雖然由于能躬逢其盛,我的心情興奮
得有點令腦際嗡嗡作響,但是我的推理能力,也還是存在的。
一聽之下,我立時道:“那是沒有可能的事。人家的身
體如果是好的,靈魂不會離體而去。要是這個人靈魂離體而
去了,他的身體機能自然壞到再也沒有用了,五散喇嘛換來
又有何用。”
我這几句話,沖口而出之后,不禁一陣臉紅。因為這問
題實在太簡單了,我想天湖老人和金維,一定是早已想到過
的了。
可是,話一出口之后,老人和金維的反應,卻出乎我的
意料之外。
他們兩人,一起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象是他們
從來也未曾想到過這個問題一樣。
剎那之間,我略有所悟:或許由于這個問題太簡單了,
所以智慧深邃如他們者,反倒沒有想到。這情形就象是大科
學家愛因斯坦為了找贖問題,和公共汽車的售票員爭執,就
售票員少找了他錢一樣。
老人隨即道:“是啊,怎么我們全沒有想到這一點?”
金維笑道:“我們對靈魂肉體的關系,看得太透徹了,
沒有想到,自然靈魂離體的肉體,都是靈魂非離去不可的,
因為這具肉體再也沒有用處了。”
老人笑了一下:“告訴五散喇嘛去。”
他說“告訴五散喇嘛去”,可是,他人卻并沒有離開的
意思,只是半閉眼睛片刻,在那片刻間,他身子是凝立不動
的。
我心中“啊”地一聲,知道在那一剎是,老人是在用自
己的思想在和五散喇嘛溝通,這種現象,可以叫作“心靈互
通”,也可以叫“傳心朮”,實際上,是靈魂剎那間離體去
傳達信息,老人竟然能夠隨心所欲,運用到這一地步,真是
叫人贊嘆不已。只是極短的時間,他睜開眼來,滿面笑容:
“走,看他去。”
金維已經推開了門,他在前,老人在中,我在后,一起
經過那條走廊。
在經過走廊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五散喇嘛主
動轉世之后,那小女孩的身體──”
金維回答了我的問題:“自然不會再有任何作用。”
我追問了一句:“變成了一具尸體?”
金維道:“自然是。”
我略想了一想:“那么,我對我剛才的話,要修正一下,
當五散喇嘛的靈魂離開之后,那……小女孩的身體,還是十
分完好的,要是……有什么靈魂……喜歡這具身體,自然可
以進入。”
老人“呵呵”一笑:“小朋友,很有道理,將來,或許
人的身體,可以隨便換來換去。”
不知道已有多久沒有被人稱為“小朋友”了,天湖老人
自然可以這樣叫我,而這時,我心中更是高興,因為我畢竟
不是純旁觀者了,我也參加了一點意見,那么簡單的意見,
而正應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句話。
我們來到了那殿堂之中,看到那“小女孩”和兩個老喇
嘛,都已站了起來,那小女孩(五散喇嘛)一副無可奈何的
神情,但也不象剛才那樣悉眉苦臉了,顯然他已知道無從選
擇。
不會有人肯出讓身體來給他的,讓出身體,等于死亡。
雖然說身體和衣服一樣,但是在生命的形式之中,身體仍然
是重要的組成部份之一。這看起來,似乎十分矛盾,我決定
在有機會的時候,再和老人和金維,詳細討論一樣這個問題。
象五散喇嘛那樣,已經具有如此神通,可是他還不得不為得
到一個他想要的身體而煩惱,而去忍受他明知十分痛苦的嬰
兒時期。
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我看到老人望向五散喇嘛,他們
兩人之間,一定已到了不必通過語言,就可以溝通心意的地
步。
我在一旁,只看到他們或是略略揚眉,或是現出一個眼
神,當然無法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只是憑猜測,可能老人
是在問:“是不是現在就進行。”
五散喇嘛──我明知那是一位身懷異能的得道高僧,可
是在形體上卻是一個小女孩,這實在是很令人覺得怪異的事
情──想了片刻,就又盤腿坐了下來。
老人在這時開口道:“這位小朋友很有意思,他已經有
一點明白什么是幻象,可是還不夠明白,你大可再令他明白
一點。”
五散喇嘛向我望過來,微微一笑:“幻象即是幻象,有
什么不明白的?”
我忙道:“是,幻由心生,我感到什么就是什么。”
五散喇嘛緩緩點了點頭,緩緩閉上了眼睛,雙手也緩緩
地揚了起來。
在那一剎間,殿堂中的氣氛,突然變得異常肅穆,那兩
個老喇嘛,又開始誦經,經文聽來密集而急速。不管如何,
人的靈魂和身體的分離,總是人生命歷程中的頭等大事,是
生或是死的關鍵。
這時,五散喇嘛的情形,等于是圓寂,只不過那是他自
己意志的選擇,所以總應該是庄嚴的一刻。
天湖老人在這時,也盤腿而坐,坐在五散喇嘛的對面,
金維輕輕地拉了我一下,拉了我到殿堂的一角。那兩個老喇
嘛的誦以聲陡然提高,雖然只有兩個人在念誦著經文,可是
聽起來,卻象是有几百個人一起在念著一樣。
我的視線停留在五散喇嘛身上,久久未見有什么動靜,
可是我仍然屏住了氣息。陡然之間,我看到了那小女孩的形
體,突然擴大起來,這是一個十分奇妙的現象,身體在迅速
擴大,看起來,也象是由實體在片刻之間,成了一個虛影。
然而,那只是極其短促的時間,身體又回復了原狀,象
是什么變化也沒有發生過。
我知道,在我剛才看到異象的那一剎間,正是五散喇嘛
的靈魂,離開了那個小女孩的身體的一剎間。因為兩個老喇
嘛的誦經聲,也在那時,由急驟而變得緩慢哀沉,分明是他
們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看那小女孩的身體時,仍然一動不動地端坐著,而老人
在這時,也已睜開眼來,吁了一口氣,金維忙趨前去,低聲
問:“好象一切順利。”
剛才,我全然未曾注意金維在我身邊做了一些什么,但
這時聽得他如此問,顯然他也曾施展異能,追隨了五散喇嘛
的靈魂過,不過他的能力可能不是太強,未曾強到可以“神
游”的地步,所以他還有點懷疑,是以才急急向老人查問的。
而老人,當然在剛才,又曾靈魂和身體分離,和五散喇
嘛一起,跟著五散喇嘛去尋找新的身體,而這時又回來了。
老人緩緩點了點頭:“情形很好,三日后出世,我們可以在
事先趕到。”
他這樣說了之后,向金維望了一眼:“你又進步了不少
啊!”
聽得他這樣講法,我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和老人的對
話,雖然也使我明白了不少,但是那只不過是認識上的明白,
并沒有什么實際能力上的增進。但是由于領悟力的不同,金
維就有了不同的收獲。
我本來就對金維有相當的敬意,這時自然更是另眼相看、
也走了過去,道:“恭喜恭喜。”
我一面說,一面斜眼,打量了一下那仍然盤腳而坐的“
小女孩”。
金維笑道:“不必看了,五散喇嘛已經離開了她,她會
被抬到適當的地方去,進行天葬。”
我覺得這是我提出心中疑問的好時刻了,略想了一想,
我道:“我知道生命重要的是靈魂,尤其是在身體可以隨意
轉換之后,形體更不重要的。”
老人揚了揚眉,沒有說什么。金維道:“是,可以這樣
說。”
我立時道:“可是,離開了身體,生命畢竟不是生命,
生命,還是要有身體,才算是完整的。”
金維顯然覺得我的問題,不是那么容易回答,所以他自
然而然向老人望了過去。
老人緩緩慢道:“是的,現在,人的生命形式,還離不
開身體。”
我釘了一句:“將來,人的生命形式,可以不要身體?
靈魂單獨存在?”
老人“唔”了一聲:“現在我還不知道,生命的奧秘無
窮,我現在所知,只不過是初步,將來會怎樣發展,實在不
知道。”
他這樣的回答,自然不是十分能夠滿足我,所以當他說
了之后,是一個短時間的沉默。
老人忽然笑了起來,伸手在我肩頭上拍了一下:“好吧,
說得實在一點,照現在進步的趨勢來看,將來不會不要身體。
由于有身體的存在,人的生命,多了不知多少不必要的痛苦,
刀割在肉上,就會覺得痛,這種由身體帶來的痛苦,是完全
不必要的。而且,身體的轉換,即使如我,如五散喇嘛,過
程也十分痛楚,這種情形,自然不會長久下去,總有人會想
出改善的辦法來的。”
我把他最后一句重復了一遍,然后喃喃地道:“不知是
什么時候?”
老人呵呵笑了起來:“小朋友心急了,對你來講是一生,
對我來說也是一生,可是實際上,一生和一生之間,可以相
差──”
我搶著道:“可以相差無數年,自由意志的轉世已經成
功,你的生命,相當于永恆,可以無數次,一次又一次她延
續下去,直到──”
金維大聲道:“直到再也不要身體為止。”
我閉上眼睛一會,遙想人類那時的情形,會是如何。但
這是無法想象的,就象穴居的原始人,想象力再丰富,至多
也不過想到人類將來進步的方向而已,進步到了這一程度之
后的情形究竟如何,是無法想象得出來了。
人類的想象力,不但受囿于地球這個人類所生活的環境,
而且也囿于一代人生活的這個時代,是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限
制。
象天湖老人那樣,能突破時間的限制,那已經是十分了
不起的成就,也正如金維曾經說過的那樣,唯有在突破了時
間的限制之后,才有可能進一步,再突破空間的限制,使地
球人有機會成為宇宙間的高級生物,和其他外星生物平起平
坐。
自然,誰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年,不過一個重要的缺口
已經打開,那總是人類進步的一個起步。
我不斷地想著,簡直有點神思恍惚,一面想,一面還不
住自言自語:“人類的一切戰爭,雖然說是由思想上來的,
可是身形對思想欲望上的影響極大,要是能擺脫形體,那才
是真正的進步。”
當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一雙精光湛然的眼睛,
正注視著我,我陡然地一怔,和這雙眼睛相對,那是天湖老
人的眼睛。
天湖老人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但是我卻清清楚楚可
以感到他在問:“既然你知道這一點,為什么你連第一步都
不肯跨出?”
我心中暗嘆了一聲,我為什么不跨出第一步,是經過深
思熟慮的結果,理由前面已經敘述過了,我也沒有出聲,可
是天湖老人也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轉過臉去。
在那一剎那之間,我陡然感到,“心靈相通”,不必通
過語言而互相知道對方的心意,也不是什么十分困難的事。
剛才我和老人之間,就做到了這一點,自然,那多半是由于
老人的意念特別容易使人感覺得到之故。
在老人轉過頭去之際,我聽得金維低嘆了一聲,多半也
是對我的決定,表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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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反倒不覺得這樣,因為我知道,要掌握象老人這
樣的異能,不是我能做得到的事,多少要有點所謂“慧根”,
自家知道自家事,我沒有這種“慧根”。而且我也不認為陳
長青會有,但陳長青既然已堅決地決定,跨進這神奇奧妙的
領域中去,自然也只好希望他能成功了。
天湖老人對金維說:“我們明天一早出發,去迎接五散
喇嘛的再生。”
他說著,又向我望來,我來不及地道:“我也去開開眼
界。”
老人點頭,表示允許,拂著衣袖,飄飄然離開了殿堂,
又回到了他那間房間中去了,我不好意思跟進去,只好留在
殿堂,看金維各那几個年輕人,用一幅麻布,把那小女孩的
身體,包了起來,搬了出去。
金維道:“雖然短暫,也是一個生命的歷程,要不要參
加天葬?”
我過去曾有一次參加過“天葬”的儀式,血淋淋地,十
分可怖,當然不想再去,金維不等我回答,就看出我的意思,
他笑了一下:“那你可以留在寺中,自由走動,寺中智慧高
的人極多,你有興趣向他們請教的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我由衷地道:“謝謝你,我會利用這個機會的,只怕我
的智慧太低,連提問題的資格都不夠。”
金維大聲笑了起來,用力在我肩頭上拍了一下:“別太
謙虛了。”
他離開之后,我在寺中緩慢地踱著步,寺中寧靜之極。
大多數喇嘛,不是在低聲誦經,就是在維持著一個姿態,
靜止不動,大多數的姿態,都相當怪異。這種情景,我倒十
分習慣,上一次,我曾在著名的桑泊奇廟中,有過一段奇異
的的經歷,和几個道行高深之極的喇嘛,打過交道。但顯然
玄秘世界的路徑,不止一條,上次的經歷和這一次,就大不
相同。
(上次的經歷,記述在《洞天》這個故事之中。)
我自然不去打擾他們,只是信步所至地走著,一面走,
一面仍然在想著一切發生過的事,精神不是很集中,我想到
“要命的瘦子”曾在老人面前,猶豫了十三秒,老人就告訴
他,一秒鐘就等于一年,象我那樣,根本不是猶豫,自然是
一輩子不成功了的。
這時,我走進了一個長著几株大樹的一個院子中,院
中由于茂密的樹葉的遮掩,顯得十分陰暗,我一眼看到林蔭
深處,有一個人靠著大樹的樹干,一動不動,心想這人一定
在靜修,還是別去打擾他的好,正准備退出來,那人忽然抬
起了頭,我和他打了一個照面,相隔雖然相當遠,我還是看
清了他是誰,失聲叫了出來:“布平。”
他也几乎在同時叫道:“衛斯理。”
在這里會遇見布平,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事,但是當我們
急急走近之際,我發現布平的神情,更加驚訝和意外。
自然,布平是一個出色的攀山家,這一帶,正是他活動
的區域,我在地球上地勢最高的山區遇到他,雖然意外,但
還在情理之中,而他在這里遇到我,那才是有點不可思議。
當我們互相走近之后,兩人又齊聲問:“你在這里干什
么?”
寺廟之中十分幽靜,我們兩人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大,
但也足以令得原來棲息在林木上的各種鳥類,一起振翅驚飛
起來,扑刺刺的振翅聲好一會才停息。
我們互相問了這一句之后,只聽得鳥的驚飛聲,互相望
著。
我在這里作什么,真是說來話長,而他在這里作什么,
看他的神情,也是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
我想了一想,才道:“最近你見過陳長青?我到這里,
多少和他有關。”
布平的神情看起來相當緊張,他壓低了聲音:“那么,
就是和天湖老人那一幫人有關的了?”
他在提及天湖老人之際,稱之為“一幫人”,語意之中,
非但沒有什么敬意,反倒大有敵意。這不禁令我有點愕然。
我道:“是,老人是……,我想,天湖老人大概是人類
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一個人。”
布平翻起雙眼望著我,一副不服氣的神情。
我開始向他敘述天湖老人的非凡成就和異能,反正這個
院子中林木幽靜,十分寂靜,不會有什么人來打擾我們的長
談。
而我一開始的預料,也是正確的,雖然我還不知道是什
么原因,但是布平對天湖老人是充滿了敵意的。
(一個畢生致力于攀山的人,和一個畢生致力于探索生
命奧秘的人之間,會有什么沖突呢?當時我真的想不出來,
而且,根據布平告訴陳長青的話,他和天湖老人是曾經相見
過的。)
証明布平對老人有敵意的表現是,當我提及老人的異能
時,他都以不屑的口氣,批評上一兩句。
首先,我提及老人的靜坐,他說:那有什么了不起,我
也會。
我提到了老人的“天眼通”,他又說:“哼,不稀奇,
至少有超過一萬個喇嘛會這種功夫。”
我再提及老人的“神游”,他仍然道:“很多老喇嘛都
會。”
可是當我再說下去,說到靈魂的由心離體,思想和靈魂
的微妙關系,無形無相的靈魂,甚至可以全然不受速度的限
制,真正體現了意念所在,無所不至的境地時,布平卻再也
說不出什么來了。
這實在是一個有見地的人在聽到了這種事后的正常反應。
自然,我提及了“轉世”的情形,布平在這時,神情略
見激動但隨即恢復平靜。
我把經過大略說完,才總結了一句:“我能夠知道那么
多,全靠金維和老人的指點,我認為老人是人類中最具有智
慧的智者,他對于生命奧秘的了解,几乎比全世界人的所知
加起來還多。”
布平低頭沉吟半響不語,一開口,卻把話頭岔了開去:
“我聽說過金維這個人,所有攀山家都不會喜歡象他那樣的
人。”
我不禁大是訝異:“為什么?”布平一臉悻然之色,“
哼”了一聲:“這個人,几乎認識整個喜馬拉雅山區的羊鷹,
很多人,甚至堅決相信他懂得鷹的語言。”
我更是奇怪:“那有什么不好?”
布平的神態更見悻然:“好,有什么不好,最好他能遍
體生毛,肋下長出翅來,只可惜他不能,他還是人,遇到了
高山,就應該憑人的意志,憑人的體力,一步一步攀過去,
維持人的尊嚴,而不是弄一個網兜把自己網起來,讓扁毛畜
牲提過去。”
我聽得他這樣憤然激動地發表著他的言論,才知道他為
什么不喜歡金維,原來是金維越過崇山峻嶺的方法,損及了
他攀山家的自尊。
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布平仍然瞪著我,我拍著
他的肩:“布平,你的想法,只是原始人的想法。”布平怒
不可遏,一下子伸手拍開了我的手:“我等你的解釋,或是
道歉。”
我見他認了真,倒也不便太過份:“當然,金維的辦法
不足取,但是就算是人類本身的能力,也不一定非一步一步,
每分每秒都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去攀登一座山峰的。想想天
湖老人的能力,他可以在一轉念間,越過地球上所有的山峰,
再高的山,也擋不住人的思想和靈魂,只能阻擋人的身體。
你太重視人的身體的力量,而忽略了更重要的一面。”
布平聽了我的話,側著頭想了半響,才長長嘆了一口氣。
從他的神情來看,他自然是同意了我的話,過了一會,
他又喟嘆了聲:“你說得對,我曾遇到過老人一次,那次,
我只覺得他的能力,對于登山時遇到的緊急情況十分有幫助,
絕未曾想到那只是從人的身體著想,不錯,這的確是原始人
的想法。”
看到他的神情十分懊喪,我反倒安慰他:“我的話說得
太重了些,應該說,那是普通人的想法。”
布平翻著眼,苦笑著在我肩頭找了一拳:“更糟糕,我
寧愿做一個杰出的原始人,而不愿做一個普通的現代人。”
我也嘆了一聲,心情相當矛盾,我大有機會脫離普通人
的行列,但正如布平第一次見到天湖老人所說的那樣,我有
那么多事要做,怎么能?
既然放不下,那就只好注定要做普通人了。
我們各自嘆了几聲,我才問:”言歸正傳,你在這里干
什么?”
布平的神情,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我來找了一個人,
我為了找這個人,已經化了不少時間,現在發現他就在這間
寺院之中。”
我沒有插言,因為我聽出,布平絕不是來“找一個人”
那么簡單,如果他是來找一個人,這個人又在寺中的話,他
目的已達,還這樣神神秘秘作甚?所以我只是等著他說下去。
布平吸了一口氣:“事情可能和天湖老人有關,而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現在還不懂。”
他真是越說越叫人糊涂了,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說得
明白一點。
他遲疑了一下,才道:“大約在三年之前,有一名攀山
家,在唐古拉主峰上失了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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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一個人在這種地方登山,失蹤
的機會之高,就象在紐約的地下火車中遇劫一樣,實在太普
通了。
布平吸了一口氣:“他的名字叫班德,是印度和錫金的
混血兒,他的妻子卻是丹麥人,是一個典型的北歐美女,他
們是在攀登阿爾卑斯山的時候相識的──”
我有禮貌地提醒他:“說得離題太遠了。”布平略怔了
一怔,現出一種十分古怪的神情來,揮著手,他的這種神態,
使我一看就知道,他心中有一點話要說,可是卻不知如何說
才好。
這使我十分奇怪,因為布平要向我講的事情之中,似乎
并沒有什么難言之隱在內的。
他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當時,班德率領著一個七
人小組在登山,已經攀過了五千公尺,頂峰在望,那天的天
氣也很好,可是登山就象是在大海中航行一樣,意外隨時可
以發生。他是領隊,在一處直上直下的峭壁上,他在最上面,
其余七個人,次第在他的下面,相互之間有繩索聯結著。”
我又“唔”了一聲:“攀登峭壁的情形我知道,你可以
略過去,可以不必講得太詳細。”
布平瞪了我一眼:“突然之間,他在上攀之際,他剛才
釘上去的一枚釘子松脫了,他整個人向下墜去。”
這是相當驚險的場面,可是我卻不覺得怎樣。釘子松脫,
自然是一個登山者不可饒恕的錯誤,尤其是第一流的登山隊,
在敲進一枚釘子之前,應該先弄清楚岩石的質地如何,因為
那是和自身的安危有事。
可是就算釘子松脫了,也不要緊,登山者是有繩子聯結
著的,每個人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五公尺到七公尺,第二個
人也有著釘子和繩子聯結著,也就是說,他掉下去,至多下
墜五到七八公尺,就會被第二枚釘子穩住身子,他可以十分
從容地再使自己回到原來的地方。
所以,聽到布平講到這里,我的反應,仍然十分平常。
布平又瞪了我一眼:“本來,這種情形,十分平常,可是班
德卻在他下跌到系住他的繩子,尚未拉直,也就是說,他下
墜的勢子,還未曾被他下面那個人第二釘子阻住之際,他突
然抽出刀子來,揮刀割斷了他腰際的安全繩。”
聽到這里,我也不禁發出了“啊”的一聲。這個叫著班
德的登山家的這種行為,未免太怪異了,割斷了安全繩,那
等于是自殺了。
而且,一個人下墜五公尺左右,所需的時間極短,大約
不會超過一秒鐘,他要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抽刀斷繩,雖然
我知道登山者隨身所帶的小刀,大都鋒利無比,但是在那一
剎間要作了這樣的決定,而且付諸實行,那么這個人的神智,
在那一剎間,一定是極度清醒的,也就是說,他一定十分清
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
那么,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他存心自殺,一是他知道
跌下去,并沒有危險。
我想到了第二個可能,所以道:“峭壁的下面是──”
布平道:“是一個山坪,有著極厚的積雪,可是,那山
坪,距離他落下去之處,有兩百十六公尺的距離。”
他這樣說著,向我望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在問我,
如果我從這樣的高度跌下去,是不是有生還的機會。
我想了一想,才答道:“積雪的厚度至少要超過兩公尺,
而且,還要有一些輔助的工具,例如減緩加速的設備之類,
才能確保安全。”
布平道:“積雪只有五十公分到七十公分,沒有設備。”
我搖了搖頭:“你可以用最簡單的加速度公式算一算,
一個六十公斤的人,在下墜到兩百公尺以上時,加速度會使
沖力變得多大,七十公分的積雪,無法緩沖這股力量,而這
股力量之下,几乎沒有人可以生還。”
布平用心聽著,等我說完,他才吁了一口氣:“和我的
分析完全一樣,我也是這樣對丹妮說的。”
我怔了一怔:“丹妮?”
布平道:“就是班德的妻子。”
我不經意地“哦”了一聲:“就是那個典型的金發北歐
美人?”
我只不過隨口這樣說說,可是布平在那一剎間,卻有古
怪的神色表現出來,這使我想到,其中必然有點蹺蹊在。
布平咽了一口口水:“當時,那七個登山者,目擊班德
向下跌去,看到他先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撞了一下,撞得岩
石上的積雪飛揚,然后,飛揚的積雪和那塊大石,遮住了他
們每一個人的視線,他們無法看到仍在下跌的班德。這七個
人也算是相當有經驗的登山者,可是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嚇呆了,高山的稀薄空氣,本就使人的思緒呆滯,大約在一
兩分鐘之后,他們才循著攀上來的路線落下去,當他們來到
那塊突出的大石上時,至少又過去了半小時。”
我小心地聽他的敘述,他略停了一停:“那時他們已可
以看到下面山坪上的情形,他們看到,在面臨深淵處,有一
個相當大的雪坑,可是不見人,那雪坑離山坪的邊緣只有一
公尺左右,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我接了上去:“最大的可能是,他整個人彈跳起來,又
跌進了下面的深淵之中。”
布平緩緩點了點頭:“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山淵,這一跌
下去,自然更沒有生還的機會了。”
我心中有相當多疑問,但他卻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
要發問,他道:“事情發生后,當地的搜查隊進行搜索,沒
有結果,丹妮接到了噩耗之后,首先來找我,她倒不是想我
去發現班德的尸體,她知道這可能性極微,但是她要知道,
班德當時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要割斷自己的安全繩。”
我揚了揚眉,沒有表示意見。
布平又道:“我到出事地點勘察了好久,也不得要領,
后來,敲下了班德最后那口釘子釘進去之處的岩石標本,帶
回去研究,把岩石剖成了許多薄片──這是我為什么要去找
陳長青的原因,才知道班德為什么要割斷繩子的原因。”
我試探著問:“他選擇了錯誤的地方釘安全釘?”
布平嘆了一口氣:“可以這樣說,那峭壁上的岩石,石
質構造,相當復雜,在堅實在花崗岩之下,竟然是石灰岩,
而花崗岩的厚度只有一公分左右,他一定是在他自己的釘子
脫落之際那一剎,明白了這一點,知道他一向丰跌下去,第
二顆安全釘,非但不能阻止他下墜的勢子,而且會被他下跌
的力量扯脫,令得他下面的一個人,也向下跌下去。”
我不禁“啊”地一聲,事情很明白了,第二個人跌下去,
會連累及第三個人,然后,第四個,第五個……所有的人,
都會因為釘子的松脫而跌下去,沒有一個人可以幸免。
而班德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間,當機立斷,割斷了繩
子,那么遇難的人就只是他一個,其余七個人,逃過了噩運。
他的這種行為,不能說偉大,因為他自己反正是死定的
了,但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有那么樣的決斷和行動,這証明
他是一個極其機敏的人。
布平嘆了一口聲:“他是一個偉大的登山家,經過一年
來的尋找,他的尸體并沒有發現,而我和丹妮,已經竭盡所
能了。□ 我聽一這里,心中已經明白何以我提及丹妮,布平有奇
怪神情了。我想著,一年來,他們兩人就在這種人跡不到的
環境中生活著,雖然丹妮是來尋找她失蹤的丈夫的,可是心
中再明白也不沒有,所要尋找的只是一具尸體而已,在這樣
的情形下,一個典型的金發北歐美女,和一個出色的登山家
之間,產生了若干情愫,不是十分正常,而且相當浪漫的自
然發展嗎?
我了解地點了點頭,布平知道我明白了,也沒有作什么
解釋,只是道:“所以,能不能找到班德……的尸體,對我
和丹妮來說,十分重要。”我又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失蹤,
要經過七年之久,才能在法律上被認為死亡。
布平吸了一口氣:“所以我們繼續尋找,大約又半年之
后,我下山去補充物資,卻聽得一個登山隊說,他們前几天
見過班德。班德在登山界的地位相當高,我一再追問,証明
他們沒有認錯人,那些人說,在一個小山村中見到班德,和
一些十分古怪的人在一起,那些奇怪的人,可以長時期靜止
不動,宛若石像一樣。”
聽一這里,我又不禁“啊”地一聲:天湖老人和他身邊
的一些人。
布平和我對望了一會,才又道:“我上山和丹妮一說,
自然改變了搜尋的方法,我一直在打聽那批人的行蹤,也知
道就是我曾遇到過的那一批人──那時,班德顯然不在其中,
也知道為首的那個老人叫天湖老人,但一直到前天,才知道
他們的確切行蹤,是在這里,所以我跟蹤而來,而且真的看
到了班德。”
我道:“那你還等什么?為什么不立即相認?”
布平苦笑:“你叫我怎么樣說才好?我……深深愛上了
他的妻子,所以,只是我見到他,沒有讓他見到我。”
布平的神情,又痛苦又迷茫,我想了一想,道:“班德
能夠生還,已經是奇跡了,他生還之后,又不和家人聯絡,
我看其間一定有什么怪異的事發生過……班德的樣子是什么
樣的?”
布平把班德的樣子說了一遍,我立時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人了,那就是我一到時,在院子中見到的几個人中的一個,
他好象并沒有去參加開葬,還在天湖老人所在的那個院子之
中。
我忙道:“你先別走,讓我先去和他談談。”
布平道:“你必須告訴他,丹妮她……也愛我。”
我暗中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什么,他握緊了我的手搖著:
“見到你真好,衛斯理,不論在什么地方,見到你真好。”
我叫他別亂走,就在這里等我,然后,我急匆匆地走進
那個院子看到布平口中的班德,正在院子中貯立著,可是樣
子并不象是在“神游”。
我知道,在天湖老人身邊的人,都有一定的神通,所以
不敢太造次,來到了他的身邊,先客氣地叫了一聲“班德先
生。”
他回過頭,向我望來,一臉的訝異神情:“你剛才叫我
什么?”
我又重復了一遍,他先是和善地笑了一下,道:“你認
錯人──”
可是,他一句話沒有說完,神情陡然一變,一伸手,緊
緊握住了我的手臂,聲音急促地道:“你是說,你認識我?
知道我的名字?”我吸了一口氣,他的動作神情相當怪異,
看來象是一個失憶症者,忽然有人把他認出來一樣。我想到
他如果墜山不死,腦部受了震蕩,因而形成了失憶,倒也不
是沒有這個可能。
我拍著他的手臂:“鎮定一些,我不認識你,但是你有
一個老朋友,找你很久了。”
他的神情,在剎那之間,恢復了平靜,用一種淡淡的語
調道:“請你告訴他,不必找了,我的情形,十分特殊,現
在我是來貝喇嘛,來自桑浦寺。”
我怔了一怔,如果沒有布平和丹妮之間的感情糾纏,事
情大可就此算數,因為我已經明白,他的所謂“特殊情形”,
一定是一個來自桑浦寺的喇嘛的靈魂,進入了一個名叫班德
的登山家的身體之內。
可是既然有這重糾纏在內,至少要使他和布平見一見面
才行。
所以我道:“來貝喇嘛,你的特殊情形,我可以明白,
但是你……不是你,是班德先生的妻子,也在找你,你總不
能一概叫她別找你。”
他現出了十分厭惡的神情來:“還有妻子,唉,看來我
不如和五散喇嘛一樣,舍棄了這具身子好了。”
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因為情形實在太特殊了。
而就在這時,天湖老人慢慢踱了出來,他連忙迎了上去,急
速地說了几句,老人笑著,道:“我早就說過,你的情形,
不足為訓,你得了一個成長的身體,這身體必然有他許多的
前因后果和糾纏,你自覺靈智閉塞,還不就是這個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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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走了過去,可是只是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參加任何
意見。
他們在討論的問題是如此玄秘,我實在沒有插嘴的余地,
倒不如靜聽的好。
老人說著,向我望了過來:“總會有人認出他來的一天,
他現在這樣的情形,十足是自欺欺人。”
我只好苦笑:“他……現在的情形怎么樣,我……不是
很明白。”
老人笑了起來:“你曾說過,一個身體,如果是好的,
靈魂就不會離開,可是几乎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他說到這里,我忙打斷了他的話頭:“請你等一等,我
去把我的朋友叫來,好不好?要找他的,主要是我的那個朋
友。”
老人的態度十分詳和,微笑著點頭,我飛奔而出,到了
那個院子之中,一把拉住了布平,再一起飛奔回來,布平看
到了“班德”,神情十分古怪,“班德”顯然不認得布平,
一見他就道:“我再也不是你以前認為的那個人了,請注意
這一點。”
布平想說什么,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我道:“還是先
聽聽老人說經過的情形。”
天湖老人向布平點了點頭:“我們曾見過,他以前是你
的朋友,他在一次意外之中,自峭壁上跌了下來,當他還未
曾撞到什么,還在半空中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看到“班德”明明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老人的話,自
然相當難以接受,所以布平皺著眉,一臉的疑惑之色。
天湖老人卻自顧自說下去:“這種情形十分罕見,死亡,
就是靈魂和身體的分離。他大有可能是嚇死的──”
布平忙道:“不會,他是一個十分勇敢的登山家,而且
臨……臨死之際,十分清醒,還做了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挽
救了其余七個人的生命。”
老人向我望來,我忙把班德墜山的情形,向他簡略地說
了一下。
老人“哦”地一聲:“那他就不是嚇死的了,而是在意
念之中,自己以為一定會死亡的情形之下,靈魂離開了肉體
的。”
老人講到這里,向“班德”望去,“班德”漲紅了臉:
“那與我無關,他的靈魂一離開了身體,就和普通人一樣,
再也回不來了。”
老人說道:“我沒有責怪你什么──”他重又面對我和
布平:“當時的情形是,桑浦寺的來貝喇嘛,剛好圓寂,靈
魂遇上了還在半空中向下跌去的班德──來貝喇嘛曾跟我修
習過許多年,已經很具神通,他立即想到,如果進入這個身
體,就可以免卻轉世之后,成為嬰兒之苦,所以他就在剎那
間進入了這個身體,然后身體再落地──如果是班德落地,
那自然是非死不可,但是來貝喇嘛卻受過密宗氣功的熏陶,
所以能控制肌肉,圓滑自然,落地之后,彈跳而起,再落向
下面的懸崖,跌進了積雪之中,一點損傷也沒有。”
“班德”道:“班德已經死了,我只不過是借用他的身
子。”
老人又道:“這種借用身子的轉世,相當罕見,而且也
沒有什么好處,來貝喇嘛在轉世之后,靈慧大不如前,連神
游也不能再施展了。”
布平大口吞咽著口水:“那么……班德上哪兒去了?”
老人笑道:“誰知道,可能他早已轉世,和許多人一樣,
前生的記憶完全消失,也有可能,他還未轉世,和許多許多
靈魂一起。”
我陡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來貝喇嘛能把身子讓出
來……”
老人十分肯定地道:“那就是多了一具尸體,班德再也
沒有辦法活回來,因為他沒有靈魂自由離體的能力,他已經
死了。”
“班德”苦笑著:“事實上,我現在也無法放棄這個身
體,因為我也沒有了以前的能力,我的經歷只好說對老人的
研究相當有用,証明進入他人的身體,即使這身體全然完好,
也不是好的情形,他必須經過嬰兒的階段,才能使前生的靈
慧持續下去。”
老人沉聲道:“這一點十分重要,我也早對五散喇嘛說
過,可是多半由于嬰兒階段實在并不容易過,所以他仍然猶
豫不決,幸好你的几句話,才使他下了決心。”
我忙道:“那算什么,我是局外人,自然比較容易看得
清楚一點。”
老人又向布平望了過去:“不論班德還有什么親人,你
都可以十分心安理得地去告訴他們,班德已經死了。”
面臨那么詭異、生和死的玄秘,布平有點目定口呆,我
忙道:“老人的話是肯定對的。”
布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才道:“你一點沒有班德的記
憶?”
“班德”搖頭:“怎么會有,我和他根本是截然不同的
兩個人。”
布平也不住地搖頭,顯然這種怪異的事,他還是無法全
盤接受,他只是喃喃地自問:“我怎么去對丹妮說呢?她會
相信嗎?”
我拉著他向外走去,低聲道:“我建議你別說實話,只
告訴她,班德肯定死了。”
我續道:“這個人只不過外形和班德十分相似,而且我
相信,以后別人見到他的機會,也微乎其微。”
布平猶豫道:“我……十分愛丹妮,可以向她撒這樣的
謊嗎?”
我笑了起來,拍著他的肩頭:“朋友,聽我的話吧,這
樣的謊,非撒不可。”
布平又望了我半響,才緩緩點了點頭:“下次見面,我
會介紹丹妮給你認識。”
我向他眨了眨眼,他向外走去,開始的時候,腳步有點
沉重,但隨即輕快起來,到他轉過牆角時,几乎是跳躍著出
去的,可知他心中的負擔,已完全消除了。
布平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他,又
幫助他解決了一個難題,我心里也很高興。
我轉過身來,看到天湖老人和來貝喇嘛在交談,走近了
些,才聽得老人道:“你要象五散喇嘛那樣,非要加緊勤修
不可,也許若干年后,你也可以憑自己的意志轉世了。”
來貝喇嘛嘆了一聲:“當日的一念之差,不知道要耽擱
多久。”
我聽到這里,忍不住道:“時間的久暫,對你來說,一
點關系也沒有,生命既然已是永恆,早几年遲几年,有何不
同。”
來貝喇嘛一聽,先現出惘然之色,但隨即滿面喜容,向
我雙手合什:“多謝指點。”
我不禁有點汗顏,以他對生命奧秘的認識來說,高深過
我不知多少倍,可是“當局者迷”這句話,几乎對任何人都
適用的,還要我一句話來提醒,自然是身在其中之故了。
這時,金維各另外几個人,也已回來,老人轉身走了進
去,我把布平和班德之間的事,對金維說了一下,金維微笑
著:“你此行又多了一重對生命的體驗了。□ 我感嘆道:“真是越來越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了。”
金維沒有再說什么,帶著我到了一間房間之中,讓我休
息,准備明天出發,去迎接轉世新生的五散喇嘛。
當晚,在寂靜的環境中,我翻來復去地思索著這些日子
來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又想及陳長青在那間石屋之中,不
知怎么樣了,他比我有決心,決心跨進這個神秘的領域中去
探索,一點猶豫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悠悠的鐘聲使我醒來,和寺中的喇嘛一
起進食,這才看到,寺中至少有超過五百名喇嘛,可是一概
几乎全在極度的沉寂之中進行,沒有人會發出不必要的聲音
來。
我,金維,天湖老人,兩個年青人和來貝喇嘛,一共是
六個人,在離開寺院的時候,太陽才剛升起來,金維告訴我,
我們的目的地,是離此不遠的一個小山村,距離雖然不遠,
但由于山路并不好走,所以也至少要兩天的時間,看,人的
身體,是如何限制了人的活動范圍。
這兩天的路程,也十分愉快,我和金維討論得最多,也
向天湖老人發出了種種問題,自然全是環繞著生和死的話題,
有許多點,是重復了又重復了的,但由于這個問題值得探討
之處實在太多,重復也不覺其煩。
天湖老人在這方面的智慧,雖然已超過了地球上任何一
個人,可是也還有一些關鍵問題,他還在探索中,例如靈魂
追隨思想,可以達到任何距離,對他來說,目前也還只能在
地球范圍內,何以超脫不了地球的范圍,他也說不上來。
第三天中午,我們到達了那個小山村,這是一個十分貧
窮、几乎與世隔絕的一個小山村,村中人一聽金給說及來意,
由于他們世世代代的宗教信仰的緣故,早已接受了“轉世”
的觀念,所以一點也不覺得訝異,反倒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
事。
而且,人人都為了有一個有修為的喇嘛,能轉世在他們
的村子中降生而高興。
那位即將臨盆的孕婦,也由人扶著出來參見天湖老人,
我望著她破舊的衣服下隆然的腹部,心中有一股異樣的奇妙
之感。
任何人見到了孕婦,都會想到一個新生命快要誕生了,
可是有誰能真了解到一個新生命的意義?
現在,五散喇嘛的靈魂,應該已經進入胎兒的身體之中,
他能思想──嬰兒的腦部活動可以容納思想活動的程度是多
少?
他肯定無法一出世就會說話,因為嬰兒的發音器官未曾
成長到可以發出各種不同的音節,構成語言的緣故,他也不
能寫字,因為嬰兒的手,根本無法握拳,他必須忍受嬰兒時
期的種種痛苦和不便,而那是必需的,因為來貝喇嘛的例子
不足取。
孕婦又被扶進了簡陋的屋子,由兩個有經驗的老婦人照
顧著。我心中的疑問也越來越多,譬如說,在衛生條件極差
的情形下,嬰兒夭折的機會極大,要是嬰兒有了事,又會是
怎樣一個情形?甚至,現在,五散喇嘛的靈魂,是不是真的
已進入了胎兒的身體,連老人也無法確定,他只是無法再和
五散喇嘛的靈魂作任何聯系,才假定情形進行順利的。
當產婦的呻呤聲開始從屋子中傳出來的時候,在屋外的
人,除了天湖老人之外,別的人,神情都有點緊張,尤其是
來貝喇嘛,因為這次轉世的安排,是不是成功,和他有極密
切的關系。
高山環繞之下,落日的時間特別早,上面個村民,人人
都等候在屋子外,產婦的丈夫是一個身形扎實的中年人,看
起來最不高興的是他,因為他的兒子,將不是他的兒子。
若不是有著根深蒂固的宗教觀念作為支持點,他只怕會
把我們這批人趕走。
終于,在漫天紅霞和山頂白燦燦的積雪相輝映,使得山
景壯麗之極的情形之下,屋子之中傳出了十分宏亮的兒啼聲,
一分鐘之后,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用白布包著的嬰孩,走了
出來,把嬰孩交到了天湖老人的手中。
我和金給、來貝喇嘛等人,一起圍了過去,看到嬰孩的
雙眼漆黑,透露著成熟的光彩,而且,天湖老人一抱住了嬰
兒,嬰兒應止住了啼哭,緩慢而艱難地伸出手來,他的手指
還完全無法隨心活動,但是握著的拳頭,卻向著老人的鼻尖,
連碰了三下──這正是他們之間約好了的信息。是五散告訴
老人,這次轉世是十分成功的信息。
人類有生以來,第一個憑自己的意志而轉世新生的人,
就在我的眼前。在漫天紅霞之中,人類的生命史,揭開了新
的一頁。
天湖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他雙手高舉,
把這個如此特出的嬰兒,高高舉了起來,而四周圍,在傳出
了一陣歡呼聲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起俯伏在地,發出
了有韻律的誦聲。
這些村民,未必知道天湖老人在人類生命的進化上作出
了多大的貢獻,但他們一定會感到,生死的謎團,是可以打
破的,這柄千百年來,牢鎖著奧秘的鎖,是有鑰匙可以將之
打開來的。
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在和陳長青三個月之約未到期前,我回到家里。白素在
聽完了我的敘述之后,半響默然不語,才嘆了一聲:“這種
能力,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掌握的。”
我道:“必然會越來越多人掌握,而沒有這種能力的人,
會被淘汰。”
白素苦笑:“那可能是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溫寶裕的反應很特別,他畢竟是少年,對生死這樣的大
事,沒有什么了解,他大聲道:“陳長青要入山修道?再也
不在人間露面了?”
我對他用了“入山修道”這樣的詞句,感到好笑,但我
也十分黯然:“只怕是。”
溫寶裕咬著下唇一會,才道:“可不可以,你和他約會
到期時,帶我一起去見他?”
我立即道:“可以,只要你母親答允的話。”
溫寶裕過了半響,才嘆了一口氣:“算了吧,當我沒有
說過。”
過了一會,他又道:“我只考慮快些長大到可以自由行
動的年齡,死亡對我來說,實在太遠了。”
我同情地望著他,在他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他忽然
又高興起來:“要是靈魂隨時能出竅去遠游,那才是真正的
自由行動。不然,人哪有真正的自由行動。”
白素贊了他一句:“小寶的想法,越來越成熟了。”
溫寶裕閉上眼睛,一副悠然神往、受之無愧的樣子。
XXXXXXXXXXXXXXXXXXXXXX
剛好是分別三個月之后,我又走進那間石屋,陳長青在
門口迎接我,一見面就道:“我已經知道我前生的經歷了,
老人來過,說我有這方面異能的天生的才能,極有希望成功。”
接著,他又不容我開口,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到我實
在忍不住了,問他:“你前生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一聽得我這樣問,立時漲紅了臉,現出了十分忸怩的
神情來。
我不禁大感滑稽,問:“你的前生是和尚?”
陳長青用力一揮手:“我絕對不會講給你聽的,你也不
必再問了。”
我哈哈大笑:“總不成是尼姑?”
陳長青怒道:“放屁。”
我道:“快變成修道人了,怎么還那么容易發嗔,說來
聽聽,又有什么關系?”
陳長青象是有點意動,但隨即又現出了一副堅決的神情
來:“決不會告訴你,而且你再也猜不到。”
他的前生可能是任何人,自然無法猜到,但從他的神態
來看,決不會是帝王將相,甚至也不會是販夫走卒,因為,
那也沒有什么好忸怩臉紅的。
我猜,他的前生多半是女性,但就算是女性,又有什么
不可以說出來的呢?我自然不肯放過,一連逼問了他一天,
他才嘆了一口氣:“有點匪夷所思,不錯,是女人,這女人
太有名了,講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唉,太有名的女人也太多了,我還是猜不出來。
陳長青的前生,究竟是什么人,一直是個謎,因為自此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猜得出嗎?線索是有的,可是就算猜到了,那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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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少了 22 ,不過原來
就沒有。大家湊合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