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圍聚在一個人的身邊,準備聽他講故事,被圍住的, 就是鼎鼎大名的那位先生。 原振俠反倒坐得相當遠,在燈光不是那麼明亮的一個角落, 緩緩轉動手中的酒杯。一則,他已經知道了各人要那位先生說的 故事內容;二則,他也知道,那位先生不會詳細說他的故事── 太曲折複雜和匪夷所思了,豈是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明白? 他聽到幾個青年人在一起發問:「聽說,最近,你找回了失 去將近二十年的女兒?」 也有的人在叫:「你的女兒怎麼會失蹤?誰那麼大的膽子, 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等到七嘴八舌的人聲靜了下來,那位先生才舉起雙手,示意 大家不要再問,聽他說。 原振俠離那位先生約有十公尺,他看著那位先生,心中十分 佩服。因為那位先生有一股神奇的風采,不論出現在何時何地, 都有吸引他人視線的力量,也自然而然,成為人人注目的中心。 而這時,那位先生的心情顯然十分好,因為他全身都迸發著 歡樂,那自然和各人所問,他女兒失蹤了近二十年,又找回來一 事有關。 這時,各人都等著聽他的講述,可是過了半分鐘,他用力揮 了一下手,現出非常抱歉的神情:「對不起,我很願意向各位說 ,可是事情的經過,實在太複雜了,太離奇了,變得我無從講起 !」 這幾句話,雖然出自受大家尊敬的那位先生之口,但是也引 起了大家的不滿,抗議之聲響起。 那位先生哼了一聲:「並不是我故弄玄虛,而是事實確然如 此,這裡有兩個人可以替我證明,一位是原振俠醫生!」 他說著,向原振俠所坐的角落,指了一指。當許多人都循他 所指,向原振俠望去的時候,原振俠向大家拱了拱手,朗聲道: 「是,我可以證明,事情的經過太複雜曲折,無法在這裡說出來 。有關的一切,不久,大家就可以在文字上獲悉。」 原振俠雖說得很誠懇,也很合情理,可是大家的不滿情緒, 似乎並未減弱,有幾個青年,甚至大膽地發出了噓聲。 那位先生又道:「還有一個人可以替我作證!」他說到這裡 ,略頓了一頓,提高了聲音:「小寶,站出來向你的朋友解釋一 下!」 被那位先生稱作「小寶」的,是一個相貌俊美,身形相當高 的青年人,也正是這次聚會的主持者。大家自然都知道,他的名 字是溫寶裕。 有那麼多人聚集在一起,正是溫寶裕發起的,參加的全是青 年男女。每次聚會,都努力邀請受青年人敬仰的人物參加,和青 年閒談、交流,這是十分有意義的一種社交活動。 聚會的地點,就在溫寶裕的那幢古老大屋的一個廳堂之中─ ─這幢大屋的本身,已經是一個絕古怪的傳奇。 而這樣的聚會開始了沒有多久之後,就曾有過十分精采驚人 的經歷。他們請來了著名的傳奇人物年輕人和黑紗公主,結果, 在警方的一件懸案之中,發現了人間和神話世界之間的「通道」 。不但神話世界中的神,可以經過它來到人間,人間的人,也可 以經過它到達神話世界! 年輕人和黑紗公主,就曾在神話世界逗留,和一些著名的神 ,打過交道,才回到人間。 或許是有過了這樣奇妙的經歷之後,使得參加聚會的青年人 ,要求都提高了。所以他們才堅決要求那位先生,講述他的離奇 經歷。 這時,溫寶裕被那位先生一叫,就霍然站起來,而且,一下 子就跳上了一張桌子,站在桌子上,雙手高舉,看來像是準備發 表一篇演說。 各人都熟知溫寶裕言行誇張,所以才見怪不怪。 溫寶裕朗聲道:「的確,這個故事就算簡單講,也至少要花 二十個小時;若是詳細說,一年也說不完。我的意見和原先生一 樣!」 剛才,原振俠這樣講的時候,尚且有人敢發噓聲來,這時, 同樣的話,出自和各人同年齡的溫寶裕之口,還會有保留嗎?自 然噓聲、倒采聲,此起彼落,足足持續了一分鐘之久。 溫寶裕仍站在桌上,氣定神閒,毫不為意。等到噓聲稍靜, 他才道:「我主持的聚會絕不強迫人參加,各位想想,如果還有 別的聚會比這裡更有吸引力的話,不妨自由選擇。哼,我就不相 信各位在別的所在,能同時見到這樣傑出的兩位傳奇人物!」 他軟硬兼施,說到最後,又向那位先生和原振俠各自指了一 指。 由於他說的話是事實,所以各人都無話可說。 溫寶裕又道:「所以我們不應該強人所難,等他把經過用文 字記述出來之後再拜讀!」 雖然仍有不滿的情緒,可是至少再沒有反對的聲音。那位先 生趁機向各人一拱手:「對不起,我還有些事,要先走一步。各 位可以和原振俠多談談,他的奇幻經歷多,在我之上!」 說著,他大踏步向外走去。他一向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這 一點大家倒是素知,所以也沒有人阻攔,只有溫寶裕送了出去。 等到溫寶裕回到了廳堂,各人已經聚在那個角落,圍住了原 振俠。 原振俠當然比溫寶裕他們這一夥要成熟得多,可是年齡上的 差距,也不是太大。在原振俠的神情上,有著受感情困擾而帶來 的憂鬱和無奈,但這時,也在各人的嘻哈聲中消退,投入了青年 人特有的爽朗和愉快。 兩個漂亮的女青年一起向原振俠要求:「講講你的戀愛故事 !」 立時有幾個男青年抗議:「不要戀愛故事,要聽冒險故事, 上天入地的冒險故事!」 雙方立刻壁壘分明,爭執起來,原振俠笑著阻止他們:「為 甚麼一定要我說?你們各人也都一定有故事,為甚麼不說?」 好幾個人齊聲道:「你是權威!」 原振俠一揚手:「人,尤其是年輕人,不但不必崇拜權威, 也不必太相信權威。權威,當然有他的一套,可是每個人,也都 有他自己的一套。若是一切皆由權威決定,人人跟著權威走,人 類就再無進步!」 各人顯然想不到原振俠忽然之間,會發出這樣嚴重的議論, 所以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搭腔才好,竟然有了一個短暫時間的沉 寂。 原振俠笑:「是不是嫌我說的太乏味了?不過,人人都應該 有這樣的觀念,打破權威,人類才有進步!」 各人在溫寶裕的帶領之下,鼓了一陣掌。原振俠吸了一口氣 :「我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一定會到當地 的博物館去參觀。我想這是一個好習慣,因為在博物館,可以獲 得許多知識,增長見聞。也有可能,像我最近的一次遭遇,簡直 不可思議之至。」 他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他的開場白,已經帶來了一股 十分神祕的氣氛。 因為大家都知道,原振俠醫生的神奇經歷豐富之極,連他也 覺得最近的遭遇「不可思議」,那必然真是怪事之最了! 原振俠又道:「本來,我想把這件事對那位先生說說的,可 是他說走就走,行動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只好先對大家說說 !」 溫寶裕神情興奮,摩拳擦掌:「究竟是甚麼怪事,說出來大 家可以集思廣益,研究出一個名堂來!」 各人都十分高興,各自佔據有利陣地,準備聽原振俠說他遭 遇到的怪事。 原振俠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在一個博物館中──我先不 說是哪一個城市,哪一個博物館,因為那和整件事,似乎並沒有 多大的關係。」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又停了片刻。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各 青年人擠得更近。 原振俠閉上眼一會:「這件事,我甚至無法作出任何假設, 有時,甚至懷疑我是不是真的遇上了這樣的一件事,還是我的幻 覺──各位都知道,我有一個時期,情緒極度低落,接近精神崩 潰!」 雖然大家都心急聽原振俠的怪事,但聽到他這樣說,各人也 發出了同情的聲音。而且,連原振俠居然也對這件事疑幻疑真, 因此可知事情之怪,必然是常理所不能推測。 原振俠又道:「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對人說起,因為當時 ,只有我一個人‥‥‥不,我應該說,當事情發生的時候,一共 有一個半人,我是一個人,另外,還有半個人,半個人!」 他連續說了好幾次「半個人」,聽得各人面面相覷,不知如 何反應才好。 有許多東西,是不能有「半個」的,人是其中之一。半個人 ,根本已不是人,至多只能說是屍體,而且還是殘缺不全的屍體 。 (還有一個例子,是洞,也沒有半個,只有一個的。) 溫寶裕先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但是他並沒有發問,因為 他知道原振俠會說下去。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 博物館,是一座十分宏偉的建築,展出的物件,也包羅萬有 。原振俠進來的時候,並沒有一定的目標,但是不久,他就被這 個博物館的一項特別豐富的收藏所吸引,這項特殊的收藏品是石 棺。 大家都知道「棺」是做甚麼用的──人類對於生命消失之後 的身體,處理方法很多,很普通的一種,是把屍體放入一個容器 之中,而這個容器,就是被統稱為「棺」。 原振俠在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一點補充,對這個故事想要表 達的意念,有一定的關係,所以有必要特別加以強調。 原振俠這樣說:「一般來說,死亡,可以說成是『生命消失 』,但是『生命』這個詞,可以有狹義的解釋,也可以有廣義的 解釋。單就狹義來說,死亡,等於生命消失;但如果廣義地,承 認魂魄也是一種生命形式,那麼,人的死亡,並不代表生命的消 失,只是生命轉換了它存在的方式。」 原振俠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面對著的只是一群青年人, 可是他的態度,十分嚴肅和認真。這說明他的心中,確然認為眼 前的青年朋友,都有足夠的學識和豐富的想像力,可以討論這一 類,不是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玄學問題。 這種態度,自然也使青年人感到他更值得尊敬──人本來就 是要先尊敬別人,才會贏得別人的尊敬。 所以,各人的反應也十分認真,一些人點著頭,一些人抿著 嘴沉思。有人問:「原醫生,你肯定有魂魄存在?十分肯定?」 原振俠的回答再堅決也沒有:「太肯定了──有關這方面的 肯定,甚至可以通過儀器接觸。我最近有十分確切的遭遇,可以 證明,嗯,是不是先說說,我和鬼魂打交道的經歷?」 所有人之中,溫寶裕和原振俠的關係最密切,原振俠最近和 鬼魂的「遭遇」,自那件事告一段落之後,他已經知道了經過。 而參觀那個收藏石棺的博物館一事,原振俠既然從來也未曾對人 說起過,他自然也不知道。 所以,溫寶裕不等別人有反應,就大聲道:「先說你參觀博 物館的事,你和鬼魂如何打交道的經過我知道,可以轉述。」 他這樣一叫嚷,別人自然也沒有異議。溫寶裕十分討好,滿 滿地斟了一杯好酒,遞給了原振俠。一些年輕人也趁機表示自己 的成熟,也自行斟酒,握杯在手,於是氣氛又熱鬧了許多。 簡單地說,人類處理遺體的主要方法之一,是將它放進一個 被統稱為「棺」的容器之中。而製棺的材料,最常用的是木材─ ─其中,中國人對木棺的用料之講究,可以出一本專書。其次, 用石製的棺,也是一個主流,也有用金屬製成的棺,等等。 人類對於保存遺體,一直十分重視。所以,遺體的保存文化 發展水準如何,可以用來衡量全民族的文化發展程度。 像埃及,保存屍體的文化,發展到了創造了「木乃伊」,建 造金字塔的皇陵。 中國也不遑多讓,一整套的殮葬文化,繁複之極。放置屍體 的容器,也十分多樣化,棺之外,還有槨,而槨,大都是石製的 。當然,能在棺外有槨的,這死者也不會是普通人了。 兩大文明古國在殮葬文化上,也有顯著的不同,埃及的金字 塔,巍峨高聳,但是中國卻向地下發展,深入地底,越是隱蔽越 好。秦始皇陵墓,初步勘察的結果,面積達到五十六點二平方公 里。現在,連想要開掘,都不知如何著手,當初不知道是如何建 造起來的! 而一個民族的殮葬文化,如果發展到了極致,似乎會把這個 民族的進步,一起送進了墳墓之中──很可哀,但也有許多事實 ,證明了這一點。 單是石棺,也由於使用的石料不同,而花樣百出。中國的石 槨,大都採用堅硬的花崗石,製造也只求結實,不求花巧。有的 巨大如小屋子,石質粗糙,有用石板拼成的,也有用整塊石鑿成 的。 在西方,被普遍用來製造石棺的則是大理石。大理石棺不但 製造精緻,而且,有許多簡直是稀世的藝術品──棺和藝術相結 合,自然也可以視作是殮葬文化的一種。 大理石棺的四周和棺蓋上,可以有極其精緻的雕刻。至於雕 刻的內容,有的和棺中的死者有關,例如棺中是一員戰績彪炳的 將軍,那麼,棺上的雕刻,就會是曾被他征服戰敗過的敵人。 也有的,在棺上雕刻的是宗教故事、神話傳說,多姿多采之 極。而這一類製作精美的石棺,大多數並不深埋地下──或許是 由於它們太美麗了,所以不忍把它們隱藏在地底。它們大多數被 放置在教堂特定的一角,或者是家族私人的石棺存放處,可以在 供人欣賞的同時,思念棺中死者生前的豐功偉績。 這一類精緻的石棺,有不少流落到了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 的收藏室之中──甚麼東西都有人收藏,棺也不會例外。工匠手 藝的精巧,有時十分不可思議,這一類精美的石棺,棺蓋和棺身 的契合,巧妙之極,妙到了若不是破壞石棺,一合上了之後,就 再難打得開的程度。 而既然石棺本身是如此精美的藝術品,隨著時間的過去,更 成為極具價值的古代藝術品,自然不會再有人去破壞它們。 所以,絕大多數這樣的石棺之中,都有著屍體──這也達到 了保存屍體的原始目的。 原振俠在進入那博物館專收藏石棺的那一翼時,在入口處看 到了一篇簡述石棺的介紹,給他的印象相當深。當然,這一些, 全是有關石棺的普通常識,原振俠大都是早已知道了的。 展出石棺的地方,一共有五層,下面四層,全是普通的展品 。精品放在第五層,共分成三個展覽廳,展出的全是雕刻精美的 大理石棺。 原振俠信步瀏覽,心中十分感慨,因為這些石棺,都變成了 「無名棺」,是屬於甚麼人的,都已不可查考了。可以肯定的是 ,棺中的死者,當年必然不是泛泛無名之輩,但是隨著時代的變 遷,石棺既然來到了博物館,除了少數在棺上,詳細刻下了死者 生平的之外,都沒有甚麼特別可以辨認死者身分的文字留下來。 或者是由於當時的殮葬者,太具自信心了,以為誰都會知道 葬在棺中的是甚麼人──在當時,或許確然如此,但是時間飛逝 ,世上的每一件事,都在不斷起變化,幾百年之後,石棺依然, 棺中人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當原振俠進入第五層的時候,參觀的人並不多。他來到了第 三間展出室,裡面有九具石棺陳列著。其中有一具特別大,棺的 四周和棺蓋上,全是十分精美的天使雕像,有好幾十個。 原振俠進來的時候,已經有兩個人在這具石棺之前,靠石棺 很近。其中一個,不理有「不准觸摸」的警告牌,伸手在棺蓋上 撫摸著。 原振俠本來,也不會對別的參觀者多留意甚麼的,可是那隻 在棺蓋上撫摸的手,卻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應該說,是這隻手 上所戴的一枚戒指,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枚方形的紅寶石戒指,那顆紅寶石相當大,約有一公 分見方。展出室中的光線不是很強烈,可是那隻手在緩緩移動之 際,那戒指上的紅寶石,還是蕩起眩目的光采。 原振俠心中喝了一聲采。 他知道這種極品紅寶石的市場價值,非同小可。但是他立即 想到的是:有一個人,和這樣的一枚戒指,應該可以聯在一起的 ,為何自己一下子,想不起那個人是甚麼人了? 原振俠有點惱恨自己的記憶力。 本來,他只要走動幾步,到石棺的對面去,就可以看到那兩 個人的正面了。但就是由於他感到,自己應該一看到這枚戒指, 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誰,現在居然想不起來!那令他有點賭氣,非 要憑記憶想起那應該是甚麼人不可! 所以,他就停留在那兩個人的背後,並不移動,而裝成仔細 地在欣賞另一具石棺上的雕刻。 這時,他注意到,兩個人中的另一個,曾轉頭打量了他一下 。原振俠沒有正面看到那人,只是感到那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瘦 子,有著相當迫人的眼光。 這時,原振俠還是沒有想起,那戴紅寶石戒指的是甚麼人, 卻聽得兩人交談了起來。兩人交談的第一句話,就叫原振俠吃了 一驚。 那個沒有戴戒指的先開口:「你肯定就是這一具石棺?」 那戴戒指的,發出了兩下乾笑聲,笑聲難聽之極。尤其是在 這樣的環境之中,本來已經夠陰森的了,聽了更是令人寒毛直豎 ,遍體生寒! 他一面笑,一面用和他笑聲相仿的語聲問道:「忘了我的外 號是甚麼?我可以說是棺材的專家,怎麼會弄錯!」 那個人一開始笑,原振俠的心中,就陡然一動,等到他那樣 說了之後,原振俠已經知道是甚麼人了! 原振俠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安普伯爵! 對於安普伯爵本身,原振俠其實並不是知道得太多。使原振 俠這時,可以一下子就想起他是甚麼人的,是由於另一個人── 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安普女伯爵。 安普女伯爵是歐洲上流社會中的活躍分子,她以好客著名。 憑著她的美貌,她的幾次婚姻,對象都是各國的巨富,而每次婚 姻的結束,都給她帶來巨大的財富,可以供她揮霍。 在安普女伯爵身上,有過一些奇事。有一樁甚至和那位先生 有關,另一樁和年輕人、黑紗公主夫婦有關,原振俠都知道其中 的經過。 而安普伯爵,多半是安普女伯爵的堂兄弟,他著名的事績是 ,他是一個「吸血殭屍」的專家──發源於羅馬尼亞的「吸血殭 屍」傳說,流行在整個歐洲,深入人心,歷久不衰,是許多小說 和電影的題材。有關吸血殭屍的一切,不但歐洲人,連亞洲人和 美洲人,也耳熟能詳。 簡單地來說,吸血殭屍之源,是一個貴族,頭銜是伯爵,千 年不死,晝伏夜出,吸血維生,可以化為蝙蝠。被他吸了血的, 也會變成殭屍,甚至有美麗的女殭屍,吸了血來供應他! 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吸血殭屍存在,自然有人相信,有人斥為 無稽之談。而安普伯爵多半是自小,就迷於吸血殭屍的故事,等 到他有了伯爵的頭銜,又在所得的遺產之中,包括了一座十分殘 舊的古堡之後,他就自封為吸血殭屍的專家。 他不但專門研究「吸血殭屍」的一切,而且,身體力行,模 仿吸血殭屍的生活方式──真的睡在棺材中,白晝也極少活動。 他這種怪誕的行為,倒也有一些志同道合者跟他胡混,雖然 那些人的主要目的,無非是可以混吃混喝──伯爵也十分好客, 古堡中又有酒窖藏了多年的美酒。據說,嗜酒的人,一提起安普 古堡的藏酒,會全身發抖! 安普伯爵的目的,是想自己變成一個吸血殭屍,可以藉吸血 而永生,千年不死。他甚至發表過專論,說這是人類要長生不死 的唯一方法! 吸血殭屍既然嗜血,用血來維持生命,所以對於血一樣紅的 紅寶石,也有特別的愛好。恰好古堡的珍藏之中,有一批極品紅 寶石,顆顆都是罕見的珍品。 安普伯爵要維持他「吸血殭屍」的生活,花費極大,而他又 無法在婚姻中取得金錢,所以只好不斷變賣祖產──國際珠寶市 場上的超級極品紅寶石,大都由他供應,誰也吃不準他的收藏品 之中,究竟還有多少?反正他每年也不多賣,拿個三五顆,每顆 十克拉以上的出來賣,所得也足夠他的花費了。 原振俠一看到他手上的紅寶石戒指,就覺得自己應該知道那 是甚麼人,也是這個緣故。因為原振俠曾參加過一次「吸血殭屍 」紅寶石拍賣──受了黃絹的委託,想得到其中一顆。 可是結果,以黃絹財力的豐厚,居然未能達到目的!因為價 格實在太驚人了,每顆以超過一千萬英鎊的價錢賣出。黃絹那時 ,權傾一國,當然不是沒有這筆錢,而是在最後關頭,她覺得不 值,略為猶豫了一下,拍賣官就已經定槌了! 黃絹由於自己未曾親自參加那拍賣會,也未曾看到過那三顆 紅寶石,所以當時並不覺得可惜。原振俠受委託參加,參觀過那 批紅寶石,深覺那是稀世奇珍,美麗神奇得令人窒息! 就是在那次拍賣會上,原振俠知道了有安普伯爵這個人,和 他的奇怪行為。所以,他一見有人戴著極品的紅寶石戒指,就覺 得應該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又開口說了這樣的話,那當然除了安普伯爵之外,再 也不會有別人。試想,還有甚麼人,會比「吸血殭屍」更有資格 自稱為「棺材專家」的──他根本是以棺為家的! 安普伯爵既然有這樣的怪癖,那麼,他來到這裡,研究石棺 ,也自然得很。 原振俠一下子就料到了對方來歷,心中釋然,也十分高興。 他心想,不妨繞過去,去看一看這個放著活人不願做,一心想變 吸血殭屍的怪人,究竟是甚麼模樣! 他想著,才移動了一下腳步,那另一人的話,卻又令他身形 停止。 那另一人壓低了聲音:「這是石棺,要把它弄走,可不容易 ,我估計它的重量超過二十噸!」 安普伯爵(原振俠對自己的推測很有信心,斷定他一定是安 普伯爵)道:「我查過博物館的資料,重量是三萬公斤」 那另一個人聳了聳肩:「這樣的大工程,要神不知鬼不覺地 進行,那可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創舉!」 原振俠就是聽到了這一句話,才大吃一驚的。 那另一個人,曾回頭打量過原振俠一眼,和原振俠打過一個 照面。看起來六十上下,十分普通,可是卻想不到他出言如此驚 人! 從他的這句話來判斷,他和安普伯爵,竟然是不懷好意,要 把這具雕刻精美,重量達到三萬公斤的大理石棺,偷出博物館去 ! 原振俠雖然有過許許多多怪異的經歷,而且在他的經歷之中 ,有許多超越了人力的範圍之外。但是想偷走一具重達三萬公斤 ,體積如此龐大的石棺,依靠人力,只怕無法達到目的! 那個人的話很誇張,原振俠聽了之後,在吃驚之餘,自然而 然搖了搖頭。 只聽得安普伯爵嘆了一聲,接下來所說的話,令原振俠莫名 其妙。他道:「總要請你盡力而為,我非得到這具石棺不可── 我快要結婚了!」 原振俠所不明白的,就是這一點:要結婚了,和這具石棺, 又有甚麼關係呢? 那另一個人聽了,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移動了一下身子, 移到了說明牌前,仔細看著,道:「奇怪,這座精美的石棺,竟 然是無名石棺,來源完全無法考證,是在希臘北部的山區發現的 。」 那人略頓了一頓,又道:「連葬在裡面的是甚麼人也不知道 ,只知經過X光的照射檢驗,那是一位女性。」 安普伯爵有點不耐煩,他所說的話,原振俠聽了仍然莫名其 妙。他道:「那當然是他的妻子,這還有甚麼可懷疑的?你說, 你需要多少時間? 」 那另一人沉吟起來:「行事,要周詳計畫。單是進行各種計 畫的決定,就至少要一年──」 他才說到這裡,安普伯爵就陡然叫了起來:「不行!不行! 最多六個月,一定要完成!」 博物館和圖書館一樣,是不應大聲喧嘩的,再加上他們本來 只是在低聲交談,十分寂靜,伯爵忽然大聲叫嚷,自然刺耳之極 。有兩個在門口經過的人,也探頭進來看,伯爵也轉過身來。 原振俠自然也不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再裝成不去注意他們, 所以他也向伯爵看去。一看之下,原振俠心中不禁好笑──伯爵 的臉容,其實一點也不好笑,而且還相當可怖,但是因為他蒼白 得恰如吸血殭屍,所以就形成了一種十分滑稽的效果,看了令人 發笑。 這時,他蒼白的臉上,有十分惶急的神情。當他看到原振俠 的時候,他有一個極短暫時間的發怔,可是卻又立時轉回頭去。 然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甚麼,高舉雙手,再度轉過身,向原振 俠望來。 他的神情,十分疑惑,看人的神情,也相當沒有禮貌。也許 是他以為自己是吸血殭屍太久了,所以他的目光,十分異樣,直 勾勾地,閃耀著一種詭異的目光。 他這一連串「身體語言」,原振俠自然再明白也沒有,那是 伯爵在看到了他之後,心中感到他是甚麼人,可是又一時之間, 想不起來的緣故。那情形一如他看到了那枚紅寶石戒指之後,想 不起安普伯爵是甚麼人一樣! 原振俠本來,大可以現出笑容來,向對方點點頭。那麼,雙 方之間就可以有進一步的溝通。 可是由於剛才,原振俠知道了伯爵和那另一個人,竟然計畫 把這具石棺從博物館中偷走,他迅速地設想過,也覺得那幾乎不 可能。所以他想繼續冷眼旁觀,看他們如何進行! 所以,他的神情十分冷漠,絕不露出要和對方作進一步溝通 的表示。這時,那另一個人顯然也感到伯爵的行動有異樣,所以 也轉過身,向原振俠望來,也現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 那另一個人的行動,比伯爵直接得多,他在打量了原振俠片 刻之後,逕自向原振俠走了過來。雙方之間的距離,本就不十分 遠,所以那人一下子就到了原振俠的面前,然後,這個人說出了 兩句話。 這個人和安普伯爵在一起,本來就已使人感到,他也必然有 一個十分神祕的身分。而且,剛才原振俠又聽到,他和伯爵商議 著,要偷這具石棺。所以他一開口,原振俠預期他會說出任何話 ,可是偏偏那另一個人所說的話,是原振俠萬萬料不到的! 在那個博物館的經歷,是原振俠在一次聚會之中,向一些青 年人所作的口述。當他講到那另一個人所說的話,他再也想不到 時,他略停了一停。 這時,原振俠所敘述的一切,已經大大引起了所有聽眾的興 趣。溫寶裕首先叫了起來,朗聲道:「天!天下竟有把自己當成 了吸血殭屍的人!」 有的人道:「這才叫做天下之大,無其不有!」 更多人叫了起來:「別打岔,聽原醫生講下去!那人說了甚 麼話?」 原振俠接過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連我都想不到,各位當 然更猜不到!」 現代的青年人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服氣。原振俠的話,立時 引起了一片抗議聲,溫寶裕負責「煽動」:「不一定猜不出,給 我們五分鐘,讓我們來作假設!」 原振俠表示同意,並且給予提示:「那人所說的話,雖然萬 料不到,但是也絕不複雜,十分簡單而且普通。」 有人叫:「他邀請你參加偷石棺的計畫!」 也有人大叫:「他認出了你的身分,叫你別理他們的閒事, 別妨礙他們的行動!」 各種各樣的假設提出來,溫寶裕十分認真地看著時間,五分 鐘一到,他就大聲叫:「停!」 在這五分鐘之中,至少有了超過二十種假設。等溫寶裕一叫 停,人人立即齊齊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緩緩搖著頭:「全不對 ,沒有人猜中!」 各人更不出聲,等著原振俠揭曉。 那另一個人來到了原振俠身前,伸出手來,說道:「東方朋 友,歡迎你來參觀本館!」 原振俠聽了,陡然一怔。這句話,出自那人之口,當真是意 料之外至於極點──他剛才還在計畫偷盜石棺,可是這時說這句 話,卻又分明表示他是博物館的主人! 原振俠發怔,只是極短的時間。他立即明白了,在人類行為 之中,有一種叫「監守自盜」──自己偷自己監管的東西! 假設伯爵十分渴望得到這具石棺,那麼,他找誰來商量,會 最有成效呢?自然是找保管這具石棺的人,那麼,一切不是都容 易解釋了嗎?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對眼前的那人,就產生了鄙夷之感。 可是他還是不動聲色,伸出手去,和那人握了一下,很客氣地問 :「閣下是──」 那人的回答是:「館長,我是本博物館的館長!」 原振俠笑了一下,他笑的是「果然不出山人所料」。他又客 氣了一句:「貴館的收藏品十分豐富,尤其是石棺部分!」 在這裡,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當伯爵和館長商議著要把石棺 偷走時,他們交談所使用的語言,是荷蘭語。 這種在語言學分類上,屬於印歐語系日耳曼族的語言,並不 普遍,即使在荷蘭本土,使用這種語言的,也不超過一千五百萬 人,在世界各地,懂得的人不多──這或許正是伯爵和館長在說 話的時候,並不特別壓低聲音的原因。因為他們不以為,會有人 聽得懂他們的對話。 可是,原振俠恰好精通荷蘭語。 原振俠精通荷蘭語的原因,是由於他在日本留學學醫。日本 的西方醫術,最早由荷蘭傳入,至今,日本的西醫術語之中,有 許多外來語,不是英語衍化,而是由荷蘭語衍化而來的。 一般來說,在醫學院之中,荷蘭語並非必修科,但是勤奮好 學的學生,都會主動修習。原振俠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精通荷 蘭語的。 而當館長向原振俠表示歡迎參觀的時候,館長使用的語言, 是標準的英語,原振俠也用英語對答。這種情形,使原振俠想到 ,自己可以裝著根本不懂荷蘭語,裝著不知道他們想幹甚麼勾當 ! 館長現出十分自傲的神情:「先生確有十分高超的眼光,我 們收藏的石棺,世界第一。」 原振俠揚了揚眉,沒有再說甚麼,因為作為一個參觀者,和 館長之間的寒暄,也已經很夠了! 可是館長一和原振俠交談,卻給了伯爵走過來開口的機會─ ─西方人一般在禮儀上比較拘謹,不是有適當的時機,不會向陌 生人開口說話。不然,會被當作是一種沒有教養的表現。 伯爵走了過來,先向館長道:「東方朋友對西方石棺感興趣 的並不多見──」 他說了這一句,才又望向原振俠,然後,又現出疑惑的神情 ──這一切,顯然都是他故意做作出來的。然後,他用戴著紅寶 石的那隻手,輕輕敲著自己的額角,問:「先生,我應該知道閣 下是甚麼人?」 他說的也是流利的英語,原振俠也學著他,做出戲劇化的小 動作:「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你會知道我是甚麼人!」 伯爵雖然碰了一個軟釘子,可是他卻十分機靈,打蛇隨棍上 :「那麼,閣下是甚麼人呢?」 原振俠沒有想到他竟然這樣直接,他不禁笑了起來。當然, 他可以隨便說一個名字,但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他 可不願意掩飾自己的身分,所以他的回答是:「原振俠,原振俠 醫生!」 原振俠醫生這個名字,對於一個異地的博物館館長而言,可 能並不代表甚麼,但是對於一個有著怪誕行為的安普伯爵而言, 自然非同凡響──他在一看到原振俠的時候,就已經疑惑對方應 該是一個非凡的傳奇人物,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他是誰! 而這時,原振俠自己介紹了自己的身分,伯爵立時發出了一 下怪叫聲(他自己說,那是歡呼聲),然後,他伸手在自己的額 上,重重拍了一下,又叫道:「太好了!真太好了!」 他這幾下叫聲,更是聲震屋宇,又引得不少人探頭進來看。 他雙手齊出,來和原振俠握手,原振俠感到他的手強勁有力,可 是卻冷得可以。 館長在一旁,看到這種情形,也不禁呆了。他也看出原振俠 氣度非凡,所以才客套幾句,再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看來 ,這個俊俏挺拔的東方人,一定大有來頭,不然,何以安普伯爵 會這樣高興! 伯爵的高興還在持續:「真太好了,你的出現,可以說是我 最好的結婚禮物了!」 剛才原振俠知道伯爵要結婚(這正是他想得到那具石棺的原 因),這時又聽得他這樣說,覺得必須澄清一下,他縮回手來: 「恭喜你,不過,我看我不能帶給你甚麼!」 伯爵呆了一呆:「不!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幫助我完成這 件事!」 原振俠攤手,笑:「你結婚這件事,我怎能幫助你去完成? 」 原振俠想故意藉著笑話,來緩和一下氣氛,也好推辭他的求 助。因為他對於一個致力於使自己變成吸血殭屍的伯爵,不只是 興趣不大,簡直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可是安普伯爵卻十分緊張,甚至有點氣急敗壞。他拉住了原 振俠的衣袖,全然不顧他的紳士風度(殭屍風度),連聲道:「 不行,你要幫助我,你非得幫助我不可,你一定要幫助我!」 原振俠未曾料到伯爵竟然會有這樣的行為,他向那具石棺指 了一指,又向館長指了一指,道:「你想得到這一具石棺,有館 長幫助已足夠了!」 這一句話,令得伯爵怔了一怔,而館長的反應,強烈之極, 先是一陣劇咳,接著,不但臉紅,連他在揮動著的手,也變得通 紅。他的神情,尷尬到了極點,如果他手上有鎗的話,說不定會 立時舉鎗自殺了! 伯爵也看出了館長的窘態,忙道:「館長只是想幫助我,我 們是老朋友了!」 原振俠聳了聳肩,表示「不關我的事」。他想推開伯爵的手 ,但是伯爵把他抓得更緊:「你必須幫助我,原醫生,這‥‥‥ 也可能使你有一個新的經歷,雖然你的經歷,已經如此豐富!」 在這種情形之下,原振俠處事的原則,倒和那位先生差不多 ,大都無動於衷。他仍然現出十分冷漠的神情,搖著頭。 伯爵的神情,又焦急又沮喪。他總算鬆開了手,但仍然在哀 求:「請你幫助,總要請你幫助!」 這時,館長已經恢復了鎮定,他先吸了幾口氣,才道:「伯 爵,這位‥‥‥是甚麼人?為甚麼你非要他的幫助不可?他也是 ‥‥‥你那一方面的專家?」 館長的話,不禁令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因為館長顯然也把 他,當作吸血殭屍的同類了。 伯爵唉聲嘆氣,仍然眼望著原振俠:「他‥‥‥他是當世神 通廣大的‥‥‥大人物。像他這樣的人物,在五十億人口之中, 不會超過五十個。我能遇到他,那是異常的幸運,我不會放過這 個機會!」 他的話,不但對原振俠恭維備至,而且,對希望得到原振俠 的幫助,那種殷切之情,溢於詞表,也著實令人感動。原振俠若 不是對「吸血殭屍」這回事,一點也沒有興趣,說不定會改變冷 峻的態度了! 就在這時,館長問伯爵:「你希望他怎樣幫助你?為甚麼不 提出來?」 原振俠聽得館長這樣說,心想,伯爵還會有甚麼要求?當然 是要自己狼狽為奸,把這具大理石棺偷走。這種事,他當然不會 答應! 他已經準備嚴詞拒絕了,可是伯爵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 之外。伯爵道:「我想請他參加我的婚禮!」 伯爵說了之後,轉過身來,向著原振俠,用極誠懇的神態和 語氣道:「原醫生,我誠心誠意邀請你參加我的婚禮,希望你參 加!」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想不到伯爵要他「幫助」的,只是這樣 簡單的事!所以,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伯爵又道:「我會送請柬來給你,希望你到時,一定要來參 加我的婚禮!」 原振俠定過神來:「你剛才說,我會有非常的經歷──那就 是指你的婚禮而言?」 伯爵用力點頭,原振俠笑了起來:「閣下的婚禮,雖然會很 不尋常,但是我也看不出來,我有甚麼非參加不可的理由?所以 ──」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伯爵已叫了起來:「不!有理由一定要 請你參加,因為──」 他說到這裡,陡然住口,臉上更加蒼白,身子發抖,口唇發 顫,喉結上下地移動。自他的喉際,發出了一陣怪異的「咯咯」 聲來。 他先是望向原振俠,接著,又向館長望去。 那館長雖然準備監守自盜,幫伯爵偷石棺,人品大抵不會好 到哪裡去,但是西方人的禮節,表面工夫,他自然是懂的──伯 爵的神態很明顯,他有話要對原振俠說,不希望有第三者在場。 所以,在伯爵一望之下,館長聳了聳肩,向外面走去,並且 擋住了正想進來的一個參觀者,還把陳列室的門關上。 這一來,連原振俠也不禁有點緊張,因為誰都可以看出,伯 爵有十分重大的祕密要告訴他!不論如何,伯爵知道他名頭響亮 ,神通廣大,願意將心中的重大祕密告訴他,原振俠是沒有理由 拒絕不聽──至少在禮貌上來說,說不過去! 所以,原振俠也吸了一口氣,準備分享伯爵的祕密。 伯爵看出原振俠願意聽他的話,在他的雙眼之中,現出十分 感激的神色。可是他的神情,也緊張之至,先四面看了一下,肯 定了四周圍並沒有人,然後,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 原振俠可以看得出,他這種緊張的神態,絕不是偽裝出來的 。他甚至不由自主,雙手在褲子上擦著,欲言又止達三、四次, 才自他的口中,迸出了一句聽來聲音十分乾澀的話:「我的新娘 ,是一個吸血殭屍!」 這比剛才館長忽然上前自我介紹,所說的話,更令原振俠意 外。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伯爵如此緊張,鼓足了勇氣,所說出來 的重大祕密,連和他相識許久的老朋友,可以共同作奸犯科的館 長,都不能聽的祕密,會是這樣的一句話! 他先是發怔,大約只是半秒鐘,然後,再也忍不住,他發出 了轟笑聲! 毫無疑問,他這時無法不笑,因為事情本身,太荒謬也太滑 稽了。尤其他深知安普伯爵的怪誕行為,也就格外覺得好笑。 他的行為,自然也對伯爵造成了極度的譏嘲──那是毫不留 情的、絕不客氣的嘲弄,也表示了根本不相信伯爵所說的一切! 原振俠的笑聲,每一個「哈哈」,也就等於是重重的一拳。 令得伯爵在原振俠的笑聲之中,不住後退,一直退出了好多步。 原振俠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他卻無法抑制,還在不斷 笑著。 原振俠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喝了一口酒。溫寶裕陡然舉 起手來。原振俠一望向他,溫寶裕就大聲道:「原醫生,這就是 你的不對了!」 當原振俠敘述到伯爵一本正經告訴他:「新娘是一個吸血殭 屍」,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時,聚在一起的青年人,倒有一大半, 也跟著轟笑了起來,因為那情景實在十分滑稽可笑。 所以,這時溫寶裕這樣說,各人都向他望來,要聽他為甚麼 指責原振俠。 原振俠微笑:「是不是說我太沒有禮貌了?」 溫寶裕搖頭:「不是,是因為事情根本不好笑!」 他這句話一出口,又有好幾個人笑了起來,齊聲道:「怎麼 不好笑?好笑之極了!」 有一個女青年一面笑,一面道:「看來,伯爵對那個殭屍新 娘,還十分情深。他要在博物館中偷那具石棺,多半是要給新娘 使用!」 原振俠向那女青年投以讚許的眼神,又有幾個人鼓掌表示同 意。 溫寶裕悶哼了一聲:「你們覺得好笑,最大的原因,是由於 你們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吸血殭屍的存在!」 好幾個人反問:「你以為有嗎?」 溫寶裕朗聲道:「我不肯定有,但是也不能肯定沒有。原醫 生,你見到那新娘沒有?」 原振俠搖了搖頭:「還沒有!」 溫寶裕道:「那你就不應該由於自己的不信,而完全否定了 伯爵的話!」 原振俠微笑:「照你的說法,伯爵的話可信?」 溫寶裕揮著手:「是不是可信,要經過查證來判斷,而不是 根據一己的認識!」 原振俠帶頭鼓掌,表示同意溫寶裕的話,他道:「是的,當 時我忍不住大笑,是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世上真有吸血殭屍的存 在!」 有一個少女,怯生生地問:「原醫生,你不是一直肯定靈魂 的存在嗎?靈魂就是鬼啊!」 原振俠點頭:「是,我深信有鬼魂的存在,十分肯定。但是 鬼和殭屍不同──鬼是鬼,殭屍是殭屍!」 原振俠這樣說了之後,有一個很短暫時間的沉默。顯然在場 的大多數人,在這以前,都未曾想到這個問題。 鬼和殭屍不同! 而一接觸到這個問題之後,自然很容易,就把兩者之間的不 同,列舉出來。在接下來各抒己見之中,十分清楚地把兩者分開 來。 鬼魂是沒有形體的,鬼魂是人類腦部活動,所產生能量的凝 聚,鬼是一組記憶,鬼是一種人類未知情況的一種存在‥‥‥ 而殭屍,是有形體的,是實實在在的一個身體。殭屍是一個 不知甚麼原因,在死了之後,仍然能活動的一個身體。這個身體 ,和人未死之前一樣,可是又是死人! 分析起來,殭屍的現象,比鬼魂更詭異、更可怖,也更難以 設想。 討論又轉移到了,東方的殭屍和西方的殭屍,大異其趣這一 方面。 西方的殭屍,清一色地是吸血殭屍;而東方,殭屍就是會活 動的死人。 而且,再進一步分析,可以發現東西方殭屍,完全是兩種不 同形態的存在。東方殭屍是一具會活動的屍體,而西方的殭屍, 卻有意識有思想! 結論是:西方的「殭屍」,是翻譯上的錯誤! VAMPIRE這個字,被普遍譯為「吸血殭屍」,自然頗 有商榷的餘地。那顯然只是為了順口,而沒有顧及事實。 事實是:這東西不是殭屍。那麼,該譯成甚麼才恰當呢?由 於中國自古以來,根本沒有這一類東西,所以確然十分困難。 也不能稱之為吸血鬼,因為那不是鬼。他有身體,實實在在 的身體,而且屬於他自己,並不是鬼魂佔據了他人的身體。 稱之為「吸血怪物」,庶幾近焉,雖然這怪物的外形和人極 度近似,除了在吸血的時候,會露出兩隻獠牙之外。但是他既然 能幻化蝙蝠,稱之為怪物,也算恰當。 各人在討論的時候,發言十分熱烈。青年人就是有這個好處 ,有意見,會毫無保留地發表,不會吞吞吐吐。 各人都盼望原振俠做一個總結。原振俠笑著說:「名稱本來 不成問題,重要的是把鬼和殭屍分了開來。既然這一類西方怪物 已被慣稱為吸血殭屍,人人一接觸到了這四個字,就知道是怎麼 一回事,也就不必去另外改新名字,不知各位以為如何?」 各人都鼓掌表示同意──所以,在這個故事之中,那種怪物 ,遵從習慣,稱之為「吸血殭屍」。 在討論完了這一點之後,各人又催促著,要原振俠把他的遭 遇說下去。原振俠停了相當久,只是默默地喝著酒,看起來,像 是有一些事,正令他感到困惑。各人雖然心急想知道後來事情的 發展,但是也沒有催他。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些問題 ,所以出神。」 溫寶裕道:「甚麼問題?不妨提出來討論!」 原振俠揚了揚眉:「還是先把我在博物館的遭遇,說完了再 討論,不然,會有人怪我吊胃口!」 幾個女青年異口同聲:「是啊,你一開始的時候,說過一個 半人,那半個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並不直接回答:「當時,我不住大笑,而且,一面笑 ,一面指著伯爵──我為甚麼要笑的用意,再明白也沒有。所以 伯爵一面後退,一面現出又是憤怒,又是狼狽的神情。我相信離 開了陳列室的館長,只要沒有走遠,也一定可以聽到我的笑聲, 但是他並沒有進來。」 館長沒有進來,陳列室之中,就只有原振俠和安普伯爵兩個 人。 原振俠足足笑了一分鐘之久,還沒有停止的意思。伯爵終於 忍不住了,他用十分淒厲的聲音問道:「有甚麼好笑?有甚麼好 笑?」 原振俠也感到自己的失態,雖然他還想笑,但是總算勉強使 自己不再笑,一口氣噎住了,一時之間,出不了聲。他看到伯爵 的臉色,青白到了可怕的程度,他是醫生,自然知道一個人的臉 色如此可怕,那必然是他的情緒,處在極度激動的狀況之下,不 適宜再去刺激他。 所以,原振俠垂下手來,同時,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 靜:「對不起,我失態了。」 伯爵悶哼一聲,聲音仍然難聽之極,直視著原振俠,怒意未 消。所以他的雙眼之中,有一種異樣的懾人光芒,他的話,也毫 不客氣:「我以為有這麼豐富怪異經歷的原振俠醫生,在接觸非 常的事物時,反應會和普通人大不相同,結果,我失望得很!」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對於伯爵的指責,他並不想分辯,他只 是淡然道:「我以前的怪異經歷,都可以假設,但是對於吸血殭 屍,我實在無法想像那是一種甚麼樣的現象。所以才覺得那‥‥ ‥太古怪,無法接受!」 伯爵仍然用他怪異的目光盯著原振俠,他問:「你只是不能 理解,並不否定他的存在,是不是?」 原振俠笑,攤開雙手:「一般來說,雖然自己沒有見過,但 可以理解的現象,會使人相信;既不理解又沒有見過的,就很難 叫人相信!」 原振俠以為自己這樣說,沒有直斥荒謬,已經是十分得體了 。可是伯爵顯然為了剛才原振俠的狂笑,怒意上升到了頂點,他 竟然咄咄逼人:「哼!中國有一句成語,說是生命只在夏天完成 的蟲子,無法和牠說明白甚麼是冰,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原振俠自然知道「夏蟲不可以語冰」這句成語,那是侮辱性 相當強烈的一句話,這令得他也有了怒意,他冷笑一聲:「對了 ,就是這個意思──我是夏蟲,不知道甚麼是冰,你能使我明白 嗎?請弄一隻吸血殭屍給我看看,或者,就介紹你的新娘給我認 識,然後,再慢慢向我解釋,那是甚麼樣的東西!」 原振俠本來不想進一步去刺激伯爵,但是對方既然步步進逼 ,原振俠自然不會一退再退! 他的那一番話,令得伯爵的臉上,加重了幾分青氣,看來更 加可怕。 伯爵用十分尖銳的聲音叫:「我們不是東西,我們是『吸血 殭屍』(VAMPIRE),就像你是『人類』(HUMAN BEING)!」 在伯爵尖厲的聲音停止了之後,原振俠並沒有立時回答。所 以,在陳列室中,是一片死一樣的沉寂,原振俠和伯爵對望著, 氣氛詭異莫名。 原振俠的怔呆,不單是由於伯爵的話,怪異莫名──把「吸 血殭屍」和「人類」相提並論,那等於是宣稱「吸血殭屍」,是 另一種生命形式了! 原振俠可以毫無保留,接受獨立自主的機械人,是一種新的 生命形式。但正如他剛才所說的,他對於吸血殭屍,一點也不了 解,所以,對於伯爵的話,他自然也無法接受。而且,他也是第 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雖然,他知道在西方,吸血殭屍的傳說,已是相當完整的一 個系列,類似中國有關「狐仙」的傳說一樣。 可以說,他們自己成為「吸血殭屍一族」。但是公然和人類 相提並論,還是叫人怔呆。 而更令得原振俠吃驚的是,伯爵在他的話中,用了「我們」 這個代名詞! 伯爵說:「我們是吸血殭屍!」 那是甚麼意思呢?是說他已經是吸血殭屍族中一員了?還是 說他希望成為其中一員──伯爵希望自己變成吸血殭屍,這一點 盡人皆知,他是不是已經成功地達到了他的願望了? 在那短暫時間沉默之中,原振俠心念電轉,不知道有多少念 頭產生過,可是全都沒有結論。而在靜寂之中,原振俠感到自己 真正有可能面對一個吸血殭屍,那感受自然也怪異莫名! 當原振俠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又停了一停──好讓他的聽眾 緩一口氣,因為所有的人,都聽得緊張之極,屏住了氣息。 原振俠才一住口,他們齊齊鬆了一口氣,溫寶裕先道:「吸 血殭屍‥‥‥只是怪,並不可怕。因為他‥‥‥在鬼怪之中,是 比較容易對付的一種!」 幾個人「噓」他:「你試過單獨面對吸血殭屍?胡吹大氣! 」 有的道:「最可怕的是一給他吸了血,也會變成他的同類─ ─會傳染,像愛滋病毒一樣!」 原振俠笑,把吸血殭屍和愛滋病毒相提並論,這種古怪的念 頭,也只有這些青年人才想得出來! 溫寶裕叫:「說下去!說下去!那麼安普伯爵,已經是吸血 殭屍了?」 原振俠道:「結束沉默,我第一句話,就是這樣問他,同時 ,我也作了準備。」 原振俠當時,思緒十分紊亂,想到的雜七雜八的事情極多。 首先想到的,竟是古代的一則筆記,因為情形和他當時十分相近 。 他剛才因為不相信真有吸血殭屍,所以大笑,但現在,有可 能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個吸血殭屍! 那則筆記是說有一個善辯的無鬼論者,和對方辯論良久,對 方輸了,卻現出了鬼的原形而去! 如果伯爵竟然是一個吸血殭屍,那情形豈不是相似之至 ? 他勉強定了定神,才道:「我不明白你說『我們』是甚麼意 思?」 伯爵更激動:「意思就是,我的新娘和我!」 原振俠叫了起來:「你?」 伯爵有點氣餒:「我‥‥‥我應該說,我‥‥‥其實只能‥ ‥‥算是一半‥‥‥」 原振俠只覺得詭異莫名,因為他不知道伯爵這樣說,是甚麼 意思?由於不明所以,原振俠自然出現了疑惑之極的神情,而且 ,他發覺自己就算想進一步發問,也已不知該從哪裡問起的好! 更怪的是,這時,伯爵竟然也現出了疑惑之極的神情。像是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在說些甚麼! 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只好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請他 作出解釋。 伯爵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神情更加惘然: 「我的意思是‥‥‥她是吸血殭屍,毫無疑問是,可是我‥‥‥ 還不完全是。我現在的情形是‥‥‥一半是人,一半是吸血殭屍 !」 儘管伯爵說得十分認真,而且也看得出,他在盡最大的努力 ,想把事情解釋清楚。只可惜,那一切都起了反作用──他越是 認真,原振俠就越是覺得事情荒謬絕倫。吸血殭屍已經夠荒唐了 ,甚麼叫作「一半是人,一半是吸血殭屍」? 原振俠本來想忍住了不再笑,但是實在忍不住,他又轟笑起 來。一面笑,一面指著自己的口,問伯爵:「你說一半是人,一 半是吸血殭屍,那是不是說,吸血殭屍有兩隻獠牙,而你只有一 隻?你的那一隻獠牙,在左邊還是右邊?除了吸血之外,你還需 要以其他的食物維生?你──」 原振俠的話並沒有說完,伯爵的臉上,泛起了一重青氣,看 來可怕之至。他發出了一下可怕之極的吼叫聲,一面叫,一面向 著原振俠,直撲了過來! 這時候,他看來,豈止「一半是吸血殭屍」而已,簡直有八 九成像。他雙臂揚起,口張得極大,雙目圓睜,喉際又發出可怕 的聲音。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給他這種行動嚇上一大跳。但原振俠 既然是認定了他在胡說八道,故意激怒他的,所以早已有了防備 。他仍然笑著,伯爵只要再衝前兩步,到了原振俠伸手可及之處 ,原振俠必然會給他吃點小苦頭。 但是也就在這時,陳列室的門,陡然打開,館長大叫: 「伯爵!」 館長一叫,伯爵身形陡然僵凝。他仍然狠狠瞪著原振俠,自 他的胸腹之間,發出可怕的「咕嚕」聲,他吼叫:「你甚麼也不 懂,甚麼也不懂!」 館長走向前,拉住了伯爵的手臂,使之垂下來,同時,又勸 他不要生氣。可是館長勸伯爵的話,原振俠聽了,啼笑皆非之至 ! 館長竟然這樣說:「你別生氣,他不懂,算甚麼呢?你已經 有一半是吸血殭屍,我看你很有希望,根本變成吸血殭屍,何必 和他這種人起爭執!」 原振俠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他用力一揮手:「好,恭喜你! 是不是娶了吸血殭屍為妻之後,就可以脫離人籍,加入吸血殭屍 的行列了?館長,你呢?甚麼時候,可以脫離人籍?」 當原振俠這樣說的時候,伯爵的怒意仍然未止,不住喘著氣 ,館長卻昂著頭,一副不屑的神氣。原振俠再無意久留,一面揮 著手,一面向外走去。 他出了陳列室之後,才聽得伯爵在他身後大叫:「原醫生, 我還是要你來參加我的婚禮!」 原振俠並沒有轉身,只是向身後作了一個並不十分禮貌的手 勢,意思是:「算了吧,別扯蛋了!」 原振俠逕自下樓,伯爵的吼叫聲還在不斷傳來:「你要來! 你要來!」 他的叫聲,簡直淒厲,引得在博物館中的人,紛紛抬頭向上 ,尋找聲音的來源。 原振俠直到離開了博物館,才吁了一口氣。 想起剛才的經歷,他仍然忍不住想笑──伯爵的言行,確然 是又怪異又可笑! 原振俠在博物館中的經歷,告一段落。聽他敘述的人,自然 也明白了他一開始時所說的「一個半人」是甚麼意思──伯爵既 然說他自己有一半是吸血殭屍了,那麼,自然是有一半還是人! 原振俠講完之後,緩緩轉動著酒杯,在他四周的人,都不作 聲。因為他們剛才聽到的事,雖然有荒唐到了值得大笑特笑的一 面,但也有十分值得深思的一面。 聚集在這裡的一些青年人,都有很好的思考能力,不是膚淺 的只懂得嘻哈玩笑的一群。 看他們的神情,他們在這裡,所想到的問題是一致的。 溫寶裕舔了一下口唇:「事情是不是還繼續有新的發展?」 原振俠點了點頭。 一個女青年用力一揮手:「有一個問題,必須先解決。吸血 殭屍,究竟是甚麼?」 各人在想的,自然都是同一個問題,原振俠也正想就這個問 題,和大家討論,所以,他喝著酒,作了一個請大家發言的手勢 。又是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一向不愛說話的胡說,竟然最先開 口:「首先,我們要確定,我們現在討論的吸血殭屍,只是那個 專門名詞──VAMPIRE一族,不涉及其他的鬼怪!」 溫寶裕立時道:「你這樣說,是肯定那不是鬼怪的一種?」 胡說揚了揚眉:「有別於其他的鬼怪。從伯爵所說的話來分 析,他們自認為是一種生命,是一種和人類不同形式的生命!」 胡說的這種說法,太具爆炸性,剎那之間,可以說是人聲鼎 沸,人人都在發表著自己認同或反對的意見。各人發言的態度, 是如此之熱烈,以致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聽到別人在說甚麼! 溫寶裕再次跳上桌子,揮動雙手,但是也要好一會,才令得 嘈雜的人聲靜了下來。在所有人都住口之前,還有兩個人各叫了 一聲,代表了兩種不同意見。 一個叫的是:「生命又多了一種新的形式!」 另一個人叫的則是:「那根本不是生命!」 等到人聲全靜下來之後,溫寶裕已經叫得聲音也有點啞了。 他先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對眼前的這種情景,大感有趣,因為 那令他也回復到了學生時代。 他向溫寶裕作了一個手勢:「先聽你的意見!」 溫寶裕提高了聲音:「那當然是一種生命──」 反對的聲音又叫了起來:「不是,那不是生命!」 溫寶裕向那高叫的女青年,招了招手。那是一個很高瘦的女 孩子,一頭短髮,精神奕奕。她快步向前,也跳上了桌子,指著 溫寶裕:「你怎麼能把吸血殭屍,稱作是一種生命的形式?」 溫寶裕搖頭:「我想你在觀念上,把吸血殭屍和中國傳統的 殭屍有了混淆。中國的殭屍是人死了之後變的,是一個會活動的 死人,不是生命!」 女孩子撇了撇嘴:「這剛才討論過了,我並沒有在觀念上有 甚麼混淆!」 溫寶裕道:「吸血殭屍,不是會活動的死人,從人到吸血殭 屍的過程,其中並沒有『死亡』這個環節。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生 活方式,他們用血來維持生命,甚至,他們也有思想。如果那不 是一種生命形式,那是甚麼?」 溫寶裕的話,令反對者仍然十分難以接受,可是,卻也不容 易反駁。 又經過了一番搶著發言,那女孩子總結了反對者的意見:「 如果世上真有這種東西!」 原振俠笑了起來,青年人的意見,事實上已經統一了──如 果真有吸血殭屍存在,那麼,他們都不否定,那是另一種生命形 式! 原振俠也很同意這個見解:真有吸血殭屍,那就應該是一種 生命! 溫寶裕得意洋洋:「連機械人,都可以自稱為宇宙中一種新 形式的生命,吸血殭屍自然更有資格!」 原振俠想起康維十七世,他才與之分手不久。這個新生命形 式的機械人,甚至比他更懂得愛情,這實在令得他啼笑皆非。 胡說來到了桌子前,一聳身,坐在桌子上:「我們現在,對 吸血殭屍的了解,全來自各種傳說、文學作品或電影,有沒有人 真的和他們相處過?」 原振俠一面笑,一面舉起手來:「我,我曾和一個自稱一半 是吸血殭屍的人相處過!」 各人皆笑了起來,胡說繼續道:「所以,我們現在所作的假 設,都沒有意義。重要的是,必須先肯定有這種生命形式的存在 ,才能有進一步的分析!」 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上哪裡去找一個吸血殭屍來研究 ?」 胡說胸有成竹似的,向原振俠指了一指,原振俠也在這時, 站了起來。溫寶裕駭然叫:「原醫生,你帶了吸血殭屍來?」 胡說的話,和原振俠的動作,配合得十分好,確然使人聯想 到,原振俠已有吸血殭屍在手!所以一時之間,人人都神情緊張 。 原振俠笑:「別害怕,我沒有帶來任何鬼怪。只是胡說的推 理能力強,料到了我的敘述,必有下文,所以才這樣!」 胡說受了讚揚,雖然他性格深沉,但稱讚的話,出自大名鼎 鼎的原振俠醫生之口,自然意義非同小可,他也不禁十分高興。 原振俠也來到了桌子前,他伸手取出了一隻信封來:「我前 幾天,收到了安普伯爵的請帖──請我去參加他的婚禮!」 原振俠手中的信封,是鮮紅色的。鮮紅色是十分美麗的顏色 ,看了之後,給人的感覺是喜氣洋溢,熱情如火,總是屬於開朗 的「明色」。 可是這時,原振俠揚起了那信封,人人看了,心中都不禁打 了一個突! 那明明是鮮紅色,但看到了,只叫人聯想到鮮血。鮮血不也 是鮮紅色的嗎?有甚麼反應正常的人看到了一灘鮮血,會感到賞 心樂事的? 那信封的鮮紅色,恰好像信封才浸了鮮血,幾乎可以感到還 有血在沁出來,要順著信封的一角而滴下! 剎那之間,人人屏住了氣息,靜到了極點。 原振俠拿著那信封的手勢,也像是那信封上沾滿了鮮血一樣 ──他只用兩隻手指拈住了一角!所以,早有幾個人,神情駭然 地指著那信封。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營造氣氛──小寶,你把請 柬唸一唸!」 溫寶裕接了過來,先用手摸了一下,兀自有不相信的神情: 「是乾的,嘿,其實甚麼樣的血,乾了之後,還會是這樣的顏色 ?」 原振俠道:「先入為主的概念是多麼強烈,你們知道它和吸 血殭屍有關,所以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鮮血!」 溫寶裕和好幾個青年一起叫:「不公平!這顏色確實像血! 」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自己才一看到這信封的時候,也覺得像 在血中浸透的一樣! 溫寶裕已打開了信封,抽出了一張同樣顏色,對摺的請柬來 。還沒有打開,又聽到了幾下呼叫聲──在鮮紅色的請柬上,印 著兩顆心,這本來是結婚請柬中最普通的圖案,可是那兩顆心的 顏色更紅,看起來更像是潤濕的,沾著血的! 溫寶裕又想伸手去摸一下,可是他的手指卻有點不敢去碰它 們──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有這種猶豫,可知那情 景確然十分可怕。 當然,溫寶裕最後,還是撫摸了一下。 然後,他就打開了對摺的請柬,在那一剎那,只見一串鮮血 ,陡然滴了下來,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溫寶裕也不能例外,他 的身子陡然閃了一下,防止血滴在他的身上,又有不少人驚叫了 起來。 但是各人隨即發覺,那仍然不是真的血,而是一串鮮紅色的 小珠子,連結在請柬之上。當它垂下來的時候,形成的效果,一 如有血滴下。溫寶裕嘰咕著罵了一句,他剛才被嚇了一跳,這句 罵人話,自然也絕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了。 請柬完全打開之後,在滿目的鮮紅色之中,最奪目的,是一 雙獠牙,陡然凸起──這種設計,在賀卡中常見到,不足為奇。 柬上的字,也用十分深的紅色印出,溫寶裕朗聲唸出:「我 ,安普伯爵,訂於八月中,娶女性吸血殭屍翠絲為妻。婚宴自八 月十三日起,至八月十六日止,在安普古堡舉行,竭誠邀請閣下 參加。」 溫寶裕讀到這裡,目光留在請柬上,現出了詭異莫名的神情 。很多人都看到,他盯著看的,是請柬上一行比較小的字。 胡說催他:「快唸出來,還有甚麼古怪?」 溫寶裕深吸了一口氣:「嘉賓閣下,如果要送結婚賀禮,請 送我們需要的實用的禮物──」 他唸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向各人望來。 一個青年道:「西方人結婚,有這種慣例,指定要賓客送新 婚夫婦需要的禮物!」 溫寶裕忽然嘆了一聲:「各位再聽──我們需要的是人類的 鮮血,必須健康而清潔,用適當的方式保存,在到達古堡之前還 存活的鮮血。我們有未能免俗的貪心,當然是越多越好!」 溫寶裕唸完之後,張大了口,用一種異樣的神情先吁了幾口 氣,才道:「如果那是一個玩笑,一種貴族的遊戲,那不但無聊 ,而且也絕對無趣!」 各人都寂靜,原振俠道:「但如果新娘真是吸血殭屍,那麼 ,鮮活的血,就是最實際的禮物!」 那個短頭髮的女青年,用相當刺耳的聲音叫:「血有甚麼死 的活的?」 在她的身邊,立刻有人向她解釋:「有,血液在離開人體之 後,還是活的──血液細胞可以離開人體繼續存活,如果加上適 量的藥物,像腺嘌呤,存活的時間,可以長達六十天。醫學上有 輸血這種醫療法,就是基於血液是活的這一現象而產生。」 溫寶裕在這時候,才補充:「我漏了一句,血型不拘!」 胡說悶哼一聲:「如果是一種遊戲,聚集了一大批人類的鮮 血,不知道有甚麼作用?」 原振俠揚眉:「可以捐贈給當地的醫院──安普伯爵如果真 的,只是熱中於玩模仿吸血殭屍的遊戲,當然他有權這樣做,但 如果──」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雖然他沒有說出,可是意思也再明 白不過──如果新娘真的是吸血殭屍,那麼,這宗婚禮,就可以 說是人類歷史上最怪異的婚禮了! 有人問:「請柬上有沒有註明,參加婚禮的人,有可能變成 吸血殭屍?」 溫寶裕抖了抖請柬:「沒有註明。」 他回答得十分認真。事實上,到了這時,所有參加的人,在 情緒上都陷入了一種紊亂的境界,又相當矛盾。一方面,理智告 訴他們,不會有吸血殭屍的存在。但是一切又那麼真實,叫人感 到吸血殭屍,確然是有別於人類的另一種形式! 這種魔幻似的感覺,形成一股熾熱的情緒,使人人都受感染 ,十分投入。 各人都用焦切的目光,望向原振俠。原振俠指著請柬:「上 面註明,嘉賓必須憑柬進入安普古堡,誰有興趣去,我可以把請 柬轉送!」 看神情,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興趣。可是不多久,就有人開 始搖頭,而搖頭的人,越來越多。 最後,只有胡說和溫寶裕兩個人沒有搖頭,各人的視線,都 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過了一會,胡說終於也搖頭,溫寶裕長 嘆了一聲:「我真的想去──」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立時噓聲四起,因為他這樣說,等於是 也不準備去了! 溫寶裕漲紅了臉,大聲道:「誰能說服我的母親,讓我帶著 血去參加吸血殭屍的婚禮,我就去!」 他這樣一說明,噓聲更甚,有人叫:「你到苗疆去盤天梯, 令堂批准了嗎?」 有人叫:「這就是愛情的偉大!」 溫寶裕的臉更紅:「那是偶一為之,可一而不可再。你們沒 有人管得那麼嚴,怎知道我的為難?」 這句話沒有引起倒采聲,反倒有不少人,也跟著嘆息。看來 這些青年人之中,也有好幾個,有著嚴厲的生活管教,不是十足 自由。 溫寶裕望向原振俠:「你不準備去嗎?」 原振俠回答說:「我不想去,我認為,那是安普伯爵的胡鬧 。他模仿得入了迷,才想出這種古怪小玩意來,而且十分過分, 我不會去湊這種無聊的熱鬧!」 各人都沒有意見,只有胡說道:「真可惜,這也許是能見到 真正吸血殭屍的大好機會!」 原振俠笑:「是啊!又回到了原來的問題!甚麼是吸血殭屍 ?」 一時之間,各人又靜了下來,想著如何發言才好。 最先打破沉默的,出人意料之外,是一個十分溫柔動聽,但 是卻有點怯生生的聲音。這個聲音,屬於一個看來很瘦弱、文靜 ,有著標準的瓜子臉,和一雙大眼睛的少女所有。 這個少女十分之沉默寡言,在許多次聚會之中,幾乎沒有說 過一句話。但是在她的神情中,又可以看出,她對各人討論的一 切,十分專注。 她是溫寶裕的同學,溫寶裕第一次向她搭訕,說的話相當特 別。他對她說:「一看到你,就叫人想起在那位先生回憶之中, 所說的他初吻的那個對象。」 少女對於溫寶裕的話,並沒有言語上的反應,只是用她那雙 大眼睛,望了溫寶裕一會。 卻不料這樣的反應,更令溫寶裕興奮得手舞足蹈說:「他說 他初吻的對象,那雙眼睛會說話,你也一樣,所以更像是多年之 前的那個少女。甚麼時候有機會,帶你去見他!」 少女仍然沒有語言上的反應,只是眨了幾下眼,長睫毛忽閃 忽閃,十分動人。 由於她不喜歡說話──甚至老師問了,她也答得勉強,或是 一個可用四個字回答的問題,她就決不用五個字。所以,不到一 個月,她就有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外號:「啞女」。 這時,居然是啞女先開口(她當然不是真的啞),大家都覺 得相當奇怪。有幾個人也想說話的,立時都不出聲,聽啞女發言 。 啞女的聲音動聽,她道:「有一種說法:吸血殭屍來自外星 ,是宇宙中的惡靈!」 溫寶裕立時響應:「這種說法很可以成立,因為吸血殭屍顯 然是一種生物,但是卻和人類有顯著不同!」 溫寶裕的響應,卻引起了反對:「地球上和人類不同的生物 多的是!」 溫寶裕理直氣壯:「可是沒有一種和人一樣,會使用語言, 會穿衣服。原醫生,你說是不是?」 原振俠已有好一會沒出聲,看來他正在思索一個十分難以解 答的問題,陡然讓溫寶裕叫了一下,他抬了抬頭,有點答非所問 :「不知道吸血殭屍是不是和人類一樣,也有魂魄?」 他忽然這樣說,自然是這個問題,正是他適才在思索的。各 人又呆了一呆,一個青年道:「一般來說,人死了之後,魂魄散 了,身體才變成殭屍!」 溫寶裕又搶著發言:「那是中國式的殭屍,和吸血殭屍大不 相同。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譯名不好,容易引起誤會。吸血殭 屍,完全是另外一種生物!」 接下來,各抒己見,激烈的爭論、發言,至少又持續了大半 小時。啞女才忽然又說了一句話,引得大家都大是同意。 啞女仍然用她文靜的腔調說:「或許一切全是安普伯爵的遊 戲?」 啞女的話,用意十分明白,她是說:伯爵迷於吸血殭屍的生 活,刻意要把他的婚禮「殭屍化」,那是他在玩遊戲。而他們那 麼多人,卻一直在討論吸血殭屍的一切,豈不是無的放矢? 溫寶裕最先問:「啞女,你否定吸血殭屍的存在?」 啞女對別人,還比較有言語上的反應,特別對溫寶裕,幾乎 不講話。這時,溫寶裕問了,她也只是淡然地向溫寶裕望了一眼 。 但是她不必說話,也可以明白她已經回答了問題,她是在說 :「我可沒有那麼說過!」 溫寶裕攤了攤手,又望向原振俠:「只有請原振俠去親身考 察一番了!」 原振俠搖了搖頭,好一副意興闌珊的神情,表示他毫無興趣 。 溫寶裕開始使用「激將法」:「原醫生,是不是從現在起, 你對神祕事物的探索,至少要遠離地球,最近是觀察地帶?」 原振俠緩緩搖頭,神情帶著譏諷,自然是在說溫寶裕的辦法 幼稚。 溫寶裕卻還在繼續努力,他做著誇張的手勢,大聲道:「若 是有人邀請你去參加拯救愛神星的行動,和宇宙間至高無上的女 巫在一起,你一定會立即答應了?」 溫寶裕說話一向誇張,所以也容易超越分寸,這時,就出現 了這種情形。原振俠倒也不一定,在聽了這樣的話之後,便責怪 溫寶裕說話過分,而是被他的話,觸動了心事,情緒一下子變得 極壞! 他先是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眉心打著結,站了起來 ,一言不發,向外就走。不論是他的神情、眼神、行動,都散發 著一股濃濃的寂寞、惆悵和無可奈何的情懷,把所有人都逼得透 不過氣來。連溫寶裕也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沒有人敢再說話,也沒有人敢動,人人眼看著原振俠,一步 一步向外走去。雖然原振俠其實甚麼聲音都未曾發出,但是他每 跨出一步,每個人都像是聽到了發自他心底深處的沉重嘆息聲。 一直等到原振俠離去,又過了十來秒,各人才回復了活動能 力。先是幾個女青年的感嘆:「太迷人了!能叫女性為他做任何 事!」 她們為原振俠的風流倜儻而由衷著迷──這從她們個個都像 是如癡如醉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來。 接著,便是更多的人埋怨溫寶裕:「都是你不好,胡言亂語 ,不知檢點,得罪了原醫生!」 溫寶裕自己心中,也惴惴不安,自然對眾人的指責,無法分 辯。他居然也有張口結舌的時候,這又不免令人感到同情。 還是靠胡說的一番話,替溫寶裕解了圍。胡說道:「原醫生 不會生氣,只是提到了那位宇宙的女巫之王,使他傷感,所以, 他只想自己一個人獨處!」 溫寶裕鬆了一口氣,揮動手,想說話,這才發現,安普伯爵 的那張請柬,還在他的手上。 他高舉手,大聲叫:「原醫生留下了請柬,憑柬可以出席婚 禮,有機會見到吸血殭屍新娘,和一半是吸血殭屍的新郎,誰有 興趣去?有興趣去的,別忘記禮物是人類的鮮血,越多越好!」 人叢中忽然有人高聲笑:「鮮血放在甚麼容器之中,可以保 存最久,維持最新鮮?」 有人立時也跟著笑:「當然是放在人的身體之中。鮮血為禮 ,根本不必攜帶,只要人到就行。人人都有血,個個給新郎新娘 去吸上幾口就可以了,保證新鮮!」 又有人反對:「那不同,給吸血殭屍吸了血,也會變吸血殭 屍,帶了鮮血去,自己就不會改變人類的身分!」 一時之間,各人又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場面不免有些混亂 。在這種情形之下,若是有人靜悄悄地離去,自然也不會引起別 人的注意。 且不說那些青年男女的爭辯結果如何──更多情形之下,是 根本沒有結果。卻說原振俠在走出了那幢大廈之後,抬頭望向天 空,天上繁星點點,人類的目力所能及之處,只是宇宙的億萬分 之一。愛神星在哪裡?率領了愛神星機械人,去拯救愛神星的瑪 仙在哪裡?根本無法想像! 原振俠已走出了幾步,這次,他真的每走出一步,就長嘆一 聲,嘆息聲之中,自然充滿了思念。 他在一株大樹下,略停了一停,仍然昂頭向天。但是他立即 覺出,有人正在緩緩地向他接近。 他不是很起勁地,轉過頭去看,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形正向他 走近。藉著星月微光,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被稱為「啞女」 的那個女孩子了。 青年男女很多,除了本來已經熟稔的幾個之外,原振俠本來 也不能藉一次自我介紹,就人人認得。但這個女孩子被介紹是「 啞女」時,她也沒有分辯,只是十分文靜地笑著,以致原振俠也 錯以為她是真的啞女。後來她開了口,那麼當然那只是綽號了。 原振俠看出啞女像是有話要說,所以,他揚了揚眉──他相 信一個不喜歡說話的人,一定十分容易明白他人的身體語言。他 這時的動作,是鼓勵啞女,有甚麼話,不妨直說。 啞女接受了鼓勵,走到了原振俠的身前,用十分肯定的語氣 說:「不論相隔多遠,總有法子聯絡的!」 原振俠呆了幾秒鐘,一時之間,不明白啞女沒頭沒腦的這兩 句話,是甚麼意思?但是他立即明白了! 看來啞女心細如髮,知道他由於溫寶裕的話,而思念瑪仙。 她也知道瑪仙正在宇宙中遠征,所以原振俠一出屋子,就抬頭對 著星空發怔,她竟然來安慰自己來了! 原振俠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十分感動,他由衷地道:「謝 謝你!」 啞女很認真:「天文學家最近發現的一個星系,距離地球, 十億光年!愛神星再遠,也不會比這個星系更遠!」 原振俠凝視著這個神情認真的少女:「對,愛神星比這個被 命名為『埃布爾二○二九』的星系,一定要近得多!」 啞女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是啊,那你就該試圖和她聯絡 ,不要只是惆悵思念!」 原振俠笑了起來──雖然大半是無可奈何,但也有一小半是 喜悅。 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少女,竟然對他說出那樣情理俱全的話, 可知這一代青年人心智的成熟。他點頭:「謝謝你提醒,我會努 力。」 啞女又道:「我想,你的好朋友,康維十七世,可以幫助你 !」 原振俠看到她青春煥發的臉容上,充滿了真誠的關懷,他不 禁十分感觸,低嘆了一聲:「甚麼人也幫不了我!」 他這樣說,是由衷之言。因為當日,瑪仙要率隊去拯救愛神 星的時候,原振俠明知瑪仙這一去,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不知何 年何日,才能再回來。可是他所做的只是疾言厲色,要阻止瑪仙 出發,連想也未曾想到,可以和瑪仙一起去! 在這種情形下分別,瑪仙自然十分傷心,只怕就算有方法和 瑪仙聯絡,瑪仙也不會肯傳遞甚麼訊息給他!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更是神情黯然,視線也變得模糊。看 出去,只看到啞女的一對眼睛,在黑暗之中,又大又明亮。 啞女也跟著嘆了一聲,這一下嘆息聲,倒把原振俠從悵然的 情緒之中,拉了回來。他一揮手,「嘿」地一聲:「少年不識愁 滋味,小小年紀,唉聲嘆氣幹甚麼?」 啞女笑了一下:「我是在嘆你,竟然不了解瑪仙姐姐的心意 。她雖然心中惱怒,但是你終歸是她生命之中唯一的男性。這時 候,她一定也在思念你,芳心千結,肝腸寸斷,你應該盡一切能 力,和她聯絡!」 這一番話,啞女說得老氣橫秋之極,絕不像是出自一個十五 、六歲的少女之口。原振俠被她這種一本正經的神態,逗得發笑 :「你對我的事,倒知道得不少!」 啞女一揚眉:「誰叫你的傳奇經歷流傳得那麼廣,人人皆知 !」 原振俠盯了啞女片刻:「你是小寶的同學,看來,你很有些 來歷!」 可能是原振俠的目光太逼人了,啞女在他的逼視之下,陡地 向後躍退了一步。這一躍,原振俠立即看出,眼前這個少女,有 著十分高深的中國武術根底。所以他立時道:「我說對了!」 啞女笑了起來,現出十分調皮的神情──少女總是少女,就 算性格再平靜,也一樣有頑皮的時候。 她一面笑一面道:「我有甚麼來歷?普通之極!哪像你認識 的甚麼海棠、鳳仙、水葒、瑪仙,個個大有來歷,神通廣大,可 以陪你上天下地!」 原振俠呆了一呆,剎那之間,他覺得啞女的話,太成熟了, 他無法和她再說下去──硬要說下去,自然也可以,但必然不再 是和一個小女孩子的對話了。所以,原振俠就沒有再說甚麼。 啞女在這時,可能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比較放肆了一些, 所以她也不說甚麼,低著頭,向前走去。走出了幾步,才轉過身 來,又回復了她怯生生的語調:「可以請求你一件事?」 原振俠攤了一攤手:「請說!」 啞女抿了抿嘴:「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一見衛先生?」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先是失聲道:「 那位先生!」 接著,他表示了訝異:「剛才,他不是也參加了我們的聚會 了?你已經見過他了!」 啞女搖頭:「不,我要和他交談‥‥‥我有一些事要告訴他 !」 原振俠笑:「他的脾氣很怪──」 啞女竟然不客氣地,打斷了原振俠的話:「溫寶裕曾答應過 我,帶我去見他,可是每次當我問他甚麼時候實行諾言,他也總 用那位先生脾氣很怪來推搪我。看來,我要和他談話,極其困難 ?」 原振俠也不知說甚麼才好,他解釋:「事實是,他十分忙, 行蹤飄忽不定。最近,他又找回了多年不見的女兒,事情更多, 唉,剛才你為甚麼不掌握機會呢?」 啞女緩緩搖頭:「剛才人太多,我說不了兩句,一定給人搶 著說話,哪能說得明白!」 原振俠看出她想見那位先生的心情,十分殷切。 他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好,我下次一見他,就向他提 起你,你的名字是──」 啞女道:「我叫鐵珊珊──名字沒甚麼意思,可是我能告訴 他一些事,解開他心頭幾十年的謎團!」 原振俠先是一呆,接著,忍不住笑了起來。現代青年人說話 喜歡誇張,想不到見面給人印象極好的啞女,也未能例外。 原振俠心中這樣想,自然有了不以為然的神色。啞女也立時 覺察到了,她問:「你感到我的話不實在?」 原振俠不想和少年人虛偽,所以他道:「是,那位先生年紀 不太大,如果那是幾十年的謎團,應該是他還是小孩子時的事情 了!」 原振俠以為自己這樣說,已經指出了她說話的不盡不實之處 了。卻不料啞女的神情卻十分認真,她道:「就算不是小孩子, 也是他少年時的事!」 原振俠聽她說得認真,不禁有點愕然,又盯著啞女看了一會 。在她清麗的臉龐上,卻又看不出甚麼來,他再一次答應:「好 ,我一見他就提起你──奇怪,溫寶裕見他的機會比我多,他為 甚麼不帶你去見他?」 啞女作了一個不明白的手勢,自嘲似地道:「或許,他以為 我只不過,是一個想見一見自己偶像的普通女孩,所以根本沒把 他的承諾,放在心上。」 原振俠想問啞女,究竟和普通女孩子有甚麼不同?可是啞女 雙臂伸向上,一個轉身,已經蹦蹦跳跳,走了開去,原振俠就沒 有再問。 這個姓鐵叫珊珊,綽號叫「啞女」的女孩子,和這個故事的 關係不大,但是她確然和那位先生少年時,結集在心中的一些謎 團有關。而這些謎團,以他的神通廣大,也一直沒有機會把它們 解開! 原振俠看著漸漸遠去的啞女的背影,更可以肯定她曾受過高 深的中國武術訓練。他心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臥虎藏龍, 不知有多少能人異士在人間。這小女孩至多十五、六歲,已經有 這樣的本領,那一定是從小就習武的了,可知她的父母,也非普 通人! 原振俠又聯想到了出身十分奇特的雙生女,良辰美景,她們 便能把很久之前早已失傳,但在傳奇中存在的「輕功」,發揮到 了駭人聽聞的程度。 他最近又在那位先生的口中,知道了他找回失蹤女兒的事。 整件事中,也牽涉到了許多江湖異人的異行,整件事聽了令人驚 駭之餘,又不免悠然神往。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一面想,一面來到了車旁,又佇立了 片刻。直到聽到大屋子的門口,人聲喧嘩,他知道許多人會湧出 來,便駕車回去,他意興闌珊,不願意再和溫寶裕他們見面了。 一回去,他就癱在沙發上,一動也不想動。不多久,電話鈴 響了,他也不去接聽。可是那打電話來的人,耐心卻極好,電話 鈴聲,硬是停了又響,停了又響。原振俠心中一動:以前,只有 黃絹有事要找他,才會有這樣的情形! 現在,打電話來的人,當然不會是黃絹! 他的思路循這樣的方面前進:不是黃絹,會是誰呢?當然也 不是瑪仙,瑪仙如果會出現,在出現之前,一定會用直接的方法 ,使他獲得訊息。瑪仙已不止一次,運用過這種類同思想直接感 應的「巫術」力量。 由於想到了瑪仙,他又嘆了一聲,嘆息聲和吵耳的電話聲相 比較,自然輕得多。他可以輕而易舉,使電話不發出聲音來,可 是,如果是一片寂靜,那未免太寂寞了,便由得鈴聲繼續響。 鈴聲在這時候略停了幾秒鐘,但接著,又響了起來。原振俠 的思路在繼續:會不會是才分手的,那個叫作鐵珊珊的少女? 那個少女一定不是普通人物,她竟然可以解開那位先生,這 樣的傳奇人物心中,數十年解不開的結?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雖然他不覺得那少女會說謊,但 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他決定,一有機會見到那位先生,就要向他 提及這件事,看看是不是可以在這上面,發掘出甚麼故事來。 (這時,原振俠只是隱隱感到,其間可能會存在著一個故事 。他自然想不到,這個故事會如此曲折離奇,難以想像──「這 個故事」在時間適當時,自然會披露。) 鐵珊珊不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那麼,是甚麼人呢?會是 仲大雅,已經從原始人變回現代人,帶著他的三個小孩子想見自 己?也不會!仲大雅會直接上門來,如果拍門沒人應,他會推門 而入。 他一面漫無目的地想著,想到哪裡是哪裡,而且展開了思想 的漫遊。一想到了仲大雅,他就聯想起曹銀雪,和仲大雅在神農 架的原始人生活,以及尊他為教父的那三胞胎的成長情形‥‥‥ 這樣的思想漫遊,用酒做遊伴,是心情落寞的人,消磨時間 的好辦法。想到了入神時,有一段時間,原振俠連電話鈴聲都不 留心。 等到電話鈴聲重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時,他陡然坐直了身子。 因為電話鈴聲在這時,起了變化──響幾下,就停了下來, 然後再響,又停,又響起。 不到三分鐘,原振俠已然聽出,那是電報慣用的密碼! 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真怪,打電話來的人,竟然可以肯定 他在家裡,而只是不聽電話。其次,電報密碼,在訊息傳送方法 日新月異的今日,用的人已經少之又少了! 原振俠發現了這一點,只花了十分鐘的時間,在電話鈴聲響 了又停,停了又響的過程之中,他已經由對方用這個落後、又特 別吃力,而又花時間的訊息傳遞方法中,知道對方是在要求允准 ,說的是:「我可以來看你嗎?」 原振俠仍然無法知道那是甚麼人,但是這個人的行動,如此 鍥而不捨,這令得原振俠感動。所以,原振俠拿起了電話來,「 喂」了一聲:「誰?」 他先是聽到了一下長長的吸氣聲,雖然只是一下吸氣聲,但 是也充滿了久經期待,終於有了結果的喜悅。 接著,他聽到的,是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 並不陌生的聲音和熟悉的聲音有分別,那就是他聽出,自己 曾聽過這個聲音,但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到,發出這聲音是甚麼 人的一種情形。 那聲音道:「謝天謝地,你終於肯聽電話了!」 原振俠相當疑惑,那是一個過了中年的男人聲音。他想了一 想,還是想不到是誰,所以他道:「閣下是──」 那聲音忙道:「我是貝恩,斯巴達•貝恩。」 原振俠嘆了一聲:「對不起,你既然花了一小時,堅決要和 我聯絡,何不更詳細一些介紹你自己?」 那聲音忙道:「我是貝恩館長。博物館,你記得,你見到安 普伯爵和我的那次──」 原振俠「啊」地一聲,那人說到這裡,他自然知道那是甚麼 人! 那個博物館館長!和安普伯爵商議著,要監守自盜,把一具 雕刻精美的大理石棺,偷出去的那一個! 原振俠感到十分驚訝──他可以設想任何人,會那麼緊急地 想見他,就算是伯爵帶著他的吸血殭屍新娘,忽然來訪,他也不 會奇怪。 因為伯爵是那麼希望原振俠出席婚禮,怕請柬的作用不夠, 親自來邀請,也大有可能。 可是館長來幹甚麼呢?上次見面,甚至連姓名都沒有互通─ ─原振俠當時,對這個館長的鄙夷,一定顯露在臉上,令得館長 不敢和他說話。 而且,原振俠對他,也沒有了印象,怎麼想,也不會想到, 是這個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 雖然,明知貝恩館長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找他,但是原振俠 還是不想相見。他「嗯」了一聲,才想到了一個推搪的理由,貝 恩館長也一面喘著氣,一面道:「原醫生,請讓我見一見你,請 求你,事情十分‥‥‥十分‥‥‥」 他一連說了兩次「十分」,可是竟沒有再說下去,不知是十 分甚麼。 原振俠打斷了他的話頭:「不管是十分甚麼,和我無關的, 我不想聽!」 貝恩館長急得叫:「有關,就是和你有關,所以我才來找你 !」 原振俠心中冷笑,因為他絕想不出,事情在哪一方面會和自 己有關。他道:「好,如果你在一分鐘之內,說不出和我有關的 道理,我就把你從窗口扔出去。請注意,我住在十二樓!」 貝恩館長的聲音,又緊張又高興:「一言為定!我這就上來 拜候!」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心中一動,立即到窗口,向下看去── 他現在所住的,是醫院新建造的宿舍,樓高二十層,他從舊宿舍 搬來,並不是太久。 看下去,可以看到建築物的門口空地上,停著一輛樣子古老 的黑色汽車,正有一個人,看來才離開汽車,向建築物走近。 這輛車子,一定停在那裡很久了,原振俠才回來的時候,由 於心神恍惚,所以才沒有留意。那樣說來,館長是看著他回來的 ,所以才一直打電話,最後動用到電報密碼這一個方法。 原振俠的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例如,貝恩是怎麼知道自己 住址的? 看來,他一定曾經過「高人指點」,關鍵自然也就在指點他 的那個人身上。 原振俠打開了門,電梯門一打開,他就看到滿頭大汗,神色 惶急之極的館長,衝了出來。一見原振俠,就是一呆,失聲道: 「你‥‥‥知道我就在附近?」 原振俠點頭:「推測得到──已經十五秒了,你還有四十五 秒時間,說事情怎麼與我有關?」 館長一著急,講話更是不流暢,不過,他總算在最短的時間 中,表達了他的意思:「一個小女孩,中國小女孩,要我來見你 。說這件事,世上只有幾個人可以解決,你是其中之一!」 原振俠揚了揚眉,剛想說「這也與我無關」,貝恩已氣急敗 壞地道:「這個小女孩的名字叫水葒!」 原振俠「啊」地一聲,一聽到了「水葒」這個名字,他的態 度,自然立刻改變。雖然仍不見得熱烈歡迎,但也絕不再拒人於 千里之外。 他作了一個手勢,請貝恩館長進去,同時,想起才分手不久 的水葒來。 水葒在得到了組織的「特赦」之後,像是飛出了竹籠的小鳥 一樣,高興得又叫又跳。 她叫的是:「我要飛!能飛多遠就多遠,能飛多高就多高, 盡情地飛,盡量地飛!」 她向原振俠告別,向康維告別,不等柳絮體內的核裝置被拆 除,就急不及待地「飛」走了,也沒有對人說她去了何處。 原振俠本來,還有一件相當重要的事要問她,可是水葒看來 ,連半秒鐘都不想多在組織中逗留,說走就走,只說了一聲「後 會有期」! 可是,現在,貝恩卻說是水葒叫他來的!如何會發生這樣怪 異的聯繫?原振俠也莫名其妙。 貝恩也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原振俠不會把他從窗口扔出去了 。 他坐下,又站了起來,那種不安的神態,一望而知。原振俠 先滿滿地斟了一杯酒給他,他神情感激莫名地接了過來,雙手捧 著酒杯,用力啜著酒,發出十分不合乎禮儀的怪聲響。 他喝了好幾口酒之後,才吁了一聲:「水葒小姐告訴我,你 的脾氣‥‥‥很大,不是很肯接見陌生人‥‥‥雖然我不能算是 完全的陌生人。可是‥‥‥她也告訴了我,能使你見我的方法‥ ‥‥」 他一面喘氣,一面說,說的話又沒有條理,原振俠聽得相當 不耐煩。因為他知道,貝恩來找他,必然有十分重大的事要說, 如果照這種方法敘述,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才說得明白了。 所以,原振俠一揮手,打斷了貝恩的話頭:「我知道了,你 不斷打電話,又用電話鈴聲形成密碼,全是水葒教你的──請在 敘述之中,盡量簡潔為佳!」 貝恩又啜了一口酒,再吁了一口氣,才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上。雖然他看來鎮定了許多,但是他的額上、鼻尖上,一直有大 粒的汗珠冒出來。原振俠又給了他一盒紙巾,他用力抹著。 看他的樣子,並不是不想立刻就說,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才好! 原振俠耐心等了他一分鐘,貝恩的神態並沒有改變,雙眼之 中,現出很可憐的哀求神情,使得原振俠無法疾言厲色地催他快 說。 又過了一分鐘,貝恩才結結巴巴道:「我‥‥‥必須‥‥‥ 從頭說起,因為事情‥‥‥實在太‥‥‥怪,太可怕‥‥‥太不 可思議了!」 原振俠冷冷地道:「不必加太多的形容詞,只需要把你所說 的怪事,直接說出來即可。」 這個博物館館長,顯然處於思緒紊亂、心情緊張之極的狀況 中。他仍然在冒汗,而全然不理會原振俠的不滿和諷刺。 他又吐出了若干形容詞,甚至使用了幾種不同國家的語言, 以證明事情確然「可怕」、「奇怪」、「不可思議」。原振俠索 性不去理會他,自顧自播放音樂,喝著酒,閉目養神,當貝恩不 存在一樣! 在這樣的情形下,貝恩尚且又過了十分鐘左右,才發現自己 的行為不當。他忙道:「伯爵看中了那具石棺,你是知道的了? 」 原振俠聽他終於說到了正題,他才睜開眼來:「你只管說, 別說我只是閉上眼睛,就算我發出了鼾聲,我都保證我聽得到你 的話!」 人的行事方式,是無可糾正的。有的人喜歡三言兩語,有的 人喜歡囉裡囉唆,你去催他,反而更要多花三倍的時間! 原振俠明白這道理,所以才這樣對付貝恩。貝恩連聲道:「 是,是!要是你聽到有甚麼不明白之處,請你隨便發問。」 原振俠悠然點了點頭,向貝恩作了一個「請說」的手勢。 貝恩道:「伯爵看中了那具石棺的原因,是由於那具石棺, 本來是一對。伯爵在十多年之前,得到了其中之一,他是用甚麼 方法得到的,我並不清楚。三年前,他到博物館來,看到了館中 所藏的那具,他想要得到它,那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三年前,當伯爵在博物館的陳列室之中,發現了那具大理石 棺之際,雙目發出異光,甚至青白的臉頰上,已由於氣血上湧, 而居然現出了幾分紅色,他大聲叫:「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貝恩館長和伯爵確然是老朋友了,他知道伯爵的怪異行為─ ─既然沉醉於做吸血殭屍,自然會對各種棺材感到興趣。何況這 具大理石棺,製作精美絕倫,本身就是一件絕頂的藝術品! 所以,貝恩當時的反應,只是笑嘻嘻地望著他。 安普伯爵卻認真之極,他一聳肩,手足攤開,仰臥在棺蓋之 上,又重複道:「這是我的!」 貝恩笑:「你要是喜歡,可以隨時來參觀,博物館可以隨時 為你而開放!」 伯爵倏然坐了起來,把身上的披風,用力向後一甩,動作十 分瀟灑──他致力於模仿吸血殭屍,服飾上自然也不例外,那件 黑面紅裡的大披風,自然是少不了的。 伯爵道:「不!這具石棺是我的!」 對於伯爵的話,貝恩覺得難以回答。他只好指了指石棺,聳 了聳肩,意思是:你說是你的,怎麼可能呢? 伯爵卻絲毫不理會貝恩的反應,他的精神處於狂熱的狀態之 中。他跳了下來,握住了貝恩的手臂,尖聲叫著:「你知道嗎? 這石棺,一共是兩具,一對!葬了一對愛人。其中葬了男性的那 具,在我的古堡中,這一具中葬的是女性,不知怎麼會流落到你 這裡!」 雖然是館長,但石棺是一對,貝恩也是第一次聽到。 他抗議了一下:「這具石棺是館中十分受重視的陳列品,不 能說是流落。」 伯爵吸了一口氣:「我暫時不會要,可是若等到我要結婚的 時候,必須要這一具石棺。讓原來是一對的,再度團聚,又成為 一對!」 貝恩當時的反應,是呵呵大笑,因為他知道伯爵的怪異行為 ,不以為他能夠找到結婚的對象! 可是不到五年,伯爵卻十分認真地來找他,告訴館長:「我 要結婚了,你一定要設法,把這具石棺弄出來,讓我運回古堡去 !」 貝恩館長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那次你見到我們,就是 我們剛好在商量,如何才能不被人所知,偷運石棺出去。你知道 ,我雖然是館長,可是這種行為‥‥‥」 原振俠冷冷地接口:「這種行為,叫作監守自盜!」 貝恩館長的臉,「刷」地一下,變得通紅。他一面連連喝酒 ,掩飾他的窘態,一面結結巴巴地解釋:「安普家族對我有‥‥ ‥十分巨大的恩德,他要我做再不堪的事,我也無法拒絕!」 原振俠看出,貝恩確然以為盜棺的行為十分不當,可是為了 報恩,他又必須如此做。原振俠不再鄙視他的行為,伸手在他的 肩頭上拍一下,表示諒解,貝恩臉上的紅色,才漸漸退去。 過了一會,他才道:「你走了之後,伯爵很沮喪,說你可能 不會來參加他的婚禮。我也不知道他為甚麼那麼看重你,一定要 你去參加婚禮!」 原振俠反問:「他沒有告訴你,他的新娘子是甚麼人?」 館長點頭:「有,但這是一項極度的祕密!」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在心中想:原來伯爵的新娘是吸血 殭屍,是一個祕密!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這個驚人的祕密? 貝恩又道:「他限我三個月‥‥‥把那具棺材弄出來。你知 道,這事,進行起來很困難。我先偷偷地用簡單的起重工具,想 把石棺托起來,再在石棺的下面,塞進滑輪去,使石棺可以移動 。」 原振俠凝視著貝恩:「我不以為你親自動手,可以做得到這 一點!」 貝恩支吾地道:「伯爵有的是錢,他給我動用的經費數字很 大‥‥‥我可以僱用可靠的人來進行這項工作,當然,每一個人 都經過精心的挑選。」 原振俠不置可否,貝恩忽然嘆了一聲:「工作進行了一個月 ,進展良好,石棺已可移動。我的第二步計畫是,在陳列室的牆 上,開一個洞,藉口是需要修葺──」 原振俠也嘆了一聲:「這辦法太笨了!你是館長,可以用任 何藉口移動這具石棺。你可以說,石棺本身,需要進行科學的防 止損壞的防護措施,堂而皇之把它運出博物館去!」 原振俠提出來的辦法,實在再簡單不過,連少年人都可以想 得出來的。 可是館長聽了,「啊」地一聲,伸手在額上拍了一下,大有 被原振俠一言驚醒夢中人的神態。 原振俠知道,貝恩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全然由於「作賊心 虛」的心理作用──他心虛,所以放著那麼簡單的方法他不敢用 ,反倒要在牆上開一個洞! 當下,貝恩「啊啊」連聲:「是,是!伯爵說你了不起,果 然不錯!」 原振俠不禁苦笑,想不到自己一時口快,倒變成偷盜石棺的 幫兇了! 貝恩又道:「要是把‥‥‥那些解決了,石棺運出去,倒不 成問題了!」 原振俠問:「又有甚麼問題發生?」 貝恩道:「在你走了之後,大約半個月左右,博物館來了一 個參觀者,這個參觀者對於古墓、石棺的知識,豐富之極。職員 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所以,我只好出去應付這個訪客──」 他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了一眼,遲疑了一下,才道:「這 位先生‥‥‥看來也像是東方人。我看到他的時候,他也恰好在 那具大理石棺之旁,仔細地在看著大理石上的雕像。」 那個東方人的身形普通,膚色偏黑,雙目之中,有一股異樣 的陰森光芒。 貝恩來到那人的身邊,那人也不轉過頭來。貝恩先介紹了自 己,那人只是「嗯」地一聲,說話極不客氣:「你雖然是館長, 但是我肯定,這具石棺的來歷,你一定不知道,一定!」 貝恩聽了,雖然不快之至,但那人所說的既然是實話,他也 無法發作,只好道:「是,它來歷不明,如果你能提供正確的資 料,本館無任歡迎!」 那人放肆地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轉回身來,館長這才看 清楚他的長相。這人有十分凌厲的目光,容貌上並沒有甚麼特別 ,可是,他有一股很特別的氣韻和神情,使館長感到相當熟悉─ ─他並沒有猶豫多久,就知道這個人的那種特質,和安普伯爵接 近:陰氣森森。 那人盯著館長,一手按在石棺上,手指輕輕叩著。他冷笑了 一聲:「安普雖然急於想得到它,但只怕一樣,不知道它的來歷 !」 貝恩陡然一怔,乾笑了幾聲,臉色自然難看至於極點。 他也放粗了聲音:「先生,你到本館來的目的,究竟是甚麼 ?」 那人更不客氣,伸手直指向貝恩的鼻尖:「告訴你,由你告 訴安普,千萬別打那一對石棺的主意!不然,他會變成殭屍!」 貝恩大怒:「你是甚麼人?」 那人現出十分自負的神情:「你去問安普,他自然知道我是 誰。」 那人非但無禮,而且氣焰十分囂張。貝恩十分想用言語反擊 他,可是那人有一股難以壓倒的氣勢,使得貝恩張大了口,出不 了聲,只有站在那裡聽他教訓的份。 而那人的言行,也相當奇怪。他又轉過身去,又伸手在石棺 上輕輕拍了兩下,自言自語道:「其實,我也想看看你究竟是怎 樣的──真的那麼美貌,足以使所有看到的人入迷?」 那人的這幾句話,竟然像是對石棺中的屍體在說的一樣,聽 來有一股令人遍體生寒的陰森。貝恩曾聽安普伯爵說過,石棺一 共是兩具,葬的是一男一女,這具在博物館中的石棺,裡面是一 個女子。 那人這樣說,看來他真是知道這石棺的來歷的了。貝恩忍住 了氣,想向那人請教一下──他作為一個考古學家,自然有專業 上的好奇心。 但是不等他開口,那人忽然又嘆了一聲,大是感嘆,用吟詩 似的聲調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唉!所有的瀰天大禍 ,都由無知者的妄行造成!」 他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用十分陰森的目光,盯著貝恩。令 得貝恩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那人又道:「你最好盡快和安普聯絡,叫他停止胡作非為! 」 貝恩還想說甚麼時,那人竟棄他不顧,自顧自昂首闊步,走 了出去。貝恩在他的身後,跟著走了一會,好幾次想開口,但終 於因為受不了這人的氣焰,忍不下這口氣,所以非但沒有向那人 討教,而且停了下來,看著那人走出了博物館。 貝恩向原振俠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原振俠半閉著眼,看來像是自顧自地養神,但當然他是十分 用心,在聽貝恩的敘述。同時,他也在想,貝恩口中的那個人, 是甚麼人呢? 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鷹──亞洲之鷹羅開。因為貝恩一來到 ,就說是水葒介紹他來的,而水葒和鷹,有著兄妹一樣的感情。 但是他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在貝恩的敘述中,一再提 及「陰森」、「陰氣森森」這樣的形容詞,可見那是那個人的特 質。 那就不會是亞洲之鷹了,亞洲之鷹,大開大闔,是一個硬朗 之至的英雄豪傑,和「陰森」這樣的形容詞,全然不發生關係。 所以,原振俠雖然肯定,那個人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可是一 時之間,也想不起他的確切身分來。反正貝恩說一切都要「從頭 說起」,看來這個人還會有出現的機會,就等貝恩慢慢說好了。 在貝恩停下來喝酒的時候,原振俠睜大了眼,他看到貝恩舔 著唇,神情很驚恐,連臉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在發著抖。看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定十分驚人。 原振俠雙手高舉,伸了一個懶腰,不經意地道:「後來怎麼 了?難道石棺中的美女,真的走了出來?」 這句話自然是打趣,「棺中美女」云乎哉,是驚險電影的好 名字。原振俠之所以這樣說,是受了那人一番話的影響。 誰知道,這樣一句打趣的話,竟令貝恩整個人震動,連他杯 中的酒,都濺了出來! 他霍然站起來,一面發顫,一面道:「你‥‥‥你‥‥‥知 道了?你‥‥‥是怎麼知道的?是‥‥‥水葒告訴你的?你們東 方人‥‥‥真神祕‥‥‥不可測!」 貝恩的神態驚惶,而且由於驚惶過度,已語無倫次了。 原振俠很明白他的心態,由於自己、那個人和水葒全是東方 人,所以才令得貝恩這個西方人,有了這樣的感慨!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西方人也夠神祕的,像吸血殭屍,我 們就怎麼設想,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 貝恩揮了揮手,苦笑。原振俠揚眉道:「怎麼,真的有美女 從石棺中出來?」 貝恩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他要用手扶住了沙發背,才能不跌 倒。他甚至上下兩排牙齒發顫,發出「得得」的聲響來,以致他 接下來所說的話中,夾雜了不少牙齒相叩的聲音。他道:「不‥ ‥‥不是整個人‥‥‥暫時只是‥‥‥一隻‥‥‥手!手,一隻 手!」 這一下,輪到原振俠驚訝莫名了! 甚麼意思?看貝恩的神情,決不像是開玩笑。 可是,那是甚麼意思呢?原振俠還是想到了,那是一個玩笑 ,可能是由水葒佈置的。 但是他又再度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貝恩的鼻尖上,又有老 大的汗珠在滲出來──天下決無可能有人的演技,會好到這等程 度!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乍一聽了貝恩的話,他思緒極紊 亂。一口酒,帶著一股暖流,在身內流轉時,他已經鎮定了下來 ,又把貝恩所說的話,想了一遍,他仍然不明白。 所以,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貝恩繼續說下去。貝恩也跟著 原振俠,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這才用手背抹了抹口角──貝恩可 以說是一個相當典型的紳士,一切動作,都合紳士標準。可是自 從他來到之後,所有行為,都大失禮儀,那自然是由於他心中, 實在太驚惶之故。 「嘓」地一聲吞下了酒之後,他才道:「那人‥‥‥走了之 後,我並沒有和伯爵聯絡。因為我根本不明白,他說的那些話是 甚麼意思?」 他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停,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苦笑,因為他也無法確定,那人所說的話是甚麼意思 。他有點心急:「說下去!」 那個古怪的東方人所說的話,貝恩雖然不懂,但是也在他心 中,留下了陰影,不舒服了好幾天。 在這幾天中,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只有伯爵打了一個 電話給他:「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了?」 貝恩回答了之後,想起了那個人,就問了一句:「伯爵,你 有東方朋友?」 伯爵在電話那邊發出怪笑聲:「當然有!」 貝恩想轉告那人的警告,但是想了一想,又覺得那人十分無 稽,說了出來,可能會被伯爵嘲笑,所以他就忍住了沒有說。 而從那天開始,為了方便行事,他在那陳列室外,掛上了「 內部裝修,暫停展出」的牌子。那具石棺,也已經順利地被移到 了牆前,覆上了厚厚的帆布,只等在牆上開了洞,就可以把它移 出去了。貝恩也聯絡好了重型起重機,進行搬運工作。 就在要打牆的前一天,博物館如常開放,也照例有人,因為 那陳列室不開放而望門興嘆。不過,那天的情形有點特別──來 了一個東方小女孩,到了那陳列室的門前,不得其門而入,便和 管理人員起了爭執。 東方小女孩看來像是個少女,但出言十分成熟:「請你們的 館長來!」 於是,館長見到了水葒。 水葒侃侃而談,振振有詞:「博物館存在的價值,就是供人 參觀,參觀者可能來自萬里之外──像我就是,而居然被拒在門 外,這是絕不合理的事!」 貝恩覺得好笑,而且,十分訝異於一個東方少女,會那麼理 直氣壯──他自然不知道水葒的來歷,想破了他的頭都想不出。 當時,貝恩說了不少理由,但都被水葒一一駁回。貝恩又好 氣又好笑,看著只有水葒一個人在糾纏,她又毫無退縮之意,所 以貝恩最後投降:「好,既然你來自萬里之外,就讓你參觀吧! 」 (水葒為甚麼會來到這個博物館,又為甚麼堅持要進這間陳 列室去參觀,另有原因,並非偶然。故事發展下去,自然會詳細 道來。) 水葒嬌俏美麗,那天的打扮又高貴,這也是貝恩終於答應了 她的要求的原因──人總是勢利的,貝恩看出她必有來頭,所以 不敢得罪。 而且,貝恩心想,石棺蓋著帆布,也不會有人看得出他有異 樣的企圖,破例讓她去看看,也不會有甚麼妨礙。 當下,貝恩取出了那串開啟陳列室門的鑰匙。 水葒揚了揚眉,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陳列室的鑰匙,竟要 館長貼身收藏,可知裡面的陳列品,一定非同小可了!」 貝恩也未曾聽出水葒的話,大有弦外之音,打開了門,讓水 葒進去,他也跟了進去,道:「看,正在裝修,十分凌亂!」 水葒的反應,是向著貝恩,作內容神祕莫測的一下微笑,那 令得貝恩有點作賊心虛。 而且水葒一進了陳列室,就逕自向覆著帆布的石棺走去,那 更令得貝恩全身,都感到不自在。 水葒來到那具石棺之前,並不伸手去揭帆布,也不望著貝恩 ,就用聽來相當沉重的聲音道:「我最近遇到了一個奇人,他告 訴了我,關於這具石棺的不可思議的來歷,也告訴我有一件十分 可怕的事,就快發生!」 貝恩悶哼了一聲:「小姐,你說的話,太高深了,我不明白 !」 水葒轉過身來,直視貝恩,她的俏臉神色凝重:「這個奇人 曾要你通知伯爵,停止他的胡作非為,看來你並沒有照他的話去 做!」 聽到了這一句話,貝恩館長「哦」地一聲。他知道那個「奇 人」,就是那出言驚人,氣勢不凡的那個東方男子。 而他也的確沒有警告伯爵,他只是在和伯爵通話時,問了一 下「是不是有東方朋友」。 他也記得那「奇人」曾說,會有極大的禍事發生。不知是虛 言恫嚇,還是他有預言能力? 貝恩的不滿情緒,這時也漸漸升高,他冷笑一聲:「這‥‥ ‥位先生,還有甚麼令人驚異的預言?」 為了維持他的紳士風度,貝恩本來想說「這傢伙」的,但總 算及時改了口。他以為自己的問題,會令得水葒難以回答。 卻不料水葒立時有答案,而且,那答案令得貝恩先是目瞪口 呆,繼而怒意陡升! 水葒兩眼直視著他,十分認真地道:「是的,他說,如果你 們不停止妄行,石棺中的那位女士,就會出來。據他說,那是一 個絕色美女,不論男女,見了她都會入迷!」 這是水葒回答的前半部分,也是令得貝恩聽了目瞪口呆的部 分。 水葒的回答還有下半部:「他說,貝恩這老頑固,可能把我 的警告置諸腦後,還在繼續胡作非為,那就已經遲了!」 貝恩就是聽到這裡,變得怒意陡升的。他也不顧甚麼紳士風 度了,伸手向石棺一指,厲聲道:「遲了又怎麼樣?那個在石棺 中的女人,已經出來了?」 貝恩那時,聲色俱厲,自以為極之理直氣壯。因為那個「奇 人」的話,簡直荒謬絕倫,伯爵的行為雖然也怪,可是還沒有荒 謬到那種程度! 誰知道水葒對他的責斥,一點也不買帳,點著頭:「他是那 麼說‥‥‥」 貝恩冷笑,也指著石棺:「那你何不揚開帆布看看,有沒有 個絕色美人,嗯?」 以貝恩的行事作風說,這種態度,已經是惱怒之極,極盡諷 刺之能事了。 水葒卻仍然十分認真,她現出驚恐和惶惑的神情,離開了石 棺兩步,搖著頭:「我‥‥‥不是很敢‥‥‥雖說是絕色美人, 可是‥‥‥在石棺中幾百年,誰知道她變成了甚麼樣子‥‥‥」 水葒在解釋她何以不敢去揭開帆布的原因,貝恩已是忍無可 忍了,他大喝一聲:「你不敢,我來!」 他大踏步走向前,左手極不禮貌地向水葒推了一下,推開了 水葒,右手已抓住了帆布,手背一揚,已將覆蓋石棺的帆布,揭 得整幅都揚了起來! 原振俠在聽貝恩敘述的時候,一面聽,一面在思索:水葒口 中的那個「奇人」,究竟是誰? 聽起來,有點像亞洲之鷹羅開。原振俠知道,那位「奇人」 自己一定未曾見過,最有可能是久聞其名,但素未謀面。 他聽得貝恩的敘述越來越緊張,自然而然,坐直了身子,心 中在想:帆布一揭開,若是石棺的棺蓋,緩緩向上升起,一個絕 色美人,自石棺之中,慢慢坐起身來,那可真是緊張刺激,香艷 恐怖,兼而有之了。 看貝恩的驚恐神情,不像是偽裝,難道真會有這樣的怪事發 生? 貝恩說到這裡時,臉色泛白,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臉色 卻又十分怪異地紅了起來。 他的聲音有點發顫:「我一將帆布揭了起來,自然立刻去看 石棺──」 不但是貝恩,在一旁的水葒顯然十分相信那奇人的話,所以 也神情十分緊張地瞪著石棺看。 貝恩再揮臂,把帆布拋向地下。這時,他已經看清,石棺就 是石棺,棺蓋沒有打開,別說甚麼絕色美人,連螞蟻也沒有一隻 ! 他立刻用十分憤怒的眼光望向水葒,可是水葒的言行,卻更 令得他生氣。 水葒伸手在她自己的心口,輕輕拍了兩下,神態嬌俏動人, 十分可愛,已令得貝恩怒意稍減。可是接下來,水葒竟然道:「 還好,禍事還沒有發生!」 貝恩大喝一聲:「危言聳聽!哪裡會有甚麼禍事?」 水葒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她仍然一副驚悸的神情, 像是懷著極大的戒心,緩慢地接近石棺。到了石棺近前,更是小 心翼翼,伸出手來,想去碰石棺,但又不敢,一下子就縮回手來 。 這種情形,看在貝恩的眼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又譏諷 道:「小姐,你是一個很出色的默劇演員!」 水葒連望也不望向他,繞著石棺走著。到她走到了石棺的另 一邊時,只見她陡然張大了口,喉際發出一下古怪的聲響,雙眼 瞪得老大,神情驚怖莫名,使得貝恩又驚又怒,又喝了一聲:「 太出色了!」 水葒的驚怖依舊,貝恩忍不住也走過去。當他一來到那石棺 的另一邊,他立刻就知道水葒不是在「做戲」了! 他無法知道自己在極度的驚怖中,是怎樣的一種情形,他只 有極度驚怖的感覺。那是頭頂突然響起了「轟轟」兩下響,整個 頭都炸了開來,可是視覺居然還在。 他雙腿發痠發軟,心口有一個大槌,由內而外,在用力敲打 ,血的溫度,陡然提高。他張開了口,想叫,可是喉嚨的火燒, 令他出不了聲! 他看到一隻手,自石棺之中,伸了出來──透過了石棺伸了 出來,軟軟地垂在石棺的一邊。那隻手伸出的程度,是恰好到手 腕為止! 在貝恩敘述的時候,原振俠一直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在他說 到揭開帆布時,原振俠還曾想到會有甚麼事發生。可是這時貝恩 所說的,竟比他所想像的,還要離奇,離奇到了一時之間,原振 俠難以想像,難以接受的地步!所以,他陡然叫了起來:「等一 等!把你剛才說的,再說一遍!」 貝恩哭喪著臉,望著原振俠,聲音中也有顫抖:「有這個‥ ‥‥必要嗎?我剛才‥‥‥說得不夠明白嗎?」 看來,他剛才把那種詭異絕倫,可怖之極的情形說出來,已 經鼓足了勇氣,這時原振俠要他再說一遍,他竟然無能為力了! 看到貝恩的情形如此可憐,原振俠也原諒他。因為即使是原 振俠,這時也感到了一股寒意! 一隻手,自石棺的一側,伸了出來,伸到手腕為止! 俗語有所謂「棺材裡伸出手」(死要錢)之句,但也必然不 是那樣伸出來的! 原振俠想知道詳細的情形,看來,再要貝恩說一遍,他是絕 不肯的了,所以原振俠只好發問。 他先問的是:「一隻女人的手?」 貝恩立時點頭,在他點頭的時候,可以聽到他頸骨的骨節發 出的「格格」聲──原振俠是醫生,知道那是由於他的驚怖,而 使全身肌肉僵硬收縮,所以導致骨節運動的困難,才會有這種聲 音發出來。 原振俠感到自己的聲音,也有點不自然:「你沒有看到那隻 手‥‥‥伸出來的過程?」 貝恩呻吟著:「沒有‥‥‥幸好‥‥‥沒有!」 原振俠苦笑,因為可以想像,若是看到了過程,那自然更加 可怖。 他又問:「那手‥‥‥只是垂著,沒有‥‥‥動?」 貝恩雙手掩臉,求饒道:「沒有,原醫生,石棺中是個死了 幾百年的人‥‥‥手怎麼會動?」 原振俠此時,思緒十分紊亂,自然也無閒暇去和貝恩爭論, 他又疾聲問:「後來又發生了甚麼事?」 貝恩大口喘氣,現在他在向原振俠敘述當時的情形,他的健 康沒有問題,也不像生命受威脅,尚且驚駭至此。可知當時,他 才一看到「有一隻手自石棺中伸出來」之際的驚駭,是何等之甚 ! 原振俠再問了一遍,貝恩顫聲道:「還會有甚麼事發生?我 ‥‥‥像是‥‥‥整個人像是一灘爛泥一樣。反倒是那東方女孩 ,雖然也嚇得牙齒打顫,可是她真的勇敢,看她的樣子,竟然像 是還想伸出手去,去碰一碰──那隻手。我不知道她碰了沒有, 我只是眼前陣陣發黑,直到她過來扶我──當我感到我被一隻手 扶住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被那隻手‥‥‥抓住了‥‥‥」 貝恩館長當時,真的誤認是被自石棺中伸出來的手抓住了! 所以,他的驚駭又升了一級,張大了口,一聲大叫沒有叫出來, 就昏了過去。 等他再度悠悠醒轉時,他看到自己倚著牆坐著,水葒在他的 對面,背靠著陳列室的門。那情形就像是她正在頂著門,不讓門 打開,她的臉色蒼白,神情驚恐。 這種神情,又使貝恩誤會有甚麼可怕的東西要奪門而出,而 水葒正在勉力阻擋。貝恩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紳士,沒有坐視之理 ,應該去幫水葒。可是他想站起來時,卻只覺得全身痠軟,哪裡 站得起身子來! 水葒背靠著門,在喘著氣。她看到貝恩醒了過來,聲音乾啞 ,望著貝恩,說道:「你看到了?他說的是真的,他說的話是真 的!」 貝恩一時之間,聽不明白水葒的話,可是他還是連連地點頭 ‥‥‥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動作。 水葒深吸了一口氣,不再靠門而立,向前走出一步,轉過身 ,面對著門。 貝恩咬緊牙關,雙手反扶著牆,掙扎著站了起來,指著陳列 室的門:「這‥‥‥裡面怎麼樣了!」 水葒並不轉身,後退了幾步,來到了貝恩的身邊:「我又蓋 上了白布,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貝恩還想說甚麼,可是喉際抽搐,發不出聲來,他更驚訝於 水葒這個「小女孩」,如何能這樣快恢復鎮定(他自然再也想不 透水葒的來歷)。水葒這時,雖然俏臉煞白,但也顯得自極度的 驚恐之中,掙扎了過來,她竟然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你注意到 沒有?那真是一隻美女的手!」 貝恩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呻吟,發顫的手,指著水葒,仍然說 不出話來! 如果說貝恩一開始的敘述十分乏味,那麼,在水葒一出場之 後,就高潮迭起了。原振俠自然十分專注地聽著,也因貝恩的話 ,而感染到了當時陳列室中那種可怖的情形。 原振俠的思緒極紊亂,根據貝恩的敘述,他運用思考推理能 力,迅速作了幾種假設,可是沒有一種假設可以成立。 因為事情實在太奇怪了! 如過是帆布一掀開,棺蓋被頂開,一個美女跳將出來,反倒 還可以有假設。但是,一隻手自石棺的一邊伸了出來,這是甚麼 樣的一種情景?如何假設這種情景,是如何發生的? 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會有一些凌亂的聯想。 原振俠這時,忽然聯想到了中國最傑出的短篇小說集(可能 是全世界最傑出的)《聊齋誌異》之中,有一則題為〈美人首〉 的故事,若干情景,頗有相似之處。 那個故事說一些人在客店中夜談,忽然一邊的牆上,伸出一 個巧笑倩兮的美人頭來。一個人手起刀落,把人頭砍了下來,人 頭旋轉著,隱入地下不見。各人趕到牆的另一邊去看,也找不到 美人的身體。 一個人頭從牆中伸出來,和一隻手自石棺中伸出來,不是很 類似嗎? 原振俠也立即捕捉到了兩件事之中,最重要、最不可思議的 特點:手、頭都是固體,石棺和牆,也是固體。固體穿越固體, 需要極大的力量(例如鎗彈穿過木板),人的身體,是很難有這 種力量的! 貝恩望著原振俠,等著原振俠的意見。原振俠只是緩緩搖頭 ,表示他暫時沒有意見,他又維持了一陣沉默,然後道:「後來 又怎麼了?」 貝恩苦笑:「那小女孩──後來我知道她的名字是水葒,她 說‥‥‥她要去找那個人。因為那個人所預言的大禍事,是確然 會發生的──」 水葒那時雖然鎮定,但是也不免說話有點凌亂。她說了之後 ,又道:「你快去找幾個人,隨便找到哪一個都可以,快去!我 去找那個人!」 她又急急說了幾個人的名字,其中自然包括原振俠醫生在內 。 貝恩伸手指著陳列室的門,水葒用力把他的手拍打了下來: 「先由得它,快去找人來處理!」 他和水葒,沒有再在博物館停留,就急急離開。兩人的行事 ,都不是很正常,那自然是由於發生的事太可怖,他們驚恐過度 之至! 貝恩總算把經過說完了,原振俠的心中,先罵了一句「混帳 東西」,這才提高聲音問:「來找我幹甚麼?叫我把那隻伸出來 的手塞回去?」 貝恩瞪大了眼,像是他不需對這個問題負責。他大大地喝了 一口酒:「水葒說,只要找到了她所說的人之中的任何一個,他 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原振俠不禁苦笑。水葒說出來的幾個人的名字,包括原振俠 在內,自然都不是等閒人等。但事情如此怪誕,聽起來,竟不僅 是伸出一隻手,更有可能,石棺中的美人,會整個出來。 而且,到時候,會大禍臨頭! 原振俠勉力定了定神,問:「那個人‥‥‥究竟是甚麼人? 」 貝恩搖著頭,表示不知道。原振俠真想一揚手,把手中的酒 ,向他兜頭潑過去! 他強忍住了怒意:「那人不是叫你去問伯爵,說伯爵必然知 道他是誰嗎?」 貝恩囁嚅:「我‥‥‥沒有問過。」 原振俠伸手一指電話:「立刻和伯爵聯絡,我來問!」 貝恩如夢初醒,連忙去撥電話,一面喃喃地道:「老天,我 只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考古家,為甚麼會有那麼可怕的事,發生 在我的身上!」 原振俠並不同情他:「這不正是考古學家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 貝恩苦笑:「我不認為,我不認為,以後發生任何事,千萬 別和我發生任何關係!」 原振俠不掩飾他的鄙視:「別忘記,事情是由於你和伯爵, 陰謀盜棺開始的!」 貝恩沒有再說甚麼,只是一直不停地發著抖。 現代的通訊科技,是人類實用科學眾多環節中,最進步的一 環。相隔萬里,可以憑按動幾個號碼就可進行通話,是例子之一 。 電話聽來已接通,安普伯爵的聲音聽來有點懶洋洋,可是在 一聽到了原振俠報了名字之後,他立即極其興高采烈:「原!請 柬收到了?請你一定要來!」 安普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熱忱。原振俠疾聲道:「發生了一 些事,所以有些問題要你回答!」 遠在大洋另一端的伯爵,當然無法想像發生了甚麼事。原振 俠先把貝恩口中的「那個怪人」的外型,形容了一下,他的話才 一住口,安普就叫了起來:「你怎麼會不認識他?」 原振俠耐著性子:「這人是誰?」 安普伯爵仍然在嚷叫:「這人,是世上最偉大的考古學家! 」 原振俠立時向貝恩望去,卻見到貝恩十分不以為然地搖著頭 ,顯然他不認識這個「世上最偉大的考古學家」! 伯爵的聲音越來越大:「不過,他的考古方法,和貝恩那種 考古學家不同。他專門從古墓中發掘材料,他的名字是──」 安普說到這裡,原振俠也陡然想起那人是甚麼人來了。所以 ,他和伯爵一起叫出了那人的名字:「齊白!」 這人的名字一被叫出來,貝恩也不禁陡然震動,發出了「啊 」的一聲驚呼。 自然是由於「齊白」這個名字,確然可以令人震動! 凡是和古物有接觸的人,不必是考古學家,也會知道齊白的 大名。齊白是世上最優秀的盜墓者,對世界各地的古墓認識之深 ,舉世無匹。 石棺,雖然大多數並不埋入古墓之中,但總屬於同一範疇。 齊白對石棺有深刻的認識,自然是理所當然! 原振俠不禁用力揮了一下手,怪自己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就想 起,那人是偉大的盜墓者齊白! 看來,水葒是在遇到了齊白之後,才去看那具石棺的。而在 出了奇事之後,她又去找齊白了。 伯爵在追問:「為甚麼忽然問起齊白來?」 原振俠定了定神:「伯爵,齊白警告說,如果你移動在博物 館中的石棺,會有極大的禍事發生,他要你立即中止這個行動! 」 伯爵「呵呵」大笑起來:「不可能,雖然他是我極敬佩的人 ,但也不能使我改變主意。」 貝恩在一旁,聽到這裡,忍不住尖聲叫了起來:「看上帝的 份上,停止吧!」 伯爵的興致極高,還在說笑話,賣弄他的幽默:「要吸血殭 屍看上帝份上,不是開玩笑嗎?應該是看撒旦的份上!」 說了之後,伯爵自鳴得意,又轟笑了起來。 貝恩對著電話吼叫:「安普,要是你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你 就笑不出來?」 多半是由於伯爵,從來未曾聽過貝恩這樣的語調說話,所以 在呆了半晌之後,他的聲音之中,也有若干程度的驚駭──那時 ,貝恩在叫了那句話之後,一直在粗聲喘氣。 安普問:「發生了甚麼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電話中說不明白。你聽著,事情怪異 莫名,齊白又曾警告會有大禍臨頭,所以我們必須見一次面,共 商對策──另外有人去找齊白了,他也極有可能來。」 安普十分興奮:「能和你見面,那太好了。你到安普古堡來 ,同時參加婚禮,隨你住多久都可以!」 原振俠悶哼:「不,不在你的古堡中會面,在博物館見,我 和貝恩這就啟程,你也立即動身。到了博物館之後,先到先等。 記得,如果你先到,絕不要自己一個人先到那陳列室去,在貝恩 的辦公室等,職員都認得你的,是不是?」 安普的行為雖然怪誕,可是他人絕不笨。一聽得原振俠這樣 說,他呆了一呆,就問:「怎麼啦?是不是那石棺出了甚麼變故 ?」 原振俠不等他再問下去,立即說:「你現在甚麼都不必問, 只要完全照我的話去行動就是!」 安普略停了一停:「好,那麼,是不是我可以再次誠心誠意 ,邀請你參加我的婚禮?」 原振俠一直不知道,何以伯爵那麼熱切要他參加婚禮?但是 安普希望他參加的熱忱,絕無疑問。這時,在聽了貝恩的敘述之 後,原振俠的思緒十分紊亂,參不參加婚禮這樣的小事,也不值 得多考慮,所以他隨口道:「好!」 電話那邊,隨即傳來了伯爵的歡呼聲:「太好了!太好了! 謝謝你!」 貝恩在這時候,咕噥了一句:「婚禮!也不知道會有甚麼禍 事發生,可能根本不會有婚禮!」 原振俠正準備按下停止通話鍵,可是卻聽得安普道:「原先 生,等一等!」 原振俠心想還有話要說,就縮回手來。卻聽得安普在叫:「 翠絲,翠絲!你過來!你向我一再說起的那東方人,原振俠醫生 ,答應參加我們的婚禮了,你快來向他道謝!」 這一番話,安普是站在電話邊高聲說的。原振俠和貝恩,都 可以通過電話中的擴音裝置,聽得一清二楚。 一聽之下,兩人都不禁呆了!因為聽安普的話,分明是在叫 他的未婚妻過來,向原振俠致謝。 本來,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可是兩人早知道,伯爵的未婚 妻子是一個吸血殭屍。連「翠絲」這樣一個動聽的女性名字,和 吸血殭屍連在一起,已經怪不可言了。更何況,聽伯爵的話,他 知道原振俠這個人,還是聽翠絲說的──吸血殭屍如何會知道原 振俠呢? 聯起想來,伯爵一定要原振俠去參加婚禮,竟也大有可能是 新娘子的主意了。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怪經歷雖然多,但是也少有如此不可思 議的事。 剎那之間,他心念電轉,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就聽得電 話中,傳來一個極其清甜動聽的聲音。雖然俗套一些,可是那聲 音聽起來,真的如同銀鈴一樣:「原醫生,能有你來參加我和安 普的婚禮,那真是太高興了!」 原振俠深吸一口氣──如果這是吸血殭屍的聲音,那可比許 多人的聲音好聽多了! 一時之間,原振俠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只好連聲道:「你太 客氣了!」 接著,電話中又傳來了一下清楚的接吻聲,才是安普的聲音 :「原,博物館見!」 通話到這裡才結束。 原振俠按了停止通話鍵,沉聲道:「走,我們到機場去,去 搭最快起飛的一班飛機!」 貝恩的驚怖神情,緩和了許多。他也心急想回博物館去── 雖然他在那陳列室門外加了鎖,又貼了告示,告誡任何人不得擅 進,但是也怕有人意外闖了進去,見了那種可怕的情景,不知會 鬧出甚麼事來! 在旅途上,若是沒有甚麼意外發生的話,千篇一律,不值得 詳述。原振俠和貝恩有幾段對話,倒十分有意思。 原振俠先問:「你相信安普的新娘‥‥‥會真的是一個吸血 殭屍嗎?」 貝恩搖頭:「本來,我也只有一分相信,可是聽過了那麼甜 的聲音之後,我半分也不信了!」 這個回答,正如原振俠所想的一樣。原振俠大是氣惱:「那 麼,他為甚麼要這樣說?你和他相熟,應該可以知道原因!」 貝恩苦笑:「伯爵又有錢,又閒得發慌。他熱中於扮演吸血 殭屍,把他的新娘,稱之為吸血殭屍,也相當自然,那只是一種 ‥‥‥遊戲!」 原振俠揚眉:「叫人送鮮血做賀禮,也是開玩笑?」 貝恩嘆:「多半是!而且,我看也不會真的有人送血,多半 只是假的血漿,拍電影用的那種!」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頭:「他的新娘能容得他這樣胡鬧,必然 是一個柔順可人的女子!」 貝恩也搖頭:「如果伯爵堅持要她躺在石棺中,只怕再柔順 ,這婚姻也難持久!」 原振俠剛才,在說及「柔順可人的女子」時,自然而然,想 起了幾個人來。黃絹絕不柔順可人,海棠也不,瑪仙雖很聽話, 但也不是東方式的柔順。反倒是小水葒,有一種嬌小女子的特有 柔順,十分值得人去愛──當然原振俠絕不是認為,自己會對水 葒產生愛情! 在到達目的地,從機場到博物館的那段路上,貝恩的身子又 開始發抖。那是為了越來越近博物館,就等於是離那種可怕的情 景越近之故。 貝恩的情形如此之糟,以致那好心的計程車司機提議:「既 然這位先生感到不適,不如改到醫院去?」 到了博物館,才一進去,遇到了第一個職員,貝恩就問:「 安普伯爵來了沒有?」 職員搖頭:「沒有──館長,你不舒服?」 貝恩用力一揮手:「也沒有別的人來找我?頂樓的那陳列室 ,沒有人擅進過?」 職員連連搖頭,貝恩才算是鬆了一口氣。原振俠已急不及待 向樓上走去,貝恩跟在他的後面,才上了一層樓,他就道:「原 醫生,算起來‥‥‥伯爵快到了‥‥‥我在辦公室等他‥‥‥可 好?」 原振俠看到貝恩面色灰敗,身子發顫的情形,知道他是心中 害怕,不敢再去面對那可怕的情景。他道:「好,要是安普來了 ,你立刻帶他上來──可是別先忙著對他說發生了甚麼事!」 貝恩如釋重負,忙掏出一串鑰匙來,給了原振俠,自己急急 忙忙,向走廊的一端走去。 原振俠繼續上樓去。 原振俠一點也不覺得貝恩的神態可笑,因為他雖只是聽了貝 恩的敘述,在上樓的時候,也不禁感到了一陣陣的寒意。那是由 於他知道,即將看到極度不可思議的詭異情景的緣故。 他來到了那間陳列室的門口,正準備把鎖打開,就聽得樓梯 下有人在叫:「原醫生!原醫生!」 原振俠一聽,就聽出那正是水葒的聲音。他轉過身,就看到 水葒一溜煙地自樓梯口竄了上來,神情又是吃驚,又是高興:「 貝恩倒有點本事,把你請來了!」 原振俠一揚眉:「說是奉水葒之命,怎敢不來?」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向陳列室的門,指了一指。水葒吃驚的 神情加強,遲疑著道:「你已經知道是甚麼情形了?其實,不看 也罷‥‥‥看了,絕不好受!」 連水葒的神情也如此驚怖,原振俠更是駭然,他道:「來都 來了,不看一下,像話嗎?你出主意找我來,想我做些甚麼?」 水葒嚥了一口口水,神情駭然:「不知道,我不知道發生了 甚麼事。我只是想,把你們這些神通廣大的人物,隨便找一個來 ,總有用的!而且,事情本身如此特別,誰聽了之後,都會忍不 住好奇心,會第一時間,趕來看個究竟!」 這時,貝恩在樓梯口探頭探腦,不住抹汗,神情驚恐。貝恩 的這種神情,原振俠見得多了,並不以為奇,可是水葒這樣出色 的人物,竟然也有那樣恐懼的神情,原振俠也不免心驚──水葒 在原振俠要去打開鎖的時候,竟然十分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想阻止他去開門!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著,在水葒的雙眼之中,原振俠看到了極 其深刻的震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水葒也吸了一口氣,道:「是不是先聽 一聽‥‥‥齊白怎麼說?」 原振俠向門指了一指,意思是問她:裡面的情形真是那麼可 怕? 水葒連一秒鐘也沒有考慮,就連連點頭。 原振俠嘆了一聲。水葒的反應,既然如此強烈,原振俠也不 能不重視。 水葒看到原振俠接受了她的意見,用力拉著他,離開那陳列 室。貝恩迎了上來,水葒解釋:「先請原醫生聽聽有關‥‥‥那 石棺的‥‥‥資料再說。」 貝恩顯然不知道那石棺的資料是甚麼,但是只要可以遲一刻 進陳列室,他就贊成。他連聲道:「好,好!順便也可以等伯爵 來!」 原振俠雖然覺得事情十分荒謬,但是連水葒都那麼害怕,由 此可知事情非同小可。他也就在水葒的拉扯下,進了貝恩的辦公 室。 水葒一伸手,居然在後褲袋中,取出了一隻扁平的酒瓶來, 打開,大大地喝了一口──那情景實在十分詭異,原振俠想笑, 卻笑不出來。 水葒把酒瓶遞給貝恩,貝恩也喝了一口。原振俠搖手,表示 不需要。 水葒吁了一口氣,說:「我第一次到這裡來,就是齊白叫我 來的。或者說,是聽了齊白的話,才到這裡來的。」 水葒是如何和齊白這個盜墓奇人相遇認識的,並不重要,就 算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好了。兩人在交談之中,自然不免提及一些 雙方都熟悉的人,於是,熟稔的程度,迅速增加。 由於齊白是盜墓奇人,水葒自然問到他最近有甚麼傑作。齊 白大是感嘆:「最近,有價值去發掘的古墓,越來越少了。我始 終認為,中國的秦始皇墓,是最值得發掘的一個古墓,可惜,那 絕不是個人的力量所能達到的!唉!」 齊白在說這番話之後,又連連嘆息,神情十分落寞,像是了 無生趣。 水葒當時就取笑他:「人心無厭足,貪念足以使人喪失快樂 !」 齊白仍然沮喪:「你想想,我是全人類之中,最有資格的古 墓專家,卻沒有機會進入人類最偉大的古墓,這不是人生長恨水 長東嗎?」 水葒哈哈大笑,指著齊白:「別長嗟短嘆了,說點有趣的事 來聽聽!」 那時,齊白和水葒相會,正是在那個博物館所在的城市。齊 白一揮手:「有,早十多年前,我在一個教堂的下層祕密地窖之 中,找到了一具十分精美的石棺。那石棺本身,已經是一件藝術 品,以我的專業知識,竟不能認出它屬於甚麼年代!」 水葒雙手支頤,饒有趣味地聽齊白說著。從齊白的認真神情 上,她可以知道,這件事一開始,雖然相當平淡,但是發展下去 ,一定會有意料不到的驚奇。 齊白續道:「石棺並不是我蒐集的目標。而且,這樣的石棺 ,我有過經驗,棺蓋和棺身的契合,十分精巧,要打開來,非破 壞石棺的結構不可,要收藏,得要棺中的屍體一起藏著,我沒有 這個習慣!」 水葒聽到這裡,吐了吐舌頭:「難道世上有人‥‥‥會有收 藏屍體的習慣?」 齊白笑:「當然有,世上甚麼樣的人都有──這具石棺,後 來歸了一個怪人,安普伯爵所有,是我運出來給他的。當時,我 知道那石棺很有些價值,但並沒有引起我特別的注意。我又在那 地窖中逗留了一會,原因是發現那祕密地窖的過程,很有些曲折 ──我敢說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有人能在那古教堂之中,發現那 祕密地窖!」 水葒做了一個古怪的神情,齊白看出她有不信之意,又重申 道:「是真的!」 水葒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齊白道:「所以,我想要在那地 窖中,找一點紀念品帶回去,經過了一番搜索,給我在一個極隱 祕的地方,找到了一隻石盒。打開石盒,發現盒中是一卷羊皮, 羊皮上記載了,有關那具石棺的一些事。」 齊白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水葒並沒有催他,只是睜大了 一雙澄澈的眼睛,等他說下去。 齊白吸了一口氣:「羊皮上的字跡,相當潦草,用的是拉丁 文,提及那具石棺的來歷,簡直不可思議。寫下記載的,是一個 神父,從最後的日期看來,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齊白的敘事方式,相當特別。乍一聽,有點凌亂,但是他把 主要的事先說出來,也有使聽的人,先了解事情重點的好處。 齊白又道:「這個在古教堂底層的祕密地窖,竟然就是為了 這具石棺而建造的。那位神父,當時是教堂的主持人,他在那羊 皮上面寫著:希望永遠不會有人見到這具石棺,希望永遠不會有 人發現這個祕密地窖!」 水葒聽得聚精會神,因為齊白的敘述,越來越是神祕刺激了 。 齊白再停了片刻:「記載說:在一個星月無光的深夜,神父 被兩個蒙面人叫醒,叫到了教堂之外,看到有一輛馬車停著。有 四個也蒙了面的人,正從馬車上,把一具看來極其沉重的石棺卸 下來。 「那石棺,就是後來被藏在祕密地窖中的那一具了。神父對 那些人都蒙著面,表示十分不滿意,可是他卻沒有提抗議。因為 那輛馬車,吸引了神父的注意力。」 齊白揚了揚眉,水葒緊張起來,雙手握著拳:「他認出了馬 車的主人?」 齊白搖頭:「沒有,神父只看出,若不是十分地位顯赫的大 人物,沒有資格用這種華貴的馬車。而且,在車身上,有一幅布 遮著,作用明顯是遮住車身上的一個徽號──當然是由於這個徽 號十分著名,人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屬於甚麼人所有。 「神父肯定了那馬車、那些人,都是大有來歷。所以他心中 雖然不滿,但是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問了一句:『你們準備幹甚 麼?』 「馬車之中,另外有一個十分高瘦的蒙面男子在。他向神父 招手,神父走過去,那男子用顯然是壓低了的聲音道:『神父, 我想把這具石棺,寄放在教堂。』 「這種情形,並不特殊。神父首先問的,自然是:棺中的是 甚麼人? 「那高瘦蒙面男人的聲音更低沉:『不詳知,只知道‥‥‥ 那‥‥‥是一個男人!』 「神父一聽到對方這樣說,不滿的情緒更甚,正想發作,那 高瘦男人一下子按住了神父的手。神父也看到了男子的手上,戴 了一枚極大的寶石戒指──當時,不是十分有權勢的人,不會戴 這種戒指。 「這又令得神父吃了一驚,想說的話,也沒有說出來。那男 子道:『你聽著,神父,你聽著,而且,而且要把我說的話,憑 你的記憶,用文字記述下來。』 「那男子說得十分認真,而且口氣莊嚴,有一種叫人不得不 遵從的威勢。所以神父自然而然點著頭,用另一隻手,在胸口劃 著十字,表示他會遵從那人的囑咐。 「那男人的囑咐是:『在這具石棺之中,是一具特異之極的 屍體──不必去追究它的來歷如何,只要把它深藏起來。所以, 在教堂的地窖之下,要另外建造一個祕密的地窖,用來放置這具 石棺。為了祕密地窖要造得十分隱祕,必須有大量花費,我已帶 了金子來──』 「那男人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就自馬車之中,取出一袋金幣 。金幣沉重,使得神父在才一接過手來的時候,就壓得彎下了腰 。 「那男子又吩咐:『一切要盡可能祕密進行,不能被他人知 道建立祕密地窖之目的。但是一切完成之後,又必須把經過記述 下來,目的是為了避免將來可能出現的大災禍!』」 水葒在轉述齊白告訴她的,有關石棺的一切,直到這時,才 提到了「大災禍」這個字眼。貝恩神色驚恐,原振俠雖然也感到 事情神祕莫測,可是他卻是疑惑多於驚恐,因為他無法想像,所 謂「大災禍」是怎麼一回事,不明白何以一具石棺,會造成大災 難。 水葒一口氣講到這裡,也停了一停,才又道:「齊白的記性 很好──他事後可能把羊皮上,那位神父的記述,看了好多遍。 而我只是聽了他講一次,當然沒有聽他親自敘述來得詳細,不過 主要地方,也不會說漏。」 原振俠急於想聽下去,作了一個手勢,請水葒繼續講下去。 水葒深深吸口氣:「那男人又向神父道:『大災難不會無緣 無故發生,必定在另一具石棺,也被人發現之後,才存在危機─ ─石棺一共是兩具,今晚運來,委託神父妥為保存的,棺中是一 個‥‥‥男人。而另一具,棺中的是一個女人,一個‥‥‥』 「那男人說到這裡,語氣變得十分遲疑,聲音也變得很低沉 ,神父要十分專注,才能聽到他的話。他說的是:『那另一具石 棺之中,是一個女子,一個絕頂美麗的女子。任何人一看到,都 會著迷,都會不由自主,被她的美色所迷惑,不能克制!』 「那男人說得十分認真,大有感慨。神父雖然一直不知道對 方的來歷,可是對方的氣勢懾人,神父也受到了感染,他回應道 :『啊,紅顏禍水,歷史上,為了美麗的女人,而產生的大災禍 太多了!』 「那男人靜了一會,才又道:『嗯,情形和你的想像不同‥ ‥‥要不可思議得多。那另一具石棺,現在不知道在甚麼地方, 但就像這具石棺一樣,必然有出現的一天!』 「那男人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神父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 是也可以強烈地感到,他的情緒正處於極端的憂慮和恐懼之中。 所以神父就以上帝的名義,安慰了幾句。 「那男子打了一個手勢,阻止了神父的祝福,繼續說著:『 等到另一具石棺出現,危機也會出現,但是還不至於形成大災難 ──只要兩具石棺,各處異地,沒有相聚的機會,災難也就不會 出現。但如果,兩具石棺之間的距離,接近到了互相可以看到對 方的時候,大災難就爆發了!神父,或者你不明白,甚麼叫作兩 具石棺可以望到對方這樣的說法,那是象徵式的,意思是兩具石 棺之間的距離,相當接近,一里、半里,等等。』 「神父在這時,問了一句:『請問閣下,會有甚麼樣的大災 禍呢?』 「那男子緩緩搖著頭:『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兩具石棺 ,仍然相隔萬里,但只要有人起意,要使它們在一起的話,也會 有極駭人的異像出現!』 「神父在那時,被那神祕男子的一番話,弄得頭昏腦脹,思 緒紊亂之至,他順口問:『會有甚麼異像?棺中的人會復活嗎? 』 「那男子並沒有回答神父的這個問題,只是目光炯炯地望著 神父。神父覺得那男人的目光凌厲,十分威嚴,那令得他不敢再 胡亂問甚麼。 「那男人又道:『所以這具石棺,要照我們的吩咐,讓它深 藏在教堂的地下,把它出現的機會,減到最低,就可以避免災禍 。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神父連連點頭,表示記得了。 「那時,石棺已經卸下,在神父的指導下,搬到了教堂的後 院。那裡,本來就有不少石棺放著,多了一具,也不會惹人注意 。 「神父又收好了那一大袋金幣。那男子進了車廂,神父追問 了一句:『請問,閣下是誰?』 「那男子在車廂中回答:『請不必理會我是誰,只要照我的 吩咐去做。』 「神父就照著那人的囑咐去做,這便是那具石棺,在教堂下 的祕密地窖中的原因。 「神父在羊皮上的最後記述,是他自己的意見。神父的意見 是,那個神祕男子,大有可能是國王。至於國王如何會有這具石 棺,如何會知道有關石棺的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神父也想不出 所以然來。 「神父最後寫的是:事情雖然怪誕之至,但還是希望這具石 棺,永遠留在教堂之下,不出現在人間!」 齊白當時,在地窖之中,看完了羊皮上的記載,也不禁呆了 半晌。在他的盜墓生涯之中,古靈精怪的事情,也見識了不少, 可是沒有一樁,比這次更怪的了──表面上看來,只是一具精緻 的石棺,竟然會有那麼古怪的一個故事包圍著它! 本來,齊白在發現了這具石棺之後,並沒有把它弄出去的意 思。但是看了羊皮上的記載之後,他好奇心大作,覺得有必要把 這具怪石棺弄出去。 當時,他作了這樣的決定之後,心中也略有不安。因為,有 關大災難的預言,十分驚心動魄,神祕莫測。可是,由於其時, 「另一具石棺」在何處,根本沒有人知道,齊白也不會把警告放 在心上。 要把那麼沉重的石棺,從教堂的祕密地窖中搬出來,自然不 是易事。儘管齊白神通廣大,還是費了不少手腳。 石棺弄了出來,齊白想起了好把自己打扮成吸血殭屍的伯爵 ,就通知了他,說是有一具精美之極的石棺,是不是有興趣收藏 ?安普伯爵一見了那具石棺,就欣喜莫名,立時想據為己有。齊 白本來正在愁沒有地方放那麼大的一具石棺,一見伯爵這等樣子 ,他就假裝不肯割愛,結果,他這具石棺,換了伯爵古堡地窖中 許多好酒。 齊白並沒有把羊皮上的記述說給伯爵聽,石棺歸伯爵所有之 後,齊白也把這件事忘了。只是若干時日之後,他聽說,伯爵曾 請來了一批專家,研究如何可以把石棺打開來──他有意把原來 棺內的男人搬出去,而把石棺當作他自己的睡床。 可是專家研究的結果是:石棺不是不能打開,但必然會受到 嚴重的、不可補救的損壞。 伯爵考慮之下,決定維持石棺的完整。所以他也只好十分遺 憾地,只能躺在棺蓋之上,而未能真正地躺進石棺中去。 一直到了若干年之後,安普伯爵才在博物館中,發現了另一 具石棺,他自然立刻想要得到它。等到他決定結婚了,想擁有另 一具石棺的願望,也更加強烈──不但要委託貝恩館長進行其事 ,而且,好幾次在酒後,得意洋洋地向他身邊的一些人,提及此 事。 話只要有人說得出口,就一定會傳開去。不多久,就傳到了 齊白的耳中,使齊白猛地想起了,自己發現石棺時,同時發現的 那卷羊皮上的記載! 羊皮上那個神祕男子所說的「大災禍」,本來幾乎沒有甚麼 發生的機會,但現在,竟變得一定會發生了。因為另一具石棺, 若是運到了安普古堡,兩具石棺之間的距離,豈止「互相看得見 」,簡直是「互相摸得到」! 齊白感到,事情雖然怪誕,他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而且,羊皮記述著,就算有人起意,也會有異像發生,所以,齊 白就專程來到博物館,去看那「另一具石棺」,但是,卻並沒有 發現甚麼異像。 那一次,他在陳列室中,見到了貝恩館長,向貝恩提了警告 ,也要貝恩轉告伯爵,停止這個行動。 可是貝恩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後來,齊白遇見了水葒,就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水葒,水葒好 奇心也大作,特地到博物館來。結果,她確然看到了異像,令人 看了之後,驚恐得魂飛魄散的異像──一隻女人的手,自石棺中 伸了出來! 因此可知,神父記述的怪事,當年那可能是國王的男子的警 告,也真的會發生!雖然沒有人知道,是甚麼樣的大災禍,但可 以不讓它發生,自然最好! 齊白和水葒,純粹是偶然相遇,由於齊白的話,水葒才看到 了那不可思議的異像。任何人見了這種情景,都會驚駭莫名,連 自小就受過各種各樣嚴格訓練的水葒,也不能例外。 她當時又覆上了帆布,把貝恩抱出了陳列室。她在震驚之餘 ,居然還能那樣做,連她自己也不禁感到驕傲──後來,原振俠 也表示了對她的欽佩,令她得意萬分。 她立刻想到的是一些人的名字,那都是著名的冒險生活者。 她要貝恩去找他們,任何一個都可以,結果,貝恩找到了原振俠 。 水葒自齊白處得來的資料,已全都說了出來。在貝恩的辦公 室之中,有一個相當長時期的沉默。 原振俠好幾次想說話,可是不知從何說起才好。事情竟然怪 到了在棺中幾百年的女人,會知道兩具石棺有機會相會,而會展 示異像! 那麼,在安普古堡中,那具石棺中的男人,是不是也會伸出 手來? 在呆了一會之後,還是貝恩先開口。貝恩的聲音仍在發抖: 「那個神祕男子‥‥‥真的是國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應該可 以在新的歷史記載中,找出更多的資料來!」 貝恩的這一番話,倒不失考古學家的本色。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那是不是國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神父相信了他的話,把一切都記了下來,而齊白在看了記載之後 ,也深信不疑──」 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有疑惑的神色,向水葒望去。水葒立 時點了點頭,表示她也有同樣的疑惑。 對於水葒和原振俠之間,可以不必通過語言,而作某種程度 的溝通的這種情形,貝恩自然無法加入。一來,他和兩人並不熟 稔;二來,他的聰明才智,也無法與如此出色的原振俠和水葒相 比。 原振俠續道:「齊白只看到了羊皮上的記載,並沒有看到可 怕的異像,為甚麼他會對羊皮上的記載,深信不疑?」 水葒立時有了答案:「他在向我說這一切時,十分認真── 這證明他確然相信。我看他在事後,一定曾花了不少工夫,進行 了廣泛的調查和考證工作,又得到了別的資料,所以才這樣地肯 定。」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問:「水葒,如果你沒有看到有一隻手 ,自棺中伸出來,你會不會對齊白的話,深信不疑,毫不否定? 」 水葒苦笑:「一半一半──如果說這種話的不是鼎鼎大名的 齊白,我一分也不會相信。」 原振俠也跟著苦笑:「伯爵等一會來了,他會看到那可怕的 異像,自然也會相信!」 貝恩一直在急促地眨著眼,這時,他突兀地插了一句:「也 不一定,那隻手‥‥‥既然可以從石棺中伸出來,自然也可以縮 回去‥‥‥要是縮回去了,那異像也消失了。我深知伯爵的為人 ,他一定會把我們的話,當作是最荒誕的笑話,絕不相信!」 這一番話,也不禁令原振俠和水葒,面面相覷。因為如果真 的出現了這種情形,倒確然不容易令得伯爵相信他們的話! 本來,要證明是不是有貝恩所說的這種情形發生,再簡單不 過,只要到陳列室去看一看就可以了。 但是看水葒和貝恩的神情,他們顯然非到萬不得已,不想再 去接觸那可怕的現象。 由於兩人表現了如此過分的恐懼,也多少影響了原振俠,竟 連他也感到:可以遲一步和那可怕的異像接觸,就遲一步吧! 所以,一時之間,三人都沉默著。首先開口的是原振俠,他 問:「你沒有找到齊白?」 水葒沮喪地搖了搖頭:「沒有,雖然說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 粒微塵,可是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一個人,還真的極困難──人 和人可以莫名其妙地相遇,也可以再要找,就找不到!」 原振俠和貝恩,都盯著水葒,顯然在責問她,是不是盡了全 力。 水葒嘆了一聲:「為了找齊白,我甚至動用了最不願用的方 法!」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我利用了組織的情報網 !」 水葒此言一出,貝恩自然莫名其妙,但是原振俠立時知道了 事情的嚴重性。所以他一下子,伸出手去,握住了水葒的小手, 水葒也大大地吁了一口氣。 雖然說水葒能脫離組織(像「無間地獄」一樣嚴密的組織, 不但控制著人的身體,甚至可以控制人的靈魂),是最高領導人 親自答應的,但是原振俠知道,水葒心中對組織的厭惡和恐懼, 至於極點。她肯和組織的情報網作聯繫,那是為了尋找齊白,而 竭盡全力了! 找不到齊白,對了解整件事的經過,自然是一重障礙。但有 那個「異像」放在那裡,安普伯爵一見,只怕他是真正的吸血殭 屍,也不免魂飛魄散,要使他相信兩具石棺「相會」,便有巨災 大禍發生,也不是難事!在這一段短短的沉默之中,原振俠見到 水葒好幾次欲言又止,他就一再示意水葒,不管想說甚麼,都不 妨直說出來。 水葒還是考慮了相當久,才道:「我知道有一類異星人,有 穿越固體的異能!」 原振俠立時被提醒,「啊」地一聲,向水葒指了一指:「那 個‥‥‥異人?對於那個異人的事,我只是知道一個梗概。他不 是在康維十七世幫助之下,回到他原來的星體上去了麼?他的名 字是──」 水葒接口道:「他的名字是褚上民。」 原振俠皺著眉,思索著。在一旁的貝恩,用力眨著眼,可是 無論他把眼睛眨得多快,他也絕無法聽得懂,水葒和原振俠的這 一段對話! 那是一個十分複雜離奇的故事,屬於亞洲之鷹羅開的故事《 異人》,和這個原振俠的故事,並沒有很大的關係。所以只是略 提一提,知道有一類外星人,有穿越固體的能力就可以了。 也就是說,如果石棺中躺的是一個這類外星人,他只要是活 的,就有能力,把手自石棺中伸出來,因為他有穿越固體的異能 。 既然經水葒一提,原振俠立時聯想到了許多事,但是他並不 認為在石棺中的是那類外星人。因為就算是外星人,也難想像在 石棺之中幾百年,仍然可以維持生命! 可是看水葒的神情,卻大有把兩件事聯想在一起之意,她壓 低聲音:「我想找他‥‥‥那個異人,並沒有回到他自己的星體 去,而是留在地球上,我想找他來看看,可是我也找不到他!」 原振俠皺著眉:「只要伯爵肯停止要兩具石棺會合的念頭, 災禍就不會發生,一切可以慢慢進行。」 水葒用力點了點頭,正在這時,安普大呼小叫的聲音,已傳 了過來。辦公室的門,被用力打開,伯爵跨了進來,雙手張開, 陰森的臉上,居然大有愉悅之色。他一個轉身,身上的黑面紅裡 的披風,揚了起來。 轉了一個圈之後,他才面對原振俠站定,可是卻望向水葒, 目不轉睛。 水葒向他作了一個鬼臉:「伯爵你好!」 伯爵這才稱讚了一句:「好漂亮的小姑娘!」 水葒當然不是「小姑娘」,但由於她生得嬌小,西方人又不 善於看東方人的年齡,所以伯爵才會這樣稱呼她。 看來,伯爵還想進一步賣弄他的幽默,可是一看到各人的神 色凝重,他也知道有點事發生了,所以靜了下來,只是望著各人 。 原振俠這時,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他問貝恩:「伯爵的石 棺,是齊白在一座教堂的祕密地窖中發現的,你的那具,是怎麼 來的?」 貝恩連忙道:「那具石棺不是我的,是博物館的!」 原振俠了解他作此聲明的原因,再問:「那麼,是怎麼來到 博物館的?」 貝恩嘆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上任的時候,它已經在了。 」 原振俠不滿:「總有紀錄可以追查吧?」 貝恩苦笑:「怪就怪在這裡,竟然全無紀錄!」 伯爵十分興奮:「正由於沒有紀錄,所以就算它不在了,也 沒有人可以追究。正是天造地設,要令兩具石棺,散而復聚!」 伯爵說得手舞足蹈,興高采烈,他陰森的臉上,居然也有看 來很燦然的笑容。 原振俠、水葒和貝恩三人相視苦笑。他們都知道,那石棺的 「異像」如果沒有消失,伯爵現在越是高興,等一會的失望,也 就越大。 水葒先開口:「是不是把齊白發現神父的羊皮記載告訴他? 」 貝恩這時,說了一句極有用的話:「何必那麼麻煩,帶他去 看看那情形,他‥‥‥自然就會改變主意。」 原振俠表示同意。伯爵這時也看出情形有異,他止住了笑, 神情也重又變得陰森,他冷冷地問:「有甚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 他說這話的時候,盯著原振俠,顯然各人之中,他最信任原 振俠。 原振俠先吸了一口氣:「棺材中的女人,自棺中伸了一隻手 出來,情景十分可怖。我還沒有見過,是他們兩人見了之後把我 找來的。我們現在就一起去看一看,看了之後,才告訴你來龍去 脈!」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的話聽來平靜,可是他說到一半,安普的 神情已是十分難看,他的聲音也更陰冷:「開甚麼玩笑!」 原振俠甚麼也不說,只是伸手向上指了一指。安普一聲悶哼 ,轉身就走出了辦公室,原振俠急忙跟了出去。他們並肩走上樓 梯,水葒跟在後面,貝恩遲遲疑疑,走在最後面。 到了陳列室門口,原振俠打開了鎖,推開了門,安普一步跨 了進去,一時之間,他不知道那具石棺去了何處。原振俠忙向牆 角,指了一指──他聽過貝恩的敘述,知道石棺被搬移過,而且 ,也被水葒再用帆布覆蓋起來。 蓋在石棺上的帆布,一望而知,是匆忙中蓋上去的,並不整 齊。 而整間陳列室,可能由於好幾天沒人進來的緣故,更可能由 於那可怕「異像」的影響,令人感到格外陰森,連氣溫都像是低 些,很有些陰風陣陣的味道。 隨著原振俠的一指,安普已威風凜凜,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水葒跟了進來,靠在原振俠的身邊,貝恩則扶住了門框,雙腿看 來有點發軟,邁不開步子,進不了陳列室。 安普一來到石棺之前,一伸手,「颼」地一聲,就把那帆布 扯了下來,拋了開去。 帆布被扯開之後,自然就看到了石棺。 但是,也像上次水葒扯開了帆布之後,貝恩和水葒也看不到 甚麼一樣,可怕的異像是在石棺的另一邊,要走到石棺後面,才 能看得到。 伯爵神情憤怒,轉過身來,瞪向原振俠。總算他始終對原振 俠十分尊敬,所以並未口出惡言。 原振俠還沒有甚麼反應,水葒已怯生生地伸手指了一下,同 時用十分乾澀的聲音道:「後面!」 伯爵又「哼」地一聲,繞過了石棺。 才一繞過去,情形就變了! 本來,他在行動之際,有一種不可一世,唯我獨尊的氣派。 而且,神情陰森冷酷,彷彿他就是人類,或是吸血殭屍類的主宰 一樣。 可是,剎那之間,他陡然變成了另一個人。首先起變化的是 他的雙眼,突然間睜大,眼球凸了出來,幾乎有大半個圓球體, 是出了眼眶的。 而且,在凸出的眼珠之中,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恐懼,儘管陳 列室中靜得出奇,但是原振俠卻感到那一對眼珠,正在慘叫! 接著,是伯爵慘白的臉色,變成了霉綠色。像是在一秒鐘之 間,他臉上塗上了一重發了霉的麵漿。 然後,就是他的口,也不知道他原來是想張大口還是合上, 總之,這時甚麼都不是,而是他的雙唇在不住半開半合發抖,伴 隨著有節奏的「得得」聲──上下兩排牙齒相叩所發出的聲響。 他的鼻子,由於鼻孔變得擴張,看來更是變了形。 他一動也不動,這時,不單他全身發僵,只怕連血液也是凝 結的──安普伯爵畢生致力於模仿吸血殭屍,但最具成就的,就 是那一剎那了! 安普在剎那間,現出那樣驚怖欲絕的神情,倒是各人意料中 的事。貝恩在門口,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人已坐倒在地。 水葒伸出手來,挽住了原振俠的手,兩人的手都冷得可以。 原振俠深吸一口氣,甚至覺得心口有點發痛,但是他還是鼓 起勇氣,向前走去,同時在心中告訴自己:只不過是一隻女人的 手,伸出了石棺而已,雖然恐怖,但也不致於會把人嚇死! 水葒可能不願意向前走,但是她既然和原振俠的手互握著, 她又不願意放開,也就只好和原振俠一起向前走,到了石棺的後 面。 於是,他們兩人同時看到了石棺後面的情形。 原振俠早已向自己說了好多次:「只不過是一隻手伸出了石 棺之外」,照說,以他的冒險生涯經歷,他就算感到害怕,也不 會太甚了。 可是,事實是,他一看到了石棺後面的情形,腦中就轟地一 聲,像是全身的血,一齊湧上了頭部,而且在他的腦中,沸騰翻 滾! 他自己看不到自己臉上的神情,但是猜想起來,一定和安普 的情形相類似! 他只覺得全身無數億的細胞,每一個都從細胞核中心,向外 散發著恐懼! 他遇到了生平最大的恐懼! 因為他看到的,不是「只不過是一隻手伸出了石棺而已」, 他看到的,是一整條手臂,自石棺中伸了出來,軟軟地垂在棺外 ! 那手臂露出石棺的部分,還連著一點點肩頭,肩頭和石棺的 連接處,嚴絲合縫,一點空隙也沒有。 那手臂的皮膚極白,和大理石的顏色相近,以致乍一看來, 有點像是那手臂也根本是石刻的。 可是,又一下就可以看出來,那手臂屬於一個人,一個女人 。有著柔軟的皮膚和肌肉,是一條十分豐腴,十分誘人的手臂─ ─如果它屬於一個有生命的女人的話。 而如今,它卻屬於一個在石棺中躺了幾百年的女人。它偏偏 又不肯在石棺中安分地躺下去,而那麼頑強固執,不知道使用了 甚麼魔法,自石棺中硬擠了出來,軟垂在棺材邊上! 它硬要從石棺中擠出來,有甚麼目的呢?是只擠出一條手臂 來就算了,還是要把整個身子,都從石棺中擠出來?像是妖魔掙 脫了禁錮的枷鎖一樣,從此在人間掀起一片腥風血雨,造成瀰天 大禍? 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和他人交換意見。他自己在極度的驚 怖之中,思緒紊亂之極,眼前的情景,實在太詭異了,叫人無法 承受! 原振俠也不知自己僵立了多久,他甚至想不到就在他身邊, 和他緊握著手的水葒的存在。 忽然之間,他眼前黑了一黑,有東西向他壓了過來,他這才 恢復了行動的能力,自然而然,伸出手來,向那壓過來的東西, 推了一推。 一推之下,他才知道那並不是「東西」,而是在極度的驚恐 之中,回過神來,正在急促後退的安普伯爵! 安普急促後退的力道十分大,原振俠推出去的力道小,所以 結果是,原振俠並未能推開安普,反倒被安普撞得也向後退去。 在這種混亂的情形中,原振俠感到腳尖一陣疼痛,那是被伯 爵一腳踏中的結果。原振俠反倒很高興,因為又有了痛的感覺, 可知剛才被嚇走了的魂魄又回來了。 也就在這時,他也感到了水葒在自己的身邊。三個人一起後 退,退到了門口,原振俠一定神,才算是擋住了安普後退的勢子 。 這時,四個人之中,最先出聲的是貝恩──並不是他的膽子 最大,而是他根本沒有進過陳列室,不知道事情又有了更可怕的 變化。 貝恩顫聲道:「看上帝的份上,你們‥‥‥的魂魄還在身體 裡嗎?」 在這一句話聲中,安普陡然轉過身來,神情仍然驚怖欲絕, 口張得老大,可是只是在喉間,發出了一陣模糊不清的聲音。 原振俠和水葒,從驚怖中回復正常的能力比較強。他們互望 了一眼,可是一時之間,也提不起勇氣來,去把那塊帆布蓋上。 他們互望了一眼之後,不約而同,拉了安普一下。三個人一 起出了陳列室,水葒立時又把門關上。 水葒關上了門之後,先是自然而然,把背靠在門口。但是突 然之間,她想到那女人的手臂,既然可以透過石棺伸出來,自然 也可以透過那扇薄薄的門!所以她陡然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連跨 出了三、四步,到了樓梯口,才算是穩住了身形。 這時,安普已用發顫的聲音,連問了十幾聲:「這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 原振俠勉力鎮定心神,也給他問得心煩,就厲聲道:「你是 吸血殭屍,也會感到害怕?」 安普慘白的臉上,神情古怪之極,在那麼怪異的情景之前, 他不能不承認:「我‥‥‥還不是‥‥‥整個的吸血殭屍‥‥‥ 只是一半。況且,這樣的情形,就算是翠絲看到了,一樣會害怕 !」 原振俠曾在電話中,聽他稱呼他的未婚妻為「翠絲」,所以 知道,至少在安普的心目之中,他的未婚妻,具有「全部是吸血 殭屍」的身分。 但如今,就算有十個吸血殭屍陡然出現,也不會比陳列室中 出現的異像更可怕了。所以原振俠也不再去研究,伯爵的未婚妻 究竟是不是真的吸血殭屍。 他只是伸手向樓梯指了一指,水葒一看到了原振俠的手勢, 早就一溜煙地向樓梯下衝了下去。貝恩扶著扶手,也急急向下走 著。安普還想擺出一些英雄氣概來,可是結果,猶豫了一下,還 是趕在原振俠的前面下了樓,而由原振俠殿後。 原振俠在走下樓梯的時候,多次回頭,望向陳列室的門口。 這時,他的思緒一片紊亂。在陳列室中發生的事,無從假設 ,他甚至有點不敢閉上眼睛──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那 條雪白的手臂來。 如果不是情景如此怪異,就像水葒第一次見了異像之後,向 貝恩所說,那隻手是美女的手一樣──那整個裸露在石棺之外, 甚至還有一小部分渾圓肩頭的手臂,實在是美女的手臂。 它腴白,有著如同絲緞一樣的皮膚,白得令人眩目,而且可 以感覺得出會是何等水嫩。 照說,這樣的玉臂,就算是詭異地從石棺中伸出來,也不應 該惹起那樣的恐懼。可是那手臂軟垂著,卻泛發著一股無可抵擋 的妖異和死亡的氣息。 那種氣息直透出來,猶如利刃一樣,直刺進看到的人的腦門 ,從而產生巨大的恐懼! 一行四人,總算又先後進了貝恩的辦公室。貝恩先向水葒伸 出手來──他曾見過水葒取出一隻扁平的酒瓶來喝酒。四個人之 中,受驚程度最低的是他,因為他未曾看到異像有了更可怕的發 展,但是他也需要酒來鎮定。 水葒取出了酒瓶來,貝恩只喝了一口,安普便急忙自他手中 ,把酒搶了過來。 接著,原振俠也喝了一口,水葒就把瓶中所餘無幾的酒,一 起倒進了口中。 各人都望著原振俠,原振俠抹了抹口角:「齊白的警告,顯 然是事實──」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直指著安普:「你必須取消得到這 具石棺的意願!」 安普神情猶豫:「可是‥‥‥我已經答應了翠絲,她也說那 是最好的結婚禮物!」 貝恩叫了起來:「老天,以你的財力,可以選用上好的白玉 ,來造兩具玉棺!就算有了兩具石棺,你們也不過躺在棺蓋上, 那算是甚麼吸血殭屍?」 貝恩的話,聽來雖然十分滑稽,但是卻也具有強烈的說服力 。 呆了好一會,伯爵才喃喃地道:「我可以放棄,但是我想知 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貝恩厲聲道:「有許多事,根本無法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水葒在這時,用雖然仍有餘悸,但卻相當堅決的聲音道:「 這件事,可以有方法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心中恰好想到了這一點,他也知道,水葒所想的,一 定和自己一樣。所以他向水葒望去,眼神之中,充分表達了他佩 服水葒的勇氣! 貝恩和安普也一起望向水葒。水葒深吸了一口氣,鞏固她的 勇氣:「當然‥‥‥要伯爵先打消主意,令得那條手臂‥‥‥回 到石棺中去才行!」 水葒無意中的一句話,令得貝恩陡然跳了起來,失聲叫:「 甚麼手臂?」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貝恩疑神疑鬼,喃喃自語:「明明 是一隻手,小女孩怎麼說成手臂。」 仍然沒有人理會他,原振俠揚聲:「假設,伯爵腦部活動所 產生的能量,會造成一種影響石棺中女人的力量。那麼,解鈴還 需繫鈴人,請伯爵集中精神,堅決地想,取消原來的主意,目的 是‥‥‥是‥‥‥」 水葒接了上去:「使手臂縮回去!」 貝恩又像是叫人刺了一刀:「是手,不是手臂!」 仍然沒有人睬他,安普神情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時,在場的四個人,所想到的,都是想使伸出棺外的人體 部分,回到棺中去。絕無一人想到,索性令石棺中的女人,整個 現出來。 後來,若干時日之後,當原振俠、水葒和一些朋友敘述這樁 怪事的經過時,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亂的溫寶裕就大聲道 :「你們太沒膽子了!怎麼只是想著叫棺中的女人縮回手去,何 不索性令她全部移出那具石棺,看看是何方妖異?」 原振俠雖然不服溫寶裕的指責,可是一時之間,也難反駁。 因為確然,當時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而這種情形,和原振俠 行事勇往直前的大無畏性格,是背道而馳的──大家都毫不懷疑 原醫生的勇敢,所以也格外想聽他的辯解。 原振俠在吸了一口氣之後才道:「我不知道究竟是為甚麼, 但極度的恐懼感,使人只想用最簡單的方法了結此事。下意識絕 不願意再擴大,那是主要的原因。」 溫寶裕道:「就算照所述,一條手臂出了石棺,也不會造成 如此害怕的理由!」 水葒叫了起來:「不公平!你沒有親歷,不知道那種情形之 可怖。那‥‥‥一見了之後,整個人都會炸開來,你以為我的膽 子會比你小嗎?」 溫寶裕還想再說甚麼,那位先生舉起手來,他道:「照我的 設想,情形不那麼簡單──那種異像,既然由人的思想而產生, 可知它和人腦的活動,有著聯繫。強烈的恐懼感,不單是來自目 睹異像,極有可能,另有一股力量,直接令腦部產生異常的恐懼 !」 這一番假設,引起了一陣掌聲,顯然為眾人所接納。溫寶裕 還在考慮,是不是全部接受,水葒衝著他道:「你膽子大,下次 再有這種情形,叫你也去看看!」 溫寶裕摩拳擦掌:「求之不得!」 胡說發表他的意見:「還有,齊白所說的,會有巨大的災害 ,這種先入之見,也能增加人的恐懼感!」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總之,當時我們能 迅速地鎮定下來,我自己對自己很滿意。許多事,親歷其境是一 回事,聽人家轉述,又是一回事!」 原振俠的話,已經對溫寶裕很表示不滿了。溫寶裕作了一個 鬼臉,縮了縮頭,沒敢再說甚麼。 這是日後發生的事,為了免得使人認為,何以當時幾個人都 沒有想到這一點,所以先提出來說明一下。 卻說當時,安普在集中精神,取消他原來的計畫,各人都不 去打擾他。貝恩悄聲問:「你們準備怎麼樣?」 原振俠說出了當時,他們在遭到了強烈的驚恐之後,所想到 的最大膽的計畫。他道:「若是‥‥‥能令石棺不再有異像,那 就可以把它運走,去接受X光的檢查,透視棺中的情形!」 當時,那個計畫確然大膽之極,至少貝恩一聽,就一個踉蹌 ,「咕咚」一聲,跌倒在地,好一會起不了身。 原振俠說了之後,向水葒望去。水葒連連點頭,表示她想到 的,確是如此。 過了好一會,安普才道:「我已想了幾千遍,再也不要這具 石棺了,不要了!不知是不是有用?」 這個問題,又令得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才好。因為「 是否有效」,不能平空猜測,必須再到陳列室去察看,才知端的 。 那麼,誰上去察看呢? 在靜了好一會之後,安普倒表現了他非凡的氣概:「我去‥ ‥‥是我闖的禍,但是,我需要一個人‥‥‥陪我!」 原振俠立時舉起手來,水葒也舉手:「還是我們三個人一起 去!」 安普神情感激,他向貝恩道:「請去準備兩瓶酒!」 貝恩也正有此意,他匆匆離去。安普嘆了一聲,原振俠趁機 問他:「你的未婚妻真是吸血殭屍?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安普顯得不耐煩:「吸血殭屍就是吸血殭屍,有甚麼奇怪的 ?」 原振俠追問:「你的意思是,那是有異於人類的另一種生命 形式?」 安普對這個問題,居然連連點頭:「正是!」 水葒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神情更是疑惑。安普急了起來: 「你們到了古堡,見了翠絲,可以問她。她雖是吸血殭屍,可是 十分美麗可愛,決不會叫人感到恐懼!」 水葒又遲疑著問了一句:「她‥‥‥真的吸血?」 伯爵一揮手:「當然,不過,我們就算喝牛奶,也不必直接 去吸吮乳牛,是不是?」 水葒還想問甚麼,貝恩已提著兩瓶酒進來,竟然是酒精成分 極高的烈酒! 四個人,並不出聲,輪流喝酒。不多久,貝恩已大有酒意, 先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可是又立即跌進了一張沙發之中,竟然 鼾聲大作,睡著了! 安普在這時,站了起來,一舉手:「去!」 這時,他沒有佩劍在手,若有的話,看來他必然會揚著劍, 像是衝鋒一樣。 原振俠對安普伯爵並無特別好感,但是看到他這時,勇氣十 足,倒也有點佩服。他和安普並肩走著,水葒跟在他們的後面。 在接近陳列室的時候,水葒在原振俠的身後,拉了拉原振俠的衣 服,原振俠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手冷得可以。 後來,原振俠取笑水葒:「我還以為你受過多麼嚴格的訓練 ,早已達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境界,卻原來膽子也小得很, 手是冰冷的,全是汗!」 水葒反唇相譏:「原大醫生,別說我是一個小女子,閣下堂 堂七尺的大漢,又號稱驚險經歷之多,東半球第三,甚麼樣的鬼 怪神妖沒有見過!還不是一樣手冰冷,不過是乾冷,沒出汗而已 。你我大哥莫說二哥,五十步別笑百步,好不好?」 一番話說得原振俠啞口無言,只好嘆:「若論牙尖嘴利,你 是天下第一了!」 當時,到了陳列室的門口,三人略停了一停,安普和原振俠 一齊伸手去推門。 兩人的想法一樣:石棺外有整條手臂垂著,情形極端駭人, 第一次看到時,嚇了個魂飛魄散,那是必然的事。但是看了一次 之後,已有了心理準備,再鼓起勇氣去看,就不會如第一次那麼 可怕了。 所以,三個人在進去的時候,儘管面色蒼白,但都預料,情 形如果沒有改變,也可以抵受得住。 一進了陳列室,三人又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安普一挺胸 ,首先到了石棺之後,原振俠和水葒遲了三分之一秒。他們幾個 同時看到,情形和上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樣,沒有改變。 儘管他們都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胸口還是如同被大槌重重地 敲了一下。 伯爵一心一意想取消他的計畫,可是竟然沒有用,異像沒有 消失,那條手臂,還是垂在石棺之外! 三人先是僵立了一會,然後,原振俠越過了安普,走到了比 較接近的位置,略俯下身,仔細地去察看那條手臂。 當他略俯下身子時,他可以聽到他自己的心跳聲。 水葒一直握著他的手,所以也來到了很接近的位置──如果 他們願意的話,在這個位置上,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那條手臂 。 在這樣的近距離中,自然可以把這個異像看得十分清楚。那 確然是一條女性的手臂,膚若凝脂,十分豐腴,不能否定它沒有 生命。如果它忽然揮動起來,原振俠也不會更奇怪。 原振俠特別留意石棺,看到手臂穿出來的部分,嚴絲合縫, 一點空隙也沒有。 原振俠好幾次,鼓起勇氣,想伸手去碰一碰,或是捏一捏那 條手臂。可是不論他如何努力,始終難以達到目的,連抬起手來 ,都在所不能。 而且,在他努力了幾次之後,腦部感到了一陣劇痛。本來是 無形無質的恐懼感,竟然像是變成了實質,變成了一柄芒刺,刺 向他的腦部。 他勉強直起身子來,看到水葒和安普的臉色,也是難看之至 ,而且,也都有痛苦的神情。 原振俠伸手用力以手指按住了太陽穴,啞著聲:「先出去再 說,我感到這裡‥‥‥有一股邪惡的力量‥‥‥」 安普和水葒點頭不迭──看來,他們連說話的能力都喪失了 ! 三人退出了陳列室,原振俠鎖上了門,直到下了一層樓,頭 部的刺痛才減退。水葒先叫了出來:「剛才我頭痛得像要裂開來 一樣!」 安普喘著氣:「我也一樣‥‥‥這種頭痛,顯然不是由於恐 懼而產生的!」 水葒用充滿疑惑的眼神,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吸了一口氣: 「人耳所不能感覺到的高頻音波,就可以使人的生理起變化,甚 至使人喪失生命──這只不過是例子之一!」 水葒又向安普望去,安普苦笑:「我曾把我的計畫告訴翠絲 ,她十分高興可以有兩具石棺。我想‥‥‥可能是我一個人想取 消計畫,並沒有用,要兩個人一起下決心,才能使異像消失!」 原振俠也正好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安普趁機道:「兩位是不是跟我一起,到安普古堡去走一遭?」 原振俠還在考慮,水葒已連聲道:「好!好!唉,在見過女 屍的手臂自石棺中伸出來之後,只怕世上再也沒有甚麼值得害怕 的現象了!」 安普勉強地笑:「翠絲雖然是吸血殭屍,可是一點不可怕, 還十分可愛!」 水葒作了一個鬼臉,原振俠道:「我不認為那石棺中是一個 古屍。」 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們從極度的恐懼之中,鎮定下來,一起 討論陳列室中的異像。 必須說明的是,討論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可以說是整個到 古堡的旅程。 他們首先回到了貝恩的辦公室,貝恩依然沉睡。安普留下了 字條,告訴貝恩,異像並未消失,和他們準備怎麼做,並且要貝 恩嚴禁任何人進入陳列室。 然後,他們就離去。在到達機場之前,水葒就提出了問題: 「石棺有幾百年了,在石棺中的,不是古屍,又是甚麼?」 原振俠想了一想:「古屍,通常是指死了的人。死了的人不 會動,更沒有可能令手臂伸出石棺來,所以,石棺中不是古屍。 」 伯爵同意:「對,在棺材中的,不一定是屍體,吸血殭屍就 躺在棺材中,卻是活生生的!」 水葒用力在自己的頭上拍了一下:「疑問太多了,吸血殭屍 是甚麼?我就無法想像!」 伯爵現出一種傲然的神情來:「是一種生命,是和人類不同 的一種生命!」 當他們接著討論這個問題時,他們已經在伯爵的私人小型飛 機上了。 水葒望著原振俠,指著安普:「原醫生,照伯爵的說法,吸 血殭屍是另一種生物!」 原振俠苦笑:「是生物,那‥‥‥毫無疑問,它不是死的, 對不對?」 伯爵大聲道:「當然是生物!」 原振俠敲著酒杯(飛機上有極好的酒,一打開瓶子,整個飛 機上,就酒香浮動,令人心曠神怡):「你的意思,,有必要澄 清,請問:是一種不同的生物呢?還是一種不同的生命形式?」 這個問題,聽來很簡單,但是想深一層,卻相當複雜。 不同的生物! 不同的生命形式! 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不同的生物──貓和狗,就是不同的生物,世界上各種不同 的生物,有幾百萬種。如果是不同的生物,那麼意思就是,人是 地球上的一種生物,吸血殭屍,也是地球上的一種生物。 吸血殭屍這種生物,外形結構上,看來和人一樣,內部結構 如何,由於從來也沒有過解剖一個吸血殭屍的行動,所以不得而 知。 人這種生物在地球上數目眾多,已超過五十億,還在不斷增 加,速度驚人。 吸血殭屍這種生物,數目甚少,極其罕見,極有可能瀕臨絕 種。也有可能,為數不是想像中那麼少,而是由於外形和人一樣 ,所以混在人群中,也不容易被覺察。 這是吸血殭屍作為另一種生物的情形。 但如果是一種不同的生命形式,那就不同了。 不同的生命形式,表示吸血殭屍和人是同一類的生物,只是 生命形式不同。 生命形式不同,具有較為廣和深的意義。例如,三晶星機械 人康維十七世,就自視是人,是另一種生命形式的人──一切和 人一樣,只是生命形式不同! 吸血殭屍如果是另一種生命形式,那麼,始終仍然是人。在 那位先生的經歷中,他曾發現過「第二種人」,一種由植物進化 途徑演變而成的人,那自然也是另一種生命形式的典型例子。 安普皺著眉,一時之間,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水葒作了一個請他慢慢考慮的手勢,又問原振俠:「石棺中 的是甚麼?」 原振俠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一個人,一個能長期在石棺中 生存,又有能力可以使身體穿透石棺的人。這個人,雖然在石棺 中,可是有接收地球人腦電波的能力──這是到目前為止,憑所 知作出的結論!」 水葒的身子忽然震動了一下,提出了一個聽來很沒有來由, 但是原振俠和安普,都有切身感受的問題:「就算是那樣,我們 為甚麼感到那麼害怕?」 水葒在發問之前,身子震動,顯然是心有餘悸之故。而她的 這個問題,未曾說出來的是:我們三個都不是普通人,何以會那 麼害怕? 安普和原振俠互望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原振俠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伯爵,你得到了那具石棺之後 ,難道沒有好奇心,未曾利用科學儀器,檢查過那具石棺?」 安普皺著眉:「你是說‥‥‥利用X光,去透視石棺內部? 沒有,我沒有這樣做過,那是對死者的一種騷擾。沒有人會喜歡 在沉睡時,被人當白老鼠那樣來研究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看來安普頗有貴族精神,君子作風,所 以才會不去理會石棺的內容! 但如今,另一具石棺,出現了那麼可怕的現象,似乎他的君 子風度,也要改變一下了! 當時,原振俠並沒有提出這一點。 伯爵的私人飛機降落在一個小型機場上,那機場離安普古堡 不是很遠。其時正當上午時分,天清氣朗,視野極佳,所以循著 伯爵所指的方向看去──影影綽綽,可以看到雄踞在一個山崗上 的安普古堡。 歐洲究竟曾有過多少座古堡的建立,和如今還有多少座留了 下來,好像並沒有極精確的統計,約數超過一千。可以肯定的是 ,每一座古堡,都有它本身的故事,而且故事必然曲折離奇,引 人入勝──至於由誰去發掘這類故事,那當然是小說家的事了。 安普早已作了安排,下了機就有一輛黑色的大房車駛近,房 車上有著色彩鮮明的安普伯爵的族徽。可是由於安普的怪癖,那 輛車子,看起來十足是一輛靈車,而且,另有一個蝙蝠的圖案, 象徽著車主人吸血殭屍的身分。 這種情形,本來也可以說是十分詭異,但是在經歷過了博物 館中,可怕的異像之後,其他的一切,都不再算是甚麼了。 駕車的司機,是一個面目平板的老人。當他打開車門的時候 ,原振俠和水葒,都對伯爵的怪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兩人都 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在特別加長了的大房車的後座,竟然是並列的兩具十分精緻 的西式棺木,有著紫色的絲絨襯墊,看來很柔軟舒適,中排才是 普通的座位。 他們兩人肆無忌憚地縱笑,那令得安普有點惱怒,他「哼」 了一聲:「兩位當然是不會坐後排的了!」 原振俠作了一個「請」的手勢:「你自便吧,我們坐正常的 座位好了。」 安普咕噥了一句:「甚麼是正常?」 他進了車廂,跨進了左邊的棺木,十分享受地先躺了一躺, 才坐了起身。 原振俠和水葒也上了車,坐在中排座位。中排座位是反方向 的,所以他們和安普面對面。 水葒指著另一具棺木:「你的未婚妻,常和你用這車子出遊 ?」 安普並不覺得好笑:「正是!」 水葒作了一個鬼臉,沒有再說甚麼。不一會,車子就駛進了 山路,出乎意料之外,安普的吸血殭屍造型,並不惹人反感,反 倒很受歡迎,因為來往的車輛,一見了這輛怪車子,大都響號致 意。安普面有得色,大發議論:「看到沒有?時代不同了。吸血 殭屍和人類,全然可以和平相處,共同生活在地球上!」 水葒湊趣:「是啊,只要吸血殭屍不再害人──我的意思是 ,改變了吸血的方式,那麼,對人類的害處,也就不是很大!」 這幾句話,有著明顯的嘲弄意味。原振俠又忍不住想笑,可 是安普卻十分高興:「希望全人類都有你一樣的認識──誰都知 道,自人的身體中,抽取若干血液,對被抽血的人來說,非但無 害,而且有利健康!」 水葒更進一步胡調:「不知道飲用血液,會傳染甚麼疾病? 像世紀絕症愛滋病,是不是會通過吸飲血液傳染?」 原振俠勉力忍住了笑,安普卻十分認真:「那倒要請教原醫 生了!」 原振俠再也忍不住,轟笑了起來。安普十分不滿:「有甚麼 好笑?」 水葒用手肘碰了原振俠一下,對安普道:「別理他,原醫生 遇上了自己不了解的問題,就會用發笑來掩飾他的窘態!」 水葒一面說,一面向原振俠作了一個鬼臉,原振俠要深吸一 口氣,才能止住了笑。水葒又道:「看來是不會傳染的,因為通 過口腔吸收血液,和體內的血液,並沒有直接的接觸,是通過身 體的消化系統吸收的。原醫生,我說得對不對?」 原振俠又忍不住笑。他結識的女性很多,可是像水葒那樣活 潑調皮的,卻也絕無僅有。 他一面笑一面道:「對,這就像毒蛇的毒液,如果直接進入 血液,會毒死人;但如果吞下肚去,只要消化系統中沒有出血的 傷口,是不礙事的!」 安普對於兩人的「討論」,全神貫注地聽著,直到這時有了 結論,他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看到安普的態度那麼認真,原振俠也不忍再去調侃他,而用 誠懇的語氣問:「到了古堡,我們可以和你未婚妻會面?」 安普大聲道:「當然,翠絲一直想見你。也正由於她不斷提 起你,所以我才留意你的一切資料,知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 原振俠再一次感到疑惑:「她為甚麼要見我?」 安普搓著手,神情有點猶豫,欲語又止,才道:「她有些事 ‥‥‥要向你請教‥‥‥還是讓她自己當面和你說的好,我也不 是十分了解!」 原振俠心中疑惑更甚,水葒笑著推了原振俠一下:「好啊, 大名鼎鼎的原振俠,新任吸血殭屍的顧問,這可是大新聞!」 原振俠瞪了水葒一眼,盯著安普道:「我假設她‥‥‥真的 吸血,人血!」 安普瞪大了眼:「不必假設,是真的,她依靠人血維生,就 像人類進食一樣!」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請你接受醫學上的解釋!」 安普一聽,就大搖其頭,但原振俠聲色俱厲:「聽我說完了 再表示意見!」 安普嘆了一聲,神情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 原振俠道:「在醫學上,有一種病症,主要是來自心理上的 障礙,會產生嗜好異食的現象。甚至有嗜食泥土的,嗜血,是其 中的現象之一。」 安普再嘆了一聲,原振俠繼續著:「最近,在澳洲,就有一 個案例,有好幾個女性嗜血,甚至傷害他人以求血液。由於患者 的心理障礙,她們甚至不能進食固體的食物,在醫學上──」 原振俠說到這裡,安普看來已經忍無可忍了,他陡然叫了起 來:「去你的醫學!翠絲不是人,你的醫學只是對人體有研究, 她是吸血殭屍!你對她一無所知,等你見了她之後,你就會知道 !」 剎那之間,車廂中變得十分沉默。水葒吐了吐舌頭,安普臉 色蒼白,原振俠望著車外。 過了好一會,安普才咳了一聲:「對不起,原醫生,實在是 由於剛才你的這番話,我聽過不知多少遍了‥‥‥那不是事實! 」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必再討論下去。安普不住道歉 ,水葒打圓場:「見了翠絲,請她化成蝙蝠,繞古堡飛行,原醫 生就會相信了!」 安普欲言又止,神情為難。原振俠聳肩:「水葒,別再胡言 亂語!」 山路盤旋,有時可以看到古堡,有時只見參天古木。忽然之 間,轉過了山角,眼前是一個大石坪,古堡就造在大石坪之上。 估計這時至少處於海拔一千公尺以上,四下開朗,可以看出 去極遠,風光絕佳,令人心曠神怡,胸襟為之大開。原振俠由衷 地讚嘆:「好地方!」 車子直駛到古堡的正門口,古堡中一定早已有人在觀察等候 ,車子才到,古堡的大門,就緩緩推了開來。 等到三人下車時,古堡中一隊樂隊,吹奏起歡迎的樂曲,迎 了出來。各色僕從侍衛,也列隊而出,還有一大卷紅色的地毯, 自古堡門口的石階,直鋪了出來! 這氣派,再加上這環境,竟然使人有置身夢境之感! 安普深深彎腰,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歡迎的儀式竟然 如此隆重,原振俠和水葒,都感到意料之外。他們跟著安普,向 前走去,在悠揚的樂音之中,走進了古堡。 一進去,就是一個極大的大廳,廳中光線十分陰暗。他們正 從正午的燦爛陽光下進來,所以有一個極短的時間,視力無法適 應。 在看不清楚的情形下,原振俠和水葒,都自然而然,停了下 來。 只不過幾秒鐘,他們的視力,已經可以適應黑暗了。他們看 到,面前不遠處,並肩站著一男一女兩人,男的正是安普──自 然是他們停下來的時候,安普走過去,站到了那女子身邊的。 而那女子,身形頎長,竟比伯爵還要高,穿著一件斜肩低胸 的晚禮服,長裙曳地,婀娜多姿。 常聽說看到了美麗的女人時,會眼前一亮。 原振俠當時的感覺,就是那樣。而且,他在眼前突然一亮之 後,剎那之間,產生了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一時之間,他竟然 不知道這種感覺,自何而來。 用文字把原振俠當時的感受記述下來,可能相當長,但要注 意的是,當時事情的發生,只是一秒鐘左右的事。 原振俠先是被那女人的艷光,照耀得有點目眩。接著,他看 到那長身玉立的女人,膚色出奇地白──怪異的感覺就在這時產 生。 原振俠立即就明白了自己何以會覺得怪異,因為那美女穿著 一種設計奇特的晚禮服:斜肩,露胸,左邊有自肩而下的長長衣 袖,右臂卻自肩至腕,全是裸露的。 晚禮服黑色,大廳中的光線又十分暗,背景和主體混成了一 體。所以乍一看起來,像是她只有一條手臂一樣! 而雖然光線黑暗,那女人的肌膚,仍然白得奪目,竟像是她 的玉體,會自然生輝一樣。 她用十分優雅的姿勢站著,一頭淡金色的長髮披在後面。可 以看到,她藍色的眼珠,閃耀著很深邃的目光,五官秀麗,竟是 一個標準的白種美女! 這時,安普已握住了那美女有衣袖的那隻左手,引著她向前 走過來介紹:「翠絲,我的未婚妻。原振俠醫生!」 翠絲來到了原振俠的身前,使原振俠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一 經介紹,翠絲已略揚起右手來,原振俠也自然而然,按照西方的 禮節行事。 他先鞠躬,然後,輕握著翠絲右手的指尖,提起翠絲的手來 ,再湊過去,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那是十分普通的見面禮,可是原振俠才親了手背,就聽到身 邊的水葒,發出了一下十分古怪的聲音──那種聲音,不是自口 中發出來,而是從喉際發出來的,通常,只是在感到很恐懼的情 形下,才會有那樣的聲音發出來。 原振俠鬆開了翠絲的手,轉頭向水葒看去,看到水葒正神情 驚怖。當原振俠向她望去之際,水葒伸手,向翠絲指了一指。 原振俠轉回頭去,也陡然怔了一怔。 這時候,他離翠絲很近,翠絲那條裸露在外,雪白的手臂, 就在他的眼前。 原振俠陡然明白水葒為甚麼會害怕了! 一條屬於女性的手臂!看起來,和陳列室的那石棺中伸出來 的手臂,完全一樣! 剎那之間,原振俠也有如同遭到電擊一樣的恐懼! 但是他立即想到,兩者之間,有著太大的不同。如今的手臂 ,屬於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而自石棺中伸出來的手臂,卻不 知屬於甚麼樣可怕的祟物!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立時令自己鎮定了下來。 安普已向翠絲介紹了水葒,水葒顯然未能定下神,所以不免 有點舉止失措。翠絲向她伸出手去,她竟然向後縮了一縮,沒有 和翠絲握手。 翠絲的行動,十分得體,她甚麼也沒有說,只是微微一笑, 用柔和動聽的聲音道:「別怕,雖然我是吸血殭屍,可是我並不 害人!」 眼看著這樣的一個絕色美女,用那麼動聽的聲音自稱吸血殭 屍,原振俠自然而然叫了出來:「不!」 翠絲眼波流轉,向他望了過來:「我是,不必掩飾,我是! 」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感到,如果那是一種病態的話,那麼 ,翠絲的病情,顯然比伯爵還要嚴重得多! 翠絲再用十分堅決的聲音道:「我並不以自己的身分為恥, 所以不必掩飾!」 原振俠平日,反應何等機敏,可是這時,他除了苦笑之外, 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安普大聲道:「何必站著說話,請到我的書房去,那裡有好 酒!」 翠絲溫柔地道:「兩位客人才到,不要去休息一下?」 原振俠忙道:「不必了,事情可能十分緊急,還是先解決了 好。」 翠絲揚了揚眉,她像是有點不明白,原振俠這樣說是甚麼意 思。 進了書房,伯爵替各人斟酒。水葒站在原振俠的身邊,不斷 示意要和原振俠說話,神情焦切。 原振俠低聲道:「我知道,你是說她的手臂,和伸出石棺的 很像!」 水葒急道:「不是很像,是一樣!手、臂、指甲,全一樣! 」 原振俠伸手在水葒的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她稍安毋躁,不 必先急著把事提出來。 等到坐定之後,各人的手中都有酒。翠絲手中的是一隻有蓋 的銀杯,她把銀杯湊近口,揭開蓋子來,遮住了口,喝了一口杯 中的液體。 原振俠和水葒又不禁互望了一眼,有十分詭異之感:她是在 喝人的鮮血? 伯爵先開口:「翠絲說她不知道自己年齡多大,通常來說, 吸血殭屍的壽命比人類長得多,有超過五百年的。翠絲說她死過 一次,所以情形十分特殊,她無法知道自己多少歲,不過,超過 三百歲,那是必然的。」 安普說來,十分自然,可是他所說的內容,卻是怪異莫名。 原振俠望向翠絲,這時,翠絲已放下了銀杯子,在她誘人的 口唇上,也未見有鮮血沾染。原振俠思緒十分紊亂,他首先想到 的是:死過一次?吸血殭屍難道可以死過一次又一次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伯爵嚮往變成吸血殭屍,也大可理解。 只是她不知是怎麼死的?是不是如同傳說中,被削尖了的木棒自 心口釘進去致死的? 原振俠雜七雜八地想到這裡,聽得水葒在問:「你是怎麼死 的,難道──」 原振俠一聽,就知道水葒想到的,一定和自己所想的一樣。 所以他忙一伸手,向水葒的口,虛按了一下,不讓她說下去── 那畢竟太不禮貌了! 原振俠的視線,這時也自然落到了翠絲的酥胸上──乳房高 聳,肌膚賽雪,乳溝深深,美麗無匹! 在翠絲的胸口,當然找不出曾被木棒釘進去過的痕跡。 直到這時為止,原振俠對於翠絲的吸血殭屍身分,還是大有 懷疑。他想到,異食症患者,很可能也有精神上的妄想症,不足 為奇。 他覺得有一件事是首先要解決的,他道:「古堡中的那具石 棺──」 安普不等他說完,就道:「我問了翠絲,沒有‥‥‥甚麼怪 現象發生‥‥‥」 原振俠揚了揚眉:「是不是先把石棺的異像,向翠絲說一說 ?」 安普向翠絲望去,翠絲有點不明白,但是她還是道:「原醫 生決定!雖然我也心急,要和原醫生討論和我有切身關係的事。 」 原振俠嘆了一口氣,由他、水葒和安普三個人,盡量簡單扼 要地,把博物館中那具石棺,兩具石棺的種種,說了一遍。 翠絲的反應十分奇怪,她不是害怕,而是激動。好幾次,三 人住口,想聽她的意見,她竟至胸脯起伏,喘著氣:「不,等你 們說完了,我再說。」 說完了有關的一切,翠絲卻又怔怔坐著,一聲不出。 看她的神情,像是有無限哀思,無處傾訴。她雖然碩人頎頎 ,但是絕色美人而有了這種神情,自然有一股楚楚動人的風姿。 伯爵早已不問情由,把她擁在懷中,在她的臉上、額上、唇 上,不斷地輕吻著,用愛的行動,代替了語言在安慰著她。 原振俠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何以翠絲在聽了有關石棺的一切 之後,會有這樣的反應。他略停了一停,才補充道:「那具石棺 出現了這樣的異像‥‥‥實在令人心悸。這種異像,是由於你們 兩人同時希望兩具石棺會合而產生的,所以,要你們兩人同時取 消這種念頭,才會使那種可怕的現象消失!」 水葒加了一句:「這就是我們來見你的原因。」 事情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在博物館中,一向伯爵提出這個 要求,伯爵就立刻答應。可是這時,美麗動人的翠絲,望望這個 ,望望那個,竟然不肯答應。 看她的神情,非但不肯答應,而且,像是另有目的! 原振俠不禁皺起眉。 這時,翠絲把她的臉埋進了安普的懷中。她那如瀑似雲的、 一頭淡金色天然鬈曲的長髮,散落在她的背部。 她的身子在微微發顫,所以那一頭美髮,也閃耀起奪目的光 采。 各人都在等著她的答覆,她卻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仍 然一臉哀思,用十分怯生生的聲音問安普:「為甚麼堡中的那具 石棺,沒有這種現象發生?」 安普回答得十分無奈:「不知道,親愛的,我不知道!」 他說著,向原振俠和水葒望來,想在兩人身上找答案。原振 俠眉心打結,水葒出言譏諷:「或許,現在有一隻男人的手臂, 正在伸出來‥‥‥」 水葒雖然是在諷刺人,可是當她說到有這個可能時,她仍然 不免感到一股寒意。然而,翠絲一聽了水葒的話,卻立時現出充 滿了希望的神情,站了起來,問水葒:「有這個可能?有這個可 能?」 她連聲發問,倒像是如果石棺中有男人的手臂伸出來,這種 可怕之極的現象正是她殷切盼望發生的! 水葒揚眉:「何不去看看?」 翠絲更現出興高采烈的神情,提著安普的手:「去,我們去 看看!」 安普顯然也不明白,何以翠絲那麼希望會有那麼可怕的現象 出現?所以他也面有懼色,而他又不能違扭翠絲的意思,所以神 情大是躊躇。 這時,原振俠仍然不知道,翠絲何以會有這樣的反應,可是 憑他敏銳的感覺,他可以肯定一點:那兩具石棺,石棺所發生的 異像,和翠絲有極密切的關係! 一定是這樣,翠絲才會有那麼怪異的反應! 所以,原振俠也表示同意:「好,去看看你那具石棺──一 切怪事,都是從齊白發現了它之後開始的‥‥‥」 安普雖然害怕,可是在未婚妻的面前,他也不能示怯。他點 頭同意,並且和翠絲,在前帶路。原振俠和水葒跟在後面,水葒 用疑惑的眼光望向原振俠,原振俠搖了搖頭,表示他心中同樣疑 惑,沒有答案。 古堡相當大,一推開書房,安普就道:「那具石棺,放在寢 室中。」 從書房到伯爵的寢室,翠絲看來心急,走得很快,但也花了 將近三分鐘。推開寢室的門,原振俠和水葒就看到了那具石棺。 臥室很大,佈置自然也極豪華,但最特別的,自然是應該放 床的所在,就放著那具石棺。 伯爵完全把那具石棺當成了床,所以在石棺上,還支著有華 麗刺繡的帷帳。 在石棺之上,也有著一應的床上用具。 那石棺,和博物館中的一模一樣。翠絲一走進來,就放開了 安普,急步向前,繞著石棺,轉了一個圈。然後,現出了十分失 望的神情,一言不發,站在石棺旁,垂著頭。 看她的情形,竟像是由於未曾發現有手臂自石棺中伸出來, 而失望之極! 伯爵急忙來到了她的身邊,托起了她的頭來。在她的俏臉之 上,竟滿是淚痕,而且,淚水還在不斷湧出! 安普連連追問,翠絲只是不出聲。 原振俠和水葒面面相覷,水葒嘆了一聲:「有手臂伸出來的 情形,一點也不好看。你如果真的想看,可以到博物館去看── 其實也沒有甚麼好看的,那手臂,就和你的手臂一樣!」 由於翠絲的行為不是很正常,所以水葒故意用言語去刺激她 ,希望她能清醒一些。 可是,翠絲在聽了水葒的話之後,回了一句話,卻是所有人 再也想不到的。 她竟然道:「那就是我的手臂!」 她語音之中,還帶著哭音,所以也格外動聽。她的這句話, 其他三人都聽得清楚,可是連她的未婚夫,都不明白那是甚麼意 思! 她竟然說在博物館的那具石棺之中,伸出來的那條手臂,就 是她的! 聽了這句怪異莫名的話之後,反應最強烈的是安普。他甚至 後退了一步,用疑惑之極的目光,盯著他的未婚妻。看起來,像 是在盯著一個陌生人。 原振俠和水葒,自然也錯愕之至,他們也立時心念電轉,想 去了解這句話的意思。同時,也作出種種假設,可是沒有結果, 他們都無法明白。 剎那之間,臥室之中靜寂之至。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安普,他 用充滿了疑惑的聲音,試探著問:「你‥‥‥沒告訴過我你有孿 生姐妹!」 這句話,表示了安普對翠絲那句怪異的話的理解──在那具 石棺之內的,有可能是翠絲的孿生姐妹。雙生子常常在心理上認 為自己是一個人,關於這一點,原振俠有極深刻的認識。 所以他一聽得安普這樣講,也十分佩服安普的思想敏捷,同 時這也是唯一可能的假設了。 當然,這種假設,只有安普才能達到。因為安普相信他的未 婚妻是吸血殭屍──只有吸血殭屍,才有可能有一個被葬在石棺 之中,幾百年的孿生姐妹! 安普所作的假設,已經可以說匪夷所思至於極點了,可是翠 絲卻搖頭道:「我沒有孿生姐妹,你們看到的‥‥‥手臂,就是 我的。」 安普的神情,就像是被一條毒蛇纏住了頸一樣,在他蒼白的 臉上,居然現出了紅色,那自然是氣血上湧之故。他用力一揮手 ,忽然大笑了起來,指著翠絲:「親愛的,原來你躲在那石棺中 嚇我們!」 安普自然知道,他的第二個假設,絕無可能成立,那是他在 極度無所依從的精神狀態之下,所發生的一種自己騙自己的行為 ,以求安慰自己。 原振俠是醫生,對於這種行為,有深刻的了解,他不禁哼了 一聲:「伯爵,別胡亂猜測了,何不由翠絲來作進一步的解釋! 」 安普卻還是無法平靜,他用手拍打自己的額頭,叫著:「天 ──我知道你是吸血殭屍,可是絕不知道你還會化身大法!」 翠絲愛憐地看著他,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也不是化身 大法!」 三個人異口同聲問:「那麼是甚麼?」 翠絲又垂下了頭。看來,要她作進一步的解釋,竟是一件十 分困難的事。 過了好一會,她才像是自言自語,伸手撫摸著石棺:「為甚 麼你沒有變化?是不是因為你死了?」 她的行為越來越怪異,說的話也越來越令人難明。最眩然的 ,自然莫過於安普,他張大了口,自喉際發出了一陣咕咕聲來。 翠絲悠悠長嘆,望向安普,又現出哀傷的神情。欲語又止再 三,才問了一句:「你真的‥‥‥不想兩具石棺會合?」 安普清了清喉嚨:「說是‥‥‥會有大災難!」 翠絲又嘆:「不會有,就算原來會有的,也不是甚麼大災難 ‥‥‥唉,會合不會合,都沒有甚麼不一樣了!」 把「會合」這樣的詞,用於兩具石棺上,已經叫人駭異,更 何況翠絲的話,如此令人難明! 水葒忍不住問:「原醫生,你聽得懂嗎?」 原振俠沒好氣:「聽不懂!」 水葒應聲道:「是,人類是聽不懂的,那是吸血殭屍的語言 !」 水葒這樣說著,翠絲向她望來。一看到翠絲哀傷的神情,水 葒又覺得不忍,所以她道:「對不起!」 翠絲淒然:「不必對不起,我本來就是吸血殭屍。」 臥室中又靜了下來,翠絲閉上眼睛一會,語氣變得平靜:「 可想聽有關吸血殭屍的故事?」 不等三人有反應,她又對安普道:「你雖然希望自己變成吸 血殭屍,可是你對於吸血殭屍的事,所知不多!」 安普忙道:「是!是!親愛的,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 」 自然是由於翠絲的神情太哀傷了,所以安普才會那樣說。翠 絲的雙目之中,又淚花亂轉,她的聲音動聽:「故事雖然叫人傷 心,但是我難過的‥‥‥是另外一件事。」 進了臥室之後,各人都站著,直到這時,翠絲才道:「兩位 請坐!」 她走向一個櫃子,打開,取出一瓶酒來──本來,無時無地 ,都可以喝酒,而此時此地,似乎更加需要酒。 等到三個人都有酒進入體內之後,翠絲偎著安普,一起坐在 一張大安樂椅中。 她先嘆了一聲:「若干年之前,地球上,有若干吸血殭屍存 在。由於吸血殭屍的存在方式,和人類大不相同,而且,損害了 人類的存在,所以,兩者之間,自然成為不能相容的死敵。」 翠絲說到這裡,又低哼了一聲。原振俠和水葒都料不到,她 竟然會從那麼遠開始說起,不但感到詭異,而且也莫名其妙。 水葒首先道:「請問,吸血殭屍來自何處?是一種甚麼性質 的生物?」 翠絲抬起頭,神情迷惘:「我們不知來自何處。至於說是甚 麼性質的生物,請問,人類又是一種甚麼性質的生物呢?」 水葒一時之間,不禁難以回答,的確,人是一種甚麼性質的 生物呢? 翠絲的神情十分令人同情,一點也沒有人和吸血殭屍之間應 有的敵意,她的語意也很誠懇:「我只能據實告訴兩位,我們的 外型,和人一樣,有一些能力,遠在人類之上。我們的壽命相當 長,平均年齡可以超過五百年。我們以鮮血作食物來維持生命, 同時也需要呼吸,我們不喜歡白天,愛在夜間活動。」 原振俠和水葒相視苦笑,相信能聽到這樣坦率的「吸血殭屍 自白」的人,必然少之又少! 翠絲的神情很哀戚:「雖然動物的鮮血一樣可以當作食物, 但是我們更嗜人類的鮮血。那問題本來也不是十分嚴重,因為每 一個人,都是一個小型的血液製造工廠,損失一些血液,對人類 沒有害處,反倒可以促進新陳代謝。原醫生一定知道,中世紀時 ,歐洲女性用放血的方法來美容,那些被放掉的血,就都浪費掉 了!」 雖然翠絲容顏俏麗動人,聲音也清脆動聽,可是她的那一番 話,在人類之中,相信除了安普伯爵一人之外,不會再有別的人 會同意的了! 原振俠明知翠絲所說的是事實,但仍然忍不住叫了起來:「 住口!」 翠絲停了口,用十分訝異的神情望著原振俠:「我說錯了甚 麼嗎?」 原振俠雙手揮動著,思緒紊亂之極。水葒低聲道:「這樣看 來,所謂吸血殭屍,有可能是來自外星的一種高級生物。」 原振俠苦笑──把一切難以解釋的現象,歸諸於是地球之外 的異像,雖然常受人詬病,但是確然有那麼多不可解釋的異像在 ,宇宙之中,數萬億地球以外的星體,多少也應該負點責任!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向翠絲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說下 去。 翠絲考慮了一下,才用更委婉的語調道:「相信兩位也都知 道,吸血殭屍直接吸人類的血,是造成人類和吸血殭屍,成為敵 人的主要原因。」 原振俠也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心理作用,只感到翠絲的眼光 ,似乎在打量他的頸際。他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頸際,撫摸 了一下。 原振俠道:「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人類的巫術行為中,也 有吸血這個細節。我就曾被一個女巫之王‥‥‥吸過血,在這裡 ──」 他伸手向自己的肩頭上指了一指。那是當日,女巫之王瑪仙 ,在他被獒犬咬傷之後的傷口上,吸血的所在。 翠絲對原振俠的話,並不感到奇怪,顯然那是由於她對原振 俠的許多經歷,知之甚詳的緣故。她甚至說了一句:「我很想見 原醫生,就是為了要請教很多──原醫生說得對,有最主要的一 點,我還沒有說出來!」 翠絲緩緩吸了一口氣,原振俠和水葒一齊喝著酒,伯爵緊握 住了她的手。 翠絲接下來所說的話,雖然是聽的人早知的事,但是她的解 釋,卻是聞所未聞! 她道:「就算人類不介意被直接吸血,可是我們在直接吸血 的過程之中,會使人類的身體發生變化。我不能確切說出為甚麼 會有這種情形──可以比喻為蚊子叮人吸血的類似情形。」 她說到這裡,望向原振俠,像是她對自己的說法,也不敢肯 定。 原振俠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請說下去,你的假設 很‥‥‥新奇。」 翠絲受到了鼓勵,很高興:「蚊子在吸血的過程中,把一種 毒液注入了人體──蚊子為甚麼要這樣做,沒有人知道。不論從 哪一個角度來看,蚊子吸了血之後,人體如果一點感覺也沒有, 不會因為毒液而又腫又癢,那對蚊子的生存,會更有利。可是蚊 子卻非把毒液留在人體之內不可,或許,這就是悲劇。」 原振俠、水葒和安普,都沒有回答翠絲這個問題。 翠絲道:「在直接吸血的同時,我們必然也在人的身體中, 留下了甚麼。這留下的物質,一定具有極強的侵蝕作用,可以在 幾天之內,使人類身體的結構,起根本的改變,把一個人,變成 一個吸血殭屍。」 翠絲說到這裡,神情激動,聲音也有點發顫。 被吸血殭屍吸了血的人,會變成吸血殭屍,這是所有傳說中 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吸血殭屍為禍人間最烈的部分。可是,翠 絲卻從他絕未想到過的角度來看這件事。 從來也沒有人研究,何以被吸血殭屍吸了血的人,也會變成 吸血殭屍。 翠絲的解釋可以接受,原振俠曾目睹地球人變成外星人的過 程,也是通過改變人體結構完成的。 但其中的詳細情形,卻又無法設想。 那時,水葒的想法卻又不同。她聽得渾身都不自在,伸手向 安普指了一指:「他那麼想變成吸血殭屍,你何不直接吸他的血 ,把你的那種強有力的物質,注入他的體內,達成他的願望?」 安普聽了,大有知己之感,連聲道:「是啊,親愛的,我求 過你不知多少次,可是你總是不答應!為甚麼?我十分願意有改 變。」 翠絲長嘆一聲:「我‥‥‥我已經喪失了這個能力。」 安普和原振俠還沒有會過意來,水葒已叫了起來:「那麼, 你根本就不是吸血殭屍!」 翠絲黯然:「我是,如果聽我說下去,你就會明白,讓我說 下去,好嗎?」 水葒說道:「請,我也想快些從迷霧中走出來。」 翠絲用一下幽幽的嘆息聲,再開始她的敘述:「人類和吸血 殭屍之間的衝突,越來越激烈。吸血殭屍在各方面的能力,都在 人類之上,所以有一個時期,吸血殭屍的數目,迅速增加。歐洲 的許多古堡,都屬於吸血殭屍所有。」 翠絲在說的,雖然全是歷史,而且現在,吸血殭屍是不是還 存在於世,都是疑問。就算有,翠絲可以說是碩果僅存的了。 但是,聽她講起吸血殭屍全盛時期的情形,還是令人心悸。 因為,根據當時的情勢來看,吸血殭屍和人類之間的爭鬥, 人類處於下風。如果蔓延開去,可以使整個地球,都變成吸血殭 屍的世界。 水葒脫口說了一句:「人類終於找到了可以對付吸血殭屍的 方法?」 翠絲抿著嘴,沉默了一會才道:「不是人類自己想出來的! 可以對付我們的辦法,是人類得自高明的傳授,這是歷史上的一 個謎!」 水葒不同意:「不算是謎,邪惡怕聖潔,上帝、十字架,都 可以消滅邪惡!」 翠絲淡然一笑,她顯然不準備在「邪惡」或「聖潔」這種名 詞上,和水葒爭論,她只是平靜地道:「不是,那只是表面的現 象。真正的事實是,不知從甚麼地方,來了一批‥‥‥人,成了 我們的剋星,可以輕而易舉,消滅我們,把我們的魂魄驅散,使 我們不再存在!」 翠絲說到後來,語調十分緩慢,也很悲哀,叫人感染到末日 將臨的悲傷。 原振俠首先道:「我不明白──魂魄?」 翠絲的聲調更慢,也更悲哀:「是的,魂魄,我們和人類一 樣,也有魂魄。那批人有力量把我們的魂魄驅散,然後,再教導 人類,用削尖的木棒,釘入我們的心口,使我們的魂魄,再也難 以回到身體之中,這才放火燒毀我們的身體,消滅我們。」 原振俠皺著眉,水葒不出聲,安普叫了起來:「太殘忍了! 」 水葒瞪了安普一眼:「那是生死存亡的爭鬥,要不然,地球 人全變了吸血殭屍。那批不知來自何處的人,救了人類!」 安普大聲道:「就算地球上全是吸血殭屍,那又有甚麼不好 ?」 原振俠揚起手來,示意他們別再爭論下去。因為雙方的立場 截然不同,爭論也就絕不會有結果。 水葒看到了原振俠的手勢,但是她還是漲紅了臉,急急發表 了自己的意見:「人類好好地在地球上生活,不知道從甚麼地方 來了吸血殭屍,要改變人類的生活,消滅人類。忽然又不知從甚 麼地方,又來了一批救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消滅了吸血殭 屍,拯救了人類。只要是人,就會覺得那是大好事!」 水葒說得雖然快,可是卻絕不含糊。她用極簡潔的語言,把 整件事,作了一個總結。 安普的臉色鐵青,在他身邊的翠絲,按住了他的手背。她道 :「說得很對,有了這批‥‥‥救星,情勢就急轉直下。我們被 趕盡殺絕,到最後,只剩下了三個,和那批人頑抗,那三個是我 ,尼古拉斯伯爵,和特古拉伯爵。」 幾個人都不出聲。在傳說之中,許多吸血殭屍都是伯爵── 這多少在心理上影響了安普,使他認為自己既然是伯爵,也就可 以成為吸血殭屍。 而尼古拉斯伯爵、特古拉伯爵,更在吸血殭屍中,十分出名 。 翠絲在各人的沉默之中,又補充了一句聽了更令人駭異的話 :「尼古拉斯伯爵,是我的丈夫,特古拉則是我的情人。」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神色駭異。安普吸了一口氣:「 像你這樣的美女,正應該有多姿多采的浪漫生涯。」 翠絲嘆了一聲:「要說多姿多采,可以說上好幾十年,就長 話短說吧──我們全然沒有能力和對方相抗,尼古拉斯首先遇難 ,於是,只剩下我和特古拉了。」 翠絲說到這裡,神情悽酸之極,低了頭好一會才繼續:「那 批人消滅我們的方法,是驅散我們的魂魄,我和特古拉的魂魄, 也落到了他們的手中──」 水葒咕噥了一句:「那是甚麼樣的一種情形?」 翠絲皺眉,原振俠低聲道:「運用你的想像力,他們和人一 樣,有魂魄!」 水葒仍不明白:「魂魄被驅散,嗯,魂飛魄散之後,會怎麼 樣?」 原振俠道:「自然被消滅了!」 水葒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對於他們低聲的討論,翠絲並不在意,她反倒補充了幾句: 「或許是我說得不夠仔細。應該是,第一步把我們的魂魄驅出體 外,然後再運用我們無從抗拒的力量,加以擊散,最後,才消滅 我們的身體。」 翠絲的補充,使水葒更明白,可是她仍然搖著頭,因為事情 實在不可思議。 翠絲又嘆:「尼古拉斯真了不起,他在魂魄被驅出、擊散之 後,身體並沒有落入對方的手中,居然逃走了──當然他活不長 ,從此下落不明,不知道死在何處。特古拉的身體,也一樣逃走 了,他們都了不起!」 原振俠聽到這裡,心中陡然一動:「特古拉的身體逃走了, 他的魂魄在哪裡?」 原振俠的問題,聽來十分無稽,可是翠絲立時望向他,現出 極佩服的神情:「原醫生真了不起,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問題的中 心,難怪我一直想見原醫生,想向原醫生請教‥‥‥」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又把那個問題,重複了一遍。 翠絲的回答,既出乎意料之外,也隱約有點在原振俠和水葒 的意料之中。不過,對安普來說,則是百分之一百的意外。 翠絲指著那具石棺:「就在這具石棺之中!」 安普怪叫了起來:「甚麼?」 翠絲瞪了安普一眼:「我想我已說得夠明白的了!」 安普先是張大了口,像是離了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氣,接著 不斷地叫:「不明白!不明白!一點不明白!」 翠絲柔情如水:「那你靜靜地聽我說,我會令你明白。」 安普靜了下來,唯恐失去翠絲,所以雙手緊握住了她的一隻 手。 翠絲道:「當時,只剩下我和特古拉兩個了。他們把我們的 魂魄,驅出了身體,正待要施展力量擊散,他們中的一個忽然提 出:這是最後的兩個了,何不保留下來,反正魂魄離體,也失去 了使人類變成吸血殭屍的能力。這個提議,得到了同意。」 安普的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也不知道他是在吞嚥 口水,還是吞酒。 翠絲苦笑:「當時,他們也有反對的意見,說是我們神通廣 大,魂魄不立時擊散,始終是一股力量,這種力量,會越來越強 大,若干年之後,可以復生。而贊成的意見說,只要使兩具石棺 ,再也沒有相會的機會,就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 水葒陡然叫了起來,指著翠絲:「天!博物館中的那具石棺 中,禁錮著你的魂魄!」 翠絲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又靜了一會,翠絲才道:「真相大白了?」 水葒深吸了一口氣:「我們看到的異像,事實上並不存在, 只是你的‥‥‥腦能量,影響了我們的腦部活動,才使我們『看 』到了那麼可怕的景象?」 假設人類的魂魄,是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也假設吸血殭 屍的魂魄,情形相若,那麼,腦部活動的能量,就能相互影響。 也就是說,翠絲的魂魄,有能力影響人類腦部的活動,使人 感到害怕,使人看到怪異莫名的情景。 而翠絲的這種能力可以得到發揮,是由於安普有了要使兩具 石棺相會的意願而來的──這是人類腦電波,影響了吸血殭屍腦 電波的例子! 一切都在一個奇妙的連鎖之中進行,互相影響! 這次,連安普也明白了,他指著石棺:「我們為甚麼看不到 他伸出手來?」 翠絲聲音悲哀:「當我們的魂魄被禁錮在石棺中之後,特古 拉說,他作為一個男性,實在無法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忍辱偷生 。所以在對方離去之後,他和我吻別,自己毀滅了身體。」 安普「啊」地一聲,剎那之間,他的臉漲得通紅:「特古拉 伯爵只有魂魄,沒有身體,那麼‥‥‥那麼‥‥‥」 他望向翠絲,現出了不可思議的一種殷切的盼望。 原振俠和水葒,也感到會有些特別的事要發生了,兩人都十 分緊張。 在這種異樣的氣氛之中,反倒是翠絲的聲音,聽來十分平靜 。 她道:「是的,兩具石棺相會,我的魂魄,會重新進入我的 身體,使我復生為吸血殭屍。然後,由我直接吸你的血,你也就 變成吸血殭屍。如果我們不斷去直接吸血,會有更多的人變成吸 血殭屍,幾百年前的情形會再發生。而那批‥‥‥人類救星,卻 未必會再出現,這就是警告之中的瀰天大禍‥‥‥」 她說完之後,望向原振俠和水葒,兩人也凝望著她。 過了好一會,翠絲才道:「如果我能復生,我必然會使安普 變成我的同類!」 原振俠的神情冷冰,水葒的身子有點發抖。 翠絲昂起了頭:「而現在,兩位,你們可以輕而易舉,阻止 我復生!」 水葒望向原振俠,原振俠的神情更冷,看不透他面對著那麼 嚴重的一個問題,心中在想些甚麼? 一時之間,安普、翠絲、水葒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原振俠 的身上,而且,都神情緊張。 因為,已到了決定性的時候了! 翠絲的敘述,已經確定了她吸血殭屍的身分,也等於把她自 己的弱點,全都暴露了出來。 人類和吸血殭屍,處在你死我活的鬥爭情形之下,翠絲的行 為,也就等於自殺。因為她的弱點暴露了,要消滅她,是十分容 易的事! 翠絲為甚麼要這樣做?為甚麼要把自己的生死,交到了人類 的手中? 水葒在開始的時候,也有一定程度的疑惑,但是她隨即明白 了──她是在看到了翠絲和安普,緊緊偎依在一起的情形之後明 白的! 只有相戀極深的男女,才會有那樣的身體語言。 水葒也毫無疑問地相信,安普伯爵真的願意變成吸血殭屍, 再娶翠絲為妻! 雖然,放著人類不做,心甘情願地去做吸血殭屍,這種事, 古怪得匪夷所思──但那也只是從人類的立場來看,才會有這樣 的感覺。如果由吸血殭屍的立場來看,就十分容易理解! 在這古堡的臥室中,只有原振俠和水葒是人類,是應該和吸 血殭屍站在完全對立面的人類! 水葒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她知道,這時一動不動的原振俠 ,也正在天人交戰,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 是出手消滅翠絲,消滅這個地球上,最後一個吸血殭屍呢? 還是任由她存在? 本來,任由翠絲存在,並不是問題。她已存在了三百年,並 沒有造成甚麼禍害。 可是現在情形大不相同。兩具石棺都已有了下落,只要兩具 石棺相會,翠絲的魂魄,就會離開石棺,回到翠絲的體內,使翠 絲再生! 而且,翠絲說得十分明白。她再生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 便是直接吸安普的血,使安普也成為吸血殭屍! 這樣,地球上就有了兩個殭屍,而且,並沒有可以使吸血殭 屍魂飛魄散的力量! 如果,安普和翠絲繼續直接去吸人類的血,唯一的結果,就 是在地球上,吸血殭屍越來越多,那就是預言中的瀰天大禍! 原振俠把思想從紊亂中集中起來,最後,他想到的一點是: 翠絲為甚麼把這一切全說出來?這樣做,對她這個有再生之望的 吸血殭屍,不利之至,可是她竟像是有意要對自己那樣說,為了 甚麼?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他先喝了一口酒,然後,用十分平靜的 聲音問:「為了甚麼?」 翠絲的神態,也平靜之極──雖然她此刻的處境,如同待決 的死囚。她道:「我知道人類之中,很有一些人是見識非凡的, 原醫生你是其中之一。見識非凡的人,能在觀念上接受異類的存 在,尊重異類的生存權利,而不會想消滅異類。」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可以不說出一切來,和伯爵暗中去 進行。」 翠絲苦笑:「我們沒有這個能力,事情才一開始,就已經有 人知道了,驚動了齊白、水葒小姐、你。如果不通過你的同意, 事情根本無法進行,必然被你們阻止!」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你‥‥‥竟 然要我幫助‥‥‥在世界上增添吸血殭屍!」 翠絲的回答,來得迅速而肯定:「是!要靠你的幫助,使地 球上,除了超過五十億的人類之外,還有兩個吸血殭屍,他們是 一對恩愛夫妻!」 原振俠知道,事情到了關鍵問題上,他一字一頓地問:「只 是兩個?不會增加?」 翠絲也一字一頓:「只是兩個,不會增加──我仍會放棄直 接吸血的方式,那並不困難,所以,只有兩個。而且我們大部分 時間在古堡之中生活,你不說,誰也不知道。我們會有很多人類 朋友,他們對我們的身分,一定是半疑半信,對我們也不會有敵 意!」 翠絲說完之後,和安普緊擁著,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乾,望向水葒:「這個故事,應該 如何結束?」 水葒立時回答:「從此之後,一對吸血殭屍,快樂地生活在 古堡之中。在和他們同時代的人類都死亡之後,他們仍然快樂地 生活在一起!」 原振俠哈哈大笑,向翠絲和安普伸出手,翠絲和安普立時緊 握住了他的手。 水葒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也向前撲了過來,四個人──不, 三個人,一個吸血殭屍,緊擁在一起。 而在若干日子之後,在古堡舉行盛大的婚禮的前夕,四個擁 在一起的,身分已經有了改變,變成了兩個人類,兩個吸血殭屍 。 原振俠十分仔細地打量著安普,水葒也十分仔細地打量著翠 絲。 在外型上看來,實在分不出他們和人類有甚麼分別。 安普笑著:「原醫生,我知道你在想些甚麼──你想把我切 成一片片來研究!」 原振俠「哈哈」大笑:「確有此意,請問,我可以這樣做嗎 ?」 安普伯爵高聲道:「不可以!」 兩人,兩個吸血殭屍都哈哈大笑! 安普伯爵和翠絲的婚禮,來賓超過一千人,而且,真的,人 人都帶了鮮血來作為賀禮。至少有超過一百個人,嘻嘻哈哈,就 在古堡中,就地抽血,請新婚夫婦享用──翠絲料得對,誰也不 相信如此明艷照人的新娘,會是吸血殭屍。 婚禮甚至被一些雜誌,形容為本世紀最有趣的盛大宴會。在 原振俠和水葒離開的時候,還有好幾百人,流連著不肯離開。 最後,安普和翠絲再向原振俠保證:「只是兩個,絕不會增 加!」 原振俠的回答是:「我相信你!」 離開之後,原振俠和水葒各奔東西,水葒有點依依不捨。原 振俠回來不久,就被溫寶裕和胡說,綁架也似,又請到了那間大 屋子之中。 在這個故事一開始的廳堂中,幾乎是原班人馬,所有人都只 有一個問題:「究竟怎麼了?」 原振俠就把一切經過說出來。 說完之後,大家有好一會,一聲不出。 過了足足有三分鐘之久,溫寶裕才破例不大呼小叫,而是小 心翼翼地問:「原醫生,你‥‥‥這樣決定,你覺得正確嗎?」 原振俠早料到有此一問,他把帶來的一個大紙袋打開,取出 了伯爵和新娘的合照。穿著婚紗的翠絲,美麗得令人目眩。 大家傳觀著照片,原振俠就問:「請問在座各位,誰會把削 尖了的木棒,釘進新娘的心口?」 所有人都轟然回答:「不!」 原振俠笑,望向溫寶裕:「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沒有人對原振俠的話有異議!(完) Post by A.L.F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