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一段對話,看下去,可以看得出,對話是一段考試 ,一問一答,內容相當有趣,也十分緊湊。 一問一答,問的那個聲音聽來蒼老、嘶啞、歷盡滄桑,有一 種難以形容,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倦,像是半個字也不想多說, 可是又不得不說下去──申引開來,可以假定這個人早已對生活 厭倦透頂,可是生命卻並不肯離開他,所以他不得不活下去,在 極度疲倦的狀態下活下去。 可是答的那個,卻恰好相反,聲音聽來年輕、嘹亮,生機勃 勃,躍躍欲試,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對生命的熱愛,對前途有無 限的希望。整個人生對他來說,只不過才開始,如同一柄新發於 硎的利刃,可以穿過任何阻擋去路的一切。那股氣勢,在他的每 一個字中,都可以感受得到。 在一連串的問答之中,這兩個人都保持著同樣的情緒,所以 在問答之中,就省略了他們語氣的形容。 「正常的情形下,對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甚麼?」 「當然是生命!」 「對生命來說,最大的威脅是──」 「死亡!」 「那麼,若是有一種力量,能主宰死亡,掌握死亡,是不是 存在掌握這種力量的人?」 「存在!絕對存在!」 「這種人是──」 「除了死神之外,掌握死亡的人,稱為兇手,殺人兇手,簡 稱殺手!」 「你認為最可怕的殺手是──」 「第一號可怕的殺手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也 根本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一個可怕之極的殺手,也沒有人知 道他的真面目,他一定十分精於化裝。他的殺人手法是下毒,他 是現代的『毒手藥王』。他的第一次殺人紀錄是二十三年之前,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可知他仍然在活動,當真是出神入化的死亡 主宰者!」 「你真的認為他出神入化嗎?」 「唔‥‥‥似乎可以修正一下,他十分出色,唔,極其出色 。他使用的毒藥,獨一無二,他只用那一種毒藥。那種毒藥,來 自南美洲的一種小蟲,這種被當地土人稱為『喀喀依』的小毒蟲 ,不過只有黃豆大小,可是牠體內的毒素,只需萬分之一克,就 足以殺死人!」 「被這種毒素殺死的人,毫無跡象可尋嗎?」 「不!毒素直接破壞人體的神經中樞,所以中毒而死的人, 全身都呈可怕的扭曲──正因這個原因,這第一號殺手每次行動 ,才都為人所知!」 「在這種情形下,你還認為這個殺手極其出色嗎?」 「嗯‥‥‥似乎又值得商榷‥‥‥嗯,他雖然把自己掩蔽得 極好,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他是甚麼樣的人,但是‥‥ ‥他的行為卻被人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被人找到‥‥‥他不能 算是極其出色的殺手。」 「真正的、出色之極,或者,如你第一次所用的形容詞那樣 ,出神入化的殺手,應該是怎樣的?」 「應該是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殺 手存在!」 「那麼他應該如何行事呢?」 「採用完全不為人知的手法!」 「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可以,每一次行事的結果,自然是有人死亡,要使死者的 死因,完全不涉及被殺!」 「可以再具體一些嗎?」 「可以,例如安排成為意外──看來純粹是意外。由於意外 死亡事件極多,所以只要安排得好,受懷疑的機會,也就等於零 。」 「你難道不知道,如今科學的鑑證和檢查方法越來越精密周 全,『安排意外』被發現的機會,已越來越多了?這並不是最好 辦法,還不容易明白嗎?」 「‥‥‥」 「可以舉出更好辦法的例子嗎?」 「可以,比安排意外死亡更好的辦法,是安排死者自殺!每 天都有許多人自殺,任何人都會自殺。雖然有些人,看起來無論 如何不會自殺,但只要安排巧妙,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是自殺的 話,就不會有任何懷疑。躲在黑暗中的殺手,也永遠不會被人發 覺!」 「很好的答案,但是要怎麼樣,才能令得一個被殺的人,有 確鑿的證據,證明他毫無疑問,是死於自殺的呢?」 「這‥‥‥當然不能一概而論,要看具體的情形,具體的對 象,靈活運用。」 「你可知道最好的方法,是由誰來下手殺人?」 「這個──當然是由死者自己下手,不然,就不是證據確鑿 的自殺了!」 「好極,明白了這一點,你就很懂得陰謀殺人的法門了。再 問你一個題外的問題,你可知道這種殺人方法,一個十分成功的 例子?」 「知道,若干年之前,蘇聯特工人員殺了美國的一個科學家 ,就是成功的例子!」 「可以把這個例子,約略介紹一下嗎?」 「可以,殺手把死者每天的活動範圍,記錄下來,一連三年 ,鍥而不捨,把記錄下來的活動範圍,用線條表示出來。同時, 把一種土蜂一生的活動規律,也用線條表示出來,兩者之間,十 分類似。然後,再把兩者的紀錄,一起交給死者。死者一看,自 己的活動,竟然和昆蟲一樣,生命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就厭世自 殺了!」 「你可知這件事的經過,曾被詳細記述過?」 「知道,記述這件事的人,是一位極著名的傳奇人物,他用 《規律》這個題目來記這件事。」 「你對這件事的評價如何?」 「嗯‥‥‥這樣的殺人方法,使死者自己殺死自己,那才真 正稱得上出神入化!」 「你能用同樣的方法去殺人嗎?」 「我願意接受挑戰,不過我希望先知道,我要殺的是甚麼人 。」 「原振俠,原振俠醫生。有沒有問題?」 「‥‥‥」 「被他的大名嚇怕了?」 「不,可是我對他所知的不算很多。可否給我一段時間,去 作進一步的了解,再來決定是不是接受這個挑戰?」 「可以,你需要多久?」 「三天。」 這一段對話,到此結束。 以下,又是另一段對話。對話的仍然是這兩個人,對話的時 間是在三天之後。 對話的兩個人,一問一答,兩人的情緒,看來也沒有任何改 變,所以不必重複了。 「三天過去了,你對原振俠醫生的了解增加了多少?」 「很多,知道了對我來說,十分有利的一點:他近來的情緒 ,極度低落,原因是他一個密友,超級女巫,女巫之王,因為施 術上的問題,遭到了巫術可怕的反噬,如今下落不明!」 「這個女巫之王,對原振俠十分重要?」 「一定十分重要,這女巫一生之中只能有一個男人,這個男 人就是原振俠!」 「那只說明原振俠對女巫重要,不能同時證明女巫對他也重 要,是不是?」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可是實際上,原振俠近來,接連在和 異性的關係上,受到嚴重的打擊!」 「失戀?」 「不能這樣說,原振俠不是普通人,自然也不能用普通人的 情形去看他的問題。和他關係最密切的一個女人,曾經叱吒風雲 ,是阿拉伯世界之中,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女將軍黃絹──這 位女將軍,最近像是溶化在空氣中一樣消失了。據說是愛上了一 個出色之極的男人,不知道到甚麼地方去了!」 「那還不能說原振俠醫生失戀了?」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說──那要看他是不是愛她。如果 他根本不曾愛過她,那麼,就只是失落,而不是失戀。」 「別在詞句上咬文嚼字了,他還受過甚麼打擊?」 「比那個女將軍更早──原振俠曾和一個身分極度神祕的美 女,有極密切的關係。」 「所謂身分極度神祕的定義是甚麼?」 「嗯‥‥‥一個大國,在情報和特工系統上,都有驚人的龐 大組織和力量。據說,這個組織自小培養了一批出色之極的美女 ,接受各種嚴格之極的訓練,結果,成材的只有十幾個人,都用 花的名稱來作為姓名。原振俠相識的那一位,名字是海棠。」 「有趣之極,海棠小姐怎麼樣了?」 「海棠曾有好多次和原振俠在一起的紀錄,可是從兩年前開 始,她就消失無蹤了。她的消失,似乎更是神祕,完全沒有任何 線索可供追尋!」 「說了半天原振俠的資料,你的結論是甚麼?」 「再加上女巫的失蹤,原振俠的情緒,低落之極。他開始酗 酒,幾乎不能工作,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完全變了樣子,他正處 於生命的灰暗期!」 「那豈不是要他自殺的最佳時機?」 「單從這一方面來看,確然如此。可是還有另一方面的因素 ,必須考慮。」 「那又是甚麼因素?」 「原振俠根本上,是一個對生命充滿熱愛,而且生活極其多 姿多采的人。在他的思想之中,只怕從來也未曾有過自殺這個名 詞,他意志堅強無比,從不在困難之前後退。雖然他外型俊俏, 給人的印象不是那麼堅強,可是他實在是一個鐵漢,這樣的人, 是最難對付的!」 「說了半天,你究竟是接受挑戰,還是拒絕?」 「我接受。」 「好極,你何時開始執行?」 「這個自殺陰謀,已經開始了!」 「可以告訴我經過情形嗎?」 「等到成功之後,會向你說及每一個細節!」 「祝你成功!」 「謝謝你!希望如此!」 只有前後兩段對話,甚麼樣的資料都沒有。如果單憑這兩段 對話,是不是能夠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和甚麼事將會發生呢? 將會發生甚麼事是毫無疑問的了──原振俠醫生,將會被人 殺害,用的是出神入化的陰謀殺人法──要令他自己殺自己! 執行陰謀的會是甚麼人呢?會是對話之中,聲音聽來年輕的 那一個。他是甚麼人呢?一無所知,只好稱他為一個殺手。 那殺手接受了另一個人的挑戰,去殺原振俠,那個人就是對 話之中,聲音聽來十分疲倦,十分蒼老的那一個,他又是甚麼人 呢?也一無所知。而且,他好像並不是殺手,好像比殺手更高一 級,如果有甚麼殺手訓練學校的話,那麼他的身分,倒有點像是 教官,因為他一直在向殺手發問,而且也一直在糾正殺手所作出 的答案,提供正確的答案給殺手選擇。 這個人的身分,比殺手更神祕! 據殺手說:陰謀已經開始了! 整個陰謀的中心人物,原振俠醫生,是不是知道,有這樣的 一個陰謀在進行呢? 當然不知道──所有的陰謀,都是在暗中進行的,不然,就 不稱為陰謀了。 對了,好久沒有見原振俠醫生了,安排一個甚麼樣的時間和 場合,讓他和大家見面好呢? 根據他如今壞到極點的心情,原振俠醫生的心情和環境相配 合。他站在一株大樹之下,時已深秋,落葉蕭蕭,落在他的頭上 、肩上,他也不去拂拭。他只是呆立著不動,雙眼失神,而且佈 滿了紅絲──一般來說,酗酒的人都是這樣,目光大都渾濁。 他的手中握著一瓶酒,不是一整瓶,而是那種精緻的,專供 酒徒隨身攜帶的扁瓶子。他打開瓶蓋,喝了一口酒,又將瓶蓋旋 上,雖然他知道,不到一分鐘,他又需要再喝一口,他還是不厭 其煩。 這也是一般酒徒的習慣,常重複地去做一些沒有意識的動作 。 原振俠是醫生,自然深知酒精過多對身體的害處,可是他卻 無法控制自己。他是如何在黃昏時分,來到這裡的,他也很模糊 。 他只是拿著酒瓶,信步所至地走著,從醫院宿舍後面的小徑 ,走向山上,有路就走,曲曲折折。到了黃昏時分,來到了那株 大樹下,他就停住了,目光呆滯地,怔怔地看著那棵大樹。 開始的時候,他思緒渾噩之極,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巫術 和瑪仙。他想起,古托所中的血咒,被巫術轉移到了一棵大樹之 上──古托所中的血咒十分可怕,每年到了一定的日子,他的大 腿上就會出現一個洞,鮮血會不斷流出來,原振俠曾親眼見過這 種可怕的情景。 然後,又極其自然地,從巫術,他又聯想到了瑪仙──愛神 把瑪仙帶走之後,一點消息也沒有。原振俠知道,瑪仙決無生命 危險,可是她甚麼時候,才能恢復知覺呢? 原振俠這時,甚至有點後悔祈求愛神帶走了瑪仙,使得瑪仙 變成了虛無飄渺的存在。不像黃絹和李固,李固在變成白癡之後 ,黃絹至少還能面對著他,觸摸他,擁抱他,雖然是痛苦,可是 還是實實在在的痛苦!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心頭又是一陣絞痛,他需要一點憑藉 ,於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後,他踏前幾步,張開雙臂,環抱 那棵樹。 那棵大樹的樹幹,一人環抱不過來,樹皮十分粗糙。原振俠 抱住了樹幹,把臉貼在樹皮上,在這時候他想起來,人和樹,都 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人有思想、有感覺,和樹的生命不同。但如 果人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感覺,像中了「血魘法」反噬的瑪仙一 樣,那麼,瑪仙的生命和一棵樹的生命,豈不是一樣了。 這樣的生命,還有甚麼意義?也幸虧她已經沒有了思想,不 然,極可能會結束這種沒有意義的生命,不讓它再毫無意義地持 續下去! 就在這時候,原振俠再喝下了一口酒,陡然想起了曾經談到 過的一篇記述:一個科學家發現自己的生活活動,化成規律之後 ,和土蜂完全一樣,他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自殺了! 原振俠想到了自殺──當然,他這時想到了自殺,並沒有和 他自己發生任何聯繫。他只是想到,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的生命 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這個人就會自殺。 所以,人人都應該維持生機勃勃的意志。 可是,原振俠又突然想到:要是瑪仙一直不再出現呢?要是 瑪仙的情形,再也得不到改善呢?自己是不是還能維持生命的樂 趣? 那將是無趣之極的生命,是不是應該持續下去? 原振俠想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因為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 次有類似的想法──竟然想到了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應該持續下 去!那真是太可怕了,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這種念頭,在第一次興起的時候,十分容易被擊退。不要以 為自殺者,是在一時衝動的情形下,作出自殺行為的。大多數的 自殺者,都會一再思索考慮,最後,仍然不免展開自殺行動! 心理學家說,第一次襲上心頭的自殺意念,十分容易被求生 的意志擊退。但當自殺的意念,一次又一次襲來的時候,力量就 一次比一次強,終於會有一次,戰勝求生的意志! 原振俠緩緩搖了搖頭,嘆了一聲,緩緩轉過身去。就在這時 候,他看到一對青年男女,正互相偎依著,向他慢慢走過來。 原振俠站在原地不動,只是鬆開了環抱著大樹的手臂。他沒 有立時離開,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時的樣子,不是很受人歡迎, 對方是一對沉浸在歡愉之中的情侶,何必去破壞人家的愉快? 那一對青年男女走到大樹的近前,看到了原振俠,那女郎立 時自然而然,靠得她的男伴更緊些,男伴也挺胸突目,作出一副 英雄護美的樣子來。 原振俠在這時候,實在忍不住,爆發出一陣轟笑聲來,大踏 步走了開去,令那一對男女,愕然地在當地呆立了很久。 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不發笑,那一對男女,無論從任何角度 來看,都普通之極。可是他們對他們平凡的生命,卻又有如此非 同凡響的自我感覺! 笑了沒有多久,走出了幾十步之後,原振俠也住了笑聲,忽 然感到了自己的不對──每一個平凡的生命,都有權這樣做。生 命畢竟是屬於自己的最寶貴,為甚麼不能無數倍地提高自我感覺 呢?反倒是自己,有過如此多姿多采生活的人,現在對生命的自 我感覺,變得如此低調!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幾乎想轉身去,向那一對青年男女道 歉。但他又想到,這種想法太深奧,人家未必懂,所以不打算道 歉。 原振俠在那一剎那,思潮起伏,思想的轉變過程,別人自然 是不得而知的。如果他不是思想有了這樣的轉變,逕自下山而去 ,不調頭去看那一下,以後事情的發展,就會大不相同──許多 事都是這樣子的,動作上的微不足道的一下改變,一下增添,或 是一下減少,都會使事情發生根本性質的改變! 最簡單的舉例說明是:走在路上,一個人看到一個圓罐,不 理會它,走過去就沒有事了。忽然舉腳去踢它一下,那圓罐是一 個未爆炸的炸彈,那麼,這個人就非死即傷了! 原振俠回過頭去看那一對男女的時候,天色已經相當黑暗了 ,他和那一對青年男女,相距也超過了二十公尺,可是他還是可 以看清大樹下發生的情景。 大樹下,青年男女正面對面擁抱,兩人都側面對著原振俠。 那男的雙手在女的背後,他的一隻手上,竟握了一柄十分鋒利, 在昏暗之中也閃閃生光的利刃! 那是一柄匕首,在這種情形之下,這個男人的手,居然握著 一柄匕首!他想幹甚麼? 雖然體內的血液之中,已經有了太多的酒精,但是原振俠畢 竟是原振俠,他還有足夠的能力,去分析看到的情景:這男人想 殺人! 他要殺那個女人! 可是,原振俠對所見的情景,雖然作出了迅疾的判斷,他仍 然不免搖了搖頭,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因為那 個男人,要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殺這個女人,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雖然山上十分荒僻,可是剛才他大笑著離開,那一對男女都 不可能不知道有他的存在。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那男的還要下 手行兇,不是太古怪了嗎? 所以,原振俠張大了口,已經準備呼喝了,他還是略為猶豫 了一下。也就在那一剎那,那手握利刃的男人,突然略轉了轉頭 ,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在這黑暗之中看來,那男人有著狼一樣的 眼光──兇殘而陰森,令得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也就在那一剎那,原振俠明白了!他明白自己一開始,就低 估了這一對男女──他們不是普通人,至少,那男人不是一個普 通人! 那男人會公然在他面前行兇,用意也十分明顯,是想在殺人 之後,嫁禍給他! 那男人可能早已蓄意要殺那個女人,但是決定這時就在大樹 下下手,卻一定是見了他之後,才突然決定的事。 由此也可以證明,這個男人的腦筋,轉得十分快。試想,殺 了人之後,可以嫁禍給一個喝醉了酒,神經好像不是很正常的人 ,豈不是難得的機會!原振俠甚至想到,那男人在殺人之後,甚 至還可以向警方作假口供,說他酒後行兇殺人! 確是一個很好的殺人決定,只有一個缺點:這男人遇上的醉 漢,不是普通人,而是原振俠! 這一切轉念,全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大約是那男人揚起刀 來,略停了一停,還沒有刺下去的一剎那間,原振俠就陡然發出 了呼喝聲;同時,以獵豹一樣的速度,向前衝了出去;又同時一 揚手,手中那隻扁平的酒瓶,也以十分強勁的去勢,直飛向那男 人持刀的右手。 這一切,都幾乎是同時發生的。那男人做夢也未想到,剛才 還腳步蹣跚,看來連站都站不穩的一個醉漢,忽然之間,會變得 如此矯捷,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向他衝了過來!所以他根本連反 應的機會都沒有,只是望定了原振俠──他被原振俠的來勢嚇呆 了! 那女孩子也由於原振俠的一下呼喝,而轉過頭來。她也被嚇 呆了,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失神地睜大雙眼。 也就在這時候,飛出去的酒瓶,已擊中了那個男人持刀的手 ,「啪」地一聲響,那男人手一鬆,手中鋒利無比的匕首,落到 了地上。 原振俠就在此際,趕到了他們的身前,他一伸手,就抓住了 那男人的足踝──稍為要解釋一下,那個男人的反應也十分快捷 ,他手中的利刃一被擊落,眼看原振俠已經衝到了身前,便飛腳 向原振俠踢來。所以原振俠一伸手,就順理成章,抓住了他的足 踝。 原振俠一出手,就佔了絕對的上風,他略一轉手腕,那男人 的身子,就隨之一轉。原振俠再把手向前一送,那男人就直仆向 前,原振俠踏前一步,一腳踏在那男人的背上,那男人就無法再 掙扎了!在這個過程裡,那女孩子後退了兩步,看到了落在地上 的酒瓶和匕首。 雖然已是暮色四合,可是落在地上的匕首,還是閃耀著象徵 死亡的寒光,看了令人不寒而慄! 具有一般智力的人,一看到這種情形,就可以知道將會發生 甚麼事了。那女郎陡然叫了起來:「你想殺我?」 這一刻,令原振俠多少有點意外感的,是那女郎所使用的語 言,是印尼語。 那女郎一面叫著,一面衝過來,抬腳就踢那男人的頭。原振 俠不提防她會有這樣的行為,所以未及把她推開,令那男人挨了 一腳。那男的本來受制於原振俠之後,並不出聲,只是在竭力掙 扎,這時被女郎踢了一腳,粗聲罵了幾句粗話,用的也是印尼語 。 原振俠一伸手,把那女郎推開了一步。那女郎仍然在疾聲叫 :「你想殺我?誰主使你的?說,說!」 那男的卻只是罵粗話,並不回答甚麼。那女郎向原振俠望來 ,雖然原振俠情緒不好,可是他高大俊俏,還是十分能令女性心 儀。那女郎看了也不禁呆了一呆,她改用英語說:「先生,多謝 你救了我!」 原振俠也用英語回答:「你一個人會下山?快去找警員來! 」 女郎遲疑了一下,像是決定不下,是不是該去找警員。被原 振俠踏住的男人,卻已叫了起來:「美姬,別報警,我把一切都 告訴你!」 他叫的是印尼語,原振俠完全可以聽得懂。但是原振俠也感 到,這一對男女之間,有著許多糾葛,所以他假裝完全聽不懂。 事情一開始的時候,原振俠只當那一對男女,也是普通在戀 愛中的男女,並沒有加以甚麼注意。後來發生的事,又來得那麼 突然,原振俠也沒有機會去打量他們。 直到這時,他心中起了疑,這才留意。他首先看到,那女郎 的手上,戴著一枚相當大的紅寶石戒指,看來寶石的質地十分好 。她把戒指有寶石的一面轉向掌心,那樣做,顯然是為了不想太 炫耀。 這樣的一枚戒指,說明這女郎相當富有。她的相貌十分普通 ,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她的身材,十分豐滿健美,神情則又 驚又怒。 那男的由於被原振俠踏住了背,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原振 俠對他有狼一樣的眼睛,有相當深刻的印象,他的雙手,按在地 上,正在想掙扎著起來。原振俠可以看到,他的左手,也戴著一 枚戒指,形式十分奇特,看來是金屬的,有一個一公分見方的平 面,平面上,是一隻人手形的浮雕。 原振俠看到了這隻戒指,心中略動了一動──在他的記憶中 ,像是記得,有某種特殊身分的人,佩戴這種有人手浮雕的銀質 戒指。可是一時之間,他卻又想不起來。 原振俠並不著急,因為他記憶之中,既然有這樣的印象,只 要略為花一點時間,就一定可以查出來的! 這一對男女,有特殊的身分,已經可以肯定。原振俠知道, 自己是在無意之中,遇到了一件十分不平常的事情了。 那女郎盯著男人──剛才那男人稱她為「美姬」,這自然是 那女郎的名字了。她剛才還幾乎死在那男人的刀下,可能到死還 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可是這時,她卻並不膽怯,她惡狠狠地喝:「說!誰主使你 殺我?原來你接近我,向我獻殷勤,就是為了找機會殺我!」 她在這樣責問那男人時,簡直是聲色俱厲。那男人卻並不回 答她的問題,只是叫:「我會把一切告訴你,你先解決了那醉漢 再說!」 男人肆無忌憚地這樣叫,自然是以為原振俠不懂印尼語的緣 故。聽得那男人這樣叫,原振俠啼笑皆非,心想你才要殺人,那 女郎怎會聽你的話? 可是,世上的事,真正有出乎意料之外的,那男的才一叫, 女郎甚至連看也未曾向原振俠看一眼,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 柄匕首──和那男人剛才拿著要殺她的那柄,一模一樣。而且, 立時以極快的手法,一下子就刺向原振俠的咽喉,出手不但快, 而且狠辣之極,那是一級殺人專家的手法! 這一個變化,當真是意外之極,原振俠在半秒鐘之前,怎麼 想,也想不到有這種事發生!原振俠在事後,回想起當時的情形 ,說他一生之中,遇到過不少凶險的事,但是真正生死一線,一 隻腳踏進了鬼門關的,還得數這次遭到了那女郎的偷襲! 後來,原振俠自然也知道自己一直判斷錯誤。例如他看到男 的揚刀殺人,就以為男的在這種情形下下手,是想嫁禍於他── 實際上,男的根本不想嫁禍,他以為在殺了女郎之後,又可以輕 而易舉地,把這個醉漢也殺死。他是利用有人在旁,女郎不會料 到,他會在這種情形下下手這一點,而下手的!如果原振俠只是 一個普通的醉漢,早已和那女郎一起陳屍山頭了! 後話休提,那女郎陡然發動了又快又狠的一下攻擊,原振俠 猝不及防,直到匕首的寒光,已到了眼前,他已完全來不及退避 或是用雙手來反抗了。匕首刺向他的咽喉,他只是來得及身形倏 然一矮,一張口,咬住了直刺過來的利刃刀尖! 剎那之間,那女郎現出了絕不可信的神情,像是絕不相信自 己這一刀,會剌不中對方! 而也就在那一剎那,原振俠已不給她去想一想,究竟發生了 甚麼事的機會了!他一腳踹出,絕不留情,踢在那女郎軟綿綿的 小腹上。 由於剛才險死還生,所以原振俠這一腳的力道也用得十分大 ,只見那女郎的身子一躬,就被踢得向外直跌了出去。 可是原振俠也立即看出,這女郎受過嚴格的徒手搏擊訓練。 因為她在跌向外的時候,身子立時縮成了一團,這樣就可以盡量 減少受傷的機會。 可是由於原振俠這一腳的力度,實在太勁,又是踢在小腹上 ,所以那女郎仍然受創不輕。在滾了出去之後,身子仍然蜷縮著 ,一時之間,無法站得起來。 顧得了一,顧不了二──原振俠起腳去踢那女郎,略一分神 ,伏在地上的那男人,就趁勢一躍而起,而且,立即轉過身來。 可是還不等他對原振俠展開攻擊,原振俠又出一擊,將他制 住了──原來那女郎中了腳,跌向外的同時,她手一鬆,並沒有 把匕首帶走,原振俠仍然咬住了刀尖,這時正好用來對付那男人 。一揮手,握住了匕首的柄,刀尖已經抵在那男人的喉結之上。 那男人大驚,臉色白得可怕,雙眼的眼珠亂轉,他急叫起來 :「別刺我,刀上有劇毒的!」 急切之間,他叫的是印尼語,原振俠仍然偽裝聽不懂,作勢 要刺他。那男人嚇得連聲音都變了,這才又改用英語,又把那句 話重複了一遍。 原振俠冷笑一聲──這麼鋒利的匕首,還要塗上劇毒,剛才 那女郎的出手,又如此之狠毒,這一男一女,絕非甚麼善男信女 ,可想而知,他自然也不必手下留情了。眼下是他佔著上風,不 過以一敵二,始終擔著風險,所以原振俠決定速戰速決。 他一抬腳,膝頭重重在那男人的小腹上頂了一下,在那男人 痛得臉部肌肉扭曲的時候,他再揚起手來,在那男人的頸側,重 重劈了一下,那男人立時像一團濕泥一樣,軟癱在地。 原振俠處置了這男人,知道他在兩小時之內,不容易醒過來 ,這才去看那女郎。只見那女郎硬咬著牙,正在掙扎著想站起來 ,滿面都是汗,顯然她身受的痛苦,非比尋常。 原振俠想起剛才,自己如果不是應變得快,別說被她一刀刺 死,就算割傷一些,看那男人對這柄匕首的害怕程度,刀上的毒 一定十分猛烈,只怕也無倖理!在猶有餘悸的情形下,他自然不 會對那女郎產生甚麼同情,只是冷冷看著她。 那女郎好不容易,咬牙切齒,掙扎到了可以站直身子,她伸 手扶住了身邊的一株樹。 原振俠絕不敢鬆懈,手握著匕首,盯著那女郎看。 這些日子來,原振俠情緒低落,精神十分不振。可是這時, 幾番打鬥,事情的發展,又出乎意料之外,他全神貫注,大掃頹 風,這時目光炯炯,神態戒備,看來英姿煥發,十分懾人。 那女郎站直了身子之後,仍然咬緊牙關,緩緩轉動頭部,向 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沉聲喝:「你們是甚麼人?」 那女郎急速地喘著氣,好幾次想開口,竟然都不能如願,可 知她所受的創傷,著實不輕。足足過了三分鐘之久,才總算掙扎 說出了一句話,卻是在反問原振俠:「你‥‥‥你是甚麼人?」 原振俠冷冷地道:「原振俠,醫生!」 他在報出自己的名字之際,多少帶著點自豪感。那女郎一聽 ,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又跌倒在地,雙手一起抓住了樹幹,才 又慢慢直起了身子。 對於自己的名頭,竟然能令對方感到如此程度的震動,原振 俠也頗感意外。 他冷冷地看著那女郎,等那女郎進一步的反應。只見那女郎 的臉上,現出了痛苦莫名的神情來,先把原振俠的名字,重複了 一遍,然後,一字一頓,用極慢的語調道:「我真‥‥‥該死! 」 她忽然之間,自己這樣責斥起來,原振俠也不知道她是甚麼 用意,只是冷冷地問:「你是甚麼人?你們是甚麼人?快說!」 這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幸而有上弦月,不然,山上林 木眾多,早已漆黑一片,不能視物了!那女郎又連喘了幾口氣, 調勻了氣息,才說出了一番話來。 原振俠聽了,竟然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那女 郎所說的話,竟然是冒險生活者,在發狠勁時講的話! 照理,那女郎在中了原振俠的一腳之後,幾乎已失去了抵抗 的能力,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有甚麼狠勁好發的?可是她居然講 出了那一番話來,可知她看來雖然不過二十五、六歲,可是闖江 湖顯然已經有相當一個時期了! 自然,她的話軟中有硬,硬中有軟,畢竟她是處於絕對的劣 勢之中! 她只是一聲冷笑,笑聲聽來十分苦澀,接著道:「在神通廣 大的原振俠醫生面前,還有甚麼人是人?我是小人物,微不足道 ,一時不察,居然膽敢冒犯原醫生,本來是該死之至。不過原醫 生大人不記小人之惡,要是肯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我自然 也感恩不盡,若是要下手處置,自然也無話可說!」 她說著,雙手叉腰,忍著痛楚,挺身而立,竟然擺出一副豁 出去的姿態! 原振俠雖然感到意外,可是他仍然堅持:「先說你的身分! 」 那女郎現出倔強的神色:「沒有甚麼好說的!」 原振俠冷笑:「好,我也沒有興趣知道,把你們移交給警方 好了!」 他想起那男的,剛才在一聽到報警之後,十分害怕,所以才 這樣說的。果然,那女郎神色變了一變:「原醫生何苦逼人太甚 ?」 原振俠並不是輕易會發怒的人,可是這時,也不禁勃然大怒 ,喝道:「我剛才幾乎死在你的毒刀之下,現在想知道你的身分 ,就叫逼人太甚?」 那女郎受了責斥,低下頭去,這才道:「失了手,連工具也 沒有了的殺手,應該算是甚麼?」 原振俠呆了一呆,那女郎竟然稱那柄又毒又利的匕首為「工 具」! 可是,如果她不折不扣,是個殺手的話,那麼這柄匕首,也 就不折不扣是殺人的工具了! 原振俠冷笑地道:「你是殺手?職業殺手?」 女郎對於進一步的追問,卻一點表示也沒有,只是僵立在黑 暗之中。原振俠又向那男人指了一指:「他也是一個殺手?」 女郎忽然長嘆一聲:「要不是我們內訌,也不會有如今這樣 的局面。是的,他也是殺手,一個不算是很好的殺手。」 原振俠在這時,忽然心中一亮──那隻戒指的事情,他記起 來了,那是一個暗殺組織的標誌!凡是這個暗殺組織的成員,都 有這樣的戒指──那女郎所戴的,卻是一枚紅寶石戒指,這是不 是表示,她在這個組織中的地位特殊? 這個組織的名稱是「極樂協會」──黑色的幽默,因為他們 的主要行為,是把人殺死,而通常,殺人都會稱之為「把人送到 西方極樂世界去!」 這個暗殺組織自然十分神祕,神出鬼沒。據說成員並不是太 多,但每一個都是暗殺專家,保證完成任務,絕不拖泥帶水! 據說,和「極樂協會」聯絡的方式,也十分特別,要在紐約 、倫敦、巴黎三大城市的主要報章上,接連三天,刊登「尋人啟 事」。那麼,「極樂協會」自然會有人找上門來,和你接洽殺人 的買賣! 原振俠一想到自己在無意之中,竟然和這樣一個殺手組織沾 上了關係,不禁起了一種十分厭惡的感覺──不是害怕,只是厭 惡! 他本來已經想把對方的來歷說出來了,可是一轉念之間,他 改變了主意。他決定不再和這種以殺人為業的人,發生任何關係 ,所以也不必再去揭穿他們的來歷。 對於那男的為甚麼要殺這個女郎,本來他有一定的好奇心, 可是這時,好奇心也完全消失了。 他大踏步走過去,拾起了另一柄匕首來,向那女郎冷冷地道 :「我把你們的工具,留在山腳下,你下山時可以很容易找到。 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就只當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說完之後,也不理會那女郎的反應如何,就逕自走了開去 。走出了幾步之後,轉過頭來,看到那女郎扶起了男人的頭,用 手指在叩他的太陽穴──這正是令昏迷者快點醒過來的法子。 原振俠冷笑了一下,不再去看,繼續向前走。可是他才走出 了一步,就聽得那男的,發出了一下殺豬也似的慘叫聲來。 原振俠看得出,那女郎使用的是十分有效的,令人從昏迷中 醒過來的方法。可是也未曾料到如此有效,那麼快就令那男人醒 了過來。 這又使原振俠慢了一慢──他知道自己剛才出手極重,那一 下空手道的「手刀」,直劈在男人頸側的大動脈上,足以令他昏 迷兩小時以上!可是那女郎一出手,就令他醒了過來,可知手法 必有過人之處。 出於對武術探索的好奇,所以原振俠再度回頭看了一眼。也 就在他轉過頭去的一剎那,他聽到了極可怕的「啪」的一聲響, 接著,又是那男人殺豬也似的慘叫。同時,那女郎以十分兇狠的 神情在逼問:「快說,是誰主使你殺我的?我可沒有時間與你多 泡,我的工具已經落在原振俠的手裡了!」 她說得極快,用的也還是印尼語,可是她的聲音十分尖銳, 所以原振俠可以聽得十分清楚。 令得原振俠吃驚的,倒還不是她的這番話──這番話表示, 她的那柄匕首到了原振俠的手中,對她來說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 ,看來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它奪回來。 她竟真的稱那柄又鋒利又有毒的匕首為「工具」,這令原振 俠有異樣的震撼。 同時,原振俠也知道,這一男一女,至今為止,還不知道自 己是聽得懂印尼話的。所以才明知他聽得到,仍然肆無忌憚地說 話。 令得原振俠吃驚的,是他剛才聽到的「啪」的一下響。原振 俠是醫生,對於人體上一些骨頭,在斷折時會發生甚麼樣的聲音 ,自然十分清楚。剛才那一下響,和那男人的一下慘叫,說明了 發生甚麼事──那女郎一下子就弄斷了那男人的一根骨頭,目的 是為了逼供! 令原振俠震驚的是,那女郎的出手,竟然是如此的兇殘!看 來那男的,就算肯說出誰主使殺她的,也一樣性命難保──這一 點,很可以從她剛才突如其來的持刀攻擊,得到證明! 原振俠正在考慮,是快些走開去,還是去阻止大有可能發生 的殺人行動? 就在這時,只聽得那男人掙扎道:「沒有──」 然而,那男人只說了兩個字,又是刺耳之極的「啪」的一聲 響,和那男人的慘叫聲。同時,女郎的呼喝聲更凌厲:「說不說 ?」 原振俠這一下子,忍無可忍了! 他自己的情緒極壞,壞到了即使他目睹那女郎把那男的殺了 ,他也可以無動於衷的地步。因為反正他們全是殺手集團中的人 ,不是甚麼好東西。可是原振俠卻無法忍受,那女郎以那麼兇殘 的手法逼供! 原振俠倏然轉過身去,他的手中提著兩柄匕首。他想發力將 兩柄匕首拋出去,阻止那女郎再行兇,可是又怕匕首再落在兩人 的手中。那是他們用慣的「工具」,說不定自己反而會吃虧! 就在這一個猶豫之間,他聽得那男的道:「我說了!」他一 面竭力喘著氣,看起來像是氣力不繼一樣。 原振俠看過去,在黑暗之中,看到他像是用力想坐起身子來 ,頸子伸得很長,口中發出呻吟聲。 那女郎看到了這情形,俯身去接近他,方便可以聽清楚他講 甚麼。 一看到這個情形,原振俠心中就暗叫不妙──那男的吸引女 郎接近他,一定是要施暗算,那女郎只怕要上當。 然而,就在原振俠看出這一點時,事情已經發生了。先是「 噗」地一聲響,像是那男人從口中,吐了些甚麼東西出來。 接著,便是那女郎一聲長笑。她身子陡然挺直,揚著手,手 指上拈著一樣看不清楚,可是在黑暗之中,閃閃生光的物件,看 來像是一枚鋼針! 顯然是,那男人引女郎接近,以便噴針殺她。可是女郎卻早 有準備,所以一下子就把針接到了手中! 在這時候,原振俠也已看清,那男人被折斷的,是他的一雙 臂骨! 那女郎揚著手,厲聲道:「你再不說,我就用這枝針殺了你 !」 那男人先是嚎叫了一聲,原振俠也在同時,陡然呼喝:「住 手!你們要鬼打鬼,別在我面前打!」 那女郎對原振俠的呼喝,置之不理,一抬腳,已踏在那男人 的斷臂之上。那男人慘叫道:「我說了,是老刀!」 那女的一聲冷笑,轉身就走,竟不再理會那男人,大踏步來 到了原振俠面前,臉上漠然沒有表情,卻提出了請求:「請把我 的工具還給我!」 原振俠冷笑一聲,不加理睬。那女郎的目光,先是盯著原振 俠手上的匕首,但隨即向上移,竟然直視著原振俠。在黑暗中看 來,她的一雙眼睛,簡直就像是貓眼一樣,有一種妖異的、幽暗 的眼光。 她吸了一口氣,胸脯起伏:「我不能失去工具,你帶著它, 我會陰魂不散地跟著你。不是說笑話,就算我真的死了,我的鬼 魂確然會跟著你,不然我就不能投生。所以,你還是現在就給我 了吧!」 這一番話,她說來十分認真,自有一股森嚴之氣,叫人感到 寒意。原振俠本來想把匕首放在山腳下,等她下山時自己去取回 ,可是這時,那女郎向他公然索取,而且,還說出一番這樣類似 威脅的話來。而且那女郎的行事手段,又如此兇殘,令得原振俠 反感之極。等她講完,原振俠一聲冷笑:「你自己去找吧!」 他話一出口,手臂陡然一振,手中的兩柄匕首,在黑暗之中 ,閃起兩道寒森的光芒,被拋向半空。在半空之中,兩柄匕首倏 然分開,一左一右,沒入黑暗之中。那是原振俠有意賣弄,在拋 出匕首的時候,運了巧勁之故,如果不是在武術上有過人造詣, 就不能把勁度的運用,掌握到這樣恰到好處! 只可惜原振俠自己,和那女郎,都無法欣賞到那美妙的一拋 。而那一拋,又幾乎令原振俠送了性命! 看來,那女郎像是料定了,原振俠必然會將匕首,拋入黑暗 的山林之中一樣,原振俠才一揚手,她已經出手。 人要揚臂發力拋物,脅下就必然是個破綻,所以那女郎一下 子,就攻向原振俠的右脅。 原振俠那時,勁度全運在右臂之上,一時之間,如何收得回 來?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手指鬆開,先由得兩柄匕首脫手而出。 同時身子略斜,看清楚了那女郎只是空手來攻,就手臂向下一沉 ,準備在那女郎的手掌,攻到貼近身處時,就著手臂下沉之勢, 將她的一隻手,挾在脅下,然後再出手攻擊。 這一切,全是在極短時間內發生的事。就在原振俠的手臂, 眼看要把那女郎的手,挾在脅下之際,原振俠陡然想起,那女郎 的手上,戴著一枚紅寶石戒指! 一個職業殺手,不會無緣無故戴一枚戒指在手──深信這枚 戒指,對她的行動有幫助! 雖然在外表看來是一枚戒指,可是也能成為有效的殺人工具 ,自己豈可不防?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硬生生收住了手臂下 沉的勢子,身子向後,疾退了開去! 他退得狼狽,那女郎趁勢進攻,原振俠便沒有再還手的機會 。在雙方的急速搏鬥之中,原振俠看到,那女郎手中的戒指,在 明顯奪目的紅寶石之下,有極短的尖刺顯露出來!他不禁為自己 又一次逃過致命的攻擊而出冷汗! 那女郎的攻勢十分凌厲,一直到原振俠避開了她第十四次的 攻擊時,才有機會還擊。而一到原振俠有機會還擊,情勢便立時 扭轉。 那女郎勉強化解了原振俠的三次攻擊,就發出一下充滿了憤 怒的叫聲,一個轉身,以極快的速度,奔進了山林之中,一下子 就看不見了! 這時,那男人已掙扎著站了起來,雙臂下垂,滿頭大汗,神 情痛苦之極,急急來到原振俠的身邊,向他哀求:「原醫生,請 帶我下山,不然,她再一現身,必然殺我!」 原振俠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向山下走去。那男人氣咻咻地緊 跟著他,一面還在不斷說話:「我‥‥‥等於死了九成,可是人 總不想死的,有一線希望,也想活下去!原醫生,你神通廣大, 我求求你救我,讓我先在你的醫院中躲一躲!」 原振俠只當沒聽見,大踏步向山下走。可是那男人的雙腿並 沒有受傷,原振俠快,他也快,仍然緊緊跟著,氣息更加急促, 仍然在說話:「原醫生,你肯救我,我告訴你一個大祕密!」 原振俠只當那男人不存在,那男人啞著聲叫:「我知道老刀 要殺你。」 這已經是原振俠第二次,聽到「老刀」這個名字了。 第一次聽到的是他向那女郎招供,是「老刀」主使他來殺那 個女郎的。現在,這傢伙又說老刀要殺他。原振俠心中暗罵了一 聲,仍然不加理睬。 那男人啞著聲叫:「是真的,原醫生,我在無意中聽到了老 刀和他兒子的對話。老刀要他的兒子,成為和他一樣的一流殺手 ,所以要他的兒子小刀,用出神入化的方法來殺你,是真的!」 任何人聽到了有人說,有職業殺手要來殺自己,都不免要追 根究柢的。若是在以前,原振俠雖然不會相信,但也必然會追問 。 可是這時,他卻心中乾笑了幾下,心想:若真是有人用出神 入化的方法殺自己,那肯定不會有任何痛苦,是不是情形反而會 比現在,無日無夜受痛苦折磨好一點呢? 那男人見原振俠完全無動於衷,急得如同乾嚎:「你別小看 了老刀,他是組織的首領。」 原振俠悶哼一聲──能夠成為一個大暗殺組織的首領,一定 有過人之處。不過他自然也不會害怕──一個人在情緒低落,到 了如同原振俠目前這種情形時,不會對死亡的威脅感到害怕! 那男人大聲叫著,他甚至奔跑了起來,越過了原振俠。他在 奔跑的時候,臂骨斷折了的手臂,一定痛楚難忍,所以他的神情 ,十分可怕,面上的肌肉扭動,滿是汗珠。 他叫得聲嘶力竭:「你不肯救我,我死定了!」 原振俠只望了他一眼,連第二眼都不望,就在他的身邊走了 過去。那男人又大叫:「而且,你還奪走了老刀的女人的工具! 」 原振俠有點厭惡得想嘔吐──甚麼老刀、小刀、老刀的女人 !殺手集團之中亂七八糟的事,和他有甚麼關係?他為甚麼要聽 ?在那一剎那,他霍然轉過身來,想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令那 男人不能再在他的身邊聒噪! 那時,已經來到山腳下。原振俠才一轉過身,那男人看到原 振俠轉過身來,也立時站定身子之際,斜刺裡有一股強烈的光芒 ,射了過來,原振俠一眼看到,那是一輛警車。 原振俠沒有出手,因為他知道,警員絕不會放過一個雙臂臂 骨斷折的人,必然會盤問他,也會把他送到醫院中去的,不必自 己再出手了! 在這時候,那男人也發現了正有一輛警車駛來,他的反應, 出人意料之極。 看到了警車,那男人先是大叫了一聲,然後轉身就奔。他雙 臂斷折,根本奔不快,而且他一開始奔馳,警車的速度也加快, 向他追過去。 那人一面奔,一面還在叫:「原醫生,救救我!」 這時,警車在原振俠的身邊駛過去,車中有兩個警員,向原 振俠望了一眼,呼喝了一句,像是在叫原振俠站著別動之類。原 振俠嘆了一聲,想不到自己百般無聊,到山上去喝悶酒,會喝出 那麼多事來。 他這時,可以自顧自離去,而且,他也正準備那麼做。可是 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又令得他停了下來──那個在向前奔的男人 ,忽然轉過身來,警車的燈光,射在他的臉上,映出了他的臉容 ,可怕之極。他張大著口,燈光似乎可以從他的口中,照射進去 。他大叫了一聲:「你見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俠!」 原振俠在他的冒險生涯之中,頗具俠名,得江湖人物的敬重 。如果是在以前,雖然他明知對方是一個殺手,對他不會有好感 ,但對方既然受了傷,他也會先把對方送到醫院去,不會如今那 樣不瞅不睬的。可是現在他自己都覺得生趣大減,心灰意冷,自 然也不會有甚麼救人助人的念頭了。 原振俠一生之中,受過不少指責,可是指責他「不是原振俠 」的,倒還是第一次。 他怔了一怔,想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還是不是原振俠? 卻看到那男人一面叫著,一面瘋了一樣,咬牙切齒,非但不逃開 警車,反倒迎著警車,急速地直衝了過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變化,任何人都料不到。駕駛警車的警員 ,算是反應快的了,可是無法立時剎車,「碰」地一聲響,把那 男人撞個正著。那男人的身子,被撞得飛起老高,一下子就出了 車頭燈照射的範圍,然後,又向下落來,再進入燈光照射的範圍 之中。 當時的情景,十分怵目驚心──那男人落下來的時候,有一 蓬血雨,和他的身子一起落下。那蓬血雨,在車燈的照耀之下, 看來格外濃,格外紅,奇詭可怖之極──鮮血是應該在身體之內 奔流的,一旦離開了身體,就會給人以可怖之感,因為鮮血的流 失,意味著生命的消逝。 然後,那男人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警車 在撞了人之後,立時停下來,自車上跳下了四個警員來。兩個人 有點不知所措,另兩個奔向前去,看那個男人,同時叫:「快召 救傷車!」 原振俠在這時候,想起了自己是醫生。 人到了連自己是甚麼身分,都要靠有聯帶關係的提示,才能 想起來的時候,自然是心境極壞,精神恍惚的時刻。就像原振俠 這時那樣,聽到警員叫救傷車,才想起自己是醫生來! 他立時叫:「我是醫生!」 他一面叫,一面衝向前,來到那男人的身邊,俯身去看。那 男人還沒有立時斷氣,當原振俠想去翻開他的眼瞼時,他居然狠 狠地瞪了原振俠一眼。一個臨死的人眼光之中,竟然充滿了異樣 的惡毒,令得原振俠也不禁顫動了一下。那男人的雙眼,就此瞪 著不動,他死了,眼光中的那種惡毒,自然也消失了。 原振俠的手指,離死人那沒有了光采的眼珠極近,他的手就 僵在那裡。那男人臨死時的那種眼光,使原振俠感到了無比的震 撼,從那種惡毒之極的眼光之中,原振俠像是聽到了那樣惡毒的 詛咒。 原振俠並不在乎詛咒,他耳際又像是轟雷也似響起來的,是 那男人撞車之前的叫嚷:「你見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俠!」 不是原振俠!那就是說他已經有了徹底的改變,變得自己不 再是自己!令得原振俠震撼無比的是,他立即想到,當一個人變 得已不再是自己的時候,這個人是不是還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他 的生命,是不是還有存在的價值? 如果這時,原振俠在考慮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他自己,他 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去死吧!」 如果人家問他為甚麼,他也會有相當充分的理由──人不再 是自己,變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是甚麼,要就渾渾噩噩,等待死亡 的自然降臨,要就自己去追求死亡。 可是,這時,原振俠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時考慮的是他自己 的生命!如果他用同一個答案,那麼,他就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自殺! 原振俠陡地震動了一下,這是他第幾次想到自殺了?第二次 ?為甚麼會一次又一次,想到以前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的事? 原振俠對自己的生命已不再重視?由於原振俠已不再是原振 俠? 當原振俠的思緒,陷於極度的困境中的時候,在一旁的警員 ,都驚詫得不知所措! 四個警員清楚聽到原振俠叫「我是醫生」,也曾在事前聽死 者叫過他的名字。原振俠醫生大名鼎鼎,警務人員自然也如雷貫 耳。 而傷者正需要醫生,任何人都會以為,原振俠會有一連串的 行動。 可是,原振俠一俯下身,才伸出手來,連碰都沒有碰到對方 ,就僵住了,僵凝得如同一具塑像一樣!而且,僵凝的時間,竟 然如此之長! 在車前燈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振俠的臉色,蒼白 之極,神情在惘然之中,有著深不可測的傷痛和悲哀。接著,汗 珠一顆一顆,自他的臉上各處沁出來,又一滴一滴落下來! 四個警員看得面面相覷,駭然之極。其中一個年紀最輕的, 忽然叫了起來:「喂!你怎麼了?你是不是醫生?」 那警員一叫,原振俠已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之中,醒了過來, 抬頭向那警員望去。 那警員在「你是不是醫生」之後,又緊接著問了一句:「你 是不是原振俠醫生?」 古人有所謂「著魔」──原振俠本來就陷進了「自己不再是 自己」的苦悶之中,已經是在思想上入了魔,進入牛角尖,難以 轉變的了。這時,再被那警員冒冒失失地這樣一問,他更是大受 震動,當時便張大了口,發出了極難聽的一下叫聲來。 那警員絕未料到自己的一問,會有這樣的反應,嚇得後退了 一步。原振俠思緒一片紊亂,張大了口,又發出了一下吼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叫!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中鬱悶之極,同時,也感到了難以言喻的 內疚和後悔──若不是他對黃絹和李固的感情沒有信心,他就不 會請瑪仙對李固去施巫術。那麼,就不會有巫術反噬的悲劇發生 ,世界的一切,就依然那麼美好,只要他思念,瑪仙就會出現在 他的身邊。而不會像現在那樣,杳無蹤跡,而且還不知道,她是 不是如同植物一樣! 一想起這一點,原振俠就心如刀割,而且心灰意冷。他再發 出了一下叫聲,可是已不是吼叫,而是一下絕望的呻吟。令得在 一旁聽到的四個警員,在那一剎間,也覺得彷彿天地之間,充滿 了灰意! 隨著那一下呻吟聲,面色蒼白得可怕的原振俠,搖搖晃晃, 站了起來。 那年輕的警員想去扶他,可是原振俠卻一伸手,把他推了開 去。 原振俠確然喝了不少酒,但是決計未到喝醉的程度。他這時 行動如此不正常,多半是由於他的思緒十分紊亂,精神恍惚之故 。 推開了警員,他甚至跨過了躺在地上那男人的身體。本來, 作為一個醫生,他至少應該檢查一下那男人,確定他是不是死亡 ,而如今的情形是,他幾乎沒有一腳踏在那人的身上。 那年輕警員又大聲叫了一聲:「原醫生,是不是需要幫助? 」 原振俠全無反應,只是搖搖擺擺,向前走了出去。一個警員 俯身檢查著那個男人,抬起頭來,大聲道:「這個男人死了,他 需要黑箱車!」他又向走開去的原振俠指了一指:「這個醫生才 需要救傷車!」 原振俠並沒有聽到這句話,事實上,他這時,甚麼外界的聲 音也聽不見。他聽見的是發自他內心的聲音:「你不是原振俠! 人人都說你不是原振俠!你不知道是甚麼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 這些發自內心的聲音,甚至令他全身發顫,他也根本不知自 己在走向何處。 他走走停停,忽然站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醫院的門口 。醫院門口燈光相當強烈,一輛救傷車正響著警號,駛進醫院大 門去,在救傷車後面,跟著那輛警車。 警車在原振俠的身邊停下,一個警員探出頭來,大聲問:「 醫生,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原振俠茫然而立,那警員問:「你認識那個撞車自殺的男子 ?他是甚麼人?」 「撞車自殺」的說法十分怪,可是那男人死的情形,卻又的 確是他疾衝向警車,再被警車撞死的──並不是意外,可以說是 自殺! 原振俠一聽到了「自殺」兩字,身子又不由自主,震動了一 下。那個男子的身分是甚麼,說起來十分複雜,原振俠自己對甚 麼事都提不起精神,自然不想向警員作詳細的解釋。 而且,那警員的態度也十分惡劣,更令得原振俠反感,所以 他冷冷地道:「不知道,我根本不認識他!」 那警員卻並不識趣,還在追問:「不認識他?他認識你是甚 麼人,你不認識他?」 原振俠冷笑了一聲:「你也認識我,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你! 」 那警員碰了一個大釘子,這才知道,不能在原振俠處問出甚 麼來。事實上,原振俠也根本不給他機會再問甚麼,他已經自顧 自走了開去。 雖然,原振俠已經很久沒有正式工作,但他在醫院中的辦公 室還在。他精神恍惚地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支著頭,坐了下來 ,並不著亮燈。 過了一會,他記起抽屜中還有一瓶酒在,就打開了抽屜,取 出酒來,在黑暗中慢慢喝著,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惡劣之極。同 時,他又有一種極度的倦累感,像是一口氣跑完了三個馬拉松, 甚麼都不想,只想休息。 這種其實並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心理狀態上的疲倦,十 分可怕,可怕到使人想永遠地休息,也使人對任何事情,都提不 起精神來。 更可怕的是,這種精神上的疲倦,使人完全沒有鬥志,對一 切的事情,都只會從最壞的角度去看、去想,而對任何事情,都 抱絕望的態度,以致只有放棄,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取精神。 原振俠的頭腦,其實十分清醒。他也清楚地感到,清楚地知 道,自己的情形,糟糕之極。可是他卻無能為力,無法改善這種 糟糕之極的情形! 他曾自己安慰自己,情形不是絕對地壞,還可以有希望。瑪 仙被愛神接了去,雖然音訊全無,可是愛神神通廣大,而且對瑪 仙負有一定責任,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去幫助瑪仙,令瑪仙在最短 時間內恢復正常的。 可是,那又怎樣呢?原振俠在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之後,就 這樣自己問自己:那又怎麼樣呢? 本來,他以為自己的情緒低落,只是由於瑪仙的吉凶未卜, 只要瑪仙無恙,他就會和以前一樣,興高采烈地生活。可是這時 ,他卻進一步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困擾的嚴重性,比他自己所 能想像的更加嚴重──即使瑪仙如常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只怕也 不能驅除他發自內心深處的疲倦! 因為他有更嚴重的問題,無法解決! 事情其實並不算是複雜,原振俠在黃絹和李固的身上,看到 了真正的愛情。而在這之前,他以為自己也曾深愛過黃絹,黃絹 也曾深愛過他! 顯然不是那樣,他和黃絹之間,從來也未曾有過愛情。不但 是和黃絹,他和海棠之間,也一樣未曾有過愛情。要不然,海棠 不會捨他而去,毅然把自己變成為一個異星人,永遠離開了他! 瑪仙呢?他是瑪仙生命中的唯一異性,和瑪仙在一起,他十 分快樂。 瑪仙出了事,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失落之至,悲哀莫名。 但這是不是證明,他和瑪仙之間存在著愛情呢? 原振俠十分清楚:沒有! 他這時對瑪仙的思念,多半是來自內疚──他做錯了事,才 令得瑪仙有如此不幸的遭遇。瑪仙就算完全復原了,也絕不等於 會產生愛情。 原振俠在失落的情緒之中,開始了解到,他是一個沒有愛情 的人! 他自認各方面的感情都十分豐富,可是他竟然又明白,自己 無法有愛情──絕不是沒有機會,而是不知由於甚麼原因,他竟 然無法產生愛情! 這令他沮喪之至,覺得他自己不像是一個完整的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在他的辦公室外,好 像有人走過,曾停了一停,但是卻沒有人敲門。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上有 一層浮油,人在身體疲倦的時候,會有這種生理現象,心理上的 疲倦,也會這樣子嗎?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想徹底地休息,容易之極 。在這醫院中,他至少可以用十種以上的藥物,使他在極短時間 之內,毫無痛苦地達到永遠休息的目的!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開始在自欺了──明明是 又一次想到了自殺,卻說甚麼達到永遠休息的目的! 在這種情形之下,若不是原振俠有著過人的古怪經歷,他說 不定已經和許多自殺者一樣,開始有行動了。因為他的精神,確 然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一開始的兩段對話,可以從那個「撞車自殺」的男性殺手臨 死的話中,理解為是一老一少的對話,老的可以假設是老刀,小 的可假設為小刀。小刀曾對原振俠作了調查,曾推許他是生命意 志十分堅強的人。 事實也確然如此,可是一個生命力再旺盛的人,也有一個極 限。也就是說,也一樣會達到崩潰的邊緣──在崩潰的邊緣上, 只要再有外來的力量,稍微推一推,這個人也就會跌進死亡的深 淵去! 原振俠本來已經在邊緣,傍晚發生在山上的故事,等於是向 他又推了一下,而且推得不輕,他已經很有可能跌下去。 而他之所以在那樣惡劣的情形之下,還未曾跨出最後的一步 ,是由於他曾有一個極其特殊的經歷,世上只有兩個人有過這種 經歷! 除了原振俠之外,另外一個有這種特殊經歷的人是年輕人。 原振俠和年輕人,為了到幽靈星座去拯救公主,他們兩個人的靈 魂和身體曾經脫離。 他們靈魂曾遠赴幽靈星座,又再在勒曼醫院之中,和他們的 新生身體結合。 (這一段曲折之極的經歷,記在原振俠故事《黑暗天使》和 《幽靈星座》之中。) 所以,原振俠十分肯定,當肉體的生命消失之後,靈魂會脫 離肉體而存在! 靈魂就是人的記憶組,包含了一切的記憶──痛苦和快樂, 生機勃勃還是死氣沉沉,並不由身體決定,而由靈魂來決定。 消滅了肉體生命,絕不能使疲倦消失,得到休息──他十分 清楚肯定這一點。單單消滅身體的生命,不足以改善他的困境, 而他又找不出,可以令靈魂也得到休息的方法來。 這一點是原振俠生命最特別之處,也是小刀所無論如何想不 到的! 正由於這一點,使原振俠明白,他甚至不能用普通人所用的 方法,來使自己得到「休息」,那令得他更加痛苦和消沉──這 是一個無法破解的矛盾,也是一個十分殘酷的惡性循環! 原振俠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打擾他。正當他想緩 緩站起來離去的時候,他看到桌上的一具電話上,一盞小紅燈在 不斷地閃動,那表示有人打電話進來──本來,電話是有鈴聲的 ,但原振俠自精神消沉以來,對於突如其來的聲音,十分敏感, 所以他關掉了電話鈴聲,只讓電話上的小燈,發出閃光。 事實上,原振俠根本不想接聽任何電話。這時,他望著那盞 不住閃動的小紅燈,也一點沒有接聽的意思,他只是在想:誰會 在這時候,打電話來找他呢? 他無緣無故,嘆了一聲,轉過身去。當他在轉身的時候,他 無意識地揮了一下手,無意中碰到了電話的聽筒。他立時聽到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自聽筒中傳出來,正在叫他的名字。 原振俠又望了電話片刻,心中才想:「莫非這是天意,要我 聽到這個女人的電話?」 他仍然用十分緩慢的動作,把電話拿了起來,那女人在不斷 叫他。他一聽就聽出那是甚麼人的聲音:那個女殺手! 原振俠知道那個女殺手的名字是美姬,知道她的身分是「老 刀的女人」。自然也是一個十分冷靜兇狠的殺手,而老刀派了那 個男人去殺她。 殺手集團之中這種醜惡的自相殘殺,原振俠對之一點興趣也 沒有。所以他一聽到了那女人的聲音,就感到十分厭惡,順手就 把電話放下。 可是那女人的另一句話,卻令得他不能沒有反應。那女人的 聲音,聽來十分陰森:「原醫生,你會死,死在我的劇毒匕首之 下!」 那女殺手公然向他發出了死亡的威脅! 即使面臨這樣的威脅,而且原振俠知道,那女殺手說得出做 得到,他也必須有反應,他的語調,仍然一點也不起勁。他只是 有氣無力地反問:「好,你甚麼時候下手?」 對方顯然想不到,他竟然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怔了一怔, 才厲聲道:「你以為會有預告嗎?我喜歡甚麼時候下手,就甚麼 時候下手,你日日夜夜提防著吧!」 原振俠咕噥了一句:「何必提防?」 那女殺手又怔了一怔:「最好警告你那兩個朋友,離你遠一 點,別在我下手的時候,連累他們也遭了殃!」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不明白那女殺手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所以自然也反問了一句:「我兩個甚麼朋友?」 女殺手惡狠狠的聲音,雖然是從電話中傳出來的,可是也帶 著一股陰森的殺氣。她道:「在你住所中的那兩個人!你準備幹 甚麼?開化裝舞會?他們為甚麼戴著那麼高的帽子?要是的話, 別忘了請我這個死神的使者──」 原振俠聽到這裡,忍不住大聲叱責:「你亂七八糟,在放甚 麼屁!」 女殺手冷笑一聲:「都說原振俠醫生是一個君子,哼,怎麼 對女性說這種粗話?」 原振俠半句話也沒有多說,就放下了電話,深深地吸了一口 氣。 他知道,這個叫美姬的女殺手,會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他 自然不會害怕,可是以他目前的心情,他也不想和這種女殺手周 旋,但是又不能揮之則去──這種情形,更令他心情惡劣,所以 他伸手,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以發洩心中的鬱悶。 然後,他衝出了辦公室,將門重重地關上,令得兩個剛好經 過的女護士,嚇了一跳,一起站定,望著向外衝出去的原振俠背 影發怔。原振俠是醫院中所有女護士的偶像,大家也都知道,他 近來的心情惡劣無比。 出了醫院之後,原振俠又漫無目的地遊蕩了許久,一直到午 夜時分,他才回住所。 他才一打開門,就呆了一呆,覺得有異。屋子中十分暗,在 黑暗之中,他看到有兩個人並肩站著,頭上戴著看來像是圓筒形 的高帽子! 原振俠不禁「啊」地一聲,也立刻跨了進去,反手把門關上 。 如果他是第一次見這兩個人,他一定會訝異莫名,但是他並 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們。 這兩個人,在黑暗中看來,造型有點像傳說中的無常鬼,是 不知來自甚麼星體的異星人。若干年之前,當他們來到地球,和 兩個地球人相見的時候,確然被那兩個地球人,當成了是來自陰 司地獄的黑白無常了! 兩個異星人留了一隻盒子在地球上,那隻盒子被投進了海中 。幾百年下來,由於海水的侵蝕而損壞,產生了一種力量(情形 很怪,有點像是輻射外洩),使得接觸到的生物,細胞染色體中 的遺傳密碼產生錯誤的訊號,所以會使生物「倒退」,從現代生 物,變成古代生物──有一家漁民,甚至變成了原始人! 原振俠被扯進了這件十分曲折的怪事之中。最後,這兩個異 星人在取回那個「盒子」的時候,曾和原振俠見過面,有過一番 交談。 這兩個異星人和原振俠,可以說是舊相識了。所以,原振俠 並不吃驚,而且,立即十分衷心地很高興看到他們──和外星人 交換意見的機會,畢竟不會有太多。 他揮了揮手:「歡迎兩位,是不是不必著燈?」 那兩個人立即回答:「是,不必著燈。嗯‥‥‥你好像不是 很高興?」 原振俠知道對方有很強的感應力,可以知道他人的情緒,所 以他忙道:「不,很高興見到你們。不高興是我另外有原因,和 你們無關。」 那兩個人「哦」地一聲──原振俠在這時候,想起了那個女 殺手所說的話,他心中不禁好笑:要是女殺手竟然向這兩個異星 人下毒手,不知道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原振俠問:「兩位來,當然是有事?」 那兩人立時道:「對,我們對你上次所說的話中的一部分, 感到相當程度的興趣。」 原振俠知道,他們說話的用詞有點怪,是「翻譯」上的問題 。那兩個異星人,毫無疑問,是通過了語言翻譯的裝置,才能和 地球人交談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迅速地想了一想上一次和他們的交談, 然後問:「哪一部分?」 原振俠一面問,一面走過去,取起一瓶酒來,斟了一大杯, 喝了一大口。 那兩個人看來並不打算坐,原振俠就自己坐了下來。那兩人 道:「我們曾說到那個小裝置,可以聚集許多你們所不知的力量 ,來完成一些事。」 原振俠又喝了一口酒:「對,地球人對於許多能量的利用, 程度還十分淺。電能被發現利用,也還不過短短的兩百年左右, 強大磁能的利用才開始!」 那兩人道:「可是,當時,你提到一個十分古怪的名詞:巫 術!」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名詞,何古怪之有 ?」 那兩人道:「在我們對地球的研究之中,竟然找不出這個名 詞來!你又提到巫術就是聚集一些力量,來做一些事的行為。很 多地球人都會?」 當時,在海上,原振俠確然曾如此說過。原振俠這時,自然 也知道,這兩個異星人感到興趣的是巫術,那是他們研究地球的 一片空白。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不能說很多人都會,是若干人會聚集 宇宙中的力量,來達成一些目的。」 兩個異星人齊聲問:「你會嗎?」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會!」 異星人發出了一下相當古怪的聲音,那多半是為了感到失望 而發出來的。在這時候,原振俠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心跳得十分 劇烈。也就在這時候,異星人又問:「你知道甚麼人會?」 原振俠立時道:「知道,有一個女巫之王,和我有極密切的 關係,由於巫術的神祕原因,她的生命之中,只能有一個異性, 那就是我。她是實驗室中的‥‥‥產品,但又是不折不扣的人。 可能在創造的過程之中,有些過程和地球人不同,使得她有極強 的巫術能力‥‥‥」 原振俠努力在介紹著瑪仙,但是由於她的一切,那麼奇特, 而且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的,所以原振俠的話,聽來不 禁有點亂七八糟的感覺。可是兩個異星人,卻顯然聽得十分入神 ,而且,在逐漸向原振俠接近。 原振俠繼續說著:「她的巫術能力,舉世公認,這連創造她 的人也沒有料到。創造她的人,和你們一樣,也不知來自宇宙何 處‥‥‥」 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那兩個異星人,已來到離他 伸手可及的距離。 這兩個異星人,曾在幾百年之前,被人當作是黑白無常,原 因是由於他們頭上的帽子相似之故。而他們的臉容是甚麼樣的, 當時遇上他們的人,並沒有看清楚。 而等到原振俠和他的朋友胡懷玉、陳克生見到他們的時候, 不但是黑夜,而且海上有霧,他們也沒有來到如此接近的距離。 這時,原振俠正說著,突然住了口的原因,是由於在近距離 的情形下,他看清了這兩個人的樣子! 原振俠早就知道,異星人可以是任何樣子的──樣子可以完 全超乎地球人的想像力之外。可是即使這種觀念,早已在他的思 想中成立,他清楚見了那兩個異星人的模樣之後,還是呆了一呆 。 那兩個圓筒形的「帽子」,約有七十公分高。「帽子」是一 直連下來,看來是一種灰白色的金屬,一直連下來,把異星人的 頭部,整個罩住。 所以,嚴格來說,原振俠看到的,不是那兩個異星人的真正 模樣,而只是那種灰白色的金屬面罩,所以更有詭異之感。 他們的臉容究竟是甚麼樣的?自然也無法想像,只是在金屬 頭罩上,有十五公分見方的一處,全是細密的網。透過網上的細 孔,可以看到他們炯炯生光的眼睛──這種情形,有點和現代的 西洋劍擊運動,所戴的保護頭罩相類似。 原振俠的注意,使那兩個異星人明白,這一剎那他在想甚麼 。兩個人一起伸手,指著「帽子」:「這是和我們腦部連結的許 多裝置,能幫助我們完成很多事。例如,沒有它,我們就根本無 法和你交談!」 原振俠曾推測過這一點,所以他道:「我明白!」 異星人問:「這使我們的樣子,看來很怪?」 原振俠道:「是,看來像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靈。嗯,被叫作 無常鬼,有操縱生死的本領,十分相似。」 原振俠的這番話,引起異星人的反應,十分奇特──是一連 串十分古怪聲音。 原振俠呆了一呆,心想:這難道是他們本身的語言?為甚麼 他們忽然用自己的語言交談? 想到這裡,原振俠陡然明白了!他不禁由於驚詫,而發出了 「啊」的一下驚呼! 他想到的是:傳說不會無緣無故產生,就算是創作,也多少 要有點憑藉。會不會有一個時期,這一類異星人頻密地在地球上 出現,多次被地球人發現,漸漸傳了開來,就成了無常鬼。而且 也把他們的怪模怪樣,留傳了下來,逐漸定了型? 原振俠令自己鎮定些,問:「你們來到地球,不止一次了, 是不是?」 兩個異星人並沒有甚麼猶豫,就回答:「是──事實上,是 許多次,我們每隔七十六年,就到達地球上一次。你應該可以知 道,我們是依附一個甚麼天體在作宇宙航行!」 原振俠連十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就叫了起來:「哈雷!哈 雷彗星!」 兩個異星人呵呵笑著(他們原來表示高興,所發出的聲音不 知是甚麼樣的?):「對了,這是我們的一大發現,也把這個經 驗,傳授給了許多星際航行者。你提到那女巫之王的創造過程, 我們也有所聞,那是許多星體上的高級生物,研究地球人的活動 之一!」 原振俠的聲音苦澀:「是不是有一所宇宙大學,把對地球人 的研究,當作是一個學科?」 異星人搖頭(高「帽子」隨著搖):「不能這樣說。但是在 長期的星際航行中,發現一個星體上有生物,這種生物又不是十 分成熟──」 他們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作了一下補充:「意思是‥‥ ‥還沒有成熟到,有長途星際旅行的能力。」 原振俠苦笑:「我不會見怪,因為事實的確如此。直到如今 為止,地球人還沒有飛出太陽系──即使是無人駕駛的太空船, 都不曾飛出。」 異星人沉默了片刻:「其實,我們在做的,也還不能說是研 究,只是各方面資料的蒐集,而沒有一個結論。地球人是一種十 分複雜的生物,明明是同類,可是每一個都又有著自己不同的遺 傳密碼,竟然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嚴格來說,每一個 地球人,都自成一類,可是實際上,又明明是同一類!」 原振俠曾聽到過不少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評論,可是能指出人 類這一個大特點來的,倒還是首次。 那兩個異星人又道:「所以,要了解地球人,就十分困難, 非得了解每一個地球人不可,而那實際上又是無法做得到的。曾 經有一個星體上的人,研究出了一套規律,把人分成許多模式, 一個個套進去。但那也不過能計算出,這個人的生命的表面部分 ,至於人的內心世界,別說對外星人來說,是一個謎,即使是地 球人與地球人之間,也無法知道對方的內心世界!」 原振俠聽得同意之至:「是的,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都是 一個謎!甚至對這個人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謎!」 兩個異星人顯然吃了一驚,失聲道:「是嗎?有這樣的情形 ?怎麼會?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所有對地球人的研究,都不能成 立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正如你們所說,地球人的生命,複雜 之至!真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內心世界,完全迷失在自我之中的。 」 他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我就可以算是這樣的人,至少 ,是在這種情形的邊緣。」 兩個外星人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看來,更是閃閃生光。他們 說了一些話,令得原振俠暗自吃驚。 他們說的是:「地球人同類相殘的情形,普遍之至,甚至構 成了整個人類歷史,這種情形,可以解釋。剛才我們已經說過, 每一個地球人都有不同的遺傳密碼,每一個人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所以,一個人殺另一個人,或一群人殺另一群人,嚴格來說, 並非同類相殘,而是異類相拚!」 單是這一番話,已令原振俠聽得遍體生寒!他第一次聽得這 樣的說法:人和人之間,不是同類──沒有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是 同類!所有的人,通通都是異類。 或許這是說明,何以人類那麼喜歡殘殺的原因! 人把另外一些人認作同類,從來就是一個美麗又殘酷的黑色 誤會! 而接下來,那兩個異星人所說的話,更令得原振俠心驚── 原振俠本沒有料到,從巫術的話題,忽然會轉移到了生命的奧祕 之上。 但這個話題既然如此吸引人,原振俠自然樂意聽下去,因為 那兩個異星人的意見,並不是空口說白話,而是他們長期以來, 對地球人的資料蒐集和觀察的結果。 試想,他們不知從多久以前開始,和哈雷彗星一樣,每隔七 十六年,出現一次。以致他們的形象,成了傳說中的無常鬼。 要說對地球人的研究之深刻,他們自然是很有資格的了! 那兩個異星人又說道:「地球人還有一個怪異到了極點的行 為,和任何生命的原則相違背!」 原振俠已經隱隱感到他們想說的是甚麼了,所以手心有汗滲 出來。 他們繼續道:「任何生命的原則,是努力維持生命,直到自 然消失!」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兩個異星人說下去的,正如他所 料:「只有人,會有意識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才是真正的同 類相殘!試想,一種連自己的生命都會結束的生物,他人的生命 還會有甚麼價值?」 原振俠一聲也沒有出,他甚至屏住了氣息。而在那一剎那, 他確然有窒息的感覺。 異星人又道:「一個人會自殺,是不是連他自己也不了解自 己的結果?還是人除了有極度的排他性之外,連自己也排斥?」 原振俠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 異星人對這個問題,顯然有相當時間研究,他們又指出:「 是不是由於人的腦,分為左右兩個部分,所以每一個人,嚴格來 說,絕不統一,可以分裂──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連自殺也 不是同類相殘!甚至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分裂!」 原振俠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他的聲音,軟弱無力:「 請別‥‥‥再討論下去了。我不能提供任何幫助!一點也不能! 」 兩個異星人又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聽來又在用他們自己 的語言討論著。但是維時極短,就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那位 女巫之王,我們想見一見她!」 這也正是原振俠,想要眼前這兩個人做的事。 雖然導致他目前情緒如此低落的原因,十分複雜,正如他剛 才所說那樣,連他自己都無法明白自己。但是瑪仙的失常,卻是 主要誘發的原因。 而瑪仙被愛神帶走之後,音訊全無。原振俠的想法是,這兩 個無常是異星人,愛神也是異星人,託這兩個無常去找愛神,是 不是容易一些? 而在找到了愛神之後,就可以探聽到瑪仙的吉凶了──越和 那兩個異星人相處久了,原振俠就越覺得他們的外形像無常。而 且,也正由於他們經常地在地球出現,才有了無常鬼這樣造型的 神靈出現,所以原振俠在心中想及他們的時候,索性就稱他們為 無常了! 自然,眼前的「無常」,並沒有黑白之分,看來都是灰撲撲 的──無常而有黑白之分,只怕是眾口交云的傳說過程中的「藝 術加工」! 兩個無常提出了要見瑪仙,這正合原振俠的意思,他立時道 :「本來絕無問題,可是她遭到了意外,現在的處境,十分不幸 !」 兩個無常有點愕然:「你說她掌握了巫術,而且巫術又是能 聚集力量,來作成一些事的。那麼,不論她在甚麼因境,都可以 憑巫術解脫的!」 原振俠苦笑:「正因為是巫術的失靈,才使她這個巫術的女 王,陷入困境的。經過的情形,相當複雜,你們能詳細聽嗎?」 無常像是正對之感到極大的興趣,所以連聲道:「當然能, 請詳細告訴我們!」 於是,原振俠便把故事講了一遍。他確然講得十分詳細,從 白化星人李固來到地球講起。(一雙無常的反應是:多麼落後的 星際航行方法!) 當原振俠說到白化星人,後來已經進化到了沒有形體的時候 ,一雙無常便讚嘆:「啊!竟有這樣進步的生命形式!看來,宇 宙間的生命,最終的形式,一定如此!」 原振俠搖頭:「這樣的生命,全然沒有快樂,那個李固就充 分體驗了這一點!」 無常道:「快樂和痛苦是相對的,沒有了快樂,自然也沒有 了痛苦。」 原振俠道:「是啊,生命之中既沒有快樂,又沒有痛苦,這 還算是甚麼生命?這樣的生命,還有甚麼意義?」 兩個無常沉默了片刻,才道:「地球人的想法真怪!」 原振俠道:「根據你們剛才所說,每一個地球人,都有不同 的想法,那只可以說:我這個地球人的想法真怪!」 無常顯然急於聽經過,所以不和原振俠再爭下去,只是作了 一個手勢,請原振俠繼續說。 原振俠就繼續說。當說到他不相信李固和黃絹有真愛情,又 怕李固在地球上興風作浪,所以和瑪仙商量,要瑪仙去害李固時 ,兩個無常發出了很多下感嘆聲來:「地球人之間,也有共同點 ,例如強烈的排他性,就是地球人的共通點!」 原振俠冷冷地道:「如果你們再聽下去,就可以知道有例外 的!」 原振俠說了瑪仙用「血魘法」,令李固的腦部活動,全部停 頓。又說了瑪仙和他,同時發現了黃絹和李固之間的真正愛情, 開始後悔。 而極度的後悔,是在他們發現,想霸佔整個地球的野心家, 其實只會是地球人,不會是異星人之後發生的。 無常插言道:「對啊,地球人沒有離開過地球,就老覺得擁 有整個地球,已是慾望之最了。在星際航行過的人,才知道地球 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誰會希罕得到一粒微塵呢?」 他們說了之後,又作了補充。他們的補充是:「不是說所有 的異星人都沒有野心,可是為了地球,不是很值得。就像地球人 ,不會為一顆到處俯拾即是的普通小石子,而爬上一個山崖去拾 取一樣,因為不值得。」 剛好原振俠在說到那一段的時候,停下來喝了幾口酒,所以 也由得他們去發議論。原振俠沒有表示贊成和反對,他這就說到 了瑪仙決定犧牲自己,成全黃絹和李固。 無常「啊」地一聲:「這是人類行為之中,極其罕見的一種 ,在歷史上有詳盡記載的事例,更是寥寥可數!」 原振俠沉聲道:「只要有一宗,那就證明『排他性』,並非 是人類的共通點!」 無常笑了起來:「你硬要把某種突變當成反例,這樣的說法 ,自然也可以!」 原振俠有點惱怒:「我不是強辯,那也不是突變,是人性中 存在的一種美德!突變?你甚麼時候見過,一隻老虎變得只吃草 不吃肉?」 兩個無常之中的一個,發出了一下聲響,可是卻被另一個推 了一下,他也就沒有再發聲。這種情形顯而易見,是一個想說甚 麼,另一個阻止了他。 原振俠於是十分惱怒,立時道:「我以為我們之間,是想說 甚麼就說甚麼的!」 那一個嘆道:「是,只是我不想浪費時間。他剛才想說,要 老虎只吃草不吃肉,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改變遺傳密碼中的訊 息傳達就可以了!」 原振俠呆了一下,才道:「可是人類的人性之中,確然有美 好善良之處,不是由甚麼外來力量改變而形成的!」 這一次,兩個無常噤若寒蟬,都不出聲。原振俠就接著把整 個故事都說完了。 雙方靜默了片刻,原振俠才問:「你們去尋找愛神,是不是 容易些?」 無常想了一想才道:「當然會比你容易。我們感興趣的是, 你可知道那女巫的腦部,受了甚麼樣程度的破壞?」 原振俠道:「我不知道,我正想問你們。以你們對生命奧祕 的掌握,可以使人體細胞最神祕的組成部分,照你們的訊號而活 動,你們有甚麼辦法,可以使她復原?」 無常又靜了好一會,才道:「我們甚至有能力,使她長出一 副新的腦子來──可是那也沒有用處,因為新的腦子,空白一如 才出生的嬰兒,沒有記憶。自然她可以從頭學起,不過這過程太 長了!」 原振俠聽得有點發怔,這兩個無常竟然說,他們有辦法令瑪 仙長出一副新的腦子來,只是那副腦子沒有記憶而已。 在精神恍惚之中,原振俠脫口叫了出來:「那麼她原來的記 憶呢?她原來的記憶到哪裡去了?」 無常道:「應該還在她現在的腦中,只不過被封固了,無法 發揮作用!」 原振俠大聲道:「那就揭開她腦部的封固!」 無常嘆道:「我們不知道取消封固的訊號是怎樣的。因為沒 有一種地球生物的腦部,在遭到損壞封固之後,有恢復能力的, 所以我們不能。」 原振俠不明白:「你們甚至可以新造一副腦子!」 無常道:「那簡單得很,任何一個胎兒在成長的過程之中, 都有製造腦子的過程。截取過程中細胞遺傳密碼的訊號,加以利 用,就可以長出一副新腦子來!」 原振俠張大了口,他明白矛盾的所在了! 只要在地球生物中發生過的事,無常都有能力達成,沒有發 生過的事,他們不能憑空創造! 無常又道:「我們須先見了她再說,或許她的情形,不是那 麼壞!」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一會。瑪仙的情形,究竟壞到了甚麼程度 ,他也不知道。可是那似乎沒有復原的希望,原振俠是知道的, 因為,如果有辦法的話,瑪仙也不會犧牲自己,來令李固復原了 ! 原振俠想到這裡,心中陡地一動:瑪仙犧牲了她自己,令得 李固復原,那麼,是不是有甚麼人肯犧牲,就可以令瑪仙復原呢 ? 想到這一點之後,原振俠心跳加劇,他想到了他自己!如果 有可能的話,他十分願意犧牲他自己,來令得瑪仙復原! 也就在這時候,他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完全 明白瑪仙,為甚麼不顧自己,一定要令李固復原的原因了。她十 分願意犧牲自己──那樣做,可以令得她心中安寧舒適!至少, 在她決定這樣做的時候,是十分樂意,完全自願,非此不可的! 原振俠突然之間,思緒凌亂,他仰著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兩個無常一直在注視著他,同時問:「你的腦部活動‥‥‥好 像不是‥‥‥很正常?」 原振俠苦笑:「簡直不正常之極‥‥‥就是我剛才說的情形 ,我自己不知道該怎麼樣,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使我趨向正常 !」 兩個無常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地球人真的複雜之極。看 來不單是我們,許多異星人的資料蒐集和研究,都只是有了表面 的,或自以為是的成績。真正的‥‥‥連地球人自己都弄不清楚 ,外人何由得知?」 原振俠對他們的這種態度,十分欣賞,因為那是十分客觀的 態度。他又嘆了一聲:「你們說得對,每一個地球人,都是一個 獨立的例子,和其他所有的人不同。而且,每一個人,都不是穩 定的,人的遺傳密碼,和其他生物的遺傳密碼不同,會在生命的 中途,發生轉變,不像其他生物那樣,終生不變的。」 無常十分感興趣:「能舉個例子?」 原振俠一揮手:「太多了!每一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會有許 多次轉變。所有的轉變,都沒有規律,事先毫無跡象可循,更多 的情形之下,是這個人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一個曾被我認為是 全世界最具野心的女人,竟然可以突然為了愛情,而放棄一切權 力,這就連她自己也不能相信!」 無常聽過李固和黃絹的故事,所以「啊」地一聲:「那位女 將軍!這種情形,可以理解為人的遺傳密碼是複式的,不是單式 的。複式的排列組合,可以產生出許多變化來,自然和單一的不 同。」 無常這樣的假設,已經超越了原振俠的知識範疇之外了。所 以原振俠感到了一片迷惘,他有一點概念,可是卻沒有具體的意 念。 無常各自揚起手來,在原振俠的兩邊肩頭上,輕拍了一下。 這是地球人表示友善的動作,當然他們想要表達的,也是同樣的 意思。他們齊聲道:「導致你腦部活動不正常,使你有了前所未 有的想法的原因,是女巫之王的突變。我們會幫你,我們先設法 找到女巫之王再說,隨時和你聯絡!」 原振俠在情緒極度低落之中,忽然有兩個無常來訪,不但在 談話之中,對他有許多新的啟發,而且,無常還答應替他去尋找 瑪仙,和答應盡量幫助她,這自然又使原振俠生出新的希望來─ ─曾有哲學家說過,希望雖然是最大的騙子,可是也是生命的泉 源。至少,這時的原振俠,就出現了近期少見的興高采烈! 他連聲道:「謝謝你們,十分謝謝!」 無常發出笑聲:「不算甚麼──你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我 們一直認為,已認識了地球人,可是今天才知道,根本不認識! 」 原振俠沒有表示甚麼,這個問題,他們已經一再討論過了。 無常的身子晃晃悠悠,向門口走去──他們在行動之間,給人以 這種感覺,自然是由於他們的頭上,都頂著「高帽子」的緣故。 在黑暗之中看來,他們的這種外形,確然就是傳說中的無常 鬼! 當他們來到門前的時候,原振俠心中在想:他們會不會有突 破空間的能力,根本不必打開門,就從門中穿過去?在他那樣想 的時候,無常之一,已經伸出手去開門──他們有十分長而且柔 軟的手指,這一點,剛才在他們輕拍原振俠的肩頭時,原振俠已 經注意到了。 門一打開,原振俠倒想移動身子,送他們出去。可是在門外 ,陡地閃起了一股十分異特的光采,只是一閃,根本叫人無法判 斷發生了甚麼事。隨著光采一閃的,是一下聽來很輕的金屬撞擊 聲。 兩個無常是並肩走出去的,他們兩個人的身子,堵在門口, 又各有著「高帽子」的阻擋,所以在門外,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原振俠完全看不見。他看到了那股光采,是由於室內十分黑暗, 那股光采又十分奇詭之故。 無常的身體仍然在門口不動,而自他們的口中,各自發出了 表示奇特的「咦」的一聲響。緊接著,聽得「砰」的一聲響,像 是有甚麼物體,重重地撞到了對面的牆上! 原振俠知道出了意外,他一聳身,竄向門口。這時,在門口 的兩個無常,也都半轉過身子來,目光閃耀,一起向他望來。 兩個無常的身子半轉,使原振俠可以看到門外的情形了。他 看到一個女人,背靠著對面的牆,以一個十分怪異的躬身姿勢, 僵立著不動。雙眼睜得極大,口也張得很大,全然是一副不相信 的驚恐神色。 在那女人的手中,握著一柄匕首,鋒利無比──這個女人和 這柄匕首,原振俠都不陌生。陌生的是,那女人握住匕首的手勢 ,相當特別,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握住了匕首的柄。 那柄匕首,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采──剛才原振俠看到的一 股光采,顯然就是因這柄匕首急速揮動,所發出來的。 只一眼,原振俠看到了眼前的情形,他就知道發生甚麼事了 ! 他無可遏制地轟笑了起來! 原振俠不是大笑,而是真正地轟笑。他的笑聲,是從他身體 的每一個細胞之中,噴發出來的,因為他確然感到事情好笑之極 ! 他自然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一看就明白了──那女人是殺手 ,曾威脅要殺原振俠,也曾警告原振俠,不要連累了他的兩個朋 友。她自然在門外伺伏了相當久,門一開,兩個無常正要跨出門 去,這個心狠手辣的殺手,就立即出手! 她甚至可以判斷,兩個人是一起出來的,所以一出手,就準 備把兩個人一起殺死──橫揮著手中又鋒利又淬有劇毒的匕首。 原振俠在猜想,她一定是攻向兩個無常的頸部,以為電光石 火的一擊,就可以割斷兩人的氣管! 這攻擊,是多麼有效的殺人方法! 原振俠不知道,這個女殺手如果得手之後,下一步會怎樣行 動! 女殺手沒有得手──她做夢也想不到,那兩個戴著「高帽子 」的是異星人。不單是異星人,而且,「高帽子」一直沿下來, 形成了一個頭罩,而且連頸部,也在金屬的罩護之下。 匕首劃在金屬上,發出了那輕微的一下聲響。 女殺手自然知道自己失手了!所以她立即躬著身,迅速後退 ,以致身子重重撞在對面的牆上。 自然,也在那一剎那,她也看清了兩個無常的情形,知道事 情有自己意想不到之處,所以整個人都呆住了! 原振俠確然真正感到好笑:一個出手如此狠辣的女殺手,卻 遇上了兩個異星人,還有甚麼比這個更倒霉的?從女殺手的神情 上,可以看出,她感到世界末日已經到了! 就在原振俠的轟笑聲中,女殺手發出了一下難聽之極的嗥叫 聲,雙臂無目的地揮動著。顯然這時,她完全錯亂了,不知如何 才好,是完完全全地手足無措! 原振俠當然不會給她再定下來的機會,他一步跨過去,一伸 手,十分輕易,又把那柄匕首奪了過來。同時,原振俠的出手, 粗魯之極(他從來出手也未曾這樣粗鄙過),他左手一探,已抓 住了那女人的頭髮,用力一帶一送,把那女人,自兩個無常的中 間,直送了進去,跌進了他的住所。 而且不等她有機會站起來,原振俠已經奔進屋子,一腳重重 踏在她後頸上! 那女殺手伏在地上,被原振俠制住了後頸的要害,除了發出 一陣可怕的聲音之外,一動也不能動。 兩個無常直到這時,才一起叫了起來:「原醫生,你的行為 ──」 原振俠道:「你們不懂,如果你們是普通人,剛才門一開, 就死在這柄刀下了!」 他說著,揚了揚手中那匕首,匕首仍然閃耀著奇特的光采, 看來十分怪詭。 無常叫起來:「她要殺我們?為了甚麼?」 原振俠悶哼一聲:「這一點,我會問她!你們請便吧!這是 我們地球人之間的事,你們不懂的。記得,一有消息,就和我聯 絡!」 兩個無常想來知道,原振俠所說是事實,地球人互相之間的 糾纏,不是他們所能明白的。所以,一起答應著,搖搖晃晃,走 了出去。 原振俠在他們走了之後,冷笑一聲,一躍而起,關上了門, 喝:「起來!」 那女人仍然伏在地上一會,才開始蠕動──說她是「蠕動」 ,並不誇張,因為她的身子,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開始扭動 。 原振俠這才注意到,這女人穿了一套緊身的肉色衣衫,緊貼 著她的身子。這女人的容貌相當平常,原振俠已見過她幾次了, 可是如果要原振俠詳細形容她的面目,原振俠還是說不上來。 或許,相貌普通,正是一個成功殺手的條件。 但是,這女人豐乳鳧臀,身材十分健美。所以這時,當她的 身子緩緩扭動著,令得豐滿的臀部高聳之後,看來也十分誘人。 原振俠在一開始的時候,還有點不明白她擺出這樣的姿態來 ,是為了甚麼?可是當他看到那女人,在豐臀高聳之後,仍然伏 在地上,卻又不斷扭動她的腰肢之際,他自然知道那女人想幹甚 麼了! 那女殺手在處於極端不利的情況下,竟想利用她自己的身體 引誘他! 一明白了這一點,原振俠實實在在,又無法忍得住,他又突 然爆發出轟笑聲。而且,他覺得比女殺手一擊不中,大驚失色, 更加好笑。 由於原振俠的笑聲之中,有著那麼多的輕視,任何人都可以 覺察得到。那女人陡然停止了她誘惑的動作,轉過身來,手撐在 地上,不住地喘著氣,面色凝重,神情可怕之極。雙眼之中,射 出十分惡毒的光芒來。 原振俠仍然在笑著,非但笑,而且伸手指向她,笑得毫不留 情。 原振俠對這個女人的厭惡,到了極點,要不然,他剛才出手 也不會那樣粗魯了。他兩次領教過那女人出手的狠辣,相信這個 殺手的一生之中,出手而沒有人應聲死亡的,也就只有這兩次而 已。 原振俠以前也曾見過不少兇殘無比的人,可是像這樣冷血的 ,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本身,簡直已經是殺人的工具 ,她手中的匕首,只不過是工具的工具而已。 原振俠這時,就用那柄匕首指著她,一面笑,一面道:「一 個兩次被人奪去兇器的殺手,還不那麼可笑;一個想色誘男人, 而又不照照鏡子的女人,才最可哀。」 原振俠的話,對一個女人來說,侮辱程度,可以說已到了頂 點! 他的話才一出口,那女人的身子,就劇烈地發起抖來,咬牙 切齒,額上青筋綻起,雙眼之中,似射出無數毒箭來,那樣子, 簡直就是一頭瘋了的山貓。自她的喉際,發出一陣又一陣「咯咯 」的聲響。 原振俠把她的匕首在手中拋上拋下,冷冷地望著她。 過了好一會,那女人才緩緩起身。當她站起身來的時候,她 全身的骨節,都發出一陣「格格」的聲響,可知她是如何地憤怒 !當她站直了身子,才從她緊咬著的牙齒之中,迸出了一句話來 :「原振俠,我一定要殺你!」 原振俠冷笑:「我已經第二次聽你這麼說了,你為甚麼不下 手?」 那女人盯著原振俠看,身子仍然在劇烈發著抖。原振俠在這 時候,心腸軟了一軟──無論如何,對方始終只是一個女人,而 且是一個失敗得如此之慘的女人,似乎可以適可而止了! 所以,原振俠再一開口,聲音甚至是十分誠懇的。他道:「 你殺不了我的,這個遊戲並不好玩,可以停止了!」 那女人一字一頓:「我殺不了你,就在你面前自殺!眼看著 一個人,因為你而死在眼前,這絕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 原振俠一聽,心頭不禁震動了一下,但是在表面上,他聲色 不露。 在那一剎那,他想到的,是那個撞車自殺的殺手。那殺手在 臨死之前,高叫他「見死不救」,好使他感到內疚,而他也的確 感到了迷亂,思緒上的極度迷亂,近乎入魔的狀態。如果這個女 人,再死在他的面前,他豈止不愉快而已,對原振俠來說,必然 是十分嚴重的精神打擊! 原振俠知道,絕不能讓對方知道這一點,所以儘管他內心暗 暗心驚,但是表面上看來,他是百分之百地若無其事。他聳了聳 肩:「一個醫生若是怕人死在眼前,這豈不是笑話?」 那女人的聲音淒厲之極:「這個人是為你而死的!」 原振俠指著那女人:「你!你為我而死?我甚至連你是甚麼 人都不知道!你甚麼都不是,是死是活,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 那女人的身子抖得更甚,揚起手來,手也在抖著。黑暗之中 ,她的目光陰森,她揚起的手上,戴著一隻紅寶石戒指,這時, 在戒指上,發出了十分輕微的「啪」的一下響──原振俠知道, 她的戒指是一件兇器,有一枚短小的尖刺,隱藏在內,一定已應 聲彈出。 原振俠甚至可以肯定,這枚尖刺之上,淬有劇毒。也就是說 ,她如果要在原振俠面前自殺的話,是十分容易的事!原振俠在 那時,心中也不禁有一陣慌亂,他實在不想,再有人死在自己的 面前。 同時,他對目前的情形,又感到十分厭惡。所以他轉過身去 ,冷冷地道:「你還有可以離開的機會,想想怎樣逃避老刀要殺 你的陰謀吧!別在我的面前,玩這種幼稚把戲了!」 原振俠在講這幾句說話的時候,目的只不過是想轉移一下那 女人的注意力。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這幾句話,卻引起極強烈的 反應! 那女人陡然向前,直撲了過來。原振俠把手中的匕首,向前 略伸了一伸,身子並沒有動,守得嚴密之極。所以那女人一落地 ,立時身子又彈向後,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這一來一去,快捷無 倫,身手極好。 原振俠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禁叫了一聲「好」。 那女人在一進一退之間,口中發出難聽之極的叫聲:「你怎 麼知道?你怎麼知道老刀的事?」 原振俠冷冷地道:「知道就是知道,為甚麼要講給你聽,你 快走吧!」 那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看樣子,她反倒能鎮定了下來,忽 然道:「我們其實可以合作!」 原振俠連看都不看她:「我從來不和失敗者合作──你不去 看看,現在你自己是甚麼樣子!」 那女人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忽然冒出一句話來:「我不 殺你,我要看小刀怎麼殺你!」 原振俠感到十分厭倦,走過去打開門,沉聲喝:「快滾,下 次再撞在我手裡,我可不客氣了!」 那女人的應變能力,倒也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前後不到 幾秒鐘,可是她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像是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 樣,扭著身,搔首弄姿地在原振俠的身邊,走了過去。 原振俠自然不會放鬆戒備,因為那女人手中的戒指,就隨時 可以致人死命。她在原振俠身邊經過的時候,用一個十分誘人的 姿勢,向原振俠攤開了手,原振俠冷冷地道:「等你到了樓下再 說,快走!」 那女人咬了咬下唇,走到了門口,才又轉過身來,嬌聲道: 「你是一個笨人,你不知道你自己錯過了甚麼!」 原振俠毫不容情:「別令人作嘔了,你如果真有那麼好,既 然已是老刀的女人,老刀為甚麼,還要安排陰謀來殺你?」 那女人又狠狠一咬牙,盯著原振俠看。自她雙眼之中,所露 出來的那種惡毒之極的眼光,令得原振俠也有點不是很有勇氣正 視她! 那女人又發出了一下冷笑聲:「老刀要殺我,是因為不想我 落在別的男人懷中。而我又實在太好,好到了他自己不捨得殺我 !」 原振俠聲音冷酷:「一個好的女人,不會那樣子硬推銷自己 !」 那女人咬了咬下唇,忽然垂下眼瞼,現出了一個相當可人的 姿態,聲音聽來也相當溫柔:「那是由於你是一個太出色的男人 !」 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自然還是做作,呼吸加速,飽 滿的胸脯在急速起伏。 原振俠自然不會幼稚到,由於她這種恭維而改變態度,他的 聲音中仍然充滿了厭惡:「快走!」 那女人有一個短暫的時間,一動不動,抬起眼,看了原振俠 一眼,沒有再說甚麼,就轉身走了出去。原振俠在她走出了幾步 之後,一抬腳,把門關上。在門關上之前的一剎那,他又看到那 女人轉頭,向他望來,眼光閃爍,如同妖貓! 門關上之後,原振俠又呆立了片刻,心中的厭惡感,越來越 甚。握在他手中的那柄匕首,像是有一股灼熱一樣,使他拿捏不 穩。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一下尖叫聲。 一聽那尖叫聲,就知道是那個女人發出來的。她不但叫聲尖 厲,而且還在喊著:「原振俠,我要殺你!我一定要殺你!」 原振俠的住所,是醫院單身醫生宿舍,她這樣尖叫,聽到的 自然不止原振俠一個人。這令得原振俠勃然大怒,衝到了窗前, 推開了窗子。 那女人就在樓下,建築物前的空地上,還在不斷地喊叫著。 已引得不少人,自窗口中探頭出來看,也使得進出的人,都停了 下來,佇足而觀。一個相貌平凡,可是身材卻又玲瓏浮凸的女人 ,披頭散髮,樣子神情充滿了怨毒,又用尖厲的聲音在叫罵著, 此情此景,實在惡劣之極。 原振俠只向下看了一眼,就不禁遍體生涼。雖然他的生活之 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傳奇,可是,他卻也沒有能力,來應付這 樣的場面! 那女人顯然發現了這一點──這樣的局面,可以令得原振俠 遭到極度的困擾。而剛才原振俠對她的侮辱太甚,也令得她怨毒 之極,所以她變本加厲,更加放潑,聲音聽來也格外可怕:「原 振俠,你這樣對待我,決不會有好死,我一定要殺你!」 從一個盛怒的女人口中,罵出了這樣的話來,令得聽到的人 ,多少不免有曖昧的聯想。在一旁圍觀的人,不但神情古怪,而 且還有的抬起頭來,向原振俠住所的窗子指指點點! 原振俠站在窗前,簡直頭皮發炸。他好幾次,想一揮手,把 手中的匕首拋出去,射向那女人,好停止那女人演出的鬧劇。可 是這樣一來,他就變成公然殺人了! 他只覺得手心冒著汗,身子在發著抖,耳際轟轟作響,夾雜 著那女人難聽之極的惡毒咒罵。這一切,都組成了一張漆黑的、 巨大的網,向他罩了下來。他知道,自己非擺脫不可,可是這張 「網」,又自四面八方罩了下來,使他感到無法逃脫,他一定會 成為這張惡夢一樣的網中的遊魂,永遠陷入痛苦煩惱之中! 那令得他不但沮喪,而且十分恐懼。他心中在啞著聲音大叫 :「要擺脫!要擺脫!不能陷進網中去,絕不能!」 可是,一方面他又絕望地叫:「有甚麼辦法呢?有甚麼辦法 呢?」 那女人的叫聲,一下一下傳來,原振俠實際上,已分辨不出 那女人在叫些甚麼了! 在原振俠聽來,那女人的叫聲,是一下又一下在收緊網口的 繩索。目的是要把他放進網中,拋進痛苦的深淵之中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手中的那柄匕首,所發出來的那種閃 爍的光芒。這時,他滿面全是汗珠,視線也有點模糊,可是他一 看到那種光芒,他就想到:死亡!死亡是使自己不陷進網中,唯 一可行的辦法! 只要揚起這柄匕首來,插進自己的心口,死亡立即發生。一 切困擾煩惱,也就隨之消失,那女人的尖叫聲,再也不會對他發 生任何作用! 這柄匕首那麼鋒利,插進人體時,不會有多大的痛楚。而且 ,刀身上還有劇毒!他盯著那柄匕首看,這種念頭,越來越甚, 這一次,他不但有了自殺的念頭,而且,有了自殺的行動──他 緊握著匕首的手,正在漸漸向他的心口移動,匕首的刀尖,對準 了他自己的心口! 雖然他的動作十分緩慢,可是究竟不是有很大的距離,終會 有移到的時候。刀上有劇毒,刀尖只要刺破一點肌膚,死亡就發 生了! 而原振俠的視線,一直盯在匕首上,他的動作雖然慢,可是 絕沒有罷手的意思。 這時候,原振俠的情形,可怕之極,他甚至連那一陣急速的 拍門聲,也沒有聽到。兩個人撞開了門,看到原振俠呆立著,匕 首的尖,離他的心口,已不到兩公分。原振俠滿面是汗,神情可 怕之極! 撞門進來的,是另外兩個醫生,和原振俠比較說得來的。他 們一看到這種情形,陡然一呆,自然而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 這一下呼叫聲,把原振俠自極度的情緒迷亂之中,喚了回來 ! 原振俠一看那柄劇毒的匕首,竟離自己的心口如此之近,他 也大吃一驚。 他那時的情形,十分奇特。剛才他自己想做甚麼,做了些甚 麼,他不是不記得,而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突然有了一個轉 折,他停止了剛才的念頭和動作。 所以,他立即移開了匕首,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知 道剛才自己的情形,危險之至,那是一種「入魔」的情形。然而 是有甚麼力量,使自己「入魔」了呢!他十分迷惘,難以明白。 進來的那兩個醫生又一起喝:「放下你手中的刀,你想幹甚 麼?」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緩緩搖了搖頭:「我‥‥‥沒有甚麼,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他是由衷地在感謝,因為那兩個醫生若是遲一步出現,會發 生甚麼事,他絕不敢想下去。 那兩個醫生揮著手:「別謝我們,原,你要去阻止那女人, 不能再讓她胡鬧下去!」 原振俠「啊」地一聲,這時,他才留意到,那女人的尖叫聲 已停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嘈雜的人聲。原振俠探頭向下面看 去,看到有一輛警車停著,兩個警員在那女人的身邊,正和她在 交涉著甚麼。 另外有一個警察,正抬頭向上望來。雖然環境相當黑暗,可 是原振俠還是一下子就看出了,那警官就是在醫院外,曾企圖向 他了解情況的那個。 原振俠也立即想到,不是有人報警,警車才來的。多半是那 警官,又想來向自己了解情況,所以才來的。 原振俠在那一剎那,也有了對付那女人的辦法,他立時向下 叫:「別放走那女人,她和那撞車自殺的人,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 原振俠叫的話,在別人聽來,可能莫名其妙,但是那警官, 自然是明白的。而且,他正如原振俠所料,是想來找原振俠取得 進一步的資料,才遇上了那個,在大叫大鬧的女人的! 原振俠的做法十分對,那女人也想不到,原振俠在這種尷尬 的情形下,還會挺身而出,大聲叫嚷。她以為原振俠一定無地自 容,再也不敢見人! 卻不料原振俠剛才,一時想不通,鑽進了想自殺的牛角尖, 但是他決不是沒有勇氣面對事實的人。他自然知道,剛才的這種 情形,會引起一個時期對他的風言風語。他更知道,對付這種情 形的最好方法,就是我行我素,決不怕人怎樣說自己! 所以,他才毫不考慮,就叫警員對付那女人!那女人在怔了 一怔之後,立時想向外逃,可是在有了原振俠的警告之後,她要 逃走,就不是容易的事。在她身邊的兩個警員齊齊呼喝,立即追 上去,其中一個,一伸手,已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原振俠叫嚷著,要警方扣留那女人時所 絕想不到的。在事情發生之後,原振俠十分後悔,以致令得他的 情緒,再一次跌入惡劣的深淵! 原振俠從樓上看下去,下面發生的事,他看得十分清楚。他 看到,那女人身形一閃,已向一旁溜了出去,行動十分快捷,一 下子就溜出去了五、六步。兩個警員也立即展開行動,其中一個 ,動作較快,在一個急轉身之後,就追了上去。 那警員由於動作太快,所以連警帽也落到了地上。看得出他 的年紀非常輕,一追近,伸手就去抓那女人的手臂,一抓就中。 在那一剎那,原振俠已經感到不對,感到有極凶險的事會發 生。可是,他根本沒有機會出言警告──警員的手,才一抓住了 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一反手,就在警員的手背上,輕拍了一下 。 原振俠看得清楚,那女人手上的戒指,碰到了警員的手背, 警員立即鬆手,發出了一下尖叫聲。那女人趁勢,推開警員,那 一推的力度,看來不是很大,可是那警員卻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那女人在推跌警員的同時,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奔向前去。 這時,在下面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所以並 沒有人採取行動。只有那個倒地的警員,知道自己受到了襲擊, 非同小可的襲擊! 那警員被那女人擊中的一隻手,可能已不能動彈了。所以他 用另一隻手拔出佩鎗來,人倒在地上,十分艱難地撐起身來,連 連扳動了鎗機。 從一個女人撒潑胡鬧,忽然之間,事態發展到這一地步,那 是任何人所料不到的。剎那之間,圍觀看熱鬧的人,一陣混亂, 人人都發出驚呼聲來。 那警員一連向那女人奔出的方向,開了六鎗,原振俠看到, 在向前飛奔而出的女人,像是身子向前仆跌了一下,可是立即又 繼續向前奔,迅即沒入了黑暗之中,不能肯定她是不是曾中鎗。 而下面,也沒有人再去追那女人,因為事態的發展,令人陷 入了極度的慌亂之中! 來找原振俠的是一個警官、兩個警員。其中一個警員,忽然 倒地、開鎗,而且連開了六鎗之多,另一個警員和警官,連忙趕 到他的身邊,心中還都有些責怪,開鎗太小題大做了。 可是當兩人來到倒地的警員身前時,都嚇得不由自主,發出 了一下驚呼聲來。 這時,圍在那倒地警員身邊的人不少。事情發生在醫生宿舍 之前,自然有許多醫生也圍上去看,以致原振俠看不到下面的情 形。 從人人都發出驚呼聲和混亂的場面來看,原振俠知道一定發 生了非常的變故。他想到了那女人的戒指上有一枚尖刺,刺上閃 耀著妖異的光芒,是有劇毒的! 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也發出了一下驚 呼聲,衝向門口。在衝出門的時候,順手一拋,把一直握在手中 的匕首,順手拋向沙發,又對那兩個破門而入的醫生一揮手:「 快下去,下面出事了!」 他們三個人,也來不及等電梯,就從三樓疾衝了下去。當原 振俠衝到樓下出事的所在時,他只覺得出奇地靜。他走近去,看 到那警官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摺成一團,給那警員枕在腦後。 可是這種行動,顯然多餘了! 那警員的雙眼睜得極大,已經完全沒有了生命的光采,一看 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他的臉色,是一種極其可怕的青紫,連雙手也是如此。看來 ,有可能他的全身皮膚,都是這種可怕的顏色! 那一小枚尖刺上的毒,不知是甚麼毒,毒性竟然如此之甚! 看來,死者已經過幾個醫生的檢查,證明已經死亡了,那幾個醫 生,神情駭然地搖著頭。 那警官不斷在撫著死者眼皮,想叫死者合上眼,可是並不成 功。死者頑固地張大著無神的眼睛,像是絕不甘心就此喪失了生 命──他的確應該如此,雖然他的容顏變得如此可怕,可是還是 可以看出他十分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另一個警員,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原振俠看清楚了情形之 後,向那警員喝道:「站在這裡幹甚麼,快去追那個女人!」 那警員震動了一下,沒有立即行動。原振俠又補充道:「要 小心,那女人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殺手!」 那警員仍然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才好,警官已站了起來,下了 命令:「立即通知總部!」 他只說了一句話,就轉過身來,雙眼之中,滿是紅絲,盯著 原振俠。原振俠立即知道,他心中在想甚麼和將會說些甚麼,所 以轉過頭去,不敢和他的眼光相接觸。 果然,那警官咬牙切齒的聲音,就在他的身邊,響了起來: 「那女殺手和你有甚麼轇轕?你害死了一個警員,你知道他才多 大?他只有二十三歲!」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虛弱無比,他想為自己辯護幾句, 可是竟然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 他當然不會承認那個警官的指責! 那警官指責原振俠,害死了那個青年警員! 原振俠不會接受這樣的指責。可是,他卻也無法說,他自己 一點責任也沒有! 若不是他和那女人之間,有那麼多糾纏,那警員自然不會喪 生──甚至於,若不是他在樓上的高叫,也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 下毒手的是那個女人──再一次證明,她是一個心狠手辣, 下手決不容情的女殺手。可是原振俠在整件悲慘的事件之中,卻 脫不了身!他的身子在發顫,那警官還在指責:「是你!原醫生 ,你先是不肯和警方合作,現在,又導致一個優秀青年喪失了生 命!」 原振俠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和他一起下來的那兩個醫生 ,大是不服,反駁警官:「你別胡說八道,這‥‥‥死者中了毒 倒地的時候,我們全在樓上!」 警官一字一頓:「我沒說他直接下手,只是說他脫不了關係 !是不是,原醫生?」 警官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伸出手指來,直指向原振俠的鼻 尖。 原振俠不但沒有力量去撥開他的手指,就是連望向他手指的 目光,都是那麼軟弱無力! 那兩個醫生知道,原振俠近來的情緒十分惡劣。一看到他在 受了指責之後,身子發顫,臉色灰敗,自然知道那種指責,對他 的精神狀態,打擊極大,有極壞的影響。 所以,兩人不約而同,站到了原振俠的身前,把咄咄逼人的 警官,隔開了一些。 原振俠在這時候,才像是夢遊病患者一樣,抬起手來,向前 指了一指:「那殺手‥‥‥朝這個‥‥‥方向逃走的,有可能中 了鎗!」 兩個醫生一邊一個,扶住了他,齊聲道:「那是警方的事, 別管了!」 那警官一聲冷笑:「是啊,是警方的事,和冷血動物沒有關 係!」 兩個醫生十分惱怒,剛想開口,警車的警號聲大作,兩輛警 車,又疾駛了過來。 兩個醫生想扶著原振俠離去,可是那警官一個箭步,攔住了 他們的去路,臉色鐵青:「對不起,原振俠醫生,你必須留下來 ,協助調查。他死得不明不白,你有責任要留下來!」 警官向死者指了一指,死者可怖的臉容,使警官的話變得更 強而有力!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迸出一個字來:「好!」 那兩個醫生著急道:「你的精神狀態──」 原振俠點點頭:「我可以支持!」 兩個人中的一個比較性急:「你可以支持?剛才,你還企圖 自殺!」 他叫得十分大聲,人人可聞。原振俠的身上,陡然震動了一 下,臉色灰敗。 在宿舍前空地上的,全是醫院的熟人,自然也知道原振俠近 日來,心情十分壞,而且停止了在醫院中的正常工作。但是大家 也知道他是一個傳奇人物,有許多冒險生活的經歷,是一個堅強 無比的人物。所以,一聽到他竟然企圖自殺,都訝異得說不出話 來,剎那之間,人人的目光都射向他,四周圍一片靜寂。 原振俠感到每一個人的眼光,都像是一柄利刃。從四面八方 射來的目光,使他感到了劇痛,他自然而然,雙手掩住了臉,身 子劇烈地顫抖著。 那兩個醫生扶住了他,一個大聲對警官說:「別騷擾他!現 在我以醫生的身分,證明他的精神狀態,不適宜接受任何盤問! 」 警官的臉色鐵青:「只怕你的證明不起作用,他非接受盤問 不可!」 原振俠在這時,放下雙手來。他也臉色鐵青,可是神情竟意 外地鎮定,他道:「我很好,有甚麼,只管問!」 那兩個醫生叫了起來:「警方講不講人道?至少得讓他先休 息一下!」 這時候,趕來的警車上,警員紛紛跳了下車。一個高級警官 急速來到原振俠身前,伸手向原振俠行了一個禮。可是當他看到 ,原振俠的臉色難看到了這個地步,他抬起來的手,僵在半空, 竟忘了放下來! 那高級警官認識原振俠許多年了,一直十分佩服原振俠的為 人和機智。他第一次和原振俠認識,是從調查一宗謀殺案開始的 。 那宗謀殺案奇特之極:一個叫陳維如的醫生,殺死了他的妻 子。這個陳醫生,又是大豪富王一恆的外甥,他們第一次見面, 就在大豪富王一恆的辦公室之中。 整宗案件,牽涉到靈異之極的靈魂離體之後的迷失現象,詭 異莫名。在以原振俠為主的傳奇故事之中,那個離奇曲折的故事 ,被定名為《迷路》──並不是身體的迷路,而是靈魂的迷路。 這位警官升遷得十分快,如今已相當高級,但仍然維持著對 原振俠的極度尊敬。每次見到原振俠,都會自然而然,向他敬禮 !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原振俠一直是英俊瀟灑,神采飛揚的 。怎麼會變得這樣失神落魄,倒像是死了一大半一樣? 那實在是令人吃驚之極的情景。那高級警官,一時之間,幾 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陡地叫了起來:「有醫生沒有?原醫 生需要醫生!」 在原振俠身邊的幾個醫生立時齊聲道:「我們就是醫生,可 是你的手下,堅持要立刻盤問他!」 高級警官這才放下手來,向那警官嚴厲地瞪視了一眼。那警 官仍是一臉倔強的神色,但自然他也不再堅持他的意見。 高級警官連忙道:「快送原醫生到醫院去!」 原振俠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上去休息一下就好。那女殺 手‥‥‥唉,該立刻去追捕她的!」 那兩個醫生扶著原振俠,轉過身去。高級警官望著原振俠的 背影──即使是背影,也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人的精神充 滿了沮喪和失落。所以高級警官又不由自主,搖了搖頭。 這時,法醫已對死者作出了初步的檢查,向高級警官作報告 :「死者死於一種劇毒,毒藥的成分,還有待化驗。」 高級警官望向警官:「把事情發生的經過,向我作簡單的報 告!」 這時,原振俠在兩個同事的扶持下,已將跨進建築物。高級 警官揚聲道:「原醫生,你先休息一下,我立即來見你!」 看熱鬧的人更多,兩隊警員跑步,奔向女殺手行兇之後逃走 的方向,展開搜索。原振俠聽到高級警官的叫喚,他並沒有轉身 ,只是軟弱無力地,向身後揮了一下手,算是回答。 回到了住所,一個醫生拉上了窗簾,不讓原振俠看下面的情 形。原振俠一進來,就坐在沙發上,雙手托著頭,一動也不動。 兩個醫生看著他,想安慰他幾句,可是竟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兩個人不敢離開,因為剛才他們撞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情 形,令他們膽顫心驚。其中一個,拾起了在沙發上的那柄匕首, 四面看了一下,順手放到了一個櫃頂上。在這個地方,如果不是 用梯子踏上去,是看不到的。 他在這樣做的時候,原振俠仍然垂著頭,顯然一點也沒有注 意。又過了一會,原振俠才像是遇溺獲救的人甦醒過來一樣,用 極其微弱的聲音低呼:「酒!給我一點酒!」 兩個醫生明知酗酒是一件極壞的事,但是也更知道,這時給 原振俠一點酒,自然是可以起鎮定作用的。所以其中一個,就拿 了一瓶酒,一隻酒杯,來到了原振俠的面前。 原振俠抬頭,視線一接觸到酒瓶,整個人就像是電擊一樣, 直跳了起來,一伸手,奪過酒瓶,打開瓶蓋,仰起頭來,向口中 直灌! 酒通過他的口,流入他的喉嚨,發出「咕咕」的聲響來,聽 來十分駭人。 那兩個醫生不知所措,明知以自己的能力,絕對無法在原振 俠的手中,奪回酒瓶來的! 就在這時候,門被推開,高級警官出現在門口,一看到原振 俠這樣喝酒的情景,他再度受到了震撼。而且這一次的震撼,顯 然比上一次更劇烈,他發出了一下驚呼,雙手揮動著,一下子就 衝到了原振俠的面前。 原振俠在這時,也已一口氣把瓶中的烈酒,喝了一半,垂下 手來。酒順著他的口角向外流,他也不去抹拭,雙眼發直,看起 來像一個白癡。 高級警官感到了極度的心痛,他失聲叫:「原醫生!原振俠 醫生!」 原振俠的眼珠,以慢速度轉動著,總算看到了滿臉痛心的高 級警官。他咧了一下嘴,本意可能是想笑,但結果卻比哭還要難 看。他問:「你叫我?你覺得我‥‥‥我‥‥‥還是原振俠?」 高級警官一頓足,看他的神情,本來一定是想說「當然是」 的。可是他剛想開口,竟然有了懷疑:這人是不是原振俠呢? 既然有了懷疑的想法,自然也有了懷疑的神情──而要說的 那句話,也就沒說出口。 這種情形,原振俠的視線,雖然由於酒精的刺激而變得模糊 ,但是還是可以看得到。他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刺耳之極, 兩且雙手抓住了高級警官的手臂,用力搖著,叫:「我不是原振 俠!我是甚麼人?告訴我,我是甚麼人?我是甚麼人?」 他叫到後來,簡直聲嘶力竭,樣子可怕之極。那高級警官被 他搖得身子亂晃,看來比他更激動,也跟著叫了起來:「你是原 振俠,可是你變了,變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受了甚麼刺激 ,變成這樣子?」 高級警官顯然也抵受不住,眼前的情景所帶來的刺激,竟然 一伸手,搶過了原振俠手中的酒瓶,也對住了瓶口,咕嘟咕嘟喝 了三大口。這才抹著嘴角,大口喘著氣,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也喘著氣,雙手在臉上用力抹著,像是想把甚麼東西 抹走。可是事實上,他臉上除了他的五官之外,甚麼也沒有。 而一個人的五官,就算這個人對之討厭之極,也是無論怎樣 抹都抹不去的! 在這時候,那兩個醫生中的一個,對高級警官低聲道:「他 情緒極度低落,處於自殺傾向極濃的邊緣,十分危險,要二十四 小時有人保護──」 那醫生說得雖然十分低聲,可是原振俠還是聽見了。他發出 了一下令人牙齦發酸的冷笑聲,用冰冷的聲音道:「我不必要人 保護,如果我想自殺,也沒有甚麼人可以阻止得了我!」 原振俠的話雖然駭人,可是聽到的三個人,卻都自然而然地 點著頭。他們都知道,確然如此,原振俠如果下定了決心要做甚 麼事,也就沒有甚麼人可以阻止他! 原振俠忽然又笑了起來,笑聲聽來十分古怪,而他發出的問 題,更加古怪:「如果我自殺了,死的是甚麼人?是原振俠嗎? 我已經不是原振俠了,那自然不是原振俠自殺,對不對?」 高級警官這時,勉強定過神來,雙手亂搖:「你在打甚麼啞 謎,別走火入魔了,世上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原振俠慘笑起來,指著高級警官道:「你錯了,世上真有無 法解決的問題,真有!」 高級警官應對機靈:「如果真是無法解決的問題,你死了, 一樣無法解決!」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轉過身,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了屋 角,才怔怔地站著不動。三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要幹甚麼。 原振俠站著一動不動,足足有好幾分鐘,高級警官才敢來到 他的身後,沉聲道:「經過搜索,還沒有發現那個女殺手!」 原振俠如夢初醒,「啊」地一聲,略轉過身來:「這個女人 ,真正殺人不眨眼,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隸屬於一個十分可 怕的暗殺組織──」 他說到這裡,才全轉身過來,神態相當安定,令得三個人都 在暗中鬆了一口氣。原振俠望著高級警官:「你應該知道這個組 織的!」 高級警官吃了一驚,失聲道:「極樂協會?」 原振俠點了點頭:「那女人是組織中十分重要的人物,是首 腦老刀的情婦。可是事情複雜得很,老刀又對她不信任,派人預 謀殺她──」 原振俠這時,看來除了臉色難看一些之外,一切都回復了正 常。他把事情簡單扼要,十分有條理地,說了一遍。當然,他並 沒有提到那一雙「無常鬼」的事,也沒有提及瑪仙被血魘法反噬 ,令得他情緒低落的事──那一切,他認為和暗殺組織的事無關 。 那兩個醫生聽了原振俠的敘述,雖然已十分吃驚,目瞪口呆 ,但是他們對這個恐怖暗殺集團的了解,自然不如高級警官! 高級警官越聽越是吃驚,等原振俠講完,他已在頻頻抹汗, 失聲道:「不單是那女人要殺你‥‥‥還有,小刀也下令要殺你 ?原醫生,你的處境危險之極!」 原振俠淡然道:「我有過更危險的經歷。」 高級警官搓著手,望著原振俠,欲言又止。原振俠立時知道 了他在想甚麼,所以立刻道:「我不需要警方的特別保護,絕對 不要!」 高級警官搖頭:「既然知道有人處境那麼危險,對這個人提 供特別保護,是警方的責任!」 原振俠聲色俱厲:「我說不要就不要,你少自作聰明!我要 是不能自己保護自己,也就沒有甚麼人可以保護我。我另外還有 一些事在進行,你只會越幫越忙!你現在要做的事,是傾全力去 通緝那個女殺手!她更可能另外還有同黨!」 高級警官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們一定全是偷進本市的,那 個撞車而死的人,根本沒有他的任何資料。還有,可以請一個繪 像專家來,把那女殺手的樣貌畫出來──這件事已經在進行了, 只是想經過你作進一步補充!」 原振俠點頭答應,又喝了幾口酒。高級警官通過對講機,召 來了一個繪像專家,專家已經有了女殺手的繪像,因為見過那女 殺手的人,至少超過五十個。 繪像看來有七八成像,原振俠一面指出需要改正的地方,一 面道:「我看不會有用,這可能根本不是那個女人的真面目,是 高明而精巧的化裝術的結果!」 高級警官問:「你何以會有這樣的推測?」 原振俠道:「這個女人能成為老刀的情婦,而且,她對自己 十分自負。所以我推測她的相貌,不應該如此平庸,她化裝成這 樣,是為了不使人注意。」 原振俠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一個相貌平庸的女人,不惹 人注目,如果是一個美女,那就不同──作為一個殺手,就算本 來十分美麗,也要設法把原來的美麗遮起來,才方便行事!」 高級警官苦笑了一下,等繪像專家住了手,他才無可奈何地 道:「先把這個繪像發出去再說。太猖狂了,居然在眾目睽睽之 下,用那樣的手法,殺了一個警員!」 原振俠想起了那個警官的指責,心中又是一陣刺痛,自然而 然,閉上了眼睛一會,發出了一下長嘆聲。高級警官在原振俠的 肩頭上,輕拍了兩下,原振俠睜開眼來,揮了揮手:「各位請吧 !」 高級警官和那兩個醫生,聽原振俠下了逐客令,都不免神情 猶豫。原振俠堅決地道:「請你們走,我十分疲倦,需要休息! 」 繪像專家首先告辭,高級警官叮囑了幾句亦離去。那兩個醫 生到了門口,又站了好一會,才離去。 原振俠確然感到十分疲倦,他雙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長長地 吁了一口氣,提著還剩下小半瓶的酒,推開了臥室的門。門一推 開,一著亮燈,他就呆住了。 那是真正出乎意料之外的怔呆! 在他的床上,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女人,正以一種十分誘惑 的姿態伏著──他對這種伏著的姿態,並不陌生,不久之前,那 個女殺手想引誘他,就是利用這種姿勢,伏在地毯上的──渾圓 的豐臀高聳,修長的玉腿一條蜷曲著,一條伸得很直,低著頭, 任由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面,雙手支撐著身體,豐乳隱約在顫 動。 只不過剛才,那女殺手身上有緊身的衣服,而這時卻是全裸 的。 原振俠自然可以肯定,在床上的那女人,就是那個女殺手─ ─他佩服那女人的聰明,當她成為追緝對象的時候,她又回到了 原振俠的住所來。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警方絕不會想到她在這裡 ! 而原振俠在進來之後,已著亮了燈。當他看到這個女人的時 候,他真的感到了一陣目眩,目眩的原因,是由於那女人一身欺 霜賽雪的白皙。不但白,而且皮膚細膩無比,如玉般潤滑,不必 用手去觸摸,就可以感到那種動人心魄的滑膩。 原振俠就在門口站著不動,恣意地欣賞著,他甚至好整以暇 地打開瓶塞,喝了一口酒。這時候,床上的那女人,變換了一下 姿勢。 那女人變換的姿勢,只是把原來蜷著的那條粉光緻嫩的玉腿 伸直,而又曲起本來伸直的那條玉腿。 雖然姿勢的變換,絕不算是大動作,可是這女人,一定受過 如何誘惑異性的專門訓練。因為就在姿勢的變換之中,她的細腰 款擺,而且渾圓高聳的臀部,也有起伏。使看到這種情景的原振 俠,不能確定自己剛才吞下的是一口酒,還是自己的口水。 那女人變換了一下姿勢之後,又伏著不動。原振俠緩慢而深 長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了幾個和自己有親密關係的女性,他 索性一面想,一面慢慢地欣賞。 黃絹不是屬於肌膚賽雪的嬌娃,她的一身古銅色,使人聯想 起非洲的森林和沙漠,是原始的豪放。 海棠自然是雪白的,可是卻纖細,像是極好的白瓷。而眼前 這個女人,是一整塊的白玉! 瑪仙的瑩白美麗,幾乎是無可比擬的。但如果和床上的這女 人比,卻多了三分女人的羞澀,而少了那種原始的肆無忌憚── 這種毫不保留地展覽自己的身體,是一種恬不知恥的行為。可是 這時,原振俠並不想責備,也不排斥,因為美麗得十分直接,絕 不轉彎抹角,對一個情緒低落的人來說,這一點十分重要! 原振俠又喝了一口酒,在嚥下酒的時候,床上的那個女人, 緩緩地轉過頭來──她仍然伏著,只是轉動頸部,而且她不用手 去撥,而是轉高一些,就用力一甩頭,把遮住她臉面的頭髮甩開 去。 在她有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的雙乳,隨著抖動,那一陣乳波 ,十分悅目。 而當她又停了下來之後,原振俠已經可以看到她轉過來的臉 面了。原振俠在那一剎那,屏住了氣息──他料中了! 他曾對高級警官說,那女殺手平庸的相貌,可能是高明精巧 化裝的結果,他料中了! 這時,他看到的那個女人,相貌絕不平庸,不論和甚麼人在 一起,她都毫無疑問,是一個出色的美女。但是,也正如她的裸 體一樣,她美得如此原始和毫無保留,以致原振俠一看到了她的 臉,就第一時間想到,古今中外,歷史上著名的淫婦,一定都是 同一類型的! 甚至一開口,她說的話,也是那麼直接。她朱唇輕啟,問: 「我好不好?」 這個問題,絕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的! 原振俠立即點頭,給了那唯一的答案:「好!」 那女人仍然維持著原來姿勢,聲音更甜膩得化不開:「錯過 我一次的人是白癡,錯過我兩次的,那簡直是死人了!」 原振俠緩緩走過去,來到了床邊。那女人把她的豐臀,聳得 更高。 原振俠在走近去的時候,本來是自然而然,要伸手在她高聳 的、誘人之極的圓臀上輕拍兩下,然後再講出要講的一番話來的 。可是,他的手才伸出去,手還未曾和那女人的身體接觸,他看 到了那女人的雙眼之中,陡然閃耀起一片興奮之極的光芒──這 種眼神是灼熱的,其熱度之高,簡直可以叫人融化! 在那一剎那,原振俠陡然醒悟,自己的手,如果一碰到她的 身體,那種灼熱,就會化為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襲向自己,令 自己無法再對她抗拒。原振俠並不感到那是自己的懦弱,而是任 何人,在這種情形下一定的反應。 不過,就算原振俠想到了這一點,他要收回手來,也不是容 易的事。渾圓白膩的臀部,像是有著無可抗拒的吸力,要把原振 俠的手吸過去,不但是撫摸,而且是肆意搓捏! 所以一開始,原振俠並不是立刻縮回手來,而是手的動作停 止,停在離瑩白的肌膚只有十公分處──他的手心,可以感到來 自她的胴體的灼熱。 然後,十分困難地,一公分一公分地後縮。可是在移開了三 公分之後,他又僵凝了好一會,這才又慢慢地把手縮了回來。 在原振俠終於成功地把手縮了回來之後,那女人美麗的臉龐 上,現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來。她的眼睛睜得極大,豐滿誘人的 口唇顫動著,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原振俠在這時候,已經完 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他沒有用手,改用手中的酒瓶,他揚 起酒瓶來,在那女人的臀部,輕拍了一下。 當他還準備去拍第二下的時候,卻已經沒有機會了。那女人 發出了一下可怕之極的叫聲,身子一個翻滾,滾到了床的一邊。 雖然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是在盛怒之中,但是她仍然不忘 ,她自己的身體是如何吸引異性,所以她看來仍然十分動人。 原振俠的目光並不離開她──確然,那是十分值得欣賞的一 具女體,幾乎無可非議之處,連每一個腳趾都是那麼均勻,那麼 美觀。 那女人在忽然之間,像是有了大發現一樣,叫了起來:「原 振俠,你,無能?」 原振俠並不和她爭辯,他拽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先喝一 口酒,才道:「你可以用這個藉口來安慰自己,你的衣服呢?快 穿上。」 那女人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頓地道:「你還是抗拒我?你已 經是個死人!」 原振俠笑──他是真正地在笑:「廣義來說,每一個人都已 經是死人。如果你堅持不穿衣服,我也不反對,因為你確然十分 美麗。」 那女人悶哼一聲:「通常,美麗總和動人聯在一起。不過我 顯然不動人,至少,動不了你!」 原振俠又喝了一口酒:「那不是你的錯,只是你的運氣不好 。」 那女人緩緩直起身──先伸出了腳,把她雪白的大腿伸直, 足尖點地,然後站了起來。動作和姿態,美妙得難以形容!原振 俠自然不會有任何的鬆懈,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美女,不折不扣 ,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 那女人在原振俠的面前,站直了身子,全裸的她,毫不羞澀 地搔首弄姿。 原振俠嘆了一聲:「美麗的外表,可以遮蔽醜惡的內在。人 有美麗的外表,總會佔很大的便宜──」 他說到這裡,那女人居然發出了一下嬌笑聲:「你是在說你 自己?」 原振俠不理會她,繼續道:「你的美麗,也使你佔便宜── 你這就離去吧,我不再追究你過去的行為。可是當你再殺人的時 候,最好不要讓我見到!」 原振俠在說出了這番話之後,幾乎有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會那麼說,所以他用力搖了搖頭──這一番話,和他行為的原則 相違背! 他一直不容許罪惡的行為,有惡必懲。這個女殺手,絕對可 以列入窮兇極惡這一類,可是他竟然可以對她的過去作為,不加 追究! 是不是由於那女殺手出眾的美艷呢?他自己問自己,答案是 苦笑。他不能否認,女殺手的美色,還是在某種程度上誘惑了他 ,甚至能夠使他放棄了多年來,一直在奉行著的行為原則! 雖然在原振俠來說,已經作了最大的讓步,可是對女殺手來 說,顯然絕不領情。她先是用心聽著,等原振俠說完,她就咯咯 亂笑,一面笑,一面身子抖動。原振俠一面看,一面心中想,古 人形容美女在笑的時候,常有「花枝亂顫」的形容詞,要來形容 眼前的情景,可以說是再恰當也沒有了! 那女人在笑的時候,嬌軀扭動,簡直是賞心悅目之極,原振 俠也毫不避諱地恣意欣賞著──這也是最令女殺手怒火中燒之處 ──原振俠並不是不承認她的美麗,可就是不被勾引上鉤! 對一個一向在過去,在男性的面前,無往而不利的女性(有 引致十個男人互相殘殺的紀錄),突然之間,遇上了原振俠這樣 的男人,不但遭到了挫敗,而且敗得如此之慘,如此之手足無措 ,其狼狽可想而知!她甚至無法掩飾自己的怒意,她的眉向上揚 ,雙目中又有兇光射出來。 原振俠卻微笑著,緩緩地搖著頭,向她作了一個「不可以這 樣,這樣不好看」的神情,令得女殺手陡然轉過頭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聲音十分誠懇:「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不過還是要說──像你這樣的美女,十分罕見,鍾天地之靈氣而 生,心地沒有理由天生邪惡,或許是環境所逼?你能脫離暗殺集 團嗎?」 那女人先是一怔,接著卻哈哈大笑起來,原振俠感到了一陣 目眩。她一面笑一面道:「多謝你的好意,原振俠牧師!」 她自然知道,原振俠是醫生而不是牧師,她這樣說的意思, 是在諷刺原振俠居然也會說教。 然後,她又惡狠狠地道:「我非但不會脫離暗殺集團,而且 ,還要成為集團的首腦!」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揮動著雙手。原振俠注意到了她的手指 上,並沒有那枚戒指──她是真正的全裸,除了她與生俱來的一 切之外,身上沒有任何外來的東西! 那女人有了不起的敏銳直覺,原振俠的目光在她身上轉動, 她已經知道原振俠心中在想些甚麼。她先是甜甜一笑,然後雙手 抬向上,在她的頭髮中,一陣亂撥──她有著相當濃密而長的頭 髮。 她這樣的動作,不但更進一步地表現了她撩人的體態,而且 也等於在向原振俠說:看,我身上一點武器也沒有,頭髮中也沒 有藏著甚麼。 她撥了一會頭髮,放下手來,又用力抖著頭,令得她的頭髮 變得蓬鬆。 然後,她直起身子來,望著原振俠,聲音甜膩:「看,我現 在如果要殺你的話,只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將你掐死掉!」 她說著,柳腰輕擺,向原振俠作出了一個雙手要扼死他的手 勢。當她的雙手,在佯裝用力的時候,眼皮橫溢,輕咬著下唇, 神態媚惑。 原振俠心中不禁暗嘆了一聲:卿本佳人! 在那一剎那,原振俠的思緒,其實也十分紊亂,他甚至想到 :殺手又怎麼樣?為甚麼不可以和她有親密的關係?她是那麼出 色的一個美人! 作為一個女將軍,黃絹自然也曾下令殺過人;而作為高級情 報人員,海棠也難免,有許多違背傳統道德的行為。 為甚麼自己從來也不排斥黃絹和海棠,而那樣抗拒一個女殺 手呢?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吞嚥了一口口水──眼前這具晶 瑩動人的身體,這時又向他接近一些,活色生香,一點也不假。 他的鼻端,聞到了一股幽香,他也可以肯定,如果將這具胴體, 緊緊擁在懷中,那麼,會有更濃的香味散發出來,足以令人心曠 神怡,銷魂蝕骨! 原振俠自然知道,他抗拒眼前這個女殺手的真正原因。一是 為瑪仙──由於瑪仙發生了變故,而導致的情緒低落,使他對一 切都意興闌珊。二是他曾目擊那女殺手,閃電也似的殺人手段, 知道千嬌百媚的後面,所隱藏的是可怕之極的殺機。 所以,儘管眼前的情景是如此春色無邊,他心中也曾感到了 若干程度的迷惑,可是他還是維持著防止變故隨時發生的警惕! 那女人的笑聲,越來越是甜膩,像是隨著笑聲,拋出了一股 又一股,又韌又黏的絲。而這許多絲,又組成了一張網,正向目 的物罩下來──她的目的物,自然就是在那時,呼吸自然加速的 原振俠! 那女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又嘆了一聲:「要掐死原 振俠?那不可能,看來我還是用另一個方法的好,比較有把握! 」 當她在這樣說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變化,豐富之極。她一 定有很高的表演才能,因為原振俠可以在她的表情之中,理解到 她想表達的一切。她只是調皮地眨著眼,那是在問原振俠:你怕 不怕? 在那女人的那種表情影響之下,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和她進 行著「表情語言」,他揚了揚眉,表示沒有甚麼可怕的。 那女人笑了起來,笑得又甜又輕柔,再輕咬著下唇,滿臉都 是愛憐的神情。那分明是在說:「你不怕,對了!我怎麼會真的 殺你,我只是想令你知道,作為一個男人所能得到的樂趣!」 她用扭腰擺臀,來加強她的「語言」。原振俠在這時,反倒 現出了一副茫然的神情──他不是不明白對方的意思,而是用這 種神情,來表示拒絕。 可是那女人繼續向前走來,揚起手臂,星眸半閉,一副投懷 送抱的神情。而且,她的整個身子,也突然變得柔若無骨,整個 人挾起一陣香風,向原振俠靠了過來。 她的這個動作,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原振俠想要從椅子上 站起來避開她,已不可能,因為一站起,必然變得反而向她迎上 了去,她的手臂,非像蛇一樣纏住了他的脖子不可──那會有甚 麼後果,原振俠不敢想,也不願想,原振俠腦中閃過的念頭,是 絕不能和她的身體,有任何程度的接觸。所以,原振俠在她快要 撲向他的時候,身子陡然向後一仰,連人帶椅,向後翻了出去。 一翻跌了出去,原振俠一挺腰,立時彈躍而起,拿酒瓶的手 伸向前。他的身體語言,再明白也沒有──你再向前來,迎接你 的,是這酒瓶! 他看到那女殺手,以一個十分怪異的姿勢,凝止著不動。那 姿勢,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看起來就自然有點怪,但是如果原振 俠還在原來的位置,像剛才那樣坐著,那就一點也不怪。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女人的姿勢,恰好是嬌媚無比地,半躺 在原振俠的懷中! 如今,只有她一個人,她居然仍然可以維持這樣的姿勢不動 ,這證明她有過人的身體平衡力! 她在開始的時候,目光望上,一動不動。立即,她抬起頭來 ,望向原振俠,而且,挺直了身子,對原振俠說了一句話:「你 是對的!」 然後,她雙手撥了撥頭髮,順手扯過床單來,在自己身上裹 了一裹,一下子,床單就變成看來很動人的一件裙子。這時,她 又說了一句:「你真了不起!」 她又一揚手,像是變魔術一樣,手上已有了那枚紅寶石戒指 。 以原振俠目光的銳利,竟然沒有看出那一揚手之間,她是從 甚麼地方取出這枚戒指來的。而且,實實在在,她剛才全身赤裸 ,也根本沒有可以收藏那枚戒指之處! 原振俠用欣賞超級表演的眼光望著她。她向門口走去,才身 子向後仰──她並不轉身,竟然用這種方式,求得和原振俠面對 面說話的目的──她身子向後仰了一百二十度,由此可知她的腰 肢是如何地柔軟。 她道:「你太會保護自己了!」 她又倏然直起身子──向後彎腰和這樣迅速地直起身子,表 示了她非凡的腰力。原振俠心中不禁又嘆了一聲:這實在是一個 出色之極的女人! 她向外走去,她的聲音繼續傳來,先是一陣笑聲,然後是語 聲:「你的朋友說你企圖自殺,我看他們是多慮了,你不會自殺 ──」 她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身形又在門口出現,手中竟已握 住了她的匕首。 她用匕首向原振俠指了一指:「像你這種人不會自殺,雖然 明知活著一點味道也沒有,十分乏味而且痛苦,雖然你明知自己 該死,你也不會自殺。像你這種人,注定要在痛苦的泥淖之中打 滾──我收回以前的話!」 原振俠想不到她忽然之間,會發表長篇的言論來,只是定定 地看著她。同時,由於她手中又有了武器,所以他也格外戒備。 對於那柄匕首怎麼會又到了那女人的手中的,原振俠一點概 念也沒有。後來,他才知道,那女人在殺了那個年輕的警察之後 逃走,立即繞回原振俠的住所,躲進了臥室之中,而窺伺著客廳 。 所以,在外間發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得十分清楚。那兩個醫 生之一,順手拾起了匕首,放到了櫃子頂上,她自然也看見了。 那女人略停了一停,又發出了連聲冷笑:「我收回我的話, 我不要再殺你,讓你活著受罪,比送你上西天極樂更好,更能使 我快意!」 她說到這裡,毫無保留地表示了她對原振俠的恨意。她的話 ,確然令得原振俠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但原振俠卻不露聲色,只 是冷冷地道:「有求不遂,慘遭失敗的人,總有一番下台詞的。 」 那女人昂頭一笑,頭也不回,向外走去。原振俠到了臥室門 口,看她打開了門要離去,原振俠並沒有阻止她,她在門口又停 了一停。 那女人在門口停了一停,並不轉過身來,只是用十分輕視的 語氣道:「是的,我是一個失敗者。可是,當我知道有人失敗得 比我更慘的時候,我還是很高興。希望你也能找到一個,失敗得 比你更慘的人──你甚至連自殺的本事也沒有!」 那女人顯然知道自己的這番話,會引起原振俠的甚麼反應。 所以她在說了話之後,好整以暇地轉過身來,用一種十分調侃的 目光,望定了原振俠,聳肩輕笑,分明是在說:「或許你不必努 力了,世上不會有人,失敗得比你更慘,接受這個事實吧!」 然後,她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原振俠扶住了臥室的門,身子一直把不住在發抖。他這些日 子來,情緒低落的真正原因,直到這時,才算是被那女人的話點 明白了! 他是一個失敗者! 一個失敗得極慘的失敗者! 世界上沒有人失敗得比他更慘!連那個一而再,再而三遭到 失敗的女殺手,都可以找到比她失敗得更慘的人,而他卻找不到 ! 剎那之間,原振俠思潮起伏,如同怒海澎湃一樣。 他想到了黃絹,他曾經付出過那麼多感情,可是黃絹一直在 卡爾斯將軍的身邊。 偏偏他還不能果斷,一直和黃絹藕斷絲連,糾纏不清。直到 外星人李固的出現,黃絹毫不考慮地投入李固的懷抱,原振俠才 知道自己是多麼地失敗──黃絹根本沒有愛過他,一切,都是他 自己從頭到尾在自作多情! 多麼可哀的失敗者! 他自然也想起了海棠。這個自稱為「人形工具」的高級特工 ,一開始,就利用她自己美麗的身體作誘餌,引他上鉤,替她到 「鬼界」去冒險,而且,被她拋棄在危機四伏的蠻荒之中。 可是,他卻相信他和海棠之間,有著真摯的感情,他一直沉 醉在這個,由他自己一廂情願編織出來的夢中。直到海棠寧願把 自己,徹頭徹尾變成一個外星人,他才算醒悟了:海棠沒有愛情 ,一個自小受過嚴格特務訓練的人,不會有愛情!而他一直以為 有! 原振俠想到這裡,唯一的結論是:自己失敗得多麼慘,連判 斷和一個女人之間,是不是真的有愛情,都會出了差錯。 原振俠當然也想到了瑪仙。瑪仙是由於巫術的理由需要他, 還是作為一個異性真正愛他?原振俠這時甚至不能肯定──他以 前感到不必懷疑,可是有海棠和黃絹的例子放在那裡,他沒有信 心!他失敗到了連信心都沒有了! 原振俠難過地閉上眼睛,那女殺手說得對,她不用殺人,留 他在痛苦的泥淖中打滾,更能解恨!那麼,就不能自殺麼?為甚 麼要給一個那麼可怕的女人,料定自己不會自殺? 這是近期來,原振俠又一次想到自殺。而且,自殺的願望, 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更想到付諸實現! 甚至連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那令得他有極短暫的時間,變得甚麼也不能想,腦海之中, 只是一片空白。然後,便是一股寒意,陡然而生,令得他如同浸 在冰水之中一樣!那女殺手曾說他不會自殺,注定要在痛苦的泥 淖之中打滾,難道真的給她料中?難道就不可以用自殺來擺脫痛 苦?如果不想要自殺,為甚麼又會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自殺──不 會自殺的人,怎會想到自殺呢? 他在又恢復了有思考能力之後,思緒紊亂之極,各種各樣莫 名其妙的想法,紛至沓來。他像是置身於一個在不斷轉動的萬花 筒之中一樣,所想到的事,全然是沒有規律的。在雜亂無章的各 種想法之中,卻又有著一條看不見的主線在貫串著。 這條看不見的主線是,不論你如何想,都會在最後想到:自 殺了,是不是會好一點? 他想到了那女殺手,那麼原始狂野的誘惑,他為甚麼要竭力 抑制著自己,不在她的胴體上,得到原始和狂野的歡樂呢?那女 人說得對,錯過了她一次,已經是白癡!他之所以會錯過了她兩 次,無非是為了這樣或那樣的顧慮,在努力保護自己之後,錯過 了不可測的享樂! 如果他早已決定自殺,自然甚麼也不必顧慮,可以盡情放縱 自己了──人在臨死之前,在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前,豈不是可以 有這樣的權利?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棄了,還有甚麼 值得顧慮的呢?名譽、地位、可能遭到的傷害、痛苦等等,和生 命相比較,又算得了甚麼呢? 一個連生命都可以毫不珍惜而放棄的人,也就是擺脫了一切 束縛的人,是最自由自在的人!原振俠在雜亂的思緒之中,忽然 之間,有了這樣的發現,那令得他忽然雙臂高舉,大聲叫了兩下 ,像是在百般無奈之中,忽然有了決定,甚至有一種十分輕鬆的 感覺。 而當他的雙臂垂下來時,他又想到:這樣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算不算不負責任呢? 可是他隨即笑了起來:連生命都可以放棄了,還談甚麼責任 不責任? 而且,他自問:需要對甚麼人負責任呢?他甚至沒有一個親 人,雖然有許多朋友,但是他相信他的朋友,一定會諒解他的行 為! 他可以真正做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是世上最孤伶的一 個人,也是世上最瀟灑、最自由的一個人。他可以不顧慮任何事 ,隨心所欲地憑自己的意思,處理自己的生命,而不會連累任何 人! 原振俠在這時候,思路循一種和他平時人生觀念,完全不同 的方向發展,可是他並不覺得奇怪,反倒覺得理所當然,了無牽 掛!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問題好像已從根本上解決了!他可以 隨時放棄自己的生命,而毫不留戀! 他甚至十分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在那一剎那,他決定使用 毒藥。他是醫生,知道有好幾種藥物,可以使人的生命,在極短 的時間之內,在毫無痛苦的情形之下,就此結束。 原振俠這時,有了這樣的結論,並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經 過了周詳的思索的。他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後,想到了一個最關 鍵的問題! 生命結束之後,靈魂會在一種甚麼樣的情形之下存在呢? 是處於永遠無可解決的苦悶狀態?如果是那樣,他不知該如 何才好,因為他不知道,有甚麼方法可以消滅自己的靈魂! 但也有可能,靈魂以十分逍遙的姿態存在,在不知的空間之 中飄來蕩去,冷眼旁觀人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醜惡和美好。完 全置身事外,甚至不必唏噓或高興。 會是甚麼樣的一種情形呢? 他在想到這裡的時候,努力想回憶前兩年,在勒曼醫院之中 ,他和年輕人為了一起到幽靈星座,去接公主的靈魂,而在幽冥 使者的幫助之下,靈魂離體的經歷。那段經歷,像是一個不可捕 捉的夢境! 原振俠是明明白白有這段經歷的,可是回想起來,卻又那麼 虛無飄渺。整個過程,對他來說,就像接受了一次催眠,等到醒 了過來之後,一切都已完成,經過情形也在記憶中消失了──只 留下一個淡淡的痕跡,淡到了幾乎無法分辨! 或許,這就是「春夢了無痕」的境地?既然了無痕跡,自然 也無法尋找!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禁悵然──好在他已然有了決定,那種 惆悵之感,並不能替他增添甚麼苦悶,反倒有一種釋然的浪漫。 他慢慢地走向門口,手放在門柄上,準備打開門,走出去。 他的動作十分慢,如果有人在一旁觀看,他的動作之緩慢,一定 如同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 本來,他是一個行動十分快捷的人。這時,他也不是故意放 慢自己的動作,而是他想到:自己已決定放棄生命了,還有甚麼 可以值得趕快去做的?甚麼都不在乎了,慢一點又有何妨?慢吞 吞,總比急速來得舒服──生命已沒有意義,誰還會努力去爭取 時間? 他甚至慢慢地,在臉上泛出了一個笑容來──那並非硬擠出 來的笑容,而是他真正地想笑,一種在久經折磨之後,突然感到 了輕鬆而產生的笑容。 在他打開門來的時候,他甚至沒有目的。當然,他最後的目 的,是到醫院去,找一種最快可以結束生命的毒藥。可是在這之 前,他是不是還有些事要做呢?反正時間已沒有意義,他似乎可 以從容地去進行任何事了,這種感覺,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竟然有了「放下一切」的那種輕鬆愉快,這是他以前從未 有過的感覺,是一種新的人生經歷! 那使他把手放在門柄上之後,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轉動著, 拉開門來。 他才把門打開了一些,就陡然感覺到:門外有人! 以前,若是有了這樣的感覺,必然會令他緊張、警惕和戒備 ,因為他不知道,門外的是甚麼人,是敵還是友?他必須要立時 作出判斷,以便應付。 可是這時,對他來說,是敵還是友,還有甚麼不同呢?他都 快要連自己都沒有了,還分甚麼敵友! 所以他一點也不改變他行動的速度,只是慢慢地把門打開來 。 果然,門外有一個人站著。那人看來,正準備伸手按門鈴, 看到門打開,門外那人也怔了一怔。 門外是一個身形極高的女人,原振俠作為一個醫生,第一眼 就注意到了,那女人隆起的腹部,那是一個孕婦。然後,原振俠 才發出了「啊」的一聲,認清了這身形高大的女人,是仲大雅的 夫人曹銀雪! 這令得原振俠有意外的驚奇,因為發生在仲大雅身上的事, 怪異莫名。仲家的上代,受過詛咒,要他家在六代之後──仲大 雅的這一代,沒有子女,從此絕後。 那種聽來陰風慘慘,十分可怕,血淋淋的詛咒,已經知道, 是改變了一點生命遺傳密碼的結果。 仲大雅努力要打破這種「詛咒」,不惜以身犯險,使自己的 生命遺傳密碼再起改變──這種改變,會使他變成原始人,但是 也可以使原來不能生育子女的詛咒,得到破解!這一切,都是那 兩個「無常」的能力所造成的。 上次,兩個無常又在原振俠住所中出現的時候,原振俠有幾 次,想問他們,仲大雅的結果會怎麼樣?可是由於他們忽然討論 到了生命的大奧祕,所以並沒有機會,問及仲大雅的事! 而現在,曹銀雪隆著肚子,出現在門口,那說明,至少仲大 雅有了生兒育女的能力! 這自然值得代他高興,可是,仲大雅是不是和那家漁民一樣 ,全身都長出長毛呢? 原振俠還沒有先開口,曹銀雪一看到原振俠,就陡地吸了一 口氣,出聲道:「原醫生,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發生了甚 麼事?」 原振俠呆了一呆,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他反問 :「我的臉色難看?不會吧?我的情緒很好,甚至十分輕鬆!」 曹銀雪仍然盯著原振俠看,目光十分柔和,那是一種大姐姐 看著小弟弟的神情。雖然實際上,曹銀雪的年紀,不見得會比原 振俠大! 她望著原振俠,緩緩搖著頭:「別自欺欺人!你比我上次看 到你的時候糟得多!」 原振俠對這種溫和的責備,感到了一股暖意。他笑著:「或 許你看錯了,一樁十分重大的事,我已經有了決定,釋然於懷, 再也沒有負擔了!」 可是曹銀雪卻十分固執:「我看你是在自己騙自己,你的神 情反映了你的內心世界,而你的內心深處,並不認為你的決定是 對的。那至少是無可奈何之中,一個下下之策的選擇,一定會有 更好的方法!」 曹銀雪的話,令得原振俠心頭又泛起了一陣茫亂。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雖然,他的決定,決不能說是 上上之策,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是無可奈何的下策。但既然那 是唯一的出路,也就無所謂上策下策之分了。 原振俠無意和曹銀雪爭論下去,他揮了揮手:「不討論我的 事,仲先生怎麼了?」 曹銀雪嘆了一聲,神情十分憂鬱。 曾見過她在大海中大戰三棘魚、在船上和山貓搏鬥的原振俠 ,真難想像這樣豪爽出色的女中豪傑,也會有神情如此憂鬱的時 候! 他側身讓了一讓:「是不是要進來坐一會?」 曹銀雪點了點頭,挺著大肚子,走了進來。她腹部的隆脹, 異乎尋常,原振俠問:「雙胞胎?」 曹銀雪吸了一口氣:「三胞胎!」 原振俠「啊」地一聲:「仲先生一定大喜若狂了!」 曹銀雪點頭:「一知道我有了身孕,他高興得像是一個小孩 子。可惜‥‥‥他看不到孩子出世──」 原振俠吃了一驚,在那一剎那,他又自然而然,對生命有著 與生俱來的看法。他張大了口,想問:「他過世了?」可是卻又 問不出來。 曹銀雪又嘆了一聲:「他開始變‥‥‥全身長出毛來,等我 和他分開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原始人。他僅存的理 智,是要我離開他,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替他傳宗 接代。他要我不可回去找他,自然,他也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 孩子──就算看到了,他也沒有足夠的智力,認出那是他的孩子 !」 原振俠有點駭然:「他‥‥‥仲先生如今在甚麼地方?」 曹銀雪道:「先是回到了湖南他的家鄉,後來,由於發生在 他身上的變化,越來越是明顯,我就帶著他往深山躲,後來,進 入神農架──」 原振俠不禁「啊」地一聲──神農架是一個十分神祕的地方 ,據說,有類似原始人的毛人出沒,仲大雅是不是可以在那裡找 到同類呢? 曹銀雪略頓了一頓:「他變得十分適應於山野生活,樂不可 支‥‥‥我在產後,還會去找他,只是不知道‥‥‥他會變成甚 麼樣子!」 曹銀雪對仲大雅一往情深,說到這時,她泫然欲淚,神情悽 慘。 原振俠心中,不禁大是感嘆。仲大雅和曹銀雪年齡懸殊,可 是感情極好,偏偏仲大雅的遭遇,又如此之奇! 原振俠忙道:「使人變成原始人,是由於生命的遺傳密碼起 了改變,只要改回頭,也就可以恢復正常──那兩個外星人,最 近才又和我見過,還會來找我。只要知道仲先生的下落,總有辦 法好想的!」 曹銀雪先是呆了一呆,雙手緊握著原振俠的手,用力握著, 連聲道:「如果能這樣,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和我,和我 們的孩子,一家人不知能有多少快樂!」 她說到這裡,不可抑制地淚水直流,表達了她對生命的無限 熱愛。這種情形,看在原振俠的眼中,思潮起伏,竟不知是甚麼 滋味。 曹銀雪一面抹著淚,一面道:「他還清醒的時候,叫我來找 你,說你是最靠得住的醫生,要你護理我‥‥‥直到我的孩子出 世!」 原振俠想不到曹銀雪會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他呆了一呆 ,失聲道:「只怕我不能了!」 儘管他並不急於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決不能拖上幾個月 之久。所以他的回答,對他自己來說,再自然也沒有了。 但是,聽在曹銀雪的耳中,卻突兀之極!曹銀雪顯然深通人 情世故,一聽之下,鑑貌辨色,就知道有嚴重之極的事,發生在 原振俠的身上! 她於是不再說話,只是盯著原振俠看,看得原振俠心中有點 慌亂。他逃開了她的視線,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淡:「我的 意思是,我‥‥‥不是婦產專科,醫院有很多好的婦產科醫生, 我會託他們照顧你!」 曹銀雪一字一頓:「原醫生,你有甚麼要緊的事要做?」 原振俠支吾了一下:「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曹銀雪站了起來,她的身形一板高大。站了起來之後,她沉 聲道:「看著我!」 原振俠自然而然,向她望去,由於她身形高,所以原振俠在 望向她的時候,要昂起頭來。曹銀雪的神情,十分莊嚴,她一手 按在自己的腹部,聲調沉重:「這裡,有三個新生命正在孕育成 長。任何生命,都有自然而然成長,再盡繁衍新生命的責任。」 原振俠想竭力令氣氛變得輕鬆,他攤開雙手:「仲夫人,你 怎麼忽然向我上起課來了?」 曹銀雪的神情更嚴肅:「原醫生,我看得出你的心情極壞。 心情極壞的人,會有一個十分愚蠢的想法,認為有一種行動,可 以改變處境,只有最沒有勇氣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 曹銀雪的話,令得原振俠聽得心直向下沉。曹銀雪又道:「 我的三個孩子,可不想有一個沒有勇氣的教父!」 原振俠大是訝異:「仲夫人,你說甚麼?」 曹銀雪說得鄭重:「是大雅告訴我的。有一次,你和他喝酒 閒談,兩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大雅說他畢生的憾事,是沒有兒 女‥‥‥」 原振俠一揮手:「他就算不喝酒,也一直把這句話掛在口邊 的。」 曹銀雪盯著原振俠,一字一頓地道:「那時你就說:事情會 有改變的,要是你有了兒女,我就當他們的教父!當時你們且曾 擊掌為誓,難道你忘了?」 原振俠聽了之後,心中一片惘然! 他近日來,終日在醉鄉之中,酒精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的 記憶消失──做過甚麼事,說過甚麼話,有過甚麼承諾,可以是 一片空白,一點也不留下印象。 他是不是曾對仲大雅作過這種承諾呢?他實在記不起來了! 可是曹銀雪卻又說得那麼鄭重,令得他一時之間,不知說甚 麼才好! 曹銀雪揚了揚眉:「如果你要說了話不算數,自然也可以的 !」 原振俠被曹銀雪的話,激得霍然起立:「孩子要多久才出世 ?」 曹銀雪道:「預產期在一百二十九天之後!」 原振俠一揮手:「我就等著做孩子的教父,並且,盡量令孩 子的父親復原!」 曹銀雪十分高興地點頭,又十分有深意地望著原振俠:「人 生在世,不單是自己一個人,在自己的周圍,還有許多人──很 多人的生命,其實是聯在一起的!只有極度自我中心的人,才會 忽視這一點!」 幾句話雖然不致令原振俠汗流浹背,但是手心卻也隱隱在冒 冷汗! 他強自鎮定:「我和你到醫院去!」 曹銀雪搖頭:「不必了,我很壯健,而且,我身受的打擊雖 然大──我的丈夫成了原始人,這上下,可能已變成了猿人。可 是我的生機十分旺盛,不但自己要好好地活著,而且還要孕育三 個小生命,我會盡一切能力活下去,這才是生命的原意!」 原振俠口唇顫動,發出了一些喃喃的聲音──他想為自己分 辯幾句,可是又不知說甚麼才好! 原振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曹銀雪,已經完全看穿了他的心 意,所以才有接二連三的話,每一句都刺中了他心底深處。 曹銀雪本來就給人以充滿了活力的感覺,她對生命的闡釋, 又使原振俠的思緒,陷入了新的困境,所以他無法為自己辯解甚 麼! 曹銀雪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一下:「等你看到三個小生 命出世的時候,你一定會十分高興的。一百多天,很快就會過去 !」 原振俠茫然點頭。曹銀雪在離去的時候道:「我相信,我出 現在一個十分適當的時候!」 這時候,原振俠思緒亂得無法對這個問題,作出肯定或是否 定的反應。他只是機械地送曹銀雪到了門口,曹銀雪也沒有再說 甚麼──她看出原振俠的情形,嚴重之極,可是她也知道,自己 的話已經說得夠多了,已經足以引起原振俠的深思,不必再多說 。再多說下去,只有弄巧成拙,不會再起好的效果。 原振俠甚至沒有注意,曹銀雪是怎樣離去的。他思緒一片茫 然,在他的眼前,彷彿浮現了一幅十分生動,可是卻又荒謬之極 的影像。 他自然不是真的看到了甚麼,而是他腦部的活動,組成了這 樣的畫面。他看到一個身形高大,滿身是長毛的原始人,正在山 野之間跳躍歡呼。他的全身,都充滿了一股難以形容的生趣,他 一手提著一隻被剝了皮的血淋淋的野獸,咧著嘴,在發出笑聲, 他的目的地,是一個生著一堆篝火的山洞。 在篝火之旁,有一個乾草堆,草堆旁有一個身形高大,十分 壯健的女人。草堆上,扎手扎腳,躺著三個甚胖的嬰兒。 那女人望著這三個嬰兒在笑,那個渾身是毛的野人,蹦跳到 了近前,把那隻野獸向篝火堆上一扔,騰起了老高的火舌。火光 映照著那三個初生的嬰兒,像是粉紅色的小胖精靈一樣。在他們 烏黑的眼睛中,也反映出竄高的火苗,像是象徵著在他們的體內 ,正開始燃燒起熊熊的生命之火。那是充滿了希望的生命,雖然 生命的前途絕不可測,可是生命的火焰,還是會一直燃燒下去! 然後,原振俠又看到,那渾身是毛的野人,在乾草堆旁,蹲 了下來。他甚至連臉上也長滿了長毛,看來十分駭人,可是他的 一雙眼睛,卻露出了溫柔之極的光芒。那種滿是愛意的眼神,在 那三個嬰兒的身上不斷流轉,表達他對這三個嬰兒的愛意──雖 然他是一個原始人,可能只會發出吼叫聲,根本不懂得甚麼叫語 言,可是他的眼神,比千句萬句示愛的語言,更強烈地表達了他 的心思。 原振俠也看到那女人,不論是望著那三個嬰兒,還是望向那 野人的時候,都有一種叫人心酸的溫柔。這種柔情,能令得任何 鐵石心腸的人,都會停止動作,來消受那種異樣的感覺。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眼前,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景,是由 於仲夫人剛才的一番話──生命是值得熱愛,三個即將誕生的小 生命,他是這三個小生命的教父。小生命的父親已成了原始人, 可是一樣生活著,在享受著生命,他,為甚麼會一再想到自殺? 而且,好幾次感到自殺可以帶來解脫,準備付諸實行呢? 原振俠知道,其中一定有甚麼不對勁的地方,可是他卻又發 現不了! 當他眼前的「景像」逐漸變得模糊而漸漸消失之際,他的耳 際,還恍惚聽到那三個嬰兒,所發出來的可愛的笑聲。他感到極 度的茫然,而且,一陣尖銳的頭痛,開始襲來。那種實實在在的 痛楚,令得他張大了口喘氣,他這才發覺,自己一直站在門口。 他轉過身,回到了屋中,拔開酒瓶的瓶塞,向口中倒著酒。 他的心底在嘶叫:不要再去想甚麼,先讓我休息一下,把問題留 到明天再解決,好不好?明天是另外的一天,每個生命,在未曾 結束之前,都有明天,這是生命該享的權利:留到明天再說! 酒精再令腦部的活動,受到麻醉。原振俠本來思潮起伏,糾 纏不已,複雜之極,可是也不消多久,他就甚麼也不想了。 他頹然倒在沙發上,手中的酒瓶在地毯上滾了開去。瓶中還 剩下的半瓶酒,都流了出來,形成了一灘相當詭異的酒漬。 原振俠確然可以將一切,都留到明天再說了。 還記得這個故事一開始時,有一老一少兩個人的對話嗎?當 時可能莫名其妙,但故事一直在發展,已經可以知道對話的兩個 人,老的叫老刀,少的叫小刀,他們的關係是父子。 而老刀和小刀,都是一個神祕莫測,殺人手段百出,以殺人 為目的,根本沒有人性的殺手集團中的殺手。老刀是殺手集團的 首腦,他的殺人理論是:最好的殺手,根本不必動手去殺人,而 是要被殺的人自殺! 證據確鑿的自殺,永遠不會有人去追究兇手,因為兇手就是 死者自己。於是,真正的兇手,就可以逍遙法外──這正是每一 個殺手,努力要達成的目標:殺了人之後,完全不必擔負任何責 任。 老刀顯然在那兩番對話之中,要小刀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要 小刀,展示一下第一流殺手的本事,去令得一個人自殺。老刀指 定的目標是原振俠醫生,小刀接受了挑戰,開始了他的行動。 老刀和小刀的對話之後的若干天,又有了一番對話,對話的 ,還是老刀和小刀。 老刀的語調,聽來仍然是那麼疲倦,彷彿了無生氣。而小刀 卻有了改變,他好像失去了自信心,說起話來,不再那麼肯定, 而是吞吞吐吐,猶猶豫豫。和以前的小刀相比,一聽就可以聽出 ,在兩次對話之間的那若干天中,他一定受了相當沉重的打擊─ ─打擊可能是致命的,不然──他不會有那麼巨大的改變! 先開口的是老刀:「怎麼樣?成功了沒有?好像已過了許多 天了。」 「你‥‥‥沒有說有期限的限制!」 「別逃避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你成功了沒有?原振俠醫 生,你的目標,死了沒有?如果他已經死了,是不是自殺的?」 「沒‥‥‥有,原振俠‥‥‥該死的原振俠‥‥‥沒有死! 」 「那就是說,你失敗了!」 「沒有!我不承認失敗!」小刀的聲音變得十分淒厲,而且 在不住地喘氣:「我只是‥‥‥還沒有成功!」 「嘿嘿!這是甚麼樣的詭辯!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能成功 ?」 「能!能!當然能,事實是,我幾乎成功了!」 「嘿嘿!幾乎成功,就等於沒有成功!」 「我會成功的,他的情緒比以前更壞。我敢保證,他有好幾 次,不但想到自殺,而且‥‥‥就要付諸實行了!可是‥‥‥可 是‥‥‥」 「可是甚麼?」 「可是‥‥‥總有一點意外,使他遲一步才實行!」 「那麼怕只是你的樂觀估計吧!」 「我‥‥‥」 「你是一個失敗的殺手,如果你有勇氣,你就應該承認這一 點!」 「不!我不承認,這和勇氣無關!我不是一個失敗的殺手, 原振俠,他遲早會死!」 「遲早會死?嘿嘿!每一個人都遲早會死,你不是想等到他 自然死亡吧!」 「當然不是!」這時候的小刀,聲音之中充滿了狂亂,可知 他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 「那就快點證明!」 在老刀這句話之後,是小刀的相當長時間的喘息,而對話之 中,有關原振俠的,告一段落。接下來老刀和小刀的對話,顯然 和原振俠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而且對話 的內容,相當驚心動魄,所以還是有一聽的價值。 還是老刀先開口:「你應該去照照鏡子,看看你想在的情形 ,配不配做一個殺手!」 「人‥‥‥總有情緒激動的時候!」 「殺手不能有情緒激動的時候!」 「我‥‥‥明白了,我會很快平復自己的情緒。」 「好了,我問你,美姬是怎麼一回事?」 「‥‥‥」 「聽到我的問題沒有?」 「聽到了,美姬‥‥‥她‥‥‥我給了她一些任務,要她在 我的行動中,起輔助的作用‥‥‥她‥‥‥」 「她沒有成功,是不是?」 「她‥‥‥她‥‥‥」 「她殺了一個警察,她曾在原振俠的住所門外,想殺兩個人 而失手,她曾用她的本來面目,去色誘原振俠而失敗。別以為我 足不出戶,就甚麼也不知道──我甚麼都知道,知道得比你多, 多得多!」 「是‥‥‥不過她已盡了力!」 「對一個盡了力,而仍然不能成功的殺手,你的評價是甚麼 ?」 「是一個廢物。」 「如何處理一個活的廢物?」 「使之變成一個死的廢物!」 「好,就交給你處理!」 「這‥‥‥這‥‥‥」 「你有更好的主意?記得,千萬先告訴我,別嘗試陽奉陰違 !」 「這‥‥‥是不是可以把她交給我‥‥‥不再派任何任務給 她‥‥‥不把她當殺手?」 「你不把她當殺手,她仍然是殺手!」 「她‥‥‥她‥‥‥」 「她是那麼美麗,是不是?」 「是,我再也沒有想到。一直都以為她面貌普通,再也想不 到,她竟是那麼艷麗的!」 「唉!你難道不知道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危險嗎?她可以 隨時置你於死地!」 「她在你身邊也不止一天了,何以你沒有危險?」 「唉,你根本不懂!你怎麼能和我比?你甚至不是一個第一 流的殺手!」 「我會是!」 「我堅持她必須處理,因為我不想失去我唯一的兒子。我不 是上帝,沒有那麼偉大!」 「你不會失去你的兒子,我一定會處理她。但是,照我自己 的方法!」 「嘿嘿嘿嘿!」 這段對話,到這裡結束,聽起來,大有不歡而散的味道── 老刀要小刀,把那個美麗的女殺手變成「死的廢物」,但小刀顯 然被女殺手驚人的美麗所迷惑,不肯那樣做,達不了老刀旨意。 奇怪的是,老刀竟然並不堅持! 是不是老刀認為小刀也已無藥可救,是廢物,借女殺手的手 來處理他呢? 雖然說是父子,但是在殺手的心目中,怕只有生和死,哪裡 有甚麼父或子! 是不是這樣,單是聽這一段對話,暫時自然不能有任何結論 。可是在事態以後的發展之中,就一定可以有進一步的了解! 再聽另一段對話。對話的兩個人,一個是小刀,一個是美艷 的女殺手美姬。 先開口的是女殺手,聲音十分動聽(美女似乎都天生有動聽 的聲音,要是沒有動聽的聲音,就根本不能稱之為美女),可是 卻十分焦切。 「老頭子怎麼說?」 「你的事,老頭子都知道。他說你是一個失敗的殺手,而一 個失敗的殺手,等於廢物,要處理掉!」 「你負責處理我?」 「是!」 「你準備怎麼處理我?」 「留你在我的身邊,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女奴,你願意 不願意?」 「願意!」 女殺手連半秒鐘的考慮也沒有,就回答了小刀的問題,顯然 她知道,這是目前她保住性命的唯一方法。她在回答「願意」的 時候,作了甚麼樣的媚態,不得而知,但光是聽聲音,就很令人 心蕩。 「那麼,先說說,你出手殺警察的原因。」 「我要增加原振俠的內疚感,要他知道,那個年輕的警察, 是由於他的過錯而死的。加重他的內疚感,可以使他更看不起自 己,更快結束自己的生命!」 「哼!顯然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 「不,不!你不能那麼說。要不是有那兩個戴高帽子的人出 現,可能已經成功了!」 「那兩個戴高帽子的人是甚麼人?何以你向他們出手,竟然 會失手?」 「我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我用匕首劃向他們的咽喉,我出 手快如閃電,我準備令他們陳屍在原振俠住所的門口,使原振俠 見到了之後,更加覺得自己留在世上,只有不斷害人。誰知道這 兩個人的頸際,有著金屬防護套,所以我失手了!」 「失手的殺手──所以你後來就放棄了匕首,改用你原始的 武器!」 「是,可是在不可能的情況下,我還是失敗了!而且,根本 不知道失敗的原因!」 「你失敗的原因,是你喜歡了原振俠,你根本就不想殺他! 」 「不,不!我不能殺他,是你說的,要他自殺!」 「你是不想他死!」 「不,不!我想他死,我要他死!你只要收回你的成命,我 可以令他死,讓他受盡折磨而死。我恨他!我太恨他了!」 女殺手在說那幾句話的時候,聲音絕不可愛,相反地,那種 咬牙切齒的聲音,聽了令人不寒而慄。可知她心中對原振俠的恨 意之深,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太恨他了! 「我一定要令他自殺,而且我會成功!」 「的確是快成功了,要不是那個孕婦的突然出現,說不定已 經成功了!」 「孕婦,甚麼孕婦?你怎麼不向我報告?」 「我哪有機會?你一見到我‥‥‥就瘋狂得如同一頭野獸, 接著又被老頭子叫了去。現在我不就向你報告那孕婦的事了嗎? 」 「好,說詳細一些!」 「那孕婦身形高大壯健,是原振俠的舊相識,見了原振俠之 後,說了一些話,我都不是很懂。那孕婦竟然說,她的丈夫是一 個原始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怎麼知道?說下去!」 「孕婦看出原振俠的情形非常差,就鼓勵原振俠好好活下去 ,原振俠不是很接受。可是後來,孕婦說原振俠曾答應過,做她 三個孩子的教父──」 「等一等,怎麼忽然是三個孩子?」 「那孕婦懷的是三胞胎!」 「亂七八糟,甚麼怪事都有!」 「原振俠答應了,而三個孩子,要在一百二十幾天之後才出 世。所以在這段時間內,看來原振俠不會了結自己的生命!」 小刀的反應,是發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怒吼聲,持續了二十幾 下。然後,他才再開口說話。 「你可知道,你要洗脫失敗的殺手的身分,應該做些甚麼? 」 「請你告訴我,我是女奴,你是主人。」 「第一,你要殺死那兩個‥‥‥戴高帽的人。他們活著,就 是你的恥辱!」 「這容易,他們絕不會全身都有金屬防護罩。」 「其次,要令那孕婦的三個孩子,再也不會有出世的機會! 」 「這也容易,我這就去進行。」 「過一小時再去進行如何?」 「主人的命令,女奴絕對遵行!」 小刀和女殺手美姬之間的對話,到此又告一段落。從這番對 話之中,可以知道,小刀對於執行原振俠自殺的任務,鍥而不捨 。而且,不惜一切手段,甚至要女殺手,去殺死懷了三個孩子的 孕婦! 而女殺手知道,自己如果擺脫不了「失敗的殺手」的身分, 下場一定不妙。所以她會更冷血、更瘋狂地去殺人,不顧一切地 用殺人來逼原振俠自殺! 這些情由,當時原振俠都不知道。當他一手不住敲著頭── 他頭痛欲裂,一路走進醫院的時候,迎面遇到,想和他打招呼的 人,都張大了口,可是卻出不了聲。因為原振俠的臉色和神情, 都太可怕了! 原振俠先吞下了過量的止痛藥,才來到了婦產科病房所在的 那一層。 原振俠才一出電梯,就遇上了婦產科的主治醫生。原振俠啞 著嗓子問:「有一個孕婦,名字是曹銀雪,她的情形怎麼樣?」 主治醫生和原振俠十分熟,他先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神情,望 了原振俠一會。直到原振俠用力揮了三次手,他才道:「好極了 ,看來別說是三胞胎,就算是六胞胎,也難不倒她。很少看到健 康情形如此良好的孕婦!」 原振俠問:「她的病房──」 主治醫生伸手指了一指:「其實她根本不需要住院。可是她 卻表示,她的丈夫要她千萬小心,所以她要在醫院裡,以防萬一 !」 原振俠「嗯」地一聲,逕自向曹銀雪的病房走去。這時,有 一個護士,推著一架放藥的車,自走廊的轉角處,走了過來,在 原振俠的身邊走了過去──這是醫院中最常見的現象,誰也不會 多加注意,原振俠只是覺得,這個護士的步子太快了一些。 同時,又有兩個醫生走過來,看到了原振俠,兩人都搖頭, 勸原振俠:「原,別喝太多的酒!」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看到那個護士,已進了曹銀雪的病房 。 就在那一剎那,原振俠的心頭,陡然一震──這女護士的背 影太熟悉了!雖然護士的制服千篇一律,可是也掩飾不了那護士 美妙之極的身材! 他一定曾在甚麼時候,看到過這種美妙的女人身體過! 他揮著手,格開了正在和他寒暄的兩個同事,向前走去。只 走了一步,那護士已經開了病房的門,走了進去。也就在這時候 ,原振俠發現,那間病房,正是曹銀雪的病房! 原振俠知道,一定有甚麼事會發生了!他加快腳步,直到他 來到了病房的門口,他才陡然想了起來:女殺手,那個殺人不眨 眼的女殺手!是她,那個女殺手,扮成了醫院的女護士! 女殺手進曹銀雪的病房去幹甚麼? 一想到這裡,原振俠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一種雙重的寒意 。一重是為曹銀雪的安危而擔心,另一重,是他在剎那之間,感 到自己像是一種瘟疫一樣,和自己有過接觸的人,都會遭到不幸 ! 這時,他剛好在病房的門口,門緊閉著。他已完全不能控制 自己的情緒,他陡然發出了一下可怕之極的驚呼聲來──照說, 原振俠絕不是這樣驚惶失措的人,可是這時,他已不能再控制自 己的情緒,他如果不叫喊,可能使他整個人都爆裂了開來。 他的驚呼聲,自然引起走廊中幾個人的注意。如果是別人在 叫嚷,一定會引得聽到的人,向他奔過來,問他為甚麼。 可是,當幾個人看到叫喊的是原振俠醫生時,卻都不由自主 ,搖了搖頭,並沒有進一步的表示。因為原振俠是一個傳奇人物 ,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近來的舉止有點失常,而且也沒有甚麼人 可以幫得了他。所以都只是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而沒有進一步的 行動。 原振俠在驚叫了一聲之後,眼前有一個極短暫時間的發黑, 然後,他疾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自然立即看清了病房中的情形。他不禁呆住了, 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再也出不了聲! 他看到的是,曹銀雪坐在床上,看樣子,女殺手進來的時候 ,她正在看書。因為有一本書,還在她的身上。 那女殺手──這時看來,是很陌生而又十分普通的一個年輕 女人,自然是女殺手的另一種化裝──手中握著那柄原振俠十分 熟悉的匕首,可是她的手,卻僵在半空,沒能刺下去。 女殺手的匕首不能刺下去的原因,簡單之極,因為曹銀雪的 五隻手指,抓住了她握匕首的手腕。五隻強有力的手指,像是鐵 箍一樣,拖住了女殺手的手腕,令得女殺手,非但這一隻握著匕 首的手,不能動彈絲毫,而且,連全身,也像是僵了一樣! 原振俠是武術的大會家,自然一眼就看出,曹銀雪必然也是 武術的頂級高手──這一出手,就制住了女殺手的脈門,令她全 身動彈不得。 而女殺手的臉容,雖然經過化裝,也難以掩飾她那種如見鬼 魅,驚駭欲絕的神情! 原振俠看到曹銀雪並無危險,反倒用十分訝異的眼光,望著 女殺手。他先吁了一口氣,極快地走過去,一伸手,先從女殺手 的手中,把那柄匕首,取了下來。 女殺手的身子,這時才開始劇烈地發起抖來。顯然剛才,她 出手之後,所發生的事,根本把她嚇呆了! 曹銀雪並不鬆開手,只是用奇怪的神情問原振俠:「這護士 要殺我,為甚麼?」 原振俠忙道:「她不是護士,她是一個殺手!」 曹銀雪的神情更奇:「殺手?殺手為甚麼要殺我?」 原振俠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 曹銀雪望向女殺手,目光變得十分凌厲。這時,女殺手抖得 更是劇烈,自她的喉間,發出了驚怖欲絕的呻吟聲。曹銀雪看來 心腸十分好,悶哼了一聲,鬆開了手,女殺手身子一軟,倒向地 上。 她在倒向地上之後,立時掙扎著,變成跪在地上,低下了頭 ,全身都在發抖,汗水淋漓,甚至一滴一滴,落到了地板上。 曹銀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照她這副德性,怎麼能做殺 手?」 原振俠嘆了一聲:「仲夫人,她是一個真正殺人不眨眼的女 殺手,我親眼見過她殺人。她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你,才變成這 副德性的!」 當原振俠說到「她運氣不好」的時候,想起這個女殺手的運 氣,豈止不好,簡直是差之極矣!先是遇到了他,大名鼎鼎、身 手過人的原振俠醫生;接著,又向兩個外星人出手;如今,又遇 上了仲大雅夫人,女中豪傑曹銀雪! 當殺手當成這樣子,豈不是倒霉之極? 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忍不住大笑的衝動,他真的哈哈大笑起 來! 在他的大笑聲中,女殺手緩緩抬起頭來,她臉上滿是汗珠, 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陡然止住了笑聲。令得原振俠再也笑不出來的,是女 殺手那種絕望的神情──她的神情相當平靜,可是她的眼神,那 種絕望的眼神,令得原振俠心悸! 女殺手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動作十分緩慢,站 起了身子來。 曹銀雪搖了搖頭,對那女殺手道:「你為甚麼要殺我?受了 甚麼人的指使?你年紀輕輕‥‥‥」 她才說到這裡,女殺手陡然叫了一聲,伸手向原振俠一指, 聲音淒厲:「是他,是他指使我來殺你!」 曹銀雪一呆,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孩子在胡說八道甚麼! 」 原振俠沉聲道:「她不是小孩子,是一個女殺手,不過是倒 霉透頂的女殺手!像她這樣的女殺手,根本只是一個廢物,最沒 有用的廢物!」 女殺手總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面肉抽搐,樣子看來可怕 之極。只見她手向上揚了起來,一面還在劇烈地發著抖,手上的 那枚戒指,發出了輕微的「啪」的一聲響,有一枚尖刺,彈了出 來。 原振俠疾聲叫:「刺上有毒!」 女殺手這時,離曹銀雪還十分近。原振俠雖然知道曹銀雪有 極高的武術造詣,但是她不知道刺上有毒,只怕也會吃虧,所以 才出言提醒。 女殺手揚起手來之後,手在半空中略停了一停,自喉際發出 了一下難聽之極的聲音,雙眼陡然向上一翻,竟然把那枚有刺的 戒指,向著自己的額頭,疾刺而出! 原振俠離她遠,一見這種情形,發出了「唧」的一聲響,想 出手阻止,已自不及──其實,原振俠若是真的要阻止,還是可 以採取行動的。可是他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想到的是:這個女殺 手不知殺過多少人,她如今要自己結束自己的性命,又何必出手 阻止?就這麼一個猶豫間,他就只是叫了一聲,沒有出手。 可是半躺在床上的曹銀雪卻出了手,她也不去抓女殺手的手 腕,只是伸指一彈,恰好彈在她手肘際的麻筋上。一彈之下,女 殺手臂上的力道全失,戒指上的尖刺,離她的額頭,還不到一公 分,便再也難以移動,手臂就軟軟地垂了下來。 曹銀雪這才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把她的戒指脫了下來 ,搖著頭,口中發出「嘖嘖」的聲響:「怎麼年紀輕輕就不想活 了?」 女殺手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喉際發出十分難聽的「咯咯」 聲。她這時的情形,和她擺出誘人之極的姿態,活色生香的情形 ,完全是一天一地。 原振俠冷冷地道:「仲夫人,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 她要自殺,你何必出手阻止?況且,她有心尋死,你阻得了一次 ,又如何阻得了第二次?」 曹銀雪用責怪的眼光,望向原振俠:「原醫生,不要再刺激 她了!」 原振俠冷笑了一聲:「說,是誰叫你來害仲夫人的!」 女殺手低下頭去,又有大滴的汗水落下來。原振俠以為自己 的問題,必然不會有答案,只是姑且問一問而已。可是出乎意料 之外,女殺手的聲音還在發顫,就有了回答:「小刀!」 曹銀雪不知「小刀」是甚麼人,用詢問的眼色,向原振俠望 來。原振俠解釋了一句:「小刀也是一個殺手──殺手集團首腦 老刀的兒子!」 曹銀雪更是詫異:「我和殺手集團向無瓜葛,為甚麼要殺我 ?」 女殺手仍然低著頭,而且越來越低,她的聲音也更加發顫: 「因為你救了原振俠!」 曹銀雪先是一怔,一時之間,還不明白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可是她立時想起在原振俠的寓所中,見到原振俠的情形,心中 不禁一凜。她的反應十分快,立時道:「我沒有救過原醫生,原 醫生也不需要別人救他,他完全能處理自己的事!」 原振俠感到胸口有一股重壓,那股重壓,令得他有氣都喘不 過來之感。他張大了口,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知道女殺手所說的是事實,曹銀雪的確救了他──要不是 昨天晚上,一拉開門來,曹銀雪恰好出現在門口的話,他這上下 ,是不是還是一個活人,就大可懷疑!因為他下了那麼大的決心 ,甚至有拋棄了一切包袱的輕鬆感,決定了自殺,而且連自殺的 方式,都揀好了! 他不能否認女殺手的話,可是他還是有疑問:「小刀為甚麼 那樣想殺死我?」 女殺手仍然垂著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你死 ,並不知道為甚麼。」 女殺手這時說的是「小刀要你死」,而不是「小刀要殺你」 ,這兩句話,聽來差不多,但其實大有分別。不過原振俠當時, 並沒有在意──直到後來,「自殺陰謀」真相大白,原振俠才省 起了其間的分別。 原振俠沉聲道:「我再放過你一次,可是你要替我傳一句話 !」 女殺手抬起頭,向原振俠望去,目光散亂,看來精神狀態壞 到了極點。 原振俠一字一頓:「安排一次我和小刀,或老刀,或兩個人 一起的會面!告訴他們,我要問他們,為甚麼要殺我,快去!」 女殺手吸了一口氣,身子已不再發抖──她仍然木然而立了 好一會,才緩緩轉過身,向門口走去。曹銀雪揚起手中的戒指來 ,像是想還給她,可是給原振俠一個手勢阻止了。 這時,那女殺手的行動,看來像是夢遊病患者一樣,搖晃著 走了出去,也沒有把門關上。曹銀雪壓低了聲音:「這姑娘的情 形很不好!」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要是你是一個普通的孕婦,早已死在 她的毒匕首之下了!」 曹銀雪示意原振俠把門關上,原振俠轉過身來:「殺手集團 遷怒於你,你要千萬小心才好,我會請警方派人來保護你!」 曹銀雪對自身的安危,好像並不在意,只是定定地看著原振 俠。 原振俠給她看得偏過頭去,她才道:「殺手集團遷怒於我的 理由,是不是成立?」 原振俠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嘆了一聲。他雖然沒說甚麼, 可是已經默認了!曹銀雪大是激動:「何致於要出這樣的下策? 」 反倒是原振俠,看來十分平靜。他雙手一攤:「一切已到了 盡頭,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曹銀雪勃然大怒,伸手重重一掌拍在床邊的櫃子上,發出砰 然巨響。她竟然口出惡言:「你他媽的放甚麼屁!連老婆都沒娶 ,怎麼叫一切都到了盡頭!」 曹銀雪突然發怒,頗出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也不生氣 ,反倒像是事情和他沒有關係一樣。他想到曹銀雪,雖然接受過 極現代化的高深教育,可是思想觀念,卻古老之極,和一千年之 前,中國北方農村的觀念一樣。以為一個人一生,結婚生子,傳 宗接代,是頭等重要的大事! 他想到這一點,覺得事情十分滑稽,便自然而然,聳肩微笑 。 曹銀雪看到原振俠這種情形,心中不禁大驚──原振俠要是 愁眉苦臉,淒惶不安,那事情雖然糟糕,可是還未曾達到最嚴重 的地步。可是這時,原振俠看來若無其事,只是在他的眼神之中 ,隱藏著難以形容的失落,這就表示他已經有了決定,只不過暫 時,還沒有付諸實行而已! 曹銀雪悶哼一聲:「你在笑甚麼?笑我的觀念太古老,是不 是?以為人生在世,不單是娶妻生子那麼簡單是不是?你可曾想 過,這種古老而簡單的觀念,正是生命的意義!不憑這種觀念, 生命如何得以延續?」 曹銀雪的話,令得原振俠呆了半晌──她的話無可辯駁,生 命的最原始的意義,就是要使生命不斷地延續下去。不管是最高 級的生命,如靈長類的人,或是低級的生命,如水中的小海藻, 都不能例外! 原振俠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又攤了攤手。不過這一次, 他眉心打結,並沒有笑,這表示他至少會就這個問題思索。 曹銀雪長嘆了一聲:「小伙子!」 她並沒有說甚麼,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勸原振俠才好 。原振俠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這一類型的人,有了煩惱,也就 沒有甚麼外來的力量可以幫他──講道理,他懂得比誰都多,旁 人怎麼講? 反倒是生性愚魯的人,有旁人開解勸慰,問題容易解決。 所以曹銀雪叫了一聲之後,並沒有再說甚麼,而臉上則充滿 了關切之情。 這一點,叫原振俠的心中,感動不已。因為曹銀雪自己的事 ,已經夠煩的了,居然還對他表示了那樣的關切。這種俠意,就 很難在現代人的身上找到! 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只等那兩個『無常』再出 現,我一定請他們去幫助仲先生,把他返祖退化的生命密碼,更 改過來。」 曹銀雪換了一絲狂喜的神情,然後又嘆了一聲:「自然再好 不過,但就算不能成功,有這三個小生命,我也會和他過得很開 心。」 原振俠想起,自己想像過的「原始人一家歡樂圖」中的情景 ,也知道曹銀雪作壞打算,是很實在的事。可是,那只是「壞打 算」,並不是「最壞的打算」──最壞的可能,是仲大雅變成了 原始人之後,「退化現象」仍然不停止,那麼他就會變成一個猿 人‥‥‥猿‥‥‥一直退化下去,甚至變成原始生物! 原振俠當然不會把自己想到的這一點說出來。曹銀雪再嘆了 一聲:「小伙子,你自己多保重。事實上,除了你自己之外,誰 也不能毀滅你;也除了你自己之外,誰也不能救你!」 原振俠笑了笑:「謝謝!」 他來的時候,頭痛欲裂,經過了那一連串的事件之後,頭痛 也好了。他離開了病房,到了辦公室,用電話和警方聯絡,請警 方派人來保護曹銀雪,因為殺手集團,要向她下手。 他本來還想說,殺手集團的主要人物,小刀,甚至老刀,都 可能在本城。可是他結果卻沒有說,他要約會這兩個殺手,要自 己處理這件事。 他在辦公室停留了大約一小時,又喝了大約半瓶酒。正準備 離開的時候,辦公室的門推開,那個高級警官,臉色十分難看地 走了進來。 原振俠向他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高級警官坐下之後, 竟然伸手取過酒瓶來,喝了一大口酒,這才問:「過去一小時, 你在哪裡?」 原振俠笑了一下:「好像是有甚麼事發生了,我需要有不在 現場的證明?」 高級警官盯著原振俠,看了三五秒,顯然是在等原振俠的回 答。 原振俠的回答是:「我一個人在這裡喝酒。」 高級警官又問:「有證人嗎?」 原振俠悶哼一聲:「發生了甚麼嚴重罪案?」 高級警官嘆了一聲:「那個女殺手──從你住所的天台上跌 下來,落地之後,幾乎立刻死亡!」 原振俠霍然起立,叫:「不可能!」 高級警官瞪大了眼,望著原振俠,顯然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 麼意思。 原振俠疾聲問:「她死的時候,是甚麼相貌?」 高級警官有被戲弄的惱怒:「甚麼相貌?當然就是她的相貌 ,你和我都知道她是甚麼相貌!她曾在眾目睽睽之下,鮮蹦活跳 地罵你‥‥‥要殺你‥‥‥」 原振俠搖了搖頭:「那又怎麼樣?告訴你,這個女殺手,一 小時多之前,還在醫院出現,想要有謀殺行動而被制止了‥‥‥ 」 高級警官皺起了眉:「甚麼意思?你是在暗示,你曾制服了 這個女殺手,可是卻沒有通知警方?」 原振俠呆了一呆。當時發生在曹銀雪病房中的事,是如此突 然,原振俠和曹銀雪兩人,都未曾想到,應該把這個女殺手交給 警方處理。而是任由這個倒霉透頂,失敗到了極點的女殺手,自 行離去! 對原振俠來說,這樣做,自然沒有甚麼不對。他在天馬行空 ,不受任何世俗規範約束的境界中生活,自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則 。可是在警官的立場來說,他這樣輕易就放走了一個女殺手,事 情就十分突兀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當時的情形十分特殊,所以並沒有通 知警方──重要的是,這女殺手的容顏,十分美麗,可是她一直 化裝成十分普通的相貌在活動──不久之前她出現在醫院,是化 裝成另一個相貌,不是我們曾經看到過的那個樣子!」 事情聽起來相當複雜,但是作為一個高級警官,自然有一定 的分析理解能力,所以他也立即明白了。他悶哼了一聲:「趕到 現場的法醫,也發現了這一點。那並不是不可能,她可以去掉一 個化裝,換上她原來常用的化裝‥‥‥」 原振俠笑了一下:「死也要揀樣子?我不明白她的死,和我 有甚麼關係?」 高級警官直視著原振俠:「剛才我說了,她落地之後,幾乎 是立刻死亡的!」 原振俠挺了挺身子,拿起了酒瓶來。他感覺得到,又有一個 陰謀的網,正在向他罩下來! 可是他拿起了酒瓶之後,卻並沒有喝酒,而是十分困難,可 是相當堅決地把酒瓶放了下來──他要和這個陰謀對抗,那就需 要保持清醒! 他緩緩地問:「她臨死之前,說了些甚麼?」 高級警官神情嚴肅:「落地時,恰好有兩個人下車,走向建 築物,死者幾乎沒有壓中他們。這兩個人都是醫生,立即檢查墜 樓者,墜樓者指著上面,只說了一句話,就斷了氣!」 原振俠已經完全可以料到,那女殺手臨死之前,所說的那句 是甚麼話。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那太像是 電影中的情節了!」 高級警官沉聲道:「她指控你!她說的是:原振俠推我下來 ──」 原振俠聽了,全然無動於衷,像是事情和他,全然沒有關係 一樣。 高級警官繼續道:「警方人員在十分鐘之後趕到,我在三十 分鐘前趕到。由於找不到你,所以我仍自行進入了你的住所!」 原振俠發出了十分不滿意的悶哼聲,可是他也想到,在這種 情形下,警方的行動,可以諒解。 高級警官又道:「那時,所有的有關警方人員,全都來了─ ─我的意思是,在一宗命案發生之後,應該來的人全來了!」 原振俠冷笑:「我不知道你說話,那麼喜歡轉彎抹角,你究 竟想說明甚麼?」 高級警官盯著原振俠:「證據蒐集人員,在你的住所中,找 到了大量的女死者的指紋!」 原振俠感到一陣尖銳的頭痛,他感到那張陰謀之網的網口, 正在收緊。而自己在網中,作為網中之物! 那種情形,令得他感到厭惡之極。可是,他卻無法向高級警 官,作出有條理的解釋。他心情極壞,十分疲倦,根本不想多說 話。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他也懶得去說 明白,何況這件事情是那麼複雜! 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怎會有精力,去複述女殺手躲在他 的住所,向他進行色誘的情形? 而且,就算詳細說了,人家會相信嗎?又有甚麼作用?所以 ,原振俠只是緩緩地揮了揮手,連一句話也懶得說。 高級警官的神情越來越嚴肅:「而你在過去一小時,又無法 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明,所以,警方有權要求你協助調查!」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知道,所謂「協助調查」,那將是無窮 無盡的麻煩!以他如今的精神狀態,他無法應付任何麻煩! 他吸了一口氣,十分努力,才為自己作了一句軟弱無力的辯 白:「我一直在這裡喝酒,我沒有推甚麼人下樓,那女殺手是自 殺的!」 高級警官的聲音之中充滿了不信:「一個殺手‥‥‥會自殺 ?」 原振俠不想再解釋,伸直了身子,把頭仰起來,靠在椅背上 。高級警官道:「原醫生,只怕不能就這樣算了,你得和我們一 起到警局去──這不算是正式的扣押,但如果你不合作,我會拘 捕你!」 原振俠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十分明確地感到,網口又收 緊了一步! 他是那麼疲倦,根本無法,也不想去和那張無形的「網」作 抗爭! 剛才,他曾有一度,想保持清醒,去抗爭,去證明自己的清 白。可是這時,他只感到心灰意冷:何必呢?不知要化多少精力 ,才能達到這個目的,何必那麼辛苦? 他閉上眼,那女殺手擺出誘人的姿態、活色生香的情形,又 在眼前浮現──那女殺手竟然會自殺,她竟然會有那樣堅決的決 定! 一個徹底失敗了的女殺手,選擇了這樣的一條路,結束了自 己的生命! 原振俠也知道,自己是一個徹底失敗的人,也曾有過同樣的 決定,可是卻並沒有付諸實行──是不是他,反倒不如一個失敗 的女殺手? 本來就已經覺得人生一點趣味也沒有,現在還面對謀殺的指 控,使得本來已經無趣的生活,變得更是麻煩之至──這樣的生 活,還有甚麼意思?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些時,他的腦中,只是一陣又一陣地「嗡 嗡」作響,彷彿高級警官又說了些甚麼,可是他卻完全沒有聽進 去。他一面大口喘著氣,一面大口喝著酒。看上去,像是所有的 ,在視線範圍內的東西,不是上下顛倒,就是在急速地旋轉,而 且,逐漸由清楚變得模糊。終於,變成了甚麼也不是,只是渾渾 沌沌地一大團,而仍然在旋轉著。 他像是依稀聽到了有人在叫,不止一個人,可是他也沒有能 力分辨是多少人在叫,和在叫些甚麼。他甚至連自己的身子是站 著、坐著還是跌倒了都不知道,只是在感覺上,他感到自己的身 子,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曾有人說過:酒是最忠實的,原因是不論甚麼人,只要喝多 了酒,就一定會醉的。 原振俠又一次醉了──他在三分鐘的時間之內,就灌了大半 瓶酒下去。酒精在他的體內,和他的血混合,通過血液的循環, 直輸入他的腦部,使他自己不能再控制自己,而把控制權讓給了 酒精! 所以,高級警官最後的一番話,他並沒有聽進去。 高級警官先嘆了一聲,才道:「原醫生,我也相信你不會殺 人,是不是女殺手又想對你下手,在糾纏之中,你推她下去?還 是另有別情‥‥‥由於死者的身分十分神祕,完全沒有她的資料 ,所以事情可以作有限度的拖延,不過總不能不處理‥‥‥這樣 吧,原醫生,給你二十四小時去考慮一下──」 高級警官講到這裡,已經被忽然發生的事,嚇得再也說不下 去。 他看到原振俠的身子,陡然向前一衝,自他所坐的椅子上, 跌了下來。跌在地上之後,他雙手在地上抓著,也不知道他想抓 些甚麼在手。然後,他的身子縮成了一團,開始滾動,滾到了一 角,就此一動不動。 高級警官足足呆了好幾分鐘,才忍不住高聲大叫了起來── 他一叫,自然驚動了醫院中的人。 這以後的事情,原振俠要等酒醒了才知道。現代醫學雖然很 進步,但是醉酒的人,除了依靠本身肝臟所分泌的「酒精去氫酵 素」去化解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消除進入體內的酒精。 只有在肝臟進行了高度的努力之後,醉酒的人才會醒。原振 俠雖然如此出眾,可是在這一點上,他也不能例外。而以他那晚 的情景來看,不論他的肝臟多麼努力,他至少要有六小時以上, 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之中! 在這段時間之中,又有一段對話。 對話的兩人,一個是老刀,一個是小刀──這兩個人,至今 為止,還未曾正式出場。可是整個故事,是由他們的對話引起的 。 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對話,在整個故事的發展之中,也起 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這一次對話之中,老刀的聲音和過去的兩次,全然不同。不 但聲音嘹亮,而且又發出轟笑聲,聽來不覺得疲倦,反倒有高度 的興奮。 而另一方面,小刀的聲音,倒有點垂頭喪氣,無精打采,情 形比上一次更差! 一開始,是老刀呵呵的笑聲:「美姬跳樓自殺了,你一定也 知道了?」 「是,知道了。真‥‥‥可惜‥‥‥她是那麼一個出色的美 人兒!」 「哼,算是你的運氣!你知道,要是被她纏上了,要擺脫她 有多麼困難?你自然知道,我曾派人殺她,可是沒有成功!」 「是,我知道,其實‥‥‥」 「其實,我第一次安排不好,這次才成功!記得我告訴過你 ,最精采的殺人方法,是要令被殺者自殺?」 「你‥‥‥你促使美姬自殺?」 「哈哈,我認為向你示範了一次最佳的殺人方法,你怎麼不 心領神會?要你去設法令原振俠自殺,你必然要她幫助你。哈哈 !要原振俠自殺,那談何容易!她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 在失敗的打擊之下,她除了自殺之外,難道真的一輩子做你的女 奴?」 「你‥‥‥甚麼都知道?」 「我當然甚麼都知道,因為都是我安排的!我不叫你去對付 原振俠,你就不會去找她幫助,她也不會遭到接二連三的失敗, 自然也不會自殺──她要是不自殺的話,要除去她,還真的不容 易!瞧,我現在多麼輕鬆,我除去了一個最大的威脅!」 「你‥‥‥你根本不想殺死原振俠!一切只是你的圈套,你 這老‥‥‥老‥‥‥」 「嘻,別口出惡言,原振俠的死活,和我無關,可是和你, 卻有莫大的關係。你曾親口說可以令他自殺,只有你成功了,才 能證明你是一個第一流的殺手。死的是甚麼人,沒有關係,只要 是本來不會自殺的人,忽然自殺了就好。如果你認為無法對付原 振俠,要不要試試別人?嗯‥‥‥年輕人怎麼樣?聽說年輕人的 妻子,黑紗公主,是世上第一美女!」 小刀沒有說話,他只是發出了一個憤怒之極的吼叫。老刀的 話,分明是對他的極度鄙視! 「哈哈,為甚麼這樣沉不住氣?其實,美姬的死,對你很有 幫助,失敗的人必須死!」 「我還沒有失敗!」 「不是說你,是說原振俠!原振俠的心情既然如此之壞,他 自然是一個失敗者,讓原振俠知道失敗者必須死,這一點十分重 要!」 「他早就應該知道!可是他並不付諸實行!」 「催化他,使他早日付諸實行,這是你的任務──我已經幫 了你一大把了,餘下要看你的了。你完成了這件事之後,對自己 的能力,就會充滿信心。這一點十分重要,只有充滿自信心的人 ,才能取得崇高的江湖地位!」 「我有信心!我有信心!」 「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必須努力,要不然,你只好到鄉下 去種菜!古代,大軍出發征戰,為了使全軍上下都充滿信心,都 有『祭旗』的行為,殺一個人作犧牲。被當作犧牲的,要是出色 的敵方勇士,這才能鼓舞軍心。我替你選擇了原振俠,這是你建 立江湖地位的千載良機!你卻為了一個女人的死,垂頭喪氣!」 「‥‥‥」 「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 「那就好,我知道你的努力,其實已有相當成績,可不要為 山九仞,功虧一簣!」 在一開始的時候,老刀和小刀還有些對立的情緒,可是說到 後來,卻越來越是合拍。老刀的話中,表示了他希望小刀爭取到 崇高的江湖地位! 確然,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原振俠醫生,如果忽然自殺了 ,那自然是轟動江湖的大新聞。而如果知道,這竟然是一個殺手 ,完成了他成功的殺人任務,那麼,毫無疑問,這個殺手會被江 湖上,推崇為頂尖的殺手──在風波險惡的江湖上,根本是沒有 甚麼道德標準和原則,如果有的話,那就是以成敗為準! 老刀又拿犧牲祭旗來作比喻。雖然他替小刀選擇了原振俠作 為祭旗,實行起來會相當困難,但如果獲得了成功,那是非同小 可的成就,和隨隨便便揀一個普通人,自然大不相同。 而且,老刀也真正想小刀,成為第一流頂尖的殺手。他在事 先,一定曾對原振俠的近況,作過詳細的調查,知道他的精神狀 態極差,這才有機可趁。不然,十個老刀再加上十個小刀,也不 能完成任務! 而小刀對老刀的話,顯然也心領神會了。 所以,在那段對話之後,沉默了幾分鐘,又有了一段對話。 先開口的是小刀,聲音已相當平穩。 「美姬在自殺之前,曾傳了原振俠的一句話:希望能和你或 我,或我們見面,是不是要答應他?」 「嗯‥‥‥我就不便見面了,你很可以去見他一下。見面‥ ‥‥採用甚麼方式,當然由你來決定,原則是,必須能夠叫他加 速了結他自己的生命!」 「我會去進行──美姬在自殺前,還更換了化裝,這才特地 到原振俠的住所前跳樓的!真不明白,她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殺手 ,怎麼連一個孕婦都對付不了?難道還要我親自出手?」 小刀最後這一句話,是喃喃自語,並不是他真的把問題提出 來問老刀,所以老刀並沒有反應。 老刀只是道:「一個人如果答應替新生嬰兒作教父,那會激 發他的生趣,對你是一個大妨礙!」 「可是美姬的死,會給他惹來很大的麻煩,警方會控他謀殺 。美姬由於恨他切骨,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說是原振俠推她 下去的!」 「真可怕,這個女人,是不是?」 「你更可怕!」 「哈哈,我老了!我只希望,你比我更可怕!」 「聽說現在警方還在盤查原振俠,我趁這時候,去把那大肚 子女人結果了吧──當然不必用最高級的方法,用普通的方法好 了!」 「我沒有意見!」 以上的這一段對話,十分驚心動魄,如果有關人等知道了, 自然不免出一些冷汗。 可是,有關的人,曹銀雪和原振俠,根本不知道。 原振俠醉得不省人事,高級警官和醫院高層聯絡。半小時之 後,院長趕來,看到縮在一角的原振俠,連連搖頭,俯身按了按 他的脈搏,又翻開了他的眼皮看了一看,頓足道:「嚴重的酒精 中毒!唉,你們警方說甚麼?他涉嫌謀殺?」 高級警官說話用詞,十分小心:「他極有可能,和一個身分 神祕之極,曾謀殺過一個警員的女殺手的死亡有關──那女殺手 臨死,還經過精巧的化裝!」 院長深深吸了一口氣:「原振俠絕不會殺人!」 高級警官攤了攤手:「可是他拒絕和警方合作──他顯然對 生命‥‥‥沒有熱情,甚至不想為自己辯護!」 院長又連連嘆息:「不論怎樣,都先等他醒了再說。把他移 到病房去,看看人工嘔吐,是不是可以令他的情形改善一些── 唉,不必了,他精神已經夠痛苦,不必再增加他肉體上的苦痛了 !」 院長召來了醫生護士和職工,把原振俠移上了病床,送進了 一間病房。高級警官派了兩個警官和兩個警員,在病房內外看守 。 高級警官對院長道:「應該把他送到警方的羈留病房,可是 我不那麼做。但他必須接受警方的監視,不能隨便離開病房!」 院長只好無可奈何地苦笑。原振俠躺在病床上,不時發出可 怕的吼叫聲,神情痛苦莫名。可是情形正如曹銀雪所說那樣:誰 也幫不了他! 這一切,在產婦房中的曹銀雪,都不知道。 在原振俠離開之後,曹銀雪並沒有多想,為甚麼會有女殺手 來殺自己?她只是在為原振俠的情形擔心。 以她豐富的人生經驗,以她的熟諳人情世故,她看出,原振 俠的情緒低落,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可能是受了甚麼打擊,因而情緒開始低落。 在這時候,情形如果有改善,自然,那就只是一時之間的情 緒波動,是人生歷程中的一個小插曲。幾乎任何人都有過這樣的 經歷,不足為奇。 可是原振俠卻並沒能輕鬆地跨越這一步──也許是沒有人安 慰他、勸說他──誰會想到大名鼎鼎的原振俠醫生,會在情緒上 需要幫助呢?原振俠不是沒有朋友,可是一開始,原振俠就採取 了錯誤的步驟,他在巫師島上幽居了三個月! 在這三個月之中,他根本沒有和任何人接觸。在思緒上得不 到和別人的交流,就容易進入牛角尖,越來越是想不通! 也有可能,原振俠的性格,十分堅韌,在困難之前,從來也 不屈服──這一點,在他過去的經歷之中,已經可以得到肯定。 他的一生,直到了瑪仙被「血魘法」反噬為止,都是一帆風順, 無往而不利的。也正因為這樣,一下嚴重的挫折,才最致命。這 就像一個平日從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就十分嚴重一樣。 曹銀雪在第一次見到原振俠的時候,就感到他精神十分憂鬱 ──當時,曹銀雪已贏得了四周圍嘖嘖稱奇的目光,可是原振俠 卻由於精神恍惚,而恍若無睹。要仲大雅把曹銀雪推到了他的面 前,他才看到這個十分出色的女性! 後來,原振俠也把瑪仙、黃絹、白化星人李固和他自己之間 ,錯綜複雜之極的事,講述過給曹銀雪聽,所以曹銀雪知道他精 神憂鬱的由來。 這時,曹銀雪嘆了一聲。她在想:當時就鼓勵原振俠,情形 是不是會好一點呢? 一想到這一點,曹銀雪不禁倏然而驚,她想到了一點:會不 會有人在「趁火打劫」,在原振俠情緒極度低落的時候加害他, 使他的情緒更低落? 她一想到這一點,就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如果有人在這樣 做,目的是甚麼呢? 她緊蹙著眉,很想立刻去找原振俠,好好再和他說一說。她 已經拿起了電話來,可是又放了下去,因為她又想到,原振俠答 應做她三個孩子的教父,一定不會在這個時期,再有甚麼蠢行為 。她也堅信,原振俠若是看到了三個健康可愛的小生命,對生命 一定會有新的認識! 所以,曹銀雪又十分心安理得地躺了下來,把雙手輕按著腹 部──其實她不必那樣,也可以感到體內有四顆心臟在跳動,一 顆是她自己的,另外三顆,屬於她正在孕育的孩子。 任何一個孕婦,都可以有這種奇妙的感覺:一個生命,正在 孕育另一個生命,另一個生命,就在母體之中成長。這種生命的 延續方法,只有懷孕的女性,才能真正體會其間的奧妙和種種感 受,負責播種的男性,生命之中,沒有這種感受。 曹銀雪完全不知道,原振俠由於女殺手的死,不但在情緒上 ,又受了進一步的打擊,而且實際上,也給他帶來了無比的麻煩 ──這完全是相互影響的,實質上的種種麻煩,會使他情緒更低 落。 所以,原振俠才會醉得人事不省! 在原振俠的病房之中,一個警官和一個警員,負責監視原振 俠。那警官年紀很輕,他久聞原振俠的大名,一直把傳奇人物原 振俠,當作自己的偶像。 可是當時,望著一身酒氣、面臨謀殺控訴的原振俠,他不由 自主地搖著頭,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連問了他的上司 ,那高級警官三次:「他真是原振俠醫生?」 而那個警員,還未曾到可以欣賞原振俠,未曾到把原振俠當 偶像的程度。所以在他看來,原振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酒鬼而 已,他反倒不明白,那警官何以唉聲嘆氣,愁眉苦臉。 他曾試探著,指著原振俠問:「這‥‥‥是一個大人物?」 警官很想告訴警員,原振俠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可是過了半 晌,他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搖了搖頭:「他是甚麼樣的人,你 不會明白的!」 警員當面沒有說甚麼,可是在心中,卻結結實實,罵了幾句 粗話。 到過了午夜,醫院中十分靜。警官和警員都十分疲倦,靠在 椅子上,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這當然是相當失職的,所以,那警官努力想令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當疲倦襲來的時候,單憑一己的意志力去抗拒,除非面臨 的是生死大事,性命交關的時刻,不然,很少有成功的可能。 所以,結果,他和警員一樣,也都睡著了。只是,他想保持 清醒的努力,也多少起了一些作用,他曾有一次,努力使自己睜 開眼來,睡眼模糊之中,依稀看到,在原振俠的床前,站了兩個 個子很高的人。那兩個人個子高得異樣,倒像是他們,都戴了一 頂十分高的帽子! 那當然是自己在做夢──那警官立刻這樣想,所以他也立刻 又進入了沉睡狀態! 第二天早上,在高級警官來到之前,警官和警員都早已醒了 。他們一醒,就看到原振俠也已經醒了,正半坐在病床上,面色 仍然極差,可是神情相當嚴肅。警官和他打了一個招呼,他也並 沒有回答,看他的神情,像是一直在沉思──外人自然也不知道 ,他在想些甚麼。 然後,高級警官走了進來,盯著原振俠。過了好一會,才道 :「原醫生,願意和警方合作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聲音十分乾澀,可是語調相當平靜:「 可以把一切經過告訴你,可是一切經過,極其複雜,你要有心理 準備!」 高級警官想不到一夜之間,原振俠的態度,就有了那麼大的 轉變,他大喜過望,忙道:「不要緊,再複雜的事,也可以理出 一個頭緒來的!」 他高興得甚至雙臂不斷揮動,又召來了記錄人員。於是原振 俠就從他在一次偶然的夕陽散步,遇到了一對男女,一開始以為 他們是普通的男女,但原來卻是一男一女兩個殺手說起。 他當真說得十分詳細,他也肯定,殺手集團正用盡方法,要 令他死亡。雖然他不知殺手集團的目的是甚麼,也不知道殺手集 團的殺人手法,是要他自殺。 等到他說完,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了。高級警官聽得面色發青 ,他疾聲問:「那個‥‥‥孕婦,她仍然在危險中!可是殺手集 團,為甚麼要對付她呢?」 原振俠苦笑:「我不明白,她和我完全是兩類人。她充滿了 生氣,而我則準備自殺!」 高級警官忽然整個人跳了起來。他是一個相當精明的警務人 員,他不由自主喘著氣:「有人在等你自殺,可是你卻答應了做 孩子的教父!那樣,至少在孩子出世之前,你不會死,所以── 」 所以殺手集團要殺死孕婦,目的是好讓原振俠早一點自殺! 高級警官並沒有說出來,因為那實在太可怕了。可是,不必 高級警官說出來,原振俠也已明白了,他現出了古怪之極的神情 來。 高級警官喘著氣:「那孕婦需要特別的保護!」 原振俠道:「她很可以自己保護自己。還有,我曾要女殺手 傳言,要老刀或小刀,和我見面。如果警方不撤離對我的監視, 他們就無法和我接觸!」 高級警官雙手緊緊地互握著,他來回走了幾步,才道:「原 醫生,我絕對相信你所說的一切。當然,不再對你進行監視。」 他揮了手,令其餘的警方人員都出去,他也來到了門口。在 他離去之前,他還十分誠懇地叮囑了一句:「原醫生,你要多保 重!」 原振俠點了點頭,等到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向著衣櫥 ,沉聲道:「出來吧!」 可是,衣櫥中並沒有人走出來。原振俠走過去,一下子拉開 了衣櫥的門,可是,櫥中也沒有人! 原振俠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自言自語:「難道我是在做夢 ?還是他們必須午夜才出現!」 他可以相當肯定,昨天晚上,那兩個無常,曾在他的床前出 現過。只不過他當時,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所以只是用醉眼看 著他們。他也依稀看到兩個無常,像是走進了衣櫥之中,可是現 在,衣櫥卻又是空的! 當他想到,兩個無常可能是在夜間出現時,他咕噥了一句: 「真是無常鬼!」然後,他提高了聲音:「我回去等你們!」 在回住所之前,原振俠自然要先去看一看曹銀雪。他宿醉乍 醒,面色難看,但是醫院中的人,已看慣了他的這種神情,所以 也沒有人特別留意。 來到了曹銀雪的病房之外,他叩門,就聽到了曹銀雪的聲音 :「誰?請進來。」 原振俠一面答應著,一面推門,可是門卻倒鎖著,推不開來 。 原振俠怔了一怔,已聽得曹銀雪一面笑,一面道:「有了一 點意外,我不能給你開門,你得設法把門弄開來!」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難以設想發生了甚麼樣的「意 外」,因為曹銀雪的語調,十分輕鬆。 醫院病房的鎖,自然不會複雜到哪裡去,原振俠在不到一分 鐘的時間內,已經打開了門。他才一推開門,就呆住了,不由自 主,搖著頭,而且立刻把門關上! 他所看到的,簡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奇景! 景像不但奇特,而且有趣之至。所以,原振俠一看到,先是 一怔,接著,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看到的是,身形高大粗壯的曹銀雪,挺著大肚子,看來像 是一個巨無霸一樣──使她給人以這種印象的原因之一,是她的 右腿略抬,她的右腳之下,踏著一個人! 被挺著大肚子的曹銀雪,以威風凜凜的姿態,踏在腳下的人 ,是一個男人。他身材中等,由於被高大的曹銀雪踏著,所以看 起來也顯得格外渺小。這個男人身子伏在地上,扎手扎腳,只有 臉側向一邊,恰好向著門口。 所以,一進去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原振俠,笑聲未絕, 就看到了他的臉面。 那是一個樣貌普通之極的男人,原振俠絕不保證自己見過他 一次之後,下次還能認出他。這時,他臉上的肌肉,正在抽搐, 所以看起來,簡直猥瑣。 這個男人的雙手和雙腿,也有輕微的抽搐現象──原振俠當 然知道何以會這樣,因為曹銀雪的右腳,正踏在這個男人的頸部 ,踏在他頸際的大動脈上! 當然那不是湊巧,而是曹銀雪深知,那是制服一個人最有力 的妙法! 那個男人穿著醫院員工的服裝,所以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 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覺得此情此景,滑稽之極,所以才哈哈 大笑。一面笑,一面道:「這算是甚麼?孕婦新體操?」 曹銀雪有點嗔怒,伸手向下一指:「這個人要殺我,他是甚 麼?也是一個殺手?」 原振俠陡然一凜,再也笑不出來。他再去打量那個面目普通 的人──這樣普通的樣子,倒很符合當殺手的條件。在茫茫人海 之中,誰也不會去注意一個樣子那麼普通的人,他也就有了有利 的活動條件。 曹銀雪的手向下一指,原振俠才注意到,那男人的另一隻手 旁,有一支針筒,跌在地上。看來是他想要拿針筒進行注射時, 就被曹銀雪一下子制服了的。 原振俠不禁有點疑惑:「你怎能肯定這個人要殺你?」 曹銀雪笑了一下:「第一,我健康情形極好,不必注射任何 藥物;第二,婦產科病房,沒有起用男護士的道理;第三,針藥 是早在針筒之中的;第四,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半睡半醒,他 沒有叫醒我,就企圖對我注射;第五,當他企圖對我注射的時候 ,他的雙眼之中有殺機;第六,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他一進來,甚至就立即把門反鎖了!」 曹銀雪說一點,原振俠就發出「嘖」的一聲響,那男人的臉 上肌肉,就劇烈地抽動一下。三個人配合得再好沒有,簡直像經 過排練一樣。 等曹銀雪說完,原振俠居高臨下,用足尖抵在那男人的鼻尖 之上,聲音之中,仍然大有感到事情滑稽的笑意。他道:「喂, 你是一個殺手嗎?那算是甚麼九流殺手?」 然後,他又抬頭對曹銀雪道:「這種膿包,我看不勞尊腳踐 踏了,放他起來說話!」 曹銀雪「哈哈」一笑:「這醫院真不錯,每天都有不同的殺 手前來光顧!」 她一面說,一面已縮回腳來。 別看那個男人被踏在她的腳下,一點反抗也沒有,那是因為 被制住了要害,全身發麻,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的緣故。 這時,曹銀雪的腳,一離開了他頸際的大動脈,他竟然在極 短的時間內,雙手一起動作。自他的指縫之間,倏然各彈出一柄 藍殷殷的小刀來,一柄刺向曹銀雪,一柄刺向原振俠。 這一下出手,當真是疾逾閃電! 可是,正如原振俠早些時,說那個女殺手一樣,這個殺手簡 直倒霉透了──他遇上了曹銀雪和原振俠! 他出手雖快,可是曹銀雪和原振俠的反應,來得更快。兩人 竟不約而同,一起採取了同樣的方法來對付──其實這也是很合 理的,因為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達到最有效的目的,往往只有唯 一的一個動作,才能達到目的──就像是兩點之間,距離最短的 ,必然是直線一樣! 曹銀雪和原振俠的動作一致,先是極快地一腳,踢在那男人 手肘的麻節之上,令得那男人的手臂,變得一點氣力也沒有,垂 跌了下來。然後,又重重踏住了他的手腕,使他的五指鬆開。在 他手中,用特殊的方法握著的小刀──刀刃自手指縫中露出來, 也跌到了地上。 那是兩柄長不過五公分的小刀,顯然有劇毒,看來還在那個 女殺手所用的匕首之上。原振俠立即料到,這個男人,在殺手集 團之中,地位可能比女殺手還要高! 對方既然已現出了兇相,原振俠行事,自然也不必客氣。他 一腳踏在對方的手腕之上,另一隻腳,已踏上了對方的頭部,而 且來回搓動著。那令得那男人的頭,隨著他腳的搓動而轉動,一 下子五官在他的鞋底,一下子五官又壓到了地板上,簡直狼狽之 極! 那男人發出了難聽之極的叫喚聲來。原振俠厲聲道:「叫沒 有用,你是誰?」 那男人喘著氣:「放開我!我是小刀!小刀!美姬說過,你 要見我,我‥‥‥來了!」 原振俠已經約莫料到了一些這個男人的身分,所以並不驚奇 ,只是向曹銀雪道:「他果然是一個殺手!」 曹銀雪側著頭,打量著小刀,神情之中,充滿了不屑:「我 以為殺手多少有點氣派,怎麼會是這樣的狗熊樣子?真是世上甚 麼怪事都有!」 當她在那樣說的時候,原振俠的腳,仍然在來回搓動著。小 刀的話,也就變得斷斷續續:「你們‥‥‥都不是‥‥‥人‥‥ 原振俠縮回腳來,先把兩柄小刀,踢了開去,然後和曹銀雪 一使眼色,兩人一起抬腳。不等小刀有任何動作,原振俠一俯身 ,手長處,五指如鉤,已經捏緊了小刀的後頸,把小刀硬生生地 提了起來。 曹銀雪喝了一聲采:「原醫生好俊的小擒拿手!」 原振俠只覺得好久沒有這樣心胸舒暢了,他一聲長笑:「謝 謝!」 同時,他手向前一送,把小刀的身子,推得向前直跌了出去 ,重重撞在牆上。原振俠已跟著掠出,一伸手,又把小刀的一條 手臂,反扭了過來,再推著小刀,到了一張椅子之前,手上一發 勁,喝:「坐下!」 作為一個殺手,小刀自然也有相當矯捷的身手。可是遇到了 武術的大會家原振俠,小刀就像是一團濕麵粉一樣,任由原振俠 擺佈。 原振俠一喝,他身不由主,坐在椅上,可是他心猶不甘,一 挺身,就站了起來。原振俠一伸手,在他胸口戳了一指,小刀重 又坐下。 他再度立即挺起身來,這一次,原振俠抬膝,頂在他的小腹 上,小刀再度身不由主坐下。 可是,小刀也堪稱強悍,他還是第三次,立刻挺身而起,而 且雙臂揮舞,像是要有所行動。原振俠這下子,也不客氣了,照 準他的面門,就是一拳,鼻骨斷折之聲,聽來十分響亮,血自小 刀的鼻中、口中,甚至眼中,湧了出來,小刀自然又坐了下來。 直到這時,小刀才算明白了一個事實! 在鮮血自他口中湧出來的同時,一下慘叫聲,也跟著叫了出 來:「我根本殺不了你!我沒有法子殺你!根本沒有法子!」 他叫了又叫,一面還用力搖著頭,以致鮮血四濺。他的叫聲 之中,充滿了哭音:「我根本殺不了你,根本不能令你自殺,根 本我不能!」 這時,有醫院的職員被驚動,推開門來看,看到了這種情景 ,嚇得也叫了起來。原振俠反倒顯得十分鎮定,只是喝了一聲: 「快報警!」 聽到了這三個字,小刀的身子猛烈地震動了一下,滿是血污 的臉上,現出了可怕之極的神情,慘叫了起來:「不!不要報警 !」 原振俠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殺手怕報警,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 著他。 小刀急速地喘著氣:「我想令你自殺‥‥‥來證明我是一流 殺手,只有一流殺手‥‥‥殺人‥‥‥才叫死者自殺‥‥‥不會 自己下手‥‥‥我‥‥‥失敗了‥‥‥我根本沒有成功的希望, 我早該明白這一點!」 原振俠甚麼也不說,只是連聲冷笑。小刀在突然之間,又發 出了驚天動地的一下呼叫聲,身子直上直下,蹦跳了起來。 這一次,原振俠並沒有阻止他。 小刀跳起了足有半公尺高,才又重重地坐了下來。他的聲音 變得可怕之極,他在嗥叫:「我上當了!中計了!他要殺我,所 以才叫我,去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他要我用自 殺陰謀對付原振俠‥‥‥實在是他用自殺陰謀對付我!我明白了 !」 當他在這樣叫的時候,雙臂揮舞,雙眼怒凸,鼻孔翕張,面 容歪曲,不但發出的聲音可怕之至,神情更是恐怖絕倫。令得曹 銀雪和原振俠兩人,也在剎那之間,瞠目結舌,自然而然,後退 了幾步,和他保持了一段的距離。因為看起來,這個人,根本已 經瘋了! 小刀在叫出最後一聲「我明白了」之後,有一個十分短暫時 間的沉默──大約只有半秒鐘。然後,他就發出了十分嚴厲的笑 聲,手和腳,又有劇烈的抽搐。 一看到這種情形,曹銀雪和原振俠都同時叫了起來:「他中 毒了!」 叫出這四個字,需要多少時間?大約是一秒鐘吧,小刀的笑 聲,已戛然而止──他的眼睛仍然睜得極大,可是一動也不動。 他臉上的器官,最早開始變色的是他的嘴唇,迅速地變成了 一種怵目驚心的深藍色。然後,是他的眼珠,變成了一片灰白, 而眼白則已變成了藍色,看來簡直詭異絕倫。 看到了這種情形,曹銀雪已轉過了頭去,她道:「原醫生, 這人中毒死了,你善後吧。為了胎教,我不敢看這種可怖的情形 !」 這時,在病房的門外,已聚了不少人。那些人,都目擊小刀 臨死前的情形,個個都呆若木雞。 原振俠也知道小刀已經死了,而且是中毒死的,那毒藥,和 他們用來淬在刀上、針上的一樣。因為那個青年警員,在被毒針 刺中,立即死亡時,身子各處,也都呈現可怕的藍色。 只是小刀這時的情形更可怕,他的雙頰,這時也現出了藍色 素──像是正常人雙頰起了紅暈一樣,他生出的是藍色,而且在 迅速擴大。 看來,他中的毒,還比毒針上的為多。而他這種自殺用的毒 藥,多半是藏在牙齒中的藥囊內──一咬破就可以毒發身亡的那 種! 小刀比女殺手高明,所以才有這樣的自殺裝備,而女殺手就 只好跳樓身亡。 有這種自殺配備的人,自殺的念頭一起,要達到自殺的目的 ,自然也容易得多。 原振俠曾多次想要自殺,他甚至也決定了,要用毒藥來結束 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卻必須離開住所,到醫院去尋找毒藥──在 這個過程之中,不知可以發生多少變化,足以化解他的自殺行為 。 原振俠就是在一開門之後,見到了曹銀雪,他的自殺行動, 才受了阻礙的。 如果他的口中,也有這樣迅速可以達到目的的自殺裝備,他 甚至不必動手,只需要一秒鐘,就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不由自主,自頂至踵,生出了一股寒 意,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那是感到害怕的象徵。他立即感到奇怪 ──不久之前,當他想到生命結束時,感到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感到了十分平靜,終於有了重大的決定。 可是為甚麼,現在對死亡,會感到害怕了?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自然明白那是為甚麼:那是他 對生命有了留戀,不想失去生命! 他又眷戀生命了!和所有的人一樣,他眷戀生命──一個眷 戀生命的人,才會害怕死亡,也就絕不會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從那個籠罩向他,一度把他困住的無形的、可怕的死亡之 網之內,衝了出來! 他感到無比的輕鬆,那是一種真正的輕鬆。他自然而然,發 生了一下呼嘯聲來! 這一下呼嘯聲,令得曹銀雪立時向他望來,曹銀雪這時看到 的原振俠,是她從來也未曾見過的──雖然他的臉色蒼白,可是 有一股光采,直透出來,尤其是他的雙眼,再不死氣沉沉,而是 充滿了生機。 曹銀雪一下子就明白了在原振俠身上,發生了甚麼事──他 衝破了漆黑的障礙,在他的生命之中,又重見了光明!陰霾已一 掃而空,燦爛的陽光,正由他的生命中向四方散發! 曹銀雪也因此,而自然地發出了一下歡呼聲! 而直到這時,病房外的人,才起了騷動,大多數人都尖叫著 。他們並沒有留意曹銀雪和原振俠,如果留意的話,就會覺得兩 人不正常。因為這時,中毒身亡的小刀,已經全身發藍,可怕之 至,而他們兩人竟然表現得如此之愉悅,豈不是反常之至! 旁人又怎知道,原振俠在那一剎那由死到生,由黑暗到光明 的變化!說起來,他和曹銀雪還算是含蓄的了! 原振俠扯過一張白床單,把小刀的身子罩住。他轉向門口, 對著那些驚惶失措的人,十分鎮定地問:「報了警沒有?」 他已完全恢復了正常──像原振俠這樣的人,有時會自己鑽 進了自己編織的網中,並不是一定可以衝得出來。許多情形之下 ,會有很不幸的結果,但如果可以衝出來的話,也會一下子就出 來,一如原振俠這時的情形。 警方人員來到,小刀的屍體被移走。那個高級警官也感到原 振俠有了顯著的不同,因為不等他詢問,原振俠已主動地告訴他 :「這個死者叫小刀,他和那個女殺手美姬,都隸屬於一個殺手 集團,但是我相信,你無法進一步地追查下去。有關方面,都知 道有這樣一個組織的存在,國際間也曾合作過,想把這個組織剷 除。可是直到現在,連資料都只有零星的一點!」 高級警官嘆了一聲:「整件事,究竟是甚麼性質?他們為甚 麼要殺你?」 對於這個問題,原振俠想了片刻,才道:「真正詳細的情形 ,我也不是很確切地知道,只能就已知的事實,來作一些推測。 」 高級警官連忙恭維:「你的推測,一定會極接近事實的,請 說!」 原振俠又想了一想:「整件事,是一個陰謀,陰謀的目的, 是要令一個人,或一個以上的人死亡。我,只不過是恰好被選中 的目標,我又是陰謀的中心。當然,如果我死了,對整個陰謀來 說,也沒有損失,陰謀會繼續進行,直到達到目的為止!」 高級警官皺著眉:「我有點不明白,陰謀要對付的,是甚麼 人呢?」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我相信是小刀!陰謀一開始,就把一 宗看來很容易,但執行起來,困難重重的殺人任務,加在他的身 上。他自以為會成功,可是接二連三的打擊,卻令得他一再遭到 失敗。陰謀的佈置者,一定知道小刀有自殺的裝備,小刀等於是 被逼,走上自殺之路的!」 高級警官又問:「那麼,兇手是誰呢?」 原振俠苦笑:「死者全是自殺的,你說,哪裡來的兇手?這 正是陰謀佈置者的高明之處!」 高級警官再追問:「那麼,陰謀佈置者是誰?」 原振俠一字一頓:「當然是老刀!」 高級警官駭然:「老刀和小刀,不是父子關係嗎?他為甚麼 要殺自己的兒子?」 原振俠攤手:「我說過,我只能推測大致的情形!」 高級警官沉默了半晌:「是不是可以說,他們全是殺手,所 以心態不正常,以致父親會殺兒子?」 原振俠呵呵笑了起來,不過他的笑聲之中,有相當程度的傷 感:「父母子女兄弟之間的互相殘殺,最常見於權力的爭奪。中 國五千年歷史之中,不知有多少骨肉相殘的事實,或許在殺手集 團之中,也有著權力的爭奪?」 高級警官自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等到高級警官離去之後,曹銀雪望著原振俠,笑道:「小兄 弟,我真高興看到你自己解決了難題!」 原振俠抗議:「嗨!我比你年長!」 曹銀雪表現了她女性的嫵媚,立即改口:「原大哥,我真高 興!」 原振俠雙臂高舉,用力揮動了幾下:「昨晚在酒醉中,恍惚 見到了那兩個無常鬼,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會有好消息帶來給我? 」 曹銀雪不說甚麼,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原振俠忽然開朗地笑 了起來。 原振俠一面笑,一面道:「真是,盼望有好消息,十分不智 ,盼不到,就失望了。若是甚麼也不盼,怎麼來怎麼應付,哪會 有失望呢?」 曹銀雪十分感慨地嘆了一聲,仍然沒有說甚麼。原振俠已經 甚麼都明白了,又何必再多言語。 原振俠回到了住所,自然而然,拿起了酒瓶來。可是他猶豫 了一會,結果是,他仍然斟了一杯酒──何必刻意不喝酒呢?一 切都聽其自然,不是最好嗎? 所以,到了午夜時分,那兩個無常真的又飄然而至的時候, 他也沒有亟亟問他們,有沒有瑪仙的消息。 兩個無常一出現之後,就發出了十分驚訝的低呼聲,齊聲道 :「你的腦部活動‥‥‥啊,你不再受到情緒的因擾了,真好! 」 原振俠笑:「哪能完全不受情緒的困擾?只是在一定程度上 可以想得通了──對了,託你們進行的事‥‥‥有沒有結果?」 兩個無常沉默了片刻,這使原振俠意識到,不會是甚麼好消 息。 過了一會,一個無常才道:「我們有愛神的消息,知道她和 ‥‥‥你的瑪仙,經過『觀察地帶』,繼續遠航。」 原振俠「啊」地一聲,喝了一口酒,來到窗前,望向深邃的 星空。 他知道,由若干外星人建立的基地「觀察地帶」,已經遠離 地球。愛神帶著瑪仙繼續遠航,不知目的地何在?此刻又在星空 的哪一處?是不是在宇宙的某一處,有特殊的力量,可令瑪仙復 原? 他在窗前站了相當久,才緩緩轉過身來,吁了一口氣,並道 :「愛神既然帶了瑪仙離去,這說明,總有辦法可以令瑪仙復原 的!」 兩個無常的眼中,閃著異樣的光采,聲音也十分驚訝:「你 真的變了!你腦部的活動方式,和以前不一樣,若是在以前,你 不會這樣想!」 原振俠一攤手:「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兩個無常感嘆:「要研究地球人的行為,真是太困難了,唉 !」 原振俠笑:「別唉聲嘆氣,我有一個老朋友,快要一下子成 為三個孩子的父親,可是卻成了原始人,情形還可能更壞,你們 要幫助他!」 他把仲大雅的情形說了一說,兩個無常縱聲大笑:「那太簡 單了!」 在兩個無常的承諾中,原振俠閉上了眼睛。在他的腦中,又 浮現出了仲大雅一家快樂歡笑的情景,但仲大雅已不再是原始人 了! 記得故事一開始,是一段對白嗎? 現在,故事要結束了,再來聽一段獨白。 獨白的是一個十分感慨的老人聲音,十分熟悉,一聽就知道 那是老刀。 「唉,要作這個決定,並不容易──必須除去小刀,而小刀 是我的兒子! 「唉!這個孩子,從小就顯示得到了我的才能遺傳,他甚至 可以說,是一個天才的殺手,根本不必如何刻意培養,他就會殺 人。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甚至還不滿十歲!在十多年的殺手生 涯中,他成了頂尖的殺手! 「不知是甚麼人說過,別說一個組織之中,即使是在全世界 的範圍之內,也不能有兩個頂尖的殺手的並存。小刀可能也是受 了這種說法的影響吧,他開始佈署要除去我,他的父親。 「相信他在佈署要除去我的時候,一定也十分難以決定,因 為我是他的父親,可是他終究作了決定。因為他知道,他不除去 我,我會除去他。就像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除去他,他必然 除去我一樣。 「他的計畫進行了一半,我才進行反擊,這算是很念父子之 情了吧?我引誘他去殺原振俠,而要用最好的殺人方法,令原振 俠自殺!他竟然接受了挑戰! 「一開始,他就錯失了一個機會。他太自信了,以為可以令 原振俠自殺,我給他時間去了解原振俠,他的判斷是錯誤的。如 果他一開始就拒絕,我就會被逼得自己下手殺他,而有可能在最 後關頭下失了手,反倒被他除去。 「他還有第二個機會,如果他能照我的吩咐,消滅美姬。可 是他竟然恬不知恥地,佔有了我的──他父親的女人,那使我更 加強了決心,他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小刀是自殺的! 「當然沒有甚麼人殺了他,他是自殺的。 「而我,依然是世界第一的殺手,獨一無二,只有我才懂得 如何殺人!」 老刀的獨白,曾翻來覆去地說了很多遍,但自然只需聽過一 遍就夠了。 老刀是頂尖殺手,這一點,似乎不容否認,對嗎? ☆尾聲 很久沒有在故事寫完了之後,加上「尾聲」了。但是《自殺 陰謀》這個故事,卻非加不可。 自殺,是人類行為十分怪異的一種,人結束自己的生命,這 種怪異的行為,違反了生物的生命原則。生命的原則是活著,令 生命得到延續,直到無可避免的自然死亡來臨──自古以來,人 類甚至在不斷努力,想避免自然的死亡! 可是,自殺這種行為,卻不斷出現,這究竟是為了甚麼── 心理學家一直在研究自殺者的心理,加以剖析,想找出原因來, 成了心理學上的一大課題。 只可惜,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自殺者為甚麼要自 殺,原因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而每一個人的自殺理由都不同, 只有一點相同:非死不可! 實在非死不可的理由是甚麼,別人也無法了解。 在《自殺陰謀》的故事之中,寫了許多原振俠傾向自殺時的 心理狀態,倒也並不全是揣測,而是很有些體會的。 在故事發展到三分之二時,報上刊登一個二十歲青年自殺的 消息。這個大學心理系三年級的學生跳樓死亡,留下了遺書。 二十歲已經是大學三年級生,一定是十分聰明的青年。他又 是心理系的學生,自然也可以推定,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想法,完 全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絕不是一時衝動,或是出於愚昧的決 定。 他的遺書中有這樣的句子: 「‥‥‥千萬不要可憐我,我是抵死的,原因實在太長,一 年以前決定,而非一時衝動。不活著是要比活著的好,不要估我 點解(為甚麼)要自殺,你們點(怎麼)都估唔到,唔簡單。其 實死並不一定悲哀,人遲早都會死。」 這是真實的例子,並不是幻想小說中的故事。 沒有人會知道,人為甚麼要自殺。科學家在努力探索研究, 小說家在努力假設,而自殺者還在用各種方法,不斷實行自殺行 為。 各人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在任何社會之中,自殺行為, 都受到譴責。 但自殺者毅然結束自己的生命,總有他們的理由。在這個故 事中,已盡了相當的努力,探索自殺者的心態──雖然最後原振 俠並沒有自殺!(完)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