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入、校對、排版:SouthGuo(southguo@263.net) 自 序 這個故事甚多隱喻,有些地方故作神秘,但其實也不過如此,竊錢者誅,竊國 者候,自古已然,于今猶乃,大權在手,成群結党,為所欲為,誰會說這個“不” 字?一旦失勢,雞碎般小數,也就成了大罪名。 不過,這种帳,總是要算的。 中國流行的說法是“秋后算帳”,秋后,是表示一個一定的時間吧! 歷史會向任何人算帳的,逃不過,躲不了,等著吧! 倪匡 一九九五年八月九日 三藩市 花開又一年 望月几回圓 第一部:尸虫 不久之前,記述了一個叫作“病毒”的故事,有一個朋友從极遠的一個地方( 還在地球上)打電話來問:“怎么好像沒有完?” 是的,是沒有完,那位公主,提出了她的設想,也一直在進行研究,在她的研 究還沒有确切的結果之前,情形就像敘述的那樣子,不可能另有進展。 倒是我和這位朋友之間的一番對話,可以作為“病毒”這個故事的后記。 那朋友對我的答覆,咕噥了一句,我不是很听得清,但是我估計那多半不是很 滿意的表示,所以我也沒有追問──何必去追問人家對你的不滿?听不見就算了, 耳根清靜為要。 那朋友道:“猜王大師把自己的頭害了下來交給公主,你看是不是有他對皇室 效忠的成份在?” 我回答:“不知道。” 那朋友道:“若然有,‘效忠’這种行為,你是不是認為是病態的行為?” 我很肯定:“絕對是,要他人效忠,或對他人效忠,都是病態的行為,根据公 主的假設,都是有病毒在作怪,令得人產生這种思想,進而有了這种行為。” 那朋友長嘆一聲:“這樣 ,這個‘忠毒’害得人類慘极了。” 我也感嘆:“可不是嗎,‘忠毒’形成了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极權統治。從奴隸 社會開始,到君主制度,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法西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出 現的歐洲和亞洲乃至美洲的极權統治,都是‘忠毒’作祟的結果。雖然人類中有相 當一部分,掙扎擺脫了這种病毒的毒害,可是還有許多人,正在它的蹂躪之下!” 那朋友再嘆:“由這种病毒衍化出來,作各种危害的病毒,花樣甚多。” 我道:“是,變化千万,但是万變不离其宗,本質都一樣。其中為害最烈的, 自然是‘思想病毒’,或稱‘主義病毒’。一為這种病毒侵入,其人的行為,就陷 入了瘋狂狀態,如野獸,如鬼魅,再也沒有人性,什么可怕的事都做理出來,最狂 悖的是,硬要把他的思想或主義,強加在所有人的身上。為了達到這种狂悖的目的, 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做出人類最丑惡的行為──” 那位朋友趁我略頓一頓之際,陡地叫了出來:“三尸腦神丹!” 一听這五個字,我不禁“啊”地一聲。 “三尸腦神丹”之為物,見于金庸小說《笑傲江湖》,時維西歷公元一千九百 六十余年,當其時也,全人類四分之一,陷于史無前例的大瘋狂之中,所以,也不 能單以小說家言,等閑視之。 那“三尸腦神丹”,是一种可在時間上作控制之毒藥──用藥物包裹著一种叫 “尸虫”的毒虫。 在特定的時間中,這种毒虫的毒性,就會發作。記述中這樣形容虫毒發作之后 的情形: “……所藏尸虫由僵伏活動,鑽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 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 (請注意“狂妄顛倒,比瘋狗不如”!) 記述又進一步形容: “……尸虫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 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 這种情形,多么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這种情形,并非只是小說家言,而是真正在人類歷史上發生過 (不斷地發生)的,最近的一次,共瘋狂程度之甚,更是空前。 挑起最近一次大瘋狂的中毒者,倡言“与天斗其樂無窮,与地斗其樂無窮,与 人斗其樂無窮”,這种狂悖,不是全符合尸虫入腦之后,疊有發生! 這“尸虫”,和我們正在討論的种种病毒,尤其是“思想病毒”,又何其相似! 所以這位朋友陡然叫出來的一句話,信我暗暗心惊,須知小說,無非是描述人 類各种行為之文學作品,人類形形色色的行為,全反映在各類小說之中,這如妖如 鬼的行為,也早就被記述下來了! 尸虫! 這是不是就是那位公主想要在人腦中找出來的具体証明,以証明人的行為,不 是由自己在控制,而是由一种可以稱之為“尸虫”的病毒在作祟? 我由于吃惊,把這個問題,喃喃自語,說了出來。 那位朋友立即道:“情形雖然可怕之至,但卻大有可能是事實,我提議再和那 位田教授聯絡,在你的記述中,他有些言辭,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問:“是哪些?” 那朋友道:“他在演說中,曾提及有‘間諜’潛伏在人的身体之中。” 我呆了一呆,不錯,田活是曾如此說過,當時我不明白,后來也沒有想明白。 本來,我和田活曾很長時間共處,可以問他,但是那一段時間,所發生的事,如惊 濤駭浪一般,應接不暇,所以我也沒有問。 自從會見了公主,知道了公主正在進行的是什么事之后,我對公主的行為,表 示支持,而且鼓勵她繼續進行下去,因為我也相信,人類的行為,本來不應該是那 樣子的,有那么多人的行為,變得如此喪心病狂,那一定是生了病,有病毒在作祟。 我也了答應公主,會盡一切可能幫助她。公主則向我要求保守秘密,我也同意 了。 當我离開的時候,田活留在皇宮中,我也一直沒有和他取得聯絡。 這時,這位朋友的如此說法,我反問:“是不是你有什么想法?” 那朋友道:“沒有,所以才想你去問了他,再來告訴我,以釋心中之疑。” 我心中另有所思,所以只是唯唯以應。我想的是,猜王大師,竟是如此了不起 的犧牲者,這是我從未料到的事。我自信,我的腦子之中,大抵也沒有什么病毒侵 入,至少,絕對沒有性病毒,也不會有“人奸病毒”,但若是要我把自己的腦子獻 出來,供公主作研究,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猜王大師卻這樣做了,在公主拒絕他多次之后,他仍然這樣做,要知道,他 的犧牲,決不是立刻可以見功的事,公主的研究,虛無飄渺之至,窮她一生之力, 可能一點結果也沒有! 這种犧牲精神,比較起丑惡行為來,又實在太偉大了。我想,這种行為,有無 可能,也是受某种病毒的控制? 如果是,那么,病毒和細菌一樣,也有“好”、“坏”之分了? 例如,葡萄球菌,當然有害,是“坏”的菌,但青霉素,卻是“好”的,可以 消滅“坏”的。 如果能把“好”的病毒提煉出來…… 那就變成了藥,可以醫治人類各种乖戾丑惡狂暴行為的藥! 當時,在听了公主說明了情由之后,我、藍絲和田活三人的反應不一。 我想到了猜王大師的行為,太偉大了,固然,在人類歷史上,不少同類偉大行 為的例子,但是我以為,只怕那也不是人類的本來行為,所以我才想到了可能有兩 种病毒的存在。 而藍絲則只是木然站立,她并沒有什么特別悲痛的神情,可是卻淚如泉涌,她 也不去抹拭,任由淚水在臉上縱橫,以致流到了她的脖子上,由此可知,她內心的 哀傷之深,已不是臉上的肌肉所能表達的程度了。 而田活,先是發怔,接著,便痛哭了起來,他開始時,還只是默默地哭,但到 后來,就索性號啕大哭。他一面哭,一面捶胸頓足,顯得傷心之至。 他的這种反應,不但是我和藍絲,莫名其妙,連公主也大惑不解,連問:“你 怎么了?” 可是田活卻并不回答,只是越哭越傷心。 公主追問了几聲,沒有反應,就轉過身去,不再理會他。過了一會,田活仍不 止哭,公主略現厭惡之情,走了開去,田活雙手發著抖,像是想拉住公主,可是手 才伸了出來,又縮了回去,看來他內心的痛苦,亟需安慰,但公主并不解他的心意。 公主走了開去之后,在一只柜子中,取出了一只方方整整的象牙盒子,招手令 藍絲過去,道:“這是大師的首級,你設法連上去──不必把事情告訴任何人,他 出喪之日,我會到場!” 藍絲也不抹拭臉上的淚痕,把那盒子接了過來,緊抱在胸前。 公主向我望來,我道:“祝你成功!” 公主長嘆一聲,顯然她對自己能否成功,一點也不寄希望。 田活在這時,因為哭得傷心,哭聲雖止,但還在不斷抽噎,公主望著他,又嘆 了一聲:“我們仍需要一起工作,你哭完了沒有?” 公主的口吻,像是在責備一個小孩子,田活在受責之后,居然也大是扭怩,勉 力調勻气息,一字一頓:“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心想,他們有長期的合作關系,田活明顯又對公主有特殊感情,我和藍絲, 不宜久留。 所以我提出告辭,公主也不挽留,卻請田活代她送客。田活送我們出來,一直 到這宮門之外,他才能順气說話。 他道:“叫你見笑了,我是真的傷心!” 我安慰他:“傷心就哭,這很正常!” 他長嘆一聲:“我想,那猜王大師必然也和我一樣,對公主有特殊的感情,所 以才甘愿為研究而犧牲。我想到自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勇气,也就沒有机會蒙公主 的青睞,這才悲從中來。” 我自然未曾想到他的心思,竟如此曲折,只好道:“如今公主邀你共作研究, 你有的是机會,倒也不必一定要割了腦袋去討公主的歡心。” 我這樣一說,他略為高興了些。我本來,有些問題要問他,是關于他在生物學 家聚會上的演說,我大有不明之處,可是給他這樣一個打岔,也就忘了。 一直到和那位朋友通電話討論到了這點,我在一呆中,道:“是啊,我也不明 白他說‘有間諜在人的身体之中’是什么意思。” 那位朋友有點:“你竟然沒有深究他的話?” 我苦笑:“接下來又發生許多事,所以沒有深究下去。” 确然,接下來又發生了許多事。 藍絲捧著猜王大師的首級,她好几次想打開盒子來看,卻又鼓不起勇气來。 我在一旁看著這种情形,心想,這是她必須面對的難題,我應該給她适當的鼓 勵。 所以我道:“我來!” 我一面說,一面向她伸出手去,向她要那只象牙盒。藍絲猶豫了一下,就明白 了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無法逃避面對猜王大師的人頭。因為猜王一死,藍絲已是她那 一派──天頭派的掌門人了,而且,她也要把猜王的人頭,連到猜王的尸身上去, 若是怕見人頭,如何能成事? 經過我這一暗示,藍絲深吸了一口气,把盒子打了開來,可是在盒子打開的那 一剎間,她還是不由自主,先閉上了眼睛。 我一生奇遇甚多,但是在這樣近距离,面對一個單一的人頭,也還是第一次, 所以心中也凜了凜。而接下來的感覺,更是奇特之至。 盒中襯著天藍色的襯墊,猜王大師面目如生,半閉著雙眼,連口唇都和生前的 顏色相若,仿佛隨時會開口和我們打招呼。若說他像是睡著了,那么他一定夢到了 自己是在一個十分鄶适的環境之中,因為他的神情,是如此宁謐安詳,絕找不出絲 毫的痛苦。 這時,藍絲也睜開了眼,我們兩人過了好一會,才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气,藍 絲喃喃地說了几句話,我沒有听清楚。 她蓋上了盒蓋,我問:“猜王大師的喪禮,我是不是也要參加?” 藍絲嘆了一聲:“不必了,公主剛才說她要來,其實,她也不必來,只有我們, 才要參加。” 我當然明白,她口中的“我們”,是各式降頭師,降頭術的一切活動,都帶有 极度的神秘色彩,喪禮自然更不例外。 我輕拍她的頭──她雖然在降頭術中地位极高,但是在我看來,始終是一個小 女孩,我又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藍絲也不以為忤,點了點頭,她忽然又道:“我們天頭派的秘藏寶庫,曾被人 偷進去,盜走了寶物……這件事,對師父的打擊,著實不輕。” 我听了,不禁一怔。 藍絲所說的這件事的經過,我已全部記述在《爆炸》這個故事之中。 我呆了一呆,道:“不會吧!盜寶者已找到,而且等于已終身成為寶藏的奴隸 了!” 藍絲嘆了一聲:“可是這總是他作為掌門人的一個缺失,只怕這也是他犧牲自 己生命的原因之一──他覺得生無可戀了!” 我搖了搖頭,并不是想否定藍絲的話,而是感到,人的每一個行為,都有太多 太多的促成因素,小事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生死這樣的大事了,別說旁人不會明白 所有促成的因素,只怕猜王大師于地下,他自己也示必說得明白! 我又勸道:“不致于如此嚴重吧?或許他真是對公主的研究,具有信心,這才 如此的!” 藍絲長嘆一聲,不再言語。 我和藍絲分了手,知道藍絲此去,便是天頭派掌門人身份,可是她滿面悲切, 并無喜容,我也根本想不出話去安慰她,只好吩咐她,事情告一段落,就來和我們 相會,她也答應了。 藍絲后來,沒多久就來和我們相會,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當時,由于情形特殊,我确然未對田活的演詞之中,我所不了解的話,深究下 去。這時那個朋友提起我自然也簽不上來。 我那位朋友,在這個故事中,有一定的地位,也有必要介紹一下,可是我想了 好一會,竟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才好。這位朋友,我甚至無法分類──事實上,我對 他可以說不是十分熟悉,見面的次數也不多,他第一次就給我以极深刻的印象,是 由于他的學問极好,几乎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那天討論的中 國古代的數學上的成就,他隨口說來,几部古代的數學研究書籍,何等深奧難明, 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可是他是什么來歷,卻也無人知道,大家稱他為博士,那也只是一個泛稱而已。 接下來,通過好几次電話,都是認論各种問題的,他對我的記述,很是在意, 一有疑問,立時提出,而且,每次他來電話,所在的地方,都不相同,天南地北, 仿佛居無定所。 正因為他風解獨特,我也很樂意和他交談,人家自己不說自己的事,我也不去 問他,兩人之間,也沒有再深一層交情。 這時,我們在說“尸虫”這种可怕的東西,說了一會,他忽然笑了起來:“衛 君,你對‘尸虫’,還有什么印象沒有?” 我知道他這樣問,必有道理,略想了一想,就道:“好像在道家的典籍之中提 及過。” 那位朋友“啊哈”一聲:“豈止提及過,而且有名有姓!” 給他那樣一說,我也不禁“啊”地一聲,在記憶庫中,找出了有關“尸虫”的 資料來──那是一看了之后,就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記載記載,略有揭示,也就 容易想得起來。 記載還不少,以下是我想起來的資料。 道家說,人身体中,有尸虫三,在腹中,名稱叫“三彭”。 這“三彭”的稱謂,是一個簡稱,有一部道書,叫“諸真之奧”,其中“黃經” 一章,專論尸虫,這樣說:一者上虫居腦中,二者中虫居明堂,三者下虫居腹胃, 曰:彭琚,彭質,彭矯也。 這一則記載記載雖然簡單,但也夠駭人听聞的了!它指明了人体的三個部分, 分成上、中、下,都有尸虫“居住”著,且有名的,名姓還很雅,作為人名,也很 正常。 這簡短的記載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上虫彭琚,潛伏在人的腦部,下虫彭矯, 則在胃部,可是中虫彭質,卻之至,它潛伏在“明堂”──明堂就是人的穴道,人 身穴道逾百,難道它也可以化身為許多,在每一個穴道上,都伏上一個?還是它的 体形很是特別,身体的每一個部分,都可以碰到触及人体內的穴道? 穴道是人的身体之中,最奇妙神秘的部分,實用科學中的醫學,有精密的解剖 術,可是,再精細的解剖術,也無法在人体內,發現穴道的實質存在,所以,就西 方醫學的觀點來看,穴道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穴道又确然是存在的,刺激穴道,可以治病,這在中國,行之逾千年, 中國人對穴道的研究,專著极多,深奧之至。 穴道不但存在,且是人的身体結构中,奇妙而重要的一部分。 在人体的重要部分,如腦,如穴道,竟然都有怪里怪气的尸虫潛伏著,這就算 叫人想起來不害怕,也真的叫人不舒服之极了。 古籍的記載,還不止此。 有一部《大上三尸中經》也提及:“上尸名彭琚,在人頭中;中尸名彭質,在 人腹中;下尸名彭矯,在人足中。”三尸的姓名一樣,在人体的位置,略有不同── 若是它們竟然可以在人的身体內自由行的話,那更是叫人寢食不安了。 在《玉摳經注》這部道書中,尸虫的名稱,略有不同:“上尸名青姑,中尸名 白姑,下尸名血姑。”──變成了女性化的名字了,如今的女權份子,可能要提抗 議。同樣的記載,見諸《西陽雜俎》這部書。 問題是,這三位有名有姓的生物,常駐在人的身体之中,所為何為呢?不見得 只是貪人身体內的舒服吧?它們是有目的,而且目的很是可怕。 《西陽雜俎》中的記載,比較含糊,只說:“上尸伐人眼,中尸伐人五臟,下 尸伐人胃命。” 用到了一個“伐”字,那絕不是什么好現象了。可以推而廣之,說人体中的上 中下三部分,若有什么不妥當,全是這上中下三尸的作怪了。 鼎鼎大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大文豪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叫《罵尸虫文》, 其中提到的事,更是駭人听聞,至于极點。 第二部:找人 柳宗元先生這樣罵尸虫,指出尸虫的“小人”行為:“人皆有尸虫三,處腹中, 伺人隱微失誤,日庚申,出讒于帝。” 乖乖不得了! 照柳大文豪所說的,真是值得研究之至。他對這三位尸虫先生的指控,也相當 嚴重。“伺人隱微失誤”,就是說專俟人有什么行差踏錯之處,然后在一個特定的 時間──庚申日,尸虫就到“帝”面前去進言讒──說坏話。這是典型的出賣行為, 書虫在人体內潛伏目的,原來是向“帝”說人的坏話! 總目的弄清楚了之后,還有兩個細節問題,頗值得研究一番。 其一:書虫所留意的“失誤”,是指什么呢?可以是指人的行為失誤,也可以 是指人的思想失誤,不論是哪一方面,這“失誤”与否,又是以什么為標准呢?那 套標准又是怎樣的呢? 其二,“帝”又是什么?書虫為什么要把人的失誤,向這個“帝”匯報?這個 “帝”在知道了人有失誤之后,會如何處理?他又會運用什么力量來處理? 這些問題,逐一深究下去,趣味昂然,而且很是重要,因為每一個人的身体之 中,都有三個尸虫在做“鬼頭仔”,任何人,都絕無隱私可言,因為尸虫在人的身 体之中,人不論做什么,甚至想什么,都有這個“鬼頭仔”定期向“帝”報告。 這些問題,柳大文豪也無法有答案,因為他這樣罵尸虫,也是從道家的典籍中 得來的資料。 (柳宗元為什么要作《罵尸虫文》,也很容易明白,他罵的是尸虫的這种打小 報告的小人行徑。) 古人記述道家的學說時這樣說:“三尸,或謂之三彭。人身中皆有是三虫,能 記人過失,至庚申日,乘人睡去,而讒之于上帝。故學道者至庚申日,輒不睡,謂 之‘守庚申’,或服藥以殺三虫。” 以上的說法,見于《避毒錄話》一書的第四卷。 這段話的奇妙之處,在于點明了尸虫是替“上帝”服務的。 這個“上帝”,自然是一位天神,但不知是何方神圣,道教中的各种神仙极多, 可以假定就是俗稱“玉皇大帝”的那位,那是至高無上的尊神,看來不但掌管天上 的一切,連人間的一切,也在他的掌管之中,而“三彭”尸虫,就是他情報网的最 末梢,是潛伏在人身体之中的。 不過,這段話,卻也暴露出了這位“上帝”很是無能,因為他派出去的探了探 沒有什么大本領,乘人睡覺,才能活動,人只要在庚申日不睡,它就沒有辦法。而 且,還可以“以藥殺之”──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反過來者,卒子這樣弱, 主將也不會強到哪里去。 再者,這上帝知道了人的過失后又如何呢?古往今來,多少大奸大惡之人,再 大的過失,何止万千,若那上帝全知道了,何以又不作處理?還是積在一起,等其 人死了,才算總帳? 作為上帝,而不能及時制止人的惡行,這神通自然也有限得很了。 這一切,雖然古籍中記載很多,但一直以來,都被人當“神話”看待,從來也 沒有人,想在人的身体中,把那三個有名有姓的尸虫捉出來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樣 子的,究竟是什么人派來的。 也沒有人進一步想從實際出發,去証實它們的存在。 這時,被那位朋友一提,我想起了這一切來,思緒大是紊亂。 那位朋友也過了好一會,才道:“你看這种記載,和田活所說,有間諜潛伏在 人体之內,是不是接得上准頭?” 我吸了一口气:“豈止接得上,簡直合拍之至!” 那位朋友道:“不知道田教授是根据資料而生的想法,還是他在實際上已有所 發現?” 我無法回答,只好道:“不知道!” 那位朋友話題一轉:“衛斯理,根据你的理論,諸神都是外星人,那記,記載 中的‘帝’,自然也不會例外!” 我也知道他想說什么,就應了一聲:“是!” 那位朋友忽然激動起來:“你看,人是多么糊涂,多么麻木!” 我又好一會沒出聲,這位朋友雖然沒有明言,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他是說,有某一類外星人,派了許多潛做者,潛做在每一個人的身体之內,人有什 么行動,甚至思想,這些潛伏者會定期作出報告! 道家典籍中的一些,竟然可以作出這樣的解釋,這很是令人惊詫。但仔細一想, 這豈非很是合情合理?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設想很好,不知道田活是不是也作同樣的設想,又或者 他已經有所發現,有机會,我會去問他。” 那位朋友卻道:“不要等有机會了,他還和那位公主在一起?我去找他。” 我呆了一呆:“你也在研究這方面的課題?” 他答道:“不是。” 我吸了一口气:“那,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因為他們的研究工作,不見得 會歡迎外人去打扰!” 我的話,說得委婉之至,那位朋友嘆了一聲:“我知道,可是我另有目的。” 我好奇,問了一句:“什么目的?” 他的回答,令我一時,會不過意來,他道:“我要找一個人!” 我呆了一呆,無法在“找一個人”和“尸虫”之間,取得任何聯系。 他又嘆了一聲:“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我仍在想:要找一個人,可以有几百种辦法,仍然不明白那和我們剛才的話題, 有什么關系。 那位朋友想是知道我不明白,他道:“若是田活已研究到了尸虫的存在和活動, 那么,尸虫定期報告人的行為,自然也知道這個人在何處,尸虫知道,那么‘帝’ 也知道,通過他們,我就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 听了他這一番話,我不禁呆了。 這算是什么辦法?哪有人做事,這樣繞彎子的?而且,一切全是那么虛無飄渺! 我呆了好一會,才道:“若是有人,要從倫敦到巴黎去,他采用的路線是,先 從倫敦飛到美國的佛羅里達,然后乘坐太空穿梭机,到太空和俄國的太空船會合, 再經由俄國太空船返回地球,到達俄國的太空基地,然后再由基地到莫斯科,從莫 斯科搭火車,轉赴巴黎,你認為如何?” 我以為,我這樣一問,一定會令得那位朋友啞口無言了! 誰知道他一分鐘也沒有考慮,就道:“若是其它的路線,盡皆不能,也只好這 樣。” 我不由處搖著頭,這位朋友要進行如此曲折的路線去找一個人,在我看來,大 可不必,因為找一個人,畢竟只是找一個人而已。 于是,我道:“只不過是要找一個人,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那位朋友呆了片刻,長嘆一聲,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情緒。 我自告奮勇:“我有一個朋友,找人是他的專長,要不要介紹給你認識一下?” 那位朋友悶哼了一聲:“你說的是那位郭大偵探?哼,他找了足足三年了,屁 也沒找到!” 我呆了一呆:“你沒有找錯人?” 那位朋友把小郭的全堍,他偵探事務所的地址、聯絡電話,一口气背出來,一 點也不差,果然就是在我故事之中,經常出現的小郭,郭大偵探。 我大是奇訝:“這太怪了,我和他經常見面,怎么從來也未曾听說過他有找不 到的人,而且,找了三年之久,真不可思議。” 那朋友嘆了一聲:“是我要求他嚴守秘密,不得和任何人說起的。” 我悶哼一聲:“那也不成理由!” 我和小郭之間,實在不應該有任何秘密,更何況,找一個人,三年找不到,那 對小郭來說,是一樁嚴重的大事,他早就應該來和我商量了。 那朋友道:“遵守顧客的秘密,他是一個好偵探!” 我冷笑:“三年時間,找一個人也找不到,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好偵探。” 那位朋友立即冷笑一聲:“我給你三年時間,你要是能把這人找出來,我算你 本事!” 我听了之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應道:“我什么時候挂了牌出來專門找人 了?我有沒有本事,也不必你來算!” 本來好好的對話,說著說著,變成了這個樣子,眼看要不歡而散了。 那位朋友還在道:“我知道你也找不到!” 我冷笑:“對,我找不到,你循田活的那條路去找好了,祝你成功!” 那朋友又長嘆一聲,忽然又道:“如果我求你幫助呢?” 我立即回頭:“不接受,我不替人找人,小郭才是專家,他三年找不到的人, 我三年也不會找到!” 那位朋友第三度長嘆,我忍不住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那位朋友對我的問題,倒是立即有了回答──我敢說,沒有什么人,可以料到 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他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而那位朋友,還生怕我沒有听懂,又道:“我不知道,衛斯理,我真的不知道!” 我把要沖口而出的一句話,硬生生吞了下去,發出了“咽咽咽”一聲響,然后 我道:“嗯,你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人?” 他大聲答應:“是!” 我道:“那真是困難得很我──” 他不等我說完,就道:“是,太困難了,就像一個拳頭,跟空气搏斗一樣。” 我居然笑出聲來:“很好的比喻,是太困難了,我更不能幫你了!” 他第四度長嘆,這一次,我沒有理睬他,因為我已認定他頭腦多少有點毛病。 他聲音听來沮喪,“和你對話,總是愉快的,對不起,占据了你的時間。” 我忙道:“千万別那么么与君對話,得益良多。” 他又嘆气:“若你有興趣……對我要找人的事有興趣,一切資料,全在小郭那 里,我給你一密碼,你對他說密碼,他會把一切告訴你。” 我道:“我會考慮。” 他道了謝,這次通話,算是結束了,我看了看時間,講了七十四分鐘之久。 雖然通話的內容頗有意思,但我也沒有放在心上,一直到几天之后,我和白素 正在閑談,紅綾帶著她的鷹,也來參加,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這件事上。 我是將之當成笑話來說的:“有人委托小郭,找一個人,可是委托者不知道那 是什么人!” 紅綾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就轟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白素卻不笑,反倒瞪著 我們。 我立時問:“不好笑?” 白素微笑了一下:“找一個‘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這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紅綾學著我的口吻:“說得過去么?” 白素點頭,我和紅綾齊聲道:“試舉例以說明之。” 白素略揚眉:“例如美國聯邦調查局,十多年來,就一直在找一個不知道是什 么人的人。” 我一听就知道她是指什么人而言,我道:“你是說,那個專寄郵包炸彈的人?” 美國有一個狂人,專寄郵包炸彈給人,十多年來,炸死了三個人,也炸傷了十 多個人,可是全無線索,連他是何等樣人,也不知道。 白素點頭,表示我說對了。我道:“這個例子不好,對這個人,不能說不知道, 因為至少知道他的行為之一,是專寄郵包炸彈,而不是完全不知道。是有資料的。” 白素仍然微笑:“你怎知你那位朋友要找的人,一點資料也沒有。” 我道:“他沒有說。” 白素道:“你也沒有問,是不是?事實上,他也說了,他說,一切的資料,全 在小郭那里。” 我無話可說,确然,那位朋友如此說過,過了一會,我才道:“他這樣說,是 想引起我的好奇,向小郭詢問詳情,我才不會上當。” 白素對我的話,不置可否,她忽然道:“我曾听你提及過那位朋友,他可算是 一個奇人。” 我道:“不是普通之奇,而是特別之奇──我至今為止,沒弄清他究竟是干什 么的!” 白素笑:“你自己是干什么的,也沒人弄得清,理會他人作甚!” 我伸了一個懶腰:“說得也是。” 這類家常閑談,隨時可以結束,在閑談中,我知道我誤解了那朋友“不知道” 的意思──照白素的理解,不是完全的不知道,那就很尋常了。 既然屬于尋常的事,自然更不會引起我的興趣。 世事就是那么奇怪,有許多事,就算你沒有興趣,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兜兜轉 轉,還是會找到你頭上來的。 在那次閑談之后,我既沒有去找小郭,那位先生也沒有再打電話給我。 過不了几天,陶啟泉忽然“御駕親征”來找我。由于陶啟泉的財富,越來越多, 地位越來越高,和他來往的,几乎都已達到了國家之首級的人物,所以有一次,他 邀我一起到南美洲去,我就答以“你御駕親征,我就不當開路行鋒了。”陶啟泉有 啼笑皆非,我倒覺得這樣形容,頗是恰當,所以就一直這樣說他。 這次,陶啟泉是和溫寶裕一起來的,溫寶裕一直在他的集團之中,負責一項很 特別的工作,替陶氏集團負責搜集各种奇珍异寶,包括藝術品在內。 他們來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還沒有坐定,陶啟泉說明來意──一秒鐘也 不浪費,那是他做人的宗旨,這种做人方式,确然很有道理,因為,浪費一秒鐘, 就是永遠的損失,不論用什么力量,也不論用多少金錢,都找不回來了。 陶啟泉開門見山:“我們的工程人員,在中亞地區,找到了一個大油田,初步 估計,优質石油的蘊藏量,是阿拉伯半島的七倍。” 我已經略有耳聞這個消息,這种能源的新發現,是人類的喜訊,所以我由衷地 道:“恭喜你。” 陶啟泉吸了一口气:“可是,開采之后的利潤分配,卻談不攏,我提供的條件, 已經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對方總覺得我拿了大份,他們吃了虧。” 我當然知道他的“對方”是哪一方面,我攤了攤手:“不錯,他們又土又貪心, 什么都不懂又想多撈油水,确然是最難纏的對手!” 陶啟泉盯著我:“我把情形大致向你說說!” 我一听,連忙又是搖頭,又是搖手:“不必了!不必了,那种事,我一點興趣 也沒有,你不必對我說。” 陶啟泉道:“我有事要你幫忙啊!” 我忙道:“對不起,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以幫你之處,不如另請高明。” 陶啟泉惱怒:“你還沒听清是什么事,就一口拒絕,這太不夠意思!” 在我和陶啟泉對話期間,溫寶裕東張西望,忽然又全神貫注,去看牆上的一幅 畫,像是畫上會有寶石掉下來一樣。 我想,陶啟泉的指責,也有道理,就點了點頭,他道:“勘察、探測的經過不 說了,那算是小投資,對方也肯定我出的力多,問題是開采,一切資金,全由我出, 并且養他們的技術人員,估計投資要超過五百億美元!” 我又點了點頭──即使是陶啟泉這樣的大豪富,這也是一項大投資了。 陶啟泉又道:“我的分配辦法是六四,我六他四,初步的計算,我們要第十六 年頭上,才有利潤,而對方卻在一有油田出來的時候,就有利益。而且,五十年之 后,估計開采到了二分之一時,還是六四分,卻掉轉來,變成他六我四──這樣优 厚的條件,對方居然有异議!” 陶啟泉越說越激動,我卻暗中打一個呵欠,而且在他的話中,卻到了大大開玩 笑的資料,我道:“我明白了,他們是不喜歡‘六四’,要是你改成‘七三’,說 不定對方反倒同意了。” 陶啟泉先是一怔,接著,自然知道了我是在開玩笑,他大是气惱,重重頓了一 下腳:“你這人,我來找你商量正經理,你卻──” 我看他急成這樣,也覺得該适可而止,所以我道:“你可以讓步,就再讓一步 吧,這畢竟是對方的‘國家資源’啊!” 陶啟泉悶哼一聲:“不懂得在最有利的條件之下開發利用國家資源,這就是對 國家的犯罪!” 我不以為然:“你這話我就不懂了,對方要為自己爭取多一點利益,這不是對 國家更好嗎?爭取得來的利益,他們又不是放在自己的口袋里,還是歸公的!” 陶啟泉連連冷笑:“不是他們不懂得,我提供的條件,已經是最好的條件了。 任何商業行為,有一定的成本,利潤計算標准,不合乎這個標准的,商業行為就不 成立,也就是說,沒有人會做這個生意。” 我又想開一句玩笑:“那就讓那些石油再躺在地下好了,已躺了几千万年,不 在乎多躺一會。”但是我卻怕陶啟泉大發脾气,因為這時看起來,他的惱怒程度已 經有八九分了,我沒有必要去火上加油。 所以我改了口:“或許,再談判下來,會有結果。” 陶啟泉霍然站了起來,急速地來回走了几步,我正想問他,究竟他想我幫他什 么,他已經站定了身子,道:“你要幫我!” 我攤了攤手,神情很是無奈,因為對于石油開采,我真正一竅不通,看到他那 么為難的情形,我反倒勸他:“你的事業已經夠大了,早一陣子,你想去開發成吉 思汗墓,現在又要開大油田,那是何苦!” 陶啟泉道:“這不是我個人的事業,這是全人類的事業!這大油田開發之后, 人類在百年之內,再無能源之憂,也不必肥了阿拉伯的那些酋長王族,連最偏僻的 山區里的人,都能享受到好處。” 我才不信一個商人會有這樣偉大的胸怀,所以我有點諷刺地道:“既然如此, 你就依對方的條件,少收一點利潤,事情就成了!” 陶啟泉用力一揮手:“你根本不懂得!” 我道:“對了,我根本不懂,你說了那么多,全白說了!” 陶啟泉大聲道:“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 我呆了一呆:“找誰?” 他道:“我不知道!” 這一下子,輪到我霍然起立了。 第三部:胃口 他要我找一個人,可是又不知道要找誰! 這話听來,何其熟悉。 那不是和早些日子,有一位朋友在電話中告訴我的情形相仿么? 當下,我呆了一會,才道:“請你說明白一些!” 我一面說,一面向溫寶裕望去,只見他也現出一臉迷惘之色,顯然也不知道陶 啟泉這話是什么意思。 陶啟泉的樣子很是焦躁:“就是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我當然依舊不明,所以反問他:“你的意思是,要把一個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一 個人找出來?” 我的話中,已經頗有責問之意,因為陶啟泉這話,不合理之至。可是陶啟泉反 倒向我一瞪眼:“當然是──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所以才要把他找出來;要是 知道了是什么人,可以去找他了。” 我給他的話,弄得一陣混亂,可是卻也真的不知如何反駁他才好。 我只好不出聲,他和我互望一眼,轉向溫寶裕,溫寶裕忙道:“我也不明白── 還是你作詳細的介紹好。” 我也忙道:“事情好像很复雜,你要細說從頭,省略了,我怕我資質愚魯,無 法明白。” 我這樣說,并沒有別的含意,全是實情。因為我知道他要說的事,多半和商業 行為有關,而我對商業行為的知識,連小學生也不如,兼且先天有抗拒,說愚魯, 那是不折不听的事實。 陶啟泉又望了我一會,我道:“不必急,慢慢說,你也先鎮定一下。” 我向溫寶裕略一示意,他過去斟了三杯酒──一杯在手,說任何話題,總容易 溝通些。 陶啟泉呷了几口酒,才道:“方今世上,財力最雄厚的集團,是哪一個?” 他突如其來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我不禁呆了一呆,才道:“我不知道,每年 都有好事者作排名統計,可是我看都靠不住,真正財力雄厚的,錢多到自己算不清, 怎會給別人知道?” 我這個回答,不料令得陶啟泉大是欣賞,他用力一拍大腿:“說得對!太對了! 財力真正雄厚的,根本自己都算不清。” 我道:“是,听說中國有一個財閥,猝死之后,他的一個三等管家,也突然成 了一方的富豪了。” 陶啟泉又大力鼓掌:“太好了!” 我反倒愕然,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對這個例子,為何如此欣賞。 他道:“你說的那個財閥,是一個獨裁政權的核心分子,對不對?” 我點頭:“對,誰都知道,他的財富,來自民脂民膏,在全國百姓頭上刮來的。” 陶啟泉喟嘆:“這就是了,像我們這樣做生意的,財力再雄厚,也有個限度。 有一句成語,叫‘富可敵國’,可知真正富有的是‘國’──那不是普通的商業王 國,而是真正的‘國’,當這個國度的制度,是一個統治者或一個統治集團獨占的 局面時,統治者才是真正的富,無可估計的富有!” 陶啟泉所說的這番話,我自然同意,掌握了一國度,普通的商人,如何比擬? 可是我不知道陶啟泉忽然提出了這一點來,目的何在,所以我一時之間,沒有 出聲。 陶啟泉又道:“這個國家就算再窮,但是這個國家的,還是可以极有錢。中非 共和國夠究了吧,几乎可以說是赤貧了吧,但是它的獨裁者想過皇帝癮,單是一個 登基典禮,也可以花費千万計美元。菲律賓這國家夠究了,甚至國家收入的一個來 源,是靠女性車民到別的國家去幫佣。可是,它的獨裁者夫婦,在外國銀行的存款, 就超過一百億美元──究竟有多少,誰也無法估計。” 我吸了一口气:“我對你所說的,完全同意,可是,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呢?” 陶啟泉卻不理會我這個問題,自顧自道:“如果,只是明顯的一個統治者,情 形就比較單純,但如果是一個統治集團,情況就复雜多了。” 我索性不再問,由得他發揮下去。 陶啟泉果然大大發揮:“在這個統治集團之下,必然有權的人就斂財,而斂財 的多少,也和誰手中的權力大小成正比。因為有權就有財,所以權越大越好,因此 也就在一個大統治集團之下,形成了許多小集團,許多小集團相互之間,會有利益 沖突,但久而久之,他們就會明白,沖突對斂財行動有害無益,而天下財富之多, 斂之不盡,所以漸漸也就各行各是,可是,若是總權力喪失了,所有小集團也就失 去了斂財的能力,故還是有一個總的中心。” 陶啟泉是在分析一個龐大的統治集團中的各小集團,如何各憑神通,利用自己 所能掌握到的權力在積聚財富的行為,我對他的分析,很是同意。 我補充道:“你的分析有理。歷史上,手中有權的人,聚財的本領,無非是貪 污而已。貪污能貪得了多少,現代有權的聰明多了,會利用權力,直接參与商業行 為,因為他們有特權,所以商業行為對他們來說,比你們商人,容易多了!” 陶啟泉苦笑:“這個自然,商業政策由他們來訂,他們的消息,比誰都靈通, 翻云覆雨之間,財富就成地增長。那是官商的特點,他們做生意,要靠冒險,要靠 自己的眼光。而官商有特權,是有賺無虧的,財神爺站在他們那一邊,他媽的,真 不公平!” 我心想,陶啟泉如此激動,當然是在和官商的打交道過程中,受了不少气之故。 我道:“話題扯遠了吧?” 陶啟泉苦笑:“還是有關系的,官商各憑惡勢力,成為許多小集團,其中也不 斷有互相吞并傾軋,一旦在政治上失勢,自然也會垮台,所以權力至上。在表面上, 以權謀財,是不正當的行為,所以表面上盾,光明正大得很,可是暗中肮臟的勾當, 不知有多少!” 我嘆了一聲:“此所以民主政治,令人向望──當然也有以權謀利,但總不敢 于如此猖狂。” 陶啟泉道:“正由于他們大部分的行為,還都在黑暗中進行,所以也需要有一 個力量,成為中心,來作平衡調度,互相之間,不致于發生太大沖突,這個中心人 物,作用极大。”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我漸漸听出一點頭緒來了,我道:“這個中心人物, 可以協調各小集團之間的沖突?” 他道:“是,而且,應該也有力量,使各小集團在某种程度上听他的話。” 我皺起了眉頭,陶啟泉吸了一口气:“如今,我要的一方,大約有七個,或十 個已形成的小集團,每個小集團都有強大的背景,上至主席總理,至不濟,也是退 休司令,已故元帥,小集團的負責人,有的是親信,更多的是子女──” 我緩緩地道:“你的油田開發,是一塊大肥肉,這些小集團都想分肥,是不是?” 陶啟泉憤然道:“這群餓狗──” 我忙道:“不是餓狗,他們早已吃飽了,只是想吃更多而已。” 陶啟泉改口道:“這群……這群……” 他一時之間,想不出什么形容詞來,憤然頓足:“這群東西的胃口,大得難以 想像,真難相信,人心的貪婪,竟可以到這個地步!” 對陶啟泉的這個指責,我多少有點不以為然,我道:“人心的貪婪,本來就是 無止境的!” 陶啟泉嘆:“貪得無厭,就算是人的本性,可是也要取之以道才是啊!” 我笑:“你這是‘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說將本就利,這是正常的謀利方法, 他們說以權謀利,來得更直截了當,各有各的法道。” 陶啟泉恨恨地道:“那不如去搶?” 我道:“這些官商的行為,比搶更不堪,那是公然的,大規模的掠奪,錢不會 從天下掉下來,他們在外國銀行中數以億計的存款,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民脂民膏, 都是在蛀虫國家的財富,是國家的蟊賊!” 溫寶裕突然插言:“真有趣,凡是這一類人,都習慣把錢存在外國銀行之中!” 陶啟泉道:“當然,因為在本國,他們這种行為,是靠權位支持的,一旦權位 略有動搖,立刻就什么也沒有了。他們的行為進行得雖然公然,但終究還是見不得 光的。對他們來說,如何維持權位,是第一要務!” 我長嘆:“是啊,為了維持權位,他們已到了神經嚴重衰弱的地步,有什么人 略為批評一下他們的權位,就會出去坦克車!” 陶啟泉用力揮了揮手:“不說這些了,据我所知,如今在積极活動的官商集團, 其中也有一個力量,作為總的主持人。” 我道:“那自然,看誰的職位最高,誰就是了!” 陶啟泉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真的不懂,太天真了!職位最高的人,是要擺上 台面的,是要作為清廉公正的形象面對全世界的,也要以反對以權謀利的面目出現, 可以使全國面姓敢怒不敢言,這种兩而三刀,說一套就一套的反戲,他仍玩得純熟 無比,全世界無人能及。這個主要指使人,另有其人!” 我被他一頓排瀉,只好苦笑:“我和官商,一無接触,确然什么都不懂!” 我言下之意是:我什么都不懂,你來找我作甚? 陶啟泉伸在臉上撫摸著:“像我現在要進行的事,各集團都想啃大口一些,互 相牽制,以致無法進行,若是找到了這個主要的人物──” 听到此處,我當然也听出些名堂來了,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了這 個牽線人,由他來利益的分配,事情就可以順利進行了!” 陶啟泉吁了一口气:“正是!” 說到這里,我當然更明白他的“找一個人”是什么意思了。他确然要尋一個人, 而且,要尋的是什么人,他不知道! 我看到陶啟泉用一种期盼的眼光望著我,我忙雙手連搖:“你把那么深奧的問 題來問我,那是問道于盲,我肯定,我不能給你任何幫助!” 陶啟泉并不出聲,我又道:“以你的經商經驗,關系网之廣,你應該知道,該 找什么人下手的!”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起先,我也認為是這樣,以往,我也有許多次‘利益輸 送’的經驗,渠道都很暢通,可是,這次,需要走通的是總渠!” 我道:“以你的能力和地位,若然還找不到這個‘總渠’的話,那就証明根本 不存在這個總渠!” 陶啟泉大搖其頭:“不,存在的,只不過我還沒有找到,我正通過各方面的力 量在找──” 我實在不想和他多討論下去,所以我忙道:“那太好了,你總可以找到的!” 陶啟泉望了我半晌,很是惱怒:“你把門封得那么死,一點也不肯幫我找!” 我苦笑:“老兄,我怎么能知道這個龐大的統治集團,納賄之門何在,你這不 是在開我玩笑嗎?” 陶啟泉盯著我,似是一臉不諒解之色,我嘆了一聲:“好,我可以幫你分析一 下,既然集團,都是以權謀利,那么,當然是權位最高的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陶啟泉瞪了我一眼:“是啊,我去找他,對他說:‘主席先生,你通知各部門 別為難這計划了,就照我的條件批准,我額外拿十億元出來,其中兩億歸你個人, 其余八億,給你上下打點,你看如何?’你看,我有沒有把這番話說完的机會?” 我也感到可笑,只好道:“你當然要對他私下說!” 陶啟泉怒道:“我派你去說如何?” 我也沒好气:“說來說去,根本不關我的事!” 陶啟泉气呼呼,我的臉色也不好看。 溫寶裕對我道:“我明白陶先生的意思,你認識一些地位非常特殊的人,可以 去說。” 我呆了一呆:“你是說黃蟬,朱槿她們?” 陶啟泉大聲道:“真是!” 我心中暗嘆,我真逄是領教商人的生意手段了,真是什么方法都想得出來,只 要有利可圖,削尖了頭,哪里有縫,就往哪里鑽! 連這樣的方法,陶啟泉都想得出來。 我吸了一口气,本來想一口拒絕,但是一轉念之間,我道:“其實,你太心急 了些。” 陶啟泉道:“什么意思?”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鎮定一些,我道:“你打算用十億元來打通關節?” 陶啟泉道:“二十億也可以──時間就是金錢。” 我笑了起來:“你真是聰敏一世,糊涂一時了,你准備了那么多錢,還怕沒有人 來拿嗎?何必要你去找人,只要放點風聲出去,自然有人會主動來找你了!” 我的這番話,實在是無可反駁的,那些陶啟泉口中的“餓狗”,既然見肉就咬, 見骨就爭,有了那么大的一塊肥肉,只怕連掩掩遮遮的行動都不再造作,飛扑上前, 張口就咬了,哪里還用自己去找人送錢! 說了這番話之后,我等著陶啟泉的反應。 陶啟泉只是定定地望著我,我立即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他對我的譏嘲,接 著,他搖頭:“你還是一點都不懂!” 我不服气:“我哪一點說錯了?” 陶啟泉道:“你每一點都說錯了!” 我反倒笑了起來:“請逐點指教。” 他居然毫不客气:“好!第一,二十億,或更多,對這個我要找的人來說,根 本不算什么,他們的胃口,大到你難以想像的程度,別說是國家的一級領導人,就 算是一群是毛,只要手中有權,也就無不獅子大開口。第二點,別說他不會來找我, 就算我找到了他,也要好話說盡,他還要諸多推搪,你給他錢,還几乎要跪在地上, 求他笑納,這規律,和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行事規律,大不相同。第三點,整件事, 如果無限期擱置,對他本人,或是他所代表的集團來說,一點損失也沒有,反倒可 以得到‘堅持原則,不損害國家利益’的美譽。第四──” 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高舉雙手:“夠了,我服了!” 我真的服了,他所說的這种情形,并非難以理解,尤其,我相信陶啟泉有不少 親身經歷,所以經他咬牙切齒說來,也格外傳神。 我又道:“不過,平心而論,這群人渣的胃口,也是給你們這些商人弄大的。” 陶啟泉苦笑:“可不是嗎,開始的時候,為了行事方便,送些小禮,煙酒什么 的,已經令他們喜出望外了,接著,要彩電冰箱,再下來,要到國外游玩觀光,然 后,就想到了把子女弄到外國去,他們并不笨,很快就發現,既然你非我不行,為 什么不‘合作’做生意,名正言順,占上一份,總比在你手中打發出來好得多了, 于是,能和權位拉得上關系的,紛紛跳出來,可以創造資本主義社會之中,絕不可 能出現的奇跡──一個一無所有的,在几天之內,可以變成擁資億万的大集團主持 人。到了這個時候,胃口已經通了天,再也壓制不住了!” 我冷冷地道:“這就像教小孩子玩火一樣,等小孩子玩出味道來了,就后悔莫 及了!” 陶啟泉道:“我可沒有時間后悔,我非要盡快地把這個油田計划付諸實行,不 然……不然……” 他說到這里,面肉抽搐,神情緊張之至。 我不禁大吃一惊:“不然會怎樣?” 陶啟泉已不知是第几次長嘆了:“要是被別人搶先一步,我就會有极大的損失!” 我大是駭然:“以你現在的地位,應該可以說,損失得起?” 陶啟泉大聲道:“不,損失不起!我和他們不同,我的行為,要對所有股東負 責,在商業行為中有了損失,我要負責,他媽的,這是資本主義的討厭處。像他們, 就根本不必負責,虧損再多,也是公家的,自己的收入,是自己的,不但官照做, 而且還能升官,賠死了也可以拍拍屁股,在一旁樂呵呵!” 陶啟泉在說到他自己的部分時,雙拳緊握,最后下了一句結論:“和官商,沒 有公平競爭這回事,一定要走小路,敲后門!”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先要找到那個可以替你聯絡搭線的人,才 能和可以拍板下決定的人,談判條件。” 陶啟泉吁了一口气:“你總算懂得了!先有了妥善的台底交易,然后,再把交 易放到台面上來。” 我詫异:“所有的交易,全是這樣子的?” 陶啟泉沒有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我大是憤然:“這世上還有公道沒有?” 陶啟泉道:“如果你問我,我的回答是:誰最能找到門路,誰就能獲得最大的 利益,算起來,還是很公道的。” 我也不由處嘆了一聲:“你說的這种情形,令我想起晚清的一部小說《官場現 形記》。” 陶啟泉笑了起來,起先是嘿嘿冷笑,隨即變成了哈哈大笑:“清末的官場之貪, 和如今比起來,那是小巫見大巫了,時代畢竟在進步中,如今的富商,哼,那种貪 婪,直追……直追……” 他連說了兩個“直追”,才又搖了搖頭:“史無前例,無可比擬。” 我道:“在《官場現形記》里,有一段,說一個商人人要討好太后,花了二十 万兩銀子置了禮物,可是沒有送禮的門路,結果,另外又花了三十万兩,才算是找 到了門路,把禮物送進了官中!” 陶啟泉感慨:“我就是要找這個門路。” 我道:“《官場現形記》之中,門路是太后面前,得勢的太監──手段方法再 變,原則是不變的,這個人,一定是總指揮身邊最親信的人!” 陶啟泉“嘿”地一聲:“誰不知道這一點,問題是,現在,誰才是總指揮?” 我呆了一呆,也感到惊訝:“自從那場大亂之后,近十几年來,這個問題不是 很明朗化了嗎?” 陶啟泉搖頭:“你那知道官場上的黑暗。以前,有一份報紙,報上全是好消息, 給老先生看的情形,如今更甚,總指揮說什么,在他的人自然‘好好好’,可是一 轉身,誰有權,誰做誰的,總指揮的命令,只怕連他的几個子女都未必听,遑論別 人了,把他高高頂在頭上,可以掩遮各集團這間的爭斗,這就是他的存在价值,何 況,權力這种無形的力量,下面不听命,上面也就沒有了辦法!” 我知道這其中的情形,复雜無比,我也根本沒有興趣去深入研究,我道:“有 一個人,你可以再去找一找他!” 陶啟泉立刻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人了,他道:“大亨?” 我點頭,陶啟泉卻搖頭。 上次,陶啟泉想和大亨合作去發掘成吉思汗墓,結果不歡而散。但一次不成, 不代表第二次也不成。 我把這一點提出來,陶啟泉道:“大亨自己,也泥菩薩過河,他有一個大的計 划,已開始進行了,忽然叫停,竟連該向哪一方面去申訴,也找不到門路!” 我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我們都讀過歷史──在歷史上,凡是有這种 情形出現,就是一种特殊情況。” 第四部:核心 陶啟泉极机靈:“什么特殊情況,一個新的權力中心正在形成?” 我道:“不是正在形成,而是已經形成了,它要立威,這叫下馬威,好叫你們 這些人知道,誰才是有權決定一切的!” 陶啟泉苦笑:“他有實權就可以了,要我知道干什么?” 我道:“你也不必太妄自菲薄。你是有國際影響力的大商人,大資本家,雖然 在理論上,你是他們的敵人,可以說是死對頭,他們的最高理想,就是把你們這种 人,在地球上完全消滅!但你們這些人卻還要送上門去,和他們去打交道,他們自 然要先大加利用,再徐圖開刀之法!” 陶啟泉漲紅了臉,也不知道他是惱怒還是老羞:“衛斯理,你說話就是喜歡夸 張,一貫的夸張!” 我冷笑道:“或許是,但是我剛才的一番話,再雄辯的人,也無法反駁,除非 你對他們的基本理論,一無所知。” 陶啟泉仍然不服:“可是在全世界范圍內,他們都對資本家极优待客气,越大 的資本家,越是禮遇!” 我豎起了兩個手指:“兩個可能,其一是他們表面上笑語殷殷,背地里卻磨刀 霍霍。其二,是他們根本背棄了他們的理想──只拿這种理想來欺瞞老百姓,自身 早已滾進了貪財的泥淖之中!” 陶啟泉呵呵笑了起來:“我看完全是第二种情形,只有貪財的人,才會看到有 錢人就諂媚。” 我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 陶啟泉笑得更大聲:“這你又不懂了,對我們做生意的人來說,貪官比清官好 得多了,貪官多么好說話,錢送上去,這官就是人做,而是錢鑄的了!” 我冷笑道:“可是你別忘記了,現在的貪官,自己下海,親自動手,那是官商!” 陶啟泉用力拍我的肩頭:“老實告訴你吧,那些官商,拿著國家的錢財,也想 學人做生意,他們懂得什么,在商場上,給人玩得像灰孩子一樣,他們還在洋洋自 得,反正大家都是吞國家的錢財,吞了一万,還給他一千,他還以為是自己本事賺 來的呢!” 陶啟泉越說越間意,我卻越听越是冒火,冷冷地道:“你剛才還說什么開發那 個大油田,可以為人民謀福祉,現在,又一副奸商的嘴臉,原形畢露了!” 我已把話說得很重了,陶啟泉又漲紅了臉,但過了一會,他便自泰然:“說真 的,錢到了我們手里,還會捐出來做點有意義的事,興學辦校什么的,可是到了官 商手中,全到外國銀行去了,一文也不會拿出來──倒不是他們不舍得,而是他們 的錢財,見不得光。他們表面上,還是要扮清廉,扮為國為民的。” 溫寶裕半晌未出聲,這時才嘆了一句:“人類行為之中,竟然有這樣一种,那 真正是人渣了!” 陶啟泉苦笑:“可是我們要做生意,還是非得和這些人渣打交道不可,過程絕 不愉快,賺他們的錢,也要付出代价的啊!” 我听得陶啟泉這樣的喟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揮了揮手:“你來找我,我 一點也幫不上忙,只有一個提議,去找大亨!如果大亨和你有同樣的煩惱,那就更 好了,我想,大亨身邊的朱槿,身份如此特殊,應該在最高層方面,可以有走得通 的路!” 陶啟泉听了之后,想了一想,才道:“若是此路不通,我還是要找你!” 我想告訴他,再來找我也沒有用,他已擺著手,一陣風也似走了。 我對溫寶裕苦笑:“來找我解決疑難的人极多,多少年來,什么种類的疑難都 有,可是剛才那樣的難題,我倒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我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溫寶裕道:“你是沒有興趣!” 我斬釘截鐵地道:“我是沒有辦法!哼,如今這一批人渣……他們的前輩拋頭 顱,洒熱血,總還有崇高的理想,要是知道結果造就了這批人渣,在陰間都得吐血!” 溫寶裕笑道:“才不會,這批人渣,十之八九,全是他們的后代,他們在陰間, 高興還來不及哩,你看看暫時還未到陰間去,老得已不成人形的那些才子的表現, 就可以知道了!” 我不禁默然無語,深覺人類歷史上的丑惡,無過于此。 我好一會沒說話,溫寶裕才道:“這一次,陶大富豪真的很煩惱,急于想找到 門路,因為隊了那個油田計划之外,他還有別的計划!” 我不禁有點惱怒:“在這种事上,我全然無能為力,你不是不知道。” 溫寶裕并沒有反駁我的話,只是道:“等他去找大亨的結果再說吧!” 我更是惱怒:“什么叫‘再說’,根本就絕無商量的余地!” 溫寶裕望著我,不出聲,我喝道:“有屁請放!” 溫寶裕大聲道:“是,我這是奉命放屁,你可不能罵我──以你和鐵大將軍的 交情,這里就有可走的路子!” 我哼地一聲:“若說干淨,我看整個大集團,也就只有鐵大將軍是干淨的,可 是,他早已退出了權力圈,什么都看穿了!” 溫寶裕居然掉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鐵大將軍在位之日,受過他恩惠的 人,不知凡几,這些人之中,如今有影響力的也還不少!” 我狠狠地瞪著他:“你才真的不懂事,如今的權力班子是新的,新權力班子最 重要的事,是豎立自己的威信,鏟除舊權力的影響,鐵大將軍如今能起的作用,只 怕比你還不如!” 溫寶裕笑:“我算什么啊!” 我道:“你是青年才俊,而且是豪富身邊的人,只要你愿意表示好感,立刻就 會有什么公子公主,成為你的知心好友,一起賺錢!” 溫寶裕嘆了一聲:“真可惜,爹娘生我,沒有我這种肉麻當有趣的本領。” 我干笑了几聲,本來還想說溫寶裕“不合時宜”,但轉念一想,如今“合時宜” 的人太多了,有他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也不為多。 溫寶裕識趣,也看出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討論下去,所以他向我一拱,就 此告辭。 我之所以把這一段經過,記述得很詳細,是因為后來事情的發展,和這段經過, 有很大的關連之故。 當下,我一個人連喝了好几口酒,把心中的那种不快驅走。那批人渣,固然令 人類蒙污,但是陽光普照,天气和暖,地球上還是另有可愛之處。 我沒有再把這事放在心上,甚至未曾和白素談起,因為我根本沒有准備和這种 事,扯上任何關系。 過不几天,我正在書房,仔細觀察几只非洲蜘蛛的標本,這蜘蛛的大腹,花紋 一如人面,而且每一只都是不同的人面,奇特無比,是我的一個朋友飼養的珍品, 其中的几只,在那几只蜘蛛腹部的花紋,其人面,和世界上几個名人,相似的程度, 竟在八九之間,不能不說是自然界的奇跡。 這种蜘蛛的圓腹,約有大拇指大小,它有劇毒,所以要觀察它腹部的花紋,就 要先把它放在一只玻璃盒中,把盒舉高,這才能看到它腹際的花紋。 我在看的一只腹際人面花紋,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尤其那兩道倒排的丑角式 八字眉,理維妙維肖。尤其蛛腹貼在玻璃上,“人面”看來更象才被摑了一掌一樣, 一副糟相,引人發噱。 我看得入神,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嘖嘖稱奇,自言自語:“太奇妙了!” 這期間,我听到有人推門進來,我也知道是白素。果然,我听到白素的聲音: “你在看什么啊?” 我忙道:“你快來看!真有趣!” 白素走了近來,我的視線,离開了蜘蛛,卻見到白素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美人。 這美人,美得耀眼生花,花團錦簇,熱鬧之极,叫人透不過气來。 我呆了一呆,我自然認識她,她是和“大亨”有特殊交情的朱槿。 我也當然不會忘記朱槿的特殊身分,正因為如此,她的出現,令我突兀之至, 一時之間,竟至于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白素笑著推了我一下:“怎么啦,惊艷?” 我并沒有否認──這种事,否認是越描越黑,我只是道:“真想不到,今天刮 什么風?” 朱槿笑道:“我來了,當然是北風,衛先生要不要加一件寒衣?” 我悶哼一聲:“我還不至于那么怕准!” 白素向我一指:“你們別冷言冷語了,你,闖了禍,知道嗎?” 我更是莫名其妙:“闖禍?” 朱槿卻接上了口:“是害了我──你曾對陶啟泉說什么來?” 我“啊”地一聲,想起我曾提議,陶啟泉的問題,可以找朱槿去解決,但是我 仍然不明白何以她會來向我興問罪之師。 同時,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會和朱槿在一起,而且還顯得如此熟絡,莫非美麗 的女人,相互之間,也有難以形容的吸引力? 我問:“怎么了?” 朱槿秀眉緊蹙:“現在,兩大豪富,都日夜逼我,要想出辦法來,尤其是我那 位,鬧得連半點人生的情趣,都不复存在了!” 朱槿說來雖然認真,可是我听來只覺得好笑,我道:“那你就替他們想辦法啊!” 朱槿苦笑:“我要是能想得出辦法來,那就好了!” 我表示不信:“你不能?這又不是挾泰山而超北海,只怕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朱槿幽幽地一長嘆:“我沒有理由在兩位面前說假話。我的地位固然特殊,可 是真正的權力中心,在鬧什么玄虛,我們也不沾不上邊,只有等局勢定了之后,才 能認清誰是新的主子,再來替他賣命!” 我听了這番話,不禁怔了半晌──這可以說是她這种身份的人肺腑之言了。和 她有同樣身份的人,如海棠,和原振俠醫生的關系,何等不尋常,也未曾听她說過 這樣的話。如黃蟬,和她找交道多次,也沒有听得她如此說過。這番話之中,有一 股淡淡的悲哀,可是悲哀卻又是如此之深切! 我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所以反問:“現在的局勢混亂?” 朱槿并不望我,只是望著窗外,一字一頓:“老人家畢竟太老了,老到了連他 的儿女,也不得不承認他情形不好,早兩年,還硬把行將就木,舉止象行尸的老人 家推出來亮相,明明目光呆滯散亂,還要加上‘精神奕奕’的旁白,全世界看了, 都說殘忍,現在,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你說,亂不亂?” 我緩緩搖頭:“不是后來,正式的發言人否定了他儿女的說法,說老人家的健 康情形,‘總的來說很好’嗎?” 朱槿笑:“這是典型的外交詞令,笨拙而虛空,什么叫‘總的來說’?拆開來, 件件都有毛病,拼在一起,卻總的甚好,這不是滑稽嗎?” 我道:“老人家,總要走上死亡之路,但一天沒死,一天就還是他當家,下面 就算要爭,也只能暗爭,不能公然明斗吧!” 朱槿抿著嘴,不出聲。 我吃了一惊:“怎么,莫非老人家已經──” 朱槿搖頭:“不,他老人家還活著。” 她說了這一句之后,頓了一頓:“問題也就在這里。” 我沒有問是什么問題,因為我看出,朱槿此來,不單是為了她怨我對陶啟泉的 建議,而是另有目的──她既然有目的,自然也會說出來,不必我問。 過了一會,朱槿望向我,緩慢地道:“你曾經穿針引線,為老人家做過一件事。” 我心中陡然一凜,第一個念頭,是想否認,可是立即想到,既然我曾做過,又 何必否認? 同時,我心中也疑惑之至,這件事,做得秘密之至,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而朱槿并不在內,她是如何知道的? 莫非她指的,并不是我心中想的那件事? 我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懶懶地問:“你說的是哪一件事?” 朱槿想輕笑,可是神情卻很凝重:“還有什么事,老人家曾接受勒曼醫院的手 術,使他年輕了十年。” 果然就是這件事! 這件事的經過情況,复雜曲折之至,我曾詳細敘述過,由于我一直努力想把這 件事忘掉,以致想也不愿意去想它,所以也不愿再提是哪一個故事──熟悉我記述 的朋友,當然一下子就可以說出來。 事情的經過,簡單來說,是有求于人,提出了可以使老人年輕十年的條件,老 人家接受了! 而令人年輕十年這种异行,是靠了勒曼醫院的幫助成事的──這個勒曼醫院, 在我的故事之中出現過很多次,不必再介紹了。 如今,朱槿忽然提出了這件事來,目的何在呢? 首先,我要弄清楚,她是怎么知道這件絕對秘密的。 我并沒有發問,只是盯著她看,她也望著我,顯然她是早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只不過是在考慮是不是要對我說而已。 而我的目光,則顯示了堅持──一個連老人家的儿女都不會知道的秘密,朱槿 怎么會知道? (此處原文缺漏) 我還在考慮她的話是否真實之際,她又補充:“老人家自知情形,趁自己神智 還清醒時告訴我的,他告訴我的時候,雖然神智還清楚,可是身体情形极差,連言 語的能力都有問題,花了好大的气力,我才算明白了這個大秘密,真令人難以相信。” 我悶哼了一聲,這個問題弄清楚了,第二個要弄清楚的問題,是老人家把這個 秘密告訴朱槿,目的何在? 我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朱槿立即道:“他要我來找你,告訴他如今的情形──” 我不等她說完,立時舉起手來,鄭重地道:“有一件事,我們必須弄清楚。” 為了表示更鄭重,我說到這里,頓了一頓。 朱槿道:“請說。” 我一字一頓,緩慢地道:“他所接受的是,是‘年輕十年’,并不等于‘壽命 延長十年’,這一點,必須要弄清楚。” 朱槿皺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明白兩者之間的區別何在。 我于是進一步解釋:“兩者之間,大不相同。就是說,他本來該享壽九十歲的, 不是到九十就壽終正寢,只是他在九十歲時,健康善一如八十歲。” 朱槿點了點頭,仍是默然。 我又道:“這也就是說,如果他現在在九十歲那年,神智開始不清,那么,他 原來應該在八十歲那年,神智就不清了。” 朱槿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她說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也就是說,他如今就算再接受‘年輕十年’的手 術,他該是什么時候死,還是什么時候死?” 我道:“對,就是這樣──即使替他換上一個年輕的身体──屬于他自己的复 制身体,到了該死的時候,他還是會死的!” 朱槿側著頭,在想著什么。 說到“換身体”,听來很駭人听聞,但是勒曼醫院,早做到了這一點。我認識 的之中,有的已經換過了身体,麗卡黑妙公主和年輕人就是,那并不表示他們不會 死,死還是會依時來到的! 朱槿想了片刻,忽然問:“你是何由肯定這一點的?” 我哼了一聲:“稍用腦想想就可以知道了,如果不是那樣,這不是人可以永遠 活下去?” 朱槿仍然在想,我又道:“人是一定要死的,等到人可以不死時,他已不是人, 他的生命形式,已起了根本的變化,只要生命形式還是人,那就一定會死,會在一 定的時間之內死!” 朱槿還是不出聲,我再補充:“一個人在什么時候會死,這是早由他身內的生 命密碼決定了的,沒有誰能解得開這密碼,也沒有什么人可以更改它!” 白素悠然道:“決定這生死密碼的是閻王──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 更!” 朱槿這才說了一句:“原來只是你的想像!” 她的語气中有著明顯地不以為然的意思,我冷冷地道:“不錯,是我的想像, 但也一定是事實!” 朱槿并不說話,我又冷笑:“怎么樣,老人家想永遠不死?” 朱槿搖了搖頭:“不──我相信,人到了接近死亡的時刻,就算是以前再不想 死,再怕死,到那時候,腦中也會產生一种變化,這种變化使人的思想改變,想法 會改變的!” 我本來想沖口而出:“這也是你的想像?”但是話還未曾說出口,她的話已在 我腦中打了一個轉,使我覺得,她所說的大有道理! 人到了面臨死亡之際,是不是會再怕死,安然接受死亡呢? 看來,就算是想像,這個想像,也大是有理,可以接受──很多人在臨死之前 的一剎那,都特別平靜,那就是思想上已有准備,接受,這無可避免的結局的表現 了! 所以,我由衷地點了點頭:“說得是,你的這個設想,可以解釋許多生死之謎 的現象──老人家已接受死亡了嗎?” 朱槿道:“不知道,可是如今,他活著……也和死亡沒有什么不同,他太老了, 老到了雖然還在呼吸,可是已經無法表示自己的意愿了!” 我失聲道:“植物人?” 朱槿道:“也不能說是植物人,總之,是太老了。” 我哼了一聲:“太老了,可是總的來說,健康還是可以的?” 朱槿沒有直接的回應,只是道:“這樣的情形,勒曼醫院有沒有辦法改善?” 我疾聲問:“既然老人家自己已無法表達意愿了,那么,這是誰的意愿?”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沒有回答,白素在一旁,像是怪我在為難朱槿:“你這 不是明知故問嗎?老人家神智還清桓的時候,早就作了安排,安置了一個核心,如 今,自然是那個核心的要求!” 我冷笑:“在‘正大光明’的匾后,放上繼位人的名字,到時一念,順利接位, 這种情形,只怕盛況不再了,會沒有人想奪位?” 仍然是白素回答:“當然是核心感到地位不穩,有人要爭奪,所以才希望老人 家健康永存了!” 我明白了,核心既然是老人家安排的,一朝有老人家這個靠山在,他的地位自 然穩固。 第五部:求救 而一旦老人家歸天,靠山消失,得靠自己的實力來找拼,那就要面對強敵,他 就沒有把握了! 我望向朱槿,她不置可否,可是相等于默認。我吸了一口气:“即使勒曼醫院 有辦法,對核心來說,也未必一定是好事!” 朱槿現出疑惑的神情。 我道:“老人家喜恕無常,他曾親自把自己的‘左手’砍了,再砍‘右手’, 這是沒有多久的事,又怎能保他不再把核心換掉?” 朱槿低下頭去,又緩緩搖著頭:“老實說,這其中的复雜情形,我也摸不到邊。” 我直接了當地問:“那么,你來見我,是誰叫你來的?” 我的問話,聲色俱厲,因為我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她既然提出了老人家是 否可以“再一次年輕”,那么,當然是想我促成這件事,那么,是誰想這件事現, 就是派她來的人了! 朱槿被我一問,呆了一呆,才嘆了一聲:“衛先生,你想得太多了,派我來見 你的人,自然是大亨,是你說我有辦法的,事實上我卻沒有辦法,所以我只好來找 你了!” 她這樣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當然不相信,反問她:“那么,你何 以提及想老人家恢复神智?” 朱槿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如果老人家還能像十年前那樣清醒,能表達自 己的意愿,他就有能力控制局面,使陶啟泉和大亨面臨的問題,迎刃而解!” 她這樣說,又似乎可以自圓其說,我想,難道我真是想得太复雜了? 我道:“現在的情形是──” 朱槿道:“不必局內人,只要留意近來的事態發展,并且有分析能力的人,也 可以知道,核心雖然是核心,可是在核心之外的一切物質,都游离獨行其事,并不 轉著核心打轉。一言以蔽之曰:群龍無首!這也是陶啟泉和大亨無從著手的原因!” 我聳了聳肩:“那就讓他們各門各派去鬼打鬼好了,亂上一陣,爭權總會有結 果,等著看熱鬧好了!” 朱槿道:“你可以等,可是陶啟泉和大亨,卻等不下去了!” 我怔了一怔,想起陶啟泉來見我時那焦急的情況,他确然是等不下去了,再等 下去,不等有結果分曉,他就會有巨大的損失! 也就在這時,我陡地明白了,和朱槿講了那么久的話,我一直被她在牽引著, 向著她要說的話在前進,而且,終于她達到了她此來的目的!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不禁直跳了起來,白素“啊哈”一笑:“知道厲害了吧!” 白素那樣說,自然是她也知道我想到了朱槿的來意。 朱槿卻悠然:“衛夫人太過獎了,我只不過把衛先生踢過來的球,又交回給他 而已,何厲害之有?” 白素有點“幸災樂禍”:“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對陶啟泉說,朱槿有辦法找出如今是誰在掌握著全局,可是朱槿說如今是群 龍無首,除非是老人家他恢复神智,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領先勒曼醫院,而我是 和勒曼醫院唯一的聯絡人。 她把我踢出去的球又踢了回來。 這也就是她來見我的目的。 我直視著她,道出了一個字來:“不!” 朱槿的神態,一點也不緊張,一攤手:“你不肯幫他們,那就算了!” 我呆了一呆,立即想到了一件事,疾聲道:“你不可以把這种情形對他們說。” 朱槿要是把這情形,對陶啟泉和大亨說了,這兩個家伙,一定會不斷來煩我求 我,到時,我再想拒絕,就千難万難了。 朱槿道:“我已經把當前的局勢分析給大亨听,同時也表示我無能為力,我想, 大亨也一定可以想到,誰才能真正幫到他們!” 听得朱槿這樣說,我簡直目定口呆,但那也不過是几秒鐘的事,我向白素道: “我要出去一陣!” 白素緩緩搖頭,像是在告訴我:沒有用的。她自然知道我是托詞,我說“出去 一陣子”,那是要避開兩人的糾纏,說不定一年半載,不再露面。而白素卻暗示我 是躲不過去的! 我不理會她怎么想,已經向外走去。 當時,我已經感到,遲走一步,可能就會有麻煩,可是,還是遲了! 當我來到門前,才一打開門,還未曾有机會回頭,再向白素使一個眼色,表示 容后聯絡,就看到門口,并肩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堵住了出路。 那兩個人,高的一個是陶啟泉,矮的那個,身子壯實無比,正是大亨,他們也 不說話,只是望定了我,在那一剎間,我心念電轉,第一個念頭是,我只要用力一 撞,一定可以把兩人撞開,沖出去,逃之杳杳。 但是,這樣一來,自然我這一生,就此失去了這兩個朋友──就算他們不怪我, 我也沒有面目再他們了!而且,就算在場目睹的人都守口如瓶,這天之事,若要人 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衛斯理臨陣脫逃一事,必然傳了開去,一世英名,就此掃地 了! 所以,我不能那么做! 而不能沖出去,自然只好留下來隨机應變了! 這一切轉念,都只不過是一秒半秒間的事,我已有了決定,“啊哈”一笑:“ 兩位來了,正要按鈴?” 我在百忙之中,說了這樣一句話之后,心中陡然一動,這兩人站在門口,并沒 有一個有揚手的動作,可見他們并不想按鈴。 那也就是說,他們站在門口,有一會了,最可能,是朱槿和白素一進來時,就 在門外了! 他們一直等在門外不進來,為的就是防我出去! 由此可知,我會奪門而逃,這一著,早在他們的計算中。 他們先派朱槿進來做說客,用話把我套住,料我必然會逃避,就預先在門口堵 我! 一想到這一點,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表面不動聲色,連聲道:“請進!請 進!兩位真是好朋友,能和兩位這樣的人做朋友,真是幸事!” 陶啟泉和大亨是何等樣人,豈會听不出我話中有譏諷之意?一時之間,陶啟泉 略有尷尬之色,但大亨卻聲色不動,看來比陶啟泉更厲害。 在他們兩人進進來之際,我又道:“兩位什么時候如此精誠合作起來了。若是 上一次,也肯這樣合作的話,只怕成吉思汗墓已經出土了吧?” 陶啟泉想要開口,被大亨伸手阻了一阻,同時,大亨也和朱槿更換了一個眼色。 我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有气,冷冷地道:“不必眉來眼去,朱姓娘子不辱使命, 可是一樣沒有用!” 我走開几步,拿起一瓶酒來,就著瓶口,大口喝了一口酒。 當酒的暖流,自喉流到心口時,我陡地又想起了一些事,以致胸口像是被人重 重打了一拳一般! 我想起的是:從陶啟泉來找我開始,一切就是一個布好了的局! 這個局,是專為我而設的!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我出馬,去找勒曼醫院,再為老人家創造奇跡。 而他們想老人家再有控制能力,目的也很明顯,那是由于在群龍無首的局面之 下,利益分配失去了原來的運行規律,變成了一片混亂,使他們無從著手! 何況,就算局面定了,換了一個新主儿,也摸不清這新主儿的脾性,大有可能, 胃口更大,更難喂得飽,所以,對他們來說,最好是維持原狀。 而如果要維持原狀的話,那么,當然是要老人家還有控制能力! 我在剎那之間,洞察了他們的陰謀,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 大亨是新相識,他用這种手段對付我,我怪他并不深。而陶啟泉和我,是什么 交情,他居然也向我玩這种把戲。 我轉向他,自然面色難盾,再加上“嘿嘿嘿”三聲冷笑,陶啟泉做賊心虛,已 自慌了手腳。 我道:“兩位請慢慢坐,自己斟酒喝,我還有事,失陪了!” 說著,我看也不看他們,就上樓去了。 陶啟泉叫了起來:“衛斯理,別太絕情!” 我不回頭,冷笑道:“只怪你手段太高明!” 大亨畢竟和我不熟,叫道:“你要什么條件?” 我立時道:“要你去死!” 他們兩人,一面叫嚷著,一面追了上樓來,我霍然轉身,真想一腳一個,把他 們踢下樓梯去,陶啟泉急道:“別動粗!這事,對大家有都有好處,而且,是你叫 我們去找朱小姐的!” 我狠狠地瞪著他,他高舉雙手:“我第一次來找你時,絕無他意,是見了朱小 姐之后,才商量出這個辦法來的──這個辦法還是要靠你幫忙,所以才又來找你的!” 听了他急急的分辯,我气平了許多,因為那比我以為他第一次來找我,就已是 在設局,好得多了! 大亨踏前一步:“我是一直主張開門見山,和你直說的。” 我忽然覺得大是疲倦,揮了揮手:“你們真不能找到新門路?” 陶啟泉道:“現在情形是這樣,各集團之間,誰都想吞大份,可是誰也不敢先 開口先行動──在表面上,這种行動是非法的,其他人虎視眈眈在找岔子,要是不 小心被當作運動整肅的對象,揪了出來,那就什么都完了!” 朱槿在這時,接了一句口:“不久之前,就死了一個大官,說是自殺的。” 我心中一凜,我知道朱槿口中的這個“大官”,冷笑道:“那不能算大官,至 多是中官。” 朱槿道:“是,但,支持這中官的大官,也下台了,而且,牽連面還要擴大, 這就是各集團之間你要我死,我要你亡的結果。” 我只對那“中官”之死有點興趣:“公布說這家伙是自殺的?” 朱槿笑了一下:“你相信?” 我本來就不相信,一個貪官,貪污的錢財,已多到他一輩子用不完,而且又有 權在手,什么路不好走,怎么會走自殺之路? 而且,這种貪官污吏,狗官瘟官,最是貪生怕死,為了活命,什么都肯干,他 的死亡,自然是有更高層怕被他供出來而下的手。 我道:“好啊,鬼打鬼開始,又有熱鬧可看,這是何等好事──最高指示:越 亂越好!” 我一副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就差點拍手呵呵大笑了。 朱槿長嘆一聲,大亨沉聲道:“你再不給他看這封信,我們快要給他赶出去了!” 朱槿苦笑:“非到絕路,不必出示,這是定信人的指示。” 大亨道:“現在還不是絕路嗎?” 事情在忽然之間,又起了這樣的變化,我大是愕然,喝道:“你們在說什么? 什么信?” 朱槿道:“也不能說是信──” 大亨极不耐:“別轉彎抹角了──是一封求救信,求你衛大老爺救命的!” 我又是一怔,我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必須保持冷靜。我早就感到他 們是布了一個局,等我鑽進去,現在,這种感覺,更強烈了! 在這种情形下,如果白素在身邊的話,我習慣尋求她的支持,所以我向白素望 去,只見她也是一臉迷惑之色,不知道所謂“求救信”是怎么一回事。 我沉住气:“請把這求救信,拿出來看看!” 朱槿點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夾子,打開夾子,我看到,里面夾著一只拆開來 的香煙紙包,朱槿就拈起這紙包來,遞了給我。 我們一直在說“求救信”,她給了我一個煙包,我當然知道,信是寫在煙包反 面的,一封求救信而寫在煙包的反面,由此可知,當時情景,确然很是危急。 但看如今的情形,這煙包摺得十分好,可知誰寫信求救起到現在,已不知過了 多久了,那么,當時就在危急狀況中的求救者,現在恐怕早已遭到不幸了! 我心中實在是疑惑之至,一接過那煙包,我就打了開來,去看煙包的反面。 果然,煙包的反面,有著淡淡的字跡,要用心看,才能辨認。 我一看,就看出那是利用燒過的火柴支上的炭末寫出來的,可知求救者是在無 紙無筆的環境之中。但也說明了他不論處境如何,總還有香煙可抽,那也未必至于 是生死關頭。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心已定了許多,我向白素一揚手,她走過來,我把紙包向 著光,這就看清了寫在紙上的字。 一共只有六個字,寫得潦草之极。 那六個字是: “衛叔,救我,天音。” 我一看到具名,就呆了一呆。在我認識的人之中,叫“天音”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我童年時的好友,后來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戰功的鐵大將軍的儿 子。鐵大將軍后來在殘酷的權力斗爭中得保性命,已是心灰意冷,深覺權力圈中的 凶殘和丑惡,避世隱居。他儿子鐵天音,也受了許多苦,以致精神狀態异常,后來 靠了深湛的中國武術,才回复正常的。 這一切,在我以前記述的几個故事之中,都已寫過。 如今,忽然看到了那樣一張字條(那當然可以說是求救信),我也不禁大是愕 然。 我對鐵天音的近況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憑他鐵大將軍之子的身份,做起事情來, 也都很順利,何以竟然又會身陷困境! 而且,我和鐵天音的關系,非比尋常,故人之子,若是求救,我義不容辭,非 加援手不可。但是,我和他又不算太熟,至少,未曾到了一看到這六個字,就斷定 了那就是他的筆跡的地步。 我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頭來。 朱槿明知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所以她立時用最直接的方法加以說明:“他被隔 离審查了!” 我疾聲問:“所犯何事?” 朱槿道:“他是那個死者的得力助手,而且,是由死者的后台指派去的。” 我听了之后,感到了一股涼意,直透心頭。 朱槿口中的“死者”,我知道那就是指我們剛才在說話中提到的那個被公布是 “自殺”的中級官員。為了記述的方便,就稱他為“死者”──這個故事發展下去, 如果還有和他身份相同者,忽然死去的話,那就就稱為“死者之二”……余此類推。 其所以使我有遍体生涼之感的,倒不是由鐵天音是死者的得力助手,而在于鐵 天音的這個位置,是由死者的后台安排的。 也就是說,如果死者根本不是自殺,而是被殺了滅口的話,那么下手的是誰, 不言而喻。那后台為了保護自己,鐵天音自然也在滅口之列! 這樣盾來,鐵天音的處境,可說是危險之至! 但雖然如此,他竟然會想到向我求救,這也可以說是匪夷所思之极了,我有什 么能力可以救他?那是我邊也碰不到的一個范圍! 他向我求救,簡直就是等于將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由于我和鐵大將軍的關系非比尋常,固之鐵天音也等于是自家子侄一般,忽然 知道他竟然卷進了這樣可怕的一個漩渦之中,當真是心惊肉跳之至。 須知權力斗爭,在歷史上,一直是最血肉橫飛的慘烈事情,最近一場大權力, 甚至禍及無辜,家破人亡,數以千万計,駭人听聞之极! 我毫無意義地揮著手,一面道:“不對!不對!不對!” 我連說了三聲“不對”,朱槿問:“什么不對?” 我連說定了定神:“你是說,天音他會成為權力斗爭的犧牲品?” 朱槿道:“他已經被綁上了祭台,問題只在于何時開刀而已──敵對集團不會 放過他,他自己的老板,也要殺他滅口。他如今還能活著,只是敵對集團想進一步 對付他的老板,所以把他置于嚴密看守之下。” 我又道:“不對!不對!” 大亨焦躁起來:“你別總是說‘不對’,不對在什么地方?你不信這六個字是 那個人寫的?” 我當時向朱槿看去,等于是向她提出了這個問題:這求救信是怎么得來的? 朱槿道:“鐵大將軍的人緣不錯,在掌權的時候,救過不少自己人,鐵天音的 人緣也不錯,所以有人肯甘犯奇險,替他把字條帶出來,先是落在你認識的水葒小 妹妹之手,由她轉給我的!” 我當然還記得這“水葒小妹妹”,看來求救信不會假,因為沒有假的必要。 我道:“這是了,如今各集團,各個山頭的頭頭,全是和鐵天音身份相同的人, 都是高級官員的后代,他們和鐵天音之間,都有交情,都是講義气的‘哥儿們’, 怎么會整他?也不會見死不救!” 我大聲說了那一番話,一時之間,除了朱槿轉過頭去不看我之外,白素、陶啟 泉和大亨,都以异樣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 我心中一凜,也明白我是大錯特錯了,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地打 了一下,白素走了過來,愛怜地捉住了我的手,怕我再打第二下。 而我真是再想打第二下的,因為剛才我的那番話,實在太笨了! 須知鐵天音和這些“哥儿們”的關系再好,交情再深,也比不上他們那些人的 上一代,在槍林彈雨,浴血爭半之中結成的交情,那是真正生死与共的交情,可是 結果怎么樣?一到了為權而爭時,還不是相互之間,自相殘殺,一點也沒有了同志 之情? 如今鐵天音有難,這些人的下一代,又怎會和他講什么情義? 大亨見我面青唇白,沒有說話,他道:“你見過飢餓的狼群自相殘殺么?狼群 在找不到食物,极度飢餓之時,會自相殘殺,那時,只要有一頭狼,不小心受了傷, 其余的狼,就會一擁而上,把它吃了,噬咬之際,也就不顧得是不是同類了!” 我苦笑:“他們并不是那樣飢餓啊,這些年來,都已經貪瀆夠多了!” 陶啟泉道:“這‘夠多’一詞,是沒有標准的,這些人渣,如今都處在瘋狂狀 態之中,對他們來說,永遠不言足,瘋狂的精神,使他們處于极度的飢餓之中。” 我喃喃地說了一句,大亨也說了一句。 我說的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大亨說的是“上帝要令他滅亡,秘先令他瘋狂。” 第六部:腦死 我再望向朱槿:“然則,你認為我能力,把他救出來?” 陶啟泉一直沒有怎么出聲,大約是他覺得有點愧對我,這時,他才哼了一聲: “衛斯理,你真有點悖時了,難道時至今日,還能去劫法場不行?” 我呆了一呆,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搖頭:“里面權力斗爭的事,我更加無能為力了!” 我明白是,如今加在鐵天音身和那個死者身上的罪名,無非是貪污腐敗,想擴 張鞏固自己權力的一方,也高舉著反貪污反腐敗的大旗。是,根本全部都是貪腐的 狗官,哪有什么清白的?無是權大的要整死權小的而已,只要有權,哪怕真爛到近 天下都知,依然在高位之上,失了權的,自然被打到在地,再踏上一腳。 這种丑惡的權力斗爭,可以在任何的名義下進行,反貪反腐,算是堂皇的了, 一場歷史上最大的爭權,甚至被冠以“文化”之外,開人類歷史之大奇! 陶啟泉的意思我明白,不必劫法場、鬧公堂,只消讓他再有權,自然所有的罪 名,都可以一筆勾銷,不但無罪,甚至還可以大大地風光──這是有許多現成的例 子,放在那里的! 然而,我當然也沒有能力使鐵天音可以恢复權力。我正想表示這一點,白素突 然低嘆了一聲。 在白素的低嘆聲中,我陡然心中一亮,更進一步地明白了! 說來說去,祭起了鐵天音求救信的這個法寶,他們的目的,仍然是想我去找勒 曼醫院,以改善老人家的狀況! 老人家的狀況一有改善,又可以控制局面,而老人家和鐵大將軍的關系极好── 鐵天音能在他父親早已不在其位的情形下,還混得那么好,靠的自然也是這一點! 只要有老人家這個后台,鐵天音一樣可以風風光光,什么事也沒有! 這是打救鐵天音的“釜底抽薪”之計,只有如此,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自然,老人家又有了控制力,陶啟泉和大亨他們,也得其所哉,可以在一個統 一的网絡之中,官商勾結,大撈其油水了!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的神情,复雜之至。 我當然不愿意為陶啟泉、大亨,以及更多的財團去開山辟路,介理,鐵天音卻 非救不可。 這兩個辦法,确然又是打救鐵天音的最佳方法!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她在我的身邊,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表示支持我。 其余的人,都一言不發地望著我。 我想了一會,才抬起頭來,問朱槿:“老人家現在的情形怎么樣?” 朱槿的回答,言簡意駭:“只差一口气。” 只差一口气,那就是和死人相比,只差一口气,那是死亡的邊緣! 人總是要死的,那是人這种生命形式的鐵律,除非能根本改變人的生命形式, 否則無法避免這一規律──歷史上,許多人,尤其是帝王,都一心想改變生命形式, 以求達到避開這個規律之目的,但是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 我知道有几個現代的例子,但是都和勒曼醫院無關,勒曼醫院是否有能力避開 死亡,我也不知道。 陶啟泉看出了我的猶豫:“不必要他永生不死,只要再有兩三年時間,就夠了!” 我怒道:“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為你們打算。” 大亨道:“一樣的,反正你做了這件事,一舉兩便,大家有好處。” 我道:“兩年之后又如何?” 陶啟泉揚眉:“估計到時,貪污已可以成為制度──一位經濟學家說過:當官 僚的貪污上了軌道,形成制度之后,一切就好辦了!” 大亨由衷地道:“旨哉斯言!” 我來回踱著步,因為,我想,除了這個辦法之外,總還應該另有辦法的。 朱槿哼了一聲:“鐵天音被當著重要之极的人物,希望能在他的身上,串連出 一大堆人來,現在他的處境,……” (此處原文缺漏) “……總得先見一見他!” 朱槿老實不客气地道:“你太天真了,要是有人能見得到他,不必你衛斯理出 馬,旁人也可以救他了吧!” 我厲聲道:“他被隔离審查,是誰下的命令?” 朱槿一字一頓:“就是摸不著頭腦,要不然,怎么叫‘君龍無首’呢?” 我呆了半晌,情形混亂到這种地步,雖然意外,但倒也不是超乎想像之外,這 种情形,歷史上曾出現過,最近的一次,是太平天國的末年,各個“王”之間,你 打我,我殺你的,也曾有過大混亂,也曾出現過重要的官員失了蹤,竟不知是那一 方面下了手的情形。 我又來回走了几步,長嘆一聲,在這樣的情形下,要救鐵天音,就只有向這條 路走了! 我沉聲道:“好,我先進行,但我的能力范圍,只能達到和勒曼醫院聯絡。” 陶啟泉道:“你可以求他們進行。” 我道:“如果他們有這個能力的話。” 這方面,倒還是大亨為了干脆:“老陶,放心,為了這姓鐵的小子,衛斯理必 然會盡全力!” 我大聲道:“正是,各位請吧!” 朱槿、陶啟泉、大亨三人离去,我心中煩躁得很連禮貌也不顧了,自管自笑著 喝酒,白素送了他們离去,回來坐在我的身邊,柔聲道:“去找一找勒曼醫院,又 不是什么困難的事!” 我重重頓足:“一來,我不喜歡被人擺弄;二來,我也不喜歡去求人!勒曼醫 院表面上對我很客气,可是那种冷淡淡的態度,卻也叫人受不了──老實說,就算 我要死了,我也不愿意去求他們!” 白素道:“天音是鐵旦的儿子!” 我道:“我又不是直接去救他,這种方法,類似‘曲線救國’,若是無效,更 是冤枉之至!” 白素道:“目前,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我不等她說完,就道:“我看,事情也不是那么急,暫緩三天──” 白素也不等我說完,就道:“要是就在這三天之內,有了變化,天音也像那死 者一樣,你愧對好友,就得抱恨終生了!” 白素的話,不由得讓我机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一時之間,僵住了作聲不得。 白素道:“我知道你想用三天的時間,去調查一下,這樣吧,你立刻去聯絡勒 曼醫院,我去做調查。” 我大喜過望,向白素一揖到地:“有勞夫人大駕,本人在此謝過了!” 白素“呸”地一聲:“油腔滑調!” 我道:“我說正經的,這种事很是難查,你准備如何著手?” 白素一揚眉:“既然交給我去查,你就別管了!” 我連聲道:“是”──事情交給白素,只有比我自己去做更好,我管來作甚? 我有一個勒曼醫院的聯絡電話,曾經使用過几次。我自從知道了勒曼醫院的真 正性質之后,實在很不愿意和他們來往。 我對勒曼醫院的認識,是逐步加深的。開始,我只當那是几個地球上的醫學怪 杰創立的,致力于研究人体的無性繁殖法,可以產生每一個的复制人,從而消除人 体某些本來無可挽救的疾病。 后來,知道他們的神通,更是廣大,可以令人的“思想組”(靈魂),轉移到 別一個身体去,傳奇人物年輕人和原振俠醫生,就經過這樣的轉換過程。 再后來,我又知道了勒曼醫院之中,有來自多個星体的外星人在工作,雖然看 不出他們對地球有什么惡意,只有好處,但是整個目的,都已十分明顯──那是一 個規模龐大之极,由各星体組成,聯合研究地球人的一個組織! 我不知道各個星体的外星人,在成立這個組織時,曾有什么協議。而作為被研 究對象的同類,就必然會產生不自在的感覺。 當然他們對我很客气,但是,當研究人員小心翼翼地把一頭白老鼠捧在手中的 時候,白老鼠如果有人的感覺,你想它會高興嗎? 所以,當我拿起電話來的時候,我還是有點不情不愿。不過,我想我和勒曼醫 院中的几個人,私人交情交情很不錯,要開口求他們點事,也不致于太難堪就是了。 這正合了一句古語:“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電話一通,這一次,換了一個很動听的女聲,我只是提出了要求:“我有事需 要幫助,要見一見我的几個朋友,請安排!” 我故意并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果然,那邊并不需要這一點,那自然是根据聲 波的頻率,他們立即可以知道我是什么人,這時,我的一切資料,一定全都顯示了 出來。果然,那動听的女聲回答:“好的,衛斯理先生,請略等──” 真是“略等”──只不過三五秒,就有了回答:“竭誠歡迎閣下,請你到哥本 哈根,會有人和你聯絡。抱歉的是,衛先生你的几個熟人都不在,有的回去了,有 的難以分身,但保証閣下仍然會得到我的最佳接待。” 我倒并不在乎這一點:“謝謝,能多認識一些新朋友,那才是賞心樂事,我會 立即啟程。” 那女聲(我相信那是什么儀器發出來的)居然懂得說:“祝你旅途愉快。” 我放下電話,回頭想對白素說話,發現她不在身邊,走出書房,叫了几聲,也 沒有回音,看來她已經离去,去進行她那一部分的工作了。 一直到我上机,我都沒有再見到她,紅綾送我出門,問:“媽到哪里去了?” 我道:“我也不知道,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她!” 紅綾道:“我知道,你擔心我。” 我望著她,紅綾舉起手來:“放心,我絕不闖禍,你放心出門便是!” 我暗中搖了搖頭,心想,紅綾若是真要闖起禍來,這世上也還真的沒有什么力 量可以攔阻她,她既然能在苗疆的蠻荒之地,做野人做了那么多年,一切也就唯有 順其自然罷了。 可是,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叮囑了好几次──這是天下父母的通病,我也不能例 外。 一路無話,到了哥本哈根,才一下机,就有一個相貌很和善的小伙子了上來。 我也懶得去仔細打量他的面目,因為我知道,那是勒曼醫院根据什么樣的外貌 最不令人討厭而生產出來的,如果這小伙子是外星人,誰知道他的“原形”是什么 樣子,說不定一見就能把人嚇個靈魂出竅! 小伙子一見面就道:“我們立刻啟程?” 我也想快點把事情了結,所以道:“好极。” 小伙子望了我几眼,看他的神情,像是在等我提問題,但是我卻什么也沒有說, 只是向他攤了攤手,他也就不說什么。 我相信他們研究地球人的行為,一定已相當透徹,所以小伙子不單外表討人喜 歡,神情舉止,更是合人心意,他見我不喜歡說話,也就沉默寡言。 我們使用的交通工具很特別,先是駕車到了碼頭,再搭乘一艘游艇出海,到了 海面遼闊,左右并無其它船只之際,那游艇兩側,忽然伸展出三角形的翼來,接著, 在一陣轟然巨響之中,已經沖上天空,向北飛去。 我看到艇底,有類似水上飛机的滑水裝置,說了一聲:“好极!” 勒曼醫院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上,這“飛机”著際之后,在冰原上滑行,想來也 是快捷無比。 小伙子微笑,并不賣弄──幸好他如此,不然,我會給碰一個釘子:多年以前, 云家兄弟就已造出了海陸空三用的“兄弟姐妹號”,如今的這個交通工具,也就沒 有什么好炫耀的了。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令我大為“順气”,心中的不快,大是減少。 勒曼醫院的存在,始終是一個秘密,當年在歐洲,給我偶然發現了之后,他們 不知我是敵是友,為了小心,把一切搬到了格陵蘭的茫茫冰原上來。可是這一切, 當我們在冰原上降落,又滑行了將近一百公里,停了下來,才一停下,就看到有一 根巨大的冰柱狀物体,閃閃生光,自冰層中緩緩升起。 那小伙子并不要求我蒙上眼,也沒有把我帶進封閉艙中,一見大冰柱升起,他 就道:“到了!” 他們對我,毫不避忌,等于把醫院的所在地告訴了我,我若再生存芥蒂,未免 太“小人”了! 車子直駛進那“冰柱”去──我到過勒曼醫院不少次,每次都有新花樣,可知 他們對于保密,是何等重視。 車子駛進“冰柱”之后,眼前一片朦朧,像是真是身在冰中一樣,車子在向下 沉,沉下了約几十公尺,才又駛向前,那是一個在冰層中通出來的通道,卻是方形, 所以兩面的冰壁,看來格外晶瑩,有時,有各色的燈光,有厚厚的冰壁之后透出光 來,散發异彩,又幻成層層光暈,蔚為奇觀,壯觀之至。 不一會,車子停下,再下降,离開了冰層,已進入了冰層下的建筑物,一時之 間,也難以形容其規模有多大,我雖不是第一次來,但是從那樣的角度來看勒曼醫 院,還是第一次,我想,我至少發出了上百下由衷的贊嘆聲。如果我第一次來的時 候,就見到這樣的規模,那我一定立刻就可以知道,那決不是地球人如今的能力, 所能建造的。 看來,這次,勒曼醫院方面,是有意使我看到這一切的,他們的目的,當然不 會是炫耀,我很知道,那是他們向我作友善的表示。 所以,本來我還有點疑慮──我熟悉的人都不在了,行事是不是會不方便呢? 現在,既然知道了他們仍對我如此開誠布公,我的疑惑自然也消散了。 而我的心情,在見到了接待我的人,一番寒暄之后,更是愉快。 在一間陳設簡單,但很是舒服的小客廳之中,我才坐下不久,那小伙子退出, 一個禿頭中年人,戴著一副黑邊眼鏡,一手提著一瓶酒,一手夾著兩只酒杯,大踏 步走了進來。 他把酒和杯子放下,和我握手,道:“隨便叫我什么名字,反正那只是一個代 號。” 我雖然一時之間,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地球人,但也試探著問:“你原來總有一 個名字的吧!” 他笑了起來:“是,意思是很響亮的意思。” 我道:“你好,亮聲先生!” 他也道:“你好,衛斯理先生!” 他一面說,一面斟了酒,遞給我,自己卻急不可待地先喝了一口,長長吸气, 享受之至。我心中暗暗稱奇,這外星异類,難道也有成了酒徒的嗎? 不等我發問,他已然道:“地球上有些東西真不錯,酒是其中之一,我想,我 們原來一也有同樣的東西,后來,生活越來越簡單化了,种种精致的東西,全被淘 汰了,所以也沒有有了酒!” 我有點心惊肉跳:“地球人生活也正趨向簡單化,你的意思──” 他道:“那是必然的軌跡,無可避免,在你的記述中,你曾不止不次,提到外 星生物不知愛情為何物,那愛情么,也是在簡單的生活方式中被淘汰了的。” 我很是茫然,他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頭:“別那么快就難過,地球要到這程度, 還有很久很久,而且,就算──” 他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他想說的是,就算到了那時候, 也還可以找一個發展沒那么進步的星体,去享受昔日的精致生活,這情形,一如在 地球上,有先進和落后地區之分,但論生活之精致,落后地區,又往往在先進地區 之上。 我聳了聳肩:“既然起這樣的變化,那必然是大多數人的選擇,不然,不會變 成必然的趨勢。” 他道:“是!是!衛君此來,是為了──” 他既然開門見山,我也不拖泥帶水,把我的要求,說了出來。 我一面說,他已一百取出一具小電腦來,不斷操作,我略看了一下,看到在熒 屏上,曾有老人家的相片,一閃而過,知道他正在閱讀有關老人家的一切資料。 等我說完,他講了一句話,令我大樂。 他道:“你要知道,我們曾令他年輕十年,但那絕不等于令他長命十年!”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位亮聲先生大奇:“何事發笑?” 我道:“适才你說的話,不久之前,我几乎一字不易地對人說過,可是听的人 卻輕視,以為那只是我個人的一种設想。” 亮聲“啊”的一聲:“了不起的設想!” 我也很感自豪:“真希望那人現在也在,可以听听你對我的設想的評价。” 亮聲笑:“可以的,閣下自進來起,就有記錄,可以把記錄給他看。” 我“哦”地一聲,自然而然,上下四周,看了一下,亮聲笑了起來:“很先進 的一种設備,在這里,任何行動,都自動記錄下來,可以复印許多份,作為研究參 考之用,你不習慣,可以通知暫時停止。” 我忙道:“沒有什么──別坏了你們的規矩。” 我又試探著問:“記錄──會送出去?” 亮聲道:“是,對我來說,是送回去!” 事情很明白了,在這里所作的一切研究,一切行動,都有記錄,這記錄,還會 被送往有關的各個星体去,作進一步的分析。 亮聲又道:“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很是复雜,也极……奇怪,有些情形之下, 記憶組還完好無損,可是身体的其他部分出了毛病,也能造成死亡,形成生命的結 束。而有的時候,記憶組已消失了,可是人的身体,卻還活著,生命的這种情形下, 還不算結束。” 我道:“你說的第二种情形,叫作‘腦死’。” 亮聲當然知道這种情形叫“腦死”,我的話,并不是在提醒他,只是表示,在 地球現行的醫學觀念上,“腦死”,也就被判定死亡了。 亮聲哼了一聲:“腦死這种現象,可以說是死亡,因為他身体是活的,但沒有 了思想能力。” 我駭然:“植物人……的生命,可以延續?” 亮聲很坦白:“老實說,各有各的看法,沒有定論──言歸正傳,說我們的事, 如今老人家的情形,是接近腦死的邊緣了,他的情形更特別,因為他曾‘年輕十年’, 也就是說,他身体的机能,曾作過調整,緩慢了十年──” 我越听越是駭然,忙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停一停,我需要适應。 我長長地吸了几口气,才道:“請說下去!” 他笑道:“看你的反應,應該已想到了!” 我确然已想到了些什么,但實在很是駭然,所以覺得難以接受。 我揮了一下手:“我不敢肯定,你的意思是,一個人,本來如果壽至八十,若 經過‘年輕十年’的調整,他的身体,可以在八十年之后,延長十年?” 第七部、設定 我說到這里,略停了一下,因為我還是思緒很亂,很難把我想的怪异,一下子 順利表達出來。 我定了定神,才又道:“可是,他的生命,還是在八十歲結束?” 亮聲點頭,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听來很是怪异:“也就是說,一個身体接受過‘年輕十年’ 調整的人,到了原來該死的日子,還是會死亡,可是,他的死亡狀態,只是‘腦死’, 他的身体,還可以再活十年?” 亮聲道:“總的來說,情形正是如此!” 我听了他的話,更是一時之間,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他的話,令我駭然的原 因,是因為其口吻和“總的來說,健康還是好的”何其相似!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這情形,不是……怪异之极了嗎?” 亮聲皺著眉:“不算太怪,因為在生命的自然現象中,也有這樣的情形,所謂 ‘植物人’,就是身体還活著,思想已不存在的一种狀況。” 我苦笑了一下──真難為他把“植物人”這种可怕的情形,用那么有理性的句 子來形容。 我想到了一個极重要的問題:“那么說,經過‘十年年輕’調整的……那位老 人家,現在已成了植物人?” 亮聲卻又搖頭。 他見我有大惑不解的神色,解釋道:“我沒有那樣說過,我的意思是他的生命 形態,會在最后的階段,出現植物人的形態,其時期應該等于被調整的年數。” 我腦中思緒混亂,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所以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當時,和老人家談判的時候,他曾提出“年輕二十年”的要求,是我對他說, 二十年太明顯突出了,不如年輕十年吧,他才接受的。 當時,我和他都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以為年輕十年,等到十年過去了,可以再 年輕十年,一直這樣下去。 而事實卻是,年輕十年,只是身体的事,并非生命的全部,不等于長命十年! 人到應該死的時候,還是“死了”,可是身体,卻還活著! 那是什么?說得好听點,是植物人;說得直接一點,那就是活死人。 我想到這里,脫口叫了出來:“作過年輕若干年調整的人,不是……太痛苦了 嗎?至時,想死也死不了,死不死,活不活……那太可怕了!” 亮聲輕拍我的肩頭:“衛君,你想差了,一個人只剩下了身体,沒有了思想, 自然也沒有了任何感覺,又何來痛苦?” 我“啊”地一聲,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 确然,人家看著活死人難過,活死人本身,有什么痛不痛苦,他根本什么感覺 也沒有,只是一個身体! 現在,“老人家”是不是已處在這种狀態之中了呢? 朱槿只說是“神智不清”,“失去了控制能力”,若單憑這兩句話,也不足以 証明已到了這种情況。 我想到這里,就問:“若是身体經過調整,到了后期,出現了活死人狀態,是 不是還有救?” 亮聲反問:“你所謂‘有救’,是什么意思?” 我道:“是指他還能不能恢复一個完全的生命。” 亮聲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几步,神色很是凝重。 他這樣的反應,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我的問題,不算太复雜,他只要回 答“能”或“不能”就可以了。 但是,他卻一直在踱步,我忍不住問:“這問題很難回答嗎?” 亮聲道:“問題不難回答,可是卻很難向你解釋明白。我回答了,你一定會追 問為什么。” 我道:“你先答了再說。” 亮聲一字一頓:“到了那种狀況,就表示這個人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不能再恢 复完全的生命。” (此處原文可能缺漏) 說了之后,想起他剛才的的話,我不禁苦笑。 亮聲站著,側頭又想了一會,忽然轉過身去,走向一幅牆,伸手在牆上按了一 下,牆上就現出了一個一公尺見方的熒屏來。 然后,他退到我的身邊,神情很是認真:“這是我們研究了許多年,最近提出 的一個對地球人生命的看法──地球上的任何生命,都复雜無比,不單對來自外星 的我們來說是如此,就算對地球人本身來說,也是如此,你是不是同意這個觀點?” 我點頭:“絕對同意──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复雜無比,人不單至今未曾了 解自己的生命,對其它生命,也可以說處于一無所知的階段,連一只螞蟻的生命, 究竟是怎樣的,人就說不上來。” 亮聲見我同意了他的說法,這才又道:“在眾多的生命之中,人的生命,理旬 复雜,有著許多組成上的變數,所以,我們提出的研究結論,其中有許多部分,還 是假設性質。” 我听他這樣說,心中也不禁感嘆──別看地球人的生命又短促又脆弱,可是真 的复雜無比,以這里的人才濟濟又有超地球的能力和設備,經過那么多年的努力, 早已能复制人体,轉移思想組,可是對于生命的真正秘奧,還是只能根据假定來作 前提。 我點頭表示我理解,他取出了一根小小的黑棒來,伸手向前一指。那熒屏上立 即出現了一左一右,兩幅看來錯綜复雜的圖案,由許多點和線組成,看來凌亂,但 是又像有規律。 我看了一會,道:“這是人体細胞之中,脫氧脫酸核醣,DNA 的排列?” 亮聲大聲答應了一聲:“是,左邊是人,右邊是黑猩猩。” 人和黑猩猩的DNA ,排列組合,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五相似,這是人類已經研究 出來的成果,我雖然不知道此際他提出這一點來,用意何在,我還是“嗯”了一聲: “看來差別甚少。” 亮聲道:“差別如此之少,但其中的生命密碼,已經決定了一個是人,一個是 黑猩猩。” 我悶哼了一聲:“有些人,雖然身上沒有長毛,可是智力未必高過黑猩猩!” 我是由于想起了有些人的愚蠢行為,所以發了一句牢騷,誰知亮聲听了,大是 高興:“對了,這個說法很好,這表示,人和人之間,DNA 之中的密碼,是有差別 的。” 我望向他,有點責怪地道:“你對我從那么淺白的道理開始說?” 對于人体內的生命密碼決定這個人的生命,這一點,已經接近有定論了,我對 之更超越了實際研究結果,一切深信不疑。 我深信人的智、愚、行為、健康,都依照早已設定的密碼在進行,絕脫不出這 個密碼所編定的范圍。 這情形,和土蜂一定會在土中掘洞生活,是由它体內的生命密碼所設定的一樣 ──所有的昆虫,都不必受什么教育指導,自然而然,會按照密碼設定的規律來生 活。 人也一樣照設定的密碼度過一生,只不過的情形,复雜得多──所有的土蜂都 擁有同一密碼,但是人卻擁有各自的密碼,無一完全相同,所以每一個人都有他獨 一無二的生命歷程。 而人類致力于探討這個生命密碼,也有許多年歷史,可以說略有所成,但是也 可以說一無所知。 有人曾以數字的位數來舉例子,以一個一千位的數字為例,只要尾數一二位不 同,那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生命歷程。至于十位、百位數字不同,那更加截然不同。 但是密碼數字上的差异,比例還是极小。 愛因斯坦和新几內亞一個穴居人之間的密碼,可能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相 同,只差那么一點,就形成了兩個不同的生命歷程了。 亮聲听到了我的抗議,連忙道:“好!好!你明白生命密碼,在生命形成之初 已經設定,那很好,我說起來就容易多了!” 在這里,扯開一會,說一件有關的事──中國人在“命數”這一門學問上,下 了不少功夫,可以說是人類中對生命密碼的先鋒。 可是,所有有關命數的研究,都犯了一個致命的大錯誤,導致走不到准确的目 的地。 中國人早就知道,命有數,故稱之曰命數。命數可以根据一連串的數字排列出 來,而根据這一連串的數字,判斷人的命運,預算將來,洞悉過去。 這是中國人對生命研究的成就,所謂“算命”是怎么一回事,那是每一個中國 人都知道的事。 但是,人人也都知道,算命數,怎么也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完全精确。明知一個 人的命運,都在一連串的數字之中,可是卻無法找出真正精确的答案來。 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呢? 毛病是出在,一直以來,把命數的基礎由來弄錯了──所有命數的列算法,都 以這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以至更進一步的分、秒作為基數來計算。 這种做法,是錯誤的。 人的生命密碼,并不是在一個人出生的那一剎間完成,而是在人的生命,最初 形成的那一剎間完成的。當精子与卵子結合在那一剎間,一個新的生命形成,一個 獨一無二的生命密碼,也就產生。 所以,可以利用這個生命密碼,去推算這個人一生的生命歷程,但這個生命密 碼的基數,不是出生的那一剎那,而是生命形成的那一剎那。 當然,明白了這個道理,要實行,很是困難(“知難行易”的說法大謬,應該 是“知易行難”才對),因為人出生的時刻,可以被准确地記錄下來,可是這個人 生命形成的最初是在何分何秒,卻難以有准确的記錄。 到了有那么一天,可以极其确切地知道這一剎那的時間,生命歷程的推算,就 可以實現了。 這并不是不可能,如今的“人工授孕”方法,已可以把精子注射進卵子之中, 可以掌握新生命形成的精确時間,再結合已有的計算方式,這個人的一生歷程,應 該可以排列出來──理論上如此。 應該有人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了。 勒曼醫院中有沒有人在進行這工作? 我在剎那之間,想到了有關“命數”的許多事,有點神思恍惚,心神不定,亮 聲望著我,我揮了揮了:“對不起,我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有机會,和你們研究, 關于如何根据人的生命密碼,推算其一生的生命歷程。” 亮聲大感興趣,看著我,連聲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們正需要這方面的卓 越意見。” 我道:“請你繼續解釋下去。” 亮聲道:“生命密碼既然已決定了一個人的生命過程,那么除非改變這個人的 生命密碼,否則,這人個的一生,必然照碼行事,不能有例外。” 我听到這里,剛想問一個問題,亮聲已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那么,‘年 輕十年’的調整,又是怎么一回事,對不對?” 我正想問這個問題,就點了點頭。 亮聲挺了挺胸,神情很是自豪:“這是我們的一大發現──我們還未能做到可 以改變人的生命密碼,可是,能夠把人的生命密碼……改動一下……不,不能說是 ‘改動’,改動是可以隨心所欲,有目標地去做,我們所能做的是,把人的生命密 碼……” 他神情猶豫,像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我倒可以理解他措詞上的為難。 要使人“年輕十年”,自然非從生命密碼上做手腳不可,他又說不是“必動”, 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掌握到改動的竅門,那么,應該如何說呢? 我想了一想,提醒他:“是不是可以說……把生命密碼,弄亂一下?” 亮聲一揚手:“可以說,輕輕碰一下,讓它起一些細微的變化──在經過無數 次實驗之后,我們發現其中一种輕碰的方式,可以使生命密碼起變化,變化的結果, 是使人──” 我已急不可待地道:“使人年輕?” 亮聲道:“還不能一下子就那么說,我們最初的發現,是可以使人的呼吸次數 增加。” 我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亮聲“啊”地一聲:“你沒有這個概念,人生命的長短,是由生命密碼決定。 生命的要素是什么?你再也難以想像,生命密碼對生命的設定,竟是如此精細!” 他這番話,听來很是混亂,更令我摸不著頭腦了。 他的話,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又分明是在對我說的,他向我問了一個問題: 生命的要素是什么,但是卻又自行感嘆起來。 我怕他再說類似我不容易明白的話,忙道:“等一等,你先等我回答了你的問 題再說,你的意思是:維持生命的要素是什么?” 他點了點頭:“請回答。” 我道:“最根本的是:空气、水、食物。” 他道:“答得好,空气、食物和水。” 他說了之后,頓了一頓,才道:“一個人一生之中,呼吸了多少空气,喝了多 少水,吃了多少食物,這筆帳,有沒有人計算過?” 我駭然道:“那怎么算?” 亮聲卻道:“真要算,還是可以的,可是地球人卻自古以來,沒有人算過這筆 帳。” 我道:“真要算,當然可以,但那多費功夫,多麻煩,要由許多跟著一人個, 吃食物和飲水,還容易記錄,呼吸了多少空气,如何記錄?” 亮聲“嘿”地一聲:“自然是利用儀器,還用人來記錄嗎?” 我一攤手:“好,就算把這筆帳算清楚了,那又有什么用處?” 亮聲看看我,眨了眨眼:“你應該明白了!” 我大聲道:“我不明白,請你實說了吧!” 亮聲吸了一口气:“人的生命密碼,早經設定,設內的內容,詳盡之至。呼吸、 水、食物既是生命的三大要素,所以──” 他說到這里,我明白了! 我失聲道:“呼吸多少空气,喝多少水,吃多少食物,都是早已設定好了的?” 亮聲點了點頭:“對了!”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別再說什么,因為我需要消化一下他的話。 事實上,他的話,應該一點也不新鮮,類似的說法,中國民間的俗話之中极多, 例如“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早已命定的”,“有你的總是有你的”,“命里無時, 強求無用”等等,都是叫人樂天知命,不可強求,每一個人都很熟悉這种話。 可是亮聲的話,還是引起了我的震惊,因為他把這种話,說得如此具体,如此 實在,可以用數字來表達,又直接關系到人的生命! 這就不能不令人震惊。 我也立即想到,這早已設定的數字,對人的生命是何等重要!譬如說,某一個 人的生命密碼,設定了他呼吸的空气量,那么,一到這個數量,他的呼吸就停止, 也就是就說,這個人就死了! 這是生命的設定──种种細節的數字,匯合起來,就是總的生命的設定。 我神情駭然,半晌出不了聲。 同時,我也明白他剛才所說,把密碼碰亂了少許,可以“令人呼吸的空气量增 加”是什么樣的一种情形了!這個人若是不能飲水,不能進食──不是“不能”, 而是他喝水、進食的數量都已達到了設定的數字,也就是說,滿額了。他只剩下呼 吸空气的數量,還有余額,于是,他就只能呼吸,他是一個不飲不食,只有呼吸的 植物人! 所謂“年輕十年”的調整,其中之一的情形,就是這樣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亮聲輕松地問:“你明白了?” 我點了點頭,把我所想到的說了出來。 他大聲贊揚:“對,就是那樣!” 我立即想到:“那你不再在他的生命密碼上稍稍碰一下,使他設定的水和食物 的數字也增加?” 亮聲望著我:“設定的數字,不單是空气、水和食物,而是精細無比。” 我一時之間,只感到腦中空洞洞,簡直無法思想,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要將 之具体化,卻有一定的困難,因為太令人震惊。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精細……精細到人的──一舉一動,都已設定?” LH點頭:“還可以再向更精細方面去想。”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生走多少步路,也早已有定額數字?” 亮聲一揮手:“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有一定的數字,你會皺多少次眉,會說 多少句話,會大笑多少次,微笑多少次,會抓多少次痒,身体會受什么樣的傷害, 會生什么病,會不會談戀愛,一次還是三四次,失戀還是大團圓,看多少時間的東 西,眨多少次眼……” 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大喝一聲:“別說了,我明白了!” 亮聲道:“是,例子是無窮無盡的。” 确然,例子無窮無盡。 但是,有一個例子是最重要的! 我剛想到了這一點,亮聲已然開了口:“可是,有一個例子,是最重要的── 一個人一生之中,能夠想多少!也就是說,腦細胞活動的時間多長?活動的次數多 少?活動的方式如何?” 我吸了一口气:“這……也是有設定數字的?” 亮聲點了點頭。 我再吸了一口气,發音有點發顫:“要是這一方面設定的配額用完了,那就──” 他接了下去:“那么,這個人的腦部功能就消失了。” 我站了起來,無目的地走動了好一會,才問:“你們的研究,已到了什么程度?” 亮聲嘆了一下:“說來很慚愧,我們全力以赴,可是研究的成果,少得可怜。” 我道:“別太自謙,所謂‘少得可怜’,那是什么意思?” 亮聲道:“真是少得可怜,不會比千余年來中國人所知道的多多少!” 我叫了起來:“你在說什么?你們已經可以隨便把人的身体調整到‘年輕十年’ ,你卻還說成就少得可怜?” 亮聲一字一頓:“首先,我們不是‘隨便’就可以做到調整的,要經過相當繁 复的過程。其次,中國人早就有許多方法,做到這一點。” 我“哈哈”一笑:“早已能做到這一點?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先掌握生命密碼, 然后,去改動它,增加密碼中已設定的維持生命三要素的數量。你說中國人早已有 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 第八部:討論 面對我的反問,亮聲一點也不气餒,連連點頭:“是,古代的中國人,可能不 明白生命密碼的理論和設想,但是在實際上,卻通過多种方法改變生命密碼,你何 以對這一點表示怀疑?中國古代,連‘成仙’的人都有,那是徹底對生命形式的改 動!” 我大聲道:“我不是說成了仙的异人,我是指普通人!” 亮聲道:“普通人也可以,通過一些物質的刺激,生命密碼中設定的數字,會 有极小量的改變,這小量改變,已可以使人的生命密碼,出現重大的改變了。” 我冷笑:“試舉例以說明之。” 他說得玄之又玄,我根本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對生命密碼的改動“古已有之” 的說法。可是,當他一“舉例說明”之后,我不禁發呆。 因為他所舉的例子,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再淺顯不過,一點也不深奧。 他道:“當然可以,在中國的藥物中,有許多補藥,有的補腦,朋的補骨,有 的補血,有的補內臟,所謂‘補’,就是增加各种人体器官設定的活動次數。” 听到這里,我已不由自主“啊啊”連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道:“你應該舉出一個最具体的例子,中國人自古以來,就知道利用一种叫 ‘人參’的植物來‘吊命’,吊命,就是短暫地延長生命!” 亮聲听得我這樣說,大是高興:“對了,人參的功用很大,在改變生命密碼方 面,有不可思議的功效。其功效的成分,對我們的研究很有幫助,我們達成了‘年 輕’的調整方法,也是根据它的成份面來的。” 我心緒万端,大是感嘆,人參對人体,确然有奇妙的功效,還有許多奇妙的藥 物,也各有或大或小的功效。但一直以來,卻沒有人把這些現象,和人的生命密碼 聯系在一起作研究。 如今,勒曼醫院中的外星人,顯然是循這條路在作研究。值得奇怪的是,像人 參這樣的稀有植物,使用的又是經的根部,它生長在深山野岭,人跡不到處,人最 初是怎樣會發現它有那么超卓的功能的? 亮聲像是知道我心中的疑問,“中國古代,有關‘神化’的記載极多,這一种 現象,這一种現象,你也早有了解釋,我想,人參的功能被發現,也与之有關── 那是比我們早了許多年來到地球的宇宙中的朋友,留下來的知識。” 我同意他的話,又進一步道:“除了藥物,還有方法可以改變生命密碼的設定, 例如‘練气’,或者類似的行為。” 亮聲鼓掌:“你完全明白了。” 我道:“然則,這一切,包括你們的研究,都不能改變人腦部活動的設定?” 亮聲道:“至今為止,不能。但再研究下去,一定可以的。” 我道:“何以見得?” 亮聲道:“我們留意了許多例子,一個人本來思路清楚,聰明睿智,可是,到 了晚年,卻變得愚昧瘋狂,不知所云,這种例子,且多發生在大人物的身上。我們 的假設是,這些大人物得到改變生命密碼設定的机會,遠較常人為多,說不定是其 中有一些改變了腦部活動的設定,才有這种情形發生。” 我皺著眉:“為什么一定是由英明變成狂悖呢?” 亮聲道:“譬如說,他的腦部活動設定在七十歲就終止,他應該在七十歲就死 了。可是由于不明的原因,延長了腦部活動的時間,設定的聰明睿智,早已用完, 再產生出來的思想,自然倒行逆施,狂悖不堪,愚蠢無比──這种情形可怕之至, 會造成很大的災禍。改變腦部活動的密碼會有這樣的惡果,在這种情形未曾得到控 制之前,我們絕不會進行腦部密碼的調整。” 我暗暗心惊:“你的意思是,如果對那位老人家進行腦部活動設定的調整,那 就會多了一個狂悖無常的瘋狂老人?” 亮聲喃喃自語:“是,不久之前,才出現過一個,不能再來一個了。” 我大是心惊肉跳,連聲道:“是的,不能再來一個了,不能了!” 亮聲現出很是欣慰的神情:“現在你完全明白了──對于你的要求,我們不是 完全做不到,但是由于因之所引起的后果,實在太可怕了,所以我們只好拒絕。” 我又連聲道:“我完全同意,你解釋得太清楚了,正是:与君一夕話,胜讀十 年書。” 亮聲一攤手:“你太客气了,在你的談話中,我們也得到了不少研究的靈感。” 對于我的要求,他們拒絕,理由已解釋清楚,我此行雖然未曾達到目的,但是 也真的獲益匪淺。要救鐵天音,這條路當然行不能了。 我已沒有必要再逗留,但是我又覺得還有許多話未說完,亮聲看出了我的神情 猶豫:“你還有什么要提出來和我們討論的?” 我沖口而出:“以前的那位老人,到了晚年,行事忽然狂悖如魔鬼,是不是貴 院替他的腦部設定作了調整?” 亮聲搖頭道:“沒有,我們沒有。是不是有其他的外星朋友做過同類的事,或 是他自身的突變,還是受了什么藥物的影響,不得而知──人腦的組織結构,太复 雜了,還要經過長時期的研究,才能有小小的成就。” 我吁了一口气:“現在的情形之下,調整腦部活動的設定,肯定沒有好處。” 亮聲有點無可奈何:“确實如此,所以,對于有些事,不必遺憾,像莫扎特, 只活到三十五歲;蕭邦,三十八歲,世人都為之可惜不已,以為他們若多活二三十 年,一定可以留下更多的好作品。其實不然,他們腦部活動的設定,已經用完了, 就算再活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的作品了。人活得久些,或活得少些,都無損于這個 人的成就,也別企圖去改變它。” 我吸了一口气:“生命密碼……是由什么人……什么力量設定的呢?” 亮聲道:“你真是問倒我了,我只好說:不知道。這問題就像‘人是怎么來的’ 一樣,或許等‘人是怎么來的’有了答案,那就可以知道生命密碼是由誰、什么力 量設定的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和我的那位朋友,在電話中討論過的 古代有關“尸虫”的記載,提了出來,道:“人腦的活動,一直在接受某种力量的 控制,這是不是外星朋友的作為?” 亮聲想了一想,才道:“若有這种行為,那肯定不是地球人能做得到的──倒 是地球上歷代獨裁者,都想控制每一個人的思想,可是那是做夢。” 我道:“貴院──” 他不等我說問,就道:“敝院共有二十七個來自不同星体的朋友在努力,另外 在地球上活動,和我們有聯絡的,也有六十几個,据我們所知,都沒有這個行動── 當然,在地球上活動的外星朋友,遠不止此數,究竟有多少,誰也不知道。” 他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若說其中有一個早已成功地在監察每一個的人的 思想活動,會放射出能量,人類自己也已經可以通過食品,測出這种能量來了!” 我再問:“若是有能力接受這种能量,加以分析,就可以知道人的思想活動?” 亮聲道:“理論上說是如此。至于派駐監察的工具,放在人的腦部,雖然要做 到‘每一個人’很是困難,但是在理論上來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道:“從變更生命密碼著手?” 亮聲“呵呵”笑了起來:“你想得不錯,要人的腦部自己產生于一种東西來, 那种東西,會泄漏人的思想。” 我更是駭然:“會……有些一日?” 亮聲道:“至今還未曾發現──但即使已存在了,也未必能發現,人有思想, 早已肯定,但是人把思想儲存在何處,卻一直未曾發現!” 我指著自己的頭部:“就在腦部啊!” 亮聲居然改的唐詩來回答我:“只在此腦中,深奧不知處──我們也未能把思 想從人腦之中,具体地分析出來。”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气:“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有不少人經你們轉換了身体, 這些人的壽命──” 亮聲道:“還是和原來的設定一樣。” 我叫了起來:“可是如果不是你們替換了身体,他們早就死了!” 亮聲道:“你怎么又想不通了──他們能有換身体這种遇合,也是早經設定的 啊!” 我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什么都設定了的! 這實在是很難令人接受的一种說法,但是用許多許多例子去印証,卻又不得不 承認這种情形的存在。 我再吸了一口气:“請把我和你的談話記錄交給我,我想這樣我可以少費唇舌, 我可以完全接受這個說法,旁人未必接受,可能以為我是胡說八道。” 亮聲道:“可以──”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也不必叮囑你不必廣為傳播,其實無此必要,因為生 命密碼的這种‘設定’情形,人類知之已久,只是不愿意承認而已。” 我道:“是基于什么心理不肯承認呢?” 亮聲笑了起來:“基于逃避現實的心理──一承認了,每一個人的生命都變成 了一本帳,放在那里,任你是帝王豪富,活得正起勁的時候,忽然一算帳,只是剩 下百來口气可呼吸,這多無趣:沒有人──很少人敢正視。” 我苦笑:“這帳,是名副其實的‘閻王帳’,誰也不想結算,還是在渾渾噩噩 中過日子算了,不知道帳上的數目什么時候用完,還來得好些!” HS一攤手:“可不!” 他說著,走向牆邊,伸手按了一按,就取了一片電腦軟件在手,交了給我。 他道:“記錄在這里了。” 我接了過來:“很高興認識你,請代我向我以前認識的朋友致意。” 亮聲口唇掀動,欲語又止。我忙道:“怎么了?” 他嘆了聲:“只怕不能了,他們……都回去了,你已太久沒和我們聯絡了!” 我怔了一怔:“回去?” 亮聲點了點頭,神情黯然。 我突然明白:“不論是哪一個星体來的生命,一樣有設定的限額?他們也已用 完了限額,所以回家去了!” 亮聲道:“只要是還有死亡這种現象的生命,就有。已超越了死亡這一現象的 生命形式,自然也沒有了。” 他等于已回答了我的問題,我再和他握手道別,他一直送到我那根“大冰柱” 的外面,才有那個小伙子把我送离格陵蘭。 在回家的途中,我一直在想,生命密碼中對人一生的設定,古代人懂得多,現 代人反倒懂得少。有一個時期,人類致力于這方面的研究,可是到了近兩三百年, 反而完全終止了,在計算生命密碼的設定方法,毫無成就。 對這方面的研究,現在反而是外星朋友在進行,將來研究的結果會怎么樣呢? 我一時之間,也難以設想。后來,我和各人討論這個問題,溫寶裕提出了一個 設想,听來雖然令人覺得很怪,但卻也不是沒有可能。 溫寶裕的假設,以比喻的方式來說明:“現在,我們的生命,就像是舊式的唱 片在播放中,你不知道已放了多久,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時間剩余,只知道一點一 滴在接近結束,而結束終于會到來。” 我當時“啊”地一聲,問:“以后呢?” 溫寶裕道:“以后,對生命密碼的設定,有了研究結果,那就像是新型的雷射 唱片一樣,一放上去,立刻就有儀表顯示,可以播放多少時間,在播放的過程中, 也可以一目了然──已放了多少時間,還剩下多少時間,然后,到時,准時結束, 一秒不差!” 我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人──” 溫寶裕打斷了我的話頭:“正是此意。人一出世,呱呱墮地,現在,接生者第 一件事,是把嬰儿放在磅秤上,量一他的体量。接來,就是不那樣,而是把初生嬰 儿放進儀器之中,于是,一連串的數字就出來了!” 溫寶裕越說越起勁,以致手舞足蹈:“這個嬰儿,可以有多少時間生存,一生 吃的食物多少,心臟跳動次數若干,呼吸多少立方公升空气等等一切,也都可以顯 示出來。一生的生命活動,就是一連串的數字,那是生命的總帳!” 溫寶裕說完,旁听的眾人,都不出聲。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果真如此,那 人生可說是乏味之至了!” 溫寶裕道:“有利有弊,有辣有不辣。一個人的一生,變成一本總帳,清清楚 楚放在那里,隨時可以查閱,當然沒有什么趣味。可是,好處是,人人知道自己生 命之中,注定有什么,沒有什么,也不會去強求,這就減少了不知多少紛爭。而更 重要的是,人若知道生命何時是盡頭,對于名利的追求,只怕也不會那么起勁,一 個獨裁者,如果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就不會窮凶极惡對會 异己了!” 我苦笑:“照你的說法,世界大同,要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 溫寶裕道:“然也!到時,人類的觀念,必然起根本的改變,‘人生如朝露’ 變成實實在在的事實,而不是詩人的感嘆。只有在觀念上确實認識了人生的短促, 才會真正知道,為許多爭權奪利的事而浪費了有限的生命,是多么的可笑,自然就 沒有人再去做這种傻事。那么,地球上的生活,不是可愛得多了嗎?” 他侃侃而談,道理立論,都令人無可回駁,我首先鼓起掌來。 白素在一旁搖頭:“全是想當然的說法,或許到了那時候,知道時日無多,‘ 只爭朝夕’,更加瘋狂也未可知。” 我道:“人真奇怪,就算是現在,人人也都可以自己算算帳,已過了多少日子, 還剩下多少日子,七老八十的人,難道真可以一直活下去?也就不必那么起勁了吧! 可是卻不然,人在觀念上,好像感到自己永遠可以活下去一樣,絕少人可以看得穿!” 我說到這里,大是感概:“像陶啟泉和大亨,絕不是青春年少了,他們那本帳 上,也花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小半了,卻還在一天到晚,為這個煩,為那個惱。 像他們這种人上人,超級巨富,尚且如此,尋常人更不必說了!” 白素道:“你這個例子,舉得不當,他們是商人,自然一直要進行商業活動, 在你看來又煩又惱的事,正是他們的樂趣所在。” 我道:“那么我再舉例,從古到今,手握大權的人,難道也不會自己算算帳, 還剩下多少年,怎么還不肯積德做些好事,還要斗個你死我活?” 白素搖頭:“你又几時掌過權了?” (此處原文缺漏) 白素道:“我可以想見的情形是,一個人在權力的位置上,那是很可悲的一种 情形,看來像是很風光,但是卻每時每刻都要提防他人來爭奪這個位置,不去斗人, 就被人斗倒了。” 我嘆息:“總之,人在觀念上,如果确知自己能有多少,已用去多少,還剩下 多少,情形一定比現在好得多!” 白素無可無不可:“誰知道呢。” 這一番對話,是后來的事,我把它挪前來記述,是因為我感到,人清楚自己生 命設定的日子來也好,不來也好。事實上,早已有許多資料証明設定的存在,只是 太多人不愿意去想它,所以才有必要提醒一下。 卻說我在回家途中,胡思亂想,思緒頗是紊亂,到家之前,看到通向我屋子的 斜路上,紅綾正在緩緩地向前走前,那鷹跟在地上,跟著她亦步亦趨。 我看到的只是背影,但我絕對可以肯定,那是紅綾,誰也不會像她那樣腰粗膀 圓,何況還有那頭鷹在。 可是,我心中卻立時又興起一個疑問:那真是紅綾嗎? 紅綾行動,粗魯之至,走起路來,腳跟向下點地,不是蹦就是跳,像一陣風那 樣,卷來卷去,從來也沒有看到她像這樣正經一步一步地走路過。 所以,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我立時揚聲叫:“女儿!” 紅綾也立時轉過身身她一轉身,我就立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放下了心來。 原來她身形粗大,遮住了她身前的物事,她一轉身,我就看到她原來正推著一 張輪椅,輪椅上有人,她當然不能連跑帶跳了。 輪椅上那人也轉過頭來,我一看之下,意外之至,大聲叫:“鐵蛋!” 在輪椅上的人,看來很干瘦,不是別人,正是我少年時的好友,原名鐵蛋,從 軍,改名鐵旦,南征北戰,立下赫赫軍功的鐵大將軍! 一看到了他,我急步搶向前去,到了輪椅之前,握住了他的雙手:“你到了多 久了?” 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為什么而來的,所以根本不必問。他聲音嘶啞:“昨天, 她──” 他指著紅綾:“她可愛极了!真可惜,沒有什么仗打,要不然,我看她是女元 帥之才!” 我又好气又好笑,鐵旦是職業軍人,以為人生除了打仗之外,再無別事。 我當然不會和他爭論,看到紅綾懂得招待客人,心中也高興。 我接手推輪椅,紅綾一聲長嘯,那鷹也騰空而起,一起沖進了屋子。 我苦笑:“你看到了,強盜扮書生,原形畢露了!” 鐵旦大是感動:“肯為老人家扮書生,難得!難得!太可愛了!” 進了屋子,我和他之間,全然不用客套,我立時問:“你知道了天音的事?” 他點了點頭。 他能夠离開了他的隱居之地,老遠地跑來找我,由此可知事態之嚴重。但他畢 竟是久歷世面的人,在表面上看來,除了雙眉略蹙之外,看不出他內心的憂慮。 我當然知道他的焦急,他曾對我說過,他這一生人,什么樣的大風大浪都經過 了,早已看透人生,大徹大悟,若不是還有天音這孩子,他對塵世再無任何留戀。 而今,偏偏就是他這個在世上的唯一牽挂出了事! 我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是實在不知如何說才好,他反倒掉轉頭來安慰我:“別 亂,一件一件,慢慢說。” 說了之后,他不禁苦笑:“這話,實在是我自己對自己說的──亂也沒有用, 不如定定地來考慮。這話,是領袖當年常說的。” 他口中的“領袖”,雖然是后來導致他雙腿殘廢,死里逃生的大瘋狂運動的策 動人,可是他對領袖的崇拜,卻始終不減。 我“嗯”了一聲,他接過紅綾給他的酒,又道:“紅綾這孩子告訴我,你們商 量了一個辦法,要‘老人家’說一句話,這辦法沒有用,行不通。” 我呆了一呆,我剛好在這個辦法前面碰了釘子,失敗回來,他怎么就知道了? 第九部:情婦 我沒有再說什么,他已經道:“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老人家若是已有些日子 未能發號施令,就算現在他忽然龍精虎猛,會翻筋斗,講話聲若洪鐘,也已來不及 了,只怕除了他儿女之外,再也不會有人听他的了!” 我這才知道他說“行不通”,原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 他曾長久處于權力的最高中心,對于權力是如何運作的,自然了然于胸,所以 我同意他的分析,我道:“而且,也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鐵旦一揚眉:“我和天音,有定期聯絡,我告訴過他,權力場是最危險的所在, 處處陷阱,在在漩渦,不知道什么時候沒了頂,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我要他 一定要和我定期聯絡,只要有一次,他未能和我聯絡,我就知道他出事了!” 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續道:“我起先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向他的一些死 党問,才知道了情形,我立刻和你聯系,紅綾才告訴我你們也知道了!” 本來,對于救鐵天音一事,我也一籌展,如今鐵旦來了,他對權力場的情形, 比我熟悉得多,自然要以他為主,看有什么辦法可以營救。 鐵旦吸了一口气,又道:“這孩子,他不肯听我的話,唉,也難怪,那里的一 切,實在太吸引人了!” 我道:“是啊,听說,那‘死者’不但有過億的財富,有二十多個情婦,還有 好几畝大的花園別墅,又官居高位,這种情形──” 鐵旦悶哼了一聲:“這個死人,逄什么官居高位?只不過是三四流的角色,真 正官居高位的,比他弄到手的,不知多了多少倍,只要權在,人也在,勢也在,財 也在。權一旦出了問題,赫赫元帥,永遠健康的接班人,也要連夜逃亡,何況是這 种小蝦毛!天音竟會跟這种人混在一起,真是气數,狠起來,就由他槍斃好了!” 我吃了一惊:“不至于……槍斃吧?” 鐵旦一揚眉:“新掌權的要立威,就一定要殺雞儆猴,這是千古以來不變的定 律,誰撞到刀之上,方便就倒霉,天音正是最好的開刀對象──一來,他老子曾是 赫赫有名的人物;二來,他老子現在下落不明,只是一個廢老頭子,殺了他,誰也 不怕得罪!” 以鐵旦這樣一分析,我也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我失聲道:“這個怎么得了,得赶緊下手了!” 鐵旦吸了一口气:“我在等兩個人,這上下,她們也應該到了!” 我正想問他在等什么人,紅綾直到這時才插了一句口:“媽到瑞士去了。” 我不禁大是奇訝──白素答應和我分頭去營救鐵天音的,怎么忽然跑到瑞士去 了。 我忙道:“她有沒有對你說,到瑞士去干什么?” 紅綾還沒有回答,門鈴響起,她跳過去開門,鐵旦面對門口,先看到來人是誰, 他沉聲道:“你們來了!” 我才轉過頭去,就看到兩條人影,一大一小,疾掠了過來,來到鐵旦面前,一 起跪下,一跪下就叩頭,一叩頭就叫:“義父!” 這一連串的行動,叫我看得呆了,尤其進來的那兩個人,我是認識的,一個就 是大美人朱槿,另一個是小美人水葒。兩人的身高,差了一個頭有余,可是水葒嬌 小勻稱,一樣看來腰細腿長,娉婷動人。 朱槿和水葒都同一身份,我知道她們自小就受嚴格的訓練,成為出色的特工人 材,鐵旦曾負責全盤的情報工作,那十二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正是由他作最初的 訓練的。 但是我也未曾料到,他們的關系如此之好,竟會以父女相稱。 而且,鐵旦如今只是一個無兵無勇的廢人,朱槿和水葒身份特殊,本身有將軍 的銜頭,不論是哪一派的人勢力當政,她們的地位不變,都可以說是叱 風云的大 人物,可是她們對鐵旦的尊敬,卻是一看就可以知道,出于至誠。 這時,看她們跪在地上,仰頭望向鐵旦,那神情就是女儿久別慈父,重逢之際 的喜悅,多少親情的思念,洋溢在她們的俏臉之上,再也不可能是假裝。 我和她們這一組身份獨特的美女,多有接触,只覺得她們又美麗又能干,又机 伶又聰明,可是總覺得她們有點不類真人──被訓練得成了“机器”或“工具”。 可是此際,看到她們竟然流露出這樣真摯的感情來,我也不禁大是感動。 鐵旦伸手,在她們的頭上輕撫著,聲音也有點發啞:“起來!起來!” 兩人跪著,向前移動了一下,靠在鐵旦的膝前,又是高興,又是流淚。 鐵旦也大是感概:“真想不到,還能見到你們!” 水葒道:“當然能見,一直能見!” 朱槿也道:“真是太高興了,義父,我雖然沒見著天音哥,可是知道他暫時不 會有危險。” 鐵旦沉聲道:“連你也見不著──” 他只說了半句,就眉心打結,我也感到事態嚴重,因為朱槿的身份又高又特殊, 連她也見不著,那鐵天音的處境,當真不是很妙了。 鐵旦顯然比我更明白內里的情形,他并沒有問何以朱槿見不到人,我則失聲問 道:“何以你也見不著?” 朱槿道:“系統不同,指揮不動。” 鐵旦吸了一口气:“她們是軍方的,拘禁天音的,是另一個机构。” 朱槿又道:“若是我一定要見,自然也可以做得到,可是這一來,太著痕跡, 反倒打草惊蛇。好在我有人知道天音如今雖然被拘禁,但是他對各方面來說,都重 要之至,所以沒受什么委曲。” 鐵旦悶哼了一聲:“你們別說空話安慰我了,他現在的情形,我再清楚不過,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一方面要他供出眾多的人來,一方面要他守口如瓶。他供了, 是死;不說,是死,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活路來!” 鐵旦一口气說完那番話,面色鐵青,身子也不由自主在顫動。 他畢竟是在那种權力場翻過筋斗的人,所以很明白其中的情形。 經他一說,我也明白鐵天音的處境,确是大大地不妙了。 在派系斗爭中,不論有多少派──最高領袖曾說:党內無派,稀奇古怪。不管 多少派,最先起正面沖突的,必然是勢力最大的兩派。 待這勢力最大的兩派,經過一番劇斗,分出了胜負,其他勢力較小的派宗,或 曾替胜方出力,自然水漲船高。不幸押錯了寶,曾替敗的一方搖旗吶喊,那自然也 倒轉下來,嗚呼哀哉。 而今,鐵天音是夾在兩大派之間,那個“死者”是首先被開刀的,死了之后, 鐵天音作為他的主要助手,目標自然集中在他的身上。 逼死了死者的一派(不論死者是怎么死的),必然要趁胜追擊,宜將剩勇追余 寇,要在鐵天音身上把打擊面擴大,(除惡務盡),以求把對方徹底擊敗,打倒在 地,并且踏上一腳,讓對方永世不得翻身。 而已經輸了一仗的那一方,處境不妙,落在下風,自然要力求自保,那么,鐵 天音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危險人物。若是鐵天音把所知的一切全說出來,那么, 這一方就要面臨大打擊了! 我想到這里,失聲道:“不好,天音坏在他自己人的手里,可能性更大!” 鐵旦、朱槿和水葒都以一种异樣的目光望定了我,仿佛晨譏嘲我:“你怎么現 在才明白這一點啊!” 我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以确認自己的后知后覺,要置鐵天音于死地的, 當然是他的“自己人” ̄ 他的自己人,最怕他說出什么來,所以要滅口──那個死者,也大有可能,正 是被自己人滅了口的! 我越想越亂,一面搖頭,一面道:“真對不起,對這种情形,你們是司空見慣 的閑事,我卻一點經驗也沒有,連現在,天音究竟落在哪一方面的人手里,我也無 法可以确定!” 鐵旦沉聲道:“當然是落在敵人手里,要是落在自己人手里,早已一命歸西, ‘自殺身亡’了!” 正由于他說得如此肯定,所以我更感到了一股寒意,自頂至踵而生。 鐵旦的話,确實是可怕之极,試想想,一個人落在敵人手中,尚可以有活路, 落在自己人的手里,卻是死路一條。這“自己人”三字,竟然有這樣的涵意在,人 性在這方面所暴露出來的丑惡,實在令人無法不全身發冷。 而朱槿和水葒立時點頭表示同意。 鐵旦咬牙切齒,向朱槿道:“你和他,還可以傳遞信息?” 朱槿神情緊張,點了點頭──這表示她雖然可以做得到,但也一定极其困難。 鐵旦一字一頓:“帶信進去,叫他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能說!” 朱槿道:“我們得到的報告,天音哥确然什么也沒有說!” 鐵旦道:“這就是他還能活著的原因,再去提醒他一遍,一個字也不能說。” 朱槿了一聲,水葒道:“現在,要找出一個女人來,對天音哥大有幫助。” 我還沒問是誰,鐵旦已經道:“衛夫人已經到瑞士去找了。” 鐵旦這句話,奇峰突起之至。 看來,在我到勒曼醫院去那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真還不少。 我想向他們提及我在勒曼醫院的經歷,可是事情接著發生,我根本沒有開口的 机會,而且,我敘述經過,最后自然要有陶啟泉和大亨在場。 所以,這時我只是問:“什么女人?” 朱槿道:“那‘死者’死前,最后和他在一起的女人。這個女人名字叫浮蓮, 是死者的情婦……之一,死者有大量的贓款,在這個女人的名下,還有許多机密文 件是由這個女人保管。” 我一听得這個女人的叫“浮蓮”,就怔了一怔,因為這名字,正如朱槿、水葒 她們同類,難道這個女人也正是她們的同型人物? 我揮了揮手,向朱槿望去,朱槿嘆了一聲,點了點頭,那是她已知我想到了什 么,而且已回答了我。 我又向水葒道:“和你一樣,她的名字,也是水上的花朵!” 水葒撇了撇嘴:“別把我和她扯在一起,我一向她合不來。” (此處原文可能缺漏) 水葒說了一句:“她要是念舊情,明知她一走了之,天音哥就會出事,她根本 不應該走。就算不知道,現在天音哥出了事,她也應該即現身!” 我正想問:這個女人現身,鐵天音就可以無事了嗎? 但是我還沒有問出口,朱槿已然道:“她雖然和我們一起長大,但是性格不同, 她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出人頭地,作一個非同凡響的人物!” (此處原文可能缺漏) 朱槿道:“她可不那么想,所以她和當權的一些人物,關系很密切,和我們之 間的關系,反倒疏遠。” 鐵旦喃喃地道:“我當時,千小心,万小心,也會挑錯了人。” 水葒又道:“現在要她出來,只怕難得很了,落在她名下的贓款,有好几億美 元,她怎肯再自投羅网?” 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恩怨,我也不能全部明白。 我急急問:“找到她,為什么就能保鐵天音的安全?” 朱槿吸了一口气:“她是聰明人──那死者,也不是蠢人,他們兩人,一起上 下其手,以權斂財,大貪特貪之際,也知道總有一在,權位一起變化,几千百件事 中,隨便拿一件出來,都是死罪。所以他們都鋪定了后路,准備了一批資料,把重 要的活動,什么人什么人得了什么好處,什么人什么人在海外有多少存款,這些存 款是怎么得來的,都記錄在內。現在當權的那些人,有哪一個是干淨的?他們掌握 了這些資料,足可得保安全。” 我一面听,一面大搖其頭:“非但不聰明,而且蠢笨無比,他們難道不知道 ‘匹夫無罪,怀璧其罪’嗎?有這份資料在手,就成為每一個人的敵人!” 朱槿道:“但也能使人人忌憚,怕他們會把資料向外公開。” 我道:“沒有用,那‘死者’不是死了嗎?” 朱槿一字一頓:“若那死者之死是浮蓮下的手,就很易理解了!” 我陡然一震,站了起來:“你不是說,浮蓮是死者的情婦之一嗎?” 朱槿道:“那是一种純利害關系的男女結合,到了緊要關頭,還有什么干不出 來的──當然,那只是推測。” 水葒一扁嘴:“我看推測也就是事實,何以她能逃走,死者卻非‘自殺’不可?” 我越听越亂,大口喝了兩口酒,才勉力定下神來。 然后我問:“那份資料,在浮蓮手里?” 水葒道:“自然,沒有這救命靈符,她怎敢逃走?” 我又有好一會說不出話來,那是由于我想起,那些女孩子,她們想改變身份, 极其困難。那個浮蓮,以為掌握了一大批人貪贓枉法的資料,就可以遠走高飛,令 得所有的人投鼠忌器,她可就大錯特錯了。 她這樣做,最大的可能是,替她惹來殺身之禍! 除非她有非常的辦法,不然,憑普通辦法的逃亡,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而所謂“非常辦法”,當然是不尋常之极,我所知的兩個,一個海棠,她放棄 了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轉化為外星人,過程痛苦之极,而且從一個美女,變成了紫 醬面色的章魚類物体,也不知道她心理上是如何承受得住的。她以無比的堅毅和勇 气,才創造了自己的新命運,擺脫了“人形工具”的身份。 另一個是柳絮,她比較幸運,這個本來在体內藏有小型核武器的美女,隨時可 以以意念發動爆炸,毀滅一個中型城市,她有幸遇到了新生命形式,活了的机械人 康維十七世,這才得獲新生,那“老人家”年輕十年的安排,也是她重獲自由的條 件。 這兩人的經歷,何等艱難复雜,曲折之至,這個浮蓮,只想憑一份資料,就逃 出生天,豈不是太天真了么? 我一面想,一面喃喃自語:“她所掌握的,只怕不是救命靈符,而是催命符咒!” 水葒又道:“現在可以救命,等到局勢明朗之后,就是催命。” 我明白她的意思:現在,各派正在爭斗,任何一方的污點,要是叫對方抓住了, 那就是致命傷,會成為對方手中有利的武器,所以,人人都怕這份資料內容暴露, 浮蓮的安全,當然也有保障。 等到大局已定,其余各派綸紛被拉下台來,失了權勢,只有一派獨尊,那么這 份資料,也就一錢不值了。因為垮了的一方,罪名早已成立,再多點罪也無足輕重。 至于胜的一方,大權在握,朕至國家,貪贓枉法,小事一樁,誰敢追究? 到那時候,浮蓮的護身符不再存在,她的處境,可想而知! 我對這种情形,一直心生厭惡,所以一時之間,默然無語,同時心中暗念,白 素到瑞士去,最好找不到浮蓮,因為就算找到她,像她這种人,怎肯把資料拿出來 救鐵天音?白令我們去趟這渾水! 我在沉默了一會之后,把我所想的一半,說了出來,我道:“就算白素到到了 浮蓮,她怎肯把資料交出來?” 鐵旦沉聲道:“不必她交全部,只要她交出一點點就可以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是哪一方面扣留了鐵天音,只要有這一方面的罪行記 錄,也可以要脅他就范了。 我沒有再說什么,朱槿這才問我:“勒曼醫院對老人家的事怎么說?” 鐵旦憤然:“怎么說也沒有用,老人家瑞在就算可以下命令,也不會有人听了!” 這种情形,鐵旦對我說過,但是朱槿卻有不同的看法,她道:“有用,現在還 有用,等到大局定了,那才沒有用了。” 鐵旦望了朱槿怎刻,在想朱槿的話,想了一會,他點了點頭,同意了朱槿的說 法。 而我,在朱槿一說的時候,我就同意了她的說法──老人家的話,現在還是有 力量的。現在,正是各派勢力爭斗之際,誰都想挾老人家以自重,老人家的話,就 還能起到作用。 若是等到大局已定,胜負已分,大權在握,老人家縱使曾經叱 風云,到那時, 也是爛泥一團,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而已,誰還會听他的? 我嘆了一聲:“我和勒曼醫院的交談結果,全有記錄,是不是請大亨和陶啟泉 一起來看?” 朱槿道:“我們來的時候,已和他們聯絡過──” 才說到此處,門鈴又響,紅綾一拉水葒的手:“我們去開門。” 水葒身型嬌小玲瓏,水葒以外型取人,把她當作了小孩子。 我看到這种情形,暗暗搖頭,水葒卻很高興,一面和水葒走向門口,一面還道: “你那鷹真有趣,什么時候借我玩玩!” 水葒卻正色道:“神鷹是我的朋友,不是玩物!” 水葒忙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水葒當然不會見怪,仍然拉住了水葒的手,把門打開,大亨首先一步跨了進來, 立時來到了朱槿面前,握住了朱槿的雙手,目光一直停在朱槿的臉上,充滿了思念 和關切之情。 他和朱槿分手才多久,就有這樣子的表現,我看了也不禁自嘆勿如。 陶啟泉跟著走進來,看到水葒,大是怔呆,一時之間,竟像是入了定一樣。 水葒大方地伸出手來:“你是陶先生是吧,我叫水葒。” 陶啟泉忙道:“是!是!” 他伸出手來,握住了水葒小巧之极的手,雙眼仍是定定地望住了水葒,失態之 至。 我把這种情景,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嘆!陶啟泉這是怎么啦,是男性更年期 的什么毛病犯了。上次帶來了一個妖精的小女孩,把她當寶貝,這些日子,又不听 他提起,想必是新鮮感已過,用錢打發走了,如今看到了水葒,又失魂落魄起來。 自然,比起那個在風塵中打過滾的小妖精來,水葒高出了不知多少倍,無論美 貌和气質,都不是小妖精能及于万一的。 可是,水葒是什么身份的人,如果陶啟泉把她當作是有金錢就可以拉近兩人之 間的關系,那他非碰個頭破血流不可,比中亞的油田不能開發,嚴重多了! 我作為他的朋友,當然有必要使他知道事情的嚴重程度。 第十部:入迷 這時,我看得分明,水葒輕輕掙了几下,未能掙脫陶啟泉的手,她一雙妙目, 帶著疑問的神采,駐定了陶啟泉。小美人有這种神情,更是令人心醉。 我忙走過去,一拉陶啟泉:“來,給你看我在勒曼醫院交涉的結果。” 我一拉,倒是把陶啟泉拉出了一步,可是他仍然緊抓住水葒的手不入,以致連 水葒也被拉出了一步。 我當然知道水葒身負絕頂武功,她要是穩住身子的話,我用力也未必拉得動她, 而她居然跟著陶啟泉走出了這一步,可見這小鬼頭心中,也大有意思。 既然他們兩人,郎有情妾有意,那么,我似乎也不必多事了! 我放開了手,陶啟泉經我一拉,也如夢初醒,放開了水葒的手,滿面通紅,向 我望來。 我道:“水葒姑娘,是朱槿的小師妹!” 陶啟泉一听,先是一怔,他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水葒的身份,可是他立時道: “很好!好极!” 一時之間,我也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然而,水葒的身体語言,卻告訴了我,她听懂了陶啟泉的話。 只見她嬌軀半側,桃腮緋紅,似笑非似,似惱非惱地望向陶啟泉。陶啟泉更是 色授魂予,竟張開了雙臂來,看這情勢,竟然是想就此把水葒擁入怀中! 水葒更是眉梢眼角,滿是風情。我大聲道:“好了,唱完‘惊艷’,該說正事 了!” 陶啟泉像是夢游病患者一樣,但是他居然可以听到我的話,他的視線仍然盯在 水葒身上,道:“正事?自然,那是天下第一正事,除此之外,再無大事!”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听得古人說‘除死無大事’的,你如今是什么意思?” 陶啟泉竟然道:“死算什么!” 這時,他雖然是在和我一問一答,可是事實上,他和水葒之間,已不知交換了 多少眼神,也不知已傳遞、交換了多少訊息。 這种情狀,真是嘆為觀止,陶啟泉此時的情景,倒叫人想起《鹿鼎記》之中, 韋小寶乍見阿珂時,心中大叫“我要死了”的情景。可知無論是成功人士,還是無 賴流氓,只要是男性,忽然遇見了自己的夢中异性,反應都是一樣的。 這時,其余人也全看出陶啟泉和水葒之間那种如同触電一樣的情景來了,大亨 是朱槿本是“夙世情緣”,自然感同身受,他們兩人,自然而然,輕擁在一起。 我向紅綾看去,只見她睜大了眼,望著水葒,神情略有所思。 男女之情,乃人之天性,紅綾雖然當了那么多年野人,但天性猶存,我也不知 她此時正在想些什么。 我看到這种情形,索性不再理會,看陶啟泉還有什么惡形惡狀做出來。 陶啟泉向水葒走去,到了水葒面前,他忽然正常了起來,竟然彬彬有禮道:“ 水葒小姐,幸會!幸會!” 水葒抿嘴一笑,紅綾大笑了起來:“陶叔叔,剛才已經幸會過了,怎么又來了?” 陶啟泉也不覺得窘,笑道:“一万次也不嫌多!” 他說了之后,望向水葒,并不出聲,只是口唇掀動,我看出他在問水葒:“是 不是?” 水葒也不出聲,同時紅唇掀動,我也看出她在回答:“一億次!” 兩人各自會心微笑,其樂無窮,春意融融。 我再也想不這件事會忽然之間,生出這樣的一個妙趣橫生的枝節來。不過這也 是好事──出色的美人,本就該配出色的男人,陶啟泉和水葒,看來也正和大亨和 朱槿一樣,是正配之至的一對。 只是在一旁的鐵大將軍,卻神色頗是不耐,我知道事情以后如何發展,与他人 無涉,如今卻要适可而止了,我又大聲道:“替兩位介紹,這位鐵大將軍,是眼前 兩位美女的義父!” 我特意點出鐵旦和朱槿、水葒的關系,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在陶啟泉的心目 中,就算是鐵大天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是水葒的義父,這就非同小可了! 果然,他總算肯把視線离開水葒的俏臉,轉向鐵旦,一開口就道:“義──” 他這個“義”字,才說了一小半,我便大喝道:“鐵將軍!” 陶啟泉竟然情不自禁,也跟著想叫“義父”,我怕鐵旦要不高興,所以才大喝。 陶啟泉這才感到自己失態,忙改口道:“鐵將軍,幸會!幸會。” 鐵旦雖然心情不好,卻也不失幽默:“一次夠了!” 陶啟泉笑了一下,又回頭去看水葒,水葒滿面含笑,眼波橫溢。我道:“請各 位看我和勒曼醫院交涉的經過!” 我向LH一示意,水葒推著輪椅上樓,她力大無窮,在上樓梯的時候,是抬起 了輪椅上去的。 陶啟泉和水葒走在最后,沒听到他們說話,但那短短的時間之中,他們之間, 自然交換了更多的訊息。 到了書房,我把自勒曼醫院帶回來的電腦軟件,交給紅綾去處理,大家都聚在 電腦的熒屏之前。陶啟泉如今輕摟著水葒的纖腰,水葒這時的情形,用“依人小鳥” 來形容,實是再恰當也沒有。 那位亮聲先生說得沒錯,自我一進勒曼醫院起,所有的一切,都如實記錄在案, 我和亮聲之間的對答,當然更是一字不漏。我站在較遠處,其余各人都聚精會神看 著。 我和亮聲的交談,當時精神很是集中,不知時間之既過,這時,才知道竟談了 超過兩個小時。 我沒有必要把自己做過的事再看一遍,所以,趁其余人在看的時候,我悄悄走 出了書房,下了樓,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著,一面在想:白素到瑞士去找浮蓮, 不知道結果如何? 我的思緒很亂,總覺得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可是卻又說不上來──每逢有 這樣感覺的時候,最是惱人,我起先想到的疑問是:白素是何以知道有浮蓮其人其 事的?是誰告訴她的? 其次想到的是,何以朱槿、水葒她們不去找浮蓮,而要白素出馬?這其間是不 是有什么問題在? 雖然我眼見朱槿和水葒對鐵旦的情義,無話可說,但是我總對她們的特殊身份, 有點耿耿于怀,尤其是水葒,上次在柳絮以“年輕十年”的條件,而徹底脫离組織 之際,水葒只要愿意,也可以同時自由。可是她卻說難以适應外面的世界,所以放 過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机會。 雖然說人各有志,她有權選擇留在組織之中,但這個組織如此可怕,她竟然可 以安之若素,是不是說明她對組織很是死心塌地呢? 我對這個“組織”,始終抗拒,所以白素如今的行動,和這個組織發生了相當 直接的關系,這就很令我為她擔心。 那個浮蓮手上的資料,是一個定時炸彈,人人都想毀滅它,而且是連人毀滅。 那么,白素若是馬到功成,把資料弄到了手,本來應該發生在浮蓮身上的危險,豈 不是會轉嫁到白素身上? 而且,我更進一步想到,連白素也知道了有這樣的資料在浮蓮手中,而浮蓮人 又在瑞士,如今強權勢力之中,雖然已拉開了內爭的帷幕,對這份可以決定各派生 死的資料去向,更無不知之理! 那也就是說,一定已有不少人被派出去,去追尋浮蓮的下落了。 所以,白素在瑞士,要面對的,不單是浮蓮,還有許多隱藏著的敵人,而且這 些人都是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极的可怕人物! 我假設,朱槿和水葒,都沒有理由不知道這情形,但何以她們絕口不提? 我越想越是疑惑,那种“不對頭”的感覺,已經有了一頭頭緒。 我一口喝干了酒,重又上樓,記錄也到了尾聲。各人一言不發,顯然是亮聲和 我的對話,給各人帶來了相當的震撼。 我沉聲道:“每個人都有一本帳,兩位大豪富,不知道是否同意?” 大亨悶了一聲:“這种說法,古已有之──照這种說法,人不必努力了!” 鐵旦緩緩道:“不是,帳上寫著你要努力的程度,你一定會照著去做,想依賴 也不行。” 大亨沒有再出聲,鐵旦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若是我早知自己該走多少步 路,帳面上已經所余無几了,我一定會珍惜每一步,不致于現在想想浪費了許多, 以致如今寸步難行,后悔莫及。” 陶啟泉叫了起來:“這帳,不到結算的時候,誰也不帳面的情形如何,人人都 是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也沒有什么好后悔的!” 紅綾拍手道:“說得對!” 鐵旦和紅綾很是投緣,看來這是性格使然,他們兩個是大開大闔之人,自然想 法一致。 陶啟泉悶悶地道:“看來,老人家這條路,是走不能了!” 我忍不住問他:“你是說救人還是生意?” 陶啟泉道:“兩者是連在一起的!” 我道:“救人,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做生意,只怕要貴客自理了!” 陶啟泉和大亨來得晚,應該并不知道白素到瑞士去,以及浮蓮挾資料而逃亡的 事。 所以,我預料他們听了我的話之后,一定會急急地問,救鐵天音還有哪一條路 可走。 可是,他們的反應,卻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大亨和陶啟泉并沒有互望一眼,陶 啟泉就极自然地道:“兩者還是連在一起,哪條路能救鐵天音,哪條路也就可以叫 我們暢通無阻!” 陶啟泉這樣說,那是表示他已知道一切了。大亨也沒有惊訝的神情,那他也知 道了,兩人得知一切,可以推斷,訊息來自朱槿。 那么,我剛才在樓下想到疑問──白素是怎么知道的,也有了答案:也是朱槿 告訴她的。 我吸了一口气,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听來平靜:“白素正在走這另一條路──” 我說到一半,向朱槿望去:“訊息是你給她的吧!” 這是一种“突襲”,在突襲中,觀察對方剎那之間的反應,從中可以得到疑問 的答案。朱槿不是普通人,而我的“突襲”,也非常突出。 朱槿有极短暫時間的震動──這种反應,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也逃不 過我的眼睛。然后,她就是一副坦然的神情:“對,是我告訴白姐的。” 我又道:“組織上派誰去執行任何?” 朱槿一副茫然的神情:“什么任務?” 我聲色俱厲:“把浮蓮和那份資料找出來的任務!組織不見得會讓浮蓮逍遙自 在吧?” 我聲色俱厲起來,樣子多半相當嚇人,所以剎那之間,人人愕然,朱槿更不由 自主向后縮了一下,大亨忙向她靠近。 朱槿道:“組織當然不會放過浮蓮,可是不知道派了誰去對付她。” 大亨提高了聲音:“衛君,你那么凶干嗎?” 我冷笑一聲:“當然有道理,白素因人通風報信去涉險,但是她得到的訊息卻 不完整,她只知道要對付浮蓮,不知道還要對付組織派出去的人!這對她來說,太 不公平了!” 我這番話一出口,鐵旦立時沉下臉來,以极嚴厲的目光,望向朱槿。 朱槿急得几乎哭出來:“我真的不知道!自從我和大亨在一起,組織對我的信 任,大不如前,我現在唯一的就是──” 她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 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我們也都明白──她的任務,就是留在大亨身邊,把大亨 作為她的工作對象。 大亨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點了點頭。 朱槿又道:“白姐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所以,她知道對手……是多方面的。” 我沉住气不出聲,鐵旦悶哼一聲,又向水葒望去,水葒連連搖頭:“我也不知 道……或許天音哥是關鍵人物,所以……我們真的不知道。” 水葒的這個理由,顯然為鐵旦所接受──他對各种關系所起的大作用,知之甚 詳,事情既和鐵天音有關,那么,有關一切的處理行動,自然也不能落在和鐵旦有 密切關系的人之手。 這也可以說明何以朱槿接到了鐵天音求救信之后,一點也出不到力的原因。 鐵旦的神色,略轉為緩和,陶啟泉道:“既然事情兩者一致,我們再設法啟動 一切關系网,一面救人,一面疏通。” 鐵旦在我的身邊,用我們的家鄉話說了一句:“等你們進行,我宁愿等衛嫂的 消息。” 他的這句話,自然只有我一個人听得懂,他說著,轉過輪椅去,不再理會各人, 陶啟泉和大亨兩人,大是不自在,我道:“兩位請回吧,我們隨時聯絡。” 陶啟泉道:“好,有一消息,立刻告訴我們!” 他一面說,一面望向水葒,HS看來千情万愿要跟陶啟泉走,可是又怕鐵旦生 气,所以神情猶豫。鐵旦像是背后長著眼睛一樣,沉聲道:“你們都走吧,我和衛 斯理,要敘舊!” 水葒跳過去,在鐵旦的背后,伸臂抱了他一會,朱槿也過去照樣做了,鐵旦反 轉手來,拍了拍她們的頭,兩人就和大亨、陶啟泉一起走了。 屋子中只剩下我、紅綾和鐵旦三人。鐵旦立時身對我道:“你有話要對我說?” 我點頭,可是卻道:“先等我問紅綾一些話。” 紅綾忙道:“得令!” 我道:“孩子,你媽還和你說什么了?” 紅綾道:“沒有說什么,只是說她要到瑞士去找一個人,說在你回來了之后, 自然會知道詳情。” 我想了一想,白素這樣說,是料到我回來之后,會見到朱槿,所以才這樣說的。 鐵旦是何等樣的人物,當然看出了我在疑惑什么,他道:“你怀疑有人在搗鬼?” 我先不回答這個問題,又向紅綾道:“孩子,我和鐵伯伯要討論一些問題,只 是我的假設涉及人心險詐,你可能不是很明白,要是你不想听──” 紅綾天真爛漫,和水葒又一見如故,一心認定了水葒小小的個子,是個弱者。 我的假設,說了出來,可能令她傷感,所以言明在先,因為紅綾對于人心險詐這一 方面,是一片空白的。 紅綾皺著眉:“不要緊,若我不明白,不出聲就是。” 她說了之后,略停了一下,又道:“以后再問。” 我想,讓她多一點這方面的練也好,不然,被人騙了,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點了點頭,鐵旦見我們父女二人的談話,告一段落,就直截地問:“ 你怀疑誰在搗鬼?” 我道:“朱槿長期做大亨的工作,有新任務加在她身上的可能性比較小。” 我這樣回答,等于說水葒的行跡可疑了! 果然,紅綾一听,就張大了口,但是她遵守諾言,忍住了沒出聲。 鐵旦先是木然,接著,雙手掩住了臉,好一會,才放下手來,聲音极是疲倦: “一個浮蓮,不理天音的死活,拿著資料跑了,要是水葒……她……” 我忙解釋:“我不是怀疑她會害天音,而是說她另有任務,未曾對我們說。” 鐵旦抬頭向天:“你是指她也負有尋找浮蓮的任務?” 我點頭:“我推測,有此可能,要緝拿浮蓮,消滅資料,組織必須派出最干練 的特工人員,要特級的超优秀人出馬。我看,除了你訓練出來的那些女孩子之外, 不可能再在她們之外選擇。” 鐵旦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要對付浮蓮,本身就是這樣的人物,當然要派更 优秀的去對付她──” 我道:“要是給你派,你派誰?” 鐵旦遲疑了一陣:“她們每一個人都那么优秀,要我派人去找浮蓮的話,我會 派兩個,只有以二對一,才能有必胜的把握。” 我悚然而惊:“她們兩個!” 鐵旦搖頭:“不對啊,你是指朱槿和水葒?若是她們兩個,她們應該到瑞士去, 怎么會在這里?而且,她們來這里,也是我召來的。” 我在突然之間,腦中靈光一閃,又想起了一個主要的關鍵來,我疾聲問:“你 只召了她們兩個?你用什么方法召她們來?” 鐵旦一听得我這樣問,陡然一震,整個人几乎從輪椅中跌了出來。 我看到他面肉抽搐,剎那之間,神情甚是可怖,就伸手按住了他,這才發覺他 的身子也在發抖。 鐵旦望著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這一問的意思。 鐵旦吸了一口气:“我召喚……所有還在崗位上的……來見我,因為我需要幫 助,可是……只有朱槿和水葒來了。我以為那是只有她們兩人接到了我的如喚……” 他越說,神情越是遲疑,我再問:“你召喚她們的方法是──” 鐵旦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個以前的部下,如今也還頗有勢力,通過他進行。” 我閉上了眼睛一會,伸手按住自己的額上。 鐵旦顫聲道:“你的意思是……他們都背叛了我?我以前的部下,朱槿、水葒, 他們都背叛了我?” 我沒有回答,心中中感到一股深切無比的悲哀,鐵旦竟然還多此一問,根本問 題是放在那里的了。鐵旦如今,根本已經完全沒有了他人向他“效忠”的任何條件, 也根本無所謂“背叛”,只是他的話,再也不會有人听而已。 可是,鐵旦卻還不止于此,他不但不了解這种情形,而且還沉在夢中,他又顫 聲問我:“我那部下,我曾在戰場上救了他三次……朱槿她們,我都是……她們的 義父,他們……不會背叛我的!” 我想把我所歸納的說給他听,可是,看到他那种情形,我實在不忍說出口。 這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如今看來是那么軟弱,他實在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所以,當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時,我忙道:“或許是我多心了,我太關切 白素,多心想到別的事,也很正常!” 鐵旦听得我這樣說,才吁了一口气,我忙道:“我要設法和白素聯絡,我看你 也疲倦了,不如休息一會。” 鐵旦長嘆一聲,點了點頭,紅綾就推著鐵旦,走了出去。 我雙手輕敲自己的額角。我确然是由于關心白素,而聯想到了許多事的。 我認為我的推測,接近事實,只是要鐵旦接受這事實,他會受不了,硬要他接 受,太殘忍,所以我才沒有說出來而已。 第十一部:將計就計 我的推斷是,首先背叛了鐵旦的,就是他曾在戰場上救了他三次的那個老部下。 鐵旦說得很說明,這部下,“現在還有點勢力”。 那也就是說,其人必然卷在權力斗爭的漩渦之中,不會置身事外。 那么,他在鐵旦的求助之下,他會怎么做? 他會想到鐵天音的安全,鐵旦的利益,還是先顧及自己的利益? 假設他人格高尚,品德仁義,或者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有著尋常的道德觀, 那么,他就會對曾經救過他的恩人,作出報答。 或惜他不是,他只是強權統治集團中的一分子,正處于權力斗爭的漩渦之中, 他如今的地位“有點勢力”,那正是他不斷斗爭的結果。這种人連起碼的道德觀都 沒有,非但如此,而且,在殘酷的斗爭之中,早已明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 理,他連人性都已經被磨煉改造得蕩然無存了! 這一類人,正是形成強權統治集團的骨干,也是一种典型。 可以說,只要是強權集團的一分子,就絕無例外。因為如果竟然還保留了一分 半分人性的話,那么早就在大大小小不斷的斗爭中被淘汰了,眼前的鐵大將軍,就 是一個例子。早几年,同情平民百姓,不肯以坦克去對付赤手空拳的一些人物,也 是例子。 鐵旦竟以為他的這個如今仍具勢力的部下,不會背叛他,豈不是太天真了?幸 而她早已退出了權力場,不然,以他的這种想法,在權力場之中,遲早被別人連骨 頭都嚼吃了,還不知是怎么死的! 這些,我自然不會對鐵旦說,我只是迅速地想到,那個部下會采取什么行動? 不論他屬于哪一派來,他都知道鐵天音的重要性,這時候,去救鐵天音,等于 去捧燒紅了的鐵球。 他自然也知道,在浮蓮手中的那份資料的重要性,他會提議派人去找浮蓮。 假設他派出的人是朱槿和水葒,她們知道鐵旦一定會落腳在我處。 那么,他們會怎么做呢? 我想到這里,已經覺得事情漸漸接得了准頭了! 即便派出了朱槿和水葒,他們也知道,并沒有找到浮蓮的把握。 而由于我和鐵旦的關系,他們知道,若是能把我和白素拖下水去,找到浮蓮的 机會,就必然大大增加。 這就是朱槿把浮蓮的所作所為和她人在瑞士,透露給白素知道的原因,我當然 也不會袖手旁觀,于是,他們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當我确定了這些這后,我又不自由主,打了一個冷戰,因為我又想深了一層, 我想到,鐵天音的那張求救字條,只怕也是朱槿故意接触了鐵天音,叫他寫了,以 便令我參与其事的。 一切,早有預謀,什么想令老人家清醒等等,全是虛招。我的勒曼醫院之行, 根本白費,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浮蓮和那份資料! 因為,如今白素已經去找浮蓮了──這正是他們計划的一部分,而我,也非去 不可,這也是他們計划之中的事。 這計算之精确,頗令人佩服,至于陶啟泉和大亨的生意,只不過是這出精心編 排的戲中的過場而已。 明白了這一切,我也有了主意:你們不是要找浮蓮去?我就將計就計,就在這 一點上,打出救鐵天音的主意來! 本來,我感到自己無法不依照他人安排下的計划行事,心中窩囊之至,但這時 有了這樣主意,心中暢快,伸了一個懶腰,詳細部署。 首先,我要到瑞士去,和白素聯絡,白素臨走時,沒有向紅綾交代什么,她必 然另有留言。我和她有約定,若有重要留言,會留在電腦資料庫之中,必需一個密 碼,才能使用資料庫。 我啟動了電腦,輸入密碼,很快就看到了一行字:“瑞士伯尼爾──”在這個 地名之下,是一個電話號碼。 除此之外,別無他言──白素自然知道我一回來之后,必然可以知道經過,所 以不必贅言。 我立刻拿起電話來,電話響了几下,就有了回音,可是卻是錄音,錄音使用的 語言,竟然是道地的中國上海話──這電話,若是有人無意中打去,除非這人會講 上海話,不然,根本不知道留言說些什么。 而那聲音,我自然一听,就知道是白素的聲音,留言道:“儂快眼來,事体蠻 難弄格,講好辰光,我來飛机場等儂。” 連白素也說“事体難弄”(事情棘手),由此可知,頗不尋常。 我出了書房,看到紅綾,從睡房出來,我揚了揚眉,紅綾道:“鐵伯伯睡了。” 我道:“我要和你媽會合,你好好照顧鐵伯伯──” 她不等我講完,就接了下去:“──不要闖禍!” 我瞪了她一眼,她吐一吐舌頭,情狀可愛(純父親觀點)。 一到了机場,确定了机位,再打那個電話,留言給白素,然后就上了机。 我推斷,我的推測如果符合事實,那我現在,正按照他們的計划在行動,他們 在暗中,必然洋洋得意,我也相信,一定有人在跟蹤監視我。 上了机之后,我略作觀察,并未發現什么特別可疑的人物,我也不去深究,因 為現階段,有人跟蹤与否,我都不能改變我的行動,有人跟蹤,也只好听之任之。 我想到的是,到了目的地之后,我和白素的行動,不能再給人跟蹤,是不是要 一下机就開始擺脫呢?我想,白素比我更細心,一定會想到這一點的。 想起我和白素,已好久沒有“并肩作戰”了,心情自然興奮。 一路無話,飛机到達,我在步入机場大堂前,更曾仔細觀察過,仍無發現有人 跟蹤。 同時,我也留意白素,我自然不會東張西望,因為要是有人監視我,這就等于 告訴人家,我會和白素在机場會面。 一直到我走出机場大廈,仍然沒有人來和我聯絡,我向出租車的停泊處走去, 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個体態龍鐘的老婦人,手放在背后,先向我伸出了三只手指, 然后,又向那一行計程車指了一指,然后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看來看去,那老婦的背影,無可能是白素的化裝,但是我倒看懂了她手勢的 意思,是叫我搭乘車列中的第三輛車了。 我看到有人正在搭車,我認定了第三輛車,等前面兩輛駛走了,便快步上前, 上了那輛車。 方一上車,我就知道自己做對了,因為我還未開口,司机已經開了車,我看到 司机是一個胖子,也沒有可能是白素的化裝。 那司机不出聲,我也不出聲,車子一直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駛,先是在市區兜 了兩個圈子,在兜到第二個圈子之際,我已肯定沒有車子跟蹤了──本來,有兩三 輛可疑的車子,但那胖司机分明是擺脫跟蹤的專家,十分巧妙地把它們拋下了。 我在車子開始向郊區駛去時,贊了他一句:“好手段!” 那胖子仍不出聲,只是望著倒后鏡,向我笑了笑,一副莫測高深之狀。 我也就不再言語,過了大半小時,車子駛進了一條岔路,在一間路邊的小食店 門前,停了下來。胖子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進去。 我進去一看,那种售賣小食咖啡的路邊店,也沒有什么風格可言,只見一個女 侍懶洋洋地倚柱而立,店中一個顧客也沒有。 看那女侍的樣子,也不像是白素化裝的。我坐下之后,女侍向我走來,將一份 餐單拋在我的身前,我打開菜單一看,里面夾了一張小紙條,寫著:“是我”兩個 字。 我一看到這兩個字,不禁呆了,再抬頭看那女侍時,她向我眨了眨眼,我也用 力眨了眨眼,實在叫人難以相信。眼前這個看來只有二十來歲的白种女人,竟然會 是白素的化裝,簡直太出神入化了! 白素(那當然是白素)看到我發呆的神情,笑了一下,走過去關上了店門,又 把門上的一塊牌子,翻了過來,表示店子休息了。 然后,她來到我面前坐下,一直等她坐下,我還在目定口呆,這才迸出兩個字 來:“是你!” 白素笑道:“可不是我!” 我長長吁了一口气:“你在這里干什么?” 白素道:“我找到這里來的時候,浮蓮才得了風聲离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識 破了我的,她在這小店中扮成女侍躲避追蹤,她留下了一封信給我──” 說著,白素取出了一張紙來,上面用极其娟秀的字跡寫著: “衛夫人,竟然勞動了你的大駕來找我,真是叫人惶恐。要躲過你的追尋,不 是易事,但是我必當盡力而為。因為若叫你找到了,我會死,而你找不到我,只不 過是一次小小的挫敗,所以,你雖然能力遠在我之上,我還是一定要不讓你找到。 還有,在你的背后,必須有許多人在等收成,所以我的生死,可以說決定在你。最 后,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其實,根本沒有那份‘資料’,我并無如此神通去搜集 這樣的資料,如今所有人,做過些什么事,侵蝕了多少民脂民膏,都只有他們自己 心中有數,外人只是估計而已。至于對那份‘資料’,言之鑿鑿,都以為實有其事 的原因,只是由于所有的人,都做賊心虛,怕被別人抓住了辮子的緣故。我和已死 了的人,關系也并非如外人所設想的那樣,只是,如今再來分辯,也沒有意思了。” 信末,并沒有署名,只是書著一浮蓮,很是傳神。 我看完之后,不禁呆了半晌。 信寫得很是誠懇,但是浮蓮為了逃命,可以做出任何姿態來。 不過,信中提到,白素的身后,必須還有許多人等著在坐享其成,這一點,倒 是和我推斷一樣的。 白素問:“怎么樣?” 我先把我在勒曼醫院的經過,以及回去之后,見到了鐵旦等事情,說了一遍, 以及我的推測,也原原本本,告訴了白素。 白素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中心:“你准備如何將計就計法?” 我道:“本來,准備在找到浮蓮,得到那份資料之后,倒過頭來,引他們來對 付我們,而我們雖然會因之而面監強敵,身陷險境,但是也可以因之要脅他們放人! 可是現在──” 我想說“可是現在,若是根本沒有這份資料”的,但是話未出口,心中陡然一 動。 白素也在這時,一揚眉:“現在,一樣依計行事,在原來的計划上再加一個空 城記!” 我一字一頓:“半空城計!” 白素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此計大妙,浮蓮在這里藏匿,里面有完整的電腦 設備,制造些假資料,易如反掌!” 白素明白我所謂“半空城計”的意思,是偽造假的電腦原件資料,使有關方面 認為真的有“資料”,而且已落入我們手中。 做賊的人,必然心虛,有一部電影,說的是几個頑童,打電話給一些名人,惡 作劇地說:“我知道你做過什么事!” 結果,接到電話的人,由于都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個個大起恐慌,追尋“恐嚇 電話”的來源,那几個頑童,几乎惹下了殺身大禍。 如今,我和白素計上加計,當然也一樣有可能惹上殺身之禍,但只要此計有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顧不了么多了。 白素說著,將我領進了小食店的廚房,她在一個爐灶的旁邊,伸手按了一下, 一具不鏽鋼的冰箱,竟然由中分開,向兩旁各移了三十公分,現出了后面窄窄的一 道門來。 這暗門的設計,堪稱巧妙,門上有數字按鈕,白素走過去,迅速地按了七個號 碼,暗門移開,我們走了進去,是一道通向樓下的樓梯。 小食店的建筑物在路邊,四周沒有別的屋子,我剛在想,就算有暗室,也不可 能太大,一見那道樓梯,我就知道,所有暗室,都在地下,在地面上,是覺察不到 的,這安排自然也隱蔽之至。 到了樓梯盡頭,看來是一個地窖雜物室,并不特別,等到白素推開了几個木箱, 再現了暗門,走過去,才豁然開朗,是一間設備齊全的電腦室。 我有一個問題,憋在心頭好久了,直到這時,才問了出來:“這浮蓮,躲得如此 巧妙,你是如何能找到這里來的?” 我看到白素皺了皺眉:“事情很怪,所以我要你來,一起研究一下。” 我輕輕擁了她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坐了下來:“反正不急,可以慢慢說。” 白素笑道:“說起來,也很簡單,只是怪异而已,很快就可以說完。知道浮蓮 的事,是朱槿告訴我的,我一知道,就立刻動程了。” 這一點,和我的推斷符合,我點頭道:“朱槿,還有水葒,都不是東西,她們 是在利用我們!” 白素嘆了一聲:“她們自有苦衷──” 我感嘆:“你真會原諒她們。” 白素又道:“我來到瑞士,正不知如何著手,第二天,就接到了一個無頭電話 ──” 她說著,按下了一個掣鈕,立時有聲音傳出來:“衛夫人?白素女士?” 那電話錄間,是一個很動听,軟錦錦的女人聲音,接著,就是白素的聲音,她 對于突然有人打電話來找她,在聲音上听不出任何惊訝來。 她道:“是,有何指教?” 那女聲道:“明人跟前不說暗話,我知道你來找一個叫浮蓮的人,我可以告訴 你到哪里去找她!” 接著,那女聲就說出了食店的地址。 也不等白素再問,電話就中斷了。 白素道:“我來到這里,沒見到有人,只見到浮蓮留下的信──暗門和暗室, 是我自己發現的。” 我笑道:“事情并不難分析,你是怎么想的?” 白素笑:“那電話,是浮蓮打給我的。” 我道:“正是,她要利用你,要你把‘根本沒有資料’的訊息傳出去,她知道 由她自己來傳播這個消息,無人相信,而只有人人相信了這個訊息,她才安全!” 白素道:“由我傳出去,人家就相信了?” 我道:“至少,沒有不相信的理由!不過現在,我們反其道而行之,索性大張 旗鼓,說資料已在我們手中!” 白素微笑:“這叫什么?互相利用?” 我一揚眉:“想利用我們,他們找錯算盤了──對了,机場指點我的那個老婦 人和胖子司机是什么人?” 白素道:“是爸的舊相識,不過,也未必一定靠得住!” 我嚇了一大跳:“明知靠不住,你還──” 白素道:“你知道他們為了要找這份資料,出了多少賞格?一億瑞士法郎,而 且還有暗盤!” 她略頓了一頓:“在這樣的賞格之下我真不知道有什么人是‘靠得住’的,不 過也不要緊,反正我們唯恐消息傳播不快,就算被人出賣,也是求之不得!” 我不禁苦笑:“這真是一個反常的世界!” 白素道:“也不算什么反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已。噯,這假資料怎么造?” 我道:“容易之至,一分真,九分假。真的那部分,是那此官商公開的資料, 什么集團哩,什么公司啦,負責人,都是大官或他們的子女,這是他們公開活動的 一面,他們打著為國經商的旗子,就利用這一些公開的資料。那假的,捕風捉影也 好,想當然也好,憑空捏造也好,都可以。” 我說了之后,見白素頗有不以為然之色,我就道:“你放心,我保証,以你我 二人的想像力來說,所作的假資料,一定不如真情形的十分之一,你我根本無法想 像這些人的胃口有多大,貪婪之心有多盛,那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一個權力最龐 大,貪欲最狠毒的集團,歷代的一切貪官污吏和帝皇,瞠乎其后!” 白素吁了一口气:“資料要含糊其詞──” 我道:“還有,把甲的資料給乙,把乙的給丙,把丙的給丁,再把丁的給甲, 總之叫他們不能掌握自己的資料,而有他人的,也要他們知道,自己的資料,也同 樣地落在他人之手。” 白素點頭:“制造混亂和恐慌,叫他們相信,若是資料進一步曝光,他們就會 成為被斗爭的目標。” 我也點頭:“到了這一地步,我們就可以提出條件了!”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我,想笑又笑不出來。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一生 稀奇古怪的經歷再多,可是也沒有比這次更怪的了。 那是說不出畫不出的怪,怪得令人膩煩,令人不快,令人感到在一個污水潭中 打滾。而且,也明知無論如何,都無法制止這君蝥賊繼續窮凶极惡地以權謀利。 我感嘆:“看來,我過去的那种冒險生活,應該收山了!” 白素并沒有什么表示,我道:“冒險生活之所以令人樂此不疲,是因為可以帶 來刺激,帶來樂趣,現在我們在進行的事──” 白素笑道:“能逗得一群惡狼心生慌亂,互相猜忌,甚至互相吞噬,不也是一 場好戲嗎!” 我不知道是該搖頭好,還是點頭好。 我一搓手:“事不宜遲,這就動手吧!” 有了完善的電腦設備,要制造一些假資料,并非困難,白素打發了胖司机,小 食店繼續營業,反正生意清淡,而我只化了大半天時間,便已制成了十件軟件,每 件上都有資料若干。 這些資料,若是甲的落在甲的手里,當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落在乙的手里, 就大有作用,因為乙必然向甲表示,有了他的資料,但又不會把內容告訴甲。 他們在進行的事,本來就見不得光,不能公開討論。這一來,自然人人以為机 密已泄,大起恐慌了。 而我,自然也留有后著,在每份資料上,我都加上了“三之一”、“五之二” 等注腳,表示這不過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的資料在! 這樣,才能達到混亂的目的。 我一面做,一面心中暗暗好笑,一生怪事不少,怪到如這次那樣,尚屬初遭。 白素在店堂中無人之時,和我通直線電話。我問:“有沒有人來‘探盤’,應 該有魚來上鉤了!” 白素道:“剛才有一男一女來過,我看那男的是由女的所扮。” 我禁不住笑了起來:“來了?” 白素道:“你做好了沒有,不能叫人家白來!” 第十二部:尸居余气 我笑道:“保証有貨。” 過了不到一小時,白素又和我聯絡:“快上來扮食客,有人來了!把‘貨’帶 上來,一點點就行。” 我把制造好的軟件,放在身邊,出了地室,來到店堂之中,把軟件交給白素, 白素順手放在一疊碟子下面,我坐了下來,才喝了兩口咖啡,就看到門外,一輛車 子停下,赫然就是載我前來的那輛,駕車的,自然也就是那個肥司机! 而從車中下來的,是一男一女,白素立時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這就是她 剛才說過的那“一男一女”了。而那個胖司机,果然出賣了我們──本來,被人出 賣,不是值得高興的事,但此際,我卻愉快之至,若沒有胖子的出賣,我的假貨, 如何能有出路。 那一男一女走了進來,我偷覷了几眼,不禁佩服白素的眼力,若不是她的提醒, 我真還看不出,那男的是女人所扮,我几乎可以立即肯定,那兩個來人,應該是朱 槿她們的一伙。 兩人顯然都經過精心化裝,男的看來是中年人,女的看來面目普通,可是兩人 的目光,都很是閃亮精靈,在門口向店內一掃,那女的就冷笑:“衛夫人,竟然效 胡姬當爐,這不是太委曲你了么?” 白素也不掩扮,笑道:“行逕可入唐詩,也不算什么委曲了!” 那“男”的更是開門見山:“衛夫人在此日久,必有所獲了?” 白素一笑:“當然,鳳凰不落無寶之地,我們兩人出馬,還能空手而回嗎?” 那“男”的又踏前一步,向我望來,沉聲道:“拿來!” 他的言行竟然如此直接,令我好气又好笑,我先喝了一口咖啡,才問:“憑什 么?” 那“男”的一直向我走過來,來到了我的座前,我抬頭看看,冷笑道:“扮得 真像!” 這人答了我一句話,卻是我再也想不到的,他道:“我是雙性人,俗稱雌半雄, 男裝女裝都可以,不能算是扮。在兩位面前,也不必扮!” 這話,連白素也感到意外,她道:“化了裝,也是扮了,像我現在那樣,能不 是扮么?” 那人悶哼一聲:“空話少說,拿來!” 我還是那三個字:“憑什么?” 那人道:“你開條件。” 我笑:“爽快,你們先拿一點‘樣品’去看看,覺得還值得,我們再來談條件。” 那人道:“好!” 我和白素,并沒有行動,只是一起向那疊碟子望去,那女的身法快絕──絕不 在良辰美景之下,一閃就到,一伸手,已把我的制成品,取在手中。 這婦子反應之靈敏,判斷之准确,動作之迅捷,當真是令人目定口呆。一流高 手,我見過不知多少,然而一見就令人予“此人本領在我之上”之嘆者,這女子無 疑是少數人中的一個。 她動作快如似魅,但白素也不慢,白素离得她近,她一取了軟件在手,白素突 然一反手,拍開了一個水龍頭,那是滾水桶的一個出水口,白素手略沉,令出水口 平向,一股滾燙的熱水,挾著嗤嗤的蒸汽,沒頭沒腦,就向那女人射了過去。 而那女人的動作也真快,白素的攻擊,可說是突兀之至,但那女子還是身子急 速后退,只是她也不免退得狼狽,以致撞翻了一副屋頭,身子略慢了一慢。 (此段中“一副屋頭”,原文可能有誤。) 若是沒有這一慢,她一定一下子就倒射出門口去,我再也阻不住她了! 我和白素的攻擊,同時發動,身形一閃,阻向門口,恰好那女子由于慢了一慢, 被我占了半步的先机,所以她變成了背向我疾撞了過來。 我准備“哈哈”一笑,將她牢牢抓住,可是一開口,還未曾發出笑聲來,那雌 半雄已經打側,向我撞了過來,“砰”地一聲,撞中正著。 那家伙竟然力大無比,這一撞,撞得我左肩奇痛無比,身子也不由自主,向側 踢出了半步,那婦子就在這一剎間,在我身邊擦過,人已到了門外。 我一見情形不妙,雖然我樂見我制造的軟件,落入他們的手中,可是給他們到 手太容易了,就會起疑。 所以,我就看那一跌之勢,著地便滾,伸手一撈,及時抓住了那女子的足踝。 這一下變招,雖然是中國武術呂這,地趟拳的精華,再加上极其巧妙的擒拿手 功夫,但是在地上連滾帶跌,姿態卻是難看之至。 而且,伸手去抓人腳踝,也有點跡近無賴的打法。 不過在這种緊急關頭,打架講的是制敵取胜,又不是在演出,耍花拳繡拳也好 看。 這一下,那女子被我抓住了足踝,我手腕一扭,她再也站立不穩,也翻身跌倒。 她吃虧在一只手抓住了軟件,不舍得就放,所以才一跌倒,我右肘起處,已經壓住 了她的咽喉。 不過同時,我背上一沉,那雌半雄一腳已經踏到了我的背上。 同時,我听得白素一聲清叱,我略一抬頭,在玻璃門上的倒影之中,看到白素 手中,一支冰插,正抵住了雌半雄頸際的大動脈。 我抓住了那女子,雌半雄制住了我,白素又制住雌半雄,前后絕不超過四十秒 的時間,變化之下,四個人都凝止了不動。 那雌半雄很鎮定:“不是說了先看樣品,再提條件的么?為什么要動手?” 白素冷冷地道:“誰先動手的?” 那女人想說什么,可是咽喉被制,發不出聲,我手肘略松,她才叫:“樣品總 是要給我的,我先下手取了,有何不可?” 我冷笑道:“若由得你予取予攜,豈非顯得我們太無能?” 雌半雄道:“豈敢,衛氏夫婦,能力高超,舉世欽佩!” 白素和我齊聲道:“彼此彼此,兩位也大是強者,世所罕見!” 我更道:“自我出道以來,被人用腳踩在地上,這也可以說是破題儿第一遭, 能否請閣下這就高抬貴腳?” 雌半雄吸了一口气:“對不起,情非得已。” 他說著,縮腳后退,白素也身形向旁一閃,我一揮手,自那女子手中,搶過軟 件來,這才一彈而起,那女子几乎和我同時起身,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望定了我。 我這才把軟件遞向她:“好了,這是樣品,我在家恭假兩位來談條件!” 那女子一揚眉:“好!” 她接過了軟件,想是怕再生枝節,身子立時像箭一樣,倒射出去,我和白素都 忍不住喝采。 那雌半雄向我們拱了拱手,也大踏前走了出去。 等兩人走了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回想剛才,只不過是兩三分鐘的事,可是, 惊濤駭浪,此起彼伏,卻著實令人心惊! 白素已有同感:“這才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嘆了一聲:“這兩人身手如此之高……我看另有來路,不屬于朱槿水葒那一 類!” 白素道:“朱槿那一類人,你曾見過的,也不過一半,怎知不另有能人側身其 中?” 我無話可說,連吸了几口气,才道:“我們該回去等他們的消息了。” 白素道:“有一點──我們的計划,是不是要向鐵旦說明?” 我點頭:“要,雖然這會令他增加擔憂,但有他一起參詳,要好得多,畢竟他 是從那個肮臟的環境中出來的,對那里的情形,要比我們了解。” 白素道:“好,我們走──” 我道:“這小食店──” 白素道:“我發現浮蓮設計了一個爆炸裝置,可以將之徹底毀滅。” 白素說著,把牆上一個手掣,扳了來,就拉著我离開了小店, 當我們走出了大約半公里,正在路邊時,就看到小食店冒起了一蓬濃煙,几下 悶響。 那爆炸聲并不是很響,可是爆炸的破坏力卻极強,轉眼之間,不但小食店消失 無跡,地下還出現了一個很深的大坑,老遠看去,深不可測。 我失聲道:“那是什么炸藥?” 白素搖了搖頭。 我的這個問題:那是什么炸藥,后來,我問過許多人,包括頂尖的爆炸專家在 內,都沒有答案。我后來更有机會接触到瑞士政府調查這次神秘爆炸的檔案資料, 也未能肯定那是什么類型的炸藥。 我想,那一定是浮蓮的獨愛發明,看來只有問她,才能有答案。 但是,自此之后,浮蓮這個人,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樣,至少,在相當時日 之后,還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卻說我和白素回家之后,看到紅綾和鐵旦,相處极好,鐵旦向紅綾說了不少他 打仗的故事。 后來紅綾對我們說:“鐵伯伯說的故事如果只有前一半就好了!” 我們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紅綾道:“前一半多么感人,一群人,為理想而戰,相互之間,有鮮血凝成的 友誼,在戰場上,生死与共。可是到了下半部,自己人卻斗起自己人來,血肉橫飛, 什么丑陋殘忍的場面都出現,真叫人惡心!” 我和白素互望,卻也不知如何回應紅綾的感嘆才好,只好輕描淡寫的道:“這 种事,在歷史上,重复又重复,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了,或許是,不論是什么英雄 好漢,人都擺脫不了歷史的規律!” 紅綾只是默然,饒是她知識丰富,對于人性的卑劣,只怕也難以料得透徹! 當時,我把在瑞士發生的事,向鐵旦說了,鐵旦果然大是擔心。 他一個人默然地想了很久,才道:“這……半空城計,要是靠不住呢?” 我道:“我諒他們也識不穿,倒是那兩個人,是不是也曾是你的手下?” 我問的是那女子和“雌半雄”,鐵旦的答案令人駭然,他道:“不是,我從來 也不知道有這樣的人!” 我皺了皺眉,他又道:“所以,你千万別小覷了他們,能人异士,還有的是!” 我知道他為了關心儿子,難免神經過敏,患得患失,所以也不去怪他,我只是 道:“放心,我估計三天之內,必有人來談條件!” 鐵旦雖然焦急,但也別無他法。 我們等了三天,不但鐵旦越等越心焦,連我也沉不住气,只有白素,還很鎮定。 她道:“對方精明,這是做買賣的方式之一,你急他不急,他就占优勢了!” 鐵旦真是發了急:“我不能不急啊,天音在他們手里,拖一天,則增一分險!” 我道:“要不要聯絡一下朱槿?” 也真是的,我多年來,處事也未曾如此被動過。 白素道:“我去試一下,但是,我認為我們不應有任何心急的表示,要穩坐鉤 魚船!” 鐵旦對白素有信心:“好,听阿嫂的!” 這一等,又等了兩天,我看鐵旦自早上起,已不斷在抹汗,我也覺得等不下去 了。 那一天,等到上午十時許沒有等到人,卻來了一個電話,而且電話,也不是我 們要等的人打來的,打的是我的一個极少人知的號碼,來電的是亮聲先生。 勒曼醫院的亮聲先生! 在電話里寒暄了几句,這個亮聲先生就道:“我們根据老人家的資料,詳細覆 核了一下──替他算了一下總帳,算起來,他還有机會,可以說三句話。” 我呆了一呆,大是一明:“什么意思?” 他道:“意思是,他生命中設定的說話次數,尚有少量的結余,所以,他還有 机會,在頭腦清醒的情形下,說到三句話!” 我,一旁在听著的白素和鐵旦,都不禁呆了! 他們,竟然已把一個人一生的帳,算到了如此精确的地步! 他又道:“一般來說,由于他曾作年輕十年的調整,他只有呼吸心跳的情形, 比他正常生命延長十年,這說話的結余,可以在任何時候發生,也可以使用特殊的 方法,使之在特定的時間發生!” 鐵旦大是緊張:“不必三句,一句就夠了,只要他說一句‘放人’,這就行了。” 我忙問:“是不是用了特殊的方法之后,要他說什么,他就說什么?” 亮聲道:“當然不是,要說的話,還是由他思想控制的。” 我望向鐵旦,意思很明白,你有什么方法,使老人家說出你想他說的話來? 鐵旦漲紅了臉。 情形很容易設想,即使克服了所有困難,但怎樣才使得老人家可以使用帳上三 句話的話來呢? (此段原文可能有誤) 話由思想控制,也就是說,他思想只有說三句話的時間是清醒的,時間一過, 三句話說完,他的帳目已經平衡,再也沒有机會了。 在那么短暫的時間中,就算鐵旦親自向他說明一切經過,也來不及,老人家口 齒一清,一連串“這個這個這個……”下來,三句話就過去了! 可是我看到鐵旦的情形,心知了對我的“半空城計”,一直不是很有信心,尤 其是等了那么多天,依然音訊全無之后,亮聲所說的情形,無疑是給了他另一個希 望。 所以,他雖然也同時想到了困難的程度,但是他也絕不肯放棄。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鎮定一些,然后我問:“你所謂‘特殊的方法’, 是什么意思?” 亮聲道:“本來,無法确定他這三句話會在什么情形下說出來,也不知道是三 句一起說,還是分兩次或三次說。特殊方法,就是令他在一定的時間內,把這三句 話,一下子說出來。” 我又問:“那特殊的方法,很复雜?” 亮聲道:“解釋起來很复雜,但是實行起來,卻比較簡單。” 我“嗯”了一聲──世上任何事情,几乎都是如此,我又問:“簡單到什么程 度?” 亮聲道:“注射一种激素,刺激他的生命密碼的運作速度,也就是要他的生命 密碼起作用,立刻算總帳,別再拖延。” 我愕然:“這和人臨死之前,注射強心針的情形差不多!” 亮聲道:“對,類似。” 這時,鐵旦雙手掩住了臉,垂下頭去,因為他也听出,在這方面的希望,等于 零。 我忙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是不是可以隨時和你聯絡?” 亮聲道:“當然可以!” 通話至此結束,我轉過頭來,對鐵旦道:“老大哥,我們要正視現實,第一, 我們無法接近老人家,替他注射激素。第二,就算有辦法接近他,進行了注射,他 极有可能隨便說了三句話,就此結了帳。” 鐵旦長嘆一聲,抬頭向天。 我剛想告訴他,其實不必太悲觀,我們的等待,不會白等,他是事關切膚之痛, 所以特別緊張而已。可是我也覺得這樣說,太過空泛,難以使他安心。 正在這時,白素向窗外一看,沉聲道:“來了!” 我立時向穿外望去,心頭一陣狂跳,只見有一行人,正在斜路上走上來,當前 一人,正是那雌半雄。 我大是興奮,也失聲道:“來了!” 鐵旦也看見了,他身子一震,竟沖動得想跳起來,不過他無法做到這一點,只 是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我忙推著他,和白素一起下樓,我一下樓,就打開了大門,在門口,張開雙臂, 忍不住心中的高興,大聲道:“歡迎!歡迎!” 這一行人,這時也走到了近前,我一看到雌半雄身邊的那個人,就呆住了! 那赫然就是鐵天音! 我們正想盡了方法要去救他,他竟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而他卻十分自然地叫了我一聲:“衛叔,我老爸呢?他可好?” 我側身一讓──好在讓得快,不然,鐵旦的輪椅,非撣在我身上不可。 鐵旦的輪椅直沖向前,鐵天音也奔向前來,父子相會,鐵天音雙腿一曲,跪倒 在地,兩人立時相擁在一起,此情此景,极其感人,所有人,都不出聲。 是那雌半雄最先打破沉默,他道:“看來我們這見面禮,是送對了!” 我和白素都是一呆,齊聲道:“見面禮?” 雌半雄道:“是啊,我們知道鐵老在府上,心想把他的孩子帶來,令他們父子 相會,衛先生作為鐵老的好朋友,必然大是高興,這可說是我們表示誠意的見面禮!”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不使自己哈哈大笑──釋放TT就 是我的條件,可是對方卻由于不知道我會提出什么苛刻的條件來,卻把釋放鐵天音 當了“見面禮”,天下的賞心樂事,可說莫此為甚了! 我忍住了笑,連連點頭,向這一行人看去,只見除了雌半雄和那女子之外,其 余全是生面孔,我把他們請進屋中,雌半雄一個個介紹,我一听來者的銜頭,就知 道代表了各派的勢力。 雌半雄開門見山:“你要什么條件?” 我連想也不想,就道:“陶啟泉和大亨,各有大項目要進行,希望你們能協調 一下,以便盡快進行!” 那些人都是一呆,接著,人人大喜過望,連雌半雄也不禁大笑:“容易,一言 為定,太容易了!” 我轉身上樓,取下一疊資料,交給了雌半雄,道:“看過之后,最好立即銷毀, 這种東西,留在世上,總會生出禍事來!” 我其實是在為自己──假資料長存,總會有被拆穿的一天,但那一行人如奉倫 音,連聲稱是,立即离去了。 鐵旦來到了我面前,伸出大拇指:“你妙計大功告成,天音,向衛叔叩頭!” 我忙扶住了鐵天音,大家心中都很高興,一陣閑談之后,說起了老人家的情形 ──到算總帳了,還有三句話可說,但是,“生命”卻還在。 我也想到了,和他一起說了出來! “尸居余气”! 鐵旦又嘆气又是笑:“這帳,怎么算啊!” (全文完) ************************************************************ 獨家連載:黃金屋-倪匡專輯 http://snowboy.126.com 轉載請保留,謝謝! ************************************************************ 熾天使書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