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  倪匡



                   一



  「兩生」有「正篇」和「續篇」,是不可分割的,當然,以「正篇」為先。



  「兩生」的正篇和續篇,時間隔得相當遠,在小說的形式上,是不适宜聯結在一起的,

但必需一起寫出,因為它們之間是一体的。



  「兩生」的正篇和續篇,都是非人協會六個會員之中,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的

經歷,「正篇」是他在非人協會的會址中,對其余五個會員講出來的,「續篇」是相隔很多

年以後的事,是他的經歷。



            口      口      口



  阿尼密顯然喜歡陰暗,遠超過喜歡光亮,所以,他一直坐在陰暗的角落。



  阿尼密也顯然真的不喜歡說話,但這時,他已然要推荐會員,他自然非說話不他的第一

句話,給非人協會會所的大廳,帶來了异乎尋常的沉靜,盡管他講那句話時,語音清楚,語

意也沒有任何混淆之處,可是听到的人,還是怀疑自己听錯了。



  阿尼密說什麼?他要推荐一個未曾出世的人?



  一個未曾出世的人,就是根本不存在,什麼也沒有;既然什麼也沒有,如何能成為推荐

的對象?



  但沉靜盡管沉靜,沒有人怀疑阿尼密是在開玩笑,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二十年中

听不到他二十句話,他絕沒有理由浪費一句話來開玩笑的。



  還是阿尼密自己,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推荐一個未曾出世的人,一個……應該說

,快將出世的人,大約再過五個月,他就可以誕生了。」



  這一次,大家听得更清楚了,的的确确,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他要推荐的新會

員,是一個還未曾出世的人,但當然不是不存在,如果是五個月之後出世,那麼在母体之中

,他已經是一個初具人形的胚胎了。



  阿尼密又道:「我加入非人協會的時候,我的恩人,海烈根先生--」



  當阿尼密提到「海烈根先生」之際,其余五個會員,都有肅然起敬的神情。



  海烈根先生,就是上一代的唯一會員,他們六個人,全是海烈根先生引進非人協會的,

他們對海烈根先生都有一种對父親一般的崇敬。



  阿尼密頓了一頓,又道:「大家一定還記得海烈根先生對我的介紹,他說,我已經勘破

了生命的奧秘,勘破了生死的界限。」



  卓力克先生道:「是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一直都不明白。」



  阿尼密笑了一下,他仍然在陰暗角落之中,是以他的那對有著奇异神采的眼睛,看來有

一种幽綠的光采,就像是一對幽靈的眼睛一樣,他的語气很平淡,說道:「其實,這一句話

,一點也沒有什麼深奧的意思,我只是一個靈媒。」



  阿尼密這句話一出口,其余五個會員,不禁一起「啊」地一聲。



  因為,自從二十年前,海烈根先生介紹阿尼密入會以來,他們一直有討論過這個問題,

當海烈根先生還沒有死的時候,他們也曾詢問過,但是海烈根先生卻并沒有直接回答,只是

說:「你們自然會知道的。」



  而由於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所以他們也沒有問過阿尼密,這個謎,在心中一直悶

了二十年,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答案,原來阿尼密是一個靈媒。



  在得知了這個答案之後,五個會員,心中實在是十分失望的。



  「勘透了生命的奧秘」,這句話听來,可以引起無窮的想象,但一說穿,只不過是一個

「靈媒」。就大不相同了,「靈媒」只不過是一种走江湖者的的職業,自稱可以見到死去的

人的鬼魂,也可以和已死的人通消息,如果說那可以算是一种職業,那實在不算得是高尚的

職業。



  各人雖然只是「啊」地一聲,并沒有說些什麼,但是他們臉上的那种神情,是可以看得

出來的。



  阿尼密立時道:「各位,應該相信海烈根先生的推荐。」



  阿尼密這樣一說,五個會員臉上的神情,立時變得嚴肅了起來。



  的确,他們本來心中已經很有點輕視阿尼密的意思了,但是,阿尼密提醒了他們,海烈

根先生,是不會隨便叫人加入「非人協會」的,他,一定具有加入「非人協會」的特殊條件

。



  瘦長會員緩緩地道:「一般來說,靈媒可以使死人和活人之間有著某种溝通的,你--

」



  阿尼密道:「不錯,我有這种能力。」



  范先生和那身材結實的會員,一起咳嗽了一下。



  另外三個會員,則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因為阿尼密對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實在回答

得太肯定了。



  阿尼密像是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引起了別人的疑惑,所以,他立即說道:「我必需來解

釋一下,經過我的解釋之後,各位或許就會覺得,能夠和死人溝通,其實并不是如此之神秘

的了。」



  阿尼密先生平時不講話,這時大家才發現,他講起話來很喜歡用「其實」如何,「其實

」如何那种口气。



  范先生笑了一下,道:「正要請教。」



  阿尼密略頓了-碩,黑暗之中,那兩點暗綠色的光芒,忽然熄去,可以想知,他是閉上了

眼睛,然後,那兩點幽綠的光芒,又接著閃動了兩下,才听得他再開口,道:「死人和活人

,根据現在的科學水准來看,實在是完全一樣的,一個人一分鐘之前是活人,一分鐘之後就

死了,他整個身子的化學成分,完全是一樣的,重量相同,骨骼的數目相同,身体內的一切

,全部相同,但是,死人和活人,卻是不同的。」



  范先生大聲道:「當然,死人沒有生命,活人有。」



  阿尼密先生笑了笑,他的笑聲根神秘,听來有點令人不寒而栗,他道:「是的,死人沒

有生命,活人有生命,可是生命是什麼?誰能看得到,摸得著?人失去了生命就變成死人,

可是生命實際上是完全虛無的東西,根本不可捉摸。」



  卓力克道:「世界上有根多東西是不可捉摸,但是存在的,例如無線電波。」



  阿尼密道:「對,其實這就是我想解釋的要點。人在活著的時候,体內的細胞,全在進

行活動,而其中,思想細胞的活動,是人的活動的主体,我的意思,就是腦細胞的活動會產

生一种极微弱的電波,每一個人,每一秒鐘,只要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腦電波就一直在播

發出去,世界上有二十多億人,實際上,就像有二十多億座無時無刻不在發射著微弱電波的

電台一樣。」



  瘦長會員道:「我仍然看不出這和你靈媒這一行,有什麼關系?」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听得他吸气的聲音,道:「太有關系了,每一個人所發

出的腦電波,強弱不同,有的人強,有的人弱,強的腦電波。能呈游离狀態,存在於空間而

不消失,而我,有著其他人所沒有的能力,我能夠接收較強的腦電波。」



  范先生立時道:「那就是說,人家在想什麼,你可以知道?」



  阿尼密卻又道:「不是這個意思。」



  各人都不出聲,一面在細想阿尼密的話,一面在等著他繼續解釋。



  阿尼密又道:「每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都有大量的腦電波散發出來,那是一個人自知自

己的生命快要結束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有許多事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也有許多事,是他

的見解,而還沒有發表的,全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間,散發出來,那時侯,他可能連講話的能

力也沒有了,但是,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還有產生腦電波的能力。」



  卓力克先生長長叮了一聲,說道:「我明白了,你所謂和死人溝通,其實并不是真正和

死人有所溝通,只不過是如同死人生前有一篇遺囑,只不過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讀到它,是不

是?」



  阿尼密道:「可以這樣說,但是還不完全,根据我的心得,一個人臨死之前的腦電波,

特別強烈,當它迫不及待地發出來,呈游离狀態之際,它能自己重新組合,產生新的思想,

而這种思想,是和這個人原來活著的時候的思想相同的。」



  五個會員互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顯然他們都認為,阿尼密的解釋已經夠清

楚,或許是由於他腦部的构造,与眾不同,所以,他能夠接收到呈游离狀態的腦電波,使他

能和一個已死的人,作思想上的溝通。



  但是,他們還不明白,那和阿尼密要介紹一個新會員,有什麼關系?尤其是阿尼密曾說

過,他要介紹的會員,就是一個還沒有出世的人。



  瘦長會員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道:「阿尼密先生,你剛才已經說過,你要介紹的那個

新會員--」



  阿尼密忽然也站了起來,他不但站起來,而且,還從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使燈光

可以照到他的身子和他的臉上。



  他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有一种難以形容的灰色,雙頰陷下去,再配上他那一對幽綠

色的眼睛,看來實在是十分駭人。



  他望著各人,道:「是的,我這樣說過,我是十分認真的,因為這樣的事,對我來說,

也還是第一次,但是我确信,這件事,是實實在在發生著。」



  范先生用誠懇的語調道:「請說吧!我們對你的話,并沒有任何怀疑。」



  阿尼密道:「五個月前,逝世的寶德教授,你們一定知道的了?」



  五個會員又互望了一下,點著頭,表示他們知道這個人。



            口      口      口



  寶德教授反手按著自己的後腰,長時間坐著不動,使他的腰際有點酸痛,但是他的雙眼

仍是湊在顯微鏡的接目鏡上,全神貫注地看著。



  黃熱病的病原体,在高倍數的顯微鏡下,扭動著,看來异常丑惡,就是這些要放大三十

倍才能看得到的東西,每天都奪去上千人的生命,寶德教授已經成功地將它分离出來,培養

成功了。



  從明天起,寶德教授就可以開始尋找它的抗体,發明醫療黃熱病的藥物,再進一步,還

可以制造防止黃熱病發生的疫苗,大約要五年的時間,熱帶性的黃熱病,就可以受到徹底控

制了。



  當寶德教授想到這一點時,他的心情异常愉快,直起身子來,小心地將切片取下,放進

切片盒中,又將桌上的培育箱,小心地搬進一個鋼柜之中,鎖了鋼柜,試了一下的确已經鎖

好了,才轉回身來。那培育賴中,有著無數的黃熱病的病原体,如果不小心,讓培育箱中的

病原体「逃」了出來,那麼,整個耶加達,就會成為疫區,上百万人會死亡。



  寶德教授一面轉過身來,一面脫下了白色的罩袍,實驗室中只有他一個人,陪著他的是

各种儀器和書籍,寶德教授有兩個助手,但是今天,這兩個助手,一早就向他請假,离開了

實驗室,以致使寶德教授這時沒有傾訴成功的喜悅的對象。



  也由於這個原因,他更加要快一點回家去,去見紅霞。紅霞是寶德教授的「小妻子」,

不但人家這樣說,就是寶德教授自己,也同樣以「小妻子」來稱呼紅霞,因為他們兩人的年

齡,相差了四十年。紅霞今年才十九歲,他們是去年才結婚的。



  紅霞如何會闖進寶德教授的生命之中,連寶德教授自己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回憶。在他

的記憶之中,他的生活,离不開實驗室,白罩袍,厚厚的書本,顯微鏡的鏡頭,試管,和一

切与細菌有關的事物。或許是他看慣了各种奇形怪狀的細菌,所以當他面對著人的時候,他

的眼光總是悄然的,陌生的,好像根本不覺得對方存在一樣。



  紅霞本來是他的兩個助手中的一個,是他那一系中成績最优秀的兩個學生之一。另一個

助手是倫諾,一個膚色劉黑,雙目深陷,沖動而又好學的印度尼西亞小伙子,常常自認自己

是真正的棕色人种。



  開始,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刻板,在寶德教授看來,紅霞和倫諾,全是一樣的,穿著白

罩袍的一個助手。



  寶德教授在最近的一年來,一直在從事黃熱病病原体的分离工作,工作進行得相當緩慢

,但是也相當的順利,那一次的事情,可以說完全是偶發的。



  倫諾有事,早离開了實驗室,紅霞也准備离開了,正在將一組有著細菌培育試液的試管

,放進安全的鋼柜之中,寶德教授正在記錄他研究的心得,當他在振筆疾書之際,听到了一

下玻璃的碎裂聲和紅霞的一下惊呼叫聲,寶德教授立即轉過頭來,看到紅霞的手中,提著半

截碎裂了的試管,面色白得比白色的罩袍尤甚,而白色的罩袍上,染著十几點淺黃色的細菌

培養液。



  寶德教授陡地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整個人彈了起來,紅霞打破了試管,沾在她身上的培

養液之中,每一滴內,就有上億的細菌,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菌。



  紅霞顯然也知道她做錯了什麼,所以她的臉色,才會一下子變得如此煞白,而且,她看

來完全不知所措,寶德教授大叫著彈了起來,奔向盛載消毒液的噴筒,提起噴筒來,對准紅

霞,像是提著滅火筒,對准了一堆熊熊燃燒著的烈火一樣,按下噴射掣,消毒液發出「嗤嗤

」的聲響,噴向紅霞,寶德教授一面噴著消毒液,一面叫道:「脫下來,將身上的衣服,全

脫下來。」



  紅霞起先,還只是呆呆地站著,消毒液已經淋得她全身都濕透了,不過她隨即明白了寶

德教授的意思,她脫下白罩袍,脫下了身上的衣服。



  當她赤裸地站在寶德教授的面前之際,寶德教授仍然不斷向她的身上,在噴著消毒液,

直到一筒液体,全部噴射完畢。



  紅霞想說話,但是口唇顫動著,沒有發出聲音來。



  她只是站著,不動,任由淺紅色的消毒液,順著她的肌膚,向下滴著。



  而寶德教授也呆立著不動,他一樣想說些什麼,可是也一樣地發不出聲音來。



  在科學研究上,寶德教授已經有過好几項极其輝煌的發現和發明,但是在他五十八年的

生命之中,他卻第一次發現,一個少女的胴体,是如此之美麗,那麼美麗,簡直是難以形容

,也無法抗拒的。



  紅霞突然哭了起來,扑向寶德教授,同時緊緊地抱住了他,紅霞的哭泣,可能是因為剛

才所受的惊恐,實在太甚了,但是當寶德教授也抱住了她,雙手触到她光滑,丰腴的背脊之

際,他吻了她。



  紅霞在兩個月之後,就成了寶德教授的「小妻子」。



  婚禮是在醫院里舉行的,并不是因為寶德教授是一個權威的醫學家,而是紅霞還沒有离

開醫院。



  那次的意外,寶德教授雖然行動迅速,可是細菌逸出之後的蔓延,更加迅速,可能當初

,只是极少數量的毒菌,沾到了紅霞的五官,未被消毒液所消滅,這一小撮細菌,就侵入了

紅霞的体內。



  紅霞在足足發了三十天的高燒之後,才被從死亡的邊緣上搶了回來,可是,她不再是一

個學業优异的醫科大學生,而變成了一個對外界的事物,几乎一無所知的人,她的腦部,遭

到了嚴重的破坏,她變成了白痴,盡管她美麗的外形,一點沒有變化,可是她已成了白痴。



  當寶德教授決定要和紅霞結婚之際,整個學術界,為之轟動,寶德教授的許多朋友,紛

紛勸阻,當時的印度尼西亞,還在荷前的統治之下,荷蘭總督曾經勸過三次,當寶德教授一

定堅持自己的意見之際,總督立時向荷蘭皇家科學院報告這件事。



  有三位科學院的院士,其中包括兩位是寶德教授中學時期的同學,特地從荷蘭來到耶加

達,勸寶德教授改變主意。不過,寶德教授的決定,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再可以改變的了。



  一個如此著名的荷前科學家,娶了一位荷蘭殖民地的少女,而且這個少女還是個白痴,

這件事,無論如何,是极之轟動的。



  不過寶德教授卻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和怎麼想,他在結婚之後,只是全心全意,愛著紅霞

,照顧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和她說著她听來根本毫無反應的話。在別人看來,寶德教授像是

一個大傻瓜,但是寶德教授卻知道,自己找到了第二生命,在書籍之外,他有了精神上的另

一寄托。



  時間過得很快,寶德教授結婚已經快一年了,實驗室中原來是兩個助手,紅霞去了之後

只有倫諾一個人,在這一年之中,倫諾對工作很努力,几乎是日以繼夜,寶德教授對他也极

滿意。



  但是有一點,是寶德教授始終耿耿於怀的,那就是自從實驗室中的那件意外發生後倫諾

和他很少講話,尤其是在結婚之後,除了工作上必需之外,倫諾簡直是一言不發。



  不過,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寶德教授,也沒有多去注意這件事,他只不過發覺這個年輕人

,本來就已經陰沉的神情變得更陰沉而已。而今天,病原体被成功地分离了出來,倫諾卻不

在實驗室中。



  寶德教授有迫不及待的感覺,他要快點赶回家去,告訴紅霞,他的工作,已經快告完成

了,當他的工作完成之後,他就可以挽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盡管他知道,紅霞在听了他的話之後,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但是他必需早一點讓紅

霞知道。



  他鎖上了實驗室的門,走出了建筑物,大學的校園中,顯得出奇地靜。



  寶德教授搖著頭,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這樣,你越是想碰到一些人,傾訴一下你心中

的歡愉,可是卻偏偏一個人也見不到,但是當你希望能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你身邊就會有

數不清的人了。



  寶德教授一直向外走著,當他來到學校門口之際,才見到了看守校門,傳達室的老力。

老力至少有七十歲了,行動已經很蹣跚,當寶德教授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吃力地推上學校

的鐵門,而當他回頭看到寶德教授之際,他現出十分惊訝的神色來。



  寶德教授像往常一樣,和老力打了個招呼,道:「老力,你好。」



  老力滿是皺紋的臉,牽動了几下,啞著聲音,道:「教授,你……到哪里去?」



  寶德教授微抬著頭,吸了一口气,道:「回家去--怎麼?有什麼事發生?」



  老力搖著頭,聲調很急促,說道:「有事發生,所有的人全躲起來了,我是說,你們,

荷蘭人,全躲起來了,教授,你還是別回家的好。」



  寶德教授皺了皺眉,老力的話,听來雖然沒頭沒腦,但是寶德教授是明白的。目前是印

尼极度混亂的一個時期,日軍南下,荷蘭自顧不瑕,印尼的民族主義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

,不時有示威,暴動,老力這樣說,一定又有大規模的暴動發生了。



  寶德教授想了一想,道:「我不怕,我和你們是好朋友,是不是,老力?」



  老力的笑容很苦澀,一面點著頭,一面卻又搖著頭,道:「是,可是,你膚色和我們不

同,你畢竟是荷蘭人,今天的情形有點不一樣,你可知道蘇加諾出獄了?」



  寶德教授微笑著,道:「我在實驗室里,已經整整兩天了。」



  他略頓了一頓,才省悟地道:「難怪倫諾走了,原來有著這樣的大事。」



  他說著,還是推開了大鐵門,閃身走了出去。



  有著「演講台上的獅子」之稱的蘇加諾的出獄,是印尼民族主義運動的參加者的一件大

事。



  蘇加諾的演講帶有极度的煽惑力,這個儀容丰盛的印尼人,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使得他

的同胞,跟著他的意念去走。當寶德教授离開了校園,看到了街上冷冷清清的情形之後,他

知道,蘇加諾一定又在發表演說,而所有的人,一定全赶到廣場,去听他的演講了。



  街道上的确很靜,只不過有一些婦孺,和一些中國人,還留在店鋪里,寶德教授的住所

,离學校并不遠,他一直都是步行來往的,但這時,他卻希望有一輛車子,因為這种寂靜,

人不尋常了。在极度的寂靜之後,一定是狂熱的爆發,世事運行的規律,几乎全是一樣的。



  寶德教授轉過一條街,就在他剛轉過街角之際,喧鬧的人聲,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傳入

了他的耳中,寶德教授陡地站定,在他面前,是一條只有兩百公尺長的短街,街道兩邊,都

是一些中國人開設的商店。



  剎那之間,他所看到的情形,令得他目定口呆,他看到上千個印尼人,呼叫著,揮著拳

頭,火把,木棍和鐵枝,自街的另一端,涌了過來。



  那情形,就像是顯微鏡中看到的上億細菌,侵入人体的組織一樣。



  這上千個印尼人,叫著,奔著,搗毀著一切他們經過地方的所有的東西,沖進兩旁的店

鋪之中,拖出在店鋪中的人來。



  寶德教授睜大了眼,他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被抓著頭發,拖了出來,她的尖叫

聲被上千人的呼叫聲所淹沒,十几根鐵枝立時擊下,有一根鐵枝,插進了她的胸口,她倒了

下來,人潮繼續前涌,在她的身体之上,踏了過去,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

一捆用舊了的黃麻。



  有几家店鋪,已經著了火,從店鋪中沖出來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奔出十步以外,就一個

一個倒了下來,向前沖來的印尼人,完全像是瘋了一樣。



  寶德教授也陡地叫了起來。



  他高舉著雙手,用印尼話叫著:「不!不!快住手!快停止暴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去,他的叫聲,也淹沒在上千人的怒叫聲之中,陡地之間,他面

上被一根木棍,重重地擊了一下,濺出來的血,使得他的視線模糊,看出去的一切,像是都

蒙上了一層血腥。



  寶德教授的身子,搖搖欲墮,他想抓住一個人,好讓他站得穩住,他叫道:「我是你們

的朋友。」



  他實在連他自己的叫聲也听不到,在上千人的吼叫聲中,他只听到一些口號,在高叫著

打倒侵略者,他的身子東歪西倒,他已經在那些印尼人的中間,在捱了太多的棍子之後,痛

疼已經麻木,或許是他的頭臉上面完全是血,所以,已經分不出他是白种人還是棕种人了,

打擊沒有繼續臨在他的身上。



  寶德教授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他看出來。眼前動亂的一切,全是一片暗紅色,自屋

中被拖出來打死的人也是暗紅色。



  就在這地獄般的一片暗紅色之中,寶德教授突然看到了張熟悉的臉。那是他實驗室的助

手,倫諾。



  寶德教授大叫了起來:「倫諾。」



  他一面叫著,一面跌撞著,推開他身邊的一些人,向倫諾奔了過去。



  倫諾也轉過了身來,那的确是倫諾,他向倫諾伸出手來,希望倫諾能夠扶住他,可是,

倫諾卻高聲叫了起來:「打倒荷蘭帝國主義份子。」



  寶德教授還未及有任何反應,自倫諾手中揚起的木棍,就已經劈頭擊了下來。



  寶德教授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叫聲,那一下木棍的襲擊,他或者可以經受得起,但是,揮

動木棍的是他的學生,他卻經受不起,在大叫一聲之後,他就昏迷了過去,許多人繼續打他

,直到另外發現了目標,才又踏著他的身体,奔向前去。



  那一場小小的暴動,究竟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結束,完全

沒有統計,因為那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場只有一千人的暴動,燒了一些店鋪,死了一些人

,那在充滿大規模暴行的地球之上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對於阿尼密來說,如果不是寶德教授恰好在這場小小的暴動之中喪生,他也不會知道,

有過這樣的一場暴動。



  阿尼密是半年之前,由一個朋友的介紹,而認識了寶德教授的,寶德教授曾和阿尼密就

人類腦部活動一事作過詳談。



  寶德教授的目的是,是想阿尼密能夠對他的妻子紅霞的白痴狀態,有所改進,但是阿尼

密卻無能為力。



  阿尼密住在耶加達郊區的一幢屋子中,寶德教授死亡之際,他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那時,正坐在一張藤椅上,閉著眼,在靜靜地思索著,這是他的習慣。



  突然之間,他听到了寶德教授的聲音,在他的耳際道:「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睜開眼來,他的身邊并沒有人。



  阿尼密陡地震動了一下,立時又閉上眼睛。他在一剎那之間,已經知道,寶德教授死了

。



  和死人「通話」,對阿尼密來說,是很尋常的事,他那時「听」到的聲音,實際上,只

不過是他接收了寶德教授游离腦電波,再刺激他听覺神經的一种反應。



  阿尼密嘆了一聲,他回答道:「教授,上星期我還見過你,發生了什麼事?」



  他又听到了寶德教授的話,道:「我也不知道,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我不能就這樣放棄,我的研究,已經成功了,它可以挽救上万人的生命,我一定要繼續下

去。」



  阿尼密仍然閉著眼睛,他作為一個「靈媒」已經有很多次和死人「交談」的經驗,他知

道這种「交談」,和与生人的交談不同,死人的話,他所能接受到的,几乎毫無例外地,极

其固執。



  這一點,阿尼密也可以解釋,因為,人死了之後,在臨死之前的腦電波,雖然呈游离狀

態,而且能夠受到与之「交談」者的腦電波影響,而自由組合,作出回答。但是在游离狀態

中的腦電波,絕及不土人在活著的時候,源源不絕發射出來的腦電波。活著的時候,數以億

計的腦細胞,不斷地在活動著,腦電波可以有無數的組合而呈游离狀態的一組,只不過是人

臨死之前所發出來的,它只能重新組合,而不能再增加,臨死之前的意念如何,就算是組合

的變化一樣,可以有很多,但是這种意念,卻是絕對不可能再改變的了。



  所以,阿尼密知道,和死人「爭辯」,是最沒有用的事,因為死人不會改變他的主意。

阿尼密知道這時,寶德教授已經死了,他之所以還能「听」到寶德教授的說話,那是因為寶

德教授一定死得极不甘心,在他臨死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將他的腦電波,大量發射出來

之故。



  阿尼密嘆了一聲,說道:「教授,你已經死了,但是你的研究工作,會由你的助手繼續

做下去。」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點嗚咽:「不會的,倫諾不會對我的研究有興趣,一個從事研

究怎樣救人的人,是不會殺人的。」



  阿尼密想盡量使得「談話」輕松一點,他道:「殺人?倫諾是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你

怎麼會以為他會殺人?」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著辛酸的、苦澀的笑聲:「不是我以為他會殺人,第一棍打中我的

就是他,接著是另外許多人,他們不斷地打我,直到我仆倒在地上,然後,他們在我的身上

踏過,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愿意死,我要將我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老天,只差那麼一

點點,我就可以成功了。」



  阿尼密又嘆了一聲:「可是,你已經死了,老朋友,你已經死了啊。」



  寶德教授卻很固執:「是的,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我知道得很清楚,生命是怎樣离開我

的,正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我和你的認識,很有用處,你和我提及過人的腦電波,

又曾對我說過,人臨死之際的腦電波最是強烈,可以呈游离狀態而存在,有時,甚至可以強

烈到刺激他人的腦電波,使這個人的視覺神經受感應而看到形像,這就是許多人會看到鬼的

原因。」



  阿尼密有點無可奈何:「是的,的确是這樣,不過,一組再強烈的腦電波,其實什麼也

不是,根本是看不見摸不到的。」



  寶德教授仍然固執地說道:「你也曾經說過,強烈的游离腦電波,可以使物体產生電流

的感應。」



  阿尼密抹了抹手心的汗,這樣固執的「鬼魂」,在他來說,也是第一次遇到。他點著頭

:「是的,可以使物体因為產生電磁感應而移動,但是那只不過是一點點簡單的動作,例如

使一只杯子,自桌子上跌下來,或者使一張椅子翻倒,等等。据我所知,最強力的一組腦電

波,游离存在於蘇格蘭的安迭斯古堡中,它們能使古堡沉重的木門,自動開啟和關閉,那是

著名的鬼屋,我不能同意,你還有能力,可以繼續你的研究工作。」



  寶德教授听來是完全不听勸告的了:「不對,你曾經過告訴我,說是希腊的安里島上,

有一個漁民,他是根本不懂英文的,但是有一晚,他忽然用英文寫下了數十篇极其优美的詩

篇。」



  阿尼密舉起雙手:「對,我詳細地研究過這件事--」



  寶德教授一定是十分急迫了,他竟然打斷阿尼密的話,說道:「還有,中國人喜歡的扶

乩,你也許作過詳細的研究,你的研究,結果是--」



  阿尼留在冒汗,他用手抹去了汗,挺了挺身子。



  阿尼密在抹了汗之後,叮了一口气:「對,這一切全對,我的研究結果是,那是由於,

一旦游离的腦電波在某种情形下,譬如說,在催眠的情形下侵入了另一個人的腦組織,影響

了被侵入者的腦部活動所致--」



  阿尼密「講」到這里,陡地停了下來,雙眼睜得极大,雖然他一點也看不到什麼,可是

他就像看到寶德教授,站在他的面前,發出狡猾的笑容一樣。



  阿尼密几乎是「叫」了出來的:「不,教授,你不是想利用你強烈的腦電波,侵入他人

的腦中吧?」



  阿尼密听到了寶德教授的笑聲,听起來的确帶點狡猾的意味:「為什麼不?我正准備這

樣做。」



  阿尼密吞下了一口口水,或許由於他太緊張了,是以他在吞下口水之際,喉間發出了「

咯」的一下聲響來,雖然他和寶德教授在不斷地「交談」,但是那「咯」的一聲,卻是唯一

可以听到的真正的聲響。



  阿尼密真有點的緊張,這是他未曾意料到的情況,他搖著頭:「教授,如果你這樣做,

我不能判斷在道德上是不是犯罪,但如果你侵入了一個人的腦子,這人就會變成『鬼上身』

,他本人不再存在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你等於謀殺了這個人。」



  寶德教授立時回答:「你說得很對,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但是我的情形不同,有一個人

,我可以完全不需顧慮會損害到她。」



  阿尼密陡地想起,道:「她?你的意思是紅霞?」



  寶德教授的反應极快:「對的,紅霞,紅霞是白痴,她現在完全沒有思想,而當我決定

這樣做之後,我趁著我的生命,還有短暫時間的剩余,當那些印尼人,一腳一腳的在我身上

踏過去之際,我將我畢生所積聚的知識有系統地想了一遍,我相信,它們全部存在於空間,

可以進入紅霞的腦部。」



  阿尼密有點口吃地:「你……臨死之前,如果真有強烈的意念,要做到這一點,應該是

可以做得到的。」



  寶德教授的笑聲更狡猾:「所以,快點去看紅霞,不,快點來看我吧。」



  阿尼密极其疲倦地點了點頭,他立時站了起來。



  紅日朗朗,阿尼密的心情很异樣,他曾和許多「鬼魂」有過接触,他也相信,以寶德教

授臨死之前,那种強烈的要將他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的愿望,一定會散發出比普通人強烈許

多倍的腦電波,那麼,他的愿望,是有可能達到的。



  阿尼密站了起來之後,立即作出了決定:去看紅霞。



  當阿尼密駕著車,駛進耶加達市區之際,零零星星的暴動,仍然在繼續著,他要加快速

度,擺脫一小群印尼人的追赶,才能來到寶德教授的住所。



  當他走進寶德教授的住所之際,看到了另外兩個荷蘭人,一個是荷蘭藥商,另一個是政

府人員,阿尼密曾經見過他們一次。



  那政府人員一見阿尼密,就攤著雙手說道:「實在太不幸了,寶德教授竟然會死在一群

暴徒手下,想想看,他畢生都從事著救人的工作。」



  阿尼密說道:「你不必再說這些了,紅霞呢?」



  藥商道:「那白痴--」



  藥商才說了兩個字,阿尼密就向他瞪了一眼,由於阿尼密的眼神,是如此詭异和陰森,

令藥商打了一個寒噤,不敢說下去。



  政府人員道:「幸而她不知道什麼叫悲傷,所以她一點也不覺得怎樣--」



  他頓了一頓,現出疑惑的神情來,道:「你是怎麼知道寶德教授的死訊的?事情才發生

了三小時,我也是才接到這個消息。」



  阿尼密并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就是個不喜歡說話的人,他向前走了,就在這時,一個

印尼老婦人奔了出來,用印尼話叫道:「快去看,太太她……她……」



  老婦人是寶德教授雇來照顧紅霞的,這時她慌張得連話都講不下去,阿尼密連忙向內走

去,政府人員和藥商,跟在後面。



  他們才來到臥室的門前,就听到「砰」地一聲響,臥室的門,打了開來,紅霞一手扶著

門,站著。



  她的身子,劇烈地發著抖,口唇也在顫動著,汗珠像雨一樣地自她的額上流下來,誰也

看得出,她正在极痛苦之中。



  藥商首先失聲叫了起來,叫道:「快快請醫生。」



  阿尼密冷冷地道:「不用。」



  他踏前一步,抓住了紅霞的手,紅霞的手板,也立即緊緊地握住了阿尼密的手。



  阿尼密直視著紅霞,他詭异的雙眼,閃閃生光,口中不住地道:「教授,慢慢來。」



  政府人員和藥商駭然互望,而紅霞的神情,變得更痛苦,她全身都被汗濕透了,衣服貼

在身子上,口中發出一种怪异之极的響聲來,雙眼瞪得极大。



  藥商忍不住又失聲叫了起來,道:「我去找醫生。」



  他一面叫著,一面返身就奔了出去。



  阿尼密仍然握著紅霞的手,他已經可以感到,同樣緊握住他的手的,不是紅霞,已經是

寶德教授,寶德教授需要支持,他一定遭遇到了极大的困難,不然,是不應該出現這樣情形

的。



  藥商一面在向外奔著,一面還不斷發出可怖的叫聲,因為那時紅霞的情形,實在太令人

害怕了,阿尼密也不由自主喘起气來,突然之間,他又听到了寶德教授的聲音:「我不能成

功,她的腦組織全被病菌破坏了,我無法成功,她的腦組織完全不能接受腦電波,也無法發

出腦電波,我不能成功。」



  阿尼密立時作出了回答:「放過她,找另一個人吧,你正使她蒙受极大的痛苦。」



  阿尼密將他的想法,接連傳達了兩次,他像是听到了一下長長的嘆息聲,陡然之間,在

劇烈顫抖著的紅霞回复了平靜。



  她雖然還滿臉是汗,有著剛才痛苦掙扎過的痕跡,但是前後相差,只不過一秒鐘時間,

她的神情,已經完全恢复了平靜,就象是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在她臉上所浮現的是那种

茫然的,對她身外所發生的一切變化,全部無動於衷的那种神情。



  阿尼密也嘆了一聲,他慢慢地松開了紅霞的手,他知道,寶德教授的那一組腦電波,已

經放棄了進入紅霞腦中的企圖,他會去找另外一個人。



  阿尼密當然無法知道,那組腦電波會去找什麼人,但是他卻可以肯定,寶德教授是一定

不肯就此算數的,因為寶德教授在臨死之際,他的愿望是如此之強烈,已經是沒有任何方法

可以將之改變的了。



  藥商帶了醫生赶到,紅霞已經完全恢复了宁靜,阿尼密沒有對任何人說出真相來,因為

他知道,就算他將他知道的源源本本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的。非但不會有人相信他,

而且還要斥之為荒誕無稽,人類有許多弱點,就是以為自已所能預料得到的時代,是最先進

的時代,人類在如今,還看不到腦電波的奇妙的存在,所以用現代科學的眼光來看,那的确

是荒誕的,但是,現代科學是多麼的可笑,在科學的大道上,二十世紀的人類,只不過剛起

步而已。



  阿尼密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在等著寶德教授,再來和他通訊息。



  阿尼密一直等到了午夜,才又得到了寶德教授的信息:「我考慮了很久,你說得對,如

果我侵入一個人的腦部,實際上,等於是將那個人謀殺了。」



  阿尼密噴著煙:「事實上,只怕也不可能,你要侵入另一個人的腦部,就必需先排斥這

個人腦組織所發出的電波,就算你的腦電波特別強烈,能夠暫時壓制原有的電波,你也要不

斷受到原有電波的干扰。」



  寶德教授的回答,來得遲了好久:「那麼,我應該怎麼辦呢?」



  阿尼密想了一想,才有了回答:「你要去侵占一個已經有思想的人的腦部,那情形,等

於是你用同樣的周率,去發射聲波一樣,像無線電台,同樣周率的兩個無線電台,是一定要

互相干扰的,你何不選擇一個,未有過的周率呢?」



  寶德教授嘆了一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尼密挺了挺身子:「去找一個腦部組織已大致完成,但是還未有思想的嬰儿胚胎。這

是我的意見,不但你可以將你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注入,而且,你可以有更多時間,來

完成你未竟的理想。」



  阿尼密對自己的建議,有點緊張,如果寶德教授真照他的話去做,那麼,這無論如何,

是一件對生命有极褻瀆的事,他感到自己是在侵犯造物主的權力了。



  寶德教授的反應极快:「多謝你提醒我,我決定這樣做,再見,我的朋友。」



  阿尼密身子震動了一下,他還想和寶德教授討論一下細節問題,但是已得不到任何信息

了。



  他知道,電波的速度,和光相類,這一下子,寶德教授的腦電波,可能已經到了千里之

外,進入了一個嬰儿的才形成的腦組織之中的了。



  他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從現在起至多五個月之後,世界上就會產生一個极其偉大的人

物,這個人,一生下來,就是生物學,醫學界的權威,因為他承受了寶德教授的全部腦電波

,他根本就是寶德教授。



  阿尼密又想起了中國人的古老傳說:人死了之後,到一個叫作「陰司」的地方,每個死

人的靈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湯」,喝了「孟婆湯」之後,就會將以往一生的一切經歷,盡

皆忘怀,又去投胎,開始另一個一無所知的新生命。



  如今,寶德教授的情形,和中國人所謂的「投胎」是很相類的。所不同的是,他沒有喝

「孟婆楊」,他記得他前生的一切。



            口      口      口



  「非人協會」的大廳中一片靜寂。



  每一個會員的視線,都集中在阿尼密的身上,而阿尼密已講完了他的故事。



  范先生輕輕咳了一下道:「阿尼密先生,你是說,再有五個月,寶德教授就會出世?」



  阿尼密道:「正确地說,應該是至多還須要有五個月,因為,從他死直到現在,已經快

半年了。」



  瘦長的會員道:「你知不知道他找到了甚麼地方?甚麼人?何時出世?」



  阿尼密搖頭道:「全不知道。」



  卓力克先生吸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也不要緊,那一定是十分容易找的,試想想,一

個才出世的嬰儿,就有了寶德教授生前的一切知識,這樣的嬰儿,一定轟動全世界,根本不

勞我們去找。」



  阿尼密緩緩地道:「是的,我也這樣想,所以,雖然他去得太勿促,我沒有机會和他作

進一步的交談,但是我也不覺得有甚麼損失,因為我根本不需要去尋找,他只要一出世,我

一定會得到消息的。」



  各人都點著頭,一個一出世就有著寶德教授這樣學識的嬰儿,當然會轟動一時,那是毫

無疑問的事情了。



  阿尼密又道:「我之所以要推荐他入會的理由,是因為他是世界上唯一有過兩次,或者

更多的生命,但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記得前一次生命的事。」



  卓力克先生立即點頭表示同意,說道:「而且,他比我們,多了一倍的時間,來從事他

的工作,時間本來是人類最大的敵人,他雖然未曾克服時間,但是,他至少使時間延長了一

倍的。」



  范先生道:「誰說他沒有克服時間?說不定,當再下一次他面臨死亡之際,他還可以再

來一次,將他兩生所積聚的知識,再來一次『投胎』,如果這樣繼續下去,時間對他的威脅

,就完全不存在了。」



  身材瘦長的那位會員嘆聲道:「這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滅,毫無疑問地,他可以成為我們

的會員。」他講到這里四面看了一下,顯然所有人全同意了,他才接著道:「我也要推荐一

個會員,我所要推荐的,是一個--」



  這個會員和他要推荐入會的新會員的事情,必需暫時擱一擱,因為阿尼密的故事,還沒

有結束,結束的只是正篇,還有續篇,未曾開始,所以在時間方面,要跳躍一下,這一跳,

是三十年的時間。



  從阿尼密在非人協會的大廳中,說出了他和寶德教授的交談之後,時間一直不停地向前

進。



  從那一刻開始,阿尼密就一直在等著,等候著傳出一個偉大的,從來也沒有的嬰儿誕生

的消息,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消息。



  在接下來的几年之中,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事最激烈的几年,阿尼密雖然覺得焦急

和惊詫,惊詫於他何以未得到再生的寶德教授的消息,可是他的心中,還有一定的安慰,他

想,戰事如此激烈,世界各地的消息傳遞,都受到阻隔,所以他才未得到任何信息的。



  但是,一九四五年之後,戰事結束了,再接下來,除了韓國和越南的戰爭,堪稱大規模

行動之外,全世界是在一片升平之中,但是阿尼密仍然得不到任何信息,好几次,他集中精

神,想和寶德教授「通話」,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這种情形,可以使阿尼密肯定,寶德教

授那一組腦電波,一定是不再在游离狀態中,而是有了寄托,也就是說,是在一個人的腦中

。但是,這個人在那里呢?



  一直到了一九六O年,阿尼密無法再等下去了,算起來,再生的寶德教授,應該已是二

十歲出頭的人了,何以還一點沒有他的消息,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阿尼密決定去尋找。



  阿尼密的第一個步驟,是遍訪世界各地,有成就的,和寶德教授前一生,作相類似研究

的學者,他希望在這些學者之中,發現再生的寶德教授,因為,二十歲以上的寶德教授,無

論如何,早應該在學術上,出人頭地的了。



  阿尼密足足花了兩年時間,從事這項工作,在那兩年之中,他足跡遍世界,會晤了超過

一千名以上的這方面的專家,可是,他失望了。



  他沒有找到寶德教授。而令他肯定寶德教授并不在那些人之中,是有充份理由的,因為

那些專家,權威,他們目前的研究工作,甚至還沒有達到寶德教授的水准,由於接之而來的

一連串暴動,戰爭,寶德教授當年研究的成績,已經蕩然無存,研究者需要從頭做起,他們

之中,有的遵循著寶德教授早期已經發表過的報告的方向在繼續,有的自辟方向,但是沒有

一個取得顯著的成績。



  如果這些專家的腦中,有著寶德教授已積聚的一切知識,那是不會有這种情形。阿尼密

覺得十分失望,寶德教授到那里去了呢?或者說,他那一組強烈的充滿了知識的腦電波,到

甚麼地方去了呢?



  阿尼密并沒有放棄,他繼續在高級知識份子之中,尋找寶德教授,又花了兩年,他才改

變了方法,他仍然旅行世界各地,但是不再在專家身上著眼。



  他設想,寶德教授的「投胎」行動,可能受到了若干的阻礙。生命畢竟是奇妙的,不可

捉摸的一件事。寶德教授事先也未曾料到,他要占据紅霞的腦部,會受到障礙,那麼,誰又

料得到,他想進入一個胚胎之際,是不是會有意外呢?



  所以,有可能,寶德教授并不能保留他原來所有的知識,不過,阿尼密堅信,只要寶德

教授的腦電波,能成功地進入一個人的腦中,那麼,這個人必然和普通人有著完全不同之處

了。



  所以,他第二步的目標,放在年輕而在科學上已有成就的人身上。



  這次的目標更廣,他足足花了四年的時間,而仍然一無所獲。



  阿尼密已經几乎要放棄了,因為他想到,那一組呈游离狀態的,由寶德教授臨死之際,

發射出來的腦電波可能已經原因不明地突然消散了。



  如果這組腦電波已經消散了的話,那麼,他的努力就完全是白費的了。



  阿尼密因為想到了這一點,而休息了半年之久,直到他越想越覺得這种可能性极其稀少

,才又開始行動。



  這一次,他的目標又變更了,他到處尋找一個人出世就有异樣特徵的嬰孩。他要找的是

一個一出世就能表達自己有思想的嬰孩,譬如說,一出世,就會說話的嬰孩。



  他一面旅行世界各地,一面通過各地的報紙,電台,電視,刊登廣告。一時之間,他的

這种行為,反倒成了世界性的花邊新聞。



  這樣,在失望的期待中。又過了五年,算來,已是寶德教授逝世之後三十年了。



  阿尼密的臉上添了不少皺紋,頭發也全變得銀白色了,所沒有改變的,是他那一雙眼睛

,仍然充滿了神秘而又懾人的光芒。



  在寶德教授逝世三十年的那一天,阿尼密又來到了印尼的首府耶加達。



  在這三十年之中,印尼經歷的變化,也是惊人的,它早已成了一個獨立國家,而且,還

經過一切劇烈的政變,蘇加諾也已經下了台。在和阿尼密有關的方面,紅霞也早在十多年前

死了。



  阿尼密在到達耶加達的第一天,就來到寶德教授下葬的一座公墓之中。寶德教授的葬禮

,當時在十分草率的情況下進行的,他的尸体,一直靜靜地躺在這座公墓的一角,沒有人掃

祭。



  阿尼留在寶德教授的填前,站著,一動不動,直到午夜,他知道人所發出的腦電波,和

這個人的肉体,有著一种微妙的聯系,在一個已死的人的尸体近處,特別容易接到這個人臨

死之前所發出來的腦電波。他希望能和寶德教授,再有聯絡。



  但是阿尼密的等待,所帶來的是再一次失望,公墓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阿尼密在超

過八小時的佇立之中,沒有得到寶德教授的任何信息。



  阿尼留在凌晨兩點回到酒店,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打開報紙,報上照例有他刊登的廣告

,找尋一個一出生就能說話的嬰孩,這個嬰孩,約在三十年之前誕生。



  阿尼密所住的是一座著名的酒店,住客全是有身份的人,而阿尼密在廣告之中,是寫明

聯絡地點,所以在酒店的餐廳,酒吧之中,他成了一個眾所矚目的怪人。



  廣告一連刊登了三天,那一天晚上,當他從外面回來時,一進門,一個侍者便對他道:

「阿尼密先生,有一個人等著見你。」



  大酒店的侍者,都是受過訓練的,侍者口中不說「一位先生」,而是說「一個人」,由

此可知,這個人,一定不會是甚麼受歡迎的人物。



  果然,阿尼密循著侍者所指,向大堂的一角看去,他看到一個人站著。那個人,穿著一

套已經洗得發白了的舊軍服,手中拿著一頂舊草帽,看來是一個生活极潦倒的人,不過,看

上去,他站在這裝飾華麗的大酒店大堂之中,倒也沒有甚麼局促不安之感。



  侍者補充道:「他說,是看了你的廣告之後來的。」



  阿尼密「哦」地一聲,近六年來,他的廣告,第一次有了效果,有人來找他了。



  阿尼密不敢希望甚麼,這個人可能是窮极無聊,看到廣告上有高額的賞金,所以來胡混

一番的,但是他還是直向那個人走了過去。



  他來到那個人身前,伸出手來,道:「我就是阿尼密,閣下是--」



  那人忙道:「葛克,葛克少校。」



  阿尼密略揚了揚眉,打量著這個自稱葛克少校的人。



  葛克少校看來有點像軍人,但是可以肯定,近十年來,他的生活一定极不如意,以致使

他原來軍人的气概所剩無几了。



  阿尼密也無法從他的衣著和外形上,來判斷他是哪一國軍人,他只好道:「少校,你好

,你是看到了我的廣告來的?你能提供我什麼消息?」



  葛克少校的神情有點忸怩,他道:「我怕我不能提供給你什麼消息,但在多年之前,我

有一段經歷,不,我听到的一些事,可能對你奇异的搜尋,有點幫助。」



  阿尼密點了點頭,他喜歡葛克少校這樣說法,這表示他并不是想來混騙什麼,在這种情

形之下,或者他真可能提供些什麼有用的消息。



  阿尼密道:「請到我的房間去。好麼?」



  葛克少校連連點著頭,他們一起進了升降机,來到阿尼密的房間之中,葛克少校主動地

要求喝酒,當他几乎一口气喝去了半瓶威士忌之後,他才抹著口說道:「我是個混血儿,父

親是荷蘭人,母親是印尼的女佣--」他苦笑了起來,接道:「我大約是最倒霉的人了,荷

蘭人統治時期,不將我當荷蘭人,印尼獨立了,又不將我當印尼人。」



  對於葛克少校的訴苦,阿尼密并沒有什麼興趣,所以他只是道:「看來你也很有成就,

你是少校。」



  葛克「哈哈」笑了起來,通:「少校?我應該自稱少將的,日本人來的時候,我和十几

個混血儿,一起退到森林去打游擊,我領導他們,就成了少校。」



  阿尼密作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道:「要是你能幫助我,請你告訴我。」



  葛克少校又喝了一杯酒,才搓著手,坐了下來,道:「日本軍隊打進來的第二年,我被

日軍通緝,离開了爪哇島,逃到了西里伯斯,一直向東逃,有時,坐著獨木舟在海上流漂,

經過了伯魯島、索蘭島,最後,就到了新畿內亞。」



  阿尼密皺了皺眉,他雖然有點不耐煩,但是他并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所以沒有打斷葛

克少校。



  葛克少校繼續說道:「在新畿內亞我住了三年之久,在這三年之中,我有好几次,到達

--几乎到達過新畿內亞的心臟部份,我可以算是文明人到達新畿內亞最深入的一個了。」



  阿尼密又點了點,葛克少校又道:「有一次,我記不清楚正确的日子了,在一個土人部

落之中,我听得一個土人,說了一件有關奇怪的嬰孩的事。」



  阿尼密陡地緊張了起來,挺直了身子,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葛克少校,可以繼續喝酒

,葛克少校老實不客气,又連喝了兩杯,才道:「這個小村落,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只怕

到如今為止,還不曾有文明人到過,我因為長期在土人部落中生活,所以學會了七种他們的

語言,你或許不知道,即使只隔一座山岭,由於他們根本不相來往之故,他們的語言是不同

的。」



  這一次,阿尼密也忍不住了,道:「你只管說有關那個嬰孩的事。」



  葛克少校道:「好的,那個土人是部落中很有地位的一個勇士,他們這個部落,雖然已

經是文明人所不到的地區,可是再向腹地下去,在新畿內亞的中央山脈之中,還有著根本与

世隔絕的土人部落,根本是他們這些土人部落也去不到的地方--」



  看到阿尼密又皺著眉,葛克少校忙搖著手,道:「我快要說到正題了,那個奇怪的嬰孩

,就在新畿內亞腹地深山中的一個部落之中,是經過了許多人的口,輾轉傳了出來的。」



  葛克少校望定了阿尼密,道:「這個嬰孩,在出世後不久,就會說一种十分奇怪沒有人

听得懂的語言。」



  阿尼密急急地問道:「什麼語言?他講了些什麼?」



  葛克少校搖著頭,道:「不知道,沒有人听得懂。」



  阿尼密的雙眼,閃閃生光。看來他正在深思,葛克少校又拿起了酒瓶來。



  可是這一次,他還未曾從瓶中斟出酒來,阿尼密就突然走向前來,伸手將酒瓶,自他的

手中搶了過去。



  葛克少校睜大了眼,苦笑了一下,這樣的待遇,他像是受慣了一樣,所以也沒有什麼特

异的反應,只是聳了聳肩,站了起來道:「對不超,我說的事情,對你一點用也沒有。」



  阿尼密望定了葛克少校,沉緩地道:「你完全弄錯了,正因為你所說的,對我有用所以

我想使你保持清醒,不要你喝醉。」



  葛克少校睜大了眼,一臉感到意外的神情,阿尼密已問道:「你見過那個孩子沒有?」



  葛克少校道:「當然沒有。」



  阿尼密又道:「那麼,是誰對你說起有這樣的一個怪嬰孩的?」



  葛克少校苦笑了起來,道:「先生,事情已將近三十年了,我怎麼還記得清?」



  阿尼密忙又道:「那麼,你是在什麼地方听到這件事的,總可以記得吧?」



  葛克少校雙眼斜睨著阿尼密手中的酒瓶,阿尼密吸了一口气,道:「少校,要是你提供

的消息,能幫助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可以買下世界最大的酒厂送給你。」



  葛克少校的喉際,發出了「咯」的一下聲響,面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几下,他

嘆了一聲,說道:「阿尼密先生,我認為,你的承諾,還不如現在送我一瓶酒來得實惠一點

。」



  阿尼密道:「為什麼?你不相信我會給你重酬?」



  葛克少校搖著頭,道:「我并不怀疑這一點,只是我認為你根本無法找到那個傳說中的

嬰孩吧。」



  阿尼密的神情有點凶狠,他陡地向前踏了一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在世界各地

尋找他,已經足足三十年了,我不在乎多化三十年時間,我一定找到他。」



  葛克少校又吞下了一口口水,阿尼密的神情緩和了些,道:「已經有了線索,應該可以

找得到的,新畿內亞不過是一個島,就算踏遍了全島,也要將他找出來。」



  葛克少校望了阿尼密半晌,然後,學著阿尼密的口气道:「新畿內亞不過是一個島。」



  阿尼密揚著眉道:「怎麼,我說錯了?」



  葛克少校攤了攤手,道:「沒說錯,但是你這樣充滿著信心,就表示你根本未曾到過新

畿內亞。」



  阿尼密承認道:「是的,我并沒有到過新畿內亞,但是那并不能改變事實,它仍然只是

一個島。」



  葛克少校喃喃地道:「等你到了那里,你就會改變了,你不知新畿內亞有多大,我敢說

,它是完全与文明世界隔絕的,在中央山脈腹地中的那些土人部落之中,就算爆了一顆氫彈

,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也不會知道從來也沒有文明人可以進入那些地區,在那些地區生活

的土人,當然也無法通過布滿了毒蛇虫蟻的原始森林,和高山峻岭,和其他的人接触。」



  阿尼密卻還是充滿了信心,道:「你說的話也不盡實在,那個奇怪的嬰孩的事,還不是

傳了出來。」



  葛克少校道:「好,你要去找,我是沒有理由阻止你的,是不是?」



  阿尼密道:「你也阻上不了,由於你對新畿內亞的了解,我請你做響導。」



  葛克少校十分高興,通:「那太好了,阿尼密先生,你知道,我失業很久了。」



  阿尼密道:「我們明天就出發,第一個目的地,就是你听到當地土人講起有關那個奇怪

的嬰孩的地方,那是什麼所在?」



  葛克少校道:「是一個小村庄,當地土人,叫他們的那個村庄叫克蓬。」



  阿尼密道:「好,就從這個叫克蓬的村庄開始吧。」



                   二



  當第二天下午,葛克少校指著克蓬所在的方位給阿尼密看的時候。他們是在一架中型的

水上飛机的机艙之中,飛机由阿尼密駕駛,他們才飛過了弗羅勒斯海和班達海,在阿魯台島

的一個小机場,補充了燃料,直飛新畿內亞的沿岸。



  當他們在飛机上,已可以看到連綿的海灘。起伏的上崗和濃密的森林之際,葛克的手指

,在一幅精細的新畿內亞地圖上移動著,道:「大約是在這里,這种小村庄,地圖上是不記

載的。」



  阿尼密轉頭向著地圖上看了一眼,沒有出聲。



  葛克少校又道:「我不認為那地方可以供飛机降落。」



  阿尼密道:「誰說我准備直接飛到克蓬去?我們的飛机,將停在海邊。」



  葛克少校呆了一呆道:「然後我們--」



  阿尼密道:「我們步行去,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去找我們要找的人,我想你當年被日本

人追捕時,不見得是坐著豪華汽車逃命的吧。」



  葛克少校苦著臉,道:「阿尼密先生,那是三十年之前之事了,那時,我是一個二十多

歲的小伙子,現在我已經快六十歲了。」



  阿尼密冷冷地道:「我看你身体可以支持得庄,說起年紀來,我比你老多了。」



  阿尼密一面說著,一面已經將飛机的高度降低,在空中看來,海水在連綿不絕的海灘上

,濺起來的白花形成一條直与天際接壤的白線,夕陽映得海水通紅,景色壯麗,嘆為觀止。



  飛机終於在海邊降落,那是一個很宁靜的海灘,當他們來到海灘上之後,天色已經迅速

黑了下來,向前望去,不到一百公尺,就是郁蒼的森林。



  阿尼密和葛克少校兩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向前走去,葛克少校每向前走一步,就回

頭向飛机看上一眼一直到來到了森林中,再也看不到飛机為止。



  一到了森林中,簡直是一片漆黑了。



  阿尼密走在前面,他略停了一停,就從背包中取出一大電筒來亮著,電筒才一亮,葛克

少校就大叫一聲直扑過去,將電筒搶了過來,立時熄去。



  阿尼留在黑暗之中,看不到葛克少校的神情,但是他卻听得出,葛克少校在吁吁地喘著

气,接著他叫道:「你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經驗,不能有亮光,有了亮光,你會

受几百种敵人的攻擊直到你死了,還不知怎麼死的。」



  阿尼密立時道:「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經驗。」



  葛克少校像是余悸未息,又說道:「你可知道,在這個地方,至少有一百种以上的昆虫

,是有毒的,你看見過有毒的飛蛾沒有?在新畿內亞的森林中,至少也有二十种以上不同的

毒峨。」



  阿尼密「哼」了一聲,說道:「照你那麼說--」



  葛克少校大聲道:「照我說,我們根本不該在夜間走進森林來。」



  阿尼密的回答,來得很快,道:「我們總不能避免在森林中過夜的,事情總得有個開始

,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吧。」



  葛克少校嘆了一聲,道:「好,不過求求你,千万別亮著電筒,跟著我會找到一處可以

過夜的地方。」



  阿尼密道:「當然,你是響導。」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在黑暗中久了,阿尼密可以看到他在前面,小心移動著腳步,阿

尼密跟著他,走過了一里左右,听到了水聲,林木也稀疏了些,眼前變得明亮了一些,他們

來到了一條小河旁,阿尼密和葛克少校,爬上了河邊的一塊大石,躺了下來。



  阿尼密問道:「到克蓬去還有多遠?」



  葛克少校道:「沿這條河向上游走,如果我沒有記錯,大約經過十几個村庄,就可以找

到克蓬了。」



  阿尼密表示滿意,閉上眼睛,葛克少校望了他一眼,道:「先生,請原諒我的好奇,你

真的相信,在腹地的土人部落中,有一個生下來不久就會講另一种語言的怪嬰存在?」



  阿尼密并沒有睜開眼來,只是說道:「是。」



  葛克少校笑了起來,道:「那嬰孩講的是什麼地方的語言?」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語气很輕挑,顯然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可是阿尼密的回答卻很正

經,道:「荷蘭語,或者是英語、德語、法語和拉丁語。」



  葛克少校听了阿尼密這樣的回答,坐了起來,道:「先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阿尼密道:「當然不是。」



  葛克少校笑了起來,道:「如果真有一個會說那麼多种語言的人,生活在中央山脈腹地

的部落之中,那麼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阿尼密也不禁睜大了眼睛,問道:「為甚麼?」



  葛克少校道:「這還不容易明白?山里的土人只會說最簡單的語言,這個人就算會說全

世界語言也沒用。他只好自己對自己說。」



  阿尼密的身子,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葛克少校并不是一個有甚麼大智慧的人,可是

他這兩句話,倒是有极大理由的。



  阿尼密又閉上眼睛,剎那之間,他想起了根多事來。河水在他身邊潺潺地流過,葛克少

校的鼾聲在他的身邊響起來,但是阿尼密卻睡不著。



  阿尼密几乎是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葛克少校阻止阿尼密用河水,他們沿著河岸向前

走,兩小時後,到了一個土人的村庄中。



  那村庄中的土人,看來并不像想像中那樣与世隔絕。村中的女人,都有花布裙子穿,老

人的頭上,也扎著花布,一個上了年紀的土人,甚至有一只打火机,不過這只打火机早已經

用完了汽油,只有火石還沒有磨完,每板動一下,就有几點火星冒出來。



  葛克少校同當地的土人交談著,喝著土人制造的烈酒,頗有如魚得水之樂。阿尼密雖然

是「非人協會」的會員,但是總不是万能的,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也只好听葛克少校安排一

切。



  他催著葛克少校,向村庄中的土人,詢問那個嬰孩的事,但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他們大約逗留了一小時,就繼續向前去,天色將黑,他們到達了另一個村庄,就宿在那

個村庄中。



  一直到了第四天,他們才到了克蓬。



  阿尼留在這几天中,也已經習慣了森林中的村庄中的情形,他們越向內陸走去,所見到

的村庄,也越是原始,克蓬只不過是几十間茅屋所組成的,就在河邊不遠處,那條河。像是

沒有盡頭一樣,大多數的村庄,都在河邊。



  在他們到達克蓬的時候,就有七八個赤身露体,挺著大肚子的孩子,跟在他們的身邊,

葛克少校用土語在和他們交談著。



  有兩個孩子,听了葛克少校的話之後,向前飛奔了出去,當他們來到那十几間茅屋近處

的時候,看到一個乾瘦的老人,向前走來,隔老遠就叫道:「葛克,葛克。」



  葛克少校也奔了過去,叫道:「阿隆,阿隆。」



  阿尼密猜想,阿隆多半是那個老人的名字,他和葛克自然是舊相識。



  阿尼密看到葛克和阿隆兩人,奔到在一起,行一种奇怪的見面禮,互相用自己的鼻子,

用力擦著對方的鼻子,然後,葛克少校轉過身來,用极興奮的聲音叫道:「阿尼密先生,快

過去,阿隆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阿尼密急急忙走了過去,阿隆看到阿尼密,有點疑懼的神情,葛克不斷地說著,又做著

不同手勢,阿隆走了過來,阿尼密只好也和他擦著鼻子。



  屋子內的大人都奔跑了出來,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內,除了下体有一种用樹枝纖維織成

的「布」遮掩之外,全是赤裸的,皮膚又黑又粗,頭發短而卷曲但是和非洲大陸的土人,又

有著顯著的不同,這些土人,究竟是什麼人种,人种學家一直在爭論不定。



  阿隆在接受了阿尼密的禮物--一柄鋒利的小刀之後,笑得合不攏口來,帶領著阿尼密

和葛克,到了一間茅屋之前,大聲呼喝著,一個女人頂著一只竹筐,走了過來,竹筐中是一

种黑色的果子,葛克少校立時取起了一個來,津津有味地吃著,阿尼密也學著樣,出乎他的

意外之外,這种難看的果子,味道十分甜美。



  葛克少校和阿隆講了很多話,才轉過頭來,道:「阿尼密先生,阿隆說,他曾听得人家

說過兩次,有關那嬰孩的消息。」



  阿尼密覺得自己全身的神經,都緊張了起來,在經過了三十年之後,他畢竟有了消息。



  葛克少校又道:「第一次听到,和我曾告訴你的一樣,但是第二次,卻是赫林部落中的

一個人告訴他的,說是有一個人,會說奇怪的話,做奇怪的事。」



  阿尼密連忙問道:「這個人就在赫林部落中?」



  葛克少校搖著頭,道:「不是,那個赫林人,也是听來的。」



  阿尼密皺了皺眉,葛克少校道:「先生,看來我們仍是無法成功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指著遠處的高山,道:「赫林部落就在那上的後面,在克蓬,沒有人

翻過那山頭過,所以那邊的情形如何,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有點不經意地說道:「那也不要緊,赫林人曾經來到過這里,這就証明是可以走

得通的。」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說道:「赫林人不同。」



  阿尼密有點惱怒,道:「有甚麼不同。」



  葛克少校攤了攤手,道:「赫林人是為人所共知的土人部落,也是最強悍的一族,他們

會制造一种十分猛烈的毒藥,而他們的嗜好,就是獵制人頭。」



  阿尼密不禁抽了一口涼气,失色道:「獵頭族。」



  葛克少校道:「不錯,但是据赫林人說,他們和山里的那些部落相比,他們簡直是极其

溫和的了,而那個嬰孩,究竟是在甚麼地方,赫林人也未必知道。」



  阿尼密呆了半晌,才道:「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去。」



  葛克少校又向阿隆講了一回話,才道:「阿隆說,前几年,有一個全身都是白色的人-

-我想是白种人,也不听他的勸,一定要深入腹地去,結果就沒有回來,到他們這里來換酒

喝的赫林人說,這個白人的頭,縮小之後,也還是白的。那個白人可能是一個大人物,因為

曾有軍隊來克蓬找過他,許多白人一起來,但是他們也沒敢進山去。只在克蓬詢問了一番就

走了。」



  葛克少校講到這里,直視著阿尼密,停了片刻,才道:「先生,那個白人是甚麼人?你

應該知道的。」



  阿尼密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上在冒汗,他的聲音也有點苦澀,那個白人在新

畿內亞「失蹤」,是轟動世界的大事,他自然知道的,他道:「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仍然

要去。」



  葛克少校哼了一聲,道:「先生,你要去只管去,我可不去了。」



  阿尼密沒有出聲,葛克少校又道:「就算你答應送給我十座酒厂,當我的頭,被縮小了

挂在赫林人的屋子前,或是不知道在甚麼部落,被他們的孩子當球踢的時候,我是一滴酒也

喝不到的了。」



  阿尼密道:「你說得對,我沒有理由強迫你跟我去,可是我還是要去。」



  葛克少校和阿隆又講了兩句話,本來,四周圍的土人,不住地發出聲音,但是剎那之間

,全靜了下來。



  葛克少校道:「阿尼密先生,他們是在表示對你的尊敬,因為你做他們不敢做的事,先

生,我要提醒你,他們是世代居住在這里的土人。」



  阿尼密苦笑了一下,他的決心也不禁有點動搖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可以說,還沒有得到有關再生的寶德教授的任何有關消息,所得到的

,只不過是經過了許多人口的傳說,而且极其簡單,循著這种傳說追尋下去,是不是能找到

再生的寶德教授,完全不可知,可是只要他再繼續下去,他就得准備死亡。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所有的土人都沉默著,好一會,阿尼密才道:「他們既然曾和赫林

人打過交道,至少該可以告訴我,如何和赫林人相處。」



  阿尼密這樣說,那就是表示他還是要去。



  葛克少校呆了片刻,又和阿隆說了半晌,才說道:「阿隆說,赫林族人,最喜歡喝他們

釀制的一种酒,你要討好赫林人,最好帶點酒去。」



  阿尼密道:「那就簡單了。」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不過,赫林人如果對你太好感了,他們會將你

的頭割下來,縮小挂起來,好讓你和他們永遠在一起。」



  阿尼密有點惱怒,道:「說來說去,你無非是以為我不會有成功的希望。」



  葛克少校攤了攤手,不敢再說甚麼,阿尼密也不再睬他,自顧自走了出去,來到一株芭

蕉樹下,將寬闊的芭蕉葉,一條一條撕開來。他也在想整件事,從頭到尾地想一遍,他想找

出一個結論,三十年來,他致力於這件看來极其虛無的事,是不是真有价值?



  這是很難下結論的事,因為這件事,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事。如果這件事得到

了証實,那麼,人類的發展史,完全要改寫,在某种意義上而言,相等於人的生命,可以無

限制地延長下去。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他決定繼續下去,三十年來,在毫無線索的情形下,他都沒有放棄

,如今有了線索,怎可以不追尋下去?



  他轉過身來,道:「少校,請你對阿隆說,我要大量酒,去和赫林人打交道。」



  葛克少校向阿隆說了几句話,阿隆立時大聲地叫了几下,所有的土人,都以极尊敬的眼

光,望著阿尼密,在土人的心目中,這個看來衰老的,面目陰森的老人,是他們從來也未曾

見過的勇士。



  當天晚上,村落中的土人,為阿尼密舉行了一個「晚會」,土人用樹葉作戰裙,舞著生

了鏽的戰刀,整夜跳著舞蹈,阿尼密自己,卻在茅屋之中,盤算著從明天開始,他要一個人

行進的路程。



  第二天,阿隆已經准備好了阿尼密所要的酒,酒裝在粗大的竹筒之中,一端用泥封著,

每一節竹筒,有三尺長,阿尼密一個人,自然不可能帶得大多,他盡他的力量,帶了六節,

扎好了負在背上,由阿隆帶領土人,送到了路口,阿尼密一抬頭,望著前面連綿不斷的山巒

,和郁郁蒼蒼的森林,開始出發。他可以說是一個超越現代文明的文明人,但這時,卻步向

地球上最原始的地區。



  他向前走著,不多久,連道路也沒有了,他只好揮著刺刀來砍路,當他前進了約莫十來

碼之際,看到葛克少校在前面,一大叢龍舌蘭前站著。



  阿尼密略停了一停,葛克少校道:「先生,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阿尼密沒有出聲,只是望定了葛克,少校吞了一口口水,道:「先生,你要明白,你要

去的地方,你要見的那些人,連赫林人和他們比較起來,也可以算是文明人。」



  阿尼密道:「我明白,謝謝你提醒。」



  葛克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道:「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為甚麼要去找那個人,但是

你的意志是如此堅決,我想這件事一定是极有价值的,好了,我也參加。」



  阿尼密又呆望了葛克少校片刻,道:「歡迎你參加。」



  葛克少校好像本來准備期待著有熱烈的歡迎的,阿尼密的態度冷淡,使他多少有點失望

,以致他呆望著阿尼密,一時之間,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阿尼密走向前去,道:「我不表示太樂觀,因為前途太艱險,你總有退縮的時候。」



  葛克少校一副遭到了侮辱的神情,漲紅了臉,大聲道:「除非你放棄,不然我一直和你

在一起。」



  阿尼密按住了少校的肩,道:「好了你已經參加了一件整個和人類的未來,有极大關系

的壯舉,比起來,和人類第一次踏上月球不知要偉大多少。」葛克少校睜大了眼睛,阿尼密

道:「我會原原本本講經過給你听的。」葛克少校興奮了起來,分了三個竹筒,負在肩上,

兩個人一起向前走去,接連兩天,他們只是与植物為伍,在濃密的叢林中走著,第三天,翻

過了一座山頭,從山頭向下望去,下面是一個盤地,面積不是很大,再向前望,仍是連綿不

絕的山岭。當天晚上,他們宿在半山腰上,到午夜,一陣連續的鼓聲,使他醒了過來,葛克

少校來到阿尼密的身邊,低聲說道:「赫林人。」



  阿尼密側耳听了片刻,鼓聲一直在連續著,他道:「你懂得他們的鼓聲?」



  少校道:「不完全懂,但是我听得出,鼓聲之中,有著歡樂的意思,可能是赫林人正有

什麼喜事,如果是那樣就好了,我們明天去,送上這六筒酒,可能會得到根好的待遇。」



  阿尼密沒有出聲音,他向下面望去,在濃密的樹林掩映之中,好像看到有一點火光閃耀

著,除此之外,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在濃稠如漆的黑夜之中,完全充滿了神秘和不可知的事

。阿尼密嘆了一口气,他在想,在比較詳盡的世界地圖上,日本的東京,和新畿內亞的腹地

,看來是隔得如此之近,大家全是地球上的一個島上的一處地方,但是兩地之間,文明和原

始的距离,卻几乎等於人類整個文明史,相差五千年。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人實在是人

渺小了,渺小到了連天体中億万星球中一個极小的星球,人本身所居住的,已經住了几十万

年的地方,到目今為止,還有太多未知數。



  阿尼密閉上了眼睛,他并沒有睡著,只是在沉思,而葛克少校在自顧自講了許多話之後

,倒響起了鼾聲。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開始下山,下山是完全沒有路徑可循的,他們有時攀越懸崖峭壁,

有時要撥著樹上的藤,向下落去,在真正無路可走時,他們甚至只好踊身跳過去,如果失足

的話,世界上絕不會有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他們到了何處。



  就在眼底下的那片盤地,可是他們足足花了六個小時,已經過了正午,才算接近,也就

在這時,只听得一陣吆喝,五六個土人,自濃密的灌木叢中,沖了出來,高舉著木竿上綁著

鋒利石塊的石矛,同他們跳躍而來,葛克少校的反應十分快,他立時高舉由他載負的三筒酒

,高叫:「阿隆,阿隆,尼齊,尼齊。」



  事後,阿尼密才知道,「尼齊」是葛克少校所懂的唯一的赫林人語言,意思是酒。他這

時的那句話,意思就是:「我有阿隆那里得來的酒。」



  這句話,當然產生了很大的效力,那五個土人,立時放下了他們的石矛,向前走來,葛

克少校忙將竹筒遞向前去,并且示意阿尼密也那樣做。



  那五個土人走向前來,用力嗅著,在竹筒外,其實是嗅不到什麼酒味的,可是也許是由

於赫林人的嗅覺特別靈敏,所以在他們涂著顏料的臉上,都現出滿意的神情來,而且不斷叫

著:「尼齊,尼齊。」



  在那五個赫林土人的帶領之下,阿尼密和葛克向前走著,葛克一面向前走,一面苦笑地

望著阿尼密道:「希望能找到劉郎。」



  阿尼密道:「劉郎是誰?」



  葛克道:「劉郎就是常到阿隆那里去的那個赫林人,他是唯一和外界接触的赫林人,他

會講阿隆那個部落的話,我也見過他兩次。」



  他們在交談著,那五個赫林人中的兩個,叫嚷著,向前奔去,這時侯,阿尼密和葛克,

也已經看到赫林人聚居的村落了。



  在未曾目睹赫林人的居屋之前,阿尼密絕難想像到,赫林人竟有著相當高的住屋文明,

他們利用天然的樹干,每在樹干之間,搭上离地約有五尺高的「地板」,然後,用木柱圍起

來,上面蓋著整齊的芭蕉葉,就成了「屋頂」,他們聰明的并不將被用來作「屋柱」的樹弄

死,那一些大樹,依然枝葉繁茂,那樣,就減輕了屋頂的負擔。



  正當阿尼留在欣賞赫林人的住屋文明之際,葛克的身子,卻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指著

那些屋子,道:「先生,你……看,這些屋子的門口--」



  那些屋子其實是沒有「門」的,只有供人出入的口子,但是沒有用來掩蔽的「門」,循

著葛克所指看去,阿尼密也注意到,那些屋子的「門口」都挂著或多或少,一吊一串的,球

形的,黑漆漆的東西。



  阿尼密一生研究通靈,也接触過不少人的尸骸,可是這時,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他

吸了一口气,道:「那些,全是人頭?」



  葛克少校連嘴唇都變白了,可是他還是掙扎著,說了一句自己以為很幽默的話,他道:

「我不以為那些是人腳。」



  阿尼密還沒有來得及再講話,已看到那兩個叫嚷著奔向前去的赫林人,在叫了几聲之後

,每一間屋子里,都有赫林人奔了出來,男女老少都有,不下兩百個之多,一出屋子,就向

他們奔了過來,轉眼之間,就將阿尼密和葛克兩人,團團圍住,不住叫嚷著,葛克的身子發

著抖,他像是求饒一樣,攤著雙手,叫道:「劉郎,劉郎。」



  阿尼密雖仍保持著縝定,可是卻雙手不住的冒冷汗,幸而那些赫林人只是包圍住他們,

叫嚷著,并沒有什麼別的行動,又過了一會,人叢中陡地靜了下來,讓開一條路,兩個人在

人叢中向他們走來。



  走在前面的一個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因為在他的額上,頰上,全貼滿了天堂鳥的羽

毛。



  新畿內亞特產的天堂鳥,有著夢幻一般美麗的羽毛,阿尼密注意到,貼在那個赫林人額

上和兩頰的,全是天堂鳥的尾翎,而且毛色新鮮,顯然時常更換,看來,在附近的森林中,

是這种珍貴禽鳥的原產地。



  這個赫林人的打扮,既然有异常人,那麼,他自然是赫林人的族長了。



  和族長一起走過來的,是一個看來很乾癟的老頭子,葛克一見到了他,就像見到救星一

樣,叫道:「劉郎。」他一面叫著,一面又急急說了好几句話。



  那乾瘦老頭子直來到了葛克的面前,打量了葛克半晌,在那段時間內,葛克簡直就像是

待決的囚犯一樣,他勉力裝出要劉郎認識他的姿態來,因為要是万一劉郎竟然不認得他,那

麼他就麻煩了。



  過了好一會,劉郎臉上的皺紋,忽然都湊到了一起,他叫了起來,道:「葛克!」



  在那一剎間,葛克少校顯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极限,他陡地松了一口气,身子搖晃

著几乎倒了下來,阿尼密忙過去將他扶住,劉郎轉過身去,對族長講了几句話,族長吆喝一

聲,立時有十几個人走了過來,將葛克和阿尼密,連拖帶扯,來到了一間茅屋之中。



  茅屋中并沒有什麼陳設,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圖案,但是最触目惊心的

,自然是挂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頭,縮小了的乾人頭,還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五官來,至少

有十二個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几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白种人的頭骨縮

制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陣惡心,連忙偏過頭去。



  但是有一點,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們已經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長已

經打開了一個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里,阿尼密也曾喝過這种用不知名的果實釀制的土酒,知道這种土酒的酒

精成份极高,他真怕族長這樣喝法,喝醉了之後,會凶性大發。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聲道

:「快講正經事。」



  葛克少校點著頭,將劉郎拉在一邊,不斷地說著話,間中,劉郎用一种詫异的神色望著

阿尼密,講了大約十分鐘,劉郎點著頭,到了茅屋的門口,叫了起來,不一會,有一個中年

人,走了進來,劉郎又指著那進來的土人,講了几句。



  這時侯,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劉郎交涉的情況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話,所

以只好等著。



  事實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种音節高亢,急促的土語,幸好他和劉郎都會講阿

隆那個部族的土話,他通過劉郎,和通過劉郎叫進來的那個土人交談著,大約又談了二十多

分鐘。



  在那段時間中,臉上貼滿了天堂鳥羽毛的族長,什麼事也不管,只喝著酒,和砸著嘴,

向阿尼密笑著。



  然後,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過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

結果了,阿尼密先生,這個人,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曾經為了追獵,翻過了他們赫

林人認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一個山頭,見過另外部落的土人,那個奇怪嬰孩的傳說,就是他

帶回來,又傳了出來的。」



  阿尼密忙問道:「那嬰孩在那里?」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聲,通:「据這土人說,他也沒有見過那個嬰孩,只不過他听得出那

邊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說起,他只听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麼找得到?」



  葛克攤了攤手,道:「當然很困難,不過他說,山那邊的土人部落,是一個十分友善的

部落,那邊物產丰富,土人從來也不殺人。」



  阿尼密皺了皺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語言?」



  葛克又回頭問劉郎几句,劉郎則轉頭問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傳譯了過來。葛克少

校高興道:「那邊土人部落的語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總算越來越近了,我們向前走。」



  葛克偷眼向族長看去,族長已經醉倒了,鼾聲大作,天堂鳥的羽毛,在隨著他的鼾聲而

起伏著,葛克又向劉郎說了几句,劉郎領著他們出去,許多赫林人又圍了上來,葛克和阿尼

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時後,已經沒有赫林人再跟在他們的身後了,他們才松了一口气。第

二天,他們翻過了又一座山頭見到了另一個土人部落--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之中,他們平均

每隔兩天,就翻過一座山岭,遇見另一個土人部落,可是几乎毫無例外地,他們遇到的那些

土人,都指著高山,說消息是從山那邊傳過來的。



  越向腹地進發,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後和原始,到最後他們已几乎要放棄之際,所遇

到的那一個部落的土人,還逗留在石器時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怀疑他們

之間,是不是有語言,因為,他們發出的聲音,和狒狒的叫聲,實在沒有什麼多大的差別。



  這個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點,是在聳立的高山包圍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許多

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塊,獵取野獸來充飢,阿尼密和葛克,

都帶著完備的攀山工具,也經過了三日三夜,才翻過了山頭,發現了這一族穴居人。



  當他們在一片平崖,被大約二十多個穴居人包圍著的時候,阿尼密的心中,极其沮喪,

他長長的嘆了一聲,說道:「我看沒有希望了。」



  葛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們可能穿過新畿內亞會到達它的北

岸,你看這些人,你看看這些人。」



  阿尼密又嘆了一聲,圍在他們身邊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轉動著,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

阿尼密在這些日子學會了不少土人的簡單語言,他試著說出了十几种,想和那些土人交談,

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葛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沒有人會懂得他們的語言。」



  阿尼密無意識地揮著手,對葛克少校的話,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際,突然,在离他們

不遠處,傳來了一個顫抖的聲音,道:「對,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界上沒有人懂得這种語

言。」



  一剎那之間,阿尼密和葛克少校兩人,都僵硬得無法轉動脖子,回過頭去看一看那聲音

的來源,要不是他們兩人同時听到了聲音,他們一定會以為那是他們多日來辛勞所產生的幻

覺。



  那兩句話,是純正的荷蘭語。



  阿尼密首先轉過頭去,在那一剎間,由於實在太激動和突然,他張大了口,本來是想叫

「寶德教授」的,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過,這時候,他就算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尋,已經有了結

果,三十年來的搜尋總算告一段落了。



  葛克少校也立時轉過頭去,他同樣張大了口,但是卻也一樣出不了聲。



  他們都看到,在他們的身後,有一個山洞,那個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沒有的

一件東西--一張草帘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終於發出了聲音,他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寶德教授。寶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帘掀動,一個人,慢慢地現身出來。



  阿尼密和葛克兩人,睜大著眼,他們看到一個人,用一根木棍支撐著,自山洞中慢慢地

走出來,那人的身上,也沒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樣,只是下体圍著一塊獸皮。他一樣膚色

极黑,有著卷曲的頭發,皮膚上有著因為營養不良而來的白屑。眉骨特別高,以致雙眼看來

深陷,他看來完全是一個原始的,還處在石器時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卻又清楚地听到過,有純正的荷蘭話,自那山洞中傳出來。



  剎那之間,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寶德教授還在洞里,還沒有出來。



  就在那土人現身之際,才來圍著他們兩個人的穴居人,都現出了一种根奇訝的神情來,

發出聲響,紛紛向後退了開去,這种反應,顯然表示他們對那個土人,怀有相當程度的恐懼

。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濁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過了半晌

,他又開了口,仍然是极其純正的荷蘭話,聲音也依然在發顫,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

,你終於來了。」



  那穴居人的聲音發顫,同時,他慢慢揚起發抖的雙手來,那穴居人出來的時候,是用一

條木棍支撐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顯地曾受過极度的傷害,當他的右腳碰到地面之際,左

腳离地還差著半尺,他是一個玻子。



  所以,這時侯,當他的雙臂發著抖,向上揚了起來之際,支持他身体平衡的那根木棍,

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側跌了下去。



  也就在這時,阿尼密發出了一下呼叫聲,陡地奔向前去,將那個穴居人緊緊抱住,叫道

:「寶德。寶德教授。」



  穴居人也緊緊地抱住了阿尼密,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著抖,他們都爭著在講話

,可是自他們口中所發出來的,卻全是連他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种混雜的喃喃之聲。那是

由於他們的心情,實在太激動了,激動到無法可以清楚地說出話來的程度。



  葛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盡管阿尼密已對他說過寶德教授的事,但是這時侯,他雙眼睜

得极大,真正怔呆了,一個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寶德教授,這是無論任何人都無法

接受的事實。



  阿尼密恢复正常,他一面扶著寶德教授,一面彎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給寶德教授,深

深地吸著气道:「寶德,你是世上唯一有過兩次生命的人。」



  寶德教授面肉抽動著,突然發出了极其凄酸的笑聲來。



  阿尼密仍然扶著寶德教授,他心中有著太多的問題,想要求得答案,他望著寶德,現在

的寶德,和以前所認識的那一個荷蘭人,當然一點也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個

穴居人,可是那只不過是外表,這個穴居人,到如今為止,還可以說是世上最權威的熱帶病

理學專家,他仍然是寶德教授。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鎮定,也企圖使不住發抖的寶德教授鎮定起來,他放慢聲調,說道:

「寶德,你--」



  寶德喘著气,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別問什麼,你們有酒麼?」



  葛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瓶子來,遞了過去,寶德接住了瓶子

,他的手,因為劇烈地發著抖,甚至無法打開瓶蓋,還是靠阿尼密的幫助,他才能喝到瓶中

的酒。



  他不斷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順看他的口角,流了下來,流在他裸露的,乾而且粗糙的

皮膚上,被突出在皮膚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經知道,寶德教授的情形絕不像三十年前。他們「商量」的那樣順利,其中一

定有過不為人知,但是极其重要的變化。



  如果不是有了變化,寶德教授是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等寶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為了找我

,這些年來,到過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我本來以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為你必然

是一出世就惊世駭俗的。誰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向葛克指了一指,道:「

要不是在耶加達,遇見了他,憑著一點傳說,我是不能見到你的了。」



  寶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達,耶加達……」



  他一面說著,一面身子又發起料來,阿尼密說道:「慢慢來,我們已經見面了,就算化

上一年的時間,慢慢談分別後的情形,不要緊。」



  寶德又凄然她笑了一下,道:「那麼,請到我的穴洞中來。我在這里很孤獨,一种你無

法想像的孤獨。」



  葛克少校低聲道:「這一點,我早就說過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确,葛克早就說過這一點,他說過,寶德會是世上最寂寥、痛

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動身子的寶德,進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

葛克少校,要過好一會,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除了一

角,鋪著由乾樹皮編出來的席子之外,几乎什麼也沒有。



  那時,寶德已經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阿尼密也找了一塊較平整的大石

坐下來,望著在他對面的寶德,心中感到一陣難過,他真難於想像,學識丰富的寶德教授,

是如何過那原始的生活,過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們進穴洞之後,其余的穴居人,遠遠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時發出點古怪的聲音,

但是,并不進洞來侵扰他們,阿尼密點著一支煙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寶德,怎麼一

回事?」



  寶德慢慢地抬起頭來,在陰暗之中,他的濁黃色的眼珠,看來更加黯淡,不像是屬於一

個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動著,過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臨死之前想像的一樣,那

時离開了紅霞,向前走,想找一個母体內的嬰儿,以供我去寄托--」



  阿尼密揮了揮手,但是卻沒有出聲音,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問寶德,當時他的感覺是怎

樣的,但是一轉念之間,他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覺得那實在是一項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

那時,寶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体留在耶加達,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過是一組极

其复雜組合的腦電波而已。



  寶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怎麼樣的?」



  阿尼密點了點了頭,寶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個夢,和做夢可以說是完全一

樣的,我并不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經不存在,就像是做夢一樣,身子雖然躺著不動,但是人卻

可以到任何地方。」



  寶德接連几次強調「和做夢一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點著頭,這种感覺,他們是完

全可以領會的,他們自然沒有像寶德教授那樣的經歷--人死了,腦電波卻還存在,但是他

們都做過夢。



  寶德又道:「在我想用紅霞作我的寄托之際,我設想得很好,可是紅霞的腦組織,已完

全破坏了,我完全無法達到目的--」



  他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以一种极焦切的聲音問道:「紅霞還好嗎?」



  阿尼密嘆了一聲,道:「她死了。」



  寶德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過了好久,沒有出聲,然後才又道:「我像是身在夢中一樣。

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覺得無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腳下,迅速移動,我實在走得太

快了--」



  寶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嘆了一聲,道:「是的,你那時,是以無線電波的速度

在移動,那是和光速几乎一樣的。」



  寶德咳嗽了几聲,道:「一切是突如其來的,我覺得我有寄托,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初

生嬰儿的体內,我感到一陣极度的痛楚,那种痛楚,是來自全身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的,我忍

不住大叫了起來,於是,我又一次听到了我自已的聲音。」



  寶德教授,這時已漸漸恢复了鎮定,所以他敘述的聲音,也平靜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

克兩人,都帶著一种夢幻一般的神情,因為寶德這時的敘述,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是在講

述,他如何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寶德吸了一口气,通:「我听到了我自己的聲音,我在叫:我在什麼地方?可是我想發

出的聲音,和我發出來的聲音,完全不同,我想問我在什麼地方,但是發出來的,卻只是哭

聲。」



  寶應講到這里,聲音又急促了起來,道:「我既然發不出我要講的話,只好看清楚自己

是在什麼地方,可是,我睜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到。」



  阿尼密雙手緊握著拳,道:「為什麼有這樣的情形?」



  寶德望著岩洞的頂,聲音仍然根平靜,道:「實在很簡單,不過事前我沒有想到,你也

沒有想到,我和你都以為只要進入一個嬰儿的体內,就可以代替原來失去的軀体了,可是事

實上,嬰儿的視覺,听覺,以及聲帶,都無法負擔著一個人正常的工作,嬰儿的聲帶,只能

作簡單的震動,只可以發出哭聲來。」



  阿尼密閉上眼睛一會,他有點不敢想像,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個人,思想成熟,

什麼都會想,可是他的身体,卻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來行動。這只有一個全身癱瘓的人,

才差可比擬。



  寶德繼續道:「或許你以為,情況最坏,不過是和一個全身癱瘓的人一樣,是不是?但

是事實上,絕不是那樣,嬰儿感受到的痛楚,簡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膚碰到任何粗糙的東西

,都是徹心的疼痛,那簡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寶德講到這里,好像是在重新体驗當時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抖,他是抖

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過去,用力按住他的肩頭。



  寶德抖了好一會,道:「我最先有的能力,是听覺。我可以听外界的聲音了,我在感覺

上,知道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十分貧困的家庭之中,但當時我還是很樂觀,因為我再生的家

庭,就算再貧困,也不要緊,有我在,我可以很快地使整個情形改變,我依然是我,我的軀

体雖然變成了一個嬰儿,但是我依然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寶德急切地問著,阿尼密忙安慰他道:「是的,一點也不錯。」



  寶德教授雙手掩住了臉,听自他喉際發出來的聲音,他像是在啜泣。



  過了好一會,寶德才又道:「當我可以听到外界的聲響之後,那大約是七八天之後的事

,我就覺得不妙,我听到的人的交談聲,全是音節十分簡單,我根本听不懂的話,我拼命想

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麼人之間,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們之前,我無法知道。」



  阿尼密道:「嬰儿可以看清東西的時間,也不需要太久的。」



  寶德道:「是的,大約是出生之後,五十天左右。我需要的時間更短,我想,大約只有

三十天左右,我就第一次可以看到東西了,我看到的是一個穴洞,和自己睡在乾樹葉上,同

時,看到了有人在我身邊走著,阿尼密,你以為我需要多久才能判定我在什麼地方?」



  寶德教授的神情,凄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視他,他轉過頭去,道:「你一眼就可以知道

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間,可是,你一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寶德連聲道:「是的,是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些是穴居人,而我,是一個小穴居

人,我……我不知道這個穴居人部落,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阿尼密沉重地說道:「是在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寶德苦笑了起來,喃喃地道:「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哈哈,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阿尼密大聲問道:「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不嘗試离開這里?」



  寶德像是沒有听到阿尼密的問題,只是自顧自道:「又過了兩個月,我的聲帶,已經可

以發出复雜的震動了,我可以說話了。」



  寶德講到了這里,又發出一連串的苦笑聲。



  在一連串的苦笑聲之後,寶德道:「我會講話了。可是,那有什麼用?我對他們說什麼

?荷蘭語?英語?我的話在這群人之間,根本沒有人听得懂,我根本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

當我第一次說話之際,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嚇呆了,他們不知做什麼才好,只是盲目奔跑,有

的簡直就膜拜著,我想他們一定是嚇呆了。」



  葛克少校道:「我想他們一定是惊駭到了极點,所以,這件事才有机會傳出去。」



  寶德又道:「十個月之後,我可以行走了,當然,我會做許多穴居人不會做的事,可是

有什麼分別,我是一個穴居人,一個与世隔絕的穴居人。阿尼密,我的想法不錯,可是不幸

的是我錯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我的思想,我的語言,完全無法向任何人傾訴,他們知道我

和他們不同,可是他們絕無法了解到我和他們不同的程度是多麼遠。完全沒有人知道我,沒

有一個可以了解我的才能,我的天賦,完全沒有,這些穴居人,只是庸庸俗俗,和其他動物

一樣,為獵到一頭山豬而興奮,掘到了一點有甜汁的草根而爭吵,他們完全不知道,在他們

之間,有一個完全和他們不同的人。阿尼密,比較起來,這种心靈上的痛苦,更不是人所能

忍受的。」



  寶德一口气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雙手緊握住阿尼密的手臂,道:「我生錯了地方。

實在太錯了,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他們是那麼愚昧無知,而我就生活在他們之間。他

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思想,而我就要和這种人生活在一起。」



  阿尼密只覺得自己的喉頭發乾,他只好重覆著剛才已經問過的那個問題道:「你難道沒

有想過要离開?」



  寶德道:「當然想過,我在兩歲那一年,就已經開始要离這里,可是,我的思想,并不

能使我的身軀飛起來,這--」



  他輕拍著自己的腿,又道:「這就是我第一次想离開的結果,我只不過跌了一交,就變

成了跛子。」



  葛克緊握著拳,道:「你應該再試。」



  寶德道:「試過,可是在跛了腿之後,你以為我還有多少机會?」



  葛克少校不再出聲了,一個跛子,想要走出新畿內亞的腹地,那可以說,是絕對沒有任

何机會的。



  穴洞中靜了下來,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穴洞中自然更黑暗,只有寶德的喘聲,每

一下嘆息聲,都充滿了這三十年來,他生在錯誤環境中的悲苦。



  阿尼密只好道:「好了,現在一切全過去了,你和我們一起走,將你的事,告訴世人,

這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你是第一個有兩次生命的人,你可以繼續你的研究,

你可以成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個人。」



  寶德低著頭,道:「一個穴居人?」



  阿尼密大聲道:「你不是一個穴居人,你是寶德教授。」



  寶德又苦笑了起來,道:「不論你怎樣說,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再見到你。我

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一定會盡你一切所能來找我的,我默默地忍受著無邊無涯的寂寞,那

种寂寞,比一個人關在黑獄之中,還要恐怖。在黑獄中,你根本看不到人,在這里,你的四

周全是人,可是全是穴居人。」



  葛克少校揮著手,道:「還等什麼?我們現在就走,离開這里。」



  寶德長長地叮了一气,阿尼密和葛克兩人,已經一邊一個,將他扶了起來。



  阿尼密道:「寶德,你可知道麼?早在三十年之前,我已經推荐你加入了一個協會,非

人協會。」



  寶德并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出了洞口,這時,天色已經全黑

了下來,在外面,有著几堆簧火,那些穴居人就圍在簧火邊,火光映著他們濁黃的眼珠,個

個望走了他們三個人。



  阿尼密道:「我們連夜下山去,再也不要在這里多逗留半秒鐘。」



  阿尼密說著話,他感到寶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頭也垂得很低,他忙道:「寶德。」



  他的叫喚,并沒有回答,葛克陡地叫了起來,道:「他……他死了。」



  阿尼密忙將寶德放了下來,是的,寶德死了,已經停止了呼吸,三十年來悲苦的煎熬,

就是一個希望在支持著他的生命,希望突然實現了之後,支持力消失,他就死了。



  阿尼密站著,他好像又「听」到了寶德的話:我又自由了。我絕不會再試一次取得他人

的軀体,絕不會。再見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抬起頭來,看到火光映著眾多穴居人的臉,遠處,是一片濃黑。



            口      口      口



  當寶德教授的第二次生命,又結束了之後,阿尼密埋葬了尸体,曾經試圖想和那群穴居

人接触,了解一下在這三十年之中,寶德教授曾經如何生活的。可是阿尼密卻一無所得,因

為穴居人的言語,是如此簡單。根本無法用他們的語言,來表達稍微复雜一點的事情。阿尼

密發現穴居人的語言,除了表達他們如何去得到食物之外,簡直沒有別的用途,那一群穴居

人,和一群狒狒,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



  阿尼密和少校离開了穴居人聚居之處,又經過了許多崇山峻岭,离開了新畿內亞在耶加

達和少校分了手,依照他的諾言,買了一間規模相當大的酒厂給了少校。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阿尼密几乎每一天,都試圖和寶德教授「接触」,他是一個有特殊

能力的靈媒,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著無數次和已經死了的人「接触」的經驗,可是這一次,

他卻無論如何,無法再和寶德教授取得任何的聯絡了。



  在那一年的「非人協會」的年會中,他又和其他的會員,在那座古堡中見面。雖然時間

隔了三十年,但是那座古堡,卻一點變化也沒有,只不過「非人協會」,卻多了几個會員。



  阿尼密在會中,向各會員報告了他終於找到了寶德教授的經過,在他講完了之後,所有

的人卻一聲不出,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會員問道:「這是悲劇,寶德教授難道不能選擇?

他的第二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是偶然的不幸,還是必然的?」



  阿尼密用手撫著他那已滿是皺紋的臉,緩緩地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接著他頓

了一頓,又道:「我記得,三十年之前,當我推荐寶德教授入會之際,大家都說過,要是寶

德教授能夠有第二次生命的話,你們也想試一試,現在是不是還維持原意?」



  又隔了很久,才有人出聲,几個人异口回聲地道:「不,一次生命已夠了。」



  阿尼密苦澀地笑了起來,道:「是的,一次已經了。要是像寶德教授那樣不幸在一群穴

居人之間……」他的笑聲,越來越苦澀,又道:「在一群穴居人之間,白痴比天才幸福得多

,才學和知識是一种极度的痛苦,寶德教授實在太不幸了。」



  各會員全不出聲,因為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他們的沉默,自然是為不幸的寶

德教授,作無可用言語表達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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