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斯理系列 自 序 《探險》這個故事,看下來,好像應該名為“探秘”,因為整個故事,講的是 白素兄妹探索他們母親的秘密。白老大堅決不肯透露,事情牽涉极廣,又复雜又神 秘,風格也很獨特。但由于有白老大關于人心險惡的一番感嘆,稱為“探險”,也 未嘗不可。 要聲明的是:《探險》的故事沒有完,只是上半部,或許只是三部中的第一部。 由于故事的發展,在在意料不到,寫作人遇上這种不受控制的情形不多,但一旦遇 上了,大都欣喜若狂,因為這种情形,可遇不可求,替寫作帶來無窮樂趣,所以讀 者自然更可以得到閱讀的樂趣,故事總會有結束的,只是不在這本書結束罷了。 故事會在哪本書結束呢?在“繼續探險”,也許。 倪匡 一九九零年九月二日 香港 探 險 掃描校對:SouthGuo(southguo@263.net) 第一部:白素帶回來的一百五十二卷錄影帶 白素從苗疆回來了。 她曾說過,要留在苗疆三個月到半年,結果,是五個月。在這五個月中,我們 有過几次電話聯絡,那是她离開藍家峒,到有長途電話可以打的城鎮時,和我聯絡 的。我每次都問她:“你留在苗疆,究竟是為什么,是不是要我來幫助你完成?” 白素的聲音,听來相當疲倦:“你知道我是為了什么,何必明知故問?” 我确然知道她為什么要留在苗疆,她說過,她是為了要“改造”那個女野人, 女野人在苗語之中,被當作半人半獸的怪物,發音是“紅綾”。 白素為了紅綾而留在苗疆──這一點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她為什么要為了 紅綾而留在苗疆。 白素看來并沒有要告訴我的意思,我也不便過問。我們太了解對方了。我知道 她要是不想說,問了也沒有用。而且,我更明白,她不想說,必然有她不想說的理 由──必然是极充分的理由。 雖然她不說需要我幫忙,但确然也有好几次,我想到苗疆去看她。尤其是溫寶 裕,很有點“假公濟私”,一直在慫恿我到苗疆去,他正好隨行,也好和藍絲相會, 可是我總有許多事要做,總有一千個走不開的原因。 當然,真要走,也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絆得住的,但是我總覺得,白素留在苗疆 的決定,十分倉猝,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我要是去了,是怕反倒對她在進行 的事,有所妨礙,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近來,這种“我不知道白素在做什么事”的情形,好像越來越多了。像上一次, 我和溫寶裕在降頭之國,和正反兩派的降頭師周旋的時候,我就知道,白素曾和著 名的女性傳奇人物木蘭花有過接触,曾商議過一些事。但是至今為止,她連提都沒 有提過,只是不否認曾和木蘭花作過交談,并且說木蘭花十分精采,相見恨晚。 又例如,上次,在那個必須化了裝才能參加的拍賣會,我和白素曾打賭,看誰 的化裝術不濟,會被對方認出來。那次,我化裝成了一個白种人,把汗毛都染成金 色,在會場緊張了半天,沒把白素認出來,以為打賭輸了,垂頭喪气回去,卻發現 了白素留下的字條,說是有重要的事,未能參加打賭──她根本沒有去。 可想而知,那重要的事,一定真的十分重要,可是一直到現在為止,我仍然不 知道那是什么事。 我曾向她提過抗議,把她留下的字條,直送到了她的面前,質問她:“臨陣脫 逃,究竟是什么事?” 白素若無其事地笑,看來絕無意回答我的質問,反倒一伸手,把字條搶了過去, 一下子就撕成碎片。我又道:“除非有合理的解釋,不然,照你的行為來說,你輸 了。” 雖然是我和白素,誰輸誰贏都沒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我們在作這樣的賭賽之時, 就算不是“童心大發”,也是“少年心大發”。白素的好胜性相當強(越是平日溫 柔的人,好胜心強起來,也格外令人吃惊),我估計她不肯認輸,會把臨陣脫逃的 原因說出來。 我自認我這樣的“逼供”技巧,十分高明──實際上,也确然起了一定作用, 因為白素在听了我的話之后,半轉過身去,過了一分鐘之久,她才道:“沒有合理 的解釋,我認輸了。” 她說得十分沉重,我倒反而為了要緩和气氛,而打了几個“哈哈”,自然,以 后就再也沒有提起過,所以,我不知道她去了做什么。 這次,她為什么要為一個被苗疆靈猴養大的女野人而留在苗疆,我也不了解。 不錯,那女野人紅綾,可以說是一個奇跡,十分值得研究,也值得使她逐漸回 复正常,可是這事交給藍家峒的十二天官去做,已綽綽有余,何必要親自留在苗疆 呢? 在我押著溫寶裕离開苗疆時,也曾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分明顧左右而言他,隨 便找了一個理由:“我要教她講話,她不能只會講苗語。” 當時我沒有追問下去,因為我看出白素在掩飾著什么。當你看出別人在掩飾什 么時,再追問下去,非尋根究底不可,是一件十分無趣的事,雖在至親好友之間, 也是可免則免。 我只是咕嚕了一句:“女野人要是能學會說苗語,已經很不錯了。” 那是我确實的想法,因為女野人紅綾,可以在苗疆生活,藍家峒的十二天官, 就除了“布努”這种苗語之外,不會其它語言,他們也生活得很好。 “不知道白素在做什么”這种情形,我當然不是很喜歡,所以,等她打電話告 訴我,她已經在机場,很快就可以回來時,我有打算,見了她之后,要好好解決一 下這個問題,不然,這种例子越來越多,就真的不妙了。 我到机場去接白素,白素一出現,在她身邊的,是兩只相當大的行李箱,而且, 看來十分沉重,白素推行李車,推得相當吃力,我連忙奔過去,和她一起推動行李 車,也顯著地感到沉重。 我說了一句:“好家伙,什么東西,那么重?” 白素笑而不答,我正想趁机說:“又要故作神秘,你有太多的事我不知道了。” 可是當我向她看去,看到分別五個月的她,雖然風采依舊,可是神情之中,有 一股難以形容的惘然之感,那是我以前從來未曾發現過的。 那使我十分吃惊,也十分擔心,也感到在這樣的情形下──假設她有重大的心 事,我就不應該去打扰她,等到時机成熟時,她自然會告訴我,我應該相信她的判 斷力和決定力,因為我畢竟是她最親的親人。 所以,我把要說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不住向她問苗疆的事,她也一一 回答。 等到把兩只大箱子搬上車子時,白素才道:“這兩只箱子里有點錄影帶,希望 你能認真看一看。” 我連想都沒有想,就一口答應,又順口問了一句:“錄影的內容是什么?” 白素答道:“紅綾的生活剪影。” 我呆了一呆:紅綾生的活剪影。這個女野人的生活剪影,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白素為什么要我“認真看一看”?我向白素望去,卻也無法在她的神情之中,得到 任何進一步的線索。 回到了住所,把兩只大箱子搬進去,白素以第一時間,把箱子打開,我向打開 的了的箱子一看,伸手指著箱子,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雙眼發直,望定了白素。 我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我可以肯定白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在那兩只大箱子之中,全是滿滿的盒狀錄影帶,就是大家十分熟悉的那种,看 到盒子外都標明,每盒是一百八十分鐘,我估計超過一百盒。 那么多錄影帶,若是要“認真看一看”,那得花多少時間?就算錄影帶的內容 极有趣,也是一樁苦事,何況那只是“紅綾的生活剪影”。 白素深知我的性格,不适宜做這种事,所以我只要張大口望著她,她就可以知 道,我的抗議雖然無聲,可是卻強烈無比。 我的抗議有了效,白素嘆了一聲:“一共是一百五十二盒,每天一盒,你可以 看到這五個月之中,紅綾的顯著變化。” 我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白素又嘆了一聲:“你若是真的沒有興趣,可以快 速把錄影帶卷過去。” 我知道,白素這樣說,已經可以說是最大的讓步了,我聳了聳肩,白素忽然笑 了起來:“我替你找一個人,陪你看。” 我把她抱近身邊:“你?” 白素笑:“我當然要看──我是百看不厭的,另外一個人是──” 她說到這里,已傳來了溫寶裕大呼小叫的聲音,他在叫著:“有朋自苗疆來, 不亦樂乎。” 他一面叫著,一面跳了進來,捉住了白素的手,用力搖著,他看到了兩大箱錄 影帶,又叫了起來:“這是什么?苗疆實錄?” 白素道:“可以說是,你一定有興趣看。” 溫寶裕全身都在笑,搓著手,連聲叫:“快。快放來看。快放來看。” 我看到錄影帶盒上,全有著編號,我向其中寫著“一”字的一盒,指了一指, 溫寶裕立時將之取起來,走向電視机。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溫寶裕不是一個人來的,胡說跟著也進來,只是他的沉 靜,和溫寶裕的喧鬧跳騰,形成強烈的對SG比,所以几乎使人不覺得他的存在。 當我看到了他,他才說了一句:“小寶要我來看看苗疆風光。” 我看到溫寶裕這樣興高采烈,就提醒他:“全是女野人紅綾的生活剪影,你別 太興奮了。” 溫寶裕向白素一指:“衛夫人告訴我,藍絲對紅綾很有興趣,也有很多她的鏡 頭,足可以慰相思之苦。” 這小子是豁出去了,連“相思之苦”那么肉麻的話,居然也公然宣諸于口。 白素只解釋了一句:“這是你們离去之后的第二天所錄影到的情形,我花了一 天的時間,去購置錄影的設備。” 這時,電視熒光屏上,已經有了畫面,人、物、環境,我和溫寶裕到過苗疆, 看來自然十分熟悉,可是對胡說而言,卻是新鮮之至。 胡說看到了紅綾的面部特寫時,發出了“啊”地一下惊呼聲:“她有一雙精靈 的眼睛。” 白素道:“是,她聰明之极,學習一切,上手之快,出乎意料之外。” 接著,看到了藍絲,溫寶裕手舞足蹈,几乎沒有要把電視机擁在怀中。 藍絲拿著一只竹筒制的碗,碗中有黑糊糊的一碗不知什么東西,她正用一种十 分原始的方法,在喂紅綾吃那种東西──她用手指,拈起那黑糊來,放進紅綾的口 中,紅綾十分順從,吃得津津有味。 三小時的錄影帶,确然全是“紅綾的生活剪影”──要說明的是,第一卷“編 號(一)”,我是從頭到尾,耐著性子看完的。 一來,因為那是第一卷,二來,有相當多時候,紅綾和藍絲在一起,溫寶裕看 得津津有味,三來,要是連一卷都不看完,怕白素會不高興,四來,才開始看紅綾 的生活情形,也相當有趣。 而從第二卷開始,我就沒有這樣的耐心了,不過,只要我一看錄影帶,白素就 陪在我身邊。作旁白解釋,他的耐心之強和興致之高,令人吃惊。 當紅綾在吃這种黑糊糊的東西時,白素解釋:“那是十二天官和藍絲合力炮制 的靈藥,吃了之后,可以使身上的毛發,回复正常。” 紅綾這時穿上了比較正式的衣服,看來她對穿上衣服不是很習慣,可是又十分 喜歡,不住用手去拉扯著衣服,藍絲和白素,已迫不及待開始在教她說話,先教她 說五官的名稱。 的确,紅綾學說話相當快,第一盒錄影帶,記錄下來的只是一日之間的事,等 到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字正腔圓地說“眼睛”、“耳朵”、“鼻子”等 等了。而每當她說對了,得到了白素和藍絲的嘉獎時,她就十分高興,發出大笑聲 來。 那是真正的笑聲,不是吼叫聲──溫寶裕听到了她的笑聲之后,大是感慨:“ 我第一次听到她發出笑聲,就知道她是人,別的生物不會有笑聲,而且,她的笑聲, 听來還十分豪爽。” 是的,紅綾發出的笑聲,十分豪爽,不但豪爽,簡直是肆無忌憚,只有一個毫 無机心的人,才會有這樣毫無保留的聲音。 當她笑得高興時,她還會蹦跳,一跳老高,彈跳力之強簡直不可思議,有兩三 次,她忽然伸手摟住白素,抱著白素一起跳起來,也是可跳高超過一公尺。 至于她自己在跳躍的時候,可以輕而易舉,抓住离地三公尺的樹枝。 在錄影帶中,自然也可以看到,圍在紅綾身邊的苗人,包括十二天官在內,莫 不瞪著紅綾,神色駭然。 白素的旁白是:“十二天官十分用心,他們都承認了紅綾是人,是一個從小遭 到了意外,流落在苗疆,給靈猴收養了的人。” 第一卷錄影帶,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看完,三小時的時間并不算長,溫寶裕意猶 未足:“第二卷,再看。” 白素道:“第二天一早,藍絲就离開了,所以從第二卷起,就沒有她。” 溫寶裕大是失望,把第一卷錄影帶取了出來,在手上拋上拋下,白素看透了他 的心意:“你可以拿去翻錄,再把原帶還我。” 溫寶裕大是高興,一聲長嘯,向胡說一揮手,一陣風也似,向外掠去。 胡說忙跟到門口,向我道:“衛先生,我怕沒有時間看那么多,你看完之后, 把內容告訴我們。” 我一面答應著,一面立時向白素望去。 我的目的十分明顯,是在詢問白素,是不是可以免役,請她把內容告訴我。 可是白素卻避開了我的目光,顯然她仍然堅持她的意見,要我一卷卷看下去。 從第二卷起,一直到第一百五十二卷為止,我自然無法詳細敘述看每一卷時的 情形──真要那么做的話,要花許多万文字來記述,我只好簡略地說一說。 先說我看錄影帶的情形,一共超過四百五十小時,就算我每天花十小時來看, 也要看一個半月,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我不理會白素顯著的不滿,是用快速前 卷的方式略過去的。看過錄影帶的人都知道,在快速前卷的時候,還是可以看到畫 面的,只不過跳動不定和沒有聲音而已。 被我略過去的部分,大多數是紅綾學習語言的過程──她雖然學得很快,可是 過程總也很悶人。 就這樣,我也足足花了十二天,每天几乎廢寢忘食,才把全部錄影帶看完。 看完之后,我也不禁呆了半晌,因為這五個月,發生在紅綾身上的變化,實在 太大了。 大約是在十天之后,紅綾身上的長毛,就開始大量脫落,才開始的情形,相當 令人吃惊,因為是一片一片脫落的,并不是全部由密變疏,就像是忽然被剃去了一 塊那樣子,比全身長毛的時候,還要難看。 才一看到這种情形,我不禁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這女孩子,變得比全身 是毛還要難看,這怎么得了……” 白素大有同感:“開始的時候,我也著急,看下去,你就會放心。” 我沒有再說什么,白素在略停了一停之后,又道:“你對她倒也很關心。” 我笑了起來:“你為她留在苗疆,照顧這女野人,要是把她弄成這么難看,那 是你的失敗。” 我的回答,用意十分明顯──我只是關心白素的成敗,并不是關心紅綾。 白素听了之后,沒有再說什么。在紅綾身上的長毛,大片大片褪下來的時候, 她的樣子,真正難看之极,可是褪了長毛之后的皮膚,先是呈現一种十分難看的肉 紅色,但過了三四天,就漸漸變成了正常的顏色。 我看到這一部分的時候,又略有意見發表:“很顯然,她是亞洲人。” 白素同意:“范圍可以縮得更狹窄一些,她是黃种人。” 我點了點頭,亞洲人的范圍比較大,印尼有大量的棕种人,印度有雅利安白种 人。黃种人的范圍就狹窄得多。我試探地道:“可以縮窄為中國人。” 白素卻沒有回答。 在那十來天之中,紅綾的外形在改變,她的內在,也在改變,她學習語言的能 力,十分惊人。一定是白素和十二天官同時在教她說話,白素教的,是中國的北方 話,十二天官教的自然是屬于苗語族系的“布努”。 即使對一個正常的人來說,同時學習兩种截然不同的語言,也是一件十分困難 的事,何況紅綾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語言,她的發音組織,更适合咆哮呼叫,對于言 語的复雜音節,對她來說,應該艱難之极。可是,正如白素所說,紅綾有過人的智 力,兩种完全不同的語言,她學得极快,而且,她知道看到什么人,該使用哪一种 語言。 這种情形,看得我目瞪口呆。 白素的說法是:“紅綾的腦部,二十年來,一直在渴求知識,人類的知識,可 是她卻得不到,一旦得到了,她吸收知識的能力之強,真叫人吃惊,想不到一個野 人,連一身長毛都沒有掉清,就可以說簡單的會話了。” 我也嘆為觀止:“而且是兩种不同的語言。” 當然,我也不忘贊揚白素:“難得你一見她,就看得出她是可造之才。” 白素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 在錄影帶中可以看出,紅綾對白素十分依戀,几乎寸步不离,有几次,顯然是 白素為了方便攝影,要她后退几步,可是紅綾卻踟躕著不肯后退。 大約一個月之后,紅綾頭臉上的長毛,已經褪盡了,只留下該生長頭發的地方, 有寸許長的頭發,看來又密又硬,和她的臉型,相當配合。 她的左頰之上,有一道疤痕,想來是她在和靈猴一起生活的時候,不知在什么 情形下碰撞受傷所留下來的。除此之外,她頭臉上沒有什么其它的疤痕,可以說是 一個奇跡了。白素替她拍了很多特寫,她當然說不上美麗,可是濃眉大眼闊嘴,卻 也有另一股難以形容的爽朗和英气。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目光炯炯,叫人不敢逼 視,十分特別。而且她的雙眼之中所透露的那种精靈的光芒,叫人絕猜不到她在不 久之前,還是一個只懂得吼叫的野人。 她的眼神,甚至有充滿了智慧的狡黠。 在這期間,白素也教她拳腳功夫──在這方面,紅綾的進境更快,動作再复雜, 一學就會,難度再高,對她來說,都不成問題。 兩個月之后,她身上的長毛,盡皆褪去,再也沒有野人的痕跡,苗寨的婦女, 也敢和她親近,有一卷錄影帶,拍的是苗女打扮紅綾的情形。 女性畢竟是女性,平時跳騰不定,沒有一刻安靜,連坐著的時候,也會忽然姿 勢改變,可能整個人都會跳起來,這時,居然坐著一動不動,任一眾婦女,替她裝 扮,可知她也喜歡自己變得美麗。 苗家婦女按苗人的傳統服飾裝扮紅綾,扮好了之后,我看了也不禁喝了一聲采 ──紅綾看來,精神奕奕,絕不比藍家峒的其她苗女差。 我嘆了一聲:“好家伙,簡直是脫胎換骨了。” 白素一揚眉:“這不算什么,她還會有更大的改變。” 我向白素望去:“你進一步的計划是──” 白素笑而不答,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妙,一下子跳了起來,伸手指著她。 第二部:陳谷子爛芝麻的往年事 由于我心中所感到的“不妙”,簡直是不妙到了极點,所以令得我一時之間, 只是指著白素,卻說不出話來。 白素的反應也很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偏過頭去,不再看我,由得我指 著她。 我想說什么,可是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就放下手來。 我什么也不說的原因,是由于我想到,事情可能不至于這樣不妙。 而且,就算事情真是那樣不妙,如果那是白素的決定,我也沒有能力改變,還 是不要說什么的好。 在接下來的錄影帶中,紅綾的進展,更是一日千里,她可以和白素進行十分有 系統的對答了。 白素開始在盤問她童年的記憶。 這一大段,很惹人注意,白素不斷在誘導紅綾,希望紅綾說出她是如何會來到 苗疆,和靈猴在一起的,也看得出紅綾完全明白白素的意思。 可是紅綾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她現出一片惘然的神情,不住重复:“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和靈猴在一起的。” 白素的問題,甚至十分殘忍:“你不會一出生就和靈猴在一起,想想,想想你 最早的記憶。” 每當听到白素那樣說的時候,紅綾就會發怔──她自然不單是發怔,而是真的 在苦苦思索,那對于一個才學會如何運用腦部活動來進行思索的人來說,實在是一 件十分痛苦的事,這一點,在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來。在好些鏡頭,甚至可以 清楚地看到,有老大的汗珠,自她的臉上滲出來。 每當有這种情形,白素就替她抹汗,把她摟在怀里,輕拍她的背。 紅綾的体型,比白素壯健得多,可是在這种情形下,她卻十分享受白素對她的 親熱,咧著嘴,現出极其滿足的笑容來。 這大約已是三個月之后的事了。 我看到白素一再逼紅綾回憶,而紅綾顯然感到痛苦,我有點反感,第三次提出: “你這樣問她,并沒有用處,她可能在根本還沒有記憶能力的時候,就已經和靈猴 在一起了。” 白素默然不語,神情沉思。 (此處“神情沉思”似乎應為“神情沉重”。) 我在她的后腦上輕輕拍了一下:“以你的聰敏伶俐,人間也算罕有的了,你能 有的記憶,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時候?” 白素對這個問題,回答得十分認真,過了好一會,她才道:“兩歲多,三歲不 到,我記得最早的事,是爹帶我去和他的一些朋友聚會,他的那些朋友,都是平時 和他玩慣了的,一見了我,決定和他開一個玩笑──” 白素說到這里,我不禁直了直身子。 這件事,我知道,白素早就向我說過,而且,也不必那么模糊地說什么“兩歲 多三歲不到”,而是可以肯定的,那年,她兩歲八個月。 我贊白素聰敏伶俐,倒不是肉麻的恭維,而是真的,她兩歲就會說話,兩歲八 個月,已能背誦好些詩詞了。白老大帶著她去向朋友炫耀,那五六個朋友和白老大 開玩笑,其中的一個,先一把抱了白素過去,將她高舉了起來,突然將她整個人, 向另一個人拋了過去。 另一個把她接住,又拋給了別人──這些人全是身負絕頂功夫的人,把一個小 女孩子拋來拋去,自然不當是一回事。 白老大在一開始,還沉得住气,知道自己也曾教過白素一些拳腳功夫,白素的 膽子,也一向极大,所以只是笑嘻嘻地看著。 可是,那些人把白素越拋越高,越拋越遠,白素自始自終,一聲也沒有出過, 白老大就沉不住气了,先還打著哈哈,要各人停手。 可是各人看出白老大發了急,如何肯停手?格外玩得起勁,逼得白老大終于出 了手,大顯神通,一招“八方風雨”,拳腳兼施,身形如飛,把那五六個人一起逼 了開去。 正待一伸手去把自半空中落下的白素接在手中時,白素卻在半空中一個“鯉魚 打挺”,接著一式“平沙落雁”,輕輕巧巧,落了下來,笑盈盈地,了無懼色,還 朗聲說了一句:“原來人會飛,那么有趣。” 白老大在敘述這段往事之際,最后說:“我過去,把她一把摟在怀里,登時覺 得,天地之間,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了。” 白素則說:“絕大多數的父母,都是這樣說自己的孩子的。” 白老大卻十分正經:“你不然,你就是那么特別,后來我抱住了你打轉,你還 在耳邊安慰我,說以后再有這樣的情形,叫我不必怕。” 當時,我和白素新婚不久,我高舉雙手,叫了起來:“我不相信一個三歲的孩 子會這樣鎮定。” 白老大呵呵笑:“不是三歲,是兩歲八個月。” (這是一段往事,這時我詳細寫出來,一則是為了事情的本身,相當有趣。二 來,是其中還有一些關連,十分值得注意之故。) (那是白素還是幼儿時的事,很久之前的事。) 白老大說了之后,又指著我:“你娶到這樣的老婆,是你一生的福份。” 這句話,我自然同意,所以也不顧白老大就在身前,一把拉過了白素,不肯放 開她。反正白老大性格開放,絕不以有為什么不對──有些上年紀的人看不得儿輩 和异性親熱,那是傳統的一种心理變態。 我記得十分清楚,當時的气氛,甜蜜之极,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一艘船的甲板 上,只有我們三個人,說笑喝酒,談天說地,何等愉快。 可是我只說了一句話,就把整個气氛,完全破坏了。 當然,我是絕未曾料到一句普通的話,會起到這樣的坏作用的,要是知道,我 也絕不會說出口了。然而,我也不是全然無意,多少也有一點故意的成份在內── 看我敘述下去,各位自會明白。 當時,我指著白老大:“幸好你武功高,能把那几個人逼開去,要是白素的媽 媽也在,只怕她女人家,就會忍不住要惊叫了。” 就是這么一句話坏了事。 時空交錯,在我看錄影帶,看到白素屢次要紅綾回憶幼年時的情形時,只是問 了她一句“你最早可以記起什么時候的事來”,她就說起這件被人拋高的事來,她 說她可以十分清楚地記得這件事,不但是當時人在“騰云駕霧”時的感覺,而且也 記得落地之后所說的話。 就是因為今時今日,問了白素這句話,牽扯到了白素儿時的事,也牽扯出了在 船上,白老大、白素和我,听白老大講這件事的往事。 北方人稱往事叫“陳谷子爛芝麻”,可是我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一直把听我 敘述的人,當作朋友──這些往事,既然都和我,和白素有一定的關系,自然也會 感到興趣的,尤其是多年來的老朋友,必然不會怪我在往事之中打圈子的。 當時,我提起了白素的媽媽,一半是順口,想起了這种惊險的情形,白老大是 非常人,尚且沉不住气,若是婦道人家,必然會大惊失色。 另外一半,是那時,我認識白老大,白素的家人,和白素結婚,都好几年了, 可是卻從來沒有見過白素的母親。非但沒有見過,連提都不曾听任何人提起過── 白老大不提起他的妻子,白素不提起她的母親。 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現象──現在我年紀大了,自然知道,有這种怪异現象的 發生,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隱秘的緣故,而且,這种隱秘,也絕不歡迎他人提起的。 我雖然已娶白素為妻,但是根据中國的傳統,我始終是白家的外人,中國有許多家 庭的技藝和隱秘,就有“傳子不傳婿”的規定。 可是當時我年紀輕,在認識白素不到三個月,主當現了這個怪异的情形,就問 白素:“怎么一回事,你家里有個隱形人……” 白素何等聰明,一听就知道了:“你是說我的媽媽?” 我點了點頭,白素嘆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媽媽是什么樣子的人, 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怎么樣,全不知道。” 我更是訝异:“這像話嗎?難道令兄妹從來不向令尊發問?” 白素又呆了半晌,她發怔的樣子,十分動人,也十分令人怜惜,所以我不住在 她頰上輕吻著。 (看,陳年往事,也很有風光旖旎的一面。) 白素終于發出了一下嘆息聲:“自我懂事起,我就問過,有時是我一個人問, 有時是和我哥哥一起問,可以爹只是說同一句話:等你們大了再告訴你們。” 我急忙道:“現在你們都已大了啊。” 白素并沒有理會我的這句話,自顧自道:“爹對哥哥相當嚴,可是對我,真正 是千依百順,可就是這件事,他不肯做,不論我怎樣哭鬧、哀求、撒嬌,他都是這 句話,等我大了才告訴我。八歲那年,我為了想知道自己媽媽的情形,就絕食威脅。” 我听到這里,不禁又是駭然,又是好笑,伸了伸舌頭:“不得了,那是繼甘地 為印度獨立而進行的絕食之后最偉大的行動。”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應該開玩笑,我忙作了一個鬼臉,表示歉意。 白素續道:“爹見我怎么也不肯吃東西,他就寸步不离,和我一起餓──” 我听到這里,大叫起來:“那不公平,他……那時正當盛年,又會絕頂武功, 一個月也餓不坏他,你可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 白素幽幽地道:“你都想到了,他會想不到嗎?到了第三天,我仍然不肯進食, 已經站也站不直了,他就說,我能頂三十天,你連三天也頂不住,這樣吧,公平一 點,一日三餐,你少吃一餐,我就戮自己一刀。” 我大是駭然,難怪白素剛才怪我不該開玩笑了,因為白老大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白素道:“爹說著,就翻手抓了一柄匕首在手──他有一柄十分鋒利的匕首, 一出手,就向大腿上刺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哪里抓得住,刺進了一半,血濺了出 來,我又惊又恐,抱住了他大哭:‘不就是要你告訴我……我媽媽的事嗎,何至于 這樣。’” 白素說到那時候,仍不免淚盈于睫,可知當時她抱住白老大之際,是如何傷心。 白素停了一會,才又道:“爹也抱住了我,說的還是那一句話:等你們大了, 才告訴你們。”當時,我听得興趣盎然,也暗自在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測和假設,但 因為事情涉及白素的父母,而且設想之際,總難免有點不敬之處,所以我一直藏在 心中,沒有公開出來過。 白素道:“從那次起,我再也沒有問過,哥哥知道了這件事,和我商議了很久, 也主張不問,等我們長大了再說。” 我道:“令尊不說,他在江湖上有那么多朋友,全是你們的叔伯,可以問他們。” 白素嘆了一聲:“是,爹很有些生死之交,有的是從少年時就混在一起的,爹 的一切生活,他們一定知道。我還怕一個人去問不夠力量,是聯合了哥哥一起去的, 几乎對每一個前輩都聲淚俱下。” 我本來想問“結果怎么樣”的,但一轉念間,就沒有問出來,因為我們在討論 這個問題時,白素顯然還未曾解開這個謎,那當然是沒有結果了。而更值得一提的 是,我們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素當然已經長大成年了,她已經是我的妻子,可 是她仍然不知道她母親之謎,是白老大食言了,還是又發生了什么意外,這也是我 急切想知道的。所以,可以不說話,我自然不再說。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那些叔叔伯伯,給我們問得急了,甚至指天發誓,說他 們真的不知道──竟像是我們兩人,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一樣。” 我想問一句,會不會兩兄妹是白老大收養的呢?可是還是想了一想,就沒有問 出來,因為白素是我的妻子,我也見過白奇偉和白老大,三個人之間,十分相似, 白奇偉尤其酷似乃父,遺傳因子在他們兄妹之間,起著十分明顯的作用,若不是親 生骨肉,不會有這种情形。 白素顯然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她道:“我們也曾怀疑過父親是不是我們的親 生父親,但是我們都十分像父親,這种怀疑,自然也不能成立。問來問去,只問到 了一位老人家,是最早見過我們的。” 我听到這里,就急不及待地問:“這老人家怎么說?” 當時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會,像是在回想那位老人家所說的每一個字。她道: “那老人家說,你父親云游四海,結交朋友,行蹤飄忽,經常一年半載不見人影, 我記得,是十四年前──” 白素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才又道:“那年,我剛好是十四歲。” 白素這樣講,也就是說,那位老人家說起的,是白素出世那年的事。 白素繼續轉述那位老人家的話:“老人家說:我記得是十四年前的事,你今年 十四歲了吧。小伙子應該是十六歲了?日子過得真快,我們都老了。” 老人家口中的“小伙子”,自然是白奇偉,因為他們是兄妹聯合出動的。 老人家說話不免羅嗦,在感嘆了一陣之后,又道:“我初見你的時候,你還在 襁褓之中,一張小臉,白里透紅,小伙子才會說几句話,身子倒是很粗壯的,我也 曾向令尊問了一句:嫂夫人呢?怎么不請出來見?” 老人家說到這里,也現出了怪异莫名的神色來,停了好一會才繼續下去:“我 和令尊是那么深的交情,怎么也想不到,我說了一句那么普通,又合情合理的話, 令尊會突然大怒,他一翻手腕,就掣出了一柄匕首來,青筋畢綻,臉漲得通紅,大 喝:是我的朋友,再也別提起這兩個孩子的娘,要不,現在就割袍絕交。” 老人家雙眼睜得极大,神情駭然:“在這种情形下,我還能說別的嗎?只好連 聲道:不提,不提。不提就不提,一輩子再也不提。” 白素兄妹兩人听得老人家這樣說,不禁面面相覷,知道問不出什么來了。 可是老人家又作了一點補充,倒令他們多少有了一點線索。 老人家看到兄妹兩人失望的神情,不免嘆息:“在江湖上討日子的人,講的是 一個‘信’字,答應過不提的,自然不能再提,我后來和很多老朋友,背著你爹, 大家討論過這事,都一致認為,白老大可能在女人面前栽了跟斗,他是個好胜性极 強的人,所以就再也不愿人提起了。” 老人家又安慰白素兄妹:“令尊說等你們長大了就告訴你們真相,那也沒有多 少日子了。” 白素兄妹無可奈何,正要向老人家告辭的時候,老人家又道:“我那次見到你 們兄妹兩人,令尊才遠游回來,他是三年前出發的,先是到四川去,和當地的袍哥 聯絡,陸續有人在四川各地見過他,后來,足有兩年,全無音訊,我見到他的時候, 只覺他滿面風塵,顯然是遠行甫歸,連說話也有四川音,小女娃──那就是你,頸 間還套著一個十分精致的銀項圈,看來也像是四川、云南一帶的精巧手工。” 白素兩兄妹連忙問:“那么說,我們的母親,有可能是四川女子?” 老人家搖頭道:“那就不知道了,令尊足有兩年不知所蹤,誰知道他和什么地 方的女子成了婚配?” 這算是唯一的線索,但是也一無用處,無法對解開謎團起作用。 我用眼色表示心中的疑惑,因為我不知白老大用什么方法,可以令謎團維持到 白素兄妹成年。 白素道:“在見完了那些叔叔伯伯之后,我和哥一起去問爹,哥問的是:‘爹, 什么時候,才叫做成年?我今年十六歲了。’爹答得十分認真,而且肯定:‘十八 歲,可以說成年了。’哥和我互望了一眼,心想,再等兩年就成了。” 白素說得很詳細,我耐心听著,這是他們白家的怪事,我自然大有興趣。 白素吸了一口气:“哥哥終于十八歲了,他過生日那一天,爹十分隆重,請了 許多在江湖上有身份有頭臉的人物來,把哥哥介紹出去,以后在社會上立足,好有 個照應,哥哥和我商量過,強忍著,一直到深更半夜,只剩下我們父子三人了,哥 哥才又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我听到這里,失聲道:“白老爺子這可不能再推搪了,一定得說出秘密來了吧。” 白素苦笑:“哥哥才問了一半,爹就作了一個阻止他再說下去的手勢,說道: ‘你成年了,你妹妹可還沒有成年。’我一听,忙道:‘我可以不听,你說給哥哥 一個人听就可以了。’我說著,轉身就走。” 我拍掌道:“好主意,令兄若是知悉了秘密,自然會說給你听。”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白老大如何 再推搪。 白素嘆了一聲:“爹一听,就叫住了我,對哥哥道:‘你成年了,你妹妹還沒 有成年,我要是告訴了你,你們兄妹情深,你一定會告訴她。可是你一知道之后, 也會明白事情是絕不能告訴她的,那必然令你們兄妹疏遠,感情大起變化。’我們 想不到他會這樣說,都傻了眼。” 我也大是不平:“這簡直是撒賴了。” 白素苦笑:“爹自己也知道有點說不過去,所以又向我們動之以情,他又道: ‘而且,這……事,是我有生之年,絕不愿再提起的,你們一定要追問,我沒有法 子,可是總要你們体諒一下老父的苦處,這事現今說一遍,兩年后小素成年了,再 說一遍,那會要了我的老命,你們又于心何忍。’他說到后來,雖然沒有落淚,可 是也已經雙眼潤濕了。” 白素說到這里,呆了一會,才又道:“爹那時正當壯年,他為人何等气概,平 日意態豪邁,龍行虎步,只听到過他響遍云霄的縱笑聲,和睥睨天下英雄的狂態, 几時曾見過他這等模樣來?我和哥哥當時就抱住了他,答應等我成年了一起說。” 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你們上當了。” 白素笑得很佻皮:“自然,事后一想,我們也明白了,我心中暗罵了爹一聲‘ 老狐狸’,這是我對爹的第一次不敬。” 我哈哈大笑:“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我的意思是,對父親的不敬,有了第一次,難道還可以有第二次嗎? 白素沒有立時回答,我接上去:“兩年很快就過去,白大小姐,終于十八歲了, 自然,白老大也有十分隆重的安排,等到夜闌人靜,兩兄妹自然又該發問了。” 白素閉上眼睛一會,像是在回想當時的情形,過了一會,才道:“那一晚,是 爹主動提起的,他把我們叫進小書房,我緊張得心頭亂跳,因為很快就可以知道自 己生身之母的秘密了。”進了小書房之后發生的事,白素、白奇偉、白老大三個人 之間的對話,后來,白奇偉也向我說過,和白素的敘述,完全一樣。 第三部:白老大血濺小書房 他們兩兄妹對那一晚發生的事,印象十分深刻,所以細節都記得十分清楚。 進了小書房,坐了下來,兄妹兩人互望一眼,心中十分緊張,白老大先點著了 一支雪茄,噴了兩口,長嘆一聲,現出十分疲倦的神情,又伸出大手,在他自己的 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開口道:“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等你們成年嗎?” 兄妹兩人齊聲道:“我們成年了,自然會懂事。” 兩人知道,關于自己的母親,一定有极大的隱秘在,不然,白老大不會那么不 愿意提起,直到那時,在他的口中,絕未曾冒出過類似“你們母親”這樣的話來過。 白老大點頭:“是啊,年紀大了,不一定懂事,只有成年人,才懂事,不懂事 的,就是未成年。” 兄妹兩人心知父親不是說話轉彎抹角的人,心中都想:或許是由于他實在不愿 提起這件事,所以拖得一刻便一刻,若是催他,那變成相逼了,所以兩人都不出聲。 白老大又長嘆一聲:“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容易得多──實告訴你們,你們 想知道的事,我絕不會告訴你們。” 白素兄妹兩人,不論事先如何想,都絕想不到父親竟然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多少年的等待,就是等的這一刻,可是到了這一刻,白老大居然跡近無賴,說 出這樣的話來。 剎那之間,白素只覺得委曲無比,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那么難過的感覺,而 且這一次,又是她十八歲的生日,是她作為成年人的開始,是不是要嘗到那么傷痛 的感覺,是作為一個成年人的必須代价呢? 白素的第一個反應,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淚如泉涌。 白素是一個十分堅強的女子,她絕不輕易流淚,可是當她向我說起那晚上在小 書房中發生的事時,她仍然十分激動,仍然淚盈于睫。她道:“你想想看,給人欺 騙的感覺是多么難受,日思夜想,以為自己想知道的,有關自己母親的秘密,可以 揭曉,但結果卻是遭了欺騙,而騙自己的,偏偏又是自己的爸爸,最親的親人,我 在那种情形下痛哭失聲──” 她說到這里,我就立即接了上去:“是自然的反應,再自然不過了。” 白素听得我這樣說,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那時,她仍然由于情緒激動,手心冰 涼,而且冒著汗。 把時間回到白素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把空間回到小書房中。白素“哇”地一聲, 哭了出來,白奇偉面色黯青,在那一剎之間,雖然親如父子父女,但是可以肯定, 白素兄妹對白老大,也有一定的恨意。 白奇偉沒有哭,只是緊緊地咬著牙,額上青筋暴綻,急速地喘著气。 白奇偉對白老大的恨意,可能在白素之上,白素那時,一面哭,一面心中不斷 地在叫:騙子。騙子。 那是她對父親的第二次“腹誹”,自然大是不敬,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下,也是 難免的了。 而白奇偉是男孩子,遭到了父親這樣近乎戲弄的欺騙,心中不但難受,而且憤 怒,他的性格十分高傲,受了這樣的刺激之后,有一個時期,行事十分任性,甚至 接近乖張,不近人情,像是故意做給他老子看的,白老大自然心里明白,但也無可 奈何。 我和白奇偉初相識的時候,就處在完全敵對的地位,几番拚斗,都是你死我活, 生死一線的真正決斗,這一切,我早記述在《地底奇人》這個故事之中了──而現 在所說的,白素十八歲生日,小書房中發生的事,還在《地底奇人》這個故事之前。 當時,白老大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知道自己這番混賴的話一出口,實 在也必然難以接受,而且不會諒解。這時候,他能運用的最有效的武器,自然是他 作為父親的權威。 在中國人的家庭之中,父親的權威,确然可以起很大的作用,白老大向白素兄 妹看了一眼,暴喝道:“干什么?一個放聲痛哭,當老子死了?一個攥緊了拳頭, 是不是想打老子?” 白素哭得傷心,根本無法反駁,白奇偉咬緊牙關,只怕一開口,說出來的話會 十分難听,所以也不出聲。白老大一掌,拍在一支茶几之上,這一掌,他還真用了 大力,“嘩啦”一聲,將一張紫檀木茶几,拍得四分五裂,他又大喝道:“以為你 們成年了,誰知道你們還是那么幼稚,白費了我多年養育你們的心血。” 白老大責備得聲色俱厲,他以為在自己的盛怒之下,白素兄妹自然噤若寒蟬, 再也不敢出聲了,他准備再罵上几句,就“鳴金收兵”,心想白素兄妹一時气憤難 平,過一時期,就會沒事了。可是,白老大卻對他一雙儿女,估計得太低了。 白奇偉和白素那時,年紀雖然還輕,可是性格才能,早已形成,他們在一听了 白老大的話之后,一個失聲痛哭,一個呆若木雞,全然是由于實在意料不到,感到 了极度的委曲之故。 等到白老大暴怒,直斥的時候,他們反倒從极度的惊惶失措的情形之中,鎮定 了下來,知道事情不是靠哭和發呆可以解決,必須抗爭。 一想到了要抗爭,白素兄妹,自然有無限的勇气,最出于白老大意料之外的, 首先反倒是平時對父親順從得叫人心疼的女儿先發難。 白素陡然止住了哭聲,她的聲音之中,還充滿了哭音,气息也不是十分暢順, 可是她的態度,卻堅決無比,她陡然叫了起來:“不行。是你自己答應的,等我們 成年,就把一切告訴我們。” 白奇偉這時,也陡然叫了起來:“虎毒不吃儿,你卻連自己的儿女都要騙。” 白奇偉的指責,比白素的話,嚴重得多,而且是嚴重的冒犯,白老大面色鐵青, 暴喝道:“你說什么?” 白老大一真正發怒,神態何等懾人,可是白奇偉性格強項,一點也不畏懼,竟 然把那一句話,一字一頓又講了一遍。 后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他話還沒有說完,白老大就大喝一聲:“畜牲。” 隨著一聲斥喝,一巴掌已摑到了白奇偉的臉上。 白老大的出手何等之重,這一掌,打得白奇偉一個踉蹌,跌出了一步,半邊臉 上,立時現出又紅又腫的手指印,而在手指印之外的地方,則又青又白,看起來, 詭异可怕之极。 白素一見哥哥捱了打,那一掌,雖然不是打在她的臉上,可是也令得她心痛無 比,她站向白奇偉的身邊,昂首挺胸,對著盛怒的父親,以無比的勇气,大聲道: “我的意思和哥哥一樣,你騙我們。” 白老大又是一聲怒喝,大手再度揚了起來,待向白素打去,可是他一眼看到白 素的俏臉,心中再暴怒,畢竟女儿還是痛惜的,這一掌如何摑得下去,手僵在半空, 雖然沒有打下去,可是掌風已然令得白素俏臉生疼。 白素昂著臉,一點也不退縮,白老大的手停在半空,情形十分僵,他在等白素 躲開去,好讓他下台。可是白素的脾气 起來,比什么人都甚,就是一動不動,等 白老大打下去。 這時候,在小書房中,只有他們三個人,若是另外還有別人,勸上兩句,或者 將白素兄妹拉開去,自然也可以沒有事了。而這時,三個人由于情緒的激動,而一 定程度地喪失了理智,尤其是白奇偉,才捱了一掌,那一掌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奇痛徹骨。更是怒火中燃,自然也口不擇言。 他一看到白老大的手僵在半空,打不下去,而白素又沒有退避的意思,心中感 到了一陣快意──打他的是白老大,他再喪失理智,也不敢還手打老子,所以只好 采用另一個途徑,以泄心頭之憤。 他忍著痛,一聲長笑,聲音凄厲地道:“打啊。好掌力。打啊。我們的母親, 說不定就是叫這种好掌力打死的。所以才万万不能說。” 白奇偉在盛怒之下說出了這樣的話來,白素在當時,就知道要糟,她首先想到 的是父親會再次對哥哥出手,所以她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側身,用肩頭向白奇偉撞 去,想把白奇偉撞開去,免得白老大再出手打中他。 可是白奇偉也豁出去了,一動也不動,反將白素彈開了半步,同時又厲聲叫: “讓他打。” 而這時候,事情又有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變化,只見突然之間,白老大的臉色, 變得血一樣紅,紅得簡直可以滴出血來。 我在听白素和白奇偉說起在小書房中發生的事,听到白老大的臉色比血還紅時, 雖然明知白老大身体沒有事,可是也忍不住吃惊,發出了“啊”地一下惊呼聲。 修習中國內家武術的人都知道,內家武術,又稱气功,練的是体內的真气,体 內有一股內息在運轉,這股內息,有它一定的運行路線。而一旦有了极度的傷痛, 過甚的惊恐,或是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刺激,一不小心,內息离開了應該運行的路線, 那是一种十分危險的事。這种情形,有一個專門名稱,叫作“走火入魔”。 而一旦發生了這种危机,受害人的臉色,或是血紅,或是鐵青,并沒有一定, 視乎這個人的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的旋轉方向而定,就像是有些人喝了酒臉紅, 有些人喝了酒臉SG青一樣。 白老大突然之間,面色如血,自然是內息入了岔道之故,可以說是危險之极了。 白素兄妹一看到這种情形,他們自小習武,自然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陡 然之間,如同一桶冰水,兜頭淋了下來,從激動的情緒中醒了過來。 兩人不約而同,叫了一聲“爹。” 兩人一面叫,一面扑向前去,一邊一個,抓住了白老大的手臂,想按著白老大 坐下來,保持和平日練功時一樣的姿勢,好令得內息再度暢順。 可是兩人才一握住了白老大的手臂,還沒有發力,白老大就雙臂一振,那一振 的力度极大,兩人被振得址跌了開去,白奇偉撞倒了一個書架,白素則跌在一張椅 子上。 白老大振開了兩人,張大了口,發不出聲音來,滿臉血紅,樣子可怕之极,像 是他整個頭,會在一剎那間爆碎開來,化為一團血漿。 白素兄妹兩人,看到了這樣的情形,當真是心膽俱裂,又齊聲大叫了一聲:“ 爹。” 隨著他們的這一叫,白老大雙臂回轉,“砰砰”兩聲響,重重兩掌,擊在他自 己的胸口。 接著,自他張大了的口中,發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吼叫聲,隨著那一聲叫,一 大口鮮血,狂噴而出,簡直如同洒下了一蓬血雨。 噴了一口鮮血之后,他再是一聲大叫,第二口鮮血,又自噴出,小書房之中, 到處是血跡斑斑,触目惊心,至于极點。 白素兄妹再度扑向前去,抓住白老大的手臂。 兩口結郁在心口的鮮血一噴出來,白老大的臉色,蒼白無比,身子也軟弱無力, 由得白素兄妹扶著,盤腿坐了下來。 這時,兄妹兩人互望著,心中也不免大有悔意,只是誰也不說出來,兩人都覺 得,無論怎樣,若是將老子夾生逼死了,這不孝的罪名,會壓得他們一生抬不起頭 來。 小書房中,由剛才的天翻地覆,變得寂靜無比,只听到三個人的呼吸聲,其中 又以白老大的气息最粗。白素兄妹望著父親,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尚幸白老大功力深厚,所以不多久,他的臉色和气息,漸漸恢复了正常,兩兄 妹懸在半空之中的一顆心,才算是放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白老大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气,睜開了眼來。白素兄妹平日看慣了 父親的威嚴無比,發號施令,英明神武,天人一般的樣子,而這時的白老大,神情 不但憔悴,而且极之疲倦,頭臉上兀自血跡斑斑,兩邊口角,更有兩道血痕,看來 十分駭人,又像是蒼老了几十年,和兩兄妹平日看慣的父親,截然不同,這更令得 他們不知說什么才好,白素只覺得陣陣心酸,白奇偉咬著下唇,竟有血絲滲出來。 白老大先開口,聲音苦澀:“想不到還能活過來。” 白老大剛才的情形,由于极度的憤怒和激動,气血翻涌,引致真气走入岔道, 當真是生死系于一線,他這時這樣感嘆,不算是夸張。 白素兄妹仍然不出聲,白老大緩緩望向他們,問:“我為什么能活過來,你們 可知道?” 白奇偉仍然一動不動,白素則先搖了搖頭,后來,又作了一個雙掌擊向心口的 手勢──她的意思是,得救,是由于白老大及時回掌自擊,力道又夠大,使郁結的 血噴了出來,這才气息暢順的。 白老大長嘆一聲,緩緩道:“适才,我气血翻涌,自知凶險之极,可是我那 時万念俱灰,了無生意,也根本不想自救。” 他聲音沉痛,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又望了白素兄妹一眼,這時,他的眼光 之中,只有倦意疲態,一點責備的意思也沒有,可是白素兄妹卻自然而然,低下頭 去。 他們自然知道白老大說他自己“万念俱灰,了無生意”是什么緣故。那是因為 他費盡心血,撫育成人的一雙子女,竟然和他作對之故。 雖然白素兄妹認為理由在自己這一邊,可是看到父親口角的鮮血未干,話又說 得如此痛心,他們的心中,自然也絕不好受。 白老大略頓了一頓之后,昂首挺胸,又回复了几分豪邁的气概,聲音也提高了 不少:“是你們兩人,接連叫了我兩聲‘爹’,這才使我又有了生存的意愿,我知 道自己的孩子還認我是爹,我就要活著。” 白老大說到后來,又激動了起來,聲音發顫,身子發抖,白素早已淚流滿面, 扑上去緊緊抱住了父親,連一直都在強忍的白奇偉,也虎目淚涌,走過去,雙手緊 握住了白老大的手。 白老大昂著臉,想是不想淚水流出來,可是也不免老淚縱橫。 先是白老大血濺小書房,繼而三人擁抱洒淚,情景自然十分動人。 當年,我听得白素講述到這里時,也是心情好一陣激動,忍不住要大聲呼嘯。 可是我畢竟不是當事人,只是旁觀者,所以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想到了一個十分關 鍵性的問題──白老大還是沒有把白素兄妹的秘密,告訴他們兩人。 年輕的白奇偉和白素,顯然敵不過老辣的白老大。 (本來想用“老奸巨猾”這個形容詞,但總不敢不敬──白老大是很值得尊敬 的人。) 白老大先是發怒,動用了他父親的威嚴,繼之以气血上涌,把自己推上了生死 一線的關口──為人子女者,除非是禽獸不如,不然,處在這樣的關口之中,沒有 不魂飛魄散的。 再接著,白老大又以濃得化不開的親情,感動了他的一雙子女。 經過這一連串的變化,白素兄妹兩人,自然再也不敢追問有關自己母親的事 了,而白老大在他們自小就作下的許諾,也就可以不了了之了。 這一切,就算不是白老大的刻意安排,他至少也盡量利用了形勢,幫助他在子 女之前,過了這個几乎無法渡過的難關。 我想通了這一點,所以,當我听完白素敘述完了小書房發生的事之后,我就道: “不敢說令尊玩弄了手段,但自此之后,你們自然是再也不敢提起有關母親的事了。” 白素神情黯然:“當然不敢了,爹那次內傷,足足養了大半年才好,誰還敢再 提?我們不提,他也不提,就像是沒有這件事一樣。” 我低聲說了一句:“豈有此理。” 白素唉了一聲:“當然,我和哥哥是不肯心息的,我們一直在暗中查訪。” 有許多事,需要說明一下。白素把小書房中的事,和她自小就想知道自己母親 的秘密的一切告訴我,是在那次我們在船上,我一句話破坏了气氛之后的事。 還記得船上,我、白素和白老大三人在一起,由白老大講白素儿時的事這個經 過嗎?我當時說了一句“要是白素的媽媽在”,就把愉快的气氛破坏無遺,白老大 當時就臉色一沉,轉身就走向船艙,在快進入船艙時,轉身,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忙分辨:“我什么也沒有對他說過,是他感到我們家中有一個隱形人,覺 得奇怪的。” 白老大這才臉色稍為好看了一些,一揮手:“把當年小書房的事,向他說說, 免得他日后再說這种坏人胃口、敗人興致的話。” 當時我不知道事情那么嚴重,還聳了聳肩。等白老大進了船艙,白素才把一切 告訴了我──后來,白奇偉又把事情對我講了一遍,自然是他們兩兄妹有意想要我 協助,把他們母親的秘密探索出來之故。 《探險》這個故事,敘述到這里,一定會有讀友表示不滿了:怎么一回事,一 直在說我和白素看女野人紅綾的錄影帶,怎么忽然岔了開去,岔得如此遠,岔得如 此詳細,什么時候才收回來呢? 各位看官,絕不是寫故事的人忽然岔了開去,而是這個故事,本來寫的就是白 素兄妹尋母記,從過去到現在,抽絲剝茧,把一個當年發生、惊心動魄、离奇之极 的故事,呈現在各位眼前。 本來,這樣的一個故事,用《尋母記》做題目,再現成不過,也不會引起誤會。 可是卻嫌這個題目太直接,所以才用了《探險》作題目──而且,和以往借用現成 的名詞作故事的題目一樣,另有十分具有深意的解釋,這一點,在后文自有披露。 所以,故事并不是岔開去,而是轉入了正題──絕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早有計划的, 一開始,我就提及白素有一些事,不為我所知,那就是故事的延續。 由于這個故事牽涉到的時間和空間十分复雜,所以也必須用時空交織,忽然向 前,忽然后退的方法來敘述,才能生動有趣,那是寫故事的法門之一。 那么,紅綾的事,怎么樣呢?就不寫了嗎? 當然不是。 紅綾這個人物一出現,我就說過,在她的身上,有絕意料不到的故事,其离奇 之處,可能超過一切衛斯理故事。可是也正由于如此,所以,她的故事,難寫之极, 一點不假,有好几個晚上,徹夜不寐,苦苦思索,應該如何寫法才好。本來,不應 該這么困難,可是其中有一個關鍵問題,不能點破,一點破,故事的懸疑性立即消 失,趣味也為之大減。 可是偏偏這個關鍵性的問題,無法在故事的敘述過程中賣關子,連隱約提示也 不行,一有透露,各位看官立刻就可以猜得到,所以這才為難。 千思万忖之下,才得了如今這個好辦法──把紅綾的故事,放在每一個日后要 敘述的故事之中,一點一滴,一段一片地寫出來。像《探險》的一開始那樣的情形, 會出現在以后的故事之中,希望在若干個故事之后,使紅綾的故事完整化,這是一 种新的嘗試,也只有在衛斯理故事這种創作方式之中,才能實現,所以很為有了這 种新的寫作形式而高興。(自夸是人的通病。) 第四部:緬鋼劍和紫金藤 那么,是不是《探險》這個故事,在轉入了正題之后,和紅綾完全無關了呢? 非也非也,不但有關,而且關系千絲万縷,大之极矣,當然,直到這個故事完 結,各位可能仍然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來,這就是寫故事的人的巧妙了。 好了,真的“岔開去”太多了。 卻說白素兄妹,在經過了白老大血濺小書房一事之后,自然不敢再在他們父親 面前,提及自己母親,可是,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卻又是非弄明白不可的。 令得他們啼笑皆非的是,若干日子之后,白老大一次在酒后,“天良發現”, 對他們兄妹說:“你們想知的事,在我离開人世之前,我必然會有安排,使你們在 我死后,可知究竟。” 誰都知道,白老大的健康极好,而且,白素兄妹,再心切知道秘密,也沒有道 理因此希望父親早死的。所以,秘密一直是秘密。 多少年來,白素兄妹自然用盡了心机,可是所獲不多,值得一提的,是來自一 個陌生人的回憶。 事情在開頭的時候,十分偶然,那天晚上,白奇偉走進一家大酒店時,在門口, 看到一個十分有气派的中年人,拄著一根手杖,正在登上一輛黑色的大房車。 這是十分普通的情形,是不是?可是就在這种普通的情形之下,卻也會生出事 來。 先要說明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人類歷史上,必然會記載中國在公元一九四八 年起,到一九五一年止的這三年之中所發生的天翻地覆的大變化。那确然是天翻地 覆的巨變──因為一切都反轉來了,正和反,黑和白,完全徹底地顛倒了。 在這樣巨大的時代劇變之中,必然有許多人由于不适應變化,或是在變化中的 失敗者,或是看透了變化之后決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的人,离開了原來的土地,流落 在海外,聚居在海外,等候机會,或干脆下定了決心,就在海外落地生根,雖然心 怀故國,但也不准備再踏上故土了。 這許多許多人,有著各种各樣的身份,有富商巨賈,挾巨資而行的,也有達官 貴人將軍元帥,本來聲勢赫赫,指揮百万雄師的,這時能保得一個完整的家庭,已 經不錯了。也有超卓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也有十分普通的小人物,有各种各樣的 工藝巧匠,也有形形色色的作奸犯科之士。更有豪气干云的幫會人物,像白老大就 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有在各方面都大有成就的科學家,還有更多的,是身份十分 稀罕,難以分類的人物──在這個故事之中,就很有一些這樣人物的出現。 時代的動亂,自然會有不少動人的故事,這個故事,也可以說是無數悲歡离合, 血淚交織的故事之一。 好了,忽然加插了時代背景,是由于故事向后發展,這個時代背景相當重要, 反正一開始就時空交織,形成了十分獨特的敘述法,忽然加上一段時代背景,也很 可以起特別引人注意的效果。 說到哪里了?對,白奇偉在大酒店的門口,看到了一個很有气派的中年人,握 著一根手杖,走向石階,在石階之前,一輛黑色大房車停著,顯然是在等那個中年 人,車上的駕駛位置上,坐著司机,另外有一個身形十分矮小,又傴僂著站不直的 黑衣人,在車子的一邊,已打開了車門,在等那中年人。這時處于剛才交代過的時 代背景相距已有若干年,但是,聚在這個城市中的三山五岳人物還是极多,臥虎藏 龍,什么樣的人物都有,白奇偉本身,作為白老大的儿子,也已在江湖上嶄露頭角, 那時,是在我認識他之前不久。 白奇偉年紀雖輕,可是由于家庭關系,什么樣的人物都見過,那中年人的气焰 雖大,可是也引不起他的特別注意,他身手矯健捷,上石階當然不是一級一級走上 去,而是身子輕輕一縱,就上了三四級,所以,一下子就在那中年人的身邊掠了過 去。 恰好在那時,那中年人揚起了手杖來,向下點去──那是使用手杖下石階的人 的一個十分普通的動作。 也就在那一剎間,白奇偉的視線,掠過了那根手杖。 必要說明的是,白奇偉的反應极快,決定也极快,動作更极快。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在极短的時間內發生的,离他一眼看到了那根手杖, 只不過三秒鐘,至多四秒鐘。可是敘述起來,卻需要相當的篇幅──根据說故事的 技巧,甚至可以說好几万字,但是我自然不會如此,只是所發生的事,和為什么會 發生這樣的事,那是必須說明白的。 一看到了那根手杖,白奇偉心中就陡然打了一個突。那手杖看來并不起眼,作 深紫色,形狀是一截天然的老藤,所以它的握手處是不規則的藤頭。可是,手杖通 体都鑲嵌著一條龍,看得出龍是銀子鑄出來的,并沒有刻意擦亮,所以那銀龍是一 种神秘的、象征著古老的黯黑色。 那條銀龍并不是用銀絲鑲嵌在手杖之中,像一般的鑲嵌工藝品那樣,摸上去是 平面的,這手杖上的銀龍,是一條真正用銀子打出來,手工精絕的龍,卻又令之巧 妙地盤在手杖上。 白奇偉隨白老大行走江湖,曾好几次見過,有些強行乞討的惡丐,將從小養熟 了的毒蛇,令之盤在竹杖上,嚇唬人以達到乞討目的,一條真的蛇盤在竹杖上,情 形就和這時,那條鑄銀的龍,盤在那根手杖上一樣,而龍頭部,巧妙地把藤頭包住 一半,形成天然和精巧手工的美妙結合,十分好看。 而更令得白奇偉心動的,還是是這根手杖的外觀,十分美麗貴,而是他見識廣, 一見就看出了,制那手杖的那一截藤,是非同小可的寶物,這种藤,稱之為“紫金 藤”,就算在可以找到這种罕見的紫金藤的蠻荒山區,也有“一截紫金一截藤”之 說──一根紫金藤,和同樣長短的紫金的价值相等,而紫金的价值,是黃金的十倍 以上,由此可知這种紫金藤的名貴。這种紫金藤之所以名貴無比,不但是由于它的 罕有──它确然十分罕有,在窮山惡水之間,貼著峭壁生長,生長的速度极慢,每 一年,只長一指──一指手指的長度,大約是一公分。 這种珍罕的植物,不能和動物相遇,不論是鳥飛過停上一停,還是猿猴攀過, 抓了一抓,甚或至于蛇虫經過,蟄伏一下──若有這等情形,立時枯死。 這樣的生長習慣,可知它能留下來的机會是多少了,而且,它還生長在臨江的 峭壁之上,一面必定要是奔騰澎湃的江水,它才能在峭壁上生長,所以,就算發現 了紫金藤,要把它采下來,也是千難万難,所以有“北難得是野山參,南難得是紫 金藤”之說,紫金藤生長的地域,是在中國西南,云南、貴州、西康一帶的深山絕 壑之中。 可是,它又有一項最奇特的特性,──普通的生物,一碰到它,它立時枯死, 然而,那生物若是本身有毒的,情形卻又大大不同,恰好相反。 有毒的生物,不論是蛇虫鼠蟻,是爬的還是飛的,一碰上了貼崖而生的紫金藤, 就是死路一條──紫金藤上,有一种黏液分泌──這种分泌,對一切毒物,可能有 吸引作用,不然,哪有那么多的毒物會死在它生長的地方來。 有毒的生物一沾上了紫金藤,就被有黏性的分泌物黏住,難以脫身,直到本身 的毒質,全被紫金藤吸收殆盡,這才油盡燈枯,尸体下墜。 紫金藤生長的地域,正是最多有毒生物生長的地域──這是大自然的巧妙安排, 如果不是這樣,像紫金藤這樣的植物,早就絕滅了,或者,根本不會產生。 那一帶的毒物之多,毒性之劇,簡直駭人听聞,一只指甲大小的毒虫,可以輕 而易舉,令人致死。剖有國際著名的毒物學家,到云貴一帶的蠻荒地區考察了一個 時期之后,說,全世界的有毒生物,有五成是在那里,而全世界所有的毒物學家, 對有毒生物的認識,SG加起來,接近零。 紫金藤的生長營養,就來自各种各樣有毒生物的劇毒部分。 白奇偉當時,听一個父執說紫金藤,听到這里,他就忍不住插口:“稀有又怎 么樣,它有什么好處?有什么用處,才是真正的珍貴的所在。” 那個父執在向几個后輩解說紫金藤的來歷時,是指著他所戴的一只板指在解釋 的。 那只板指,自然是紫金藤所制的了,他套在手上,不肯脫下來給人傳觀,怕年 輕人一不小心,有什么意外,但肯讓人仔細觀看。 白奇偉不但看了,而且還伸指扣了扣,發出的聲音,非金非玉,相當奇特。 在那只板指上,也有著銀質的鑲嵌,嵌的是一條小小的蛇。 那种异樣的,隱隱泛光的深紫色,給白奇偉的印象相當深刻,所以他一看到了 那根手杖,就立時可以認出,那是紫金藤。 試想,當年那位父執,只有一枚小小的紫金藤板指,已經珍而重之,不肯除下 來給人看,而一整根用紫金藤制成的手杖,自然是非同小可的無价之寶了。 當時,那位父執指著白奇偉:“問得好,若是沒有用處,只是一段枯鐐,何珍 貴之有?世兄,它既是集万毒而長,你且說,它有什么用處?” 白奇偉一挺胸,十分有自信:“它毒,劇毒。” 那前輩深吸了一口气,大點其頭:“是的,它劇毒,毒性無与倫比,什么孔雀 膽,鶴頂紅,南美洲的黃色雨蛙,西非洲的血色竹衣,都不如它毒,它是万毒之宗。” 當時,一起听的几個青年,十分駭然,其中一個指著那板指:“那你還把它戴 在手上?” 父執輩“呵呵”笑著:“沒見上面鑲著銀器嗎?只有銀能克制它的毒性。銀非 但可以克制它的毒性,而且可以使它變成万毒的克星,別看我這板指只是一小截紫 金藤,戴著它,万般毒物,盡皆辟易。” 能使万种毒物都遠避的東西,對生活在現代化大都市的人來說,沒有什么作用, 都市人被毒蛇咬中、毒蝎螯中的机會少之又少,但是對于在窮山惡水、蠻荒之地、 各种毒物出沒之地生活的人來說,那就等于是無价之寶,是生命的保障。 它的名貴之處,自然也在于此了。 也由于白奇偉知道,紫金藤必然和銀器聯結在一起,所以他一看到那根手杖上 盤著一條銀龍,他更可以肯定,那是紫金藤所制的手杖。 那時,白奇偉雖然大是心動,但如果不是那位父執輩后來還有一番話,他也還 不會有接下來的行動,因為劇毒,氰化物就是劇毒之物,万毒辟易,對現代人來說, 也沒有什么用處。 令得他有接下來的行動的主要原因,是那位父執,在解釋了紫金藤之后,忽然 喟嘆:“我在蠻荒時,曾見過一柄小刀,刀長七寸,刀鞘竟然是一截紫金藤,這已 是稀民奇珍了,更不得了的是,以藤為鞘的小刀,十分細小,竟是緬鋼鑄成的,小 伙子,你們自然知道緬鋼是什么了?” 當時听的人,包括白奇偉在內,都連連點頭。 他們都是學武之人,自然知道緬鋼是什么樣的寶物。 白老大曾精心研究過這种精鋼,用現代冶金學、金相學的觀點來研究,用精密 的儀器來分柏,在實驗室中,完全按照緬綱的成分去煉制,發掘出緬鋼的最大特點, 是含碳极低,低到接近零──和他一起作研究的一些科學家,怎么也難以相信在云 貴、緬甸、寮國邊境生物的苗人和瑤人,用接近原始的煉鑄設備,而可以生產出這 樣优秀質量的鋼來。 可是白老大的研究還是失敗了,他得到的,只是仿制的緬鋼,而不是真正的緬 鋼。真正的緬鋼,有它十分神秘的一面,不是現代化的設備所能完成的,据說,需 要煉鑄者本身鮮血的配合,才能達到目的。 (干將莫邪鑄劍,甚至需要犧牲生命。) 緬鋼的特點是疑利無匹,而且,延展性极強,可是鑄成十分薄的薄片,也就可 以隨意彎曲──一般的說法是,它是柔軟的。 用緬鋼鑄造的兵器,自然是學武之士夢寐以求的寶貝。雖然說火器盛行之后, 再好的緬鋼刀,都不如一柄手槍。可是緬鋼畢竟是難以一睹的寶物,所以當時那前 輩一說,那些青年,便自嘩然。 后來,有一次,白奇偉把那位前輩所說的,說給他父親听,白老大听了之后, 嗤之以鼻:“哼,那人的見識真淺,一柄緬鋼匕首,用紫金藤作鞘,那算得了什么, 還有整柄緬鋼劍的哩。” 白奇偉當時,听過就算,直到那天,在大酒店的門口,看到了那個中年人手中 的紫金藤手杖,他才心中陡然一動,想起這莫非是一柄杖中劍?如果劍又是緬鋼的 話,那真是惊天動地,非同小可之至了。 白奇偉那時年紀輕,很有野心在江湖上揚名立万,超越他的父親,青出于藍一 番。而這樣一件非同凡響的寶物,對他的誘惑力之大,也可想而知,所以他在一瞥 之間,不到半秒鐘,便已經決定了要將那中年人的紫金藤手杖,据為己有。 (早已聲明過,事情發生的過程,只是三到四秒鐘,可是敘述起來,卻需要相 當篇幅──可不是嗎,到現在為止,才不過半秒鐘,已用去接近四千字了,而且還 是十分潦草簡單,不是詳盡的描述。) 白奇偉那時,只是一個人,并沒有和白素在一起。如果和白素在一起的話,他 一定會至少和白素交換一個眼色,才會采取行動,而白素也必然會阻止他,那么以 后發生的事,自然也大大不相同了。 白奇偉几乎是一決定了要下手,就立即出手的,他使用的工具,十分獨特,是 他自己創制的,那是一只如同乒乓球大小的圓球,里面有极強力的彈簧,一按机鈕, 就會有一股細鋼絲,電射而出,細鋼絲的一端有一個小鉤,所以鋼絲可以纏住物体。 這件別出心裁的武器,十分厲害,白奇偉也真的下了苦功,練得十分純熟,能 放能收,而且准頭十足。 他一起了意,便已將鋼絲球握在手中,腳下并不停步,就在他和那中年人擦身 而過,那中年人揚起的手杖,還沒有垂下來之際,他一翻手腕,鋼絲已激射而出, 一下子就在手杖上繞了三個圈,白奇偉再一揚手,便把手杖自那中年人的手中,奪 了下來,向半空之中,直飛了起來。 白奇偉在出手之際,早已看好了地形,他知道一出手,必然能得手,他身子已 轉向左,准備鋼絲一縛住了手杖,他就向左竄去,同時,收回鋼絲,把手杖帶回來, 就可以伸手握住手杖了。 他的盤算,十分精确,而且,一開始,也真的恰如他所算,可是就在那時,出 了意外。突然之間,只見一條黑影,如鬼似魅,迅疾無倫,陡然騰空而起,扑向被 鋼絲奪走,飛向半空的手仗。 白奇偉剛看出那是一個人,絕認不出那是什么人之際,那人已雙手齊伸,抓住 了手杖,他的右手,抓在杖頭上,只听得,“錚”地一聲響,一道藍殷殷的光芒, 閃了一閃,那人身在半空,已從手杖之中,抽出了一柄細而狹窄的長劍出來。 白奇偉一見杖中果然有劍,心頭狂跳,他應變也算是快絕,陡然一振手臂,把 鋼絲向外甩去──那人左手仍握住了手杖,白奇偉想借那一甩之力,把那人拋向半 空,再設法對付他。 可是,白奇偉這里,手臂才向上一振,“叮”地一聲,在半空中的那人,手起 劍落,已一下子就把鋼絲削斷,白奇偉的那一甩之力,全無了著落,那令得他下盤 不穩,一個踉蹌,几乎沒有直滾跌下石階去。總算他武功根基好,一只腳向后,踏 住了下面的一級石階,就已把身形穩住。 而當時,發生在他眼前的事,他所看到的情形,事后他回憶起來,仍然不免搖 頭,表示不能相信。 他看到的是,那人一把手杖奪了出去,身在半空,一個翻身間,藍光一閃,已 然還劍入鞘,身子已落了地,面對著那中年人,單膝跪下,雙手捧著手杖,高舉過 頭,恭恭敬敬,奉給那中年人。 白奇偉也直到這時,才看清那人就是在大汽車之旁,打開了車門,恭候那中年 人上車的那個人。從他的行動來看,這個身材瘦小如猴的人,分明是那中年人的仆 從小 之流,可是身手竟然矮矯捷到了這等地步。 那中年人在這時,卻不伸手接杖,只是抬頭,向白奇偉望來。 白奇偉在那時,雖然不致魂飛魄散,但是卻已知道,万万不能再停留,連停多 半秒鐘都不能。 他本來就是u准備向左邊撤走的,所以就勢,身子斜刺里竄出去,一下子就處 身在十公尺之外,這才全轉過身去,雖然狼狽之至,但總算全身而退。 离開了之后,白奇偉想起剛才的情形,兀自心有余悸,他找到了白素,把經過 情形,說了一遍,白素看到他神情仍然十分惊悸,想要取笑他几句,但又怕他老羞 成怒,所以只是抿著嘴笑。 白奇偉嘆了一聲:“慚愧,那飛身而起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樣,竟然沒有看清, 更不知道那中年人是什么來歷,真气人。” 白素有了一個提議:“問爹去。” 白奇偉正有此意,白老大見識廣,可以有答案,不過他叮囑了一句:“千万別 把我奪劍不成,落荒而逃的事說出來……” 白素揚起手來,和白奇偉擊了一掌,算是應允。兩人一起去見白老大,卻正有 兩個人在向白老大報告一事,這兩個江湖人物,神色凝重,一個道:“紫金藤的鞘、 緬鋼的劍,真有這樣的寶物。” 白素兄妹一听,互望一眼,立時不出聲。 白老大的反應,卻十分平淡:“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沒有什么希罕。” 白素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气,越是心里想要什么,表面上就越是裝成若無其事, 這時,她心中也一動,心想若是能把這寶物弄了來,博父親一粲,也大是佳事。 另一個江湖人物道:“在大酒店門口,有人見到……有人出手搶劍,可是失敗 了,劍主人的一個……不知是什么人,身手奇佳……” 白奇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沒想到,在江湖上,事情竟傳得如此之快,他 只好祈求沒有人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然,可丟人之至了。 白老大仍是淡然:“哦。能有這种寶物的人,自然不是等閑人物,那出手奪劍 的是什么人,也未免太不量力了,全身而退了嗎?” 那江湖人物道:“看到的人隔得遠,沒看清是什么人,倒是一擊不中,就飄然 遠揚了。” 白老大“哦”地一聲,到這時,才向白素兄妹望來,白奇偉心虛,有點不自在。 白老大道:“江湖上能人异士极多,絕不能仗著自己會點功夫,就任意胡為,要知 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白素應著,走近去,問道:“爹,真有那樣的寶物?兩樣那么難得的東西,竟 會湊在一起。” 白老大像是一點也不感興趣,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白奇偉這時,也定過神來, 他問:“爹,你以前曾告訴過我,有這樣的緬劍,可就是那一柄?” 白老大懶洋洋地道:“我告訴過你們不知多少事,哪里記得那么多。” 白素兄妹兩人,都看出父親不是很想提這些事,所以不再問下去,倒是那兩個 江湖人物在問:“那劍主人,是何等樣人?” 白老大不耐煩地一揮手,聲音也不怎樣客气:“我怎么知道。” 第五部:不會救人只會殺人 白素兄妹暗中吐舌,慶幸自己沒有去碰這個釘子。 事情敘述到這里,好像和白素兄妹母親的秘密,沒有什么關連,但事實上大有 關系。 就在白奇偉奪劍不成后的三天,白奇偉竟然又見到了那中年人。 那是在一個會議中,會議是一個國際性的金融業的聚會,白老大高瞻遠矚,早 已把他可以動用的資金,作各种形式的投資,所以,他也有著國際金融家的身份。 在正式會議完畢之后,有輕松的聚會,會員可以邀請親朋參加,白老大就帶了白素 兄妹前去。 這种性質的聚會,自然是場面偉大,冠蓋云集,紳商名流,衣香鬢影(真老土), 足有兩三百人,白素兄妹自己并沒有熟人,所以一直跟在白老大的身邊。 而那個中年人,則是由本地一個銀行家領著進來的。看來,那個中年人在金融 界一定有相當高的地位,因為他一進來,立即就有許多人圍上去,爭著和他打招呼、 握手,人人都一副諂媚之色。 那中年人的手中,仍然握著那根紫金藤的手杖,他的身邊,也跟著那個一身黑 衣,身形瘦小,体型若猴的那個跟班。 那中年人進來的時候,白老大他們三個,正在大廳的中心部分,离中年人約有 二十多公尺。白奇偉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中年人,一見“冤家路窄”,他不免有一 下震動。雖然立即恢复了鎮定,可是白素离得他近,也就立時察覺到了。 中年人手中的那根手杖,看在識貨者的眼中,簡直礙眼之极,那是世上獨一無 二的寶物,決不可能再有第二根了。 所以,白素立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立時輕碰了哥哥一下,白奇偉悶哼了一 聲,略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留意那小個子。” 白素听白奇偉說起過那小個子的身手,所以也特別小心留意──白奇偉心中暗 叫一聲慚愧,因為他也是直到此時,才有机會看清那神秘小個子的臉面。 只見這小個子膚色极黑,接近非洲人,臉型也十分怪异,聳額削頰,扁鼻厚唇, 不但身型如猴,連面貌,也有點像猴子,可是一雙眼睛,卻又大又亮,他一直垂著 眼皮,只是偶然一抬眼之間,就精光四射──而且,白奇偉一下就感到這對精光四 射的眼睛,在自己的身上,迅速地轉了一轉。 這一瞥,不禁令得白奇偉身子發熱,他知道,當那小個子揮劍斷絲,把手杖又 奪了回去時,應該是認清了他的臉面的。 不但是那小個子,那中年人,也應該記得三天之前的奪杖人是什么樣子的。 本來,大廳中有兩三百人,白奇偉覺出形勢不妙,想要避過去,也不是什么難 事,人多,往人從中一站,也就遮瞞過去了。 可是,偏偏要去巴結討好這中年人的人十分多,又有更多的人,向他靠聚過去。 以白老大的身份,自然不會也去湊熱鬧的,這一來,在他們三人身邊的人就少了, 再加上白老大身形高大,神態威猛,白奇偉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白素更是明艷絕 倫,极其突出,那就更引人注目了。 那中年人在和人寒暄間,就自然而然,看到了他們三人。 那時,白老大連視線都不投向那中年人,可是白奇偉由于心虛,所以留意那中 人的動作,只見那中年人在一看到了他們三個之后,就震動了一下。 當時,在那种情形下,白奇偉自然當作是那中年人認出自己來了。他正在設法 如何可以脫身,卻已看到那中年男人摸著手杖,微微揮動著,他身邊的那個小個子, 也張開雙臂在開路,兩個人逕直向他們走了過來。 白奇偉在那一剎間,奇窘無比,躲無可躲,真應了一句老話:恨不得有個地洞, 可以鑽下去。 出了人群之后,中年人和那小個子,步子越來越快,二十多公尺,一下子就到 了身前,白奇偉的心情,緊張之极,雙手握著拳,手心已全是冷汗──白素也代她 哥哥緊張,可是她畢竟旁觀者清,在中年人還未太接近之際,她就發現,中年人并 不是望向白奇偉,而是望向白老大。 而且,那中年人的眼光和神情,也奇异和難以形容之极,他現出一副又高興, 又焦急的神情,而且充滿了感激和喜悅,像是見到了什么久別的親人一樣。 白素看到了這种情形,不禁大奇,向白老大看去,白老大卻像是沒事人一樣, 正在和一個人說話,還裝出響亮的笑聲──這笑聲,自然是有點嬌揉造作,是故意 發出來的不在意。 和白老大在說話的那個人,有點沉不住气了,提醒白老大:“白老,殷老來了。” 那時,白老大和那走過來的中年人,都正當壯年,不是老人,但是在社交場合 上,習慣尊稱“老”,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白老大直到這時,才适當地半轉過身來,向那中年人看去,那中年人一看到白 老大轉身望向他,他的行動,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 只見他陡然搶前几步,直來到了白老大的身前,這時,白奇偉也看出,中年人 不是沖著自己而來的,反是那小個子,在走近的時候,冷冷地看了白奇偉一眼,看 得白奇偉渾身發脹。 那中年人搶到了白老大的身前,陡然啞著聲音大叫:“恩公。” 他一面叫,一面向著白老大,竟然就要跪倒。 這一下自然出人意表之至,看白老大時,卻是一臉茫然,不知如何才好,白素 兄妹一見有人要向父親跪拜,為人子女,自然要阻擋,所以他們兩人一下子搶上去, 一邊一個,在那中年人身子曲到一半時,已然把他扶住。那中年人直到這時,才向 白奇偉看了一眼,顯然認出了白奇偉是奪杖人,略有訝异之色,可是立時又向白老 大望去,仍是啞著聲:“恩公,受我一拜。” 白老大聲音洪亮,搖著頭:“閣下認錯人了。” 那中年人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笑話一樣,大搖其頭,這時,他的神情已沒有那 么激動,所以聲音也恢复了正常,他道:“陽光土司,我是殷大德啊。你曾救過我 性命,我怎么會認錯人?” 殷大德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更是詫异莫名。老實說,“陽光土司”這四個 字,寫出來,就算一看就每個字都清楚,但也不是一下子就容易了解那是什么意思, 多半會叫人認為那是一個日本人的名字。 而當時,殷大德把這四個字叫了出來,他又有一口四川土音,真正听得懂這四 個字是什么意思的人,只怕一個也沒有。 只不過白老大是聲名顯赫的人,個個都知道他姓白,人皆尊稱“老”或“老大” 而不名,決不會是什么陽光土司,所以一下子,倒有一大半人,都認同了白老大的 說法,認錯人了。 帶殷大德進來的那銀行家,這時也笑著道:“殷行長,這位是白老大,你老認 錯人了。” 殷大德一進來時,能有那么從人趨前去,他自然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銀行 家稱他為“行長”,是的,殷大德是一家銀行的行長,這家銀行總行設在一個國家, 那國家的國民經濟,并不發達,可是上層人物,卻坐擁巨資,高得超乎想像,殷大 德的銀行,就和這個國家的上層人物,有十分密切的關系,所以資金雄厚,在地區 的金融界,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白老大這時,又以十分宏亮的聲音道:“原來是殷行長,真是久仰了。幸會。 幸會。在下姓白──” 白老大十分高傲,他給人家叫“老大”叫慣了,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下,只是報 姓氏,不報名字,架子之大,一時無倆。 但是他說著,總算是向殷大德伸出手來──這時的殷大德,神情惶惑之至,一 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竟然不知道和白老大握手,反倒伸手抓自己的頭,遲遲疑疑, 哪里還有半分身為金融巨子的气概,他道:“白……先生?你不是陽光土司?我怎 么會認錯?恩公,你明明是陽光土司,十八年前,你救過我一命。” 白素在這時候,心中一動,因為那時,她正好十八歲,也就是說,殷大德若是 沒有認錯人,那么,她父親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曾救過殷大德。不過,其時,白素 也沒有听懂“陽光土司”這個稱謂是什么意思。 白老大笑得宏亮:“當然是錯認了,要不是我一雙小儿女身手還靈巧,生受老 史一拜,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把剛才殷大德的行動當笑話說,其他不少的人,了跟著笑了起來。 殷大德仍然惘然之极,望了望白素,又望了望白奇偉,“哦哦”應著:“這是 令郎令媛?唉──雖然事隔十八年,可是恩人的容貌──” 白老大打斷了他的話:“再也別提,殷行長是四川人?听口音是。” 殷大德深深吸了一口气,點了點頭:“老家小地方四川龍塘站,不過長年在云 南瀾滄一帶營商。” 白老大眨了眨眼:“殷行長早年營的商,不會是‘土’吧。哈哈。” 這句話,听懂的人倒有許多,白老大口中的‘土’,是鴉片的簡稱,云南南部, 正是盛產鴉片的所在。 白老大這樣“開玩笑”,是很不禮貌的,因為販賣鴉片是公認的不道德行為。 可是殷大德這個金融大亨,卻像是全然不知道白老大在說什么,一副失魂落魄 的樣子,“哦哦”連聲,又道:“陽光土司……不……白先生對那一帶熟?” 白老大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不置可否。這時,白素和白奇偉已退到白老 大的背后,兄妹兩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大是疑惑。 殷大德仍是神情十分疑惑,忽然,他轉過頭去,向身邊那小個子說了一句發音 十分古怪的話。 那句話,敢信全場,只有白老大一個人听得懂,這可以從他立時有反應這一點, 得到証明。 殷大德話才出口,那小個子立時向白老大跪下,可是,他還沒有叩下頭去,白 老大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肩頭,雙臂一振,將小個子的身子直提了起來。 那小個子被白老大提了起來,仍然縮著雙腿,維持著下跪的姿勢,只是發出了 一下怪异之极的呼叫聲來。 那一下呼叫聲,聲音響亮刺耳,令得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怔呆──這本來是 冠蓋云集,一個十分高級的場合,可是d之間,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偏偏這樣的奇事,又發生在殷大德和白老大這樣大有身份地位的人之間,誰也 奈何不得,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若是發生在普通人的身上,早就攆出場外了。 白素兄妹這時,也早已看出事情大有蹊蹺,殷大德是大有身份的人,總不會錯 認“救命恩人”,可是白老大又一口否認──這其中是不是大有古怪呢? 所以,他們十分留意接下來發生的事。 白老大一出手,場面有相當程度的混亂,因為許多人都知道白老大身負絕頂武 功,而且脾气暴烈。殷大德在這時候,也叫了起來:“陽光──不,白老,手下留 情!我只不過請他代我行禮,答謝你救命之恩。” 殷大德每次開口,還是忘不了稱白老大為“陽光土司”,連這次,也是叫了一 半才改口的,而且,雖然改了口,可是言語之間,卻還分明當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 人。 白老大悶哼一聲,手一松,那小個子落了下來,落地之后,仍然跪著,白老大 半轉過身去,顯然是絕不愿受他的跪拜。 白老大手指著殷大德,沉聲道:“殷行長,我們初次見面,你怎么開我那么大 的玩笑?” 殷大德受了指責,一副想爭辯但是又無從開口的神態,額角和鼻尖都冒出汗來。 白老大又道:“我不是你的恩人。老實說,我白某人沒有救過人,只殺過人。” 白老大闖蕩江湖,率性而為,快意恩仇,這其間自然有許多救人或殺人的經歷, 那是每一個過著刀頭舐血的江湖歷險生活的人所難免的。而這時白老大說他,只殺 過人沒救過人,自然是表示他心中相當惱怒,要對方再也別提“恩人”兩字之意。 殷大德吞了一口口水,連聲道:“是。是。” 白老大悶哼一聲,憤然拂袖,他那次穿的是一襲長衫,這一拂袖之際,霍然風 生,气勢懾人。可是在他身邊的那小個子,卻還是直挺挺地跪著,想來未得殷大德 的命令,他不敢起身。 而白老大的那一下拂袖動作,帶起了一股勁風,几個知情識趣而又有眼力的行 家,正想大聲叫好,緩和一下异樣的气氛,好讓白老大和殷大德兩人都可以趁机下 台時,事情卻又有了意料之外的發展。只見一股勁風過處,那跪在地上的小個子, 頭上竟然飛起了一蓬頭發來。 這一下變化,确然出人意表──那時,假發未曾盛行,是相當罕見的物事,而 且,一般人的心目中,也少有“戴假發”這樣的概念,所以一看到小個子的頭上, 忽然飛起了一蓬頭發來,人人都大吃一惊,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有一些人,更以為 白老大的武功,竟然精純到了這一地步,自然更是張大了口,出不了聲。 及后眾人看清了自小個子頭上,被白老大拂袖所帶起的勁風拂落的,是一頂假 發之后,大伙才松了一口气。 同時,大伙也看出了那小個子為什么要戴假發的原因。原來這個膚色黝黑的小 個子,有一個十分滑稽可愛的古怪發式。 他的頭上,留著三幅桃形的頭發──一幅在正中近前額處,兩幅在耳朵下面, 除此之外,剃得精光,是青滲滲的頭皮。 這种發式,自然古怪之极──早年,儿童剃頭,很多在前額上留下桃形的頭發, 但是有三幅之多,也十分罕見。 這時,殷大德又說了一句各人都听不懂的話,那顯然是他和小個子之間使用的 語言,那小個子一听,黯然不語,一挺身站起,俯身拾起假發來,放在頭上,又回 到了殷大德的身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若不是三天之前,白奇偉确曾領教過他的身手,真不能相信這小個子是身怀絕 技之士。 白素在這時候,看到了那小個子奇怪的發式,心中一動,她印象之中,有這种 古怪發式的記憶,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所以她先向白奇偉望了一眼,白 奇偉搖了搖頭。 白素于是出聲問:“爹,這位的發式很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人?” 白素的聲音十分動听,這時,大家由于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所以沒有說 話,大堂之中十分靜,白素的聲音一起,人人注意。白素發問,也正有緩和气氛的 用意在內。 可是白素卻大是失算,白老大悶哼了一聲:“誰知道。我們走。” 說著,他已大踏步向外走去,几個銀行家赶過來,想要勸阻,可是一看到白老 大滿面怒容時,誰還敢出聲?沒地自討沒趣。 白奇偉和白素自然也急步跟了上去,和白老大一起离開了會場,兩兄妹全是一 樣的心意,所以對剛才發生的事,絕口不提,白老大也不說,三人之間,倒像是有 了默契一樣。 后來,白素對我說:“爹若是回答了我這個問題,我和哥哥或許還不會那么起 疑──你想想,我和哥哥對那個發式都有印象,那自然是他在談天說地之間告訴我 們的,而他竟然想也不想,就說不知道,是不是可疑之极?” 我同意:“是,他老謀深算,可是這次卻失算了,欲蓋彌彰,他正竭力想掩飾 什么。你們采取了什么行動?” 白素道:“我們感到,那個殷大德,他可能沒有認錯人,所以去找他。” 我吸了一口气:“應該這樣,嗯,殷大德一直稱令尊為‘陽光土司’,你當時 可知那是什么意思?” 白素現出佩服的神色來:“當時只听懂了這四個字的音,沒知道是什么意思, 后來自然知道了。你……一听就知道?” 我笑了起來:“也得和其它的話配合起來才知道,如果單是那四個字,還以為 是一种烘面包呢。” 英國式的烘面包,譯音是“土司”,但殷大德口中的土司,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一种官職,在中國,歷史悠久,元朝已經有了。土司這個官,管領苗蠻之地, 由土人世襲,長久以來,在湖南、四川、云南、貴州、廣西等地,苗瑤蠻人所聚居 之地,都有這個官職,而且也起到一定的作用。 不過,這個官職,都由當地土人受領,大多數是原來的酋長、族長、峒主之類, 絕不由個人擔當,而殷大德居然稱白老大為“陽光土司”,真有點匪夷所思。 我的回答是:“我听到殷大德提到,他在云南瀾滄一帶營商,那正是苗疆,所 以也想到了‘土司’這是一個官職的稱謂。但是我也只是明白了一半,我就不明白 ‘陽光’是人名或是地名。” 白素道:“是人名,殷大德告訴我們,爹那時就用這個名字,在當土司,還是 大土司,威望很高。” 我心中也充滿了疑惑,忽然想起:“素,白老大刻意隱瞞這些事實,是不是由 于那一段事,和你母親的秘密有關?” 白素一揮手,她平日很少有這樣的大動作,這表明她心情的激動:“我們正是 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去找殷大德的──殷大德說的時間,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等著白素再說下去,敘述他們和殷大德見面的經過。白素卻 忽然不再說下去,只是用挑戰的眼光望著我。那時我們雖然新婚不久,但是心意相 通的程度,卻已然相當高,她各种神情,我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那古怪的發式,是云南貴州一帶,一种稱作羅黑人的特點,羅 黑人也可稱之為 人,正由于他們留這樣特殊的發式,所以別人就稱他們為‘三 撮毛’,自然,那不是很恭敬的稱呼。” 我一直說下來,白素一直點頭,接著鼓掌:“你答得出這個問題來,倒也罷了, 可是你居然知道我想問的是什么問題,這才難得。” 我哈哈大笑:“什么叫‘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有何難哉。” 白素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爹當年──殷大德說的,曾當土司,管轄的范圍, 正是羅黑人聚居的所在,他還說……還說……” 白素說到這里,神情大是沉重,望著我,竟像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是好。我大 是詫异:“老實說,你我之間,有什么不能講的。”白素嘆了一聲:“還是得從頭 說起,你才明白……我們得到的結論……十分駭人,我和哥哥連想也不敢想,要听 听你的意見。”我是一個性子急的人,听得白素這樣說,更是心痒難熬,高聲道: “快說,快說。” 白素又嘆了一聲:“我們的結論是……我和哥哥……的母親,有可能是……” 我听到這里,大吃一惊,失聲道:“是羅黑女子。” 白素向我望來,張大了雙眼,并不出聲。 第六部:媽媽可能是 人 過了好一會,白素才道:“你看我……像是苗人瑤人擺夷人 人嗎?” 我也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這是一個以前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問題,突 兀之极。我自然不是大漢族主義者,對于少數民族,還有特殊好感,曾和一個有著 黑夷血統的怪人,有极深的友情,我相信白素這時,有駭异的神情,原因也和我一 樣,是因為事情實在太突兀了,是以前無論如何設想,都設想不到的。 雖然如此,可是我還是要安慰白素:“不管是什么人,都是人,沒有什么分別。” 白素美眉微蹙:“只是太突然了,我們的外形……我們如果有 人的血統, 外形就應該像是……殷大德身邊的那個小個子一樣,那個小個子……很有可能,是 我們的親戚。” 我不禁笑了起來,雖然事情越來越古怪,我不應該笑,可是白素的神情,卻使 我忍不住失笑──白素那時的樣子,就像是怕她會變得和那小個子一樣的奇丑無比。 當然不會有那樣的事發生。但是女性對自己的容貌,都十分著重,白素也不能例外, 竟然為了不可能的事而瞎擔心。我一面笑,一面道:“你美若天仙,不會變丑,而 且, 人和漢人一樣,自然有丑的,也有俊的。或許你們得到父親的遺傳多些, 或許那 女子美艷如花──我就見過极美麗的苗女。” 白素望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連吸了几口气,才道:“你這樣說,倒像是我 母親必然是 人一般。” 我連忙雙手亂搖:“我可沒有這個意思,是你自己說你們兄妹得出了這樣結論 的,我并不知道你們和殷大德見面的經過,你先把這一段經過告訴我,看看你們的 結論,是不是可以成立。” 白素輕輕擁住了我,我知道她心情有點异樣,所以伸手在她的背上,輕輕拍著。 白素的心情异樣,是可以理解的。她自小在极好的環境下成長,白老大固然在 江湖有上有赫赫的地位,可是卻也是高級知識分子,有好几個博士的銜頭,無論是 文學修養、科學知識,都是頂尖的人物。 白素雖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但不論怎樣設想,都不會想到是一個 女子。 就算在苗疆蠻荒之地, 人在一眾苗人瑤人擺夷人等等聚居的深山野岭的少 數民族中, 人也屬于十分落后的一族。 外人對于 人,可以說一無所知,一提起他們來,那等于是落后、野蠻、神 秘的代名詞──正如白奇偉后來對我說的那樣:“老天,那簡直和原始人差不多… …” 白素那時的心情,自然也受到了這一點的影響。我只好輕拍她的背,無法用言 語安慰她,因為他們兄妹所得出的結論,是不是正确,還要听了他們和殷大德的交 談之后,才能斷定。 白素過了一會,才開始說兄妹兩人去見殷大德的經過,那過程相當長,殷大德 有問必答,而且主動告訴了他們許多事──只要在陽光土司和白老大之間,可以划 上等號的話,那些往事,就都和他們兄妹有關。 而在殷大德的心目之中,是認定了陽光土司就是白老大的,所以他才對‘恩公’ 的一雙儿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招待得十分殷勤有禮。 這一段經過之中,夾雜了當年在苗疆蠻荒發生的事,使得這個故事的時空交錯, 又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十分复雜,也很引人入胜,因為在那時候,發生在邊遠蠻荒、 的一些事,遠离文明社會,令人匪夷所思,難以想像──比紫金藤這种罕見的怪植 物更要怪得多。 殷大德的銀行,在本城也有分行,而且規模相當大,在那年頭,就有了一幢屬 于銀行的大廈。白素兄妹先通過電話聯絡──電話才打著的時候,根本找不到殷行 長,只是在秘書處留下了話。可是半小時之后,殷大德就親自打電話來了。 殷大德在電話中的聲音,又是焦切,又是熱烈,白素后來的形容是:听他講話, 像是可以看到他一面在抹著腦門上的汗珠。 白素兄妹表示想見他,“有一些事要請教”,殷大德表示無限歡迎,所以,三 十分鐘之后,他們已在銀行大廈頂樓,殷大德的辦公室中見面了。 一見面,也沒有寒暄,殷大德便把手中的紫金藤杖雙手奉上給白奇偉,十分誠 懇:“公子若是喜歡,請笑納。” 這一下,殷大德熱切過了頭,倒令得白奇偉發窘,因為那等于說,三天之前的 奪杖行動,人家是認出了是他所做的了。 所以他臉發紅,用力推了一下:“今天來,我們不是為這個。” 殷大德看來也是跑慣了三關六碼頭的,一下子就知道自己的行動,有點過火了, 所以就立刻收了回來,只是一疊聲地讓坐。 白素兄妹留意到,坐定了之后,那位小個子從一扇門中,走了出來,一聲不出, 在殷大德的身后站著,看來他是殷大德的貼身保鏢。 白素開門見山就問:“殷先生,你認識家父?” 殷大德見問,就長嘆了一聲:“令尊是何等樣人物,我怎敢說認識?但他真是 我的救命恩人,我斷不會認錯人。甚至你們兄妹兩人,我也是見過的。” 兩兄妹陡然之間,听得殷大德這樣說,當真如同頭頂之上,忽然炸響了一個焦 雷一般。一時之間,只覺得全身發僵,頭皮發麻,兩人的反應一致,都伸出手來, 指住了殷大德,可是目瞪口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這以前,他們也曾听一個父執說起曾在小時候見過他們──當時,白素是在 襁褓之中,白奇偉大約兩三歲,那是在文明世界。可是殷大德如今卻說,在蠻荒的 時候,就曾見過他們。 如果那么小,就在蠻荒,那么,兩人和蠻荒,自然有脫不了的干系,兩人想到 這里,忽然又想到,在殷大德的心目中,自己根本是陽光土司的儿女,那不單和蠻 荒有關,簡直就是蠻荒野人。 兩兄妹一時之間,作聲不得,殷大德笑了起來,拍著白奇偉:“那時,你才會 說一些話,也剃著三撮毛的頭發,和現在雖然不同,但是輪廓還在,那是走不了的。” 白素咽了一下口水:“那我……多大?” 殷大德笑了起來:“什么多大,才出世兩天。” 白素和白奇偉兩人不由自主,各自發出一下呻吟聲來,面色了白──他們的這 种情形,看在殷大德的眼中,自然大是奇訝,連聲問:“兩位怎么了?” 白奇偉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若是要別人講出實情來,自己就先不能向 別人隱瞞什么。所以白素道:“殷先生,實不相瞞,家父一直提都不肯提有關我們 母親的事。我們明查暗訪,完全不能獲得絲毫線索,只知道家父曾有四川之行,三 年之后回來,已多了我們兄妹兩人。” 殷大德听到這里,也聳然動容,大聲道:“我說我不會認錯人,是不是?他明 明就是陽光土司,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他為什么不肯認?” 白素兄妹深深吸了一口气,這個問題,他們自然不會有答案,但是他們隱約也 有了一點概念,事情多半和自身母親的秘密有關,也就是說,他們找到殷大德,算 是找對人了。 他們一齊搖頭:“請你告訴我們,那時,你必然曾見過我們的母親。” 殷大德卻搖頭:“不,我未曾見過令堂。” 白素叫了起來:“怎么會?你見過我,而我那時,出世才兩天?” 殷大德站了起來,握著紫金藤杖,來回走了几步,又向那小個子作了一個手勢, 小個子動作极快,一下子就斟了三杯酒,分別送給三人,神態十分恭敬。他用來給 白素兄妹的杯子是普通的瓷杯,給殷大德的是一支看來黑黝黝的碗,也看不清是什 么所制,也說不定又是什么罕有的寶物。而酒,是從一個很古舊的粗竹筒中倒出來 的,那和极現代化的陳設不是很配合。白素細心,看到那小個子在斟完了酒之后, 對竹筒邊上的几滴酒,用手指沾了,放進口中吮著手指,而他的眼光,一直盯著杯 中的酒看,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而那种酒,也确然芬香扑鼻。 盡管這時白素自己心亂如麻,可是也注意到了這些細節,所以,當殷大德舉起 杯來,向他們祝酒之際,她向那小個子一指:“何不請這位也來一杯?” 殷大德听了,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起來:“他想這一天,可想了很久了。”說 著,他向那小個子說了一句話,小個子才一听,一臉充滿了不相信的神情,眼睛急 速地眨著,但隨即發出了一下低呼,先一轉身,來到了白素的面前,向白素行了一 個相當古怪的禮,接著,又向白奇偉行了一禮,這才再向殷大德行禮,走過去,老 實不客气,倒了滿滿一大杯,走到一角落,蹲了下來,捧著杯,慢慢喝著,向白素 望來之時,仍然一臉的感激之色。 殷大德笑道:“這個,是苗人特釀的,我和苗疆一直有聯系,這种酒,用一种 稀有的果子釀制,十分難得,每年我也只有一竹筒。他是 人,知道這种酒強壯 筋骨,大有好處,所以這時滿心歡喜。” 白奇偉趁机道:“這位好俊的身手,几天前我曾領教過,他是──” 白奇偉這時只此一問,不但可以把自己日前的行為揭過去,再提起也不會很尷 尬,而且也可以打听一下那小個子的來歷,實是一舉兩得。 不過殷大德搖頭;“他是什么來歷,我也不知道,他跟我多年,是我那次死里 逃生之后不久,也是一個土司,推荐給我的,他忠心無比,只是……” 他說到這里,遲疑了一下,并沒有再說下去,想是那小個子有什么缺點,他不 想說了。 白素喝了一口酒,只覺得异香滿口,十分舒暢,白奇偉又道:“當時的情形─ ─” 殷大德雙手捧著酒碗,緩緩轉動著,望著金黃色的酒,道:“當時,正是天下 大亂的時候,雖然是蠻荒邊遠之地,也受到了天下大亂的影響,一方面勢如破竹, 節節取胜,另一方面,兵敗如山倒,有陣前棄械投降,倒戈相向的,有帶了敗兵, 四處流竄的,敗象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唉,真是气數。” 白素兄妹兩人,想不到他會從“天下大亂”說起,不約而同,一起咳了一聲, 以示抗議。 殷大德道:“我的遭遇,以及我能和陽光土司見面,和時局變易,兵荒馬亂, 大有關系,兩位請听我的從頭說起,稍安毋躁。” 白素兄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自然只有連聲答應。 殷大德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令尊曾問我,在云南營商,是不是和‘土’有 關,确然,我那時的商務,就是以煙土為主。” 關于那時候,煙土(鴉片)的販賣情形,白素兄妹倒知之甚詳,自然都是從小 听父親和父執輩說起的。云南出上好的鴉片,稱為“云土”,不但經由向東的販毒 路線,運到外國去,也經由向西的路線,運到中原來。 長期以來,由于販賣鴉片的利潤太深厚,人人眼紅,所以一直控制在有勢力者 的手中,幫會、官吏、軍隊等等的強勢,結合起來。當然也少不了有利害沖突時, 要浴血爭奪。 所以,一個人若能以鴉片為商務,那么,其人的身份,必然十分复雜了。殷大 德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我由于和一個國家的皇族,十分稔熟,所以專 替他們販賣,江湖上知道這個關系,所以都給我几分薄面。” 兄妹兩人都一樣的態度,十分淡然置之,并不大惊小怪,以免主人難堪。 殷大德又道:“那一次,我帶了三個伙計,六匹健馬,帶的是三百斤上好的熟 土,准備運出國境去。雖然一直以來,各處關節打通,都沒有什么岔子,可是一切 總還是小心為上,按照慣例,晚上搭營過夜之前,由帶隊的把貨物,找一個隱蔽之 處,妥為收藏。” 由于鴉片等于是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所以在販運途中,沿途遭了搶 奪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下手搶奪的,自然都是窮凶极惡的作奸犯科之徒,為了不 暴露身份,也為了不被失了貨物的人尋仇,所以下手十分殘忍,不但越貨,而且殺 人,不但殺人,而且絕不留一個活口。 販運鴉片的馬隊,一上了路,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在作賭注,當然,他們也有 保護自己的法子,例如配備精良的武器,重金聘用亡命之徒來作保鏢,等等。 劫匪若是在白天下手,雙方若是勢均力敵,自然不免有一場惡斗,若是強弱懸 殊,那自然是弱肉強食,在蠻荒的窮山惡水之間,哪里還有什么公理天道可言? 而到了晚上,要應付劫匪,就加倍困難,販貨者在明,搶劫者在暗,防不胜防, 說不定什么時候,劫匪自黑暗之中,扑了出來,先下手為強,把人全都殺了,搶了 貨物遠走高飛,就算派人放哨站崗,也一樣作用不大。 所以販貨者想出了一個辦法,入黑扎營之前,由帶隊者一個人,把貨收藏在隱 蔽之處──蠻荒的山岭,山勢險峻,山洞又多又深,又十分曲折,原始林木參天, 草叢又高又密,隱蔽之處十分多,而所帶的貨,一般也不過兩三百斤,要藏起來, 十分容易,而要找,卻又困難之至。 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劫匪一現身,若是把人全打死了再說,十之八九,找不 到貨物何在,只是白白殺了人,得不到好處。所以久而久之,劫匪也就不敢一上來 就赶盡殺絕。 在這樣的情形下,劫匪一出現,雙方自然決斗,若是匪方胜了,那情形就十分 慘烈,必然要拷問出鴉片所收藏的地點來。 殺人不眨眼的匪徒,為了要知道鴉片的下落,什么樣的手段用不出來?人類相 殘的本領,在所有生物之上,斬手斷足,挖眼去鼻,還是最輕的,開膛破肚,活剝 人皮,是匪徒在得不到貨物之后,惱怒之余的報复行為。 如何可以在被匪徒逼供之余,咬緊牙關,堅不吐實,那是十分重要的問題。本 來,鴉片再值錢,也比不上人命,在人命和鴉片之間,應該選擇人命才是。 可是販運鴉片的人,卻另有想法,他們認為,若是劫匪容易得手,只有使劫匪 越來越多,而且,說出了貨物的所在,也難免一死,所以一定要硬挺過去。 但人畢竟是血肉之軀,酷刑接二連三,總有受不住痛楚而崩潰的時候,所以又 想出了一個辦法來──收藏貨物的是領隊,一旦遇到劫匪出現,并且占了上風之后, 都另有早已雇定的,极硬的漢子,出來自認是領隊,承受匪徒的酷刑。由于這個人 根本不知道貨物藏在什么地方,自然不論怎樣拷問,也問不出實在來,而在匪徒拷 問的過程之中,事情就有出現轉机的可能,或是有人經過,或是有后援隊來到,那 就可以得保不失了。 這些,都成了鴉片販運者的成規,匪徒除非真有內應,能認出誰是領隊來,也 無法可施。 殷大德那一次,帶了三百斤上好的熟土,出發的第二天晚上,就遇上了一隊敗 兵,領兵的,居然是一個上校團長,敗兵約有一百人之眾。 像殷大德這樣,在江湖上十分吃得開的人物,黑道上的匪徒,不會去碰他,就 算碰上了,殷大德自然也有法子化得開,可是遇上了敗兵,那就有理說不清了。 殷大德才牽了三匹馬,藏好了鴉片回到扎營地,就看到上百人,有二三十人, 端著槍,圍住了三個伙伴,對方人多,三個伙伴看來連抵抗的机會也沒有,就被反 手綁在三株大樹之上。 殷大德一現身,看出情形不妙,想要逃走,哪里能夠? 上校團長走過來,一挺沖鋒槍抵在殷大德的腰眼上,那上校團長的身形甚高, 簡直如同凶神惡煞一樣。 而且,上校的一只左臂,還用繃帶吊著,繃帶之上,全是血污,可見他非但受 過傷,而且,傷得還不輕。 殷大德一看到這种情形,心中就知道不妙,因為敗兵還容易應付,最難應付的 是傷兵。傷兵在戰場上死里逃生,也就變得格外凶狠,沒有什么事是做不出來的了。 殷大德把遇到了那一隊傷兵之后的情形,說得相當詳細,白素兄妹到后來,實 在忍不住,几番催促,殷大德才算轉入了正題。 殷大德和那隊敗兵打交道的經過,若是詳細轉述,當真是惊心動魄之极,單是 寫他的三個伙伴,如何在上校團長的命令下,被逐步處死的情形,已經在一切人所 能想像的殘酷之上。 上校團長在殷大德的面前,用盡了殘酷無比的方法,處死了那三個被綁在樹上 的伙伴,目的就是要殷大德說出貨物所藏的地方來。 殷大德自述他自己目睹了那么凶殘的殺人方法之后,整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何 處,若不是自知講了是死,不講也是死,有那么一點反正是死的信念在支撐著,早 已整個人變成一灘爛泥了。 在對付了他的伙伴之后,就輪到殷大德了,先上來一個士兵,用剃刀,將他的 頭發,齊中間剃去一綹,寬約三指,剃得精光。 殷大德也是跑慣了江湖的人,頭發一剃光,他就嚎叫起來:“長官,是……要 ……剝……剝……剝……” 他的舌頭不听使喚,僵住了,在那個“剝”字之后,再也接不出其它的聲音來。 上校團長狠狠地道:“對了。照說,用燒滾了的水,把你頭上那些毛燙下來, 更省事得多,要不要?” 殷大德全身,像是篩糠一樣地抖,他剛才目睹一個伙伴的雙手雙腳,被放在滾 水中煮熟的慘狀,這時,他還能說得出什么話來? 上校團長向那手執剃刀的士兵一揮手,士兵就用鋒利的剃刀,在殷大德的頭皮 之上,自前額到后頸,一刀划出了一道血痕來,并不是很深,只划破了頭皮。 頭上的皮膚,本來就是繃緊了的,所以一刀划開之后,自然而然,裂口處向上 翻卷,鮮血淋漓,順著頭臉,流了下來。 殷大德在這時,慘叫了起來:“我……要是說了……怎樣?” 上校團長倒也老實,揚了揚手中的槍:“給你一個痛快,二十年后,又是一條 好漢。” 殷大德存著万一的希望哀求:“我叫殷大德,我很有錢,我給你很多錢,你們 可以越過國界去,安身立命,我給你們很多錢。” 他這一番話,自然不是一口气說出來的,而是斷斷續續,大約拖延了兩三分鐘 時間,而就在這段時間中,救星到了。 山角一邊,轉出了一小隊人來,當前一人,步履穩健,身形高大,气勢懾人, 雙目有神,才一轉過山角,就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一隊窮凶极惡的敗兵,三個已不 成人形的死人,和一個還活著,被綁在樹上,血流披面的人。 那為首的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所以石綻春雷,陡然大喝一聲:“住手!” 他一面喝,一面加快腳步,大踏步向前走來。白素兄妹一听得殷大德說到這里, 就知道,那應該是自己父親到了。 兩人互望一眼,心中都在想:那時,自己在什么地方呢? 那人威風凜凜,一下陡喝,竟在山崖之中,引起了回聲。 第七部:不可思議的烈火女 有云“先聲奪人”,那人的气勢,先叫人感到來人非同小可。他身形很快,一 下子已到了上校團長的面前,只見他赤手空拳,挺身而立,向上校團長,怒目而視。 上校團長仍然凶神惡煞一樣,可是不知怎地,和那人一比,气勢低了不止一截。 那人又喝到:“兩陣交鋒時,要是有這樣手段,也不會落敗了。”上校團長想 發怒,而且真是极怒,可是面對著那人,硬是發不出怒來,只是空自把一張滿面橫 肉的凶臉,憋得通紅,額旁的青筋暴綻。 就在這時,敗兵之中,有好几十人一起叫了起來:“陽光土司。” 几十個人突然發喊,聲勢也頗惊人,那被稱作陽光土司的漢子,略抬了抬頭, 看到發聲叫喊的人,都同時在向他行禮,有的拱手,有的鞠躬,有的行的是苗人的 禮節,他也向各人點了點頭,眾人都看到他雖然威風凜凜,可是神情眉宇之間,卻 又像是有著极大的悲痛一樣。 敗兵都是當地的部隊,對苗疆中的事,都很熟悉,一下子有人認出了那漢子的 身份來,也不足為奇,因為“陽光土司”在方圓千里的苗疆蠻荒之中,是一個大名 鼎鼎、響當當的人物。 這時,認出他的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其余沒有認出他的人,也听過陽光土司的 大名,而有兩個人,心情絕不相同,一個是殷大德,他已經一只腳踏進鬼門關了, 居然在這時候,陽光土司出現了。陽光土司處事公正、行俠仗義的种种傳言,他是 早已听說了的,陽光土司出現的場合,自然也不會再容敗兵行凶。 所以殷大德也沒有去想,陽光土司一個人如何對付一大隊敗兵,他只是感到自 己有救了,大叫兩聲:“救命。救命。” 他一叫,頭上被割開的頭皮,重又裂開了些,再有鮮血涌出來,自頭頂涌出的 鮮血,濃稠無比,令得殷大德看來,更是可怖。 另一個,是那上校團長,上校團長能在這一地區帶兵,當然不會孤陋寡聞,他 也一樣听過“陽光土司”的大名,知道自己會有麻煩。 本來,了和陽光土司對面而立,气勢就大大不如,這時,一听到了陽光土司的 大名,身子又縮了一縮,自然更顯得落了下風。但這個軍官,本來就是土匪出身, 又當了十多年的兵油子,凶殘無比,十分有狠勁,他轉念一想,自己有一百多人, 怕對方一個作甚? 所以他陡然一提气,叫了起來:“管你是陽光是月亮,大伙一起上。” 他在叫“大伙一起上”的時候,自己反倒退了一步,他估計有几十個人沖上去, 雖然在傳說之中,陽光土司可以以一敵百,總也有一陣子耽擱,自己就可以從容行 事了。 誰知道他叫大伙上,那一百來人,個個如同腳下生了根一樣,釘在地上,一動 也不動,竟然沒有一個人,听他這個軍官的命令。 團長一看到這等情形,心知不妙,可是又不能就此退卻,想要再大喝一聲,恰 好和陽光土司的目光接触,陽光土司目光如炬,懾人之至,他一張口,沒有叫出聲, 想揚起手中的沖鋒槍來,已然慢了一步,眼前一花,陽光土司已到了他的面前,一 抬腳,踢在他的手腕之上,把他手中的沖鋒槍,踢得直飛向半空。 殷大德在向白素兄妹說到這一段經歷之際,手舞足蹈,興奮之极,他道:“令 尊──對不起,我認定了令尊就是陽光土司──的行動之快,當真比豹子更甚。那 時我血流披面,視線模糊,可是我還是拚命睜大了眼看。令尊一下子到了上校的身 前,一起腳,就踢飛了他手中的槍,立時轉身,一肘撞出,就撞中了那 的胸口, 那 連聲都未出,整個人就像紙扎的一樣,飛了起來,跌出之后,已經出了懸崖, 這才听得他的慘叫聲,自万丈深淵之下,悠悠傳了上來。” 殷大德一口气說著當時的情形,當然十分精彩,可是白素兄妹,卻是臉色慘白, 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殷大德看了,不禁一呆,因為白素兄妹的反應,也未免太 強烈了一些。 他又哪里知道其中的緣故。 原來殷大德如實形容陽光土司如何一招兩式,就解決了那個上校團長,白素兄 妹一听,就知道那是自己父親在武學上的絕學之一,那一招喚作“虎躍龍騰”,一 躍,一腳,轉身一肘,當者無救。 陽光土司竟然能使出這一招來,那他不是自己的父親,還會是什么人? 可是父親又矢口否認,這使兄妹兩人知道,其中必然有十分隱秘的秘密在。 兄妹兩人連喝了几口酒,并沒有把這一點向殷大德說出來,殷大德就繼續說當 時發生的事。 陽光土司一招之間,就解決了上校團長,敗兵之中,不少人也精通武術,不禁 齊聲叫起好來,更有一大半人,動作一致,一起跪了下來,手中持武器的,也都遠 遠拋了開去,口中不斷叫著:“陽光土司!陽光土司!” 這等于是所有的人,都向陽光土司投降了。 陽光土司高舉雙手,令各人靜下來,又喝道:“起身,還不放人。” 當然立即有人把殷大德的綁松了,死里逃生的殷大德,身子先是軟在地上,但 還是努力掙了起來,直挺挺地跪著,在他要叩下頭去的時候,陽光土司一把把他抓 了起來:“和你商量一件事。” 殷大德站直了身子,聲音激動得發啞:“恩公你怎么說怎么好。” 白老大臉色嚴峻,先不望他,望向那些敗兵,現出了一种十分深切的悲痛,陡 然長嘆一聲,顯出他的心胸之中,有無限的郁結。 (根据上下文,此處似不應用“白老大”之名,而應沿用“陽光土司”之名) 當他望向那些敗兵之時,所有人,個個都和他目光接触,也都看出,陽光土司 雖然神威凜凜,可是心中實在有著說不出的悲苦。 這些人,雖然行為乖張,絕無現代的道德標准,可是其中也不乏血性漢子,義 烈之士,江湖草莽之中,原是什么人都有,而且行事也絕無准則,當時,就有不少 人看出,這個威名赫赫的陽光土司,自己本身可能有著极度的悲哀。 所以,那些人一起又叫了起來:“陽光土司。” 這一聲叫喚的意思,陽光土司自然明白,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事,瞞不過人, 這些人的意思,是說他如果要幫助,那么,剛才出聲的人,就會赴湯蹈火,在所不 辭。 剎那之間,他現出激動的神情來,豪意頓生,一聲長嘯,竟震得栖息在林中的 飛鳥,扑喇喇飛出了一大群來。他朗聲道:“多謝各位好意。” 他拒絕了各人的好意,立時又轉身對殷大德道:“你帶了多少貨?” 殷大德半秒也沒有耽擱:“三百斤,全是最好的,本來准備給那邊的皇族帶去 的。” 殷大德在說的時候,向南指了一指。 陽光土司點了點頭,向那群敗兵一擺手:“這些弟兄吃了敗仗,無以為生,你 把那三百斤土拿出來,給他們分了吧。” 本來,敗兵叢之中,一听到殷大德竟然有三百斤好土之多,都在交頭接耳。上 好的云土极貴,殷大德又說是給皇族送去的,自然更非同小可,三百斤好土的价值, 抵得上三千兩黃金,所以個個都在交頭接耳。 而陡然之間,卻又听得陽光土司作了這樣的提議,人人都屏气靜息,一聲不發, 要看殷大德如何回答。 殷大德也是走慣江湖的,應聲便道:“好。” 在一眾敗兵還沒有回過气來時,陽光土司已朗聲道:“不論官兵,人人均分, 有爭多論少的,最好以后別叫我遇上。” 百來人一起轟然答應,顯是再也不敢有人違背陽光土司的話。 陽光土司向殷大德道:“我有事赶路,你把土取出來,分了吧,要不,由你帶 著他們過國境去,交了貨,收了錢,分錢也是一樣。” 敗兵之中,有人有見識的,立即叫:“愿意過國界去分錢。” 殷大德不但死里逃生,反倒等于多了一隊百來人的護衛,真叫他感慨世事變化 之劇。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陽光土司不是一個人,是有一小隊人跟了來的。 殷大德這時,已完全定過神來,而且,他的地位,也和一刻之前大不相同了, 早已有人過來,替他抹干淨了頭臉之上的血污,也在頭皮上涂上了金創藥──云南 的白藥,舉世聞名,這些敗兵身上多的是,只是被剃去的頭發,不能在立時三刻就 長出來。 他看到,跟著陽光土司的那一隊人,六男二女,全是一式的 頭,三撮毛, 只不過女的頭上,那三撮頭發長得多,且還有銀飾。 六個壯男,有四個抬著兩個軟兜,軟兜之上,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子約 莫兩歲大,頭發也剃成了三撮,另一個女嬰,卻是一頭的烏發,顯是才出世,眼睛 還緊閉著。 敢在這种蠻荒之地,帶著小孩子赶夜路的,只怕也只有陽光土司一人了。 殷大德這時,感恩莫名,一見這等情形,忙道:“恩公,走夜路大人還好,小 孩子難以提防,蛇虫鼠蟻多,我這里有一小截紫金藤,您先帶好給孩子防身。” 陽光土司沉聲道:“多謝了,兩個孩子身上都有,我要赶路了,再見了。” 殷大德還想說些感激的話,可是陽光土司一揮手,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那一隊 人,也跟在后面,一下子就轉過了彎角,只見火把的光影亂晃,再隔一會,就連火 光也看不到了。 有了陽光土司的吩咐,殷大德自然再也沒有風險,一切都照陽光土司的吩咐辦 事,一帆風順了。 殷大德講到這里,略停了一頓,白素忙道:“不對,你根本沒有向……陽光土 司提及我們,怎知我那時,出世才兩天大?” 殷大德笑:“ 人的規矩,不論男女,出世三天之內,一定要把頭發剃成三 撮,你那時一頭烏發,又不像是第一天出世,所以我說你出世才兩天。” 白素兄妹,這時已經目瞪口呆,白奇偉又問:“這……陽光土司究竟有什么神 通,令得人人敬服?他若不是當地土人,又如何當得上土司?” 殷大德道:“我在九死一生之中,蒙他打救,自然對他留上了意,曾經搜集了 不少有關他的資料,可以對你們說說。” 白素卻又道:“等一等,你說那隊人之中,有兩個 女人……會不會……其 中有我們的母親在內?”白素由于心情繚亂,講到這里時,連聲音都變了。 殷大德听了,“啊”的一聲:“原來你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陽光土司的妻子, 是 族的烈火女,怎么會是那兩個普通的 女人。那兩個,身体壯健,我看是 哺育你們的奶媽。” 白素兄妹還是訝异莫名:“什么叫 族的烈火女?”白素對我說起這段經過 的時候,歷時頗長,而且,有時中間還隔了相當長的時間,有時白奇偉也在。 當她講到她問殷大德,什么叫做“烈火女”之際,她停了一停,不說殷大德如 何回答,卻向我望來。我知道,由于我剛才向她解釋了“陽光土司”和“三撮毛”, 所以她在考我,是不是知道什么是 族的烈火女。 這下子,倒真的把我問住了。 這“烈火女”一詞,我真是聞所未聞。不過,我也不覺得那有什么不對,因為 族聚居的地區,全是荒山野岭的蠻荒之地,交通不便,与文明世界,几乎是完 全隔絕的,在那里有什么事發生,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知道。 在那种環境之中, 人完全照他們自己祖傳的方式生活,与毒蛇猛獸,虫蟻 爬虫為伍,他們的生命价值,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就和其他的生命,沒有什么分 別。世上需要了解,需要學習的事情那么多,我不知道什么是 族的烈火女,自 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所以我立時搖了搖頭:“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是一個名銜?一种身份?” 那時,白奇偉也在,他眉心打結:“先是殷大德和那小個子告訴我們,什么叫 烈火女,由于他說得十分怪誕,我們不相信,又曾多方面去打听,去問對蠻荒苗疆 情形熟悉的人,被問的人,除非是根本不知什么叫烈火女,凡是知道的,說法都是 一樣,其中有一個,甚至說他親眼看到過 族產生烈火女的怪异情景,和那小個 子說的一樣。” 听得白奇偉這樣說,我知道事情一定怪异莫名,不禁心痒難熬,忙道:“先說 說,究竟什么叫烈火女。” 白素知道我心急:“烈火女的情形,相當复雜,但是最簡單的說法,就是身体 會冒出火焰來的女子。” 白素所作的“最簡單的說法”,卻听得我一點也不明白,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看到我疑惑的神情,白奇偉拍著胸口:“你說得不清楚,我來說。 人的人 數不算少,散居在各地,是苗疆中十分團結的一群,他們有的在湘西,有的在云南, 相隔千里,可是語言都大致相同,而且,他們相互之間,一直都有著定期信使的聯 系。這是一項十分好的制度,使得為數接近十万的 人,十分團結,其他的民族, 等閑不敢和他們作對,所以 人的聚居地區,平安丰盛,可稱是世外桃源。” 白奇偉的解說,雖然沒有一下子說明“烈火女”是什么,但是比起白素無頭無 腦的話來,要容易理解得多。我知道事情一定相當复雜,心急不來,所以也耐著性 子听白素W的敘述。 在他略頓了一頓之后,我問了一句:“有關這一點,都是白老大告訴你的?” 白奇偉悶哼了一聲:“當然不是。一大半是殷大德說的,還有一些,是我們千 方百計問出來的。” 白素也苦笑:“在見了殷大德之后,回來,有一天,我們試探著問爹,問他知 不知道 人的詳情,他一听,面色難看之极,悶哼一聲,厲聲道:‘不知道。’ 那時,恰好又是在小書房之中,我們看他面色之差,生怕上次血濺小書房的事再來 一次,那就糟之极矣,所以也就不敢問下去了。”這一點,我倒可以理解的,因為 白老大有心隱瞞,以他的老謀深算,自然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說出真相來。 我道:“你們在殷大德處所得的資料也夠多了,他甚至知道陽光土司的妻子是 烈火女。” 白奇偉道:“殷大德說,當他被爹……被陽光土司救下來的時候,他對陽光土 司的一切,所知不多,知道的那些,全是他后來搜集來的訊息,他在那一帶十分吃 得開,陽光土司又是人所皆知的大人物,要打听,自然不是難事。只不過,由于陽 光土司不但出名,而且奇行甚多,是一個傳奇人物,凡是這樣的人物,自然有一些 不盡不實的故事,編在他身上的……” 我同意:“自然是,好了,先弄清楚什么是 族的烈火女。” 我忍到了這時候,才問出了這個問題來,實在是到了极限了,白素了解我的心 情,所以她向我望來,伸過手來,給我握著。 白奇偉苦笑:“我需逐步說,不然,就是妹妹的說法。” 白素的說法我已听過,听了之后并不明白,所以只好耐著性子听白奇偉逐步說。 白奇偉吸了一口气:“散居在各處的 人,平時不斷有信來往的主要原因, 除了一般性質的聯絡之外,還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就是維持他們三年一度舉行 的烈火女誕生大聚會。”我望著他,為了快一點知道什么是“烈火女”,我決定不 再插問,以免浪費時間。白奇偉也說得十分快速。 白奇偉的敘述,一半是來自他們那次見殷大德的時候,殷大德提供的資料,再 加上在后來,又向別人詢問的所得,但是主要的,還是來自殷大德處。因為在當時, 殷大德一說到有不明白處,就叫那個小個子過來問。 那小個子捧著一碗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神情欣喜莫名,他剃著“三撮毛” 的發式,是 人,殷大德還介紹說他的地位相當高,是一個有几千人大族中的巫 師。苗疆各族之中,巫蠱盛行,巫師和蠱師的地位,往往比族長更高。 至于那小個子的一身武功是怎么來的,殷大德也不知道,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了。當時,白奇偉兄妹,自然也沒有空追問。 那小個子是 人,自然對于 人的風俗習慣,再熟悉也沒有。出自他口中 的那個三年一度的大聚會,經過殷大德的翻譯之后,正式的名稱相當長,是:“天 降烈火女給 人的大聚會”。 大聚會的人數不限,可以來參加的,都會來,這“烈火女的產生”,當然有著 极濃厚的宗教色彩,所以可以想像,參加這种聚會,對 人來說,是和回教徒一 生都希望有一次麥加朝圣,是差不多的。所以當小個子說他曾參加過三次這樣的聚 會之際,在他的臉上,黑里透紅,有著极興奮自傲的神情。 每次參加這樣的聚會的 人,人數都超過三万以上,所以堪稱是三年一度, 苗疆的大盛事。日期是固定的,每年的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地點也是固定的,是 一個山壑之上的大石坪,那大石坪在一座危崖之上,足可以容納四万人,而不見擁 擠,是大自然的奇跡。 會期雖然是在三月初一開始,但有的 人住得遠,交通又不方便,除了靠雙 手雙腳,翻山越岭之外,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所以自然要提早出發,有早到了半 年之前就出發的,沿途几百里的途程,經過之處,自然不免要提及這個聚會。 聚會雖然有宗教的目的,而且,奇誕之至,不可思議,但是 人生性坦率, 并不瞞人,也不禁止其他各族人參加觀看,只是若不是 人,不能踏足那個石坪, 必須在那個大石坪周圍的山峰上遠觀,然而雖然是遠觀,到了最后一天,奇事發生 的時候,由于是三月十五,皓月當空,明鑒秋毫,在石坪上發生的一切,還是可以 看得清清楚楚的。 各族都知道 人有這樣的聚會,也知道在聚會中會產生烈火女,而且產生的 過程,十分怪异,所以聞風而來,臨場觀看的,每次也有上万人,而尤以各族的青 年男子為多,有的,甚至是不遠百里,一早就跟了來的。 原因是三年一度的聚會, 人有一個十分奇特的規矩,其他人,可以參加, 也可以不參加,唯獨在那一年,年屆十五歲的少女,都非參加不可。 每年聚集在這大石坪上,十五歲的少女,數以千計,這個年紀的少女,自然個 個明眸皓齒,美麗動人,而又活潑爽朗,自然吸引青年男子。雖然苗疆各族之間, 极少异族通婚的現象,但是年輕男女之間,單是調笑追逐,打情罵俏一番,也就樂 在其中了。 當白奇偉說到這里的時候,我總算明白了一點:所謂烈火女,必然是在參加聚 會的那些十五歲少女之中所產生的。 但是如何產生,我還是不知道。 這時,緊靠著我的白素,在我身邊嘆了一聲:“過程很殘忍,听得我全身發抖。” 我向她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也無法領會她所說的話的內容。 第八部:三年一聚 新舊交替 白奇偉繼續再說下去。 聚會的真正“戲肉”,是最后一晚,其所以在初一就開始,是由于怕遠處的參 加者赶不及,留了十四天作為松動,以免有人向隅,因為產生一個新的烈火女,對 人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事。烈火女,是 人精神凝聚的中心,地位接近神。 人的強悍,遠不如其余各族,可是各族不敢欺負他們,原因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 有烈火女在。 因為烈火女的產生過程,使得看到的人,都相信烈火女的產生,是神的奇跡。 開始的十四天,自然是大吃大喝,跳舞唱歌,那是苗疆中各樣聚會的典型形式。 所有十五歲的少女,都打扮得又隆重又好看,來自各處的 人,都把自己准備了 三年的最好食物和最好的酒拿出來,互相交換。 酒倒真是好的,可是食物,對外人來說卻實在是不敢恭維,譬如說:打開草席, 一只獐子跌出來,一刀割開肚子,滿肚子全是又肥又白的蠅蛆,翻跌出來,所有 人大聲歡呼,搶著伸手去抓吃的時候,沒有這种進食習慣的人,自然不免連黃膽 水也嘔將出來了。 “那小個子在說到這种情形的時候,兀自咂舌不已,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 (而時白奇偉和白素的表情,也可想而知。) 還有一种放在竹筒中,漚得又臭又爛的肉類,也是他們最喜歡的食物。 這自然是長期以來養成的生活習慣,与文明或野蠻,進步与落后無關。若是叫 人看到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撬開一個形狀不規則,丑陋之极的外殼,把一團 死灰色,有滑涎潺潺,又腥又有黑漿冒出來的東西,送進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 人一樣會感到嘔心,可是那种食物,生吃的牡蠣,卻是“文明社會”中的寵物。 狂歡到了三月十五──該在場的人都在了,這一晚,皓月當空──聚會選在山 上的大石坪上舉行,自然也和追求一定要有月光有關。半山腰中可能云霧繚繞,但 是在海拔相當高的石坪上,必然月明气朗。 等到皓月升到了一定的高度──照那小個子的比划,大約是升至六十度角時, 正式的典禮就開始了。 上一屆的烈火女,這時,會是主角,她先持著一個巨型的火把走出來,當其時, 聚集在石坪上的人再多,但是人人屏住了气息,一聲也不出。 在石坪之旁,各個山峰上看熱鬧的人,也一樣保持著寂靜──蠻苗之地的人, 不論多么凶悍,都不會有敢于得罪神明的。 手持火把的烈火女,來到了一堆干柴之前,用火把點燃了柴堆,然后,她就從 容地跨進去,用傳統規定的姿勢,坐在烈火之上。 當白素和白奇偉,向我敘述有關 人的所謂烈火女,說到這一點的時候,我 的喉嚨之中,不由自主,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伸手指著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 來。 因為照他們所說的來推測,那個跨進了火堆的女孩子,絕無生理,非死不可, 難道她有鳳凰的本事,燒成灰燼,再從灰燼之中复生? 而令我极度震惊的主要原因,自然是由于我已經知道白素兄妹母親的身份是烈 火女,那難道他們的母親早已在火堆中燒死? 這种情形,對于生活在原始環境中的 人來說,自然早已習以為常,可是外 人听來,尤其被燒死的人,可能和自己有密切關系的,那就自然會感到怪异莫名。 白素兄妹的神色也很難看,可想而知,他們在听到殷大德和那小個子講到這一 段時,情形可能比我更糟。 白素抽了一口气:“那女子跨進了火堆,坐了下來,在她四周圍,烈焰飛騰, 這時,所有的 人,都用低沉的音調,伴隨著一种用相當粗的竹子所制成的樂器, 唱出一种歌曲來──” 她說到這里,和白奇偉互望了一眼,就一起哼起那种歌曲來。我相信那一定是 那個 小個子教他們的。 那种曲調,听來并不悲哀,相當平靜單調,竟有些像是佛教古剎之中,一批僧 人的誦經聲,一听就可以听出,有相當強烈的宗教意味,使听到的人,心中感到一 股异樣的宁靜。 照說,這時正有一個少女在熊熊烈火之中,是不應該有這种情形的,可是音調 确然給人這樣的感覺,或許這是一种犧牲精神。 他們哼了不到三分鐘,曲調已重复了兩遍,我向他們作了一個手勢,他們不再 哼下去。白素道:“在這之前,所有參加聚會的十五歲少女,都排列整齊,圍在那 個火堆,因為新的烈火女,將在她們之中產生,三年一度,新舊交替……在火堆中 的那個,只不過十八歲……” 白素說到這里,聲音十分傷感,我握住了她的手,嘆了一聲:“自古以來,人 類犧牲在宗教儀式上的生命,不知多少,只好假設這些生命的靈魂,都平安喜樂, 比別的生命更好。” 白素低嘆一聲,白奇偉在這時,插口道:“最不可思議的事,會在那時發生。” 白素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据那小個子說,接下來的事,雖然不可思議,但确 然是事實,他們都相信,那是神明的力量,而他三次參加的盛會,三次都發生這种 事,全是他親眼目睹的,而他又絕沒有理由,會捏造故事來騙人。” 白奇偉補充:“就算他想捏造,只怕也造不出來。” 他們兄妹兩人,拚命在強調事情的真實性,可是卻不說出事實的情形來,這實 在令我有忍無可忍之感,我瞪大了眼,提高了聲音喝:“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白素說得十分慢,她說出來的情形,也确然不可思議:“當火堆中的那個女孩 子臨死之前,他會伸手,向任何一個方向一指──相信那是她生命結束之前最后的 一個動作。而隨著她這一指,在她指的那個方向,必然有一個少女,身上會冒起一 蓬烈火……” 當白素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和白奇偉,一起向我望來,我自然而然搖著頭。 我搖頭的理由十分明白,表示“不可能”。 白素續道:“那蓬火光只是一閃,可是所有的人,卻又人人可見。火光在閃起 的時候,會把那個少女的身子,完全包沒,但是一閃即滅,那少女全身上下,卻絲 毫不受火傷,而那是儀式的最高潮──新的烈火女產生了,歡呼聲可以把山崖完全 震塌。”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暫時停一停,因為我需要把她的敘述,消化一下。在靜 了片刻之后,我問:“新舊烈火女之間的距离是多少?” 白素點頭:“這也是我的第一個問題──那小個子比划得十分詳細,約莫是三 十公尺。” 我又默然──白素說那也是她的第一個問題,自然是說她想到的,和我一樣。 隨手一指,就有一蓬一閃即滅的烈火發生,要做到這一點,簡單之至,只要在手中 握著一蓬松香粉就可以了,很多地方戲曲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都有這樣的“噱頭”, 有的還可以從口中噴出大蓬的火焰來。但如果相隔有三十公尺之遙,那自然不是這 种把戲的效果。 我又道:“世界上,很有些人体發火自焚的怪异記錄,好好的人,會無端著火 自焚。” 白奇偉點頭:“可是沒听說有被人隨手一指就全身起火的,而且,那蓬火,并 沒有造成死傷,只是代表了一种身份象征。” 我攤了攤手,表示暫時對這种怪异的現象沒有什么別的問題了。 白素感嘆:“那時,已經沒有什么人再去理會在火堆之中被燒成灰燼的舊人了, 人群把新產生的烈火女抬出來,有專門的人為她裝扮,在她的身上、頭上,挂上許 多銀飾和象征吉祥的物事。” 我也嘆了一聲:“這情形十分特別,有點像活佛轉世,可是又不同──每隔三 年,燒死一個舊的,產生一個新的,真是特別之极,那也就是說,一個新產生的烈 火女,生命最多只有三年。” 白素兄妹一起點頭,神情難看之至──他們的母親如果烈火女的話,那自然也 早已不在人世了。可是,被挑選出來的烈火女,而且是經由“神明的意志”挑選出 來的,難道竟可以結婚生子女的嗎?就算允許有這樣的行為,白老大作為一個漢人, 又如何可以和 人奉為神明的烈火女結成夫妻的? 這其中,難以想像的經過實在太多了。 我提出要求:“盡量多說有關烈火女的一切。” 白素道:“經過了裝扮之后,還用香料來裝飾,總之, 人所能拿得出來最 好的東西,都奉獻給烈火女,然后,再在過去半個月之中,在各种角力之中,取得 优秀成績的青年之中,由烈火女親手挑選四名,送烈火女到一個山洞中去,歷代烈 火女,都是在那個山洞之中居住的。” 我哼了一聲:“那山洞,就等于是她的行宮了!看來,三年短促的生命,就是 代价,她要負起保護全族的作用,那些小伙子──” 白素道:“供烈火女的差遣,直到三年期滿,也可以作為她的丈夫。” 我沉默了片刻:“這种情形,很類似某些昆虫的生活結构──供奉著一個雌性, 使這個雌性負起整族的命運。所不同的是,昆虫是實際性的,而人類則是精神上的。” 白素嘆了一聲:“那小個子說,烈火女住的山洞,普通人只能在洞外崇拜,不 能進去。” 我苦笑:“有一個關鍵性問題:烈火女是不是可以生儿育女,和普通女孩子一 樣?” 白素的回答是:“那小個子說,烈火女在那三年之內,可以做任何事。” 白奇偉沉聲道:“只是要求她在三年之后,走進火堆去,在燒死之前,指出新 的烈火女來。” 我喃喃地道:“听起來,像是一項交易,可是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那么多 年來,難道沒有一個烈火女是違反了‘交易’的原則的?” 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素兄妹的神情十分古怪,他們呆了半晌,才齊聲 道:“我們也問過小個子同樣的問題,那小個子……” 白素獨自說下去:“小個子說得十分支吾,像是极不愿說,只是說,由于局勢 的劇變,他离開了苗疆,再也沒回去過,所以不知情由,可是他也透露了一點消息: 三年一度的大聚會,被明令取消了。” 我“啊”地一聲:“大會取消,那就是說,不會再有新的烈火女產生,舊的烈 火女,也不必在火堆中喪生了,是不是?” 白素兄妹的聲音很低:“照說應該如此。” 我們三人都好一會不出聲。因為,如果照說如此的話,那么,白素兄妹的母親, 就是最后一任烈火女,可以避過烈火焚身之厄。 這關系太重大了。問題關系著白素兄妹的母親,至今是死還是生。 照本來的傳統習俗,烈火女在三年之后,必死無疑──就算這個十八歲少女, 在三年之后,千不愿万不愿,她也只有死路一條。但如果新建立的政權,以命令取 消了這种傳統習慣,那么,最后一位烈火女,自然也得以死里逃生了。而從時間算 來,白素兄妹的母親,如果是烈火女的話,那么,恰恰就是最后一任。 當時,我想到了這個問題,他們自然是早已想到了的,所以我們三個人互望著, 我失聲道:“令堂還在人世,到苗疆去找她去。” 白素兄妹的額上,都有汗滲出來,像這种“万里尋母”的情節,一般來說,只 有民間歷史傳奇中才有,現實生活之中,十分罕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自然更是 加倍的惊心動魄。 我在叫出了這一句話之后,甚至現出責備的神情來,因為他們知道這种情形, 必非一朝一夕了,而竟然沒有苗疆之行,這豈是為人子女者應有的態度。 他們也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對他們的責備,白素道:“這其中……有原因, 主要的是……苗疆千山万壑,我們根本無法得知那個山洞的确切所在。” 我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的确,要到苗疆的山巒之中去找一個特定的山洞,那 种困難的程度,只怕和在戈壁沙漠之中尋找一粒指定的沙粒差不多。 白素又道:“而那小個子,他雖然曾三次參加烈火女的新舊交替儀式,可是也 不知道那山洞座落在何方。” 我搖頭:“若是 人可以在洞口膜拜,那么,至少有人知道山洞在哪里。” 白素點頭:“當然會有生存下來的 人,知道這山洞在何處,可是烈火女是 不是還會在山洞中。” 我十分疑惑:“我不是很明白,什么叫作‘會有生存下來的 人’。” 白奇偉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根据殷大德和那小個子提供的訊息,和我們 的了解,就在大混亂之中,有過十分可怕的大屠殺, 人傷亡慘重,而且沒有了 凝聚精神力量的聚會之后,生存下來的,盡量向深山野岭遷徒,遠离文明社會,形 成了許多零星的小部落,要找尋他們,更加困難了。” 我閉上眼睛一會,設想著善良無知的 人,在大時代的變遷中,成為犧牲品 的情景,也不禁長嘆了一聲,白素兄妹未能万里尋母,顯然有難以克服的困難,倒 也不能深責了。我又道:“那你們至少應該把……令尊如何會當了土司,成為人所 尊敬的陽光土司,又如何會和一個烈火女成為夫妻這段秘辛查探出來。” 白素苦笑:“你以為我們沒努力過?可是這一段經過,他們不知道,就在爹救 了他之后不久,他又有過一次來回,奔越苗疆,著意打探,也問不出所以然來。 人的頭腦十分簡單,都說忽然有人出來當土司,處處為 人著想,就像陽光普 照大地一樣,所以見了這個偉岸的人,就稱他做陽光土司,再自然而然不過,從來 沒有人去尋根究底,只當是上天派下來的。” 我雙手握緊了拳,發現白奇偉也有同樣的動作,我們兩人,這時所想的自然是 同一件事:整個過程,最最清楚明白的人,就是白老大。 根本不必東打听西打探,只要白老大肯說,一定自然會明白。 可是白老大卻又明擺著絕不肯說,血濺小書房的那一幕,一想起來,白素兄妹 就心惊肉跳,如何還敢造次。 當時,我雖然已在那船的甲板上碰了一個釘子,可是我還是在他們兄妹面前拍 了胸口:“這事情,不必舍近就遠,一切全在令尊的記憶之中,我會設法令他把這 段往事說出來,那你們就可以知道令堂的情形了。”當時,白奇偉望著我,一臉的 感激之色,顯然他充滿了希望,可是白素卻顯然比她哥哥更了解白老大,只是搖了 搖頭,神情苦澀。 他們不厭其煩地一再向殷大德和那小個子提問題,殷大德和小個子也答了很多, 直到再也答不出什么來了。 這一次會晤,竟然長達六小時之久,他們也約了再相聚,并且雙方都努力再去 搜尋資料。 臨走時,殷大德仍然堅持要把那柄紫金藤作鞘的緬鋼劍,送給白奇偉。白奇偉 雖然心中千想要万想要,便畢竟小伙子臉嫩,不好意思,所以一再推辭。 最后,還是殷大德說了一番話,又誠懇又實際,白奇偉才將這份厚禮,受了下 來。 殷大德說的話是:“你們父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九死一生之中獲救,當 時又不是三歲小孩,怎么會認錯人?你是恩公的儿子,我倒不是為別的,是為了你 為了弄清楚令堂的事,我看苗疆蠻荒之行,必不可免,這一杖一劍,帶在身邊,有 莫大的幫助,你再要推辭,莫非連自身都不愛惜了嗎?” 這一番話,自然又動听又誠懇,白奇偉也就把這一杖一劍,又是杖又是劍的寶 物,收了下來。 我听他們講到白奇偉收下那寶物,不禁大是興奮,立時就道:“啊哈,這樣罕 見的寶物,走,這就讓我開開眼界。” 以當時我和白素兄妹的關系來說,這個要求,是斷無被拒絕之理的,可是我一 說,兩人苦笑,白奇偉更攤開手來,一副無可奈何之狀。這情形,自然是表示,寶 物早已不在他們手上了。 我也立時想到了發生了什么事:“令尊──” 兄妹兩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以他們兩人之能,這樣的寶物,到了手又會失 去,自然是白老大的所為了。我看出他們的心情沮喪,所以開玩笑似地問:“是巧 取,還是豪奪?是明搶,還是暗偷?” 兄妹兩人更是連聲苦笑,說出了經過,連我听了,也為之目瞪口呆。 原來他們在見了殷大德回來之后,才一進門,就看到白老大在一張太師椅上, 當門而坐──那太師椅是白老大心愛之物,但平日絕不是放在此處那么礙眼的位置 上的。 白老大當門而坐,顯然是在等人回來,可以一進門就看到,等的自然也就是他 們兄妹兩人了。 白老大一見他們,也不等他們出聲稱呼,就一伸手,平平靜靜地道:“拿來。” 白奇偉這時,正右手緊握著紫金藤,想要收起來,如何來得及? 一路回來的時候,兄妹兩人已商議過,怎么向父親提起殷大德慨贈紫金藤的事, 兩人商議好了,就說有要事,非到苗疆去一遭不可,殷大德就大方地把這件防身之 寶相贈。他們還打了如意算盤,若是白老大問他們為什么要到苗疆去,他們就打蛇 隨棍上,說是苗疆 人之中,有十分神秘不可思議的烈火女,他們有意去探索一 番,弄明白究竟。而且,兄妹兩人,也相約了絕不提有一任烈火女曾是陽光土司之 妻,有可能是自己母親等情。 他們的估計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白老大有可能會多少吐露出一些當年的秘密 來。 兩兄妹盤算得自以為周詳,可是結果,和白老大一照面,就潰不成軍,一敗涂 地,落荒而逃,得保首級,已是万幸了。 當下白老大一說“拿來”,白奇偉連忙踏前一步,雙手將紫金藤奉了上去,白 老大一伸手抓了過來,白奇偉還想開口,介紹一下這劍杖的奇妙之外──紫金藤的 毒性和辟毒功能,自然無法体現,但是緬鋼劍的鋒銳,他們卻是試了來的。 他們試了“削鐵如泥”,徑寸的鐵枝,應手而斷。也試了“吹毛斷發”,把白 素的一綹頭發,放在劍鋒上,兩人吹一口气,秀發就絲絲斷落。 所以這時,白奇偉的神情,還十分自得。 可是白老大一抓劍在手,就一聲冷笑,那一下冷笑,把白奇偉想說的話,全打 回了肚子去。已看出了父親的神色,大是不善。 白老大接著又道:“我白某人的一雙子女,真有出息,竟然上門向人告幫去了。” 白素兄妹一听父親這樣說,自然想急急分辨,可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如何分辨才 好了。 白老大說他們“上門告幫”,就是上門乞討的意思,如今人家給的東西,正在 白老大的手中,他們要分辨,自然不容易,准備好了的一番話,一句也用不上,全 叫堵在心口之上。 第九部:千方百計打探隱秘 白奇偉的反應是瞪大了眼,說法出話來,白素用极委曲的聲音,叫了一聲:“ 爹。” 白老大卻并不盛怒,只是神情陰冷得可怕,聲音更是其寒如冰:“這种事,要 是傳了出去,我姓白的走進走出,還有什么臉面見人?” 白奇偉直到這時,才蹩出了一句來:“人家是送給我作防身用的。” 白奇偉會說什么來自辯,自然也早在白老大的計算之中,所以他一听,就轉過 身去,對在他身后的四個手下道:“听,姓白的多漏臉。自己竟然沒有保護自己的 能力,要靠人家送東西來防身。” 白奇偉臉脹得通紅,心知說不過父親,就僵僵地站著不動,白老大又吩咐手下: “替我立刻送回去給姓殷的,再帶一句話過去,要是他再敢瞧不起姓白的,盡管留 在本地,姓白的自然會去找他。” 四個手下齊聲答應,其中一個伸手接過了紫金藤,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素兄妹面面相覷,還有什么法子? 而白老大傳過去給殷大德的話,嚴重之极。就算殷大德和白老大沒有以前這段 淵源,他也惹不起白老大。何況他确認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之言,豈可不 听,所以連夜离開了。殷大德在臨走之前,找人傳話給白素兄妹,說了他非走不可 的原因,并且說,他會盡一切努力,探听他們想知道的事,一有發現,立刻會差專 人來報告。 而日后,殷大德确然不斷有差人送上他查探到的資料來,可是卻并沒有什么用 處,甚至連一鱗半爪也不是,只是一些道听途說的傳說,而且,絕大多數,都不可 靠。其中有一則傳說,竟然說陽光土司之所以被稱為陽光土司,是由于他本來就是 太陽神下凡,會隨時化為一道陽光。 我承認白老大神通廣大,但是也決不相信他會化身為一道陽光。 所以,到白素兄妹向我說起這一切的經過時,不但他們兄妹兩人,不知道有關 他們母親的一切,連白老大在那三年中,如何會化身為陽光土司,也一無所知。白 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生活,神秘之极,看來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沒有別人可以解開 這個謎了。 那時我年輕、好奇(現在仍然好奇),事情又和白素大有關系,所以在知道了 這种情形之后,就拍心口:“我出馬,一定可以把秘密自他心中引出來。” 白奇偉忙道:“好。好。” 白素則長嘆一聲:“爹在這件事上,我看他是鐵了心,不管誰出馬,都不會有 用處。” 我揚眉:“去試一試,總沒有坏處。” 白素搖頭:“試得不好,大有坏處,當日小書房的情景,我至今想起來,猶不 免魂飛魄散。” 我點頭,同意白素的話,來回踱步,過了一會,才道:“事情需要安排一下, 要有計划,不能亂來,每一個步驟行了之后,結果如何,都要檢討。” 白奇偉聳了聳肩:“好家伙,像打仗一樣。” 我用力一點頭,于是就計划實行,第一步,先由白素兄妹去實行,他們向白老 大提出,要到苗疆去走一次,不說是為了什么。 白老大的反應,竟十分冷淡,只說了一句:“那地方,若是沒有把握,最好不 要去,不然,死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白素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爹,我們要去,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 白老大長嘆一聲:“擔心又有什么用?你們都已經長大了啊。” 一句話,把白素兄妹堵得臉發青,再也說不下去了。在知道了白素兄妹的碰釘 子情形之后,由我出馬了。 我采取了開門見山的辦法,找了一個机會,我、白老大、白素兄妹四人,飯后 喝酒,正在閑談,我看到時机已到,向白素兄妹使了一個眼色,兩人立時借故,走 了開去。當時,還是在白老大的小書房之中。 白素兄妹一走,白老大是等樣人,立時知道會有事發生,兩道濃眉,向上一揚, 目光炯炯,向我望來。我也一秒鐘都不耽擱,我道:“那三年,在苗疆,究竟發生 了什么事?” 白老大知道我會“發難”,可是也料不到我竟然會直接到了這种地步,我雖然 是他的小輩,但是關系畢竟和他的儿女不同,要客气得多,他自然不便向我直接呵 斥,所以我一說,他先是一怔,接著,面色便陡然一沉,變得陰沉之极──我曾見 過他盛怒時的神情,确然十分令人吃惊,威勢懾人。 但這時,他并不是發怒,臉色的陰沉,一定是由于他的心情不愉快至于极點。 而且這种不愉快,還夾雜著极度的傷感成份,這一點,也顯露在他的神情之上。 那時,他已經不再望著我,而是望向手中的酒杯,可是我仍然可以在他的眼神 之中,感到他悲傷的情緒,簡直是天愁地慘。 他的這种反應,我可以肯定,絕不是出于做作,而是出自內心,這种情形,出 乎我的意料之外,在白素兄妹的敘述之中,我已經知道白老大絕不愿意人提起這段 往事,可是他的不愿意,竟然到了這种程度,不是親身面對著他,也難以想像。 一時之間,我似乎放棄了,我想說:“我不問了,你也別去想那三年的事了。” 可是我一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沒有出聲,只是大口喝了一口酒,等 著他的回答。 白老大整個人,像是被我的這句話用定身法定住了一樣,一動也不動。我連換 了三四個坐的姿勢,有兩次,甚至是站了起來之后,又重重坐下的。 白老大仍然無動于衷──足足在十分鐘之后,他才把杯子舉到口邊,也不抬頭, 一吸气,颼地一聲,就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干。 別看這一下動作,并不怎樣,可是實際上卻极難做到。吸气的時候,若是一不 小心,會把半杯酒全嗆進气管去。 白老大自然不是故意炫耀,他只是不經意地用這种方法,急于喝酒而已。 他喝了酒之后,我也有點事可以做,連忙起身,又替他的杯中加酒,他也不拒 絕,只是向我望了一眼,聲音竟是出奇的平靜,而且,神情也恢复了正常,他先嘆 了一聲,然后才道:“年紀輕,好奇心強,我不怪你。” 他說到這里,伸手在我的肩頭上,重重拍了兩下──我相信他并不是有意的, 但卻用了相當重的力道,拍得我身子也側了一下。 他又道:“你將來一定會明白,有一些事,當事人是真的連想也不愿去想的, 你也就不應該去問他,去問他這种事,還不如用一把刀子去戮他,剛才你已戮了我 一刀,我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如果你還要再戮我第二刀,我也只好由得你。” 這一番話,他說得如此沉重,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白老大又道:“將來,你說不准也會有同樣的情形,那時,你就會明白得多。” 他說到這里,向我望來,我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种十分深切的悲哀,我 沒有說什么,連喝了三杯酒,當酒精混入血液,在全身引起一股暖流之時,我長嘆 一聲,敗下陣來。 白老大的態度,如此堅決,我出了小書房之后,對白素兄妹一談,白奇偉也長 嘆一聲,白素卻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因為這种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也曾千方百計,去打探白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經歷,發現 白老大當年,到了四川之后,和當地勢力最大的幫會組織,鬧得不是很融洽,而且, 還動起了一些沖突,這可能是導致他遠走苗疆的原因,而他在進入苗疆之后,就音 訊全無,再為人知的時候,已經化身為陽光土司了。 而三年之后,他离開了苗疆,帶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再回到文明社會,又恢 复了原來的身份,這三年苗疆生涯,也就成了一個大謎團。 我和白素兄妹一再討論,都不得要領,白奇偉時時發牢騷:“真神秘,比‘老 子西出函關化為胡’還要神秘。” 我的一個主要問題則是:“為什么苗疆會有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的說法。” 我們大家都向這個目標去努力,查下來的結果是:許多次, 人在烈火女居 住的山洞之外膜拜時,曾多次見到過陽光土司。而且,烈火女在進入山洞時,所選 中的那四個壯男,也對人說,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 我提出了疑問:“這說不過去,土司是一個官職,有辦公的所在,有土司衙門, 陽光土司怎么可以住到烈火女的山洞去?” 這個問題并沒有答案,因為問來問去,都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曾發狠: “我到苗疆去,找到烈火女住的那個山洞,總可以有點蛛絲馬跡的。” 白素兄妹很同意我的想法,又想和我一起去,可是由于纏身的事實在太多,又 想在事先多搜集一點資料,所以一直延誤了下來。 到不久之后,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對我和白素來說,打擊之大,無出其右── 大家一定都在奇怪,有這樣的大事,又騍早已發生的,怎么從來也未曾听你提起過? 這就是白老大所說的話了,這件大事發生之后,我們才体會到了白老大所說的話。 有些事,是連想也不愿去想的。既然連想也不愿去想,怎會提呢? 可是這件事,只怕還是非提不可,只好抱駝鳥心理,盡量押后了。 在往后的日子中,我和白老大之間,再也沒有提過半個字當年他在苗疆的事, 但是一有机會,我仍然會留意去查詢。在那次和白老大的談話之后約兩年,有一個 机會,得知了白老大在四川西部的一些事,對破解整個謎團,十分有幫助。 明知謎團只要白老大一開口就可以解決,但白老大不肯說,對我和白素來說, 成了一种挑戰──挑戰我們要去破解這個迷團。我們之間也有約定:一旦謎團破解, 絕不在白老大之前透露半個字。因為我們相信,白老大不肯說,一定有原因的。我 們若是知道了,就自己知道好了,不必再去刺激他。 那件事的開始,十分傳奇,簡直就像是武俠小說一樣。那晚,月色极好,我和 白素在接近午夜時分回來,一路上,我們已決定回家之后,稍為休息一下,就去賞 月沐風,情調一番。 可是,才一停了車,走向門口,還沒有打開門,就忽然听得自几個不同的方向, 一起傳了了一下呼喝聲,聲音十分遼亮。 我和白素的反應都十分快,立時轉過身,只見有四個人,身形閃動,极快地向 我們奔了過來,一面奔過來,一面還在不斷發出呼喝聲,气勢相當懾人。 我一看這四個奔向前來的人,便看出他們身手不凡,同時,不知他們來意如何, 自然要戒備,所以立時伸肘,輕碰了白素一下。白素卻沉聲道:“袍哥,沒有惡意, 十分尊敬。” 白素的話,說得十分簡單,但也已足夠。白老大是七幫八會的總龍頭,她自小 和幫會人物打交道,對于一些稀奇古怪的幫會禮數,自然知之甚詳──后來知道, 這种一面奔過來,一面發出遼亮的吆喝聲,是求見者十分尊敬被求見者的一种禮數。 我一听得白素那么說,仍然暗中戒備,但是在表面上看來,我和白素,只是閑 閑地站著不動,并沒有為來人的气勢所脅。 這四個人故意把腳步放得十分重,所以疾奔向前來的時候,和四匹奔馬,也沒 有什么分別,更難得的是,他們一到了近前,立時收住了勢子,動作划一,顯見得 日常訓練有素。 他們四人,看來面貌相似,一色的青布密扣緊身衣──這种服裝,穿在矯健大 漢的身上,特別有一种英武的气概,不知是哪一朝的服裝設計家的創作。 四人一站定,這才看到他們的手中,都拿著一只朱漆盒子,在月色之下,看得 分明,漆盒之上,盤著銀絲,鑲著羅甸,全是吉祥如意之類的圖案,十分精致。四 個人雙手捧盒過頭,身子略彎,這种情形,更是一看就知道是一种十分尊敬的禮數 了。 白素已告訴了我,他們是“袍哥”,那是四川最大的幫會,雖然這時,在根本 重地,袍哥的活動轉入地下,早已式微,但是在海外,還是有一定的勢力,而且在 時局動蕩之中,袍哥之中,很有些見識英明的人物,看出情形不對,及早准備,把 一批金銀寶貝,轉移了出來。袍哥在四川這個天府之國,自從太平軍敗之后,勢力 擴展得极快,有不少軍政大員,將軍司令,也全是袍哥中人,積聚的財富之多,超 乎想像之外,所以不論在何處,都可以稱得上財雄勢大。一來,我并不如何欣賞幫 會組織,二來,白素比我熟行得多,所以我們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決定由她去應付。 白素略為提高了一下聲音:“四位──” 她的話,只問到了一半,就看到街角處,轉過一個身形相當魁偉的人來,這人 卻穿著長衫──現在穿長衫的人越來越少了,初時都還算是相當普遍的服裝,連我 也時常穿著的。 那人的來勢也极快,可是卻了無聲息,白素才說了兩個字,他就到了身前,其 快可知。而白素一看到他現身,也立時住了口,因為一看就可以知道,先出現的四 個人不是主角,這人才是。 這人一下子到了近前,立時向我和白素行禮:左手五指并攏,指尖向上,大拇 指向著他自己,右手捏拳,“啪”地一聲,打在左手的掌心,捏拳的手,大拇指卻 是向著我和白素。 同樣的禮,他行了兩次,先向我,再向白素──我第一次見到這种古怪的禮, 我看到白素還了一禮,手勢也夠怪的,但是我卻知道,這個禮,是表示她是屬于七 幫八會大龍頭座下的。我不是幫會中人,所以我只是向那人拱了拱手,算是還禮。 后來,白素對我說:“幫會中的行禮方式,十分复雜,普通的幫會,行普通的禮, 已是一整套。若是身份特殊,或是地位十分高的人,都有他們的私人禮數,一施出 來,內行人一看,自然知道來者是何方神圣,等于是通名報姓一樣……” 我笑:“當時我只看得出你還禮,表示自己是在七幫八會總壇的人,你可看出 了對方的來歷?”白素搖頭:“沒有,我沒看出對方的來歷,爹曾教過我,說若是 一旦認不出對方的身份,更不可怠慢,因為那多半代表對方的身份极高,這种禮, 不常使出來,所以江湖上的人并不知道。” 白素在作了解釋之后,頓了一頓,又作補充:“當時我心中十分奇怪,因為四 川哥老會的組織中,几個頂尖人物特備的禮數,爹都曾教過我,可就是沒有見過這 一個,這未免有點古怪。而且爹曾說,全世界的幫會之中,他只和四川的哥老會有 些齟齬,曾叫我們遇上了,要特別小心。” 所以,白素當時确然十分小心謹慎,她還了禮之后,就問:“閣下有何指教?” 我則趁机打量這人,只見他三十上下年紀,方臉濃眉,一臉的精悍之色,左頰 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新月疤痕,更顯得他有一股天蒼蒼野茫茫的不羈性格。 他一開口,倒先叫我們呆了一呆,他向那四人一指:“四色薄禮,請兩位笑納。” 白素朗聲道:“無功不受祿。” 那人倒也爽快:“正是有事相求。” 白素道:“那更請收回去,在江湖上,見面的都是朋友,有什么事,請進屋子 說。” 我把當時的情形,記述得相當詳細,一來是由于這人的出現,帶出了后來的許 多事來,是故事相當重要的組成部分。二來,當時的情形,十分有趣,那晚,我和 白素是參加一個宴會回來,白素穿著一件西式晚裝,可是她卻行古禮,說些只有在 舞台上才用而在日常生活之中卻早已被摒棄了的話,實在十分好笑,我几乎忍不住 要大笑起來──自然,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笑出了聲,那是會闖大禍的。 白素一面說,一面作了一個“請進屋子”的手勢,在這時候,我自然得有配合 的動作,不然,這台“戲”就“唱”不圓滿了。 白素一做手勢,我立時身形不變,甚至雙腳未曾离地,可是身子便是倏然后退, 直到了門前,才一下子轉過身去,把門打開,站在門口,迎接客人。 那五個人分兩次現身,都聲勢非凡,表示他們身負武藝,我自然也不能示弱, 要露一手給對方瞧瞧,免得叫人家看不起。我露的這手“就地采金蓮”,事后白素 的評价是:漂亮之极。 事情發展到這里,應該是那人進屋子,那四個人跟進來,可是卻又有了意料不 到的變化,只見那人揚頭向著他剛才走過來的街角,叫道:“夫人,衛先生夫婦請 我們進屋去。” 這一下,連白素也有愕然的神情,那人口稱“夫人”,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妻 子,而是另一個十分有地位的女子,這人才出現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主角,誰 知道他也不是,主角還是另有其人。 我們自然都一起望向街角,只見一個身形瘦削苗條的女子,轉過街角,向前走 來,步子略見急促,可是卻不是奔跑,而且,也看不出她是不是有武功底子。 這女子來到近前處,只見她瓜子臉,白皮膚,細眉鳳眼,不施脂粉,天然秀麗, 而且,年紀輕得出乎意料之外,大約二十出頭不多。她身穿一件藍布旗袍,鬢際扣 著一朵藍花,也沒有任何首飾,素淨得像是一個女學生。神情略帶哀愁,雙眼十分 水靈,顧盼之間,令人神奪。 忽然之間,又冒出了這樣的一個人物來,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都 猜不透這個帶孝的“夫人”,是什么來路。 那女子來到近前,卻只是淺淺一鞠躬,開口聲音清越,自然也是一口的川音: “打扰兩位了。” 白素事后對我說:“這女子才一現身,我就對她有莫名的好感,心頭一陣發熱, 只覺得親切無比。” 白素一直把這份好感當作是“莫名的好感”,一直到好多好多年之后,謎團一 層一層被揭開,她才知道,她一見那女子就有那种感覺,并不是“莫名其妙”,而 是大有來由的。 白素再作手勢,請來客進屋子去,那女子在前,那人和四個大漢跟在后面,看 來全是那帶孝少婦的跟從。進了屋子之后,少婦作自我介紹:“先夫姓韓。” 這介紹簡單之极,顯然作這樣自我介紹的人,心中以為一說“姓韓”,人家就 會知道那是什么人。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一眼,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來頭,只好敷衍著, 叫了一聲:“韓夫人。” 韓夫人向那人道:“阿達,說說你自己。” 那人踏前一步,朗聲道:“在下何先達,一直跟著三堂主辦事。” 當他說到“三堂主”的時候,伸手向韓夫人指了一指,當時我的心中,就十分 疑惑。 第十部:四色名貴禮品 我疑惑的是,他口中的“三堂主”,是韓夫人本身呢?還是韓夫人已故的丈夫? 但是,“堂主”這個職位,在四川哥老會中相當重要,我卻也知道的。 哥老會的勢力,在四川分布得十分廣,統稱哥老會,或袍哥,在名義上,也有 總舵之設,可是許多地盤,各自為政,都自有一套組織和名堂,領袖人物,多沿用 “堂主”這個銜頭,有內堂外堂花堂等等名號的分別,十分复雜。同是堂主,也有 聲勢 赫,一呼百諾的,也有不值一文,都看財勢而定地位。這位何先達口中的“ 三堂主”,听來像是十分有勢力的了。 這樣的自我介紹,說了等于沒說,只是有了稱呼而已。至于另外四個人,那是 連自我介紹的資格都沒有的了。在韓夫人坐下之后,我和白素一直堅持,韓夫人也 出了聲,何先達才坐了下來,那四個人站著,雙手仍然捧著漆盒。 寒暄過了之后,白素也替各人斟了酒,韓夫人向何先達示意,何先達向那四人 擺手,那四人立時把漆盒放在几上,打開盒蓋來。 他們的動作十分快,白素想要阻止,已自不及。 那四只漆盒子中盛放的是禮物,這一點我們早知道了,而且也明白這個女子帶 了人前來送禮的原因,是由于有事相求。 白素從一開始就現出十分冷峻的態度,多半是她不愿和袍哥發生什么沾染的緣 故。我的想法,和她略有不同,因為收不收禮,是不是答應他們的求助,決定權在 我,看看來勢十分惊人的袍哥,送出一些什么禮來,也是好的──在很多的情形下, 出手送禮的人,品味性子如何,很可以從他所送的禮物上看出來。 所以,我很高興白素并沒能阻止那四個人揭開盒子來,而且立即向盒子看去, 只看了第一只盒子一眼,我就發出了“咦”的一聲,而且,自然而然,一伸手,把 盒子中的東西,取了出來,看個仔細。 這种動作,本來是十分小家气的,可是在一旁的白素,非但沒有怪我,她也湊 過頭來,和我一起看──之所以有這樣的情形發生,自然是盒中的那東西有趣之极, 叫人一看到了之后,就忍不住要拿在手中多看几眼的緣故。 說了半天,第一只盒子中的究竟是什么呢?簡單點說,听到的人,一點也不會 覺得有什么稀奇:那是一塊拳頭大小的雨花台石。 雨花台石是相當普遍的物事,盛產在南京雨花台一帶,色澤斑斕,什么顏色花 紋都有,大小也不一,大約最大的可比拳頭大,小的一如米粒,相傳晉時高僧生公 說法,說得天花亂墜,落地之后,就化為五色石子,連雨花台的地名,也是這樣得 來的。 但實際上,雨花台石,自然是隕石,确然自天而降,不知來自宇宙哪一個遙遠 而神秘的角落,地球人恐怕永無法弄得明白。早年,我有一宗奇遇,和一塊怪异莫 名的雨花台石有關,就用《雨花台石》為名,記述過出來,所以我對雨花台石,另 有一种愛好。 這時,我看到的盒中的那塊雨花台石,作不規則的扁圓形,顏色是常見的白色 和墨綠色。它奇在在它的兩面,都相當平整,我一眼就看到,那上面有一幅天造地 設的太极圖,一半墨綠一半白,不但整個圓形圓得標准,而且把太极圖分開的曲線, 也絲毫不差,更妙的是,墨綠的一半中有一點白,白色的一半之中,有一點墨綠, 也正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之上。 唯一可以挑剔的,是顏色并非黑和白,但是綠得十分深,實在也不應苛求了。 這樣的一塊奇石,只是奇,本身還是石頭,說不上十分值錢,可是,卻十分有 趣,我一下子把它撿起來看,是想看清楚會否有過人工的修飾,也想看看它的反面, 是不是另有圖案。 一拿起來仔細看,就可以看出,那純粹是天然形成的圖案,并無任何加工,而 且,反過來一看,也是同樣工整之极的太极圖。 我和白素,都看得愛不釋手,我自然而然,也表示了一些意見,說真要是黑白 兩色的話,那就更加不可思議了,白素則道:“就這樣,也已經是奪天地之造化了, 神奇莫測……” 我也立刻發了自己的想像力:“太极圖可以出現在來自太空的隕石之上,那么, 連伏羲氏得到河圖、洛圖、創八卦等等,都可以有假設,是來自宇宙不知何處的一 种訊息……” 白素深有同感,連連點頭。 在我們討論的時候,何先達和韓夫人一聲不出,他們看出我們十分有興趣,也 有欣然之色。 等到我們住了口,何先達才開口,這顯得他十分之有教養,他道:“雨花台石, 放在水中,顏色才顯,這石子一浸水,顏色恰是黑白,不是墨綠色。” 我和白素又不由自主,“啊”地一聲,更感到奇妙無匹,何先達一伸手,不經 意地,在第二只盒中,取起一只淡青色的水盂來,直徑約有二十公分。 他道:“拿這水盂注水,恰好可以放這塊太极奇石,以供欣賞。”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若是說那塊雨花台石,只是奇、趣,不算名貴的話,那 么,這只被何先達不經意地取在手中的水盂,卻是非同小可,我和白素都看出,那 是上佳的龍泉青瓷,是极罕見的珍品。 白素不置可否,我這時,對送禮者的心思,已十分有好感,所以再去看第三個 盒子,卻是一個天然生成的老竹根煙斗,取起來一看,煙斗的裝煙部分相當大,嘴 長約有二十多公分,大根之上,盤著許多小根,那些小根的形狀,千奇百怪,像是 有不知道多少怪物,俯伏在大竹根之上,越看越多,看久了,倒像是那些千奇百怪 的怪物,都在蠕蠕而動,像活的一樣。 我看了之后,不禁感嘆:“那奇石是來自天上的杰作,這竹根,則是來自地下 的珍品,難得,難得。” 何先達十分高興:“衛先生真識貨,這竹根叫作‘百獸圖’,罕見之极,三堂 主曾說,那是他韓家的祖傳,四川雖然多竹,但只怕刨遍了全省,再也找不出相類 的竹根來了,昔年,韓家曾想──” 他興致勃勃,說到這里,韓夫人就叫了他一聲,不讓他再說下去。 我則揚了揚眉,暗示我想听下去,韓夫人笑了一下:“也沒有什么,韓家曾兩 度想把這竹根當禮物送出去,都沒舍得,這是爺們愛好的物事,我女人家留著,也 沒有用處,所以就作個順水人情。” 听得她這樣說,這竹根竟是名貴异常,深得主人寵愛。她雖然說是“順水人情”, 但正是在提醒這件禮品的名貴之處。 她出手如此之重,想求我們的不知是什么事? 這時,在一旁遞了茶來之后,就一直沒离去的老蔡,插了一句口。 老蔡一向倚老賣老,不是很懂規矩,他有點不服气,問:“兩次想送人又不舍 得,想來是受禮人不夠資格收這名貴禮品了。” 何先達笑了一下:“先一次,是四川總督來商量,想送給西太后當壽禮,后來 一次,是想給袁大總統。” 我和白素不出聲,老蔡伸了伸舌頭,也沒有再出聲。 白素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碰了一下,那是她在告訴我:禮下于人,必有所 求,要小心應付才好。我暗中點了點頭,再去看第四件禮物時,卻是一對白玉的虎 符,自然玉質佳絕,手工精細。 看完了四件禮物,我向白素望去,只見她眉心微蹙,拿起了其中一只盒蓋來蓋 上,沉聲道:“韓夫人不知想我們如何效勞?只要可以做到,自當應命,這些禮物, 我們一件也受不起,請原諒。” 韓夫人一見這种情形,現出了十分焦切的神情,雙手緊握著,雙眼之中,竟有 淚光瑩然。白素是一見了她,就有十分好感的,這時忙道:“韓夫人,我們不受禮, 并不是說不肯助你。” 何先達在一旁嘆了一聲:“實在是只有衛先生一人才能幫助,所以不嫌冒昧, 前來相求。” 我笑了起來:“有什么事,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個人才辦得到,別把我看得太 神通廣大了。” 韓夫人一開口,聲音有點哽咽,更能博人同情,看來白素十分愿意幫她,給了 他一個鼓勵的神情,韓夫人這才道:“我……有一個姐姐,在川西失了蹤,她可能 進入了云貴一帶,那是苗蠻聚居之處,她音訊全無,吉凶未卜,我……自小喪母, 她大我許多年……是她撫養我長大的,所以日夜思念……” 常言道: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韓夫人顯然十分關切那位比她年長許多的姐姐, 所以說起來,有點著急,話也不是很連貫。 我听到了她的目的,是到川西或是云貴一帶去找一個人,就不禁苦笑,心想這 倒好,我和白素,也想到苗疆去找人,正沒頭緒,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何,如何還 能幫助別人。 我正想說“無能為力”這類話去推搪。而且,我心中也不免奇怪,他們是四川 的袍哥,人在川西失蹤,那正是他們的勢力范圍,雖然說時易事遷,但至少地理環 境他們熟悉。而且袍哥人數眾多,派几個有經驗的搜索隊出去,還怕沒有結果嗎? 而且,就算他們找不到,我又能幫上什么忙了? 不過,我話沒有出口,何先達已然道:“唉,三堂主在生時,曾派出上百人去 找尋,可是沒有結果,所以韓夫人才想親自去。” 何先達說著,現出了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顯然他對韓夫人親自出馬一事,也 認為必然徒勞無功。 韓夫人低嘆一聲:“我何嘗不知道事情困難之极?只是我總在想,別人去找, 找的是我的親人,找得到找不到,都不關心──” 她說到這里,何先達忍不住加了一句:“三堂主已把賞格,提高到了黃金一千 兩。” 他在說了之后,又現出十分惶恐的神情,很不自然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不過韓 夫人卻并沒有責怪他,只是道:“縱使黃金万兩,又怎抵得上親情一分?我那姐姐 養育我,就差沒有親自哺乳了。” 她說到這里,神情黯然,不胜欷噓。白素吸了一口气:“不知我們能相助什么?” 韓夫人抬起頭來,欲語又止,像是不好意思開口,我這時心中在想:不是要我 陪她進苗疆去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太過分了。我怕她一提出來之后,白素說好, 再加上一句“我們本來也想到苗疆去,也是找人”,那就真是天大的麻煩了。 所以,我連連向白素,使了几個眼色,示意她切不可答應。可是白素卻只是皺 著眉,看來,并沒有注意到我的強烈暗示。 何先達在這時候,也干咳了一聲,想來目的是由他來說,比較容易開口些。韓 夫人略點了點頭,何先達道:“衛先生曾有苗疆之行,所以韓夫人想──” 他說到這里,我陡然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頭,他這樣開了一個頭,求 我做什么,再明白也沒有,要是等他說出來再拒絕他,就更難辦了。 白素卻在我作手勢的時候,望了我一眼,很有點責怪我的意思,我只好把目光 移開去,用明顯的態度,表示我的意見。 這种情形,自然十分令來人難堪,所以何先達支吾了一會,才鼓足了勇气道: “所以想請衛先生到苗疆一行。” 他的語聲才一出口,我就以第一時間拒絕了他:“辦不到,到苗疆去尋人,并 不是我的專長。” 韓夫人和何先達都好一會不出聲,白素看出我的態度异常堅決,所以也不說什 么,一時之間,气氛十分之僵。我已准備拚著得罪袍哥的三堂主,站起身來上樓去 了。而當我站起來之后,韓夫人才幽幽地道:“衛先生可能誤會了,我們并不要求 衛先生陪我們在整個苗疆找人,只請求衛先生帶我們去見那一族蠱苗。” 我怔了一怔,脫口問:“哪一族蠱苗?” 韓夫人道:“自然是那一族──衛先生曾去過的。” 我不禁大是奇怪:“韓夫人去見他們干什么?莫非令姐的失蹤,和蠱術有關?” 韓夫人皺著眉,半晌不說話,這才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蠱苗在苗人中的 地位十分高,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我要到苗疆去找人,說不定要找上三年五載, 不知要見到多少生苗熟苗蠻瑤 人……只要能有一兩個蠱苗伴行,就安全得多了。 不然,天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凶險事情發生。” 韓夫人的這番話,听來十分有理,找不出什么破綻來,可是我听了之后,總覺 得有點不盡不實,覺得她有隱瞞事實之處。 不過我既然不准備幫助她,自然也不必深究了,所以我只是淡然道:“蠱苗自 視甚高,不見得肯受聘做人的保鏢,而且,韓夫人,實話一句,生离死別,固然令 人神傷,可是苗疆之大,千山万壑,要去找一個人,無异是大海撈針,不會成功的。” 韓夫人低下頭,有半分鐘的沉默,這才道:“我有辦法使蠱苗派出人伴我行走苗疆。” 她對我的勸說,根本不听,拚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令得我有些生气,我提高 了聲音:“我和他們的關系很好,但即使我出現了,開口求他們,也未必會有結果。 蠱苗的地位极高,酋長更如同所有苗人的天神一樣。” 韓夫人的回答,卻大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并不需要衛先生出言相求,我另 有辦法令他們答應我的要求,只是請衛先生帶路。” 我“嘿嘿”冷笑了兩下:“請問是什么辦法?如果無效,我豈不是白走一趟? 如果他們看我的面子,派出人來陪伴你去找,又豈不是成了我強人所難?” 韓夫人用心听我說著,又低下頭,想了一會,才向何先達作了一個手勢,何先 達自身邊取出一個布包來,一看到那塊布,我就呆了一呆。布已經很舊了,織在布 上的圖案,也都已褪色,可是還是可以辨得出,那些圖案,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昆虫 蜘蛛之屬。 同樣的布,當年我深入蠱苗的寨子時,曾經見過,几乎家家戶戶都使用來作為 門廉,也拿來作包袱,是他們自織的土布。 何先達取出了布包,解開,里面包的是一只扁平的白銅盒,這种盒子我也不陌 生,可以肯定是蠱苗常用的物事。 一時之間,我在蠱苗的寨子中所經歷的事全涌上了心頭:如何為了芭珠的死而 痛哭失聲,如何在一間陰暗的屋子中會見老酋長,如何和老酋長的儿子猛哥結成了 好友。 這一切經歷,都如同就在昨天發生的一樣。 白素自然可以在我的神態上,知道何先達取出來的東西,确然是來自蠱苗的。 所以,她也十分留意。 何先達打開了那只銅盒,盒子十分淺,看來是整塊白銅挖成的,只有一個火柴 盒大小的凹槽,里面襯著一小幅有一种灰色光澤的不知是什么的皮,有著十分細密 的短毛,而在那塊皮上,是一只翠綠得鮮嫩欲滴,綠得發光發亮的甲虫。 那甲虫不過大拇指大小,形狀扁平,有寬而扁的触須,也是翠綠色的。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甲虫,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可是卻知道那必然和蠱術 有關,因為各种古怪的昆虫,正是蠱術的主要內容。 直到又許多年之后,認識了藍絲,又和藍家峒的苗人打交道,這才算對蠱術又 開了眼界,知道一只小昆虫在蠱術之中,簡直可以變化無窮,神奇無倫。 那時,何先達舉著盒子,讓我們看清了那只虫,然后,又把盒蓋蓋上。 雖然看到了那只盒子,那塊布,那只虫,可以肯定和那种蠱苗有關,但是韓夫 人自然應該有進一步的解釋。 韓夫人這樣開始:“這東西,是我姐姐還沒有失蹤之前,叫人帶到成都來給我 的,那時我才五歲,總希望有古怪有趣的生日禮。我姐姐知道我有這心愿,所以她 說,這算是賀禮,這玩意是來自苗疆的一种蠱苗,十分珍罕,有了這……個虫,如 果有什么事要求蠱苗,一取出來,求什么都可以達到目的……” 我當然可以肯定這只翠綠色的小虫,大有來歷,但是我還是問了一句:“你姐 姐這樣說,你就十足相信了?何況她是托人傳言,不是親口對你說的。” 韓夫人望向我:“是不是可以允許我詳細說。” 我還沒有反應,白素就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后來,我和白素又討論到了和韓夫人那次會面的情形,白素道:“我就有預感, 感到她再說下去,事情會和我有關系。” 我悶哼一聲:“這韓夫人的城府很深,她必然早知道她的敘述之中會出現和我 們有關的人物,卻不一上來就說,繞著彎子,才肯說出來。” 白素十分護韓夫人:“我不以為她有預謀。” 這是后來的爭論。當時,白素既然答應了韓夫人可以詳細說,我自然不會反對。 來自苗疆,有關蠱術的事,也十分奧秘有趣,听听也是好的。 所以我點頭,表示同意。韓夫人道:“小孩子家,有了這么古怪的生日禮,自 然要在人前炫耀一番,當晚,先父為我大擺筵席,請了許多人客,我叫叔叔伯伯叫 得聲音也啞了,來的客人中,什么樣的人物都有──” 她說到這時,我問了一下:“令尊是──” 韓夫人沒有回答,倒是何先達說的:“陳督師當年在西川帶兵,人數接近十万。” 我和白素陡然一怔呆,白素立刻說出了一個聲名顯赫的將軍名字來,我也立時 問:“是他?” 一听到白素說出了這個名字,韓夫人立時站了起來,十分恭敬地道:“那是先 父的名字。” 何先達也立即立正──他可能是陳將軍的部下,當時有許多軍官,有袍哥的身 份,不足為奇。 這時,我和白素真的呆住了難以出聲。她一上來介紹她自己是什么韓夫人,丈 夫是三堂主,听得我們不置可否。如果她一上來就說她自己是那位陳將軍的女儿, 那我們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那位陳將軍,在中國近代史上,相當有名,有關他,有很多軼事傳下來,他的 身份,嚴格來說,是一個“軍閥”,自然也脫不了一般軍閥的野蠻落后的毛病。 可是他特別之處在和江湖人物來往密切,自身也大有豪俠之气。 這位大將軍治軍极嚴,又用兵如神,勢力最大的時候,豈止在西川而已。 當下由于我們的惊訝,韓夫人解釋:“女子出嫁之后,總要以夫姓為榮,所以 衛先生不問,我就沒有提起。” 我和白素并不是趨炎附勢的人,但是韓夫人出身如此之好,大有來頭,也頗令 人意外。 韓夫人又停了一會,才道:“先父一見了我,一把抱了我起來,我就坐在他的 膝上,他十分疼我,摸著我的頭,說了一些話,賓客自然都奉承著他,我就在這時, 拿出了這盒子來──盒子十分重,是整塊銅挖成的,打開給先父看。先父一看,就 ‘呸’地一聲:‘女娃子怎么也學男娃子一樣,捉起虫來了?’我道:‘這虫不是 捉的,是姐姐派人送來,作我生日禮物的。’先父一听,臉色就陡然一沉。” 韓夫人講到這里,向何先達示意了一下,何先達道:“大小姐自小讀書,十分 洋化,和陳帥……屢有頂撞,終于离家出走,陳帥曾為此大發雷霆。” 第十一部:大鬧哥老會 一個軍閥而有一個不听話又洋化的女儿,怎能不大起沖突,韓夫人嘆了一聲: “那時我還小,只知道姐姐是不肯听父親的話嫁人,所以才出走的,父親曾派人去 抓她,她拚著一死,不肯回來,父親也就無可奈何。” 韓夫人閉上眼睛一會:“實在說,我對姐姐的樣子,也十分模糊了,可就是越 來越想她。”我和白素都沒有表示什么,韓夫人繼續說當時的情形,這是第几次時 空交錯的敘述了?且別管它,因為事情發展下去,越來越是古怪,在這個敘述中, 韓夫人是一名小女孩。 當下,陳大帥面色一沉,不怒而威:“別提這賤人。” 小女孩一扁嘴:“姐姐不是賤人。” 手握重兵,威風八面的將軍,有什么人敢反對他所下的判斷,可是面對的是一 個小女孩,又是他最鐘愛的小女儿,官威再大,也發作不起,所以只是悶哼一聲。 這种情形,自然十分尷尬,滿堂貴賓,都不知怎樣才好,本來是鬧哄哄的,忽然靜 了下來,也正因為這樣,所以忽然之間,有几個人“咦”了一聲,就人人可聞。 接著,還有一個人失聲叫了起來:“這小虫儿,不是那姓白的下江漢子的東西 嗎?” 隨著那人一叫,立時有四五個人,身形快速,刷刷地向前掠來,掠向大帥的席 位,一時之間,气氛變得十分緊張,大帥的衛士長,大聲呼喝,也赶了過來,大有 劍拔弩張之勢,眾賓客紛紛站起,不知道有什么變故發生。 那五個人的身形十分快,一下子就到了大帥的席前站定,卻不再有動作,只是 五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小女孩手上的那只銅盒子看。 大家這時也看清,那五個人,有兩個是高級軍官,一個還是師長,另外三個人, 也都气派非凡──本來,能參加大帥的宴會,自然不會是等閑人物,但是這五個人 的身份,更是鮮明,不論他們的表面身份是什么,他們真正的身份,是袍哥的首領, 地位极高。一看清了這五個人是什么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為人人知道,大 帥和袍哥的關系极好。可是卻也人人奇怪,因為看來,這五個袍哥的首領,十分緊 張,像是發生了重大的事情一樣。 五個人之中,有性子急的,已經張大了口,想要喝問什么,可是大帥卻泰山崩 于前面色不變,皺了皺眉,沉聲問:“怎么了?”那五個人也知道自己失態,各自 后退了半步,一個看來相當老成的道:“大帥,早些日子,有一個姓白的下江漢子, 大鬧袍哥總堂,妄想當總堂主的事,大帥想來已听說過。” 大帥是听說過,而且也知道,雙方還動了手,袍哥方面,很有些人受了傷,本 來講好了是比武,可是輸得急了,難免意气用事,弄僵了,又欺負人家是單身一人, 群起而攻。可是結果,那“姓白的下江漢子”還是全身而退,把袍哥弄了個灰頭土 臉,狼狽不堪。 正因為大帥知道這個經過,所以他緩緩搖了搖頭:“事情過去了,別提了吧。” 他這是顧及袍哥的面子,那三個人自然知道,可是還是指著那銅盒子:“這正 是那姓白的下江漢子的東西。” 袍哥在吃了虧之后,曾下了追緝令,揚言要那姓白的下江漢子在四川寸步難行, 可是人家卻照樣大搖大擺,所以袍哥首領早已怒气沖天,這時,雖然只看到了一只 銅盒,也如同和仇人狹路相逢一樣,難以自制。 這時,小姑娘開了口,她童音清脆:“這是我姐姐托人帶來給我的生日禮,不 是什么姓白的下江漢子的東西。”當韓夫人講到這里的時候,已經出現過好几次“ 姓白的下江漢子”這樣的稱呼了。 當這樣的稱呼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和白素就心中一動,互望了一眼,又緊握 了一下手。 四川人很自負,四川省又居于長江的上游,所以把其他省籍的人,叫“下江人”, 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侮辱之意,但也當然不會有敬意。而那五個袍哥首領卻又稱那姓 白的是“下江漢子”,那是十分尊敬了──可知雖然把他當仇人,但還是敬佩他的。 再听下去,我和白素,都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那姓白的“下江漢子”,不是別 人,正是白素的父親白老大。 這一來,我和白素都興奮莫名,因為白老大先到四川,再西行進入苗疆,那三 年時光,白素兄妹相繼出世,正是我們千方百計想要破解的謎團。忽然之間,平空 有了線索,怎不高興。 再听下去,我和白素,都不禁咋舌,知道了白老大那次入川,竟然闖了那么大 的禍──他有時,也太妄自尊大了,四川的袍哥,有上百年的基礎歷史,非比一般 尋常的幫會,他只身前往,竟然想人家奉他為總堂主,這怎能達到目的。演變為全 武行,是必然的結果。 不過,白老大的目的雖然未達,可是他一個人大鬧袍哥總堂的場面,卻也惊人, 連想上一想,都叫人全身發熱──那必然火爆之极,不知有多少場惡斗,白老大自 然盡展所能,這才是雙方雖然反目成仇,但還是贏得了對方尊敬的原因,草莽英豪, 很懂得惺惺相惜的道理,絕不矯揉造作的。 韓夫人也看到了我們有异樣的神情,所以停了一停,向我們望來。 白素忙道:“請說下去,那……姓白的下江漢子,听來像是家父。” 白素這句話,說得心平气和之至,可是韓夫人一听,神情訝异莫名,好一會說 不出話來,呆了半晌,才向何先達看了一眼。 何先達卻并不惊訝,淡然道:“白先生的來歷,后來自然弄清楚了,所以我早 知衛夫人是他的千金。” 我和白素,簡直緊張之极,齊聲問:“當年他在四川,你曾見過他?” 何先達點頭:“有幸見過一面,那年我十一歲,才出道儿,說來慚愧,白先生 大展神威之時,我是躲在桌子底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悠然神往之至,恨不得白老大大展神威之際我們也在場, 就算是躲在桌子之下,也是好的。 照我和白素的意思,都想先听何先達說說白老大大展神威的情形,可是這時, 韓夫人的反應,卻奇特之极,她盯著白素看,看得白素不由自主摸著自己的臉,以 為有什么不妥。韓夫人不止如此,又拉起白素的手來,翻來覆去地看。她的年紀不 會比白素大很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卻像是比白素大很多一樣。 白素本來就對韓夫人很有好感,所以也任由她,我在一邊,看得奇怪之至。 過了几分鐘之久,韓夫人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气,松開了白素的手,神情仍是古 怪之极,又低頭想了一會,再抬起頭來,才恢复了常態。 她低嘆了一聲,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然后,她又道:“當時,我只知道那只小虫,是我姐姐送給我的,根本不知白 先生是什么人……江湖上的事,我不清楚……” 韓夫人說到這里,很是神傷,白素向她靠了一靠,表示安慰。看來,她准備繼 續她的故事,我們自然也不方便打斷她的敘述。而且,她的敘述,也間接涉及白老 大──從袍哥有事來求我們,忽然又和白老大當年的隱秘生活有關連,這一點是我 們事先絕想不到的,世事變幻之奇,于此也可見一斑。 韓夫人吸了一口气:“那時,我還坐在先父的膝頭上,小女孩的話,令人很尷 尬──” 小女孩的話,确然令那五個袍哥的首領十分尷尬,但這時,袍哥由于吃了虧, 上下都想也令白老大受到同樣的難堪,很想把他在四川境內截下來,羞辱一番,以 出那口惡气。所以,成千上万的袍哥,都在留意白老大的下落。 偏偏白老大又行蹤成謎,如神龍見首一樣。竟有几次,傳他在相隔几百里的地 方,同時出現的,所以,后來,白老大在和袍哥冰釋前嫌之后,袍哥中人,有些以 “白神仙”稱他的,這是后話了。 那五個之中老成的一個,不好直接問大帥“令千金在何處”,只好向小女孩問: “小妹妹,你姐姐在哪里啊?這是你姐姐給的,一定是那姓白的給你姐姐的了?” 袍哥首領,急于想知道白老大的下落,行為自然也出了格,大帥和袍哥的關系 再好,也不能容忍人家盤問他的小女儿。 當下,大帥面色一沉:“這算什么,她小孩子家,又懂得什么?” 此言一出,五個袍哥首領,知道大帥動了气,立時又后退一步,大帥又道:“ 這种銅盒子,苗子多的是,盒中的小虫,也不見得只有一只。” 大帥的意思很明白:別見了風就是雨,小孩子手中的物事,未必和姓白的有關。 那五個人自然不敢再說什么,可是小女孩卻又道:“這虫子,帶來的人說,世 上無雙,是一群會使蠱的苗子的寶貝,留著,說不定什么時候,很有用的。” 這几句話一出,滿堂的人,又靜了下來。 雖然由一個小女孩的口中說出來,可是“會使蠱的苗子”這句話,還是令得人 心頭栗然,那自然是由于人人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緣故。 那五個袍哥領袖,也是只見白老大取出這虫子來過,并不知道它的來歷,這時 一听,竟和蠱苗有關,也不禁臉上變色──袍哥的勢力再大,對于有辦法殺人于無 形的蠱苗,還是招惹不起的。而如果白老大竟然和蠱苗有關的話,那豈不是糟糕之 极。 大帥在這時,又斥道:“小孩子知道什么是蠱?” 小女孩撒起嬌來:“我不知道,我問了捎虫來給我的人,他也說不明白,爹, 什么是蠱?” 大帥也不免啼笑皆非,放下了小女孩:“去,去,自顧自去玩耍。” 小女孩立時有女佣帶走,大帥沉聲吩咐了一句:“找帶這東西來的人,看看他, 我和這五位,有話要問。” 大帥的吩咐,自然有人承諾,大帥也算是給足了那五個袍哥大爺的面子,當然, 其實大帥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儿,究竟在什么地方。 找到了那個帶東西來的人,一問,才知道他從川滇交界處,一個叫芭蕉灘的小 地方來的,那小鎮在金沙江上,那人也是做販賣金子生意的,──當一隊士兵把他 從客棧找出來的時候,把他嚇了個半死。 找那金販子的事,韓夫人是不知道的,我們是后來又找到了一些人,才問出來 的,但不妨先在這里敘述一下,因為時間很接近的緣故──從芭蕉灘到成都,直線 距离不足兩百公里,可是“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金販子足足走了二十六天, 所以,那是离韓夫人五歲生日不到一個月之前的事。 算起來,那時候,是在白奇偉出世前一年,白素出生前三年的事。而我們又是 在見了韓夫人之后又若干年,才找到了有關人等,知道經過情形的。照說,那么多 年的事了,當事人一定有點記憶模糊了吧?但事實并非如此,正如何先達所說:“ 當年發生的事實在太精彩了,有幸參与的人,就算像我一樣,只是躲在桌子下偷看, 也會感到惊心動魄,是一生之中,最最難忘,又再無机會重逢的盛事。”──所以, 一些人都印象深刻,連一些微末的細節──都可以記得起來。 卻說當時,那個金販子在重兵押擁之下,進了大帥府,不知是吉是凶,直到進 了偏廳,看到大帥和几個气派非凡的人,正躺在榻上,吞云吐霧,旁邊還有几個花 旦在清唱,這才知道泰半會沒有什么,而松了一口气。還是袍哥首領之中,那個看 來老成的人先開口,這位老大一開口,就是一連串流利之极的袍哥切口,這金販子 也是江湖上走慣了的人,而且本身也在哥老會中,所以一听就明白,誠惶誠恐行了 禮,既然都是自己人,就容易說話了。 那袍哥領袖道:“我們在找一個人,這人大鬧哥老會,是一個下江漢子,那載 著小虫的盒子,應該是他的,你知從何處得來的?” 金販子一听,就“啊”地一聲:“你們要找的是一個高大英挺,天神一樣漢子。 嘿,這漢子,真叫人看了就心服。” 一個脾气暴躁的袍哥領袖喝:“哪有這么多羅嗦,問你什么就說什么。” 金販子忙道:“是。是。是。” 他一面答應,一面還在自己的臉上拍打著,表示自己的多口。 大帥這時才問:“你也見到……大小姐了?” 金販子突然一惊,一時之間,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好一會,才用力一頓 足,又犯了多口的毛病:“唉,我怎么會想不到。當然是大帥府的大小姐,不然, 四川就算是天府之國,也難見這樣標致妹子。” 由于金販子是在稱贊大帥的女儿,所以這次沒有受到責斥,但由于最后他的話 中,語气不是很尊重,惹得大帥沉下臉來,哼了一聲,嚇得他又重重打了自己一個 耳光。 這時,事情已經很明白了,這金販子見過白老大,也見過大帥的那個反叛大小 姐。 于是,金販子就被要求,“詳細說來”,金販子也就抖擻精神,把經過情形說 了個生動万分,至于其中是不是有加油添醋,或歪曲事實之處,那是決計無法查考 的了。 金販子和他的伙伴,沿著金沙江在赶路。金販子大多數沿金沙江來回,收購采 金客身上的金子,帶回大城市去,從中取利,都是些跑慣江湖的人物,所以在赶路 的時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陣急驟的蹄聲傳來,他們只是向路邊靠了靠,決不會有 任何人多事,回頭去望上一眼的。 兩匹駿馬,不急不徐,并轡而來,那兩匹是典型的川馬,身形不高,才一入眼, 金販子全是長年跋涉江湖的人,對牲口自然都有認識,所以明知不應多口,也還是 有几個人叫了一聲:“好馬。” 那确然是兩匹好馬,都是青花驄,鐵青的馬身,油光水滑,神駿非凡,跑得不 急不徐, 繩松馳,可知騎者并沒有對馬加以控制,全是馬儿自己在跑,卻又恰好 符合主人的意思。 馬不但矯健,而且到了能心領神會馬背上人的心意時,那才叫真正好馬。 這一下喝采,引得馬上的一男一女,都轉過頭來,向他們望了過來。 這一伙金販子,本來就已經放慢了腳步,這時,馬上的人,一轉過頭來,他們 就像是突然之間,遭了雷殛一樣,被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那一男一女兩人,身上的衣服,都再普通不過,除了看起來十分整齊之外,并 無特別,可是那男的气勢懾人,不怒自威,但卻又叫人感到他有一股极大的正義力 量,自然而然,對他生出敬意。那女的年紀很輕,最多二十二三歲,美目流盼,雙 頰微紅,握住了 繩的手,瑩白如玉,竟是一個絕色的美人。 那一男一女回過頭來的用意,只不過是由于人家贊了一聲“好馬”,而點頭示 意。可是那一干金販子,卻個個呆若木雞,看傻了眼。 一男一女見了這等情形,相視一笑,又轉回頭去,繼續前進。那一干金販子兀 自失魂落魄,一雙男女在馳出了十來丈之后,卻又折了回來,來到了仍然未曾移動 過的那伙金販子的身前,男的還在馬上,女的翩然下馬,向他們走了過去。 剎那之間,看那伙人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們個個天旋地轉,要互相扶持,才能 站得穩當。 那女的到了各人身前,輕啟朱唇,發出來的聲音,自然也動听之极,她問:“ 有到成都去的沒有?” 其中一個金販子福至心靈,他本來不到成都的,可是在別人還沒有定過神來之 際,他就先道:“我,我到成都。” 他本來不是到成都的,但是卻搶著說了,那女子向他嫣然一笑:“有一樣東西, 想托大哥帶到成都去。” 女子說著,向馬上的男人望了一眼,男人點了點頭,女子就在身邊,取出了一 只布包來。那布包看來并不起眼,可是女子接下來的一番話,卻令得那干金販子又 惊又喜,有几個,甚至把不住發起抖來。女子的話,其實也很簡單,她只是把盒子 打開了,把那翠綠小虫的來歷,說了一下。 西川接近云貴,金販子們,自然知道蠱苗是怎么一回事,身邊帶了這東西,不 論遇上了多么凶悍的土匪,一亮相,土匪非鞠躬而退不可,這一趟旅途,可以說是 万無一失的了。 那女子又吩咐:“到了成都,最好在一個月之內,送進去給一個過五歲生日的 小女孩,說這是她姐姐特地給她找來的生日禮物,別看是一只小虫,用處大著啦。” 女子說到這里,又向馬上男子望了一眼,問:“要不要告訴妹子,這小虫原是 你的。” 那男人笑了起來,笑得豪爽之极:“不必了吧。” 女子又轉回身來,取出一疊銀洋,那金販子卻死活也不肯收,那女子也不再堅 持,道了謝,翻身上馬,和那男子,又并轡馳去了。 那金販子在大帥府的偏廳中,說到這里,就住了口。一個哥老會的大老問:“ 他們到哪里去了?”那金販子道:“看他們的去向,像是出四川,奔云貴去了。” 五個領袖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那金販子口中那個气勢非凡的男人,當然 就是白老大,白老大若是离開了四川,那他們面子上至少交代得過去了,而且可以 吹擂成白老大畢竟不敢再在四川逗留,就更有面子了。 大帥噴出了一口濃煙,十分生气:“孤男寡女,成何体統。” 那金販子十分愛多口──要不然,他也不會在一伙人之中,最早應大小姐的話 了,他一听大帥這樣說,竟然走前一步,笑著道:“大帥,那漢子英气勃勃,一表 非凡,你老沒見,見了一定喜歡,大小姐的眼光怎會差。能有這樣的女婿,那是乘 龍──” 他一番議論,并沒有能充分發揮到底,因為大帥已重重一掌,拍在煙榻之上, 大喝一聲:“你有完沒有?” 大帥的威嚴,又非同凡響,嚇得他連退三步,又掌摑了自己兩下相當重的,可 是本性難移,還是咕噥了一句:“是實在的嘛。” 這一下,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白老大有這樣的知己,他可能還不知道哩。 打發了金販子之后,五個哥老會的大老一商量,覺得還是要派人去看一看。大 帥遲疑了一下,又吩咐:“派出去的人,若是見到了小女,對她說,回來,我不再 逼她嫁那人便是。” 五個人也接著告辭离去,不過,做父親的雖然終于屈服,但是倔強的大小姐, 卻并沒有回去,而且從此下落不明,再也沒有出現過,直到韓夫人找上門來。 而韓夫人找上了我和白素,實在也容易明白:白老大曾和大小姐在一起,而且 大有可能,連袂進入苗疆這一件事,他們并不知道。 何先達曾對白素是白老大的女儿,一點也不惊异,他也只知道白老大曾出現過, 不知道曾和大小姐有關。 第十二部:救命之恩難以言報 而我們知道了這一段經歷,是由一位當時在大帥府偏廳之中的,那五個哥老會 大老之一,告訴我們的。這位大老在向我們說起這段經過時,已屆百歲高齡,可是 身体壯健之极,聲若洪鐘,講話之時,“助語詞”极多,諸如“格老子”、“龜儿 子”、“先人扳扳”之類,不絕于口。 而且,說到激動處,拍桌頓腳,十分大動作,很是有趣。他本人倒罷了,他有 兩個儿子,都是國際一級的出名人物,非同小可,所以他千叮万囑,不讓我公開提 他的名字,理由是:“娃子不知道他們老子是干什么出身的,格老子。” 我和白素,也有意拉攏他和白老大見見面,也想在他們的見面過程之中,多探 明一些消息,可是他一听,雙手就搖:“別了,別了。我再也不想見他……這人簡 直不是人,唉,我認了,見了他怕,別讓我再見他。” 我真想把這一番話傳給白老大,那簡直是對他的最佳稱贊,但是白素卻道:“ 算了,事情和那三年隱秘有關,他才不會愿听。你可曾听他說過有關哥老會的事? 他不說,就是不想憶起那隱秘的三年。” 我嘆了一聲,听從了白素的意見。 卻說當下韓夫人說完,目光殷切,向我望來。 事情的前后次序,十分重要。那時,我們如果确實知道了白老大和大小姐曾有 這樣密切的關系,我們自然會有不同的決定。 (連大帥也拍榻罵“孤男寡女,成何体統”,可知兩人之間,又何止相識而已。) 而在當時,我們只是知悉白老大見過韓夫人的姐姐──不然,那小虫不會到了 大小姐的手中,再交到韓夫人的手上。 所以,我并沒有和韓夫人一起進入苗疆的意思,我避開了韓夫人十分殷切盼望 的眼光,嘆了一聲:“要到苗疆去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啊。” 這樣說,自然是有感而發的,白素立時有了同感,她也低嘆了一聲。可是何先 達和韓夫人自然不明白,何先達還說了一句:“所以,才用顏請衛先生相助。” 何先達的話,說得客气之极,也証明他們真的想我出手幫助。可是我在想了一 想之后,還是道:“兩位,不是我一再推辭,而是我實在沒有必要走這一遭──有 這小虫在手,苗疆之行,必可暢行無阻,就算是再不通世事的生苗,也知道什么是 蠱,根本不需要蠱苗再派人保護同行。”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望著何先達說的,何先達是江湖漢子,自然知道我這番 話通情達理之至。 看何先達的神情,分明也認為我的話很對,可是他斜眼看著韓夫人,神情相當 為難。這說明要我到苗疆去,是韓夫人的主意。 我向韓夫人望去,只見她和白素互握著手,神情仍然十分緊張。我又搖了搖頭: “韓夫人,若是你真想有蠱苗隨行,也不必我去,我把如何可以到達蠱苗所在處的 路線,詳細告訴你,你們必然可以找到他們的。” 我這樣說了之后,韓夫人有些意動,我又道:“事實上,你們進了苗疆之后, 只要在有苗人之處,把這只銅盒亮亮相,根本不必打開盒蓋來,就必然不出三日, 必然有蠱苗向你們接頭,到時,提我的名字,提猛哥的名字,就一路順利了。” 韓夫人十分用心地听著,現出了相當放心的神情。白素在這時候,忽然向我使 了一個眼色,又向樓梯望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上樓去,有事要和我商 量。 就這樣留客人在樓下,自己到樓上去商量事情,自然不是很有禮貌的行為,但 白素既然有此表示,一定有她的道理──她絕不是行事不知輕重的人。 所以我向韓夫人和何先達明話明說:“兩位請稍等,我和內人有點事商議。” 白素也現出十分抱歉的笑容,我們兩人身形一閃,就并肩竄上了樓梯。 我們并無意賣弄,只是心急上樓而已,在我們的背后,傳來了何先達的一下喝 采聲:“好身手。” 上了樓,進了書房,一關上門,白素就緊靠在我的身上,低聲道:“我很…… 緊張……心緒說不出的繚亂。” 我再也想不到白素會這樣說,自然莫名其妙,問她:“你緊張?緊張什么?”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爹認識韓夫人的姐姐,那小虫如此珍貴,爹都肯給人。” 我想了一想,笑了起來:“或許只是大家都在客途之中,見過一面,令尊一時 興起,把東西給了人家?” (后來,事實証明白素的“緊張”十分有理,那是她的一种第六感,而我的說 法是錯誤的。可是,過往的事實是一點一滴發掘出來的,當時只憑一只小虫的授受, 實在無法作任何猜測的。) 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欲語又止,顯然是她有些話,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她 自己的解釋是:恍恍惚惚想到了些東西,可是又捕捉不到任何中心。在這樣的情形 之下,自然想說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了。 她終于嘆了一聲:“我和韓夫人,倒是一見如故。” 我道:“我看她也有同感,她大不了你几歲,也怪,連她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她父親倒是一名虎將,赫赫有名,而且十分忠義,結果失敗,也是失敗在太講道義。” 那位陳大帥的事跡,在近代史上相當出名,我和白素那樣說的時候,离大帥被 人叛變,死于非命,也不過只是二三十年,白素和我,都知道經過──經過相當曲 折,离奇,也很動人,是大好的小說題材,但自然不在這個故事的范圍之內。 白素忽然又道:“我……想陪他們一起到苗疆去,你看可好?” 我听了之后,自然反對,可是我也知道,白素有這樣的念頭,不單是為了陪韓 夫人,也為了她自己──她一直想到苗疆去找那 人的末代烈火女,這個烈火女, 有可能是她的母親。所以,我在想,如何把我不同意的意見,委婉地表達出來。白 素又道:“他們到苗疆去找人,必然足跡遍及苗疆,我跟著出去……找……” 我嘆了一聲:“你趁机去找烈火女,是不是?素,你不知道苗疆千山万壑,幅 員廣大,無根無据,想去找人,那比大海撈針更難。” 白素俯下頭去,低聲道:“人家為了找姐姐,都可以不顧一切,我……要找的 是……母親。” 我把她抱得緊了些:“情形不同,素,你還有父親的這一層干系在──只要你 父親肯開金口,你根本不必去万里尋親!” 白素眉心打結,看得出她愁腸百轉,不知如何才好。 我道:“下樓去吧,冷落旁人太久了不好!” 白素仍然有十分為難的神情,我再勸她:“你如果執意要到苗疆去,令尊必然 知你的目的是什么,只怕血濺小書房的情景會重現!” 白素吸了一口气,俏臉煞白,看來她已放棄了要到苗疆去的念頭了。我們打開 門,才一到樓梯口,就呆了一呆,只見老蔡在收拾茶具,何先達、韓夫人和那四個 隨從,已不知去向,那l四支小漆盒,卻還放在几上。 我頓足:“你怎么不留他們。” 老蔡一瞪眼:“腳全都長在他們自己身上,他們要走,我怎么留得住?還留下 了字句,請看。” 老蔡向茶几上指了一指,我和白素立時看到,茶几上有几行字刻著,也不知道 是用什么刻的,多半是十分鋒利的小刀,刻的是:“荷蒙指點,不胜感激,不辭而 別,當能見諒。四包小禮,敬請笑納。若是后緣,定當聆教。” 我和白素互望,自然知道,對方离去,是由于我們上樓太久了,怠慢了客人的 緣故。可是,客人又怎知道我們自己也有重重的心事? 我當下就十分不高興:“打听一下這個三堂主究竟是什么來路,把這几件東西 給他送回去。” 白素嘆了一聲,收起了那几件東西──自此之后,很久很久,都沒有何先達和 韓夫人的訊息。而且奇的是,打听的結果是,竟然都不知道哥老會之中,有一個姓 韓的“三堂主”,只有一個姓韓的堂主,在川東一帶活動,年事已老,久不理事, 當然不可能是韓夫人的丈夫。 所以,整件事,竟然又成了一個謎。 當時我們的心情,還是十分興奮的,因為至少又知道了一些白老大進入苗疆之 前的活動,所以立刻找到了白奇偉,把情形說了一遍,白奇偉拍著桌子:“難怪哥 老會一直不是很和我們合作,原來當年老頭子,還有這樣一段過節──奇怪,他為 什么從來也不提起?” 白素沉聲道:“這還用說嗎,自然是為了要掩飾那三年的日子了。” 我和白奇偉都同意白素的話,可是也十分疑惑:“大鬧哥老會,和那三年隱秘, 又有什么關系?” 這個問題,自然得不到解答,我道:“放心,這件事,對他老人家來說,一定 是十分得意的往事,有机會引他說──人對于生平得意的事,總會想說出來給別人 听听的,他老人家也不能例外。” 白奇偉悶哼一聲:“難說,他老──” 他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和白素都知道他必然是想 口出不遜,說了一個“老”字,就知道不該說,所以才突然住了口。 我卻接了上去:“老奸巨滑這几個字,倒也确切。” 白奇偉和我一起大笑,白素嗔道:“你們兩個想死了。這樣對長輩不敬。” 自那天之后,我一直在尋找白老大自己炫耀當年勇武事跡的机會──要找這种 机會,并不困難,大約在半年之后,白老大的兩個生死之交、我、白素、白奇偉在 一起,已是酒酣耳熱,大家都興致十分高,我有意把話題轉入以寡敵眾上去。 白老大也興致勃勃。我道:“前些日子,才听說四川的哥老會,當年有一件糗 事,曾有一個來歷不明的漢子,大鬧哥老會總堂,那么人材濟濟的哥老會,竟未能 把來人收拾,竟連來人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一說,白素和白奇偉就會意,齊聲道:“有這樣的事?只怕是誤傳吧。” 白老大笑而不語,他兩個老朋友,卻一起伸手指著他,向我道:“什么來歷不 明的漢子,就是令尊!” 我假裝大吃一惊:“有這等事,怎么從來未听說過?据知,在總堂之上,連場 惡戰,惊心動魄之极,最后袍哥群起而攻?”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緩緩點了點頭,長嘆一聲:“那時年紀輕,簡直不知死活。 是的,到后來,袍哥十大高手,雖然被我一一擊敗,但又群起而攻,我力戰得脫─ ─” 他說到這里,現出了极度沉思的神情:“……我雖然得以脫身,但是受了极重 的內傷,奄奄一息,袍哥又到處在找我,真是凶險之极。” 白素听到這里,忍不住叫了一聲:“爹。” 我們都不知道還有這等曲折在,也不禁呆了一呆。 白老大對我們的反應,都無動于衷,只是自顧自出神,緩緩地喝著酒,過了一 會,看他的神情,已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了,我、白素和白奇偉三人,心中暗喜, 連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打扰了他。同時,也打手勢,請那兩位也別出聲。 過了好一會,才見白老大陡然吁了一口气:“好險!唉!當時若不行險著,怎 么脫得了身。最后,硬接了那大麻子三掌,簡直將我五臟六腑,一起震碎,當時, 七竅之中全是血腥味,那血竟然沒有當場噴出來,還能長笑著离開,后來想起來, 連自己都不相信。” 這一番憶述,可見白老大當年在哥老會總堂之中,獨戰群豪的戰況之慘烈,听 得各人面面相覷。 白老大在自己的大腿上輕拍了一下:“大麻子的三掌雖然絕不留情,可是他倒 也是一條漢子,說好了的話,絕不反悔,保我出了總堂,這……一口鮮血,竟然忍 到了江邊,才噴了出來,我只看到自己的血,噴到了江水之中,化作了一團鮮紅, 接著,頭重腳輕,再也站立不穩,便一頭栽進了江水之中。” 我們几個人屏住了气息,一來是由于白老大說的經歷,十分惊險,以前絕未听 說過。二來,這段經歷,和他那三年的隱秘生活有關,是以也格外惊心。 白老大身子向后仰,斜靠在安樂椅上,抬頭向上,可是視線不定,顯然此際, 往事在他的眼前,一幕一幕地閃過去。 白老大說得更慢,而且每說上兩個字,就喝上一口酒,是以所說的話,听來也 斷斷續續,若不是用心听,根本听不懂。 他說的是:“當時,跌進江中時,腦子里還是一片清明,知道自己這一次,性 命難保,過往的一些經歷,都一閃而過,想到的只是:若要為自己立一個墓碑,竟 不知刻什么字才好──人到臨死,想的竟然是這樣的無聊事,不是曾几乎死過的人, 真是不知道的。” 我們都知道,白老大結果并沒有死,可是听得他的敘述,也不禁駭然。白素好 几次要出聲,都給我阻止,甚至用手遮住了她的口,唯恐她出聲。 因為,這時白老大的情形,由于沉緬往事,精神已進入了一种半自我催眠的狀 態之中。看起來,像是他在向我們陳述往事,但實際上,他只是在追憶往事的過程 中,在不自覺地自言自語。 只要他精神狀態不變,我們就可以知道他過往的更多秘密,若是白素一出聲, 使他清醒了過來,尋就再也沒有故事可听了。 白老大停了片刻之后,才大是感嘆:“真想不到,在這种情形下,還會絕處逢 生,這救命之恩,竟然在醒過來之后,無法言報。哈,哈。哈哈……” 白老大那几句話,絕不是說得不清不楚,而是說得字字入耳,最后那几下笑聲, 更是笑得十分歡暢,而且,現出一种十分歡愉,十分欣慰,又十分甜蜜的神情。 自我認識白老大以來,只見他虎目含威的時候多,而歡容則全是縱情豪笑,像 這种神情,卻是少見,那分明是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些极值得喜悅的事,如今回想 起來,那种心頭甜蜜的感覺猶存。 可是,什么事令他喜悅,他卻未曾說出來──或者說,他講出來了,可是我們 未曾听懂。 他說了,在九死一生的關頭,有人救了他。當時他必然昏死了過去,所以他才 說“醒過來之后”。可是何以醒過來之后,竟然“無法言報”呢?救命之恩,在什 么樣的情形下,會“無法言報”?更莫名其妙的是,救命之德無法言報,有什么值 得高興的?他何以接下來,竟然笑得這樣的歡暢? 大家都想听他接下來怎么說,可是他卻神情悠然,像是中了魔一樣,笑容在他 的臉上漸漸展開,到后來,滿面笑容,叫人看了,也受他的感染,想和他一起,享 受他心中的愉快,也自然而然,有了笑容。 這時的情形,十分奇特──先是白老大自己,由于追憶往事,而進入了自我催 眠的狀態之中,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十分強大,我們又全神貫注,在听他陳述,所以 精神狀態,也受了他的感染,他笑,我們也跟著笑,而且真正也可以間接感到他的 快樂。 那時,白老大雖然一個字也沒有說過,只是把他心中的快樂,化為笑意,展示 在臉上,可是事后,我們三個人意見一致,意見可以以白素的一番話作為代表。她 道:“我可以肯定,爹在獲救之后的……一段日子,過得快樂之至,那可能是他一 生之中最快樂的日子,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非常的快樂!” 那時,白老大不說話,只是甜甜地笑,也不出聲。白素和白奇偉,可能由于是 他的儿女之故,受他的感染自然也較深,也跟著笑。我向他兩個老朋友望去,投以 疑惑的眼神。那兩個老朋友搖了搖頭,也不知道白老大何以笑得如此發自內心。 這种情形,維持了竟然有將近五分鐘之多,這就令得气氛變得有點詭异了── 想像回憶之中,時間過得很快,夢了一生經歷,黃梁未熟,五分鐘之久,可以回想 不知多少往事了。 我有點不知怎么才好,這時,他兩個老朋友也有點忍不住了,齊聲道:“老大, 瞧你樂成這樣,什么事叫你那么高興。” 他們兩人,在這樣問的時候,語意之中,也充滿了笑意。經他們一問,白老大 笑出了聲來,他呵呵呵地笑著,一面用手拍著大腿,人人都可以看出,他想到的賞 心樂事,是如何值得高興。 這時,白奇偉也開了口,我想,他和白素,在那時都忘記了要探听父親的秘密, 而是溶入了父親的歡樂之中。白奇偉一面笑一面問:“那救命恩人──” 他才說了半句──后來,白奇偉說,他原來是想問:“那救命恩人何以令你無 法言報?” 因為白老大的歡愉,是接著那一句不易明白的話而來的。白奇偉這樣問,也十 分應該。不過他是不是全句話問出口,都不重要了,因為他才說了五個字,眼前的 情形,就有了變化,這也是令得白奇偉突然住口的原因。 變化是什么呢?是白老大充滿生机和歡愉的笑容,忽然僵凝了。 這變化是突如其來的,而且來得快速無比,突然之間,根本沒有別的詞句可以 形容,看到了變化之后,心中立時想到的是:笑容死了。 笑容本來難以和生死發生關系,但原來白老大笑得實在太歡暢,太生机勃勃了, 所以一下子叫人想到了生和死。 死了“僵凝”的笑容,當真是難看之极,古怪莫名,詭异絕倫,我們几個人, 都瞪大了眼望著他,心頭怦怦亂跳,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白老大的神情,這時,又開始進一步的變化──人類臉部的肌肉組織,是生物 的奇跡,竟然可以那么完整地,藉著肌肉的活動,收縮或擴張,就把人內心的七情 六欲,喜怒哀樂展示出來。 白老大的神情,漸漸變得哀切,這其間的轉變過程,大約在一分鐘之間就完成。 各人自然同樣受了感染,一樣地感到心如壓了重鉛,天愁地慘。人人皆知白老大在 回憶之中,一定有了十分悲慘的事,可是卻又不知是什么。 白素和白奇偉盯著他們父親,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白老大并不開口,只是緩 緩閉上眼睛,在他閉上眼睛之后,清清楚楚,有兩行清淚,自他眼中流了出來。 由此可知,他在那時候想到的事,令得他傷心至于极點。白素到了這時候,再 也忍不住,嬌聲道:“爹,有什么傷心事,別悶在心里,對自己親人說說,說出來, 心中會好過些。” 白老大的身子,突然震動了一下,可是他似乎卻又不是為了白素的話而震動。 他說得十分慢,又不像是對自己在說話,總之,情形怪异得難以形容。 只听得他慢慢地道:“我說過什么來著?宁愿上刀山,下油鍋,去探索十八層 地獄的秘密,宁愿潛龍潭,進虎穴去探險,也別去探索人心。” 他忽然之間,說起那樣的話來,听得人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云。 白老大卻在繼續著:“世上再也沒有比人心更凶險的了,要探索人心,也就比 任何的探險行為更加凶險。” 各人仍然不明白他何以欣然之間有了這樣的議論,都想他再說下去。 可是他卻再也沒有說什么,而且,神情也漸漸變得平靜,等一一會,竟然發出 了鼾聲來,看來是酒意涌了上來,竟然真的睡著了。 白素輕輕地在白老大手中取下了酒杯。各人都不出聲。 第十三部:美人救英雄情節雖老套風光卻旖旎 我首先打破沉寂,我壓低了聲音,問白老大的兩個老朋友:“兩位可知道他這 段經歷?” 那兩人异口同聲地道:“我們只知道他當年大鬧哥老會,全身而退,絕不知道 他受了重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救了他。” 我只好苦笑,因為這兩個老朋友,和白老大交情非淺,若是他們也不知道,那 別人就更不知道了。 我們三個人商量,等白老大醒了,該怎么樣。白素苦笑:“還能怎么樣,爹自 然推得一干二淨。” 不出白素所料,第二天,白老大若無其事,見了我們,伸了一個懶腰:“昨晚 竟不胜酒力,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真是。” 我大著膽子,笑著說了一句:“酒后吐真言,你可道出了不少秘密。” 白老大呵呵笑著,伸手作要砍我的脖子狀:“敢在我面前嘮叨半個字,管叫你 脖子折斷。” 我吐了吐舌頭,自己識趣,自然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嘮叨過。 不過,我們三個人還是討論過的,都一致認為,關鍵人物是白老大的那個救命 恩人。 可是這個神秘的救命恩人究竟是什么人,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只是可想而知, 必然是一個絕世高人,不然,怎能在這樣凶險的情形之下救了白老大,而且還令白 老大興“無以為報”之嘆?可見這個絕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也是十分神 秘的。 我們當時,所獲得的資料甚少,當然只能作這樣的推測。直到后來,知道白老 大居然曾和陳大帥的女儿并轡進入苗疆,那自然另有一番推測了。 卻說當時,非但不得要領,而且有了新的疑問。新疑問是我提出來的:“老人 家在回憶往事的過程之中,忽然大是感慨,發了一通議論,是關于人心險惡的,這 究竟是怎么一會事?” 白奇偉在這件事上,一直對父親十分不滿(看來男孩子急于知道自己的母親是 誰的心情,焦切程度尤在女孩子之上),所以他一听,就“哼”了一聲:“誰知道, 老頭子自己不說,誰知道他心中藏了些什么秘密。” 白素的態度,和她哥哥不同,她認真地想了一想,才道:“看來,像是有人出 賣了他,做了一些對不起他的事,所以他才會有這樣的感嘆。” 我道:“一般來說,應該是這樣。可是他重傷在江邊,是人家救了他,不是他 有恩于人,那救了他的人,沒有理由先救他后害他的。” 白素“嗯”了一聲,很同意我的分析,可是她又想不出別的原因來,所以秀眉 緊蹙,我伸手在她的眉心中輕撫了一下,又道:“他所指的,也不可能是哥老會中 的人,因為如果袍哥對他做過喪心病狂的事,他后來也不可能和袍哥冰釋前嫌了。” 白素又點了點頭,白奇偉再悶哼一聲:“袍哥大爺也算是這樣了,給他這樣在 鬧一場,結果還會言歸于好。” 我們知道白老大當年大鬧哥老會的這件事,可是對于整件事的經過卻不知道, 曾目擊的何先達又不告而別(可能是為了報复我不肯陪他們到苗疆去),無法得知 詳情,那實在是令人十分難熬的事,我連嘆了三聲,才道:“江湖豪杰,動手歸動 手,但是心中還是互相尊重對方的,容易言歸于好。” 白素趁机望著我和白奇偉:“你們兩人還不是打成的相識!” 那時,我和白素結婚不久,和白奇偉從生死相拚到關系大好,也還是不久之前 的事,所以白素才會特地提出來。我伸了伸舌頭:“豈止是打出來的交情,白公子 曾三番四次要我的性命哩。” 白奇偉一瞪眼:“陳年往事,提來則甚。” 由白老大的那一番感嘆而引起的討論,就到此為止,所得并不太多,只知道白 老大在江邊傷重垂危,被一個神秘人物救活了而已。這种事,在江湖上行走,人人 都有机會遇到,似乎并不值得詳細追究。 可是,白老大竟和陳大小姐在一起,白老大且把蠱苗的寶虫隨手給了大小姐當 大小姐小妹妹的五歲生日禮,在知道了這件事之后,就大大值得追查下去了。 首先,我和白素算了一算,金販子在金沙江邊,見到白老大和陳大小姐之時, 距离白老大扶傷闖出哥老會總舵,一定不會太久。因為蠱苗的寶虫,在生日宴上一 亮出來,就立時引起了五位袍哥大爺的注意。 這一來,事情就變得十分可疑了──照白老大所說,他傷得极重,且是內傷。 這樣的傷,就算有极好的靈丹妙藥,也至少得調養二三十天,才能复原。 如果白老大傷勢未愈,他似乎不應該有那么好的心情,陪伴美人,并騎西行。 可是時間又确然是在他傷后不久的事,那么,情形就只有一個可能,白老大的 救命恩人,就是大帥府的大小姐。 當我把這一點提出來的時候,白素把頭搖得和博浪鼓一樣──那天她恰好戴了 一副長長的珍珠耳環,所以使勁搖頭的模樣,格外可愛。 她一面搖頭,一面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沒听何先達說,大小姐是念洋書 的。” 我堅持自己的看法:“念洋書,至少也得十几歲之后的事,她的少女時期,必 然是在帥府中度過的,她的妹妹就說是姐姐撫養她長大的。” 白素皺著眉:“奇怪,帥府之中,仆佣 養成群,怎會有勞動大小姐來撫養二 小姐之理?” 我的理解是:“那自然是姐姐十分關切妹妹之故,小女孩記憶模糊,可是印象 又十分深刻,所以才夸張地感到自己是由姐姐撫養成人的了。” 白素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也不能引申為大小姐就是爹的救命恩人──她一 個女孩子家,爹是江湖大豪,又受了重傷,怎么相救?” 我一翻眼:“你就不讓大小姐也有一身絕世的武功,再加有妙手回春的神醫絕 技?” 白素撇了撇嘴:“你的想像力真丰富,剛才還說她在大帥府長大,上哪儿學絕 世武功去?” 我一拍桌子:“就是由于她自小在帥府中長大,才有學武功的机會,陳將軍手 握重兵,權傾一方,又性好結交江湖豪杰,他自己就有一身的武藝,四川的武風甚 盛,高手极多,單是袍哥之中,就不知道有多少武林高手隱伏著,說不定大小姐小 時候,遇上了隱藏在大帥府中的高手,自小就習武,你可知道四川土話,稱練武作 什么?” 白素搖頭笑:“不就是叫‘操扁挂’嗎?這种大小姐自小遇到高手,操扁挂的 故事,好像很耳熟?” 我不理會她話中的諷刺意味,大點其頭:“是,王度廬的《臥虎藏龍》中的玉 嬌龍,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中的李芷沅,都有這樣的經歷。” 白素笑得前搖后晃:“好啊,凡事不過三,再加上陳大小姐,就恰好鼎足而三 了,陳大小姐的閨名是什么?” 我搖頭:“不知道,連韓夫人的閨名,我們也沒來得及問──” 我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白素本來一直在笑,認為我的設想太荒誕,沒有可 能。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間,她突然止住了笑,也向我望來,我們兩人都不出聲,但 也都知道對方突然之間,想到了什么。 過了一會,白素才道:“別……別開玩笑。” 我十分認真:“一點不開玩笑,大有可能!” 白素又呆了一會,才又道:“你……你能設想……其間的過程嗎?” 我用力一揮手:“太容易了。先肯定陳大小姐身怀絕技,是一個真人不露相的 高人,在江邊,恰好救了身負重傷的令尊,自然悉心救治,直到傷勢痊愈或是半愈, 這其中的時間,約莫是十天半個月,或二十天。你想想,一個英雄,一個美人,單 獨相處,還會有什么事發生?別以為小說的情節千篇一律,要知道太陽之下無新事。” 白素默然不語,但是又用十分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我為了表示我所說的真是我 的設想,不是在開玩笑胡鬧,所以我的神情也十分嚴肅。 我繼續道:“在這段時間之中,他們互相之間的了解程度,必然突飛猛進,大 小姐不知為了什么要到苗疆去,令尊自然陪她一起去──這便是為什么金販子會在 金沙江邊見到他們的原因。” 白素的聲音有些發顫:“到了苗疆之后……又發生了一些什么事?” 我道:“細節問題無法假設,我只能推測大致的情形。他們兩人既然兩情相悅, 在苗疆蠻荒之地,雖然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但是令尊豪气干云,大小姐 思想新派,似乎也不必拘束于禮法吧。” 白素神情駭然:“照你的說法,我們兄妹兩人的母親,竟然是帥府的大小姐。” 我的一切推測,都是朝著這個目標進發的,可是等到白素直接地提了出來,我 還是呆了一呆,因為這确然是十分令人吃惊的一個結論。我在再想了一遍之后,才 道:“太有可能了。” 我不說“大有可能”,而說“太有可能了”,自然是加強語气之故。白素十分 迷惑:“不是說……陽光土司的妻子是 人的烈火女嗎?”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心中同樣迷惑:“這其間一定還有我未曾想通的一 些關鍵,不過我想, 人誤傳的可能很大。例如,令尊和大小姐,可能住在烈火 女所住的山洞之中, 人不明究竟,就以為令尊是烈火女的丈夫了──這可能性 太子了。” 白素半晌不語,我又道:“而且,你們兄妹兩人,怎么看,也不像一半有 人的血統。” 白素的聲音猶豫之至:“ 人又不會在頭上刻著字,可是哥哥卻是留著三撮 毛的。” 我道:“那更容易解釋了,入鄉隨俗,滿山都是三撮毛,忽然冒出一個沖天辮 來,那多礙眼,對小孩子也不會有好處。” 白素望著我,神情越來越是茫然,忽然她握住了我的雙手,道:“我……好害 怕。”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害怕,在繼續分析:“只有那樣,令尊才會覺 得救命之恩,無由得報,兩人成了至親至愛的夫妻,還有什么報恩報仇的事?” 白素仍然望著我,欲語又止,我更加覺得我的假設大是合理,又道:“你還記 得嗎?你一見到韓夫人,就有十分親切的感覺。她一听到你是白老大的女儿,便盯 著看了你好久,那必然是她也有點知道令尊和她姐姐之間的事。而你感到親切,那 更自然了──韓夫人是你的──” 我還沒有說出來,白素一伸手,遮住了我的口。照我的假設,推論下去,韓夫 人應該是白素的阿姨。 而當日,韓夫人要我們幫助去找的姐姐,极有可能,是白素的母親。 我們若是早推測到這一點,自然不會拒絕。可是現在,連万里尋姐的韓夫人, 也下落不明了。 一想到這點,我拍案而起:“這就走,我和你一起去找一找。” 白素一听,雙眼淚花亂轉,聲音哽咽:“不……必去找了。若是 人的烈火 女,倒還值得去……找……” 我大是訝异:“為什么?” 白素又重复了一句:“我好害怕,你想想,我母親如果是大帥府的大小姐,有 什么理由爹离開苗疆,她不跟著离開?” 白素當然是早已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一直在說“害怕”,而我直到這時才 明白。仔細一想,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因為隨便怎么想,都設想不出白老大离 開苗疆。陳大小姐不隨行的理由。 唯一的理由,只有陳大小姐已經离開了人世,SG香魂長留苗疆了。 由我的推論,又有了這樣的結論,自然不是很愉快的事,所以我和白素兩人都 好一會不出聲。 過了一會,我才自然而然搔起頭來,因為在這一段時間,我想到了很多事,覺 得不可解的事情,實在太多。我道:“你先別害怕,整件事,不可解的謎團太多了, 隨便舉舉,就可以舉出好多。” 白素吸了一口气:“舉些來听听。” 我揚起手來:“令尊和……大小姐一起進入苗疆,何以令尊忽然會搖身一變, 變成了陽光土司?” 白素道:“這一點,我們討論過了,一定是爹路見不平,替人排難解紛,本領 又大,很容易使 人對他敬佩,奉他為土司。” 我點頭:“就算情形是那樣,陳大小姐呢?她應該名正言順是土司夫人,也受 人的尊敬,何以她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 白素皺著眉頭,顯然這個謎團,她無法解釋。 我又道:“還有,殷大德獲救的時候,你才出世兩天,如果大小姐是你的母親, 那么至少兩天之前,她仍然和令尊在一起的,何以會不露面?” 白素的聲音极低:“這正是我害怕的主因,她……她會不會因為……難產而…… 死的?” 白素的憂慮,自然不是全無根据。可是我仍然搖頭:“不會那么簡單──我只 覺得整件事,复雜無比,隱藏著許多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我敢說,甚至令尊,雖 然那是他的經歷,但也示必能了解一切內在的隱秘。” 白素緊皺著眉:“這像話嗎?是他自己的經歷,他怎會不明白?” 我悶哼了一聲:“一個人自己的經歷,絕不會全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還記 得《背叛》這個故事嗎?被背叛的,經歷了几十年,都不明白為什么會被背叛。人 心太險惡,全然無法了解和明白──” 我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白素也用一种十分奇訝的神情望著我。我是自然而 然這樣說下來的,忽然住了口的原因是,我發現自己所說的話,和那次白老大在醉 后所發的牢騷,十分接近或甚至相同。 白素自然也由于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用那么奇怪的眼光望著我的。 也就在那一剎間,我陡然靈光一閃,失聲道:“令尊當年的經歷,他不肯講出 來,一定和极复雜的人事關系有關,一定有一個他至親至愛的人,忽然有了完全意 想不到的行為,令他感到了悲痛莫名,所以他才把這段經歷,深埋在心中。” 我自以為我已經在茫無頭緒的情形之中,捕捉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有了這番 “偉論”的。可是說了出來之后,白素大是不滿:“這是什么話,說了等于沒說。”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想了一想,也确然說了等于沒有說一樣,而我也無法作進 一步的發揮,只好長嘆一聲,作為結束。 白素當時說了一句:“單是假設,沒有用處,我們需要知道更多的事實──多 聯絡几個袍哥大爺,或者可以有進一步的資料。” 我搖頭:“不單是袍哥,還要多找當年在苗疆活動的人……可是時易事遷,早 已人面全非了,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老人家來談往事?” 白素望著我,欲語又止,她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道: “當然,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去問令尊,但我可不敢再試,只好旁敲側擊,也會有 一定的收效,像他身受重傷一事,就是他自己講出來的。”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這次的討論結束,過了几天,把我們的討論,告訴了 白奇偉。白奇偉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你們兩人的想像力真了不起。” 我忙道:“你不同意?” 白奇偉說道:“不。不。我只是說,我竟然找不出破綻來反駁。” 我笑了一下,也不知他這樣說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不過他也贊成對白老大 旁敲側擊。 但是白老大自那次“醉后失言”之后,似乎有意避開我們,行蹤飄忽,全世界 到處逛,我們自己也事情很忙,所以見面的机會不多。白老大白奇偉父子,甚至有 超過五年沒有見面的記錄。 在這一段時間──從知道和假設了白老大和陳大小姐之間的關系之后,至少又 過了五年,事情才有了突破性的發展。自然,在這五年之中,發生了許多事,有的 是和白老大的秘密無關,有的有關,也就是說,點點滴滴,又得到了不少白老大的 資料。 其間有一件最大的事,發生在我和白素的身上。這件事令得我們悲痛莫名,真 正達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而且,几乎發瘋。 這件事,也十分怪誕,也正是我一再說過的,由于事情實在太令人悲痛,屬于 想也不愿再去想,在主觀愿望上只當它沒有發生過,叫人產生鴕鳥式心理,所以一 直沒有在任何情形之下提起過。 自然,最后,還是非提不可的──當時事情發生的時候,曾有一些經過,十分 令人莫名其妙,后來倒也一一弄明白了。 唉,絕不是故弄玄虛,這件事可以不提就不愿提,可以遲些提,就不愿早些提, 還是押到推無可推的時候再說吧──單是為了寫下前一段文字,我已經要使自己爛 醉三天,以彌補略一提起就產生的傷痛。 好了,先說這段時間之中所得的資料,雖然是一點一滴得來的,但是匯集起來, 卻也相當可觀。這些資料,有的是無意中得來,有的是刻意求來的,由于來源不一, 得到的時間也不一,自然不必一一敘述,且把它們匯集起來,總的說一說。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在一個朋友家聚會,這個朋友是中國金幣和銀幣的收藏 者,藏品十分丰富,自然也像所有的收藏者一樣,以給人看他的收藏品為樂。 我對于收集錢幣的興趣不是太大,但也有一點,所以听得他說起最近得到了几 枚罕有的錢幣,也听得興趣盎然。這位收藏者把“高潮”放在最后,他提高了聲音, 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道:“各位,現在說到我所有的收藏品中,最珍貴的一枚 了,這枚面額拾圓的金幣,未曾在任何記載之中出現過,据知,現存只有一枚了。” 他一面說,一面用十分优美的手勢,找開了一只盒子,拈出了一枚金幣來。 那枚金幣,看起來也沒有什么特別,圓形,和別的金幣一樣,金子的成色可能 十分好,金光閃閃,黃金得到人類的寶愛,自然有它一定的理由。 金幣在客人的手中傳來傳去,看它的人,好像都是外行,只是發出了一般的贊 嘆聲,使得收藏者十分失望。等到金幣到了我的手中,我拈起來一看,一面,是一 面人像,穿著軍服,和年份,也沒有什么特別。翻過來一看,是几個篆字,一看清 了那几個篆字,我不禁“啊”地一聲,本來是坐著的,霍然站了起來,立時向收藏 者望去。 收藏者立時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想不到吧,世上還有這樣的一枚金幣。” 收藏家以為我懂得欣賞這枚金幣的珍貴處,其實他誤會了。确然,想不到,惊 奇,這一切,都可以在我的行動和神情上看出來,但是我卻另有原因。 我的惊訝,是來自金幣背后的那一行篆字,尋衛行字是:“陳天豪督軍六十壽 辰紀念幣”。還有一行小字是“川西鑄幣厂敬鑄”。 各位知道我為什么震惊了吧。那個陳天豪督軍,就是大小姐和韓夫人的父親, 那個曾坐擁重兵、雄踞川西的軍閥,也有可能是白素的外公。 第十四部:快樂家庭何以驟變? 盤踞各地的軍閥,自制錢幣的甚多,但是公然鑄“壽辰紀念幣”的,好像只有 涂世晶的“仁壽同堂”金幣,用自己的肖像來鑄幣的,有袁世凱、唐繼 、曹錕、 段祺瑞等等,也已經十分珍罕,陳督軍也出過金幣,确然沒有記載,未之聞也。 (各位當然知道,陳天豪三字,只是一個假托的名字,這是我敘述故事的一貫 作風,反正名字只是一個,假托的和真實的都一樣。) 我再翻過來,看幣上的肖像,自然也不能看出什么名堂來。我問收藏家:“為 什么只有一枚?習慣上,鑄幣厂會鑄造許多枚,就算不公開發行,也可以供大帥拿 來作賞人之用。” 收藏家一拍大腿:“問得真在行,你且看這金幣鑄造的年份。” 我早就留意到了,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我心中就想到,真巧,恰好是白素出生 的那一年。這時,再經收藏家一提,我又想到了這點:這一年,也下百陳大帥遭難 的年份。 陳大帥兵轄三個師,三個師之中,第一師師長由他自己兼任──軍閥很喜歡這 樣子,像吳佩孚,官拜直魯豫三省巡閱使,可是仍一直兼任著第三師的師長。 陳大帥麾下的第二師、第三師師長、副師長,自然都是追隨大帥多年、忠心耿 耿的老部下。可是在天下大亂的時候,道義兩字,在人心之中,到底還有多少价值, 也就很難說了。 受了敵人重金收買,又許下极誘人的條件的兩個師的首腦人物,選擇了農歷新 年發動叛變──安排得相當戲劇化,兩個師各送了兩串有上万爆竹的爆竹串,在高 級軍官向大帥拜年的時候,燃點起來,就在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喜气洋洋的新年里, 叛軍一早挑選好的精銳部隊,沖進了大帥府,見人就殺。 爆竹聲掩蓋了槍聲,直到帶頭的軍官,沖進了大帥當時所在的偏廳,大帥和他 的警衛部隊,才知道發生了變故,倉皇抵抗,自然無一幸免。 這一段經過,有著相當多當年參与其事的人,或是劫后余生的人的記載,大致 都相同。那些背叛的將領,后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都給他們的收買者整治得死去 活來。 正由于我們知道這段經過,所以在韓夫人一說出她父親是誰是誰我和白素才會 感到如此惊訝。 因為算起來,韓夫人那年,八歲不到,還是一個小女孩,照說在這樣的大變故 之中,万無幸理,卻不知怎么給她逃了出來,或許恰好有高人打救──惊天動地改 朝換代的大變故,雖然有不少記載,當然誰也不會去留意一個小女孩的下落的。 金幣上的年份是這一年,可是事實上,這一年,陳大帥只過了半天就已遇難, 金幣當然是早一年鑄成,准備在這一年使用的,但怎么會只有一枚呢? 我指著金幣:“陳督軍就在這一年的大年初一出了事,這金幣……根本沒有用 過。” 收藏家大是高興,又恭維我了几句,才道:“金幣一共是三千枚,出事的時候, 混亂之极,奇襲大帥府的軍人,雖然說領有命令,可是大帥府中的金子銀子,奇珍 异寶,何等之多,見到的人,誰不眼紅,自然也不會在那种混亂的情形之下廉洁奉 公了。” 我“啊”地一聲:“金幣被搶走了?” 收藏家點頭:“是,發現金幣的,是一個團長,和兩個連長,那是一只十分結 實的大箱,打開一看,就是三千枚閃閃生光的金幣,那團長當机立斷,也不想升官, 只想發財,就命那兩個連長,抬了那箱金幣,脫离了隊伍,一直向西走,進入了苗 疆。” 這時,聚集在收藏家身邊,听他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多,收藏家也抖擻精神, 講得有聲有色。 我心中暗笑,心想這些事情發生的經過,全都隱秘之极,他怎么會知道,自然 是任意瞎編的了。 收藏家略停了一停,續道:“本來,三個人平分,或是團長多拿一份,也足以 安享晚年了,可是人心險詐貪婪,兩個連長暗中商議,要把團長害了,兩人再對分, 偏偏團長机靈异常,不等那兩人發動,就先發制人,結果兩個連長死在團長槍下, 可是混戰之際,正在一個极陡的斜坡之上,團長也受了傷,他身子在斜坡上滾下去, 那箱金幣跟著滾下來,下滾之勢,滾得比他人快,眼看他就要被那箱金幣壓成肉醬 了──” 收藏家講到這里,我有忍無可忍之感,大喝一聲:“等一等,這些經過,你怎 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就像你親眼目睹一樣?” 給我一提醒,听故事的人,也都覺得收藏家的敘述,大有問題,所以告人都笑 嘻嘻地望著他,看他如何可以自圓其說。收藏家卻不慌不忙地道:“我雖然未曾親 眼目睹,可是出售這枚金幣給我的人,卻是他的親身經歷,是他告訴我的。” 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回答,我立時問:“是那個團長?他還在人間?” 收藏家眉飛色舞:“自然還在人間,就是前兩天,他拿了這枚金幣來求售的。” 當時,我還未曾料到事情和我們探索的隱秘,有著直接的關系,只是事情和陳 督軍有關,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我也不耐煩听收藏家的复述,急著問了當年那 團長的住址,立即和白素聯絡上了之后,就告辭了。 我和白素,几乎是同時到達那團長的住所門口的。團長的經濟情況顯然欠佳, 住的是郊外的一間簡陋的石屋。白素先問:“究竟是怎么一事?” 我把看到金幣,和那收藏家的故事,說了一遍。白素皺著眉:“大小姐那時不 知所終,事情和……爹的關系不大,爹甚至沒有見過大帥。” 我道:“總是當年隱秘的一環,先听听團長怎么說,也是好的。” 白素點了點頭:“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沒出生,那是正月里的事。” 我笑道:“是啊,你還在令堂的胎中。” 白素嘆了一聲,自然是為了直到那時,她們也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什么人之故。 我們叩門,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滿面花白胡子的男人來應門,他一手拿著酒 瓶,全身酒气,瞪大著眼看著我和白素。我一開口,就是地道的四川話:“老哥, 你是挑過梆梆槍的,我們直話直說,不和你扮燈儿,希望听你說一段往事,不會白 听你的,要不要造點粉子,邊造邊說?” 這一番話,是我早想好的,所以說起來,流利無比,這個若干年前是團長,應 該也是袍哥,如今年事已高,又潦倒不堪的四川漢子听了之后,眼睛眨巴了至少有 一分鐘之久,想是他久矣乎未曾听這樣的土話,也不容易一下子就接受了。 但是在一分鐘之后,他顯然明白了“梆梆槍”就是盒子炮,那是軍官才有資格 佩帶的槍械,表示我明白他的身份。“扮燈儿”是開玩笑,“造粉子”是吃飯,那 根本是袍哥的黑話。 等他弄明白了我的話,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現出了十分興奮的神情,大聲道: “好!娃子和妹子,一起進來,想知道什么,只管問。” 把我們讓進了石屋,自然陳設簡單,我和白素并不坐(也沒有可坐的地方), 開門見山就問:“當年你們打陳督軍的翻天印,你得了一箱三千枚金洋,走到苗疆, 又起了窩里翻,我就想听听這段經歷。” 四川土話中,“打翻天印”就是背叛,以下犯上──接下來團長和我們的對話, 自然全以四川土話進行,但是若照實記述,十句有三句要翻譯,未免十分麻煩,所 以還是用口語化來記述,只在有趣的地方,才用土語。四川語在中國語言中占相當 重要的地位,多少了解一些,很有好處,這情形,就像我在記述《錯手》、《真相》 這兩個故事時,使用了若干上海方言一樣。 團長喝了一大口酒,嘿嘿冷笑了起來:“打督帥的翻天印,那是師長旅長的事, 還輪不到我這個小小團長的份,倒是那一箱子金洋,我一直到現在,閉上眼睛,還 可以覺得金光耀眼。” 他那樣說,雖然夸張了一些,但是對一件事,印象真正深刻,畢生難忘,也是 有的。 我道:“你差一點被那箱金洋壓死,自然更不會忘記了。” 團長忽然打了一個寒戰:“忘記?我記得一清二楚,連那箱金洋滾下來時候的 隆隆聲,我現在都听得見。” 看來,這團長說話,習慣了“撮鼻子”(吹牛、夸大),我也不去理會他,只 是追問:“那你是怎么樣死里逃生的?一箱金洋,又何以只剩下了獨獨的一枚?” 團長眯著眼,他的目光,本來十分渾濁,可是一眯眼之間,反倒相當有神。他 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我斃了那兩個龜儿子,自己也帶了傷,一個打倒栽, 滾下斜坡,連人帶箱,一起滾下去,斜坡下是万丈懸崖,就處不被一箱金洋壓死, 跌下懸崖,也難逃一死,那時的情形,現在想起來,還直冒冷汗,可就在那一刻, 命不刻絕,斜坡里,不知打哪里,竄出來一條漢子,身手矯捷得如同花豹子一樣, 我也是打打行(武術界)的人,几時曾見過這樣的好身手來。” 團長說到這里,又大口喝酒,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起了疑惑,團長又道: “那漢子一伸手就抓住了我,又一腳踢向那箱金洋,我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見 是天神一樣的一個大漢。” 白素和我齊聲問:“后來,你知道了那漢子是什么人?” 團子點頭:“后來我問人,一說那漢子的模樣,就眾口一詞,說他是陽光土司。” 是白老大。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意外之喜。 團長嫌我們打岔,揮了揮手:“那一腳,踢得箱子彈了一彈,撞在一塊大石上, 唉,那漢子絕想不到箱子中是三千枚金洋,他疾聲問我:‘你也是飛机上的?’這 句話,听得我一頭云霧,反說了一聲:‘你說什么?’那漢子才又問:‘你不是摔 飛机死里逃生的?’我仍然不明白,只是一個勁搖頭──那是,箱子撞上了一塊大 石,‘嘩啦’一聲,撞得粉碎,箱中的金洋,全都飛了起來,像是炸開了一天的金 花。” 團長說到這里,急速地喘起气來,要三大口酒才壓得下去,續道:“那石頭在 懸崖邊上,金洋像是一蓬驟雨,落向懸崖之下,只有一枚,反向我們所在處飛來, 被那漢子一伸手,抓在手中──就剩下了這一枚,那漢子真是人物,他硬是給了我, 我一直保存到現在,真正窮得過不下去了,這才出手的。” 我和白素對他并無興趣,只是急急地問:“你和那陽光土司之間的每一句話, 他的每一個動作,你都好好回想一下,告訴我們。” 團長卻有點不樂意:“我干哈子要賣你們這個帳?” 我向白素一指:“她是陽光土司的女儿。” 團長听了我的話之后,反應好像被人在頭頂用鐵錘敲了一下,整個人向上彈了 起來,用力揉著眼,盯著白素看了一會,才道:“是有點像,可是那時候,我以為 你是男孩子。” 我一作手勢:“別亂七八糟,慢慢說。” 團長的神情十分激動,我叫他慢慢說,可是他說來還是有點顛來倒去,他先道: “既然是恩人的女儿,我還能不巴心巴肺(竭盡所能,一心一意)嗎?那漢子…… 恩人救了我之后,有一個小娃子奔到他身邊,是三撮毛,卻又管漢子叫爹,我以為 ……” 他說到這里,又斜眼向白素看來,我這才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是 她的哥哥,那時候,她還未曾出世。” 團長“哦哦哦”地應了七八聲,才道:“那漢子一伸手抱起小娃子,就問:‘ 大帥府發生了什么事?’他才救了我一命,而且有一股威嚴,叫人不能不回答他的 話,我就把兩個師的長官都叛變了的事,說了一下,那漢子兩道濃眉上堅,神情十 分難以捉摸,忽然大喝一聲:‘去吧!’乖乖,張飛喝斷橋的那一下巨喝,也就差 不多了,我自然連滾帶爬离去,他又赶了上來,把那金洋給我,就抱著小娃子走了, 就像神仙一樣。” 我和白素在團長的敘述之中,意外地知道了他曾見過白老大,甚至白奇偉,那 是意外收獲,自然心中狂喜。可是說下來,我們所得的資料又不是太多,未免又有 些失望。 我想了一想,又問:“他根本沒有向你通名,你怎知他是陽光土司?” 團長道:“我后來向人說起獲救的經過,听到的人之中,有見識的都說,那是 陽光土司,最是行俠仗義,救急扶困,是天神一樣的人物,我是交了好運,才會遇 上了他,死里逃生。” 白素又問:“他問你是不是飛机上的,那是什么意思?” 團長努力眨巴著眼睛,一面又大搖其頭:“我不明白,他先問我是不是飛机上 的,又問我是不是摔飛机死里逃生的?飛机這玩意我見過,可是卻沒坐過,老大的 鐵家伙,在天上飛,總靠不住吧?”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問:“你再想想,還有什么不記 得的。” 團長很認真地想了一回:“有,那鐵一樣的漢子,抱著小娃子,對小娃子說話 的時候,竟然也很柔聲細气,他道:‘該回去了,你媽會惦記,唉,可是那兩個人, 又不能不理,你能自己先回去?’我當時听了,就嚇了一跳,不論他住得多近,叫 一個才歲大的小娃子自己回去,在苗疆的叢山之中,總不是路吧。我想提醒他,可 是他已抱著娃子,轉過山角去了。” 團長的這一番話,倒是把白老大形容得活生生地,白奇偉那時小得只能才學會 走路,可是白老大已确信他可以自行回家。 白奇偉早已長大成人,并沒有在苗疆遇險,自然不必為他擔心,而當時,白素 出神之极,緊握住了我的手,發了好一會呆,這才站了起來,低聲道:“再問不出 什么來,走吧。” 我們在离去的時候,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直到回到家中,她才道:“你剛才听 到沒有,那……團長說爹曾對哥哥講,再不回去,媽會惦記。” 我點了點頭,我非但听到,而且也知道白素有點失常,正是這句話的緣故,因 為在這句話之中,白老大提到了她的母親。 可是,接下來白素卻說了一句情緒之极的話:“來我真是有媽媽的。”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想說“這是什么話,你當然有媽媽!令尊再神通廣大,也不 能生你出來的吧”,可是我看到白素在說了這句話之后,一副向往的神情,又帶著 深刻的哀傷,我便不敢取笑她,她這時的情緒,其實不難了解──她直到這時,才 間接地听到她的父親提到母親。 對于白素這樣一個聰明善感的女性來說,這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十分傷感的 事。 我想了一想,才道:“你當然有母親,只不過由于某些理由,令尊不愿提,而 我們這些年來,所作的努力,就是──要揭露這處秘密。” 白素低聲道:“幫助我。” 我提高了聲音:“這是什么話,也和我大有關系。” (各位都知道,許多年過去了,這處秘密始終沒有被揭開,雖然獲得的資料漸 漸增加,可是在大多數的情形下,得到了一些新的資料,也同時帶來了新的疑問。) (但秘密是終于會揭露的,我和白素,終于有了苗疆之行,并不是為了尋找烈 火女而去,而是另外有事,在那次苗疆之行中,發現了女野人紅綾,從白素教導紅 綾的過程之中,引出了許多陳年往事來,各位必然已經料到,紅綾是一個關鍵人物。) (紅綾如何會是這個在秘密中的關鍵人物?似乎一點關系也扯不上,怎么可能 是?) (當然可能是,看下去就會明白。) (看下去?這本書已經只剩几頁了,怎么快速交代,也不能“水落石出”了。) (真要快速交代,五句話就可以了,連一部《紅樓夢》,濃縮起來,十句話也 可以交代完畢,可是作者偏偏要“滿紙荒唐言”,慢慢詳細道來,這才是小說。不 必求其速成,《探險》之后,可以《繼續探險》──天地良心,才開始敘述這個故 事的時候,并無“繼續”之意,但是在敘述的過程之中,一來是有趣的事极多,二 來,有關當年的隱秘,一樁樁,一件件,簡直層出這窮,舍棄了哪一件,故事就無 法完整,而這個故事,又是必須完整的,因為牽SG涉到的事實在太多了。) (原諒則個。) 白素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那……飛机……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早已想過了這個問題,所以回答得很快:“一定是附近,有一架飛机失了事, 令尊才會以為那團長也是飛机失事的余生者。” 白素同意我的說法,她補充道:“失事飛机還有兩個余生者,他們受了傷,要 照顧,所以爹才會要我哥哥獨自先回去。” 我也同意白素的話,但是卻提出了我的意見:“這兩個劫后余生的人,應該和 整件事無關。” 白素搖頭:“未必,至少在那團長獲救的時候,我們的家庭,還是一個快樂家 庭。” 我呆了一呆,閉上了眼睛,白素用“我們的家庭”這樣的詞句,實在有點怪, 因為那時,她還未曾出世,她在七個月之后才出生。 那么所謂“快樂家庭”的情形又如何呢?由父親,歲半大的儿子,和一個怀孕 兩個月的母親所組成。 七個月之后,這個“快樂家庭”中主要的成員母親突然不知所終,由父親帶著 兩歲大的儿子和才出世的女儿离開了苗疆,而后那么多年,母親一直沒有出現,父 親絕口不提,可則知,就在那七個月之間,發生了可怕之极,難以想像的變化。 而那兩個飛机失事、劫后余生的人,恰在這七個月之后出現,當然很有可能, 事態的發展和他們有關──白素那樣說,自然是根据這個推論而來的。 我們互望著,都一起點了點頭。于是有很長的一段日子,我們致力于尋找那失 事的是什么飛机,余生的是兩個什么人。 可是根本無案可稽,無跡可尋。事情過去了好多年,又發生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連查也無從著手調查──問白老大,他自然會有第一手資料,可是他不肯說。而且 我、白素和白奇偉三人,也和白老大瞥上了气,較上了韌,你不說,我絕不再問, 而一定要憑自己的力量,把結果找尋出來。 所以,到白老大因為腦部有小瘤,要開刀,醫生說机會只是一半一半,而又有 奇妙的石片上的圖案,顯示他腦部的X光片的情形是,是他的生死關頭,應該是他 吐露秘密最好的時机,他也似乎有意把秘密說出來,但我們三人的反應是:你死不 了的。 那意思就是說:有什么話要說,到必死無疑時才說。 (白老大那段入院動手術的經歷,詳細記述在《命運》這個故事之中。) 我們一直在進行探索,可是一直沒有什么收獲。直到紅綾的出現,才有了新的 發展。 哦,對了,那一百五十多卷錄影帶,我還沒有看完,就倒敘起往事來了,等到 看完之后,是不是會有更多的發現呢? 當然有,不然,故事只有一半,豈不變成紀曉嵐取笑太監的笑話了? (本書續篇為《繼續探險》) ************************************************************ 獨家連載:黃金屋-倪匡專輯 http://snowboy.126.com 轉載請保留連接,謝謝! ************************************************************ 熾天使書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