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9華胥(下) 「……為什麼那麼說?」送走榮祝後,朱夏問道。 「偶然想到的,嗯,只是感覺而已。」 「不行,青喜。你坐下來,告訴我為什麼。」 青喜不情願地坐到椅子上,像是挨責備的孩子一樣蜷縮起身體。 「……太保的身體受了許多傷,太師被殺害時,太保也可能同時被害了是吧。不是 說當時地面的血跡看起來不止一個人的嗎。所以,我想果然還是有太保的血在裡面。」 「嗯……也許是這樣。這能說明什麼?」 「但是,殺害太保的人為什麼把太師的遺體留在原地,只搬走了太保的遺體呢?當 然多少理由都可能想到,但華胥華朵在一起、而且折斷了,我想這就是原因。很可能是 因為什麼原因華胥華朵刺中了太保,這個時候花枝折斷了然後留在了馴行大人的身體裡 。所以不得不把馴行大人的遺體隱藏起來。」 「……為什麼?可以撥出折斷的花枝的,不行的話,把華胥華朵和屍體一起放下離 開不就行了嗎?」 「的確是這樣。所以……我想把太保的遺體隱藏起來,就是因為犯人不想被人知道 華胥華朵在那裡……」 「為什麼?」 青喜沮喪地垂下了頭。 「華胥華朵本來是台輔的東西,而馴行大人把它獻給了砥尚陛下,所以持有華胥華 朵的應該是砥尚陛下。」 「是啊……」 「我那天見到了馴行大人。馴行大人那時說了把華胥華朵獻給了砥尚陛下,而且看 樣子獻上後就不知道華胥華朵怎樣了。那麼,華胥華朵什麼時候從砥尚陛下那裡到了馴 行大人身上?」 「那天夜裡,砥尚拿著它探訪了東宮……?」 「我想是這樣,不過沒有確信。因為也有可能是砥尚陛下命令下官進去的。不過, 那天如果是砥尚陛下自己拿著華胥華朵去了東宮,那麼我想砥尚陛下絕對不希望華胥華 朵在那裡的事被人知道,因為只有砥尚陛下明白是自己把華胥華朵拿去的。」 「那麼……真的是砥尚?」 「也許,」青喜帶著悲痛的表情回答道。 「為什麼,砥尚要做那樣的事……」 「為什麼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砥尚陛下為什麼不挺起胸說是自己做的。 」 「啊?」朱夏抬起了頭。 「砥尚陛下可是這個國家的王。就算砥尚陛下真的殺死了太師太保,又有什麼人能 制裁主上?」 「這是……一定是砥尚的潔癖吧。砥尚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做出了那樣殘虐的行為。 就算不是這樣,在朝廷走向衰敗的這個時期……」 「即使這樣也不一定有要隱藏的必要。馴行大人本來也有謀反的流言。就算沒有, 砥尚陛下只要說馴行大人謀反了,所以殺之以示懲處就行了。」 「如果有謀反,百姓和官吏會對砥尚身為王的資格產生懷疑的。」 「可是主上已經說了馴行大人心懷反意殺了太師,姐姐和兄長也與其共謀試圖謀反 ,而且準備以這個罪名制裁我們。」 「……雖然是這樣。」 「沒能斷言謀反——我想不是這個問題。如果是因為畏懼面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想 把事情當作沒有發生,那麼不會隱藏屍體,而是說馴行謀反。因為就算隱藏起屍體,砥 尚陛下還是知道自己的罪過。不怪自己,是馴行大人錯了,這樣說的話,就可以避而不 視自己的罪過。」 「的確是這樣,」朱夏點了點頭。「那麼……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我對華胥華朵很在意。砥尚陛下不管太師的遺體,卻藏起了華胥華 朵。就像比起殺人的罪過,更懼怕華胥華朵一樣——到底為什麼砥尚陛下把華胥華朵拿 到了東宮去?不,不光是華胥華朵……」 朱夏眨了眨眼睛,「不止?」 「當然是這樣。砥尚陛下拿著華胥華朵和劍去了東民。在路寢燕寢按慣例除了門卒 和護衛,原本不可攜帶刀劍,就是主上,能夠佩劍的地方也只有他自己後宮的正寢。在 仁重殿和東宮,就算是主上也不能帶劍進入。」 朱夏心裡一驚。 「砥尚陛下在去東宮時就特意攜帶了佩劍。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斬殺太師、太保另 當別論。」 砥尚下定了決心去東宮,帶上劍,拿上華胥華朵。這不見得一定是殺意的表露,但 這大概至少會是怒意的表露。去什麼地方要帶上劍的話,要麼是因為懼怕、要麼是因為 怒氣。但沒有懼怕的理由,至少在那個晚上,長明殿裡只有消瘦的老人和軟弱無力的男 人,都是連劍也沒有、對砥尚構成不了任何威脅的人。 「砥尚一定是發怒了……順著怒氣、握著劍和華胥華朵去的東宮……」 「我想是這樣。問題是為什麼華胥華朵和砥尚陛下發怒之間有關聯。」 「砥尚大概是在對馴行發怒吧,認為馴行拿了台輔的東西,讓他蒙受了恥辱。」 「都是馴行大人獻上華胥華朵時的事。那個時候發怒可以理解,為什麼時至今日才 發怒?」 朱夏思考著,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說道:「砥尚是不是用了華胥華朵?然後知 道了自己理想的才根本不是什麼理想之國。所以——」 青喜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這樣……不是很清楚。雖然不知道理由,但應該和華胥華朵有什麼關係。 大概從馴行大人獻上華胥華朵時就開始了。」 「也許把,」朱夏按住了胸口。「……是這樣的話,那同時也是榮祝的罪過……」 「兄長的?為什麼?」 「因為本來勸馴行獻上華胥華朵的就是榮祝啊。」 聽到朱夏的話,青喜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兄長?是兄長這樣勸的?」 「我想……是的。我偶然聽到榮祝和馴行的對話。那時候,馴行正在為沒能對砥尚 提出有益的助言、沒能起到任何幫助而煩惱。他說自己是沒有用的弟弟,說自己大概會 被砥尚看不起。我想榮祝因此才勸他獻上華胥華朵。」 朱夏只是偶然穿過園林的樹林,因為是順路經過,並沒有聽到全部的對話。但是榮 祝說獻上華胥華朵或許可以多多少少起到些幫助,這件事他會保密,這樣就算是馴行的 提案了,只有這幾句話聽到了。 「……怎麼會這樣,」青喜表情突然變得僵硬起來。 朱夏皺了皺眉。 「這樣怎麼了?」 「啊……不,沒事。只是有點吃驚……」 「你這個表情可不像沒事的樣子。怎麼了,青喜?」 青喜表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幾次像是要找地方逃走一樣掃視著堂室、觀察朱 夏的表情。 「告訴我,現在可是非常時期。」 「是……因為馴行大人非常乾脆地否定了……」 「什麼事?」 「所以啊,」青喜深深歎了一口氣。「我見到馴行大人時,我說可能砥尚陛下用華 胥華朵確認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確的,但是馴行大人非常乾脆地否定說那不可能。我覺得 這一點很奇妙。」 「為什麼?」 「因為馴行大人從來都很重視兄長的意見對吧。砥尚陛下說白就是白,就是這樣的 人,不論什麼時候和兄長比都覺得自己不如兄長……這樣的人,竟然那樣乾脆地斷言, 所以我覺得奇怪。」 「也許……是這樣。」 「所以——雖然沒有根據,我想說不定是馴行大人使用了華胥華朵。」 朱夏張開了口——有可能。馴行因為自己沒能提出助言而消沉,他把從采麟下賜給 他的華胥華朵獻給砥尚前,完全有可能使用過。因為如果能知道華胥之國是怎樣的國家 ,也許就能提出有效的助言。華胥華朵只有擁有國氏的人才能使用,馴行是王弟,當然 擁有國氏。 「那麼……馴行看到了華胥之國,知道了那和才——砥尚追求的才完全不同?」 「我想是這樣。因此才會那樣乾脆地否定。不過,所以有些奇怪。」 「奇怪?」 「對。如果馴行大人看到華胥之國,認為那不是才,那麼砥尚陛下使用了華胥華朵 後,更不可能滿足。這樣考慮的話,那也許是砥尚陛下並沒有使用華胥華朵嗎?」 「這個……」 「砥尚陛下當時真的很迷茫,所以連日地探訪東宮,找太師和母親進行商談。砥尚 陛下也應該明白自己座下的椅子就要壞掉了的狀況。明白如果不趁現在矯正道路,這樣 下去遲早走到盡頭。在這個關頭,有人送上了可以告訴他答案的寶重,他能做到不使用 它嗎?」 「……也許很困難吧……」 「是這樣吧?使用華胥華朵的話,我想砥尚陛下要麼會非常絕望,要麼會急速地改 變施政方式。可是卻不是其中任何一種。砥尚陛下唐突地變得非常有自信。根據馴行大 人的記憶,正好是他向砥尚陛下獻上華胥華朵的時候開始。」 「那麼砥尚使用了華胥華朵?所以獲得了自信——不,不可能是這樣。」 「應該是這樣。但是……另外還有台輔。台輔多少次地說過,夢中的才沒有一次和 現實中的才重疊過,一直都在遠離,這就是說才沒有一點向在她在華胥華朵的夢中見到 的華胥之國靠近。」 「大概是這樣吧,」朱夏垂下頭。想到過錯得竟如此深重,就感到十分恥辱、悲傷 。 「但是,真的可能是連一次也沒有麼?」 朱夏仰頭望向青喜。 「至少剛剛登極時,砥尚陛下得到了天意是吧?王朝從最初第一步開始就完全踏錯 了方向這樣的事——如果真的錯到這種地步,就算只有二十餘年,可能保持玉座這麼久 ,從一開始可能會有天命下達嗎?」 「……應該沒有嚴重到那種地步。我們的確在許多事上失敗了,但也有看起來順利 的時期,而且也有一點點沒有失敗順利完成的事。雖然也許只是我自以為是那樣。」 「是這樣吧……華胥華朵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傳說華胥華朵能在夢中讓人看到華胥 之國,是不是這個說法原本就錯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 「說不定,華胥華朵根據使用者不同而讓人見到不同的夢。」 「怎麼可能?」朱夏吃驚地張開了口。 「但是,這樣想的話就可以說得通了。台輔使用了華胥華朵,但是台輔見到的華胥 之國只是台輔的東西,所以那和砥尚陛下追求的理想沒有重疊過。馴行大人也使用了, 然後馴行大人見到的華胥之國也只是馴行大人自己的東西,跟台輔見到的華胥之國不一 祥,和才的現狀也不一樣。」 「怎麼可能……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砥尚也用了?砥尚見到了砥尚的華胥之國,這與 他追求的目標一致,所以砥尚突然變得很有自信了……?」 青喜點了點頭,「我想華胥華朵讓人見到的華胥之國,並不是理想之國的名字,不 是讓人見到國家應有的姿態。砥尚陛下見到的華胥之國是砥尚陛下理想中的國家。台輔 在夢裡見到了台輔理想中的國家,大概那一定是充滿慈悲的國度吧,因為是麒麟的夢啊 ,那裡面連一絲一毫的無慈悲都不包含。所以那根本不可能和現實的才相重疊——我想 應該是這說。華胥華朵並不指明正道,只是通過夢把使用者的理想展現出來。」 「但是,那樣的寶重有什麼意義?」 「意義當然有,因為人意外地對自己真正渴望著什麼並不清楚。」 「怎麼會,」朱夏失聲笑道。 青喜有點為難地皺起眉梢。「姐姐不會迷茫嗎?自己覺得看不清自己的時候呢?」 「這個……」 「比如說,姐姐從奏回到了才。可是姐姐被奏的公主問道能不能留在奏效力時,看 起來很高興。那是因為您有心想留在奏是吧?但是像這樣,您還是回到了才。這是為什 麼?」 「這是……因為我想榮祝講的也有道理。我確實一瞬間想過要留在奏。但是正如榮 祝說的,我身上也有讓才如此荒廢的責任。我們曾經打著正道的旗號反抗扶正,和砥尚 一起共同構築起王朝。既然這樣,又怎麼能在這時拋開正倒。」 「這是意味著您在要求自己這樣做不行,還是說無法捨棄?」 朱夏困惑了,青喜的提問實在很微妙。 「要說是我要求自己這樣做不行,也許是這說。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做出捨棄正道的 事。我想自己不可以這樣做。」 「不可以這樣做,這是您針對自己的禁止是吧?正因為您對捨棄正道這個行為感到 有誘惑,所以必須要加以禁止是吧?」 「不是這樣。是因為我想做一個不會捨棄理想的人。捨棄的話絕對會後悔,我想一 定會變得很討厭自己。我不想自己變成那樣的人。」 「即使這樣,也還是能感到誘惑,對吧?」 朱夏沉默了。好像感到自己是種很可恥的生物,無地自容。青喜微笑道:「啊,請 您不要做出那樣的表情,我不是在輕蔑姐姐。扔掉什麼正道,想在奏重新來過的心情, 誰都會有。不可能不感到誘惑。您能夠壓抑住誘惑堅守正道,所以我認為姐姐很了不起 。一開始就沒感到誘惑的人能守住正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談不上什麼了不起。對罪行 感到誘惑的人,卻能以斷然的態度遠離罪行,能做到這樣的人比從沒有感到過誘惑而做 到的人了不起得多——是這樣吧?」 「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不過,就像您這樣,人往往並不很瞭解自己的真正想法,我的確 這樣認為。本來渴望那樣做,但會感到那樣做不行;或者想到自己如果那樣追求大概會 讓事情變得更糟而感到不安,但因為對心裡感到不安的自己感到不快,所以故意做出沒 有什麼不安的樣子;或者表面毫不懷疑地認為這樣希望理所當然,但在內心深處又無法 認同。人就是這樣複雜,各種各樣想法交織在一起,或掩飾或扭曲著,卻把真正的想法 掩蓋了起來。」 「……也許是這樣。」 「這樣的話,有華胥華朵就能起到幫助了。能把迷茫或混亂都去掉,讓人看到自己 真正嚮往的國家姿態,就不必因其他雜念而迷茫了。我覺得華胥華朵就是那樣的東西, 能過濾理想把不純的雜念去掉。」 朱夏點點頭。青喜露出微笑,然後臉上很快又蒙上陰影。 「問題是兄長有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榮祝不可能知道,大家一直都以為華胥華朵能讓人見到國家的應有姿態。」 「是這樣的話就好……」青喜避開了視殘。「如果兄長明知道華胥華朵的真正含義 ,還特意勸誘馴行大人那樣做,那就是很嚴重的罪過了……」 罪,朱夏呢喃著,發覺到這一點的同時,感覺到內心像血液褪去了一樣開始變得冰 冷。 華胥華朵並不能讓人見到國家應有的姿態,只是明確做夢者的理想。明白這一點, 還特意給了砥尚的話。砥尚什麼也不知道地使用了華胥華朵,然後再次確認了自己的理 想是正確的——這意味著眼睜睜地把砥尚推上了失道之路。砥尚使用了華胥華朵,這等 於他白白失去了修正自己前進方向的機會——。 Ⅶ朱夏這天沒能睡著。躺在床上聽到榮祝回來的聲音,但裝作睡著的樣子沒有出去 迎接。現在沒法去看榮祝的臉。 榮祝知道華胥華朵是什麼樣的東西嗎?雖然認為他不會知道,但也覺得即使知道也 不奇怪。采麟見到的華胥之國,連一次也沒有和現實的才重疊過,一點也沒有接近過— —只要聽到過這個,就可能會對華胥華朵產生懷疑,只要產生懷疑就有可能發覺其真正 用處。 如果已經知道,還那樣勸誘了馴行。如果是為了隱藏自己勸誘馴行的事實而保持了 這件事的隱秘。那麼就意味著,榮祝明知道砥尚的夢不可能會端正地的前進道路——明 知道砥尚會因此走向失道,而這樣勸誘了。就是說,榮祝導致了砥尚失道。 不可能是這祥。榮視是砥尚的朋友,是和兄弟一樣的存在。砥尚失道的話,支持他 的榮祝也會有罪。擔心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去特意促成那樣。 一面這樣想,一面又不禁想到是不是砥尚因此才會發怒。馴行獻上了華胥華朵,砥 尚使用了它,然後獲得了對自己理想的確信,往錯誤的道路上突進了。砥尚端正自己的 最後機會,因為華胥華朵失去了。砥尚知道了華胥華朵真正的意義——誤解馴行明白一 切卻仍然獻上的話,那麼拿起寶劍和華胥華朵衝去東宮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對,本來就有馴行有反意的流言。把這一點和華胥華朵的真正意義結合起來考慮, 砥尚會認為被馴行欺騙也合情合理。 (但是……這個流言究竟什麼時候出現的) 至少朱夏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流言,這個說法究竟從哪裡出現的呢。如果是什麼人 故意傳播出這樣的流言,然後這個什麼人又把華胥華朵的真意悄悄告訴了砥尚——。 (不可能會有那樣的事……) 怎麼可能是榮祝。朱夏選擇為伴侶、毫不吝惜地傾注了敬愛的對象。這樣的榮祝, 怎麼可能,好可怕——。 (不可能) 榮祝怎麼會讓砥尚陷入罪孽,他不是這種人。而且榮祝現在回到了才,如果是榮祝 想從砥尚手裡奪走玉座自己坐上去,怎麼可能會冒著被大逆的罪名處死的危險回到才。 (絕對不可能……) ※※※ 直到接近天明,朱夏才淺淺地睡著,然後聽到堂室傳來的嘈雜醒來,為了知道發生 了什麼,正要起身的時候,青喜走了進來。 「啊,您醒了嗎?」 「發生了……什麼嗎?」 「聽說是主上不見了。」 「啊!」朱夏下意識叫出了聲,雙腿顫抖地問道,「為什麼……在哪裡?」 「不知道,官吏們在四處尋找。好像砥尚陛下的騎獸也不在了,官吏們都看起來相 當慌亂,說主上也許是去見台輔了。」 「砥尚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去見台輔?……青喜,馴行的事……」 「結果,大家還是在商量之後一起去跟主上說了。聽說砥尚陛下聽到消息後臉色變 得鐵青,癱坐了下去。後來粗暴地分開眾人衝了出去,那之後人就不見了。所以大家都 十分擔心。」 「是嗎,」朱夏呢喃著握緊了雙手。「……榮祝呢?」 「昨夜很晚回來了,照例進了書房再沒出來。剛才去通知後起來了,然後說為了暫 時指揮眾宮去了朝堂,說不用叫姐姐也行,您要起來嗎?」 朱夏答應後,起身去了堂室,在那裡等待消息。但直到晚上也沒有任何消息,這時 官邸外面傳來一陣喧囂。 「外面發生了什麼……?」 想知道,但朱夏沒法出去。本來朱夏榮祝都不能走出官邸的,門口有門衛看守。榮 祝既然已經再三出入過了,對朱夏也有可能通融,但也不能就為了看看外面的樣子輕易 請門衛讓她出去。 青喜像是明白了朱夏的心意似的點點頭,從堂室出去後,又很快返了回采,告訴朱 夏外面沒有什麼。 「我給了門衛一點東西打聽了一下。」 「青喜……」 「非常時期,您就原諒我吧。主上不在的事傳開了,官吏們好像都徹底慌張起來了 。有人趁現在出了王宮,也有人趁機物色值錢東西,一片混亂,不過也只是這樣。」 「是嗎……」這樣呢喃著,朱夏無力地坐回椅子上。 「……青喜,我很不安……心裡雖然明白不會發生那種事,但砥尚真的是出門了嗎 ?難道……」 「不可以說,」青喜斷然地回答道,「現在誰也不能確定。」 ※※※ 這天晚上,榮祝沒有回來。翌日黎明,直到晚上還是沒有回來。外面的嘈雜也停息 下來,周圍恢復了氣氛緊張的寂靜。 到了天色轉亮,朱夏忍耐不住站了起來,說道,「……我出去。」 必須去見榮祝——朱夏顫抖著,無法再這樣只抱著不安地忍耐下去了。砥尚去了哪 裡,真的是消失到了什麼地方也好,但如果不是那樣——青喜歎了口氣,從衣櫥中取出 一件衣服。 「姐姐現在是蟄居中,所以請你盡量穿著得不起眼一些,就穿這件下女穿的衣服吧 。」 朱夏點了點頭,接過了衣服。在臥室更衣出了堂室後,看到青喜也換上了同樣的短 袍站在那裡。 「青喜,你這是……」 「當然是和姐姐同行了。被人知道蟄居中的姐姐出去了,可就大事不好了。如果被 人發覺,就由我來擋著,到時姐姐什麼也不要管,只管趕回來就是。門卒那裡我打點好 了——知道了嗎?」 「但是,青喜。」 「不用說了。好了,趕快走吧,等天亮了就麻煩了。」 朱夏躊躇地點了點頭,通過故意把視線轉向他處的門卒身邊出了官邸。天亮前,宮 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為了防止萬一遇到認識的人,朱夏低著頭,沿著青喜挑選的小路 急急忙忙地向位於外殿的朝堂趕去。 一邊擔心被看到,一達登上基壇。大門處有兵卒彷徨不安地守衛著,他們熟識朱夏 的相貌,但到底還是沒有阻攔。 「……朱夏!」 朱夏靜靜走入堂內,榮祝驚訝地抬起了頭。大堂裡面,不僅有小司寇、夏宮長大司 馬,還有本該在蟄居中的太宰小宰,甚至包括被撤職左遷的大司寇。 「……主上情況怎樣?」 「還沒有找到,」說著榮祝走近朱夏,「怎麼可以隨便走出宅邸,而且是兩個人一 起都跑出來……」 「榮祝,我有話想跟你說。」 聽到朱夏這麼說,榮祝微微皺起眉頭,望了望身後的官吏,然後點點頭,說道,「 到這邊來。」榮祝指的是設在朝堂兩側的夾室。朱夏進去後,榮祝也隨後走了進去,然 後青喜留在外面關上了門。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對著向自己問話的榮祝,朱夏握緊了雙手。「榮祝……砥尚去了哪裡?」 「不知道。騎獸不見了,有人說可能是去了台輔那裡。姑且向沙明山放飛了青鳥, 告訴那邊如果見到砥尚請告知我們,但至今沒有消息。」 「你真的不知道砥尚的去向嗎?」 榮祝吃驚地睜大眼睛,「我當然不可能知道。」 「是嗎,」朱夏點了點頭,接著問道,「有件事想問你。馴行心有反意這個流言, 你從哪裡聽到的?」 榮祝的表情微激變得僵硬,說道,「……是啊,是從哪裡來著。這怎麼了?」 「是非常重要的事,請你好好想想。」 榮祝躲開了視線。 「這個嘛……好像是有誰悄悄告訴我的,也好像是在下官聊天時偶然聽到的……」 謊言,朱夏直覺到榮祝在說謊。這是她與榮祝長期共同度過人生後獲得的直覺。 「請查清流言的出處——不,我想調查。讓我去調查沒問題吧?」 「你這是怎麼了,突然間?當然,你那麼想知道的話,我會讓人去調查,總之在找 到砥尚、我們的處分決定之前先靜下心來。」 「還是說,傳出這個流言的……是你?」 榮祝一瞬間流露出畏懼的神情,但立即回答道那怎麼會。表現得似乎平靜,朱夏卻 已經明白他在心慌了——他們一起步履過的時間,足夠讓朱夏能夠看透他的這個心情。 「你為什麼勸馴行獻上華胥華朵?」 「什麼事情?」 「是你勸的吧?那時我正好路過你們旁邊。」 榮祝睜大了眼睛,流露出明顯的慌亂,「……嗯,我的確有那麼勸過。」 「明知道華胥華朵其實是什麼樣的東西?」 「朱夏,」榮祝看著朱夏,眼光中流露出被迫入窘地的神情。「你——想說什麼, 從剛才開始就像在譴責我一樣。」 「……為什麼?」朱夏感到淚水在奔湧出來。果然,一切都是榮祝。「為什麼,要 把砥尚逼到失道的路上,為什麼唆使他犯下罪孽?」 榮祝背過了臉,然後決然地轉過來,望向朱夏。 「不是我勸他犯罪。犯罪的不是別人,是砥尚自己的選擇。」 「是你那樣設計的!」 「怎麼想是你的自由,但你能證明你的想法嗎?」 「不能,我不想去證明。我知道了你的罪,這就夠了。」 「不是我的罪,是砥尚的罪。」榮祝說著,握住了朱夏的肩頭。 「不是嗎,一切都因為砥尚不是王的器量。」 「……榮祝。」 「我們犯下什麼過錯了,何時背逆過正道了?可是不管怎樣粉身碎骨地盡力,國家 依舊毫無起色,為什麼?」 「這……」 「我多少次思考過,但想不到是高斗的人才問題。他們都忠於職守不遺餘力地工作 著,遵循正道,為國家竭盡了全力。可才仍然走向衰敗,這究竟為什麼?」 「……可是砥尚也是這樣啊,砥尚也……」 「砥尚是王,和我們不同。要求我們的是作為官吏的器量,但對砥尚采說,是需要 身為王者的器量。不正是因為砥尚有值得被下達天命的器量,天才把砥尚推舉為王嗎? 然而他的天命盡了,砥尚不再具有為王的器量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理由嗎?」 「實際上,」榮祝壓低了聲音,「我說馴行或許有反意的時候,砥尚連調查也沒有 就信以為真。明白嗎?我決沒有斷言馴行有反意,只是提示出有這種可能性。但砥尚不 僅沒能一笑了之,對馴行連詢問也沒有詢問過,也沒有有調查過就相信了。不能相信馴 行,對他產生懷疑的是砥尚自己。不僅如此,砥尚連我們也懷疑了。不是我引發了他的 疑念,是砥尚自己產生了懷疑。」 「榮祝,這稱不上理由。」 「為什麼?並不是我對馴行做了什麼。對馴行惱怒,提劍行兇的是砥尚自身。砥尚 變得為了夢想就漠視國家現實的荒廢、即使這樣還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傲慢。對人充滿猜 疑、無法控制感情、被激情驅使犯下最深重的罪行——變成這樣的人了。所以,是天放 棄了砥尚。」 朱夏掙脫了榮祝的手,「是你想把罪過推到砥尚身上吧。」 「並不是我對太師和馴行下了毒手!」 「但是你把讓國家衰敗的罪過推到砥尚身上。嘴裡說著我們自己也有責任,你卻毫 不認為自己也有錯誤。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過錯、所有的責任都在砥尚,你故意把砥尚推 上了犯罪。」 「我——」 「你只要認為失道的不是自己就滿足了是嗎?即使自己被砥尚懷疑為大逆,被拉上 刑場殺頭,這樣就沒有人相信失道的砥尚還是正義的了吧。罪過都是砥尚的,你就算死 也是正義的……是這麼一回事對吧。」 「這是事實。」 「不是!」朱夏搖著頭,「砥尚對你來說,應該是相當於弟弟一樣的存在,同時也 是朋友,是主君。是你背叛了這樣的砥尚,不去挽救還慫恿罪行,為了你自己被人稱頌 為正義,讓他背負所有的罪過。這不是罪是什麼!」 榮祝臉色變了。 「你的這種行為哪裡有正義,哪裡是正道?」 榮祝無語沉默時,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失禮,」青喜急促地說道,打開了門。 「怎麼了?」 「——主上他……」 「找到了?」朱夏急向外趕去。緊跟著青喜後面,表情歪曲著的官吏們一齊湧了過 來。 「禪讓了!」 朱夏停住了腳步,「剛才,你說什麼?」 「白雉鳴叫了末聲。主上自己降下王位,禪讓了。」 「……砥尚。」 青喜扶住站立不穩的朱夏。大概是得知消息後馬上趕來了吧,衣冠不整的春官長大 宗伯用手遮住臉說道,「因為是禪讓,所以留有遺言。」 白雉在王即位的同時鳴叫一聲,退位時鳴叫末聲。只有在禪讓的場合,會留下退位 之王的遺言。 「遺言……?」 「遺言說——責難無以成事。」大宗伯說完,哭倒在當場。 Ⅷ一時間,朝堂裡充滿了號泣和嗚咽的聲音。想到官吏們至今仍如此仰慕著砥尚, 朱夏就感到胸口被苦悶塞滿了般的痛苦。 「……砥尚。」 朱夏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是一半處於呆滯狀態的榮祝的呢喃。 「砥尚沒有從自身的罪過中逃走……做出了改正過錯的選擇……」 朱夏這樣說完,背後傳來小小的呻吟聲。緊接著榮祝從朱夏身邊走過,退出了朝堂 。官吏們也隨之而去似的,紛紛站起,走出朝堂,大概是為了轉告這個訃報吧。和向著 朝堂東面的府第走去的官吏們相反,只有榮祝的背影筆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 「……責難無以成事。」 聽到帶著傷感的聲音,朱夏回過頭,青喜露出笑容,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果然是砥尚陛下啊。」 「砥尚想說的是什麼……?」 「一定就是這句話本身的意思——譴責別人、非難對方無法做到任何事情。」 「是什麼意思?我決沒有做出譴責非難砥尚的事啊。」 「不是的,」青喜搖了搖頭。「我想砥尚陛下是在說自己。然後,也想把自己得到 的這個結論,作為教訓留給眾官們。」 「砥尚在說自己?指什麼?我不懂,他責難了什麼?」 「扶王。」 啊,朱夏吃了一驚。 「我想一定是這樣。我想起自己也曾被母親這樣說過。很久以前——還在高斗的時 候,砥尚陛下舉起高斗的旗幟,兄長去參加了,我當然也很想一起去。所以我就勸說母 親,說母親您也一起去吧,參加高斗吧。然後母親當時就說了類似的話。」 「慎思大人?」 「他說責難別人容易,但不會因此改正什麼事情。」 ※※※ 「我信賴砥尚。」 ——慎思這樣說道。 「但是,我不能贊同那個稱為高斗的什麼組織。我也對砥尚這樣說了。」 「為什麼?」青喜向義母問道。 「你自己動腦思考。我不喜歡責備人。該說的話我已經對砥尚說過了,之後要靠砥 尚自己考慮,然後做出選擇。」 「怎麼這樣啊。」 青喜說完,養母微笑道,「不可以吝嗇思考。」 「嗯……那麼,請至少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母親不喜歡責難呢?」 「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資格。當然,如果僅僅是責備人,想說多少都能說出來 。我對砥尚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懷疑,嘴上說你做得不對容易,但無法對他說出怎樣做才 是對的。」 「……我完全不明白。」 「青喜認為這個國家怎麼祥,王怎麼樣?」 「我覺得主上已經背離了正道,因為國家的情形真的很糟糕。」 「那麼,如果主上和台輔死去,青喜準備升山嗎?」 啊,青喜吃驚地眨了眨眼睛,慌忙搖了搖手,「我——您指我?怎麼可能。」 「為什麼?」 「我這種低微的人怎麼可能統治得了國家,砥尚大人或兄長的話也許可能。」 「哎呀?青喜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卻因為別人也做不到就譴責嗎?」 「嗯……不是,那個……」 「有資格譴責主上的,難道不應該是能比主上更好地統治國家的人嗎?」 「……也許是這樣。」 「我想對砥尚來說也是一樣。我也覺得才的現狀非常嚴重,也許可以說一切都是主 上的責任。所以有人對主上提出非難也許是當然的事,結社組黨高聲吶喊或許可以把這 份心情傳達到主上那裡。砥尚正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吧。但是,在我看來不是這樣。譴 責砥尚你這樣做不對也許很容易,但如果問我該怎樣做,我回答不出。想讓國家復興, 的確需要讓主上改正。但我不知道為了實現這個該怎樣做。只是,認為砥尚正在做的事 不對——但可以只因為這樣就譴責砥尚嗎?」 「……雖然是這樣。」 「所謂改正,就是這樣的事吧。能夠向對方說出不是那邊、是這邊時,才能稱之為 改正是吧?」 「但砥尚大人不正因為知道正道是什麼才聚眾高呼的嗎?」 「也許是這樣。我首先告訴了他這不對。雖然我不能指出怎樣才是對的,但我跟他 說我不能贊同你現在做的事情。不過既然他聽完我的話,還對自己要走的道路有自信, 那麼就照砥尚自己希望的那樣去嘗試也好。」 「去嘗試也好……想不到母親還真是冷漠的人呢。」 「如果砥尚大人錯了呢?」 「如果明白自己錯了,砥尚是能夠接受並且能勇於改正的人,我相信他。」 慎思說完,露出一絲微笑。 「我並非知道砥尚在做的事是錯的,只是感到不適宜。既然感到了不適宜,就不能 伸手幫他。但我無法對他說出怎樣做的才是對的,所以沒有譴責他的資格,也沒有想過 去譴責他。所以青喜也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你如果覺得砥尚做得對,就去他那裡 援助他。」 「但是……」 那樣的話,等於青喜認為慎思的做法是錯的。青喜苦惱地抬頭望向慎思,養母笑了 一笑。 「不用擔心我的想法,如果是我錯了而砥尚正確,那國家會因此朝好的方向扭轉。 最重要的事在這一點。」 ※※※ 「我……直到現在才感到稍稍明白了一點母親講的事。責難人容易,誰都能做到。 但是,單純責難卻不能告訴對方正確道路的話,從中產生不出任何結果。改正意味著要 成就什麼事情,而責難什麼也成就不了。」 「我不懂,青喜。」 青喜稍稍遺憾地微笑道,「姐姐——姐姐不是也說過嗎?說我們結果還是什麼也沒 能做到,從扶王時代起一步也沒有進步。」 「是啊……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是事實。」 「那是為什麼?」 「如果知道就好了。」 「這樣考慮怎麼樣?想一想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促使國家前進的能力。」 朱夏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不知不覺抬高了嗓音,「這……你在說我們很無能,說 我和砥尚他們無能?」 青喜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能力並不是壞事對吧?我不能做到的事也有很多。比 如,我完全不會用劍。要是被人說『你不會就是不對的』,那我就犯愁了。每個人都有 適合和不適合的事。」 「那你想說是我們不適合?說我們不適合參與朝歌,沒有施政治國的能力?」朱夏 緊接著說道,「既然這樣,為什麼天要給這樣的砥尚下達天命?」 「我不是天帝,所以不知道。但是,是不是天帝看中了砥尚陛下追求高尚理想的那 份真摯呢。」 「那你就是說……理想很高,但沒有實現它的能力是吧?」 「只是不適合而己。」 「不適合的人掌握著國權就是罪過。的確,人無能不是罪過。但王和治國不是這樣 ,玉座上不能坐上無能的王!」 「所以說啊,」青喜話說到中途停住、低下了頭。朱夏也察覺到了——是的,只有 王不允許是無能的。不適合治國就不能被原諒。 「所以……砥尚失去了天命是吧……」朱夏呆然地在原地蹲了下去。 「姐姐,」青喜輕柔地說道,「這只是因為有砥尚陛下的遺言才這麼想的……說不 定,是砥尚陛下從根本上誤解了什麼東西。」 「從根本上……?」 「責難無法成就任何事情。我覺得正是因為砥尚陛下從最開始就誤解了這一點,所 以察覺到之後特意留下了遺言。」 「我不懂。」 看到朱夏搖頭,青喜微笑著蹲坐在她面前。 「治國意味著要去施政對吧。對砥尚陛下來講,就是必須要考慮應該怎樣去做。必 須考慮著應該怎樣施政、怎樣治理國家,然後去追求國家應有的姿態。可是,砥尚陛下 真的有考慮過這些嗎?」 「當然了!砥尚從高斗時代就……」 青喜點了點頭。 「砥尚陛下一直在謳歌國家應該這樣那樣,我每次聽到時也總會感到陶醉。但是, 到了現在才想到,那真的是砥尚陛下的理想嗎?……不,一定曾經是理想。但是,那個 所謂的理想,是不是只建立在一味與扶王相反的基礎上呢。」 朱夏呆呆聽著。 「扶王的課稅重了,所以砥尚陛下就考慮到應該減輕。可這樣一來國庫就變得空虛 ,連座堤壩也建不成了。發生饑荒時也沒有糧食儲備,無法施米數民——對不對?」 「……是啊。」 「砥尚陛下對稅為何物,為了什麼存在、加重為什麼是罪、減輕又為什麼是善,真 的有好好想過嗎。是不是只為了不像扶王一樣才減輕的呢。減輕賦稅會發生什麼,是考 慮到這些後再得出的結論嗎……」 朱夏沒有可以回復的話語沉默著。 「母親說得很對,譴責人很容易。特別是像我們這樣,高舉著理想譴責人真的很容 易。但是我現在覺得我們沒有靜下心來好好想過,那些理想是否真的能夠實現,是否真 的是國家應該的姿態。看到扶王課的稅重,就那麼單純地認為減輕為好……」 說著,青喜歎了一口氣。 「稅輕些為好,這的確是理想。但是,真的減輕稅後,就無法做到潤澤人民了。課 稅重了人民艱苦,減了人民依然艱苦。把這些考慮在內,經過充分的思索再得出結論, 大概必須這樣找到答案才行。而我們沒有經過這樣的摸索。」 朱夏終於明白了青喜說的話。所以,慎思也多少次對砥尚說過,要決定稅收就要看 清現狀民情,然後決定出適當的稅制大概才是正道。被反問那應該是多少時,慎思沉默 了。是的——對慎思來講,也一定無法指出多少才是正確的稅率吧。慎思提議嘗試一下 怎麼樣的時候,砥尚拒絕了。砥尚說不能在被重稅折磨得疲憊不堪的百姓身上再加重負 擔了。 「對砥尚陛下來說,國家的應有姿態是獨一無二而且絕對的存在。遵循正道的理想 前方就是答案,不可能存在這以外的答案。在砥尚陛下眼中,似乎沒有什麼嘗試或者暫 時的答案存在。砥尚陛下對自己的華胥之夢持以絕對的確信,無法接受受協。但是這個 確信卻是通過譴責扶王培養起來的夢幻。」 「你說得對,」朱夏喃喃地說道。 朱夏他們的眼前是衰敗的王朝。朱夏他們只是滿足於非難扶王。朱夏對扶王的重稅 提出譴責,但那並沒有經過任何深思熟慮。僅僅是看到百姓在眼前被重稅壓迫得呻吟而 單純的感到義憤。譴責扶王為什麼課稅苛刻、不體恤民情,堅信應該減輕賦稅,但朱夏 他們連想像都沒有想像過,稅減得太輕人民竟然也會艱苦。 是的——他們以為自己對正道自知自明。因為扶王失道了,扶王的行為屬於惡行是 很明顯的事實。朱夏他們徹夜地聚會商討,譴責扶王、暢談國家應有的姿態、描繪出了 華胥之夢。這的確是通過譴責扶王才孕育出的夢想。最開始暖昧的東西,隨著不斷找到 扶王施政上的錯誤,逐漸變得具體。扶王做的事,只要不去做就好——這樣短路地去考 慮,的確很容易就找到正道。 這種廉價的確信,僅僅維持了二十餘年。和砥尚一起構築起的王朝比扶王的王朝還 脆弱。 「……我們,的確很無能……」 國家是怎樣的存在,一點也沒有明白。治理國家需要的知識、思慮和方針都沒有。 「沒錯……我們真的只是外行。施政是什麼,我們一點叫沒搞明白。沒有明白卻滿 以為自己明白了。以為自己既然能夠譴責扶王,就當然比扶王更懂得什麼才是施政…… 」 朱夏捂著胸口呆坐在原地,不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跑進堂室的是臉色蒼白的慎 思。 「朱夏——青喜——,砥尚他……」 朱夏點了點頭。 「……白雉鳴叫了末聲。因為是禪讓,所以留有遺言……責難無以成事。」 慎思睜大了眼睛,然後低下頭,遮住了臉。 「是這樣……砥尚自己改正了……」慎思呢喃著,然後抬起了頭,「他是了不起的 孩子,真的很了不起。」 慎思的表情聲音中帶著理解了一切的徹悟。是的——既然慎思教誨過青喜責難不等 於改正,那麼對砥尚犯下的過錯,從一開始就應該非常明白。也正是因此,慎思當時就 沒有參加高鬥。 「……慎思大人一直都明白是吧,我們沒有資格掌握朝政的無能。輕易地非難扶王 ,滿以為這樣就懂得了一切……」 朱夏說完,慎思吃驚的轉向朱夏。 「在您眼中,我們一定很愚蠢、很令人惱火吧。」 「別這樣想,」慎思說著,輕輕跪在朱夏面。「我怎麼可能會這樣看你們。」 「但是……」朱夏強忍住哽咽。現在朱夏既感覺無地自容又對自己憤怒。自己不僅 無能,而且對自己的無能居然是無自覺。 「不可以這樣責備自己。那麼朱夏現在明白了應該怎樣做嗎?」 「我們不應該掌握朝政,應該把它交給有資格的人去施行。」 「那是誰?對於空位的才來說,王和官吏是必要的,而目必須盡快。」 「這個……」 「不可以這樣的自責。對別人、自己都一樣,砥尚留下的話很對,不知道答案,只 是譴責成就不了任何事情。」 「但是,」朱夏失聲痛哭起來。對無能的自己懊悔,更對毫無自知自明的自己懊悔 。像是失去了居所般的痛苦——自己對不起百姓。 「我也參與了朝政。而且什麼才是正確的,到最後還是沒有明白。明知自己對朝政 這樣無知無能,仍然接受了太傅的官位。但是——不管什麼樣的王一開始不都是這樣嗎 ?」 朱夏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就是宗王,聽說以前也不過是市井裡一處會館的掌櫃。對那樣的宗王來說,會懂 得何謂施政嗎?不管是朱夏還是砥尚——包括我,沒有必要為了自己不懂而感到羞恥。 如果說有你應該感到羞恥——應該後悔的事情,那麼只有一個,就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 確信。」 「我們……」 「但是現在已經對它產生懷疑了是吧?明白了自己並非不是無知、並非沒有錯誤對 吧?那麼,就可以把它改正——像砥尚一樣。」 「慎思大人……」 「砥尚是王。改正這個過錯的方法只有兩個。從現在開始反思自己的不足不明逐步 改正,或者斷定自己沒有足以勝任的器量退位。砥尚選擇了後者。從感情上很想說只要 從頭來過就夠了。但是砥尚選擇了後者,貫徹了自己追求正道的理想。砥尚沒能原諒自 己坐上了玉座。」 「因為自己的無能……?」 「因為下手殺害了他父親和弟弟。」 啊啊,朱夏呻吟著摀住了臉。「……您已經知道了嗎?」 「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勸誘砥尚的人也……」 朱夏吃驚地望著慎思,慎思露出痛苦的表情。 「……雖然是出於窘迫,但榮祝的行為不能被原諒,作為母親,我覺得很可惜。對 自己沒來得及在他變成那樣之前加以糾正感到懊悔,我對不起榮祝……」 「母親大人。」 「所以,至少讓我們來祈禱那孩子能自己改正吧。祈禱他不再罪上加罪增加恥辱, 不會永遠背離他即使做出那種行為也仍要堅持的正道。」 領會了慎思想說的話,朱夏禁不住痛苦地喊道,「可是,那是……!」 榮祝出了堂室,筆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獨自一人。 慎思抓住慌慌張張要站起來的朱夏的手腕。 「堅強些。我們現在不能忘記真正需要憐憫的對象,我們肩上仍然擔負著百姓,剛 剛失去王的百姓。」 慎思眼中浮動著淚水,但比起這個更顯露出一股決然的神情。 「砥尚為才留下了台輔,空位應該不會持續很長。砥尚直到最後沒能忘記自己肩上 擔負著的東西。如果同情砥尚,我們更加不能忘記這一點。憐惜砥尚、榮祝的話,我們 就必須背負起他們兩人的罪過爭取贖罪。」 說著,慎思轉向青喜。 「你也是,青喜。從現在開始,不允許你只想陪在朱夏身邊做個無位無責小人物的 任性。」 「是,」青喜神妙地點了點頭,「遵照您說的做——黃姑。」 青喜對養母端正地施了一禮。王的姑母,熏陶出成為飄風之王的砥尚,給予他極大 影響,一部分大臣把慎思的人品比作麒麟的貴色——黃色,所以這樣敬稱慎思為黃姑。 慎思毅然地點了點頭,望向朱夏的臉,然後終於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跪了下來,抱 著朱夏痛哭出來。朱夏緊緊地扶住慎思後背,忍受著慎思緊咬領口壓抑著的嗚咽。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呼叫朱夏和慎思的是小宰,聲音裡帶著顫抖。 心裡明白那消息會是什麼,一定是訃報——朱夏相信丈夫。 青喜默默地站起來,迅速走出堂室、關上了門。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歸山(上) 充盈著碧色的湖畔,街市擴展開來。波瀾不起的湖面映出白石造就的街市,以及聳 立其後灰白色的凌雲山。 專心攀登街道坡路的旅人越過峰頂的一瞬,群山包圍的廣闊的綠野,閃光的湖面, 高聳出雲的山峰,山腳下白色的街市,一齊呈現在眼前。 「真是值得一觀的景象啊……」 說話的男子拭去額上的汗水,轉向身旁停下腳步的旅人。 「芝草是個漂亮的地方呢。」 正在從狹窄的峰頂向下眺望風景的旅人吃了一驚似的望向搭話的男子。坦然的接受 投來的視線,男子微笑著。 「一直走在我前面,帶著那樣出色的騎獸卻老老實實的走山道,本來以為是怪癖, 那才是你特地一路走來的原因吧。」 是吧,男子撫摸著類似虎的騎獸,明朗的笑著。從表面看年紀大約二十出頭,不僅 帶著高價的騎獸,穿著也不錯。 「這麼說來,你是芝草人嗎?」 「不是。」 這樣啊,男子點點頭,又拭去額頭的汗水,一直都是上坡,累得臉上也浮出珍珠般 的汗水。初夏的陽光晴朗的照射著,坡頂倒有清風吹過。把散開的衣襟收好以便涼氣進 到袍子裡,旅人深呼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不錯嘛」,開始向峰下走去。帶騎獸的 男子目送他遠去,一面眺望著景色。不久他也牽起騎獸的韁繩下山了。眼下看到的白色 的城鎮是柳國的王都,白色的山頂上從雲霧中淡淡浮現出的森林般的影子,是劉王的居 所——芬華宮。 彎曲的街道緩緩通向山下。綠色的原野橫在跟前。遠望著左右遠近散佈的村莊,終 於來到了白色的隔壁。隔壁中有白色的街路。形成街市的房屋中最簡陋的也是由切割過 的白色石塊和泥灰砌成的。芝草周圍缺乏樹木,比起從遠方運來木材,切取撐天支柱般 的凌雲山更方便些。半山腰切割山石形成的白色的城鎮,看上去像是山的一部分。只有 房頂用木材支撐,木材是柳中央特產的墨色,瓦也是同樣濃濃的墨色。以白色和黑色為 基調的整齊的街市,街上的鋪路石也是白色的,其中鮮艷多彩的,是來來往往的人群。 他從午門進入城鎮,悠閒的眺望門前的人群。路上行走的人們步調輕快,表情也很 開朗。——似乎沒有什麼不安和問題。 他輕輕的皺了皺眉。 「不怎麼好啊……」 「什麼不好?」 突然被提問,他反射的回頭去看。認出近處人影的瞬間,破顏而笑。 「在這種地方遇到了啊。」 「正因為是這種地方才會遇到。——好久不見吶,利廣。」 利廣不由自主的笑了。上次見面以來到底也過了三十年,的確「好久不見」。 「的確。風漢還是老樣子,來回奔走啊。」 「你也一樣嘛。」 「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前兩天,風漢這麼說著,指向城鎮的東邊。 「住在那邊。飯食很糟糕,但是廄捨不錯。」 「那我也住那裡好了。」 利廣在罕見擁擠的人群中向風漢說道。帶著稀有的騎獸,不得不選擇捨館。細心的 比較獸廄,挑選合適的住宿地,是很得花一番功夫的。 最初和這個人相遇是什麼時候呢?怎麼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不清在哪裡見面 的,也不記得相遇和分手的原因。才開始一定只覺得他是個奇怪的男人吧,分手了也不 認為會再見,經過了一段時間,竟然在別的國家再會。這樣一來,本人自稱的風來坊之 外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怎麼說那之間經過了六十年,單是「人」的話已經死了,即便 不死,也應該老到認不出來了。 之後,在種種的場合相遇。終於也知道了他的身份,雖然沒有正面確認過也可以明 白,有足以和利廣匹敵的時間旅行的人是有限的。 相遇的場所總是「這種地方」,即開始崩壞的國家的王都,或者類似的地方。利廣 聽到了柳正處於危機中的傳聞,現今劉王的治世一百二十年,國家開始傾覆。為了確認 傳聞來到柳國,結果又相遇了。 「這麼說來,哪裡不好了呢?」 走在前邊的風漢回頭問道。 「城鎮的樣子……」 雖說國家正在傾覆中,住民的樣子卻很開朗,這正是國家處於危險狀態的證據。利 廣從長年的經驗得出這樣的心得。人民總是開玩笑自己的國家開始毀滅了吧:哪裡感到 不安了,談話的時候就笑著說王和施政的壞話。隨著傾斜深刻化,人民變得不安憂鬱, 傾斜進一步加深,崩壞逼近的時候,突然奇怪的變得開朗起來。剎那間開始享樂,情緒 浮動,脫離現實。這種病態的開朗一旦出現裂痕,國家就一口氣崩壞了。 別的國家很難知道那時那個國家實際的情況。國家真的開始荒蕪的話,他國的人也 是一目瞭然,但國家正積蓄著崩壞的勢頭時,他國的人很難看到那種趨勢。但是,人民 是知道的,即使看不到,也能切身感覺到。因此看到人民的樣子就知道了國家的狀態, 肯定能知道的,利廣至今為止學到了這一點。危機的傳言散播到了別的國家,本國王都 的住人卻很開朗。這正是進入危險區的徵兆。 「在憂鬱的期間,還是會想要糾正的吶。」 這麼說著,風漢指出捨館所在。結構很好的捨館,白色的石壁上鑲嵌著無數彩色的 裝飾,儘管還是白天,環繞建築物的高牆深處傳出了醉漢們的歡聲。 「柳的情況已經那麼嚴峻了嗎?」 利廣把行李放置在租來的房裡,從背後問道。沒有什麼特別要做的事情而跟過來的 風漢打開窗子,熱鬧的人群的喧鬧聲飄了進來。 「不清楚。沒有聽到國家特別虐待人民的傳聞,也沒有聽說朝廷極端奢侈而開始崩 壞,儘管地方官已經相當鬆懈了。即使在相當邊遠的地方也沒有那種事情,傳言是這樣 的。」 「只有那些?」 「目前是這樣。」 是嗎,利廣陷坐進椅子裡自言自語道。——那種事情也是有的。表面上看來沒有任 何問題,深處卻有無數的裂痕。人民感到自己的面前出現了數不清的裂痕而感到不安, 不安感化成「危機」的傳聞流傳,局外人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這樣的情況下,崩壞 一旦開始就一發不可收拾。 「意外的早啊……」 利廣自語道。風漢嘲弄的笑著說:「不愧是奏的人,說法與眾不同。一百二十年也 算早嗎?」 說的也是,利廣笑著。利廣是世界南方奏國的住人。奏國之主宗王治世已達六百年 ,只要再堅持八十年,就可以成為有史以來治世最長的國家。現在則是十二個國家中存 在時間最長的,繼之是僅僅晚了一百年的北東大國,雁。 「本來覺得柳可以保持更長時間的。」 「哦∼」 現在統治柳國的是劉王助露峰。在什麼樣的背景下登基的,利廣也不知道。南方的 奏和北方的柳處於世界的兩極,不可能那麼詳細的知道柳的情況。即便來到這個國家, 也不一定打聽得到王宮內部的事情。本來的話,大多連王的名字都傳不到,利廣之所以 知道,是因為在可以知道的立場上。 這個暫且不論,露峰本來並非柳的高官,也不是為了成為王往世界中央的蓬山去尋 訪麒麟的升山者,也不是出身於平凡的農民或商人。也就是說,沒有足以被人們傳說的 戲劇性的登基。而且,從先王的時代到露峰登基經過了二十多年,劉麒挑選新王似乎相 當費了一番功夫。普通的情況下,先麒麟死後捨身木上就會結出卵果,不到一年新的麒 麟就會出生。成長到可以聽取天命選擇新王,就會盡快選定下一任的王,所費不過數年 時間。 雖然舊王駕崩到新王登基所花的時間,和作為王的力量之間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 露峰前身必定是個不起眼的角色。因此剛登基時關於露峰的風聞也沒有聽到多少,漸漸 露峰的名聲才高了起來。現在的柳是有名的法治國家。但是那樣的柳正在敗落中——利 廣只能覺得意外。 「雖然也覺得意外,我和利廣的想法卻相反。露峰剛登基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別 的轉變。以前好像是地方的縣正或鄉長,地方上的評價不錯,卻還不到為中央所知的程 度——怎麼看也不像什麼傑出的人物啊。」 風漢也知道露峰的名字,看來和利廣處於相似的地位。 「到底是雁國人,瞭解得詳細。因為是鄰居?」 「算是吧。剛登基時來過這裡,覺得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一山也越不過就會垮掉 的樣子。」 一山啊,利廣斟酌著。統治國家的王是沒有壽命的。只要適合天意,王朝就能延續 。但是,要維持王朝的延續意外的艱難。之所以會覺得「意外」,是因為天會降天命給 有治理一國器量的人——即有明君資質的人,麒麟正是聽取天命選擇自己的主君,但是 王國的壽命一般都很短。奏的六百年、雁的五百年已是破格。之後是西方大國范,氾王 治世將到三百年;再其次是九十年的恭。 在王朝的存續過程中有著某種神秘的關節。某種——看過了六百年的王朝興亡的利 廣想到,最初的關節是十年,可以過關的話王朝可以保持三十到五十年。這時到了第二 個關節,此處存在一座大山。這第二個神秘的關節就是那個王的「死期」。 王登基後便入了神籍不老不死,三十歲登基的人,三十年以後——假如沒有加入神 籍生命接近盡頭的時候——很危險。實際上那個時期,不管是王還是高官們,都暗自計 算毫無意義的年齡,然後注意到自己已經到了即使死去也不奇怪的年歲,強烈的意識到 如果沒有加入神籍或仙籍,早就用盡了自己的一生。同時,自己在下界的熟人也逐漸死 去。 實際上是不可能看見那種事情的。加入神仙籍之時,和下界的熟人的緣分也就切斷 了。升到雲海之上後,出身地不過是國家中的一個都市。聽不到相關的傳聞,也不可能 前去拜訪。但是,還是會想像著,這個人已經故去了吧,那個人也危險了吧——一個個 漸漸飄零的樣子。只有自己還在不知止境的活著,花費了「一生」的歲月,終於做到的 事和沒有完成的事。此時,或回憶過去湧起強烈的虛無感,或遙望未來感到恐懼。入了 仙籍的官吏,在這個關節突然辭職的也很多。但是,王自己想要辭職是很難的,辭職就 意味著自身的死亡。即使面對冷漠的空虛和恐懼,還是不能自己降位給生命一個了結。 也許正因為此,想要讓天來做出決斷,開始荒廢國政。這算是一種消極的辭任吧,利廣 等人這麼認為。 然後,過了遠超過自己一生的時間之後,漸漸可以端正這種態度。越過這座山,王 朝的壽命就格外的長。下一座山在三百年左右。為什麼這裡存在著危險的關節呢?利廣 並不清楚。但是,此時倒壞的王朝,大都倒壞得極為悲慘。至此為止為人稱頌的明君, 突然豹變成暴君,虐殺人民,使國土荒蕪。 「越過了一山才一百二十年——怎麼說剛到一半啊……」 一半啊,風漢笑了。 「原來如此,越過一山的王,多可在位三百年。但不是那樣的例子也很多吧。」 「嗯,算是那樣吧。」 利廣「一山」期間曾來過柳國。在柳的各處漫遊,那時的情況,簡要的說,感覺是 很好的越過了一山。 是啊,確實越過一山,卻在距三百年尚遠的時候倒下的王朝很多。能保持到三百年 的王朝很少,但是能否存續三百年,在越過一山的時候就大抵可以看出了。即使越過了 ,問題卻很多。怎麼說也可以預測得到這些問題積攢下去產生破綻得樣子。但是,柳並 非如此。柳看起來在毫無問題的前進。 利廣這麼說了,風漢輕輕皺起眉頭。 「是嗎——我也那麼認為。但是記得有『柳不得道』的感覺。」 「柳不得道?」 「覺得是從未見過的情況呢。雖說是一山,但其實最大的山在王朝的開始。新王登 基十年前後,能否整備好朝廷的形態是最大的關卡。但是,據我所見,露峰在這一點上 失敗了。」 「最初不管哪裡不能具備良好的形態的話,就不能成為長久的王朝啊。」 說了這話,利廣看著風漢的臉,不由笑了出來。 「但是,罕見的,也有支離破碎得根本無從稱為良好的形態,卻存在了五百多年得 怪物啊。」 風漢只是大笑,利廣也輕輕笑了。 「但是,普通的情況沒有好的開端,保持不了一百二十年的吧?」 「必然。但是露峰保持了。正當一山時來看,柳國正在發生變化。特別顯著的是法 律的整備。即使王在玉座上睡覺,國家還是會逕自向前進——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是嗎……是啊。我也覺得做的很出色。那個階段把國的基礎整備到那種地步的話 ,應該輕易就可以保持三百年。」 「我覺得那種轉變不太好啊。很好的進入軌道卻轉變而滅亡的王的例子很多。但是 ,相反的例子還是第一次見到。」 「雁那種啊。雁好像十年也保持不了的樣子,一山之際,突然轉變了。」 利廣說著,雙手交握。 「但是如果露峰能延襲以前的形式,應該不會這種程度就倒壞。確實是沒有見過的 情況啊……」 經過了三百年的王朝,奏和雁兩國。也就是說僅此而已,別的國家都很脆弱。七成 的王朝都沒有越過第一座山。王朝生存幾十年然後死去。因此利廣才看過了無數王朝的 興衰。 「這種倒壞的方式,怎麼也看不慣啊。」 風漢自語般的說道,利廣微微側頭。 「看不慣?」 「確實我也不清楚柳為什麼開始傾覆,不,連是否開始傾覆了也不能確定。明確的 說,露峰正在再次轉變。」 「這個時期?」 「這個時期。露峰越來越忽視濫行自己發佈的法律的情況。豈止如此,近來,已經 開始在自己築起的堅固的城池上造出漏洞了。」 「漏洞?」 「所謂法律,要三部分共同協作才能發揮作用。單禁止做什麼是不能好好的生效的 。」 「發行禁令的時候,要有監視組織以使其誠實的被運用,否則法律就只是裝飾。— —還有一個是?」 「反面的肯定。禁止惡吏專橫的法律要和獎勵重用能吏的法令必須組合起來,缺少 任何一方,不能成為好的法律。」 「原來如此啊……」 「估計柳這一點做得不錯,但是露峰開始破壞這些。漫不經心的改變其中之一,卻 不理會其他。要做的事情不能始終如一,因此漸生齟齬。」 「很奇特哪∼」 利廣想了一下:「說不定,露峰已經不在玉座上了。……」 「不在了?」 利廣頷首:「也許露峰對玉座已經厭倦了,所以把實權放出。」 「大致是不可能的吧。」 風漢站起來,走到窗邊。初夏的陽光開始傾斜,從路上傳來的喧嘩聲更熱鬧了。拋 開了束縛似的揚起的醉漢的聲音,慌亂了調子的樂器般的嬌聲,彷彿整個城市都沉浸在 宴會中了。 「露峰做成的體制是強固的,所以即使那傢伙放出實權,也能維持到現在。國家真 正開始荒蕪是從此時起,或許正是露峰使之荒蕪的。荒蕪到失去天意的程度。」 利廣皺起了眉。 「那是什麼意思?」 「柳的虛海沿岸已經出現了妖魔的樣子。」 利廣吃了一驚。那差不多意味著王朝的崩壞已經到了末期,雖然還沒崩壞到利廣等 局外者能明朗看到的程度。 「少雪的地方降下大雪,天氣已經狂亂了。政治荒廢之前,國家先開始了荒廢。普 通是相反的。」 「表面上看不出來,已經到那種地步了嗎?」 「是啊。雁也在國境佈置警備了。」 看著一副在說別人的事的樣子的風漢,利廣點點頭。 「怎麼說柳餘下的壽命不多了啊。」 利廣自語道。——王朝如此脆弱。 窗外傳來刺耳的喧嘩聲。他們的腳下正產生深刻的裂痕。不知何時,筵席之下地獄 的蓋子將打開,誰也制止不了。——王若失道麒麟就會生病,麒麟生病的話不管是哪個 王都能知道自己已經失道了。如果王改正自己的行為,麒麟就能痊癒,國家也會恢復。 儘管如此,利廣幾乎沒有見過這樣的例子。注意到自己的衰落的王是有過的,但是,從 此悔改,使國家走上正道的成功例子極端稀少。國家一旦開始傾覆就止不住,王的悲壯 的努力等等都沒有用。 正陷入沉思中,怎麼了,風漢從窗邊回頭問道。 「雖然和預想的不同,至於如此失落嗎?」 「和我的預想不一樣倒沒什麼……」 利廣歎了口氣。 「的確,有點失落啊。本來像是要成為大王朝的。」 柳擁有使人那麼想的光輝。但是,——至少對利廣來說——僅僅一百二十年的時間 它就要沉沒了。 「那樣的王朝也會突然消亡啊。」 「現在還說這個?奏國的您。消亡的例子看都看煩了吧。」 利廣失笑了。 「正因為是奏國人才會這麼想啊。也許風漢不清楚。——明明還年幼。」 風漢意外似的輕輕揚眉。 「因為奏是十二國中存在最長的啊。」 那個原因啊,風漢苦笑著,看向窗外。 「是那個原因啊。——雁國人不會明白這種苦衷。即使少,之間也有多活了一百年 的實例在。」 「每有王朝消失都會這麼想,真正的,不死的王朝是沒有的吧。」 也許,奏和雁都不會例外。 「想到這點,就屏住了呼吸。沒有不死的王朝,我是知道的。不會有永遠的王朝這 類東西。因為沒有不死的王朝,所以必然有一天奏會滅亡。」 風漢看著窗外說:「沒有永遠的東西吧。」 是啊,利廣笑笑。 「是那麼說沒錯,什麼都是。雖然明白,我還是不能想像奏的終結。」 「當然。沒有能想出自己死相的傢伙。」 「是嗎?我倒是可以想出自己的死期呢。被捲入無聊的小爭鬥丟了命,四處放浪被 妖魔吃掉之類。」 風漢笑著回過頭:「可以想像出可能性的事情和可以想像的事情是不同的吧。」 「啊,可能是吧。」 利廣說完,陷入小小的沉思。 「但是——還是不行啊。放開可能性,還是想不出來。」 對利廣來說,很難想像宗王誤入歧途的情景。臣下謀反是宗王所不能控制的,想像 起這個腦中浮現出各位大臣的臉。可是宗王的百官諸侯,哪個都像是跟謀反無緣的樣子 。 「不過要是雁的話倒想像得出。」 利廣自語道,風漢露出有趣的表情。 「哦∼?」 利廣笑道:「可以確信的想出來。——從延王的氣性來看,不可能誤入歧途。雖然 本人不一定知道正道,前邊清楚的有鋪好的路,不可能不留神走錯路吧。即使某處有惡 黨作亂,延王也不是老實的讓人討伐的人。雁國的沉沒,必定是延王有了那個念頭。」 「原來如此……」 「而且毫無原因的這麼做,絕對是。沒有什麼理由,某天突然想,那樣也不錯啊。 但是以那個執拗,即斷即決也是不可能的。——是啊,大概會打賭。」 風漢露出怪訝的表情。 「打賭是怎麼回事?」 「就是字面的意思。以天為對手打一場賭。比如任性的賭和不常見面的人遇上一百 次。命不好沒有遇到的話就是天的勝利。遇到的話天就輸了。」 是這麼回事啊,風漢揚聲笑了出來。 「要干的話就會做到底。也許雁就什麼都不剩了,不管是官是民還是台輔,也不管 是王宮還是都市。雁就乾淨痛快地變成荒地了。」 「殺了麒麟王的壽命就盡了吧?」 「不會立刻就死的。殺了台輔,然後和天競爭,看天做出決斷和延王把雁變成荒地 誰更快些。那個人肯定喜歡那麼幹。」 「那麼,哪一方會快一些呢?」 「做的話就要做完啊。……那麼,突然後悔了,留下少許村莊,然後自嘲的死去怎 麼樣?」 不錯,風漢笑道。 「我也不是想不出奏的結局。」 「誒∼」 「風來坊的太子厭倦了塵世的羈絆,討伐宗王。」 利廣愣了一下,失笑出來。 「不好,覺得是可能的事情了。」 風漢大大的笑了,看向窗外。 「……想像範疇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雖然是那麼說——利廣也看向夜幕初降的芝草天空。 「那種事情,大概是可以迴避的。」 也許吧,簡單的回答後利廣閉上嘴。夜色浮起的房間裡滲入喧嘩聲。 所謂想像範疇的事情,是大多數王朝發生過的事情。那種情況就潰敗的話,不可能 存活到破格的程度,可能有的危機都越過了。所以多餘的看不到前景。 ——為什麼王朝為死亡呢?利廣考慮到。得到天意登基的王為什麼會失道呢?王真 的沒有注意到自己走錯了路嗎?沒有注意到的話,最初會知道正道嗎?那樣的人會得到 天意嗎?有一瞬間明知錯了,還是走入歧途。 從過去的事例來看可以知道是什麼時候走入錯路。但是,如同想不出自己的死期, 也很難想像走入錯路時的心情。那個為什麼會發生,怎樣才能阻止呢? 正想著,突然風漢發出明朗的聲音,說:「你要在芝草待一段時間嗎?」 「是那麼打算。但也不一定。」 不是單純的傳聞,柳真的危險了,利廣必須通知這個消息。 「但是怎麼也要待兩三天吧,想自己確認一下。風漢呢?」 「我明天出發。本不過是從雁邊境到芝草的小小巡遊。」 「還是一樣隨意的活著啊。」 「可不想被你這麼說。」 我和風漢的立場不同。——利廣想這麼揶揄他,還是忍住了。同為怪癖的風來坊, 在不知何時的正式會面之前,就這樣子也不錯。之前雖然在世界各地奇遇的相會,卻沒 有什麼必須相會的時候。以後也會如此吧。 「那麼,把巡遊的事說給我聽吧。晚飯奢侈些也可以。」 利廣笑著說。就著正如風漢所說的難吃的飯菜喝酒,過了半夜才結束。在樓梯前左 右分開,風漢走上樓去。利廣沒想過送風漢出發,明天就睡到中午吧。奏和雁走運的話 ,不知何時又會見面了。 「總之,我先說了『路上小心』哦。」 利廣說著走向房間。背後傳來風漢的聲音:「對了,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情。」 利廣回過頭,風漢憑著欄杆,笑著。 「我棋藝很差。但偶爾也會贏。贏了就一定偷一個棋子。已經收集了八十多個了吧 。」 利廣站直身體。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確實數到八十三來著。然後就糊塗了。」 利廣不由笑出來。 「現在怎樣了?」 「誰知道呢。沒人收拾的話,還在臥室的某處吧。」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兩百年前吧。」 風漢笑著回答,轉身繼續往房間走去。「那麼」,越過肩頭,利廣悠閒的笑著回答 ,「去死吧。」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11歸山(下) 南方大國奏,首都隆洽。隆洽山頂是廣闊的清漢宮——築起六百年大王朝的宗王的 居宮。 王宮通常以王的居所正寢為中心,但是奏國的這個中心卻有些偏,奏的中心是後宮 的典章殿,即位至今六百年沒有改變過。 清漢宮看起來不像是建在山頂,而像是浮在雲海之上的大大小小的島嶼組成的。大 部分建築從島上向澄澈的海面延伸,其間以無數的橋相連。把正寢自身視為一個島的話 ,後宮也可算作一個島;從正寢渡橋,經過樓門,穿過眼前的小峰半腰的隧道,稍稍登 上山峰內側的石階,高台之上就是後宮的正殿,典章殿。從典章殿眺望,小小的海灣一 覽無餘。海灣周圍的斷崖架設著左右延向空中的閣道,通向後宮更深處的北宮和東宮。 透明而風平浪靜的雲海上出現騎獸的身姿是夜幕初降之時。影子般的騎獸浴著半月 的光輝,橫越海灣直奔典章殿。緊貼崖壁曲折前進,飛越海面上的露台,降落在裡窗外 狹小的巖場上。 窗內點著燈。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寬闊的堂內。大圓桌佔據了屋子中央,可能是剛剛 用完餐,桌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食器,五個捧著茶杯的身影圍坐在桌子周圍。 「——和往常一樣,大家都聚在一起啊。」 利廣邊笑邊從窗子進入,圓桌邊的人們一齊看過來,完全的受了驚一般發出無意識 的歎聲。年長的女子緩緩停下手,深深的歎氣:「……你這個孩子,完全沒有記住哪裡 才是出入口的意思啊。」 她是宗后妃明嬉。本來王后應該住在北宮,而現在這位王后不但不在後宮,還把高 級襦裙的袖子捲起,剝著堆成小山的桃子皮,這恐怕是奏以外不能見到的景象吧。 「還有,說過不要騎著騎獸在王宮兜風的吧?要說多少次你才肯記住呢,我的放蕩 兒?」 「剛記住就忘了,怎麼說也是老人了嘛。」 利廣傻呵呵的笑著。明嬉又歎了回氣,輕輕的搖頭。 「呆腦袋終於想起家來了嗎。這次跑到哪裡去了?」 「啊」,利廣笑著坐在圓桌邊唯一的空座上。 「這裡那裡。」 「就是又兜了一圈啊。真是的,被你氣到說不出話來。」 「那麼現在母親口中的是什麼?」 「這叫做責備,好好的給我記住啊。」 「能不能記住呢∼」 「母親」,發出更重歎息聲的是利廣的兄長——英清君利達。 「請把傻瓜放在一邊不要管他,那麼照顧他會得意忘形的。」 「真過分啊。」 利廣的妹妹文姬——稱號文公主——在一旁竊笑:「哥哥是想聽母親的責備才回來 的呢。因為是被寵壞的孩子。」 「喂、喂——」 「因為哥哥現在很高興的樣子嘛,每次都是這樣。要不要照照鏡子看?」 「是那樣嗎」,利廣撫著臉,金髮的女子柔和的微笑著:「無論如何,貴體無恙就 好。歡迎回來。」 這位是宗麟昭彰。利廣誇張的頷首應答:「只有昭彰擔心我的身體啊。」 「因為昭彰是麒麟。」 文姬說道,利達也點頭贊同:「麒麟是慈悲的生物啊。「「昭彰連世界第一的惡黨 也要擔心哪。」 明嬉也接口說道。利廣苦笑著緊抵椅背。 「那麼」,穩健的開口催促利廣的是一家之主,宗王先新,他停止收拾小桌上的食 器,斟上一杯茶放在兒子跟前。恐怕這也是奏以外不能見到的光景。 「怎麼樣呢,這裡那裡?」 「……柳感覺很糟。」 噹的一聲,先新放下茶杯。 「柳——」 利達皺起眉放下筆,把書信放在一邊。 「還是嗎。……持續一段時間了啊。」 「確定嗎?」 利廣頷首回應先新的疑問。 「恐怕是。就我所見是確實的。柳的虛海沿岸似乎出現了妖魔。雖然是在面向戴的 一方,因而人們都猜測是從戴過來的,不是失去了天意,不可能接近岸邊吧。雁也編成 警備派往與柳交界。」 嗯,利達輕聲說:「那位智者動用了夏官的話應該不會有錯。」 文姬歎息道:「延王也很麻煩吧。戴國不穩妖魔徘徊,近鄰的慶也經常不安定。連 柳也……」 「巧也是。相當數量的荒民渡過青海流入雁。」 「巧怎樣了?」 「還是一樣糟糕。從赤海到青海航路完全封閉了,妖魔多到連巽海門也不能通過。 到底塙王做了什麼,白雉落下還沒有多長時間,就有那麼多妖魔徘徊。」 「承蒙照顧」,利達恨恨的望向擱在一邊的書信。 「到我們這裡來的荒民也多到了目眩的程度。你,不能暫時克制私心,指揮荒民救 濟的事情嗎?」 「文姬不是更適合嗎?」 「我有保翠院的事情。」 奏全土有為荒民、浮民而設的救濟設施,那就是保翠院。文姬很久以來擔任保翠院 的首長大翠一職。 舉國興辦未曾有過的事業之際,必然以家內的一員為首長。比起讓單純的官吏擔任 首長,即使只有名號,以太子或公主為首長成立的組織裡官員更勤奮,更能令百姓安心 信賴。 即使知道文姬只是當上大翠,做名義上的首長,百姓也覺得這項事業得到了王直接 的關注,以公主為首正是決意的表現。雖然因此得到了信賴,但實際上不是得到了王的 關注這回事,文姬做大翠就等同於王直接指揮。形式上,文姬聽取官吏的意見上奏先新 ,先新下達處斷;其實文姬不需先新的指示,文姬自有如山的蓋過御璽的白紙。——順 便一提,一家人可以用同一筆跡書寫,這正是六百年間磨練出來的特技。 「保翠院就有處理不完的事情。」 利達歎息的說道,「荒民連家當也來不及拿逃過來,越過國境已經筋疲力盡了。擔 心國家的情況,想等國家一安定就回去,因而不想離開國境。雖然聚起的荒民在高岫山 近旁形成了集落,但是,相當於被棄置不顧了。」 「保翠院發出邀請的話……」 「正在做。但是總有些來不及。」 明嬉也點頭同意文姬的話。 「總之必須先把荒民以客人的身份組織起來,最低限也要將集落整治成村鎮的體裁 。」 「現在只有你沒有擔著重任,老實幫忙吧。」 聽了利達的話,利廣呼了口氣。 「……好像不能拒絕呢。」 「敢發牢騷就把你踢出去。拜託你了。」 「我出手的話,國庫就如流水般使用了。」 「那種事不用說也知道。」 「物資的籌措和輸送?」 「姑且做好連縣城的義倉都被淘空的打算。」 「那麼,試試看吧。」 「草案也好,盡快拿出方針來。」 「……明白了。」 唉,先新鬆了口氣。 「延王一個人做這些事嗎,實話說不得不服氣啊。」 「雁的官吏裡能人多,機動力也高。」 利達說著,皺起眉。 「——這方面,我們的官吏總是很悠閒啊。」 明嬉苦笑著,一圈人發出夾雜著歎息的笑聲。 「嗯」,先新笑著,「我們有我們的作風。——其它地方情況如何?」 利廣聳聳肩:「戴的情況也不好。虛海邊上妖魔很多,想靠近去看看都不行。」 文姬側著頭:「但是白雉沒有落下,即是說泰王沒有發生意外不是嗎。」 「不很清楚。綜合各處的消息來看,是立了偽王的樣子。」 「泰王還健在的情況下?」 「是很奇怪,也沒聽說泰麒失道。泰王沒有駕崩,泰麒沒有失道,因此只能認為是 內亂,僅僅內亂就使妖魔如此跋扈也是很奇怪的事情啊。」 「……很相像。」 說話的是昭彰。 「相像?」 「是,和巧國。塙麟失道,接著塙王駕崩,雖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不記得有過 這麼短的時間內荒廢到那種程度的例子。」 「確實」,明嬉把剝皮切好的桃子分盛在人數份的碟子裡。 「不是妖魔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就好啊。」 「妖魔那邊?」 「已經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嘛。戴和巧奇怪呢,還是出沒在那裡的妖魔奇怪呢,不仔 細確認可不行啊。」 「不行啊,母親。」 利達反對道,惱怒的看著利廣,「說了那種話,某人就會想去調查了。——利廣, 你又心神不定吧?」 「接了個大任務,可不能總心神不寧啊。」 「不要忘了這些話啊。」 利廣苦笑自己沒信用,先新問:「還有一個危難中的國家吧,芳的情況如何?」 「那邊沒有特別的異常,正在迅速沉靜下來,似乎已經穩定住了。那個假朝很有出 色之處呢。」 「其他的呢?」 「別的大概沒什麼問題。舜還不是很安定,但新王登基剛四十年,情有可原。雖然 不知進展如何了,感覺上是在向著穩定的方向前進。范正當重要關頭,感覺也正安穩的 進行。」 「慶怎樣了?穩定下來了嗎?」 啊,利廣笑了:「是啊,慶。那邊的情形變得有趣了。」 「哦?」 文姬側著頭,「是位女王吧?」 「是啊。——嗯,雖然慶國和女王不是很合,這次說不定會出現不同的結果。近來 頒布初敕,廢除伏禮。」 哎,在場的眾人都睜大了眼,明嬉愣住了。 「廢除伏禮——之後怎麼辦呢?」 「難道全員只行跪禮,像麒麟一樣?」 利廣向這麼說的文姬點點頭,「似乎如此。」 「可是廢除伏禮的原因是什麼?」 「雖然覺不出有什麼實用,但是怎麼說——可以感覺到女王的意氣。對百姓說不要 叩拜的王還是第一個呢。」 「這麼說也是啊。」 「做出初敕之前,慶中部發生動亂,景王親自出馬平定了叛亂。」 哦,文姬捧住腮。 「朝廷長期為操縱朝政的大臣束縛,官吏的整理都無法進行。對景王來說是少見的 有行動力呢。」 「哎……」 「初敕以來,改革也在進行中,以敕令決然的把有關半獸、海客的規定制度都廢除 了。聽說禁軍左軍將軍就是半獸。」 「哎呀,了不起。」 「是不是應該說總算如此了呢。」 「景王發佈敕令做這件事,很了不起吧?慶國本來一點沒有那種氣勢的。」 「確實,如今的慶很有氣勢哪。不錯。」 利廣微笑著。慶的各處還殘留著對強勢的王的不信任感。但是,越是靠近王都的地 方,百姓的臉上就越有生氣,證明希望正從王膝下散播開去。飽經動亂的國家,像岩石 一樣固執的臣下,起碼感受到了改變一切的氣勢。也許慶可以以很好的形態越過最初的 十年。 利達鬆了口氣。 「難得慶安定下來,不然到處都在騷動,睡覺都不安穩。我們也該去慶見習,向好 的方向改進啊。」 「這是在暗示我嗎?」 「要是聽取本人的申請,就像個傻瓜了。」 利廣苦笑著稱是。圍坐在桌子周圍的人沉默下來,陷入了各自的思索中。 打破沉默的是先新。 「實際看來,柳有多少可能保得住呢?」 利廣稍稍思考了一下,「不清楚,雖然一旦開始很快就會見分曉。妖魔出沒,相當 的違背了天意哪。說不定近期台輔就會失道。」 「柳的荒民和我們就沒什麼關係了,要依賴也是雁和恭吧。」 「雁好像已經把握局勢的樣子,應該沒有問題。」 「但是,戴、慶、巧的荒民也要負責啊。雖然慶已經在重振中,援助還是必要的。 戴已經完全不行了,再加上巧北方的難民,穿越妖魔跋扈的土地逃到奏來幾乎不可能, 雁是他們必然的選擇。但是,接受巧的難民,柳也荒廢了,雁的負擔很重啊。出手援助 的話又很失禮。」 「這樣如何呢,」利廣笑道:「盡可能引入巧的荒民。現在荒民甚至流入慶國,但 慶國還沒有支持他們的力量。」 嗯,先新沉吟道:「問題是怎樣吸引巧民來奏呢?」 「出船可以吧?」 利達一邊飛筆在紙上記下心得,一邊舉手說道。 「從赤海到青海好像比較困難,暫時盡可能增加赤海沿岸港口的船隻,然後巧北方 虛海沿岸派出荒民專用的船隻的話……」 「虛海沿岸好像沒有像樣的港口啊?」 先新詢問似的看向利廣,利廣點點頭:「能容納大型船隻的港口有兩個,漁港大小 有那麼一些。」 「那麼就用小型船隻吧,漁港也能進入了。大型船隻要湊齊必須臨時建造,時間上 來不及。漁船雖然承載的人數少,可以組成船團,增加船隻數量。」 「嗯,還有這麼一招啊。」 明嬉表示贊同。 「就那麼做吧。慌慌張張的建造大型船隻,就算能派上用場也沒有可使用的途徑, 小型船還可以賣給漁民。把巧北方虛海沿岸的難民引入奏,可以相當減少慶的負擔嘛。 」 「是啊。——恭怎麼樣?」 利達抬頭看向利廣。 「回來的時候經過恭,告訴他們要做好準備。」 「恭的物資如何?」 「因為芳已經相當穩定,援助芳的義倉當前可以挪用來救濟柳的荒民。但是怎麼說 芳也需要物資支援,長此以往也是很嚴峻的問題。」 文姬歎聲道:「要負擔芳和柳兩個呢。特別是芳,地理上也要依賴恭。恭和近鄰的 范有國交嗎?」 「我認為沒有。」 「那麼,我們也幫幫恭的忙,起碼確保芳的食糧供應吧。」 「那可不行啊,文姬。」 明嬉輕笑道。 「考慮一下運送的手續和花銷看,與其我們援助,用恭的國庫援助豈不更便捷。巧 的荒民流入,我們也要開義倉,再為恭搜購糧食的話糧食的價格就不得了了。」 「那個……確實如此。」 「不如忠告供王監視穀物的價格,還有木材,北方木材出產以恭、芳、柳為主,其 中兩國傾覆了,價格一定會暴漲。把這邊的穀物和木材降價運往北方吧。」 「但是——」 先新打斷文姬的話。 「母親說的對。贈送物品並不好,會挫傷獨立不羈的心。荒民最重要的是耐心和希 望,我們正是為了這一點援助他們。」 「……啊,是。」 「伸出援手是必要的,但是他人可以自立時一定要放手。援助恭也可以,我贊成支 援他們的國庫幫助救濟難民。但是必須是恭施以救濟,有鄰國的幫助,柳的百姓也可以 安心一些,感受到恩義。雖然和奏救助是一樣的,但是恭的話因為是鄰居,可以報答恩 義,奏給予的恩義卻不能報答。無需回報的恩義如同上天施與的,習慣於此的難民會損 傷最重要的東西。」 微笑著看看點頭稱是的文姬,先新回頭對利廣說:「你也一樣。為了巧的百姓花光 國庫沒關係,不要給得過頭了。」 「記住了。」 先新點點頭,歎了口氣。 「嗯,你從各方帶回消息幫了忙啊。」 「不能誇他,父親。」 利達嘖嘖道,「利廣得有一點自覺。」 「不用嘮叨那麼多次,我也會接下關於荒民的任務。」 「說得好,約定下了哦。總是糊里糊塗的很過分啊。」 「知道了。」 「接下來,」 利達瞪住利廣,「快去把騎獸放回廄裡,想讓它在外邊待多久?」 向縮著頭的利廣微微笑笑,昭彰站起身。 「我去。」 「慢著,昭彰。」 明嬉制止住昭彰。 「拿出來的東西要收拾好,這一點都做不到可不行,怎麼說都不是小孩子了。」 大家一起笑出來。 「的確如此哪。」 「是啊,哥哥,老老實實作個大人吧。」 「六百多歲的小孩子沒什麼可神氣的。」 利廣自己也笑著,是是,站起身。 這裡一點都沒變——利廣一邊從窗子鑽到外邊的巖場一邊想。住所沒變,面孔也沒 變,什麼時候窗子裡都亮著燈,開朗的人們和樂的聚在一起。 旅行歸來看到這樣的景象心底就安穩下來。還沒有厭倦這種安逸是幸還是不幸呢。 不,或許利廣如此頻繁奔出王宮,明知危險在諸國放浪,就是因為已經厭倦了。這麼說 來,每次出去的時候都沒有想著回來,念頭裡只有前方,奏和清漢宮,以及住在那裡的 家人都在意識之外了。也許利廣自身都沒有意識到的心的深處,在想著再也不會回來了 。 但是,即使那樣,結果不管什麼時候利廣都會回到這裡。 看著他國感到寒心,國家脆弱,百姓如履薄冰。十分明白不死的王朝是沒有的。— —但是這裡沒有問題,至少大家相互支持就好。 利廣回頭望向窗內。 ——也許,自己正是為了確定這一點回來的。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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