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倫敦市區: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半小時裡瑞安差點兒送了兩次命。離目的地還隔著一兩個街區,他就下了出租車。
這天天氣不錯,風清日麗。蔚藍色的晴空,太陽已經西斜。
瑞安在那些木靠椅裡接連坐了好幾個小時,他想走動走動,活活筋骨。街上車輛不多,人
行道上也行人寥寥。他頗有些驚訝,原以為傍晚會是交通的高峰期呢。這些街道設計的時候
顯然沒有想到過行駛汽車,他敢肯定,嘈雜擁擠的程度一定極為可觀。傑克對倫敦的第一印
象:就是覺得在這個城裡溜躂溜躂還不錯。於是,他照著海軍陸戰隊裡養成的習慣,像平常
那樣邁著輕快的步伐朝前走去,只是書夾在腿邊磕磕碰碰,不知不覺減慢了步速。
走到離路口不遠的地方,看看沒有過往車輛,他便想早點兒穿過街道。他本能地望望左
邊,望望右邊,再望望左邊——從孩子時候起就這樣——然後,跨過路邊石……一輛紅色的
兩層公共汽車呼嘯而過,離他不到兩英尺,差點兒把他碾成肉醬。
「對不起,先生。」瑞安轉身一看,是位警官,從頭到腳,全副警裝。他想起來了,他
們這兒叫警察,「我要是您的話,我就會根據交通信號燈的指示過街,而且還得注意路標的
顏色,根據顏色的不同來決定該瞧右邊還是左邊。我們可不希望看到太多的遊客出交通事故
。」
「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旅遊的?」現在警察只要聽瑞安的口音就知道了。
警察微微一笑,耐心說道:「先生,因為您剛才橫穿街道的方法不對,另外,您這身穿
戴像個美國人。請當心,先生。再見。」警察友好地點點頭走了。瑞安楞在那兒,不知道怎
麼能從這身簇新的三件頭套裝看出他是美國人。
吃一塹,長一智。他走到路口,瀝青路面上漆著字,「往右看」,還為不識字的人標出
了箭頭。他小心翼翼地站在白線內,等著紅燈變綠燈。他想起在星期五租車外出的時候,要
特別小心車輛。世界上只剩下幾個地方還是左側行車的,而英國正好是其中之一,要習慣它
肯定得花點兒時間呢。
除了左側行車之外,英國人別的事情都幹得很好,他寬慰地想。他這是首次來英國,但
已從一天的廣泛觀察中得出了結論。瑞安是個老練的觀察家,往往能夠根據粗略幾眼所看到
的情況得出很多結論。這一帶是商業區。路上的行人同美國相比穿著要講究一些——但那些
頭髮染成桔黃色和紫紅色的流里流氣的傢伙除外,他想。這兒建築物的式樣,各朝各代,錯
落陳雜,大多顯得古樸典雅,既有奧古斯都時代的古典式樣,也有密斯爾范?德?羅厄式的
現代風格,大多數建築物還是呈現出一種古樸的韻味,而在華盛頓和巴爾的摩,這樣的建築
早已絕跡,被代之以一排排嶄新的大樓,玻璃盒子似的,缺乏個性。這個城市的優點與不足
同他所受到的禮遇巧妙地融和在一起。對於瑞安來說,這是一次帶有工作任務的休假的,然
而,第一印象告訴他,這個假期會過得很愉快。
但也還有些不協調的地方。許多人好像都隨身帶著雨傘。瑞安出來收集資料前,注意過
天氣預報。預報明確說是天氣晴好——其實是炎熱,就是這麼說的,儘管氣溫才剛過華氏
60度。每年這時候天氣固然是暖融融的,但怎麼談得上炎熱呢?瑞安不知道他們這兒是否就
把這種天氣當成了印度的夏天。似乎不會吧。那麼為什麼要帶雨傘呢?難道不相信當地的氣
象台?是否因為我沒帶雨傘,警察就看出我是美國人呢?還有一件事情他本該預料到的,那
就是街上勞斯萊斯牌轎車多得不得了。這種牌子的轎車他這輩子沒見過幾輛。雖不能說滿街
都是這種高級轎車,但為數確也不少。他自己用的是一輛西德大眾汽車公司生產的拉比特牌
,已經開了五年了。瑞安在一個報刊亭前站住腳,買了一份《經濟學家》週刊。他在出租車
的找頭裡粗手笨腳地翻弄了半天,才付了錢。賣報的看他是美國人,自然也特別慇勤耐心。
他一邊翻閱刊物,一邊沿街信步走去,不久便發現自己迷了路。瑞安停下來,回想他離開旅
館前看過的市區地圖。他雖然記不清街道名稱,但對地圖卻有照相機般的記憶。他走到這個
街區的盡頭,向左轉彎,又往前走兩個街區,再向右轉彎,便認定是到了聖詹姆斯公園。瑞
安看看表,提前了15分鐘。這一段是下坡路,他走過那座某位約克公爵的紀念碑,在一幢用
白色大理石建造的長方形古典建築旁邊穿過街道。
倫敦是一個綠草如茵的城市。詹姆斯公園看來很大,而且草坪養護得很精心。整個秋天
肯定異乎尋常地暖和,因為園內的樹木依然綠蔭如蓋,然而遊人稀少。對了,他聳聳肩膀,
今天是星期三,並非週末。孩子要上學,大人要上班。這樣更好,他想。他是故意錯過了旅
遊季節來英國的。瑞安不喜歡人擠人。這也是在海軍陸戰隊裡養成的習慣。
「爸爸!」瑞安立即轉過身,看見可愛的女兒從一棵樹後像往日那樣不顧一切地朝他跑
來。薩莉跑到個子高高的父親身邊,像往日那樣咚咚地用小拳頭打他。凱茜?瑞安也像平時
那樣跟在女兒後面。她從來就趕不上他們這位白色的小旋風。傑克的妻子看來可真像遊客。
每次度假,她肩頭總要挎一架佳能牌的135相機,相機盒子還能當大錢包用。
「事情辦得怎麼樣,傑克?」
瑞安吻了吻妻子。或許英國人在公共場所不是這樣的,他想,「好極啦,寶貝。他們對
我很慇勤,好像我是那兒的主人似的。筆記全在這兒啦。」他拍拍書寫夾,「你沒買點兒什
麼?」凱茜笑了。
「這兒的商店是代客送貨的。」她笑的樣子表明她已經把打算購買東西的錢用得差不多
了,「我們給薩莉買到些真正的好東西。」
「噢?」傑克俯下身子,望著女兒的眼睛,「買了些什麼呢?」
「要讓你大吃一驚,爸爸。」小姑娘扭著身子,咯咯地笑個不停,真是個四歲的孩子。
她指著公園說:「爸爸,他們那期裡有天鵝和鶘鵜!」
「是鵜鶘,不叫鶘鵜。」傑克糾正她的叫法。
「一個個好大好白呀!」薩莉喜歡叫鶘鵜。
「嗨——喲,」瑞安應道。他抬頭問妻子:「拍了好照片嗎?」
凱茜拍拍相機,「哦,當然。倫敦全在相機裡啦——難道你還情願我們整天逛商店買東
西?」攝影是凱茜唯一的嗜好,而且她的技術不錯。
「嗨!」瑞安望望街道。這兒的人行道是紅顏色的,不是黑色的瀝青。路兩旁的樹看來
像山毛櫸,枝葉交錯。這就是倫敦聖詹姆斯公園的林蔭大道?他記不清了,也不想問來過倫
敦多次的妻子。王宮比他想像中的要宏偉壯觀,但看上去陰鬱冷峻,它就在三百碼外,隱在
一座大理石紀念碑似的東西後面。這兒來往的車輛稍多一些,但都行駛得很快,「晚飯怎麼
辦?」
「喊輛出租車回旅館?」她看看表,「要不就走著回去。」
「旅館裡應該有高級餐廳。不過時間還早呢。這種高雅的地方要到八九點鐘才開始營業
呢。」他又看見一輛勞斯萊斯牌轎車朝王宮方向駛去。他想去吃晚飯,但又不想帶薩莉去。
四歲的孩子和四星級的餐廳可不太協調。左邊方向傳來嘎嘎的剎車尖叫聲。他不知旅館裡是
否有照看小孩的——彭!
爆炸聲離他們不到30碼,驚得瑞安一跳。手榴彈?他心中念頭一閃。他感到彈片在空中
劃過,發出嘯音,隨即,又聽見自動武器射擊的嗒嗒聲。他轉過身,看見那輛勞斯萊斯轎車
歪在街道上。車頭看來塌了下去。一輛黑色轎車擋在它前面。有個男人手持蘇制AK47型衝鋒
鎗,正站在車前的右側擋泥板旁邊,向車裡開槍,還有個人朝著車的左後方跑去。
「臥倒!」瑞安抓住女兒的肩膀,把她按倒在一棵樹後,又猛地把妻子撳倒在女兒身邊
。十幾輛汽車亂七八糟地堵在勞斯萊斯轎車後面50英尺外的地方,這倒掩護了他全家免遭槍
彈的射擊。另一側的交通讓那輛黑色轎車阻塞了。端衝鋒鎗的傢伙正朝著勞斯萊斯轎車狂掃
猛射。
「狗娘養的!」瑞安抬起頭,幾乎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這是***愛爾蘭共和軍,
他們正在殺人呢……」瑞安稍稍往左邊挪了挪,環顧四周,但見街道上人人目瞪口呆,惶惶
不知所措。真的幹上了!他想,在我眼皮底下,就這麼幹上了,跟一部芝加哥匪徒的電影一
模一樣。此時此地,兩個雜種就在搞謀殺!「婊子養的!」
瑞安依靠一輛停著的汽車作掩護,又往左邊挪了幾步。他從這輛汽車的前擋泥板下望出
去,看見勞斯萊斯轎車的左後方站著一個人。那個人一動不動地站著,伸出手槍,像是在等
著誰從車的後座鑽出來。他的身體擋住了彎腰端衝鋒鎗的傢伙。離得近的那個槍手背對著瑞
安,離他還不到50英尺。那傢伙一動也不動,全神貫注地盯著車門。瑞安不假思索便做出了
決定。
他飛快地繞過停著的汽車,迅速地低頭伏身,加速奔跑,眼睛卻緊叮著目標——那人的
後背——就像在中學裡玩橄欖球時候學的那樣。瑞安全神貫注,唯求那人木然不動,只要幾
秒鐘的工夫,他便可到那人身後了。還有五英尺時,他緊收雙臂,躍起雙腿,撲了過去。這
是當年教練最讚賞的一手。他出其不備,一個擒抱,正中要害。那槍手的背彎得像張弓。瑞
安只聽見骨頭啪地一響,那人朝前倒了下去。噗通一聲撞在汽車保險槓上,隨後便倒在人行
道上。瑞安緊張地喘了口氣,立即爬起來,在那人身邊蹲下。他的槍已經掉在地上,瑞安一
把抓了過來。這是支9毫米口徑的自動手槍。他從來沒有用過,看來是東歐集團的軍火。槍
已上膛,保險也打開了。他右手小心翼翼地提著槍——左手似乎不太得勁,但已無暇顧及。
他低頭看看那個人,朝他屁股開了一槍,然後平端著槍;挪到勞斯萊斯轎車的右後方,悄悄
蹲下,貼著車身打量四周。
另一個槍手已將衝鋒鎗撂到地上,正舉著手槍朝車裡開火,另一隻手還握著個什麼東西
。瑞安深深地吸了口氣,從車後竄出來,平端著手槍直指他的胸膛。那個槍手先是回過頭來
,後又旋轉身,抽回手槍。兩人同時開了槍。瑞安覺得左肩火燒似地挨了一下,卻看見自己
那一槍打中了對方的胸脯。9毫米口徑的子彈像一記重拳似的將那人打得踉蹌直退,往後倒
下去。瑞安讓槍反衝了一下,又放低槍口補了一槍。第二槍打在那人的下頜,把那人的頭臉
炸得一片血肉模糊。槍手象木偶被切斷了牽繩,直挺挺地倒在人行道上。瑞安的槍始終對著
那人的胸口,直到看清他的頭已經炸爛,才放下槍。
「噢,天哪!」緊張的心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待到平復過來,瑞安便覺得自己突然頭
暈眼花,他大張著嘴喘氣,剛才支撐著他的那股力量好像消失了,身體發虛,瀕臨崩潰。那
輛黑色轎車倒退了幾碼,加速從他身邊駛過,順著街道往左拐進一條岔路。瑞安沒有想到去
記車號,他被閃電般的事情弄昏了頭,大腦還來不及反應。
挨了兩槍的那個人顯然死了。他睜著眼睛,似乎還在驚歎命運多舛。頭部流出的血淌了
一大攤。看見他戴手套的左手握的是一顆手榴彈,瑞安心裡一陣發緊。他彎下腰,看清後蓋
還在木把上,沒有揭開,才慢慢直起腰,去查看那輛勞斯萊斯轎車。
第一顆手榴彈已將車前部炸得破爛不堪。車子癱在瀝青路面上。司機死了,前座還蜷曲
著另一具屍體。厚厚的防風玻璃炸成了碎片。司機的臉血肉模糊,百孔千瘡。司機座同乘客
室之間的玻璃隔板血污一片。瑞安繞到車的後部,只見一個男人伏在車廂裡,身下露出一角
女人的衣裙。瑞安用槍柄敲敲玻璃,那個人動彈了一下,又不動了。看來至少他還活著。
瑞安看看手槍。子彈已經打光了,槍栓乾巴巴地咯嗒一聲彈了回來。現在他呼吸急促起
來,兩腿哆嗦,兩手痙攣,受傷的肩膀陣陣劇痛。他四下一望,便又忘了疼痛。他看到——
有個士兵朝他跑來,後面幾碼遠還跟著個警察。是王宮衛士,瑞安心想。那士兵頭上戴的熊
皮高帽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但手裡卻還握著一支自動步槍,槍口上著半尺長的純鋼刺刀。槍
裡有子彈沒有?瑞安很快想到,但又覺得這麼想或許可能得付出很高的代價。他也站過崗,
在第一流的團隊受過專門訓練,因為能說會吹,就被送去進修。這是一名衛兵,一名精銳部
隊的正規軍,專門培養成機器人似地裝樣子嚇唬遊客。但也跟海軍陸戰隊士兵那樣出色能幹
,「你剛才怎麼這麼快就趕到了?」他問自己。
瑞安慢慢而又小心翼翼地伸直手臂,舉起槍,拇指一撳彈匣開關,彈匣嘩啦啦落到街道
上。然後他調轉槍柄,讓那士兵看清槍是空的。接著他把槍放到人行道上,走開幾步。他想
把手舉起來,但左手已不聽使喚。這期間,那衛兵昂著頭,迅捷地跑過來,目光左右探索,
但始終不離瑞安。跑到離瑞安10英尺遠的地方,他停住腳步,平端步槍,刺刀尖直對著瑞安
的喉嚨,動作完全符合操典規定。那士兵胸脯起伏不止,但臉上卻毫無表情。警察還沒有趕
到這兒,他在那邊紅漲著臉朝一架小型步話機喊叫著。
「別緊張,當兵的。」瑞安盡量使口氣硬點兒。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撂倒了兩個歹
徒,我可是好人。」
衛兵不動聲色。毫無疑問,這小子是個行家。瑞安猜得出他心裡在想什麼——給這目標
穿個透心涼可真容易。傑克一點兒也沒做出躲避的樣子。
「爸爸!爸爸!爸爸!」瑞安回頭看見他的小女兒繞過那些拋了錨的汽車朝他跑來。四
歲的小傢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住了,害怕地睜大了眼睛。她跑過來,雙手摟住她父親的腿
,朝衛兵哇哇喊叫:「不准傷害我爸爸!」
衛兵驚訝地看看父親,又看看女兒。這時候凱茜敞著兩隻手,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士兵,」她用職業性的命令口吻說道:「我是醫生,現在我要處置這個傷員了。你把
槍放下,馬上放下!」
那個警察抓住衛兵的肩頭,不知說了些什麼,衛兵稍稍鬆弛了一些,步槍的角度也略微
移動了幾分。瑞安看見又有許多警察朝現場跑來,一輛白色小車鳴著淒厲的警笛聲也趕到了
。不管怎麼說,局勢已經控制住了。
「你這神經病。」凱茜一面冷靜地察看傷口,一面道。瑞安新上衣的肩頭有一塊暗紅色
的血跡,把灰白色的衣服染成了紫紅色。現在,他全身發顫,站立不穩,想盡量避開薩莉吊
在他腿上的重量。凱茜挾住他的右臂,讓他背靠轎車坐在人行道上。她揭開傷口處的衣服,
輕輕地觸摸他的肩膀,但瑞安卻不覺得輕柔。她從他的後背褲兜裡找到一條手帕,紮緊傷口
。
「這不會好受的。」她自言自語道。
「爸爸,你全是血!」薩莉站在一步之外,兩手不安地甩動,像雛鳥的兩隻翅膀。傑克
想朝她伸出手去,想告訴她一切都很好,但咫尺天涯——而且肩膀也在告訴他,現在情況肯
定不妙。
現在轎車旁邊大概有了十個警察,多數都是氣喘吁吁的。其中有三個拔出了手槍,正掃
視著聚集起來的人群。從西面又來了兩個穿紅制服的士兵。一名巡警走到跟前。不等他開口
,凱茜就抬起頭來大聲命令:「馬上喊一輛救護車來!」
「已經在路上了,夫人。」巡警的態度好得出人意料,「您為什麼不讓我來料理呢?」
「我是醫生。」她敷衍道:「有小刀嗎?」
巡警轉身從第一個衛兵的步槍上卸下刺刀,彎下腰來幫忙。凱茜抓住瑞安的外衣和背心
,讓他割開。然後兩人又割開瑞安肩膀處的襯衣。她扔掉手帕,那上面已經浸透鮮血。傑克
開始呻吟。
「閉嘴,傑克。」她看看巡警,朝薩莉努努嘴,「把她弄到別處去。」
巡警打手勢叫過來一個衛兵。那衛兵雙手抱起薩莉,把她帶開幾步,摟在胸前輕輕地搖
。傑克看見他那小女兒哭得可憐巴巴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似乎都非常遙遠,都很
模糊。他覺得皮肉濕漉漉地直髮冷——「休克了嗎?」他想。
「見鬼。」凱茜粗魯地喊著。巡警遞給她一塊厚厚的繃帶。她把繃帶蓋到傷口上,還沒
等她紮好,鮮血有浸了出來。瑞安呻吟了一聲,覺得好像是誰給了他肩膀一斧子。
「傑克,剛才你到底搞他媽的什麼名堂?」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扎繃帶,—邊從牙縫裡迸
出這幾個字來問。
瑞安咆哮著回敬了一句。突然間一發火,倒有助於止疼,「我可不想——可他媽的不知
怎樣就幹上了!」這麼一說話,耗去了他一半氣力。
「呵——嗐,」凱茜抱怨道:「你像頭豬似地流著血呢。行啦,傑克。」
從另外方向又來了許多人。不計其數的警車集中到了現場。有些人穿制服,有些人沒穿
。一個穿制服的警察,肩章比別人漂亮,他開始對其他人下命令。那情景可真夠動人的了。
瑞安將他們分門別類地記在腦子裡,看走了神。他靠著勞斯萊斯轎車坐著,鮮血好似從大水
罐裡倒出來,浸透了襯衣。凱茜滿手是丈夫的血,還在盡力想法把繃帶紮緊。他的女兒在一
個結實的年輕士兵懷裡哭叫,那士兵好像在用一種傑克不懂的語言對她唱歌。薩莉的眼睛緊
盯著他,傷心得什麼也不顧了。他冷靜地想著,發現這一切都非常逗樂。但又一陣劇痛終於
再次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
那位警官顯然是負責人,他檢查完周圍的情況,便朝他們走來,「巡警,把他移到旁邊
去。」
凱茜抬起頭來怒喝道:「開另一邊的車門,他媽的,我這兒有個人在流血呢!」
「那邊的車門擠住了,夫人,我來幫您。」他們彎腰抬他的時候,瑞安聽見了另一種警
報器的鳴叫聲。他們三個人把他往旁邊移了一英尺多遠,那位高級警官便要去開車門。他們
沒把他往遠挪,車門盪開,撞到了瑞安的肩膀。他在失去知覺以前最後聽到的聲音就是自己
大叫一聲。
瑞安慢慢地睜開眼睛,對時間和空間已經能做出模糊的反應。有一陣子,他覺得是在一
輛車子裡,車子奔馳時顛得他胸部陣陣作痛。他覺得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可怕的不成調的聲
音,其實那聲音一點也不遠,他好像看到了兩張臉,似曾相識,凱茜也在那兒,不是她——
不;是些穿綠衣服的人。除了肩膀和胸口火灼般地疼痛,別的都顯得縹緲模糊,等他一睜眼
睛,便都消失了。他又到了另一個地方。
最初天花板看上去雪白一片,說不上有什麼特徵。瑞安或多或少懂得這是麻藥在起作用
。他有知覺,但想不起為什麼會在這兒。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慢吞吞地辨別出天花板是白色
的隔音瓷磚鑲在白色的金屬框架上做成的。有幾塊瓷磚沾了水污,他認出來了。別的是半透
明的塑料板,罩在柔和的螢光燈上。鼻子下面接著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感到一股涼
氣鑽進鼻孔——氧氣嗎?與此同時,其他的感官也開始一個一個來報到了。這些感覺由大腦
呈放射狀擴展,向身體各部位伸展,並且勉勉強強地反映到大腦裡。胸口繫著一些東西,他
看不見,然而能感覺到這些東西在拽他胸前的毛。凱茜喝醉了酒常喜歡這麼幹。他的左肩…
…一點感覺都沒有。整個身體很沉重,動一動都不行。
好幾分鐘後,他才明白這兒是醫院,「我為什麼在醫院裡?」傑克費了好長一段時間。
才想起來。這個時候,也就算他從麻藥的保護下活了過來。
「我也中彈了,是嗎?」瑞安慢慢地把頭轉到右邊,一瓶靜脈注射液吊在床邊的金屬架
上,橡皮管拖下來,伸進床單底下,連著他的手臂。他想感覺一下插入右臂肘部的輸液管的
針頭的刺疼,但感覺不到。嘴乾得像嚼了一團棉花。對了,我並沒有被擊中右邊……接著他
設法把頭轉向左邊。有什麼軟綿綿的東西牢牢地裹著左臂,瑞安無法探究明白。他對自己的
處境都沒搞清楚呢。由於某種原因,他周圍的環境要比他本身更使他感興趣。筆直地往上看
,是一架類似電視機的儀器,還有一些別的電子儀器,但他的頭動彈不了,從一個固定角度
望去,根本說不出是些什麼名堂。心電圖掃瞄器?他認定是,反正是諸如此類的儀器。這全
得憑想像。他是在一問外科康復病房裡,身上象宇航員似地纏滿了線,人們在看他是否能救
活。藥物使得他從不可思議的客觀角度去考慮問題,得出了這些結論。
「噢,您醒過來啦。」這不像是從有線廣播系統裡傳出來的聲音。
端安壓低下巴,看見了一位50歲左右的護士。她的臉是貝特?戴維斯型的,但因長年皺
著眉頭而佈滿了皺紋。他想同她說話,但嘴好像粘住了,發出的聲音既像是磨刀,又像烏鴉
叫。他正想著這聲音到底像什麼,那護士不見了。
大約過了一分鐘,來了個男人,也有50多歲,高個子,精瘦,穿著外科醫生的綠色手術
服。脖子上掛著個聽診器,手裡好像還拿著什麼,瑞安沒看清。他看上去疲憊不堪,臉上卻
露出滿意的微笑。
「嗯,您醒過來啦。感覺怎麼樣?」醫生——?——朝那護士打個手勢。那護士走過來
,讓瑞安用麥管從杯子裡吸水。
「謝謝。」水沾濕了嘴唇。大口喝都嫌不過癮呢。兩片嘴唇似乎一下子就把水吸乾了,
「這是什麼地方?」
「聖托馬斯醫院的外科康復部。您的左上臂和左肩動了手術,正在恢復中間。我是您的
外科醫生,查爾斯?斯科特,我的醫療小組和我已經對您的搶救已經持續了,呃,大約六個
小時,看來您能活下來。」他很有見識地補充了一句,似乎把瑞安當成了一個成功的病例。
瑞安心裡遲疑地想道,英國式的幽默在別的場合可能妙趣橫生、令人讚賞,但此時此刻
卻顯得枯燥無味。他正想著該如何回答,看見凱茜進來了。臉型象貝特?戴維斯的護士走過
去示意她迴避。
「請原諒,瑞安夫人,只准醫務人員……」
「我是醫生。」她舉起塑料身份證。那個男人接了過去。
「威爾默眼科學院,瓊斯?霍普金斯醫院。」外科醫生伸出手去,朝凱茜友好地同事般
地笑笑,「您好,醫生!我是查爾斯?斯科特。」
「這就對啦。」瑞安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她是外科醫生,我是歷史學『醫生』。」
然而似乎沒人注意到這句玩笑。
「稱呼您查爾斯?斯科特爵士,還是斯科特教授?」
「都一樣。」他寬厚地一笑。瑞安望著他的背影,心想:每個人都喜歡給人認出來跟他
打招呼。
「我的一位導師認識您——他是諾爾斯教授。」
「噢,丹尼斯,他現在好嗎?」
「很好,博士。他現在是矯形外科的副教授了。」凱茜不露聲色地轉了話題,回到醫療
上來,「您這兒有X光片嗎?」
「您看。」斯科特拿起一個呂宋紙的信封,抽出一張很大的底片,把它舉到一個亮著照
明板前,「這是我們手術前拍的。」
「真要命。」凱茜皺皺鼻子,戴上工作用的半邊鏡。每當她要看得仔細些,就戴上這副
眼鏡。瑞安就討厭這副眼鏡。他看著她的頭慢慢地轉來轉去,「我不知道有這麼嚴重。」
斯科特教授點點頭,「是的,我們認為他遭槍擊前鎖骨已經斷了,然後子彈從這兒打進
來,造成傷害——剛好沒碰到上臂的神經叢,所以我們認為不會出現嚴重的神經損傷。」他
拿一支鉛筆在底片上比劃,瑞安在床上無法看清,「然後子彈穿過肱骨上部,留在這兒,剛
好在皮下。9毫米口徑,力量很大。您能看到,損傷範圍很大。我們很費了勁兒才找到所有
的碎片,復合對位,忙得不亦樂乎,但——我們辦到了。」斯科特把第二張底片舉到第一張
旁邊。好一陣子,凱茜默不作聲,只是來回轉著頭看。
「幹得真不錯,博士!」
斯科特爵士笑意更濃了,「是啊,聽到瓊斯?霍普金斯醫院的外科醫生這麼說,我想我
會接受的。恐怕這兩顆釘得長期留在那兒了,這只螺栓也是。我想,其他的地方都會很快恢
復的。就像您所見到的,大的碎塊全部復位了,我們有充足的理由指望完全康復。」
「會有什麼樣的後遺症?」一個純客觀的問題。凱茜在工作時絲毫不動感情有時真讓人
氣得發瘋。
「還不能確定。」斯科特慢吞吞地說:「或許有點兒,但絕不會太嚴重。我們不能保證
功能完全恢復——損傷範圍實在太大了。」
「給我講講您不介意吧?」瑞安想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但卻沒有成功。
「瑞安先生,我的意思是說,您的手臂功能可能會有一些永久性的損失——要精確地說
損失多少,我們還辦不到——從現在起,那手臂就像一個永久性的晴雨計,只要天氣一變壞
,您就比別人先知道。」
「這樣固定不動得需要多久?」凱茜想知道。
「至少一個月。」外科醫生顯得很抱歉,「這很彆扭,我知道。但肩膀至少得完全固定
這麼長時間。然後我們必須重新估計傷害程度,才談得上一般性恢復的治療,那還得需要,
呃,一個多月吧,我想。我看他會恢復得很好的,不會出現惡性反應。他看來健康狀況良好
,體格相當棒。」
「傑克體格不錯,就是腦子缺根弦。」凱茜點點頭,不耐煩地說,「他常跑步,除了豚
草以外對什麼也不過敏,而且恢復得很快的。」
「對呀!」瑞安承認,「她咬我的牙齒印常常不到一個星期就消退了。」他覺得這話挺
逗,可沒人笑。
「您可以完全放心。」查爾斯爵士說:「博士,您看到了,您丈夫是在有經驗的人手裡
。我給你們倆五分鐘時間。然後,我想他該休息了,您看來好像也該休息一下。」外科醫生
走了,「貝特?戴維斯」也跟在後面走了。
凱茜湊近他身邊,又從處事冷靜的醫生變成了溫柔體貼的妻子。瑞安大概對自己說過上
萬次,他得到了這個姑娘有多幸運。凱茜生就一張可愛的圓臉,淡黃色頭髮剪得短短的,而
且有一雙世界上最美的藍眼睛。那雙眼睛顯示出她的才智至少同他一樣。他極盡丈夫之道去
愛她。他一直沒有弄清他是怎麼贏得她芳心的。瑞安知道,就算他最好看的時候,也是長條
臉,滿臉鬍子,相貌平常,活像神山上主持正義的神——黑頭髮的達忒利。她裝作貓叫,笑
他的說話聲象烏鴉叫。傑克想伸出手去拉她,但手被吊帶扯住了。凱茜伸手過來拉住他的手
。
「我愛你,寶貝兒。」他溫柔地說。
「啊,傑克。」凱茜想摟緊他,但他無法看見的石膏筒妨礙了她,「傑克,你究競為什
麼要這麼幹?」
他已經想好了怎麼回答:「事情已經過去了,我還活著,不是嗎?薩莉好嗎?」
「她總算睡著了。她同一個警察在樓下。」看來凱茜真的累了,「傑克,你想她會怎麼
樣,天啊,她還以為你被打死了呢。你把我們都嚇了個半死。」傑克看見她那青瓷般的眼眶
發紅,頭髮也一團糟。對了,她從來不修飾頭髮,外科手術帽總把她的頭髮搞得一塌糊塗。
「是嘛,看起來這一陣我是啥事兒也不做不成了。」這話把她逗樂了,看見她笑就好了
。
「很好,你得保養保養了。或許這是對你的教訓——別跟我說旅館裡的那些稀奇古怪的
床全都給浪費了。」她握緊他的手,笑得有點兒調皮,「過幾個星期我們或許能幹出點名堂
呢。我看上去好嗎?」
「像個鬼。」傑克平靜地笑道:「我想那個醫生有點不簡單吧。」
他看見妻子輕鬆了一些,「可以這麼說,查爾斯?斯科特爵士是世界上最好的矯形醫生
之一,他曾是諾爾斯教授的導師——他給你做的手術漂亮極了。你很走運,這條手臂算保住
了。你知道——天啊!」
「別緊張,寶貝兒。我會活下去的,不是嗎?」
「我知道,我知道。」
「手臂要疼的,是嗎?」
她又笑了,「不會疼得很厲害。行啦,我要去安頓薩莉了。我明天再來。」她彎下腰來
吻了吻他。他身上塗滿了藥,插著氧氣管,還有嘴唇也是乾燥的。儘管如此,感覺卻很好。
天哪,他想,天哪,我多愛這女人。凱茜又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後走了。
酷似貝特?戴維斯的護士回來了。這行道可確實不怎麼令人滿意。
「知道嗎?我也是瑞安『醫生』?」傑克小心翼翼地說。
「很好,『醫生』,現在您該休息了。我通宵在這兒看護您。現在睡吧,瑞安『醫生』
。」
聽到這令人高興的語氣,傑克閉上了眼睛。他敢肯定,明天她就要對他嚴加看管了。以
後就一直會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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