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0、損失估計(上)
「咱們瞭解到些什麼?」穆爾法官問道。
這是在蘭利,清晨六點剛過,天還沒亮。窗外的景色跟局長和兩個主要部下的
心情一樣陰暗。
「有人正在跟蹤我們的四號接頭人,」裡塔說。這位負責行動的副局長翻著手
裡的一疊紙張,「正要傳遞之前他發現了這個尾巴,就作手勢讓那人走開了。那尾
巴可能沒有看到他的臉,就趕快去跟蹤那個接頭人去了。弗利說:他看起來笨手笨
腳——這事很奇怪,但他是憑本能去幹的,艾德在這方面很在行。他派人到街上去
看有沒有我們那個特務已擺脫了的暗號,結果沒見到。我們不得不假定他是上當了,
同時,除非我們能從別的方面得到證實,也不得不假定膠卷已落入他們手中。弗利
已將這一鏈條切斷。紅衣主教將接到通知不再使用他的收件人。我要告訴艾德使用
例行的材料遺失信號,而不是緊急信號。」
「為什麼呢?」格裡爾上將問。穆爾法官答道:「這份在發送中的情報非常重
要,詹姆斯。如果我們給他緊急行動的信號,他可能——該死的,我們已告訴他,
如果發生那種情況,他必須銷毀一切有牽連的東西。要是他不能再複製出那個情報
怎麼辦呢?我們需要它。」
「此外,俄國佬得費很多事才能查到他那裡,」裡塔繼續說:「我想要弗利將
情報再複製一份並送出來,然後——然後一勞永逸地把紅衣主教弄出來。他應當付
出的都已經付出了。我們在得到那個情報之後,就給他發一個緊急信號;如果我們
走運,那將使他受到足夠的驚動,使我們能把他弄出來。」
「你怎樣把他弄出來呢?」穆爾問。
「走水路,上北方。」行動副局長答。
「你的意見呢,詹姆斯?」穆爾問情報副局長。
「有道理。準備時間也不多。十到十五天。」
「那麼咱們今天就動手。你給五角大樓打電話提出要求。盯著他們給咱們一艘
好的。」
「對。」格裡爾點頭,笑了,「我知道要哪一艘。」
「一知道是哪一艘,我就派咱們的人去。咱們要起用克拉克先生。」裡塔說。
大家都點頭。克拉克是行動處的一個小小的傳奇人物。如果說什麼人能幹這事,那
就是他。
「好的,把這個信息給弗利送去。」法官說:「我得向總統報告此事。」那不
是他急切盼望的。
「誰也不能長勝不敗。紅衣主教已經三次轉危為安了。」裡塔說:「你一定也
要把那個告訴他。」
「是。好啦,先生們,咱們分頭行動吧。」
海軍上將格裡爾馬上回到他的辦公室。鍾剛要打七點,他打電話給五角大樓OP
-02海軍作戰部助理部長(水下作戰)辦公室。報完姓名之後,他首先問道:「『
達拉斯』在幹什麼?」
曼寇索艇長也已經開始工作了。他在美國規艇「達拉斯」號上的最後一次戰鬥
部署將在五小時內開始。艦艇將在誨溯上航行。在艇尾,工程師們已將核反應堆處
於工作狀態。當副艇長在前後照應的時候,艇長把航行命令又看了一遍。他在最後
一次作向北航行。在美國海軍和皇家海軍裡,「向北方」意味著去巴倫次海,蘇聯
海軍的後院。他在那裡曾執行過一次海軍術語上的「海洋學研究」,對「達拉斯」
號來說,意味著其要盡可能長時期地跟蹤蘇聯導彈潛艇。這不是容易的活兒,但曼
寇索對此十分在行,事實上,他曾經就近觀察過一隻俄國「大袋鼠」〔導彈潛艇的
外號。——譯者〕,比別的任何美國潛艇艇長都要靠得近些。當然,他不能和任何
人(即使和一個艇長)討論此事,他為那次任務而獲得的第二枚傑出軍功章屬於保
密範圍,不能佩帶;他雖然存在於他個人檔案的保密部分,但實際嘉獎狀卻不在其
中,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而曼寇索是一個永遠向前看的人。如果他必須作最
後一次部署,那不妨再上北方去。他的電話響了。
新
「我是艇長。」他答道。
「巴特,我是邁克·威廉森。」潛艇第二大隊司令說:「我要你到這裡來,馬
上。」
「就來,長官。」曼寇索掛上電話,感到驚訝。不到一分鐘,他已登上扶梯,
離開潛艇,走在泰晤士河的黑頂碼頭上,海軍少將的車正等在那裡。又過了四分鐘,
他已經在第二大隊的辦公室裡了。
「命令改變了。」海軍少將威廉森等他一關好門就宣佈。
「怎麼啦?」
「你要以最快速度趕到法士蘭去,有人在那裡接你。這是我知道的全部內容。
命令是從OP-02發出,經過大西洋潛艇部隊在大約三十秒鐘之內傳來的。」威廉森
用不著說別的了。某種十分緊急的事情發生了。緊急事件傳到「達拉斯」號是常事。
實際上是傳到曼寇索這裡,他同時就是「達拉斯」。
「我的聲納部門還是有點薄弱。」艇長說:「我們調來了一些很好的年輕人,
但是新的部門長官在醫院裡。如果這一趟是特別困難的話……」
「你需要什麼?」海軍少將威廉森問,得到了他的回答。
「好的,我去設法。你去蘇格蘭還有五天的時間,我能做出點結果來。讓她拼
命干吧,巴特。」
「當然,當然,長官。」當他到法士蘭的時候,他會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
「你怎麼樣了,俄國人?」神箭手問。
他已經好些了。前兩天,他曾肯定自己會死去。現在他不那麼肯定了。不管是
不是虛幻的希望,這是某種他以前沿有過的東西。丘爾金不知道他的生命是否真的
還有前途,不知道是否有某種他不能不害伯的東西。害怕,他已經忘記了。他在一
個短暫的時間裡,己兩次面臨死亡。一次是在燃燒、墜落的飛機裡,撞擊地面,看
到他生命結束的一瞬間;接著就是從死亡中甦醒過來,發現一個拿刀的阿富汗土匪
在他對面,又一次看見死亡,只是叫「害怕」停止並走開了。為什麼?這個土匪,
這個有一雙奇怪的眼睛,有一雙既堅硬又柔和、既無情又有情的眼睛的土匪,要他
活下來了。為什麼?丘爾金現在有時間和精力提出這問題了,但他們沒有給他答案。
有個什麼東西在裁著他。丘爾金認清了他躺在一塊鋼板上。一輛卡車?不對,
頭頂上是一個平面,也是鋼的。我在什麼地方?外面一定是黑的。那炮眼連一點光
也沒有透進來,這是在——他是在一輛裝甲運兵車裡!這些土匪從哪裡搞來的這個
東西?他們在什麼地方一一他們正將他送往巴基斯坦!他們要把他轉交給……美國
人?希望又再度變為絕望。他又咳嗽了,鮮血從他的嘴裡噴出。
就神箭手來說,他感到幸運。他的小隊碰上了另一個小隊,他們帶有兩輛蘇聯
BTR-60型的步兵運輸車前往巴基斯詛,真是太高興能把他的隊裡受傷的人一起帶出
來。神箭手有名氣,而且有這麼一個地對空導彈射手,在俄國直升機出現時可以保
護他們,這也沒有什麼壞處。其實沒什麼危險。夜很長,天氣變壞了,他們每小時
的平均速度是平路十五公里,山路不少於五公里。還有不到一小時就到邊界了,這
地區是在「聖戰者」手中。游擊隊員的精神開始放鬆了,不久他們就可以得到一個
星期的相當和平的生活,美國人對蘇聯硬件的報酬也很優厚。這一輛車有一台夜視
儀,駕駛員正利用它來走山路,利用它可望得到火箭、迫擊炮彈,一些機關鎗和藥
品。
事情的發展有利於「聖戰者」。傳說俄國人可能撤退。他們的部隊不再希望與
阿富汗人近戰。多數情況是俄國用步兵來取得接觸,然後要求炮兵和空軍支援。除
了少數惡毒的空降部隊和可恨的特種部隊之外,阿富汗人感到他們在戰場上的鬥志
佔了上風——這當然是由於他們的神聖目的之故。有些官員已經在談論勝利,在個
別的戰士當中也談論起來。他們除了繼續聖戰,還有了更多的希望。
這兩輛步兵運輸車半夜時到達邊境。從那裡開始,行程就更容易了。通向巴基
斯坦的道路現在由他們自己的部隊看守。這裝甲運兵車的駕駛員們能夠加快速度,
享受痛快開車的樂趣了;三小時後他們到達米拉姆沙。神箭手帶著俄國俘虜和他的
傷員首先下車。
他發現埃米裡奧·奧蒂茲拿著一個蘋果汁罐頭在等他。奧蒂茲看見神箭手背著
的人是一個俄國佬,吃驚得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
「我的朋友,你給我帶來了個什麼?」
「他受了重傷,這些東西說明他是什麼人。」神箭手遞過去這人的一個肩章,
接著是一個公事皮包,「這是他攜帶的東西。」
「狗娘養的!」奧蒂茲脫口而出用英語罵了一聲。他看見那人的嘴周圍結的血
痂,知道他的身體狀況沒有指望了,可是……戰果不小啊!他跟著傷員走向野戰醫
院,過了一分鐘後,這個專案人員心中才冒出下一個問題,我們究竟委把他怎麼辦?
這裡的醫療隊主要也是由法國人組成的,還有幾個意大利人和瑞典人。奧蒂茲
和他們多數都認識,懷疑他們許多人是向DGSE(法國國外情報局)報告工作的。然
而要緊的是,這裡有很好的醫生和護士。阿富汗人也知道這一點,同時保護他們,
就像他們保護安拉的人那樣。負責分類的外科醫生把這俄國人排在動手術的第三名。
一個護士給他上藥。神能手留下阿卜杜爾照管這一切。他這麼遠把這俄國人帶來不
是為了要殺死他。他和奧蒂茲走出去談話。
「我聽說過加茲尼的事了。」這個中央情報局官員說。
「上帝的旨意。這個俄國人死了個兒子,我不能——也許一天內我殺得夠多了。」
神箭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有用嗎?」
「這些東西有用。」奧蒂茲已經把文件翻閱了一遍,「我的朋友,你不知道你
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好,咱們來談談這兩個星期來的事,好嗎?」
匯報一直到天亮。神箭手拿出他的日記本,把他做過的事逐一敘述,在奧蒂茲
換錄音帶時才停一下。
「你看見天空的亮光了。」
「是的……非常奇怪。」神箭手說,揉揉眼睛。
「你帶回來的那個人是要到那裡去的。這是那基地的圖示。」
「它的準確點在哪裡——是個什麼機構?」
「我不知道,只知道離阿富汗邊境約一百公里。我能在地圖上給你指出來。你
在這邊要呆多久?」
「可能一個星期。」神箭手回答。
「我必須把這事向上級匯報。他們可能要和你見面。朋友,你將得到重獎。你
想要什麼,就開個單子吧。一個長長的單子。」
「這俄國人呢?」
「我們也要破他談談。如果他活著的話。」
那交通員從拉佐夫斯基走下去,等候他的接頭人。他的信心又大又小。他竟然
相信那個審訊他的人,當天下午就拿著他用過的粉筆,在恰當的地方去畫上恰當的
暗號。他知道他這樣做比規定的時間晚了五個鐘頭,但希望他的監控人能把這原因
諉之於逃避追蹤耽誤了時間。他沒有作假暗號,那種暗號會使中央情報局的人察覺
到他被拉過去了。不,他現在玩弄的手法太危險了。他沿著那沉悶的人行道走去,
等待他的經管人在秘密會晤中出現。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經管人正坐在美國大使館他的辦公室裡,幾個星期也不會
去莫斯科的這個地區。至少在這期間不準備同那交通見面。紅衣主教這條線已成過
去就中央情報局來說,它跟從未存在過一樣。
「我覺得咱們是在浪費時間。」審訊員說。他和二局的另一個高級官員坐在一
聞公寓的窗前,在旁邊的窗戶前,是另一個「二」字號的人,手裡拿著一個相機。
今天早上,他同那個高級官員已經知道「明星」是什麼機構了,領導二局的將軍已
將本案列入盡可能的優先地位。一個重大的漏洞竟被「一」字號的一匹快垮掉的戰
馬發現了。
「你認為他對你說了謊?」
「不,這個人容易突破——不,也不太容易。是他自己在追問下垮了。」審訊
員說得很自信,「我認為,我們失誤在沒有盡快把他送回到街上去。我覺得他們知
道了,並且切斷了這條線。」
「可是有什麼破綻——我的意思是說,這可能僅是一個例行公事罷了。」
「不錯。」審訊員點頭同意,「我們知道這情報是高度機密的。所以,它的來
源也一定很機密。他們已經採取了特殊手段來保護它。從今以後我們不會輕易得手
了。」
「那麼,把他帶進來?」
「是。」一輛小車向那人開去。他們看見那人上了車,才走向自己的車子。
不到三十分鐘,他們都回到了列福爾托沃監獄。審訊者臉色陰沉。
「告訴我,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欺騙了我?」這人間道。
「可我沒有!一切都是按照我應該做的那樣去做的。可能我太遲了,這我告訴
過您。」
「那你留下的暗號,是不是告訴他們你被我們抓住了?」
「不是的!」這交通幾乎恐慌起來,「我把暗號都給您們說清楚了。」
「問題是,你知道,我們認不出那些粉筆記號的區別。如果你機靈,可能已經
欺騙了我們。」審訊者俯身向前,「同志,你能騙過我們。任何人都能——暫時地。
但是長了不行。」他停下來讓這個思想在空中停留一會兒。審訊懦弱的人就是這麼
容易。給他們希望,然後把希望拿走;交還他,又再奪回。讓他們的精神忽起忽落,
皂白難分,到了六神無主時,他們的情緒就變成為你所用之物了。
「咱們再從頭來吧。你在地鐵列車上遇見的那個女人——她是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三十多歲,但長得比她的歲數年輕。秀髮,窈窕,美
麗。她總是穿得很好,像個外國人,但她不是外國人。」
「穿得像個外國人——怎麼個穿著?」
「她的外衣常常是西方貨。從剪裁和料子都看得出來。她擦亮,我說過了,還
有她……」
「說下去。」審訊人說。
「暗號就是我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我覺得她喜歡這樣。她常常往後緊緊地靠
在我的手上。」
審訊者先前沒有聽過這個細節,但他馬上認為這是真的。這樣的細節是編造不
出來的,而且符合人物特徵。那個接頭人是個女冒險家。她不是一個真正的職業特
務,她這樣反應就不會是的。這證明她可能是——幾乎肯定是——一個俄國人。
「你這樣和她見面有多少次?」
「只有五次。並不是每個星期的同一天,也不在同一個時刻,但總是在同一列
車的第二節車廂。」
「你往下傳的那個人呢?」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臉,我是說,沒有見過他的全部。他總是站著用手扶住
木桿,轉動他的臉,使手臂總是在中間擋住不讓我看。我只看到一部分,沒看全。
我覺得他是一個外國人,但不知道他的國籍。」
「五次了,你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臉!」聲音象響起悶雷,一拳打在桌子上,
「你這是拿我當傻瓜!」
那交通畏縮了,然後怏怏地說:「他戴著眼鏡;眼鏡是西方造的,我敢肯定。
他常常戴帽子,還拿著一張折起來的報紙,《消息報》,總是《消息報》。在報紙
和手臂之間,你只能看見他四分之一稍多一點的臉。暗號是輕輕地轉動報紙,好像
在閱讀一個故事,然後轉過身去把臉遮起來。」
「怎麼傳遞,說下去!」
「列車停下時,他向前走,好像準備在下一站下車。我把東西拿在手裡,當我
動身下車時,他從後面把東西取走。」
「那麼,你認識她,她不認識你。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這個人用同樣
的方法來得到傳遞的物品。那是一個巧妙的間諜手段,但是為什麼在一條線上要兩
次使用相同的方法呢?克格勃當然也使用這個方法,但是,要在地鐵裡發狂的高峰
時間,在人山人海中重複兩次,這比別的方法要艱難一些。他開始想到,這條線上
沒有採用死投法這種最普通的情報傳遞方法,那也是非常奇怪的。應當至少有一次
是用死投法,否則克格勃就能一網打盡了——可能……
當然,他們已經堆備清查洩密來源,但他們不得不謹慎從事。總是有這樣的可
能:間諜他(或她?)本身就是一個保安人員。對一個收集情報的特務來說,那的
確是理想的崗位,因為工作使他們能接觸一切,還能事先知道正在進行中的任何反
特行動。從前有過這樣的事——對洩密的調查驚動了作案的特務,調查結束許多年
後事情才揭露出來。另外一件實在令人奇怪的事情是,他們的一幀照片不是真正的
圖示,而是用手畫成的一個……
手寫體——是沒有採用死投法的原因嗎?用那種方法,特務會被查出來,不是
嗎?多麼愚蠢的辦法啊——但這裡沒有任何愚蠢可言,不是嗎?也沒有什麼偶然的
東西。如果說這條線上的傳遞方法很奇怪,這也是很內行的,而這個審訊員還不曾
達到的另一個層次。
「我想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乘地鐵。」
費利托夫上校醒來時沒有頭痛,這使他很高興。他那「正常的」早晨活動同另
一種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沒有痛苦,也不上澡堂了。穿好衣服後,他檢查塞在書桌
抽屜裡的日記,希望能按通常的程序把它銷毀。他有了一個新的日記本,在舊的銷
毀後便可啟用。頭一天已經有一些關於激光新發展的情況,下星期他還要看到一份
關於導彈系統的材料。
他走進汽車,往後一靠,比往常更加警惕,汽車行駛時他注視窗外。儘管很早,
路上卻有很多卡車,其中一輛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見某一段人行道。那是他的
「材料遺失」暗號。他看不見那暗號的地方,心裡有些不安,但他的報告很少丟失
過,這事不太使他煩惱。那「傳遞成功」的暗號在另一個地方,總是很容易看見。
費利托夫上校仰靠在座位上,從窗子注意看那個地方……那兒。他轉過頭去探尋那
個地方,看那個暗號……可是那裡沒有。奇怪。另外那個暗號設了嗎?今晚回家時
他得注意檢查。他為中央情報局工作的這些年來,他的報告有幾次這樣那樣被丟失
過,並且沒有設置危險信號也沒有接到過找「謝爾蓋」,要他馬上離開宿舍的電話。
只是煩人的不便之處。好啦,上校放寬了心,盤算起他在部裡的一天工作來。
這一回地鐵裡佈滿了人。足足有一百號二局的人分佈在這個區段裡,大部分是
一般莫斯科市民打扮,有的象工人。後一種人操縱著遍佈全地鐵線上維修電路板裡
「黑色」電話線。那審訊員和他的在押犯乘列車在「紫」線和「綠」線上往返尋找
一個穿西方外衣的盛裝婦女。每天有數以百萬計的人乘坐地鐵,但反特人員信心十
足。時間對他們有利,他們的目標,那個女冒險家的形象特徵也對他們有利。她可
能不是那麼守紀律,能把日常工作和秘密活動分開。這種事情過去發生過。出於一
種信念——他們在全世界的對手也這樣認為——保安人員堅持說,在本國搞間諜活
動的人有些根本的缺陷。他們費盡心機,也難免早晚要自取滅亡。
至少在這個案子上他們說對了。斯維也特拉娜拿著一包用棕色紙包裝的東西走
進地鐵車站。那交通首先認出了她的頭髮。髮型倒是一般,但是她昂著頭,有那麼
一點東西不同一般,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東西使他指向她,結果他的手被突然按了下
去。她一轉身,克格勃上校看了一下她的臉。這審訊官看見她悠閒自在,比別的過
往乘客(那些表現出莫斯科人那種可憎的冷淡神情的人們)更有甚之。他的第一印
像是,她是享受生活的人。
他向一個小無線電裡說了幾句話,當這婦人上了第二趟列車時,她就有了陪伴。
跟她二起上車的這個「二」字號戴著一副耳機,很像是耳聾助聽器。在他們後面,
在車站上掌管電話線路的人向全線各站的人員發出警號。當她下車時,整個跟蹤小
組已作好準備。他們跟著她走上長長的電動扶梯直到街上。這兒已經有一輛小汽車,
更多的人員開始了監視的常規行動。至少有兩個人老是盯住這個監視對像;由於參
加追捕的人越來越多,這近距離執勤的人員在組內迅速地輪流更換。他們跟著她一
直走到馬爾克薩大街莫斯科飯店對門的國家計委大樓。她一點也不知道有人在盯她
的梢,甚至根本沒想看看有無此種跡象。不到半小時,二十張照片沖印出來了,給
這個在押犯看,他絕對地肯定是她。
往後的步驟更加謹慎。克格勃人員從大樓的一個警衛那裡打聽到了她的名字,
又告誡他不得向別人說起這次調查。有了她的名字,中午時分,一個完整的個人檔
案就建立起來了。那審訊官經管著本案的各個方面,吃驚地發現斯維也特拉娜·瓦
涅也娃是一位老資格中央委員的孩子。那事情就複雜了。很快地,這位上校收集了
一些別人的照片去考驗那個在押犯,可是他又從六張照片中挑對了那個女人。一個
中央委員的家屬不同一般——但他們已驗明身份,又是要案,瓦吐丁去向局長請示。
下一步發生的事就微妙了。克格勃雖然被西方認為無所不能,也總是屈從於黨
的機構,牽涉這麼一個有權勢的官員的家屬。即便是克格勃也需要得到允許。二局
局長上樓去找克格勃主席。三十分鐘後他回來了。
「你可以把她抓起來。」
「那中央委員會書記……」
「還沒有通知他。」將軍說。
「可是……」
「這是給你的命令。」瓦吐丁接過一張手寫的紙,上面有主席的親筆簽名。
「瓦涅也娃同志?」
她抬頭看見一個穿便服的人——國家計委當然是一個非軍事機構——在奇怪地
看著她,「有什麼事嗎?」
「我是莫斯科民兵的克列門蒂·弗拉基米羅維奇·瓦吐丁大尉。我要您跟我去
一趟。」審訊員緊盯著她,想看有什麼反應,結果一無所獲。
「究竟為了什麼?」她問。
「可能您能幫助我們去認清一個人。我不能在這裡說得太多。」那人抱歉地說。
「需要很長時間嗎?」
「可能幾小時。完事後我們可以派車送您回家。」
「很好。我現在手邊正沒有什麼要緊的工作。」她二話沒說就站起身來。她那
看著瓦吐丁的眼光顯露出某種優越屈。莫斯科民兵這個組織不太受市民的尊敬,同
時,僅僅是一個大尉軍銜,對這麼一個年齡的人來說,也使她看出他沒有多少建樹。
不到一分鐘,她已經穿好上衣,手臂下挾著那一包東西,他們向樓外走去。這大尉
至少還是文雅的,她看見他還打開門讓她先走呢。從這一點斯維也特拉娜認定,瓦
吐丁大尉知道她是誰——更確切地說,知道她的父親是誰。
一輛小轎車等在那裡而且馬上開走。她對所走的路線感到吃驚,開始還不怎麼
樣,等到他們駛過科赫洛夫斯卡亞廣場,她才肯定了。
「我們不是去司法部嗎?」她問。
「不,我們是去列福爾托夫。」瓦吐丁簡短地回答。
「可是……」
「我在機關裡不想驚動您,您明白。實際上我是第二局的瓦吐丁上校。」瓦涅
也娃對此有所反應,但頃刻間就恢復了鎮靜。
「那麼,我可以幫您們什麼忙呢?」
她是好樣的,瓦吐丁看出來了。這個人對他是一個挑戰。上校是忠於黨的,但
沒有必要忠於它的官員。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厭惡叛國,幾乎也同樣厭惡腐敗,
「一點小事——無疑您可以回家吃晚飯。」
「我的女兒……」
「我們有個人會把她接回去的。如果事情拖得晚一些,你的父親見到她就不會
心煩了,是嗎?」
她聽到這句話後笑了,「不會的,父親喜歡寵慣她。」
「很可能不會擔擱太久。」瓦吐丁說,眼睛看著窗外。車子穿過大門,開進監
獄。一個中士給他們兩個開車門,他扶地下車。給他們希望,然後把希望奪走。他
文雅地扶著她的手臂,「我的辦公室從這裡走。我知道,你常去西方旅行。」
「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她現在提防起來了,但跟任何來到此地的人也差不
多。
「是的,我知道。你的分工是辦理紡織品的。」瓦吐丁打開門招呼她進去。
「就是她!」有人叫起來。斯維也特拉娜站在那裡發呆,像凍僵了一樣。瓦吐
丁再次扶住她的手臂,把她領到一把椅子面前。
「請坐。」
「這是怎麼回事!」她說,終於驚恐起來。
「這人是因攜帶國家機密文件而被捕的。他告訴我們,那是您給他的。」瓦吐
丁說,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坐下來。
瓦涅也娃轉過身,眼睛瞪著那交通,「我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張臉!從來沒
有!」
「是的,」瓦吐丁不動聲色地說:「這我清楚。」
「什麼……」她在尋找詞句,「但這是毫無道理的。」
「您是受過良好訓練的。我們這位朋友說,他接情報的暗號就是用手擦過您的
臀部。」
她轉身面向她的控告人,「狗屎!這東西說那樣的話!這個……」——她再次
連珠炮似地嚷嚷——「狗屁不值的人。胡說八道!」
「那您是否認這個指控羅?」瓦吐丁問道。攻破這個人會是一件快事。
「當然!我是一個忠誠的蘇聯公民。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的父親……」
「是的,我知道您的父親。」
「他會聽到消息的,瓦吐丁上校,如果您威逼我……」
「我們沒有威逼您,瓦涅也娃同志,我們詢問情況。昨天您為什麼要乘地鐵?
我知道您是有小轎車的。」
「我常常坐地鐵。那比開車要方便些,而且我需要中途耽擱。」她從地板上拾
起那個包裹,「這兒。我換下外衣要送去洗。要停車,走進去,然後再開車走,這
是很不方便的。所以我坐地鐵。今天也一樣,我去取回了衣服。您可以去洗衣店核
對。」
「那您沒有把這個東西交給我們這位朋友嗎?」瓦吐了舉起那個膠卷暗盒。
「我連它是什麼也不知道。」
「當然。」瓦吐丁上校搖頭,「好啦,咱們就到這裡。」他按了一下內部通訊
設備的按鈕。一會兒,辦公室的旁門打開了。三個人走進來。瓦吐丁朝著斯維也特
拉娜一揮手,「給她作難備。」
她的反應是不相信超過了恐慌。斯維也特拉娜·瓦涅也娃想從椅子上逃開,但
兩個男子抓住她的兩肩,把她按回原處。第三個人捲起她的衣服袖子,在她還有意
識喊叫之前把一根針插進了她的手臂,「你們不能,」她說:「你們不能……」
瓦吐丁歎了一口氣,「啊,可是我們能。多長時間?」
「至少讓她兩小時醒不過來。」醫生答道。他和他的兩個助理員把她拎出椅子。
瓦吐丁走過來拾起那個包裹,「我們一做好體格檢查,她就為您作好準備了,不過
我預料是沒有問題的。她的體格檢查表上夠乾淨的。」
「好極了。我吃點東西之後就下來。」他向那另一個在押犯作手勢,「你們可
以把他帶走。我想他已經沒用了。」
「同志,我……」那交通員剛一說話,就被打斷了。
「不許再用那個詞兒。」這個訓斥說得柔和,卻是非常強硬。
邦達連科上校現在負責部裡的激光武器事務。這是國防部長雅佐夫的決定,當
然,是由於費利托夫上校的舉薦。
「那麼,上校,給我們帶來什麼新聞了?」雅佐夫問。
「我們克格勃的同事們送來了美國自調光學反射鏡的不完全計劃。」他遞過來
兩份圖示。
「這個東西我們自己還不能製造嗎?」費利托夫問。
「它的設計是很有獨創性的,同時,報告裡說,一個更先進的型號正進入設計
階段。好消息是,它只需要較少的致動器……」
「那是什麼東西?」
「致動器是改變反光鏡型面的機構。降低它們的數目,你就能降低對操縱反光
能總成的計算機系統的要求。現有的反光鏡——這個,在這兒——要求有一個超級
計算機系統為它服務,這東西我們在蘇聯還不能複製。這新設計的反光鏡,只需要
四分之一的計算能力。用一個較小的計算機既能操縱反射鏡,操作程序也比較簡單。」
邦達連科俯身向前,「部長同志,正如我在第一個報告所指出的,『明星』的主要
難題就在計算機系統。即便我們能製造出這樣一個反射鏡,我們也沒有計算機的硬
件和軟件去操縱它,使它以最高效率運轉。我相信,如果我們有了這種新反射鏡,
我們也能做到這點。」
「可是我們還沒有把這種新反射鏡的計劃搞到手嗎?」雅佐夫問。
「對。克格勃正在進行。」
「我們還不能仿製這種『致動器』。」費利托夫埋怨說:「我們提供出規格和
圖紙已經好幾個月了,工廠經理仍然沒有交貨……」
「時間和資金,上校同志。」邦達連科責備說。他已經在學習著在這種極少的
場合中大膽發言了。
「投資,」雅佐夫咕隨著,「總是要投資。我們能製造一種火炮不入的坦克—
—需要足夠投資。我們能趕上西方的潛艇技術——需要足夠投資。蘇聯的每個院士
的研究課題都能交出達到頂點的武器——只要能提供足夠的投資。可惜的是沒有讓
他們擁有足夠的資金。」我們趕上西方只有這麼一條道路!
「部長同志,」邦達連科說道:「我當了二十年職業軍人。我曾在營和師的參
謀部門工作,曾參加過肉搏戰。我一直在紅軍裡工作,只為紅軍服役。『明星』屬
於別的兵種。儘管如此,我告訴您們,如果有必要,我們應當拒絕坦克、艦艇和飛
機的投資而使『明星』更加完善。我們已有足夠的常規武器以阻止北約集團的進攻,
但我們沒有東西可以阻止西方導彈把我們國家變為廢墟。」他回過身來,「請原諒
我這麼強烈地表示我的意見。」
「我們請你來就是要你思考的。」費利托夫說:「部長同志,我發現自己是贊
同這個年輕人的。」
「米哈伊爾·謝米揚諾維奇,怎麼我覺得我的上校們在搞宮廷政變?」雅佐夫
作了個稀罕的笑容,轉身對那年輕一點的人說:「邦達連科,在這幾面牆內,我希
望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要是能說服我這個老騎兵,你的科學幻想計劃是有價值
的,那我一定予以認真考慮。你是說,我們應當對這個計劃全力以赴?」
「部長同志,我們應當這樣考慮它。有些基礎研究還要做,我覺得它的投資優
先權應該戲劇性地增加才對。」邦達連科說到這裡,只是沒有說出雅佐夫建議他說
的話。那是一個政治決策,一個上校不應當去招惹麻煩。紅衣主教想到,他真是把
這個精明的年輕上校估計低了。
「心率在上升。」差不多三小時後醫生才說話,「時間,零點;病人甦醒。」
一台雙卡錄音機錄下了他的話。
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刻睡醒並恢復知覺的。大多數人剛醒來時思路是模糊的,在
沒有聽見鬧鐘或看見笑一線陽光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她沒有收到任何信號。斯維也
特拉娜·瓦涅也娃第一個有意識的情緒是苦思不解。我這是在哪裡?大約十五分鐘
後她問自己。巴比土酸鹽的後勁已逐漸緩解,但沒有東西能代替那場無夢睡眠後的
舒服的寬鬆之感。她是在……漂游著嗎?
她試圖活動身體,但……不能?她完全安靜下來,身上每一平方厘米都均勻地
得到支托,沒有哪塊肌肉被拉著或壓著。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奇妙的輕鬆。我這
是在哪裡?
她看不見東西,但那不對頭。眼前不是黑色,而是……灰色……象夜空上的浮
雲反射著莫斯科城的燈光,沒有圖形,卻有某種編織的花紋。
她聽不見聲音,聽不見那車輛的隆隆聲,聽不見嘩嘩流水和砰然關門的機械音
響……
她轉一轉頭,但景象還是那個樣子,灰色的一片空虛,像是在雲霧中,在一個
棉花球裡,在——她呼吸。那空氣無臭,無味,不濕,也不幹,連溫度也不能感覺。
她說話……但難以置信地她什麼也聽不見。我這是在哪裡!
斯維也特拉娜開始更仔細地觀察世界。這種細心的試驗持續了半小時。斯維也
特拉娜繼續控制著她的情緒,強烈地告訴自己要鎮靜、放鬆。這一定是在做夢。什
麼不愉快的事也沒有真正發生,沒有發生在她身上。真正的恐懼感還沒有開始,但
她已經感覺到正在來臨。她下定決心,拚命不讓它接近。探索這個環境。她的眼睛
左右掃瞄。只有一些光線足以打破她原來的漆黑一團。她的手臂在那裡,但似乎從
她身邊脫開,她不能使它向裡面移動,她試過了,覺得已經試了好幾個鐘頭。雙腿
也是那樣。她試圖讓右手攥拳頭……但她連手指互相接觸都辦不到。
現在她的呼吸更加快了。這是她所有的一切。她能感覺到空氣的進出和胸部的
運動,別的就不行了。睜開眼是灰色,閉上眼是漆黑,她能作此選擇,但這就是她
的一切了。我這是在哪裡!
活動,更多的活動,她告訴自己。她翻動身體,尋找能擋住她的東西,尋找對
身外之物的觸覺。她毫無所獲,只是同樣緩慢的、水一般的阻力——不管她怎麼轉
動,同樣是一種漂浮的感覺。不管重力使她向上或向下,向左或向右,都沒有關係
(她搞不清楚),反正都是一樣的。她盡量大聲叫喊,只是想聽到某種真切的、靠
近的東西,只是想確定至少她自己是存在的。她聽到的只是一個陌生人的遙遠而微
弱的回聲。
驚惶真正開始了。
「時間十二分……十五秒。」醫生對著磁帶錄音機說,控制室在水槽上邊的五
米高處,「心率在上升,現在是一百四十,呼吸四十二次,劇烈的熙操反應開始。」
他往下看看瓦吐丁,「比通常要快一些。受檢對像智力越高……」
「感官輸入的需求越大,是的。」瓦吐丁聲音阻啞地溫。他讀了這種過程的報
告材料,但有懷疑。這東西是嶄新的,而且需要一種熟練的朗助工作,那是他過去
從不需要的。
「心率一百七十七,看來已達到高峰,沒有嚴重的不規律。」
「您怎樣把她自己說的活弄得沒有聲息?」瓦吐丁問醫生。
「這是新辦法。我們用一個電子裝置複製出地的聲音,重複其反向信號,那樣
就幾乎完全中和了她的聲音,就好像她是在真空裡叫喊一樣。這是費了兩年時間才
完善起來的。」他笑了。跟瓦吐丁一樣,他欣賞自己的工作,多年的努力在這裡得
到了證明其有效性的機會,用一種新的、更好的辦法推翻那些已成慣例的辦法,而
他就可以留名於世。
斯維也特拉娜處於換氣過渡的邊緣,但醫生改變了給她輸入的氣體成份。他必
須密切注意她的生命活動跡象。這種審訊技術在人身上不留痕跡,沒有傷痕,沒有
受刑的跡象——事實上,這完全不是一種刑罰。至少,不是肉體的刑罰。然而令人
恐怖的是,這種使人失去感覺的手段能導致心跳過速,使受審者死亡。
「好一些了。」他看著心電圖的曲線說:「心率穩定在一百三十八,是一種正
常而加速的心竇節奏。審訊對像激動不安,但仍是穩定的。」
諒驚惶也不起作用。斯維也特拉娜雖然神志還很狂亂,她的身體總算從毀滅中
退回來了。她努力控制自己,覺得又奇怪地平靜下來。
我活著還是死了?她搜索記億,回顧經歷,什麼也想不起來……但是……
有一個聲音。
那是什麼?
啦-嗒,啦-嗒……那是什麼……?
那是一顆心!不錯!
她的眼睛還睜著,在茫茫一片中搜尋那聲音的來源。那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她
要能找到它就好了。她的腦子在尋找一種方法。我必須找到它,我一定要抓住它。
但是她陷入某種東西之中,是什麼東西她不能描述。她又開始活動身子。還是
發現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碰不著。
她只是開始領會到她是多麼孤寂。她的理性在大聲喊叫,要求為她輸入,要求
某種東西!她頭腦裡的知覺中心在尋求營養物,但發現只是一片真空。
我要是死了怎麼辦?她問自己。
你死了之後就是這個樣子……一片空虛嗎?接著是更令人煩惱的思想:這是地
獄嗎?
但是又有點什麼東西。有那個響聲。她集中注意力,結果發現,越是使勁去聽,
越是難以聽見。好像是在捕捉一縷青煙,只有在你不想捕捉它的時候才存在——但
她一定得捉住它!
於是她再次努力。斯維也特拉娜用力閉上雙眼,全神貫注在那不斷重複的心臟
跳動聲音上。結果是那聲音從她的感官裡被消除了。它逐漸減弱,直到她只能在想
象中聽見它的響聲:這樣,它也變得令人厭煩起來。
她呻吟,或者說,她以為是在呻吟。她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怎麼會自己說話
而又聽不見呢?
我死了嗎?這問題迫切要求回答,但是,期待這個答案可能是太可怕了。一定
有個什麼東西……可是她敢嗎?敢!
斯維也特拉娜·瓦涅也娃盡量使勁咬她的舌頭。她的努力沒白費,嘗到了血的
鹹味。
我活著!她告訴自己。她為了這個似乎經歷了很長時間才得到的認識欣喜不已。
但是,即使長時間也得有個盡可是我在哪裡?我被活活地……埋了嗎?被活埋了!
「心率再度上升。看來像是第二焦躁階段的開始。」醫生為記錄作解釋。他心
想,這的確太糟糕。他曾協助準備這個人體。一個很動人的女人,她那光滑的肚皮
僅僅被當媽媽撐大的痕跡破壞了。接著他們給她全身抹油,給她穿上特製的、潛水
服,由質量最好的諾墨克斯橡膠製成,干的時候都那麼光滑,灌滿水以後更輕若無
物。即便是槽子裡的水也是特別配製而成的,高濃度的含鹽量使她中性漂浮著。她
在水槽裡迴旋,她的身體扭曲得倒翻過來,她也不知道。真正成問題只是她可能纏
住輸氣管,但是水槽裡有兩個潛水員防備此事,他們細心地不接觸她,也不讓橡皮
軟管接觸她。事實上,這部門工作最艱苦的就是這兩個潛水員。
醫生得意地看了瓦吐丁上校一眼。在列福爾托沃的審訊樓裡最秘密的部分,他
注入了多年的心血。這個十米長五米寬的水池,這特殊配製的鹽水,這定制的服裝,
為支持這個理論而進行的多少人——多少年的實驗——這一切都足為了設計出一種
審訊工具,它在各方面都比克格勃自革命以來用過的老辦法要好些。除了有一個審
訊對像因焦躁引起心臟病而死亡……生命跡象又在變化了。
「您看,又開始了。看來已經進入第二階段。時間是一小時六分。」他轉向瓦
吐丁,「這個階段通常比較長。看看這個審訊對像要多長時間倒是有趣的。」
瓦吐丁覺得,這醫生像一個孩子在玩一種精巧而殘酷的遊戲;他想得到審訊對
象所知的情況,同樣也對跟前所見的一切感到害怕。他不知道這種心理是否來自害
怕有朝一日這個方法會用到自己身上……
斯維也特拉娜渾身無力,長時間恐懼的震動使她的四肢筋疲力竭。現在,她的
呼吸成了輕微的喘息,像一個女人在拖延著不願馬上生出她的孩子。現在,連她的
身體也拋棄了她,她的思想要逃出軀殼去獨自進行探索。她意識到,她同那個、沒
用的血肉皮囊分開了,她的精神,靈魂,諸如此類,現在都獨往獨來,是孤獨而自
由的。但這種自由同以往的一切都是令人詛咒的。
她現在能自由地活動了,她能看見周圍的空間,但一切皆空。她的活動像是游
泳或者在三維空間裡飛翔,不辨邊際。她感到自己的雙臂和雙腿在無力地活動,但
當她想看看自己的四肢時,卻怎麼也看不見。她能覺得它們在動,但……它們不在
那裡。她那還有思維能力的那部分腦子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幻覺,她正游向毀滅—
—但,連那也比孤獨要好,不是嗎?
這種努力沒有盡頭。令人滿意的是,她那看不見的四肢毫無疲乏之感。斯維也
特拉娜排除自己的一切誤解,回復到自由中去,看她那周圍的空間。她加快了節奏。
她想像前面的空間比後面的亮。要是有一線光明,她就要去找到它,光明會讓一切
改變樣子。她思維的一部分想起了兒時游泳的樂趣,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不是嗎?她是學校裡的潛泳冠軍,閉氣能比別人都長得多。這些回憶使她又年輕了,
年輕而充滿生氣,比別人更美麗,穿得更漂亮。她不顧理智,的碎片向她的警告,
臉上浮現出天使般的笑容。
她覺得已經游了許多天,許多個星期,總是游向更光明的前方。再過幾天,她
才認識到,那空間不會更光明了,但她不理睬意識的最後警告。她更使勁地游,第
一次有了疲乏的感覺。斯維也特拉娜·瓦涅也娃也不管它。她得利用自由以得:到
好處。她必須搞清楚她是在什麼地方,能找到走出這個地方的道路那就更好。這個
可怕的地方。
她的精神再次活動起來,離開她的身體,到了足夠的高度,回頭下看,看見了
那個遠遠的在游泳的身影。甚至在那麼高的地方,也看不見這個廣闊的、混沌世界
的邊際,只見她下面有個渺小的身影,在虛空裡獨自游泳,它那幽靈般的四肢以無
效的節奏活動著……在原地不動。
牆上擴音器傳出的尖叫聲幾乎使瓦吐丁從椅子上站起來逃走。這種叫聲,可能
在當初德國人的死亡營裡,當門被關上、毒氣結晶體噴灑下來的時候,曾經聽到過。
但是這還要更壞。他親眼看見過執行死刑,親眼看見過施刑。痛苦的、憤怒的、絕
望的種種叫聲他都曾聽過,但從來沒有聽到過被判處比入地獄還要厲害的一個靈魂
的慘叫聲。
「現在……該是第三階段開始了。」
「什麼?」
「您知道,」醫生解釋說:「人是一種社會動物。我們的軀體和意識設計得來
讓我們收集資料,既能對周圍環境、也能對人類作出反應。如果身邊沒有人群,讓
一切感官輸入都不存在,精神本身就會完全孤獨起來。有充分的材料說明那將會發
生什麼事情。那些獨自一人繞地球航行的西方傻瓜們,就是例子。一個相當驚人的
數字得了神經病,還有許多人失蹤,可能自殺了。連那些活下來的人,那些每天聽
無線電的人,他們也常常需要醫生監視,警告他們提防這種孤獨造成的心理危害。
而他們還能看見周圍的水,能看見自己的船,能感覺到海浪的湧動,要是把那一切
都拿走……」醫生搖搖頭,「也許他們能堅持三天。正如您看到的,我們把什麼都
拿走了。」
「他們在這裡堅持得最久的是……?」
「十八小時。他是一個自告奮勇來做試驗的,一局的一個年輕的外勤人員。唯
一的問題是,受審對像不知道對他將要發生什麼事。那樣的效果不一樣。他們仍然
會崩潰,當然,不會那麼徹底。」
瓦吐丁吸了一口氣。那是他在這裡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那麼這個人呢,還
要多久?」
那醫生只是看看表,笑了笑。瓦吐丁真想恨他,可是想到,這個醫生,這個治
病的人,不過是做了他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事,做得更快,而且不留傷痕,以免國家
在公開審訊時受窘罷了,這是克格勃現在必須忍受的。那樣一來還有個好處,連醫
生也沒有料到,他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計劃的……
「那麼,……這第三階段是什麼樣子呢?」
斯維也特拉娜看見它們在她軀體周圍游來游去。她想對它提出警告,但那意味
著要回到軀體裡面去,她不敢。她看不太清楚,但的確有兩個形影,兩個有害的形
影在她身體周圍的空間裡來來去去。其中一個靠攏來,但又轉身離去。接著又轉回
來。她也這樣做。她想跟它斗一下,但是有什麼東西把她拉回到身體裡來,而這身
體很快就要消失了。她到那裡正是時候。當她告訴她的四肢快些游的時候。那東西
又從後面來了。那張開的嘴已把她全身都包住了,接著慢慢地合上。她弄清楚的最
後一件事,是那個亮光,她向它游去的那個亮光——她終於明白,它從來不曾有過。
她知道她的抗議是白費的,但還是從她的嘴唇爆發出來。
「不!」她當然是聽不見的。
她現在回來了,無可挽回地回到她那沒用的真實軀體裡來了。在她眼裡,那是
一堆灰色的東西,她的四肢只是在無目的地活動。她不知為什麼明白了,她的幻覺
在努力保護她,使她自由——結果完全失敗了。但她不能停止幻覺,它的活動現在
變得有害了。她無聲地哭泣。現在,她的恐懼感比光是驚惶更糟糕,驚惶至少還是
一種逃避,一種對她面對的現實的否認,一種向她本身的退卻。但是她再也找不到
一個自我了。她親自在場,親眼看見它死了。斯維也特技娜沒有一個現在,當然也
不會有一個將來。她現在只有一個過去,而她的幻覺專挑選其中最壞的東西……
「對,我們現在是最後階段了。」醫生說道。他拿起話筒,要了一壺茶,「比
我料想的要容易些。她比我所想像的更適合於這種特性。」
「可是她還沒有告訴我們任何東西。」瓦吐丁反駁說。
「她會的。」
她觀看著她一生中的所有罪行。這幫助她瞭解現在發生的事低這是她的國家所
否認的地獄,她正在受懲罰。一定是那樣。她也幫助審判自己。她身不由己。她不
能不把過去的事都審視一遍,瞭解自己都幹過些什麼。她不能不在自己心裡參加這
個審判。地一宜哭個不停。當她看到自己做的那些不該做的事情,淚流不止,好像
哭了幾天。她生命中犯罪的事都在她眼前最詳盡地一一重演。特別是近兩年來的活
動,……不知為什麼她明白了,她就是為了那些事情被弄到這裡來的。斯維也特拉
娜每次都看到她背叛了祖國。那在倫敦第一次差澀的調情,那些次同嚴肅的男人們
的秘密接頭,那些要她不再輕浮的警告,以及那多次利用她的身份輕易通過海關,
玩弄花招,和在犯下最嚴重罪行時自我欣賞。她那嗚咽的色調清晰可辨。她一次又
一次毫無知覺地說出:「我對不起……」
「現在好戲要開場了。」醫生帶上送受話器。他還得在他的控制板上作一些調
整,「斯維也特拉娜……」他對著麥克風輕聲細語地說起來。
起初她聽不見聲音,過了一會兒,她的神志才告訴她:有個什麼聲音竭力要引
起她的注意。
斯維也特拉娜……那聲音在呼喚她。要不,這是她的幻覺……
她的腦袋四下扭動,探索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斯維也特拉娜……耳語又開始了。她盡量長時期屏止呼吸,讓她的身體平靜下
來,但它又一次不聽她的話。她的心跳加快,耳朵裡血液衝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了,如果有一個什麼聲音的話。她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不知道那聲音是否出於她
的幻覺,不知道情態是否更糟糕……或者還有一些希望……?
斯維也特拉娜……比耳語稍大一點,足以聽出它的感情內容。聲音是那麼悲傷,
那麼失望。斯雄也特拉娜,你做過些什麼事?
「我沒有,我沒有……」她氣急敗壞地說,但仍然聽不見自己的話,像是在墳
墓裡叫喊一樣。她得到的回報是又一片沉寂。過了似乎一小時之後,她叫嚷道:
「請您回來吧,勞駕了!」
斯維也特拉娜,那聲音終於又出現了,你做了些什麼……?
「我對不起……」她含淚哽咽地重複說。
「你做了些什麼?」那聲音又問,「那膠卷是怎麼回事人……?」
「遵命!」她答道,沒有多久她就全部招認了。
「時間,十一小時四十一分。審訊結束。」醫生關上磁帶錄音機。接著他把水
池室內的燈一開一關閃動了幾下。水池裡一個潛水員揮手表示收到信號,在受審對
象瓦涅也娃的手臂上注射了一針。等她完全鬆軟無力之後,她被弄出水面來。醫生
離開控制室,下來看她。
他來到那裡時,她正躺在一張擔架床上。潛水衣已被解開。他坐在這個無知覺
的軀體身旁,這時技師給她注射了一種和緩的興奮劑。當她呼吸加快的時候,醫生
心想,她是一個美人兒。他揮手讓技師退出房間,只留下他們兩人在一起。
「喂,斯維也特拉娜。」他用最溫柔的聲音叫她。那雙藍眼睛睜開了,看見了
天花板上和牆上的燈光,然後把頭轉向他。
他知道她已慾火中燒,但是,他為此案己通宵達旦工作了很長時間,而且這次
很可能是他的設計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一次運用。這個赤條條一絲不掛的女人忽然從
桌子上跳起來投入他的懷抱裡,緊緊地樓住他,幾乎讓他透不過氣來。醫生知道,
這並非因為他長得特別好看,只因為他是一個人,而她需要接觸一個人。她的眼淚
灑落在他那實驗室白大褂上的時候,身上由於塗了油還是滑溜溜的。她再也不會犯
其它叛國罪行了,經過這次以後,不會了。但糟糕的是她必須到勞改營去。他在為
她作檢查時心想:多麼可惜呀!也許他能為此出點力氣。十分鐘後又給她吃了鎮靜
藥,他離開時,她已熟睡了。
「我給她吃了一種叫做VERSED的藥。那是一種西方的新藥,一種健忘劑。」
「為什麼用這種藥?」瓦吐了問。
「我給您另一種選擇,上校同志。當她今天上午晚些時候醒來時,只能記得很
少的事。VERSED的作用象莨菪胺,但效力更大。她會記不住準確的情節,發生在她
身上的其它事也記得不多。一切都像是一場噩夢。VERSED也是一種催眠劑。例如;
現在我可以回去向她暗示,除了她不再叛國之外,其他任何事情統統記不起來。大
約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不會違反這兩個建議。」
「你在開玩笑?」
「同志,這個技術的效力之一就是她譴責自己比國家能做到的更為強烈。她現
在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比在行刑隊面前更為懊悔。你肯定讀過《1984年》這本小說吧?
奧威爾寫這本書的時候,它可能是一個夢想,但是用現代技術,我們可以做到。訣
竅在於,不是從外部去攻破一個人,而是從內部去做到這一點。」
「您是說,現在我們能夠利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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