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47.雷場——時空交錯的封閉

    誰也說不清戰區有多少雷了。

    地上擺的是雷,地下埋的是雷,空間掛的也是雷。敵人埋,我們也埋,換防要
埋,有的乾脆用抬筐往下倒,地雷順山坡滾,雨水一衝就埋上了。

    一年一個雨季,一場雨埋一層雷,年復一年,雷越積越多,形成了立體的封閉
的雷場。

    雷的密度,已是世界之最。

    在表層,到處是用拋撒方式布下的壓發雷,雷殼顏色已和土地融為一體,加上
茅草、殘葉、碎石,形成天然偽裝。還有精心設置的絆發雷,定向雷,各自把守著
自己的領地。

    有一位處長,帶領部隊一次佈雷四萬顆。

    二月份降了一場冰雹,開始是滿山的地雷被雹子砸得一聲一聲地爆響,後來那
炸聲就連成片,雷炸倒了大樹,大樹倒下又壓發了雷,整座山被炸聲與哨煙覆蓋,
形成了雷的交響奇觀。

    一次雷擊,竟從不同方向引爆了多枚定向雷。

    國慶節會完餐,團參謀長曲明安拿著三個空酒瓶子,從塹壕裡隨便往外扔,三
個酒瓶砸響了三顆地雷。

    在這裡遇到的那些森林動物,盡是被地雷炸斷腿的。二連陣地經常來的猴子,
腿是被炸拐的;八連幾個人竟然能追野豬,逮住了,一看,原來野豬的蹄子早被地
雷炸掉了。

    偵察排戰士李項田,爬上一顆大樹固定集束手榴彈,不慎從樹上滑下來,不好,
要做「閻王女婿」了!下滑中他卻又一把抱住了旁邊的一根樹枝,再往下看,中見
地上的灌森叢裡赤裸裸袒露著四、五顆「72」式防步兵地雷。

    有條軍工路,全是泥漿,敵人埋雷不用偽裝,按到泥漿裡就行。七連的軍工背
煤油走到這兒,右腳被炸掉了。衛生員上來搶救,當他打開第二個急救包時,自己
的一條腿又觸響了一顆雷,腿被炸斷了,他用手摳著泥漿地面想爬出雷區,手從泥
漿中又抓出一顆雷來。

    有一條排過多次雷的路,允許慰問團從這裡上去。

    有個姓于的姑娘,實在走不動了,由戰士小孟牽著走。

    終究還是摔了一跤,坐在那兒,喘著粗氣,再也走不動了,可就在此刻,發現
身邊有一顆地雷,差點沒壓上呢,小孟喊了聲「有地雷!」

    那姑娘也看見了這顆地雷,好象不踩它也會馬上爆炸似的,姑娘「嗖」地就站
了起來,也不用牽了,也有勁了,緊跟著往前跑,想躲過危險區,那姑娘嚇得小臉
蒼白,連聲說:「快走,快走。」

    在某團七連六班哨位,班長在哨位前十三米處邊觸三顆雷,人們無法前去收屍,
只得把工兵連的「雷博士」尤建華請來。

    這個哨位的洞口被敵人的炮彈炸塌了,需要整修。班長怕新兵出意外,自己早
早地起來在哨所前的那棵芭蕉樹下取土裝編織袋。他只是身子晃了晃,腳下卻已觸
了雷,雷就在芭蕉樹根部,他聽到了爆炸聲,眼瞅著自己的兩條腿斷的,兩只腳帶
著鞋飛了起來,他沒有看到自己的血,在那一剎那間血沒湧出來。他看到那棵芭蕉
樹被摧倒了。

    他被沖擊波沖了起來,想站著,已經不可能了,兩個支撐點都已不存在,身不
由已朝後邊重重地倒下去。

    倒下的身子又壓發一顆地雷。那硝煙是從身子下升起來的。半邊屁股被炸沒了。
他只是慘叫了一聲。

    這一聲還沒落下,整個身子象被激流托了起來,被那巨大的旋渦沖得翻轉了。

    尤建華用探雷針,探出了一條路,通到六班長的身邊,又探出兩條路,通到六
班長的那兩條腿邊,他開始往這邊探路,這條路是通向六班長的那只手的。

    在空間佈雷,能利用的條件,都會巧妙地用上,樹枝、籐條、竹子,都不會放
過,一根毛草也是可以拴上絆線,碰上就完了。

    枝杈上的地雷,會成空爆效果,一炸一片,不是炸腳,而是炸頭、炸臉。

    某部八連的陣地前邊有兩棵樹長到一塊了,只有中間有一點小縫兒,人們說:
「看這兩棵樹抱得多緊。」

    誰知就在它的那點小縫裡,敵人也設了地雷。四班一個戰士修工事扛著木頭往
回來,木頭在那縫邊一碰,雷就炸了。

    偵察兵開闢通道,休息之後,戰士王華站起來背背囊,甩得動作稍大了點,掛
了樹枝,樹枝連著絆線,一顆跳雷響了,一下子傷了七人,王華犧牲。

    陣地上,有幾個人照相留念,膠卷用完了,觸了雷,草叢中的絆發雷,掛在樹
枝上的一束手榴彈同時爆炸,兩傷一亡,死的那個戰士是獨生子。

    高出地面的石頭、懸崖,敵人也不放過,想法掛上地雷。某部偵察三連的王啟
明,偵察爬過一個窄洞的時候,前邊的人都過去了,可他比別人大一號,胳膊肘觸
響了雷,在胸側爆炸,當時就不行了。

    在地下,乃至河流,小溪內,也有層層疊疊的地雷。

    某部突擊組的一個戰士,那次排長在前面走,沒事,他第二個走,感覺不好,
喊了聲「排長」,沒等排長扭過頭來,就炸了,炸得很慘。

    還有那公路,走了多少人了,車也壓過了。就在這公路上,一個戰士又踏響了
埋在地下的一顆雷。

    有倆架線兵,一個踩在另一肩上架線,地上看不見雷,但那兵往下一跳時,雷
就炸了。

    戰士王昌明剛剛十七歲,發洪水後修工事,探得很深了,可那裡還是有雷,不
知是哪一年埋的,王昌明觸雷致殘。

    李建學是在修貓耳洞時炸傷的,雷就在編織袋裡。

    編織袋內的地雷,有的是當初裝土時就隨土裝了進去。敵人設雷也很狡猾,會
設到你門口,把編織袋撕個口子,塞進雷去,又恢復原狀;

    還有一個連隊的戰士想在編織袋壘的壁上釘個木樁掛東西,一釘就釘在雷上。

    現在請看看被譽為「鋼鐵陣地」所在的八連戰士遇到的雷:

    新戰士樊萬齊修工事,雷炸了,炸掉了一隻腳,左眼球被炸得掛在臉頰。

    這個陣地的通道,邊上草長得高了,不容易分清通道,就派戰士把草剪一剪,
似乎看到草下有根線,但已經晚了,戰士被炸傷了。

    在這條通道上,有塊大石頭,翻這塊石頭很容易踩滑,一旦滑倒後果不堪設想。
只有炸掉它。

    用了不少炸藥,山崩地裂的爆炸之後,這裡已成了一堆碎石,開始清理這些碎
石。王新勇放心地揚起鎬頭起石頭,誰知那一鎬下去,便又砸在雷上,爆炸了。

    王親勇當時很清楚,看到自己穿的高筒雨鞋被炸了一道口,像是撕裂的,便還
以為僅僅是撕裂一隻雨鞋呢,不一會,血便從雨鞋那口子裡往外淌,知道不好,抬
到醫院才知道腳炸碎了。

    48.陰險的迷藏

    在雷的重重包圍中,人們怕踩雷,寧肯象踩梅花樁一樣走石頭尖,可偏偏那石
頭尖上就布了雷。

    一炮連戰士張際順扛著木頭。專門走刀背似的石頭,敵人像猜著了會這麼走,
在石尖上的一點條子縫內塞上了地雷,張際順腳尖正好踩上,前三個腳指頭和腳掌
被炸沒了。

    想思樹下也成了敵人喜歡埋雷的地方。還總有人去把地雷踩響,後來高炮某單
位不得不去幾個架線兵把相思樹炸毀。

    在某陣地上有五棵芭蕉樹,有一棵開花了,火炬似的很美,距哨位不到十米。
不久,便結出了一長串芭焦,那紅的花依然還在。

    那樹冠使人心曠神怡,那樹根下的雷卻使人不敢越雷池一步,戰士們將毛竹劈
成竹槽伸到那棵樹下一步,哨位戰士制造的「尿素」可以順槽流到芭蕉樹根下。

    在戰士們即交將換離開哨位的時候,那樹上的芭蕉成熟了,一個戰士用兩根粗
毛竹舖在地上,像是舖上了兩根鐵軌,他踩在上面,一步一步終於到了那芭蕉樹下。

    那串芭蕉掛得很高,有人說:把樹砍倒吧,砍倒我們就可以收摘芭蕉了。這個
兵說,不行,這芭蕉樹還長呢,還年輕呢。

    這個戰士攀上這棵芭蕉樹,手已經抓到了那串芭蕉,芭蕉串斷了,他閃失了一
下,從樹幹上落下來,兩腳沒有落到那「竹軌」上,偏了一點,觸雷了。那美麗的
芭蕉被炸斷的,戰士喊:「芭蕉樹!」可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腿也被炸斷了。

    在另一個陣地上,哨位不遠處有棵小芭蕉樹,洞內戰士閒得無聊,想用那棵芭
蕉樹美化陣地,把樹移栽過來,邁過去剛一挖,雷就炸了,士兵犧牲。

    敵人的詭計多得很,尤建華排出的詭計雷就有二百多個,每一個是一種詭計,
每一個的詭計都不一樣,每一個都是針對人們的心理而埋設的。偽裝得十分巧妙,
小鬼子們確實鬼。

    這是雷的迷藏,是動真家伙的藏貓貓,佈雷為藏,藏得嚴嚴實實,想都想不到,
排雷為找,找不到為輸。

    你能藏,咱能找。

    對不起,咱也能藏,讓你找,你能找到嗎!

    在老山主峰,水源突然斷了。

    派尤建華帶著戰士周鴻斌去排除障礙。

    從主峰下去,用探雷針,一針一針插,像納鞋底似的插了一遍,三百五十米的
通路排出了一百四十顆雷,終於看到了水源,是敵人用鋼鋸把水管鋸斷,水向石縫
裡流去。

    只有那滔滔流水的聲音,周圍死一樣的靜,翠竹,綠樹,美麗的長長的籐條,
一種天然公園一樣的景色。看到這優雅的環境,不會是一種放鬆,有一種恐懼感立
刻襲了上來,是心靈深入的預感,一種心理上的無形的壓力。

    毫無疑問,敵人就躲在附近。

    他一隻手拿著探雷針,有地下「納鞋底」,另一隻緊抓著五個捆到一塊的手榴
彈,蓋是擰開的,一有情況就可以投出去。

    離水源還有一米多,有片帶著露水的草葉,仔細辯認,葉子卻有些無精打采。
他警覺起來,抓住一棵小草,輕輕一提,草根是被鏟斷的,下面有東西。

    他輕輕地提那草,不一會就認了出來:詭計雷,最上面的是一顆蘇式地雷。

    有一條天然的籐條橫在那兒,彎彎曲曲,老態龍鐘的樣子,這籐條太美了,做
籐條拐杖會有龍頭拐杖的那種效果。這麼美的東西長在這兒,敵人不會不在它身上
用心計。

    籐條果然拴著地雷,那雷是五個一組的。他摸到了拴在籐條上的引線,細繩繃
得很緊,一動籐條就炸,一剪這繩子,也會炸。

    他不動籐條,也不剪繩子,先摸到雷,把雷的保險閂上。

    這下可以剪繩子了,取下幾顆雷,再順著那線往下摸。底下還會有雷,不然怎
麼能稱得上詭計雷呢?現在該「順線摸瓜」了。

    土是濕漉漉的,一摸,是一根削得很實的手簽,順竹簽往下摸,是一個綁在竹
簽的手榴彈,竹簽周圍喧嘩著那麼多精製的小地雷。

    不得不讓人佩服小鬼子的精明,這雷設置得何等科學。

    可尤建華要高他們一招。

    他入伍前是建築工程學校的高材生,是研究爆破專業的,他潛心研究四個國家
的五十多種地雷。一天中午,在排除一顆壓發雷時,那顆雷發生了「半爆炸」,那
無數鋼珠炸出來,屁股和肩膀上炸進了五顆鋼珠,還有一顆鋼珠從嘴角鑽進來,撞
掉了一顆大牙,忍著巨痛手指甲將鋼珠一一摳出,最後才「噗」的一下吐出了嘴的
鋼珠和半截牙齒。

    在雷的迷藏中,敵人那一套對他來說迷不住,也藏不住。

    敵人自以為得計,竟把他們的傳單貼到了尤建華那個陣地的一個哨位。這不是
欺人太甚嗎?那傳單下會有雷。

    那斷的的竹子,被敵人利用了,敵人來襲擾,會像踩高蹺似的踩在竹茬上,往
這邊運動,竹子內不會長雷。

    這回就給他們來竹子雷,竹子的斷茬裡先裝上石子,再放上地雷,最後再灌上
點土,單等敵人到這裡來踩高蹺。

    還有棵樹倒下了,像條長龍臥著,敵人為了避開地雷,准會從這倒著的樹幹爬
過來,保險得很,也吉利得很,像乘上了一條龍。

    尤建華把那樹皮翻開,用砍刀在木質部砍出洞來,洞裡塞上地雷,再把樹皮復
原,就嚴絲合縫地蓋住了。只等敵人晚上來乘龍。准讓他當個「乘龍快婿」。

    這還不夠,又專門在地上按上鞋印,按上老鼠的爪子印。

    夜裡雷就炸響了,那聲音聽起來象過年放二踢腳。

    49.最後一顆雷屬於他

    人們都記得遇上的第一顆雷,某部偵察兵排到了第一顆雷,都不敢輕易動它,
找了個長竿,挑在竿子的一頭,顫顫悠悠地挑了回來。

    「挑回來個西瓜啊!」

    都躍躍欲試,想上去摸一摸,又不敢。

    「只能摸,不能動手動腳,摸一下就犯錯誤了。」人們還是笑。

    第一顆雷總是喜劇。

    人們也忘不了自己遇到的最後一顆雷。

    最後一顆雷總帶著一生的遺憾。

    那只是一瞬間,卻會改變一生的命運。

    那一瞬間,那是那樣偶然,那樣奇巧。

    某部陣地,那是著名排雷大王排除最後一顆雷的地方。那位英雄排了第1201顆
雷,雷排完了,在下坡時,他把探雷針往地下的插,正好插在了土裡的雷上,炸了,
眼睛被炸瞎了,腿被炸斷。

    在老山,有這樣一句口頭禪:「地雷一響,國家來養」,這話指的是步兵。對
工兵來說,是「地雷一響,立即火葬」,因為工兵排雷是趴下身子,被地雷炸掉的
常常不是腳,而是頭。

    我們無法聽到這些同志談他們遇到的最後一顆雷。只能找到那些觸雷後的「幸
運兒」。

    劉玉祥:

    我是8月22號遇到的最後一顆雷。當時我已經排地雷1193顆。

    打了一千條狼,卻被狗咬傷了。

    最險的還是晚上排雷,黑得連點影子也不見,那草又密,大小枝條縱橫交錯,
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只靠兩只手的感覺,我把袖子挽到頭,這樣兩只胳膊的觸覺
也可以利用起來。

    探雷針咬在嘴裡,把兩只手伸到草叢中,一點一點往上抬,輕得很,遇到有絆
線,就感覺到了。

    最後一次是在救護的那個地方,通路上碎石很多,排過多次了,我想再稍加寬
一點通道,讓人們通過時更保險些。結果觸了雷,當下我被炸得懸起來,屁股摔得
疼極了,連忙捂著屁股,生怕屁股摔壞了。

    人們過來給我扎止血帶,我才想起屁股摔一下算什麼,炸的是腿。在醫院鋸腿,
我聽得很清楚,中間斷了一根鋼鋸,又換了一根鋸條。

    以往每排一顆雷,都要記下,那數字越積越大,想起那些阿拉伯數字,有一種
榮耀,一種自豪,可最後那個阿拉伯數字,卻讓人窩囊一輩子。但我不後悔。我聽
有人說,寧肯什麼也不要,還要那條腿,這不可能,總有人會遇到最後一顆雷。

    最後一顆雷給我的雷場生活畫了句號。

    最後一顆雷送給了我兩條拐杖,我把它當成人生的腳手架。

    偵察連四排長權國紅很開明,戰士們喜歡找他吹牛,八月份出去搞偵察,指揮
組對他說:「你注意點,別踩了雷!」他樂呵呵地說:「踩了地雷還不給咱個一等
功?」

    他第二天就觸雷了。

    果然給他記了個一等功。

    那次是5月28日, 前邊的那個戰士往石上攀,負重40斤,重心偏了,眼看要倒
在通路外邊,另一個同志去拖住他,不料負荷太重,兩人一塊倒下,站起來時,踩
上了地雷,一人炸掉左腿。

    從那以後觸雷的多起來,全連排長差不多在幾個月中先後都受傷了,好象敵人
的雷很會收拾他們這些兵頭將尾。

    這次他們是走到雷窩子裡了。在前的工兵發出很慘的叫聲。四排長權國紅趕忙
前去救護,卻絆響了一顆手榴彈,彈片把胸口炸傷。

    權國紅把工兵背了起來。工兵的傷很重,可是剛邁出步子,也觸了雷,只見泥
土全撲了上來,兩人全倒在了地上,權國紅的右腿被炸掉了,再看那個工兵,又負
了第二次傷,這次是炸了眼,「我的眼給泥蒙住了。」工兵喊。

    權國紅看很清清,那不是給泥蒙住了,眼球被炸了出來。

    他心裡難受,好像那雷不是炸在腿上,是炸到心窩子裡頭。他怎麼也沒有料到
這最後一顆不僅炸了自己,還讓已經失去腿的戰友送去眼睛。

    哪怕是自己的眼睛炸了呢,自己怎麼就踩到這兒呢?

    想救他,反而害了他。

    我怎麼回去見同志們,怎麼回去向人家人父母交待啊!

    戰士們把傷員從那深山背下來,人人身上都是血,都累得倒在那不能動了,分
不清誰是傷員,抬擔架的來了,抓住一個滿身滿臉是血的就往擔架上放,」X你媽,
老子沒傷,傷員在那兒!「

    權國紅被抬走了,從那以後他像變了一個人,再不是那樣隨意開玩笑,最後一
顆雷不僅使他失去了一條腿,也給他帶來了永生永世的內疚,夜裡他總是夢到那位
工兵,他遇到任何一個盲人,都會想起那個失去了右腿而又失去了左眼的小兄弟。

    50. 給生者的悼詩

    人們都以為尤建華死了。

    他的老鄉們把第一杯酒灑在地上,哀悼家鄉出來的排雷英雄。

    家鄉的父老鄉親悲痛欲絕。

    6月底, 尤建華到麻栗坡拉波紋鋼,在停車場見到了老鄉徐親新民,一見尤建
華,沒看清似的又往前跟了幾步,追著看,這下就嚇跑了。

    尤建華熱情跨上著,他竟然往後退:「你不是死了嗎?」

    尤建華沒有回答,只把手伸過去,可他還不敢握手,那表情不亞於見到了一個
從麻栗坡墓穴中走出來的人。

    好像他的死是預料中,而活著卻讓那麼多人驚訝。

    戰友暢懷大笑:「連火化隊的人都說你死了,親自給火化的呢。」

    尤建華沒有笑,說他死,這不是真的,但火化隊那遺體是真的。

    那是不久前犧牲的工兵冒建新,尤建華和他是江蘇老鄉。

    尤建華:

    我和冒建新在集訓隊是同一個屋,他蒙著眼練習,練到抓一把火藥,正好二兩,
捧一捧,正好半斤的水平。

    參戰前我們一同探家,那個姑娘一定要嫁給他,家裡不太同意,當時給姑娘介
紹一個木工,她就跑到建新家裡去了。他們領了結婚證,操辦得很簡單。

    我們一塊歸了隊,冒建新給我買了到鄭州的火車票。

    在車上,我要把買車票的錢給冒建新,他怎麼也不要,見我硬要給,就說:」
等我們凱旋回來時,你給我買車票還不行嗎?」

    我同意了,我說話算數,凱旋時車票由我買。

    現在要凱旋了,冒建新不在了,這車票還買不買?不買,我心裡更難受,覺得
對不起戰友,這是精神折磨啊!可是要買呢,人不在了,買車票燒了,這算什麼事
啊。

    冒建新他們那個洞離敵人太近,大小便不能出去,頭一天晚上,他不小心把解
手的盆子弄翻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幾個戰士就罵,當天晚上開會時,他為
這事向全小組做了一個檢查。

    第二天他犧牲了,戰士們哭得很傷心:「昨天帶做了檢查,就這麼走了!」

    那是敵人的炮彈把他們的哨位炸塌,五個人傷了三個。六班長五林長趕來為冒
建新包紮,小冒說:「裡面還有兩人人。」

    等班長把兩個戰友包紮完,才了現冒建新是腿被炸斷了,血流得很多,他自己
進行了包紮,但卻無力把繃帶扎緊,血帶在淌。

    如果先搶救小冒,也許......

    他的愛人給他來了封信:「我無論生男生女,孩子要起名叫愛軍。」

    收到信時他已經犧牲。

    這一天,宣傳科長劉學公帶著戰地記者來到尤建華所在團,這裡是老山主峰。
他們是來了解尤建華事跡的。

    人家一聽來意先嚇了一跳,然後才說:「不會吧,尤建華剛執行任務回來。」

    尤建華來了,他自己也覺得好笑,看著熟悉的劉科長把眼睛都哭腫了,誰不知
道自己剛剛摸了閻王爺鼻子回來。也許是那個跟在自己身邊執行任務的小戰士以為
自己死了,哭得那麼傷心,報話機早把這哭聲給傳過來了。

    那是5月20日凌晨, 尤建華帶著兩名戰士來到那四十米的懸崖邊上,溝那邊就
是敵人,射孔看很很清楚。為了切斷越軍特工的偷襲線路,需要下到懸崖底。

    他們帶著八條背包帶,尤建華把背包帶一條拴住腰,一條拴往腿,這樣就可把
他倒提起來。崖上有顆小樹,背帶另一頭繞在樹上,讓兩個戰士拽著,一點一點往
下放。

    敵人在懸崖也設了地雷,如果頭朝上往下滑,身體就會觸雷,只能頭朝下,腳
朝上,用那背包帶吊著往下來。一隻手必須支撐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向下滑,剩下
的一隻手抓著探雷針,一針一針地往前探察,懸崖上的草棵、石縫內都有雷,探出
來,就用牙齒咬住地雷絆線給再用另一隻手排雷。

    身子被繩子吊著,一晃一晃的,晃動幅度大了,牙齒就得趕緊松開絆線,不然
真會晃炸了呢。

    稍一穩,咬住再排,在半空用一隻手操作,動作顯得十分笨拙,力氣真要用完
了,懸崖上的棘刺,石頭尖,把他身上劃得到處是口子,滿臉是血,繩子在腰上勒
得像是要斷裂,急救包捆在腰間,光榮彈套在脖子上。現在是頭朝下,氣也喘不上
來,腸肚也像是要倒出來似的,眼前一切全是倒置的,崖底的石頭都直對著腦瓜頂,
總覺得繩子不存在了,腦瓜在飛快地向下附落。

    他一連排了八顆絆發雷,才下到溝底。

    誰知剛剛站穩,敵人的炮就打過來了。

    上面那兩個兵急壞了, 以為敵人發現了尤建華, 以為尤建華中了炮彈,如果
「光榮」了,就趕緊拉上來,決不能讓敵人把屍體弄走。

    兩個兵急急忙忙片的拽,把吃奶的勁兒也用上了,那繩子在手裡快速地倒著,
下面的尤建華就騰空而起了,想撐護一下崖壁都不行了,像是拴著的一隻吊桶,在
那懸崖上一碰一碰,碰過去碰過來,直沖著那無數硬枝、尖石蹭過來,劃得他痛不
欲生,想躲也躲不了,只是兩只腳在半空亂登,兩只手也亂抓撓,什麼也抓不住,
手也劃破了。

    他真是火透了,一拖上來,就喊:「我沒死呢!」他真想把那倆兵狠罵一頓,
可那兩兵一見他,就撲上去把他抱住了,哭得那個傷心,好像他真死去似的。

    「我沒死!」他又喊了一句。

    那倆兵還不放手,好象怕他死去。

    「放下去,把我重放下去!」

    於是重新把他吊下去,這次他頭變得暈起來,眼前一陣一陣地模糊,心裡也變
得很亂,似乎繩子放得太快了。

    真險,在他落地的時候,支撐在地面上的兩手之間,竟有一顆蘇制壓發地雷,
差一點腦袋就沒了。當下全身冒出了冷汗,像散架似的癱軟起來。

    記得剛接防時,他先帶五個人到陣地上見習,分到某部的工兵連二排四班,吃
飯時發現全排才做了幾個人的飯。人呢?誰也不回答,飯後才知道他們排上來二十
七個工兵,死的,傷的,現在包括一個見習的,只剩下了七個人。

    陣地上養的狗,大多也帶著雷傷。三連一條白狗看到一個戰士出來解手,以為
是有情況了,也衝了出去,結果觸雷,成了一個「小兒麻痺症」。

    有一次尤建華執行任務,霧很大,看不清路,在一個交叉路口,那條狗不走了,
他們一看,前面好幾顆絆發雷,還連著爆破筒,今天這狗如果不出來,也許就觸雷
了。

    後來他看到更多的是戰友的雷傷,這使他心裡總有一種失職感,人家靠自豪感、
責任感往前衝,他靠的就是這種失職感,雖然他平時很文靜,最怕干冒險的事,可
是怕,也得幹下去。

    一針一針地探,鋼的探針他磨短了七根,一年穿壞了八雙解放鞋,排出了越軍
地雷1101顆。

    那次他們出發,通過雷區,像納鞋底那樣開闢通路來不及了,只能探出一個一
個碗口的坑,一米一個坑,就踩著這種坑走,坑小,腳後跟不能沾地,否則就有觸
雷的危險。

    他一隻腳踩在這小坑裡,一個新兵踩在那邊的小坑裡,伸過後來想把定向雷遞
給他,誰知只差一米夠不著,再邁一步就行了,尤建華喝道:「別動!」

    新兵停住了。

    他用探雷針向地下扎,想探出一個能落腳步的地方,把那定向雷接過來,就在
那一腳步掌大的地方排出了三顆地雷,新兵站在那兒驚得不敢動了。

    尤建華這邊只是前腳掌著地,實在受不了啦,身子有點晃,他想把腳後跟也著
地,站得穩一點。

    但他知道在這樣的雷區,就是腳後跟也不能隨便落下,他那雙眼就像是看出腳
下帶有雷。就先用探雷針扎腳後跟那個地方,一扎就感覺出來了,有雷,先把雷排
出來。

    你看他兩只腳沒動地方,竟然在手能探到的地方排出了十七顆地雷。

    新兵不敢看了,手擋著眼哭:「排長,咱個不行了吧,還能出來嗎?」

    尤建華說:「別慌,一步不能錯,雷炸不了咱倆一根毫毛。」

    他倆邁出最後一個腳窩的時候,真有那種邁出了閻王殿門坎的感覺。

    那天,劉科長去團部,正式聽到了尤建華犧牲的消息,悲痛至極,先是發瘋一
樣地罵:為什麼不早點把他保護下來,排雷英雄都得完蛋嗎?難道就真不不能一個
囫圇的排雷英雄嗎?他排了那麼多雷還讓他進去冒險,是看他老實嗎?罵完了便哭,
哭完了便揮筆寫了一首詩《悼尤建華》。

    第二天就帶著戰地記者去采訪烈士尤建華的事跡。

    接待他的就是尤建華。

    51.讓雷場告訴未來

    戰區地土地上,布的雷總是比排的多,大地成了一張雷的儲蓄單,支取的少,
存入的多。雷已成為大地細胞的成員,隨著大自然的變遷,與那些有靈性的及沒有
靈性的萬物一起沉浮,它會沉睡,也會醒來,卻不容易消亡,隨時有可能重見天日。

    地殼殘留的雷是留給子孫的遺產。

    不要以為地雷只是在對壘的陣地上,雷的擴散遠遠超出了敵我陣地。

    老鄉耕地常常耕出地雷來。上山打獵、砍柴,也會觸雷致殘、身亡。某部在山
上發現了一具屍體,很像是特工觸雷了。屍體被抬回來,很多人都來看,看看越南
特工是什麼樣。有人當即辨認出來,他是一個村裡的老鄉,上山找獵,踩到了敵人
埋的地雷上。

    一個苗族小伙子上山砍竹子,被炸斷了腿,周圍又沒有人能救他,村裡派人找
到他時,他已經不行了,家裡只剩下兩位老人。

    老鄉也會埋雷,哪裡需要人們禁止通行,就來個地雷封閉。長到兩三年的三七
很值錢,有的百姓就在三七棚子邊上埋上地雷,誰也不敢貼近。

    在一個並不算太靠前邊的小村莊,村裡也有三個人觸雷,死了一個。有個人腿
被炸壞,架了雙拐,從此他也就和地雷結了緣,家裡地雷不少。

    他家只有他一人,行動不便,怕人們來禍害他的東西,就有房子周圍到處布了
地雷。

    部隊配合地方有關部門,想辦法在群眾中收武器彈藥,總也收不完:「你們要
用地雷保陣地,我們還要用地雷保家呢。」兄弟們分家,除了分家產,也順便要分
一下手榴彈、地雷。一顆手榴彈、地雷也可以換一瓶罐頭。老人在去世前給兒孫留
下的遺產中,也包括手榴彈、地雷什麼的。

    地雷做為遺產留給後代,大量的是在地下掩埋著。

    即使是在表層拋撒的那些成千上萬地雷,年年的雨季都會帶來大量泥沙把它們
覆蓋。洪水一來,便被捲入深層,開始了漫長的沉睡。

    但這些雷也並不甘寂寞。

    在上甘嶺方向,戰士挖水道,挖到一米七了,戰士還是觸了雷,某團二連一個
哨所滑塌了,需裝編織袋加修,他們是在地下兩米的深處取土,連隊的通信員小楊
裝了一編織袋土,他把袋子提上來,墩一墩,想墩實一些,不料袋內已混入一顆雷,
剛一墩就炸了,腿被炸斷,流血過多......

    某部的指揮所是高在一個龐大的天然洞內,洞內可以搭起很多帳篷與木板房。
這洞可稱得上是世上自然奇觀,如果旅遊者進來,絕不會失望。

    這洞很深,友軍探過,打著多節電池的電筒走,越走越深,還有地下河,電池
耗完了,只得返回來。為了防止敵人從洞裡摸過來,就布了雷,連地下河裡也拋撒
了雷。

    這地下河通著洞外,有不寬的石縫,水就從那裡流出來,出水處正好是某部醫
院,有時就可以發現從那冒水的地方會冒出雷來。

    在某了地有一條暗道,實際上是一條不寬的山洞,可以通到敵人那邊去。後來
這山洞就封閉了,裡邊密密麻麻地全布了雷。

    過了幾年,佈雷的部隊已換防走了,這條山洞似乎被人遺忘了,成了一條地下
雷場。

    那裡邊的雷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這恐怕都留給了歷史。也有人想像,在某
個世紀,人類會打開這個山洞。

    但有時歷史也會濃縮。為了前去襲擾敵人,到眼皮底下干一家伙,決定重新打
開這個山洞。

    山洞打開了,他們像是一群未來的人走進了二十世紀人們留下的洞穴。

    洞裡依然是二十世紀的那個樣子。

    洞裡是稀泥,泥中是地雷。

    這個陌生的世界,排雷全靠兩手一把一把地插那稀泥,那泥有毒,三個人的手
都腫得老高,皮磨掉了,就感染。空氣中也有毒,刺得眼睛紅腫。

    從這洞裡排出的雷是用筐抬的。

    排到洞那頭,他們便看到了敵人的哨位,這才有一種返回了二十世紀戰場的感
覺。

    通過這條「古洞」,他們直插到敵人的廁所,把麻袋准備好了,誰來拉屎,就
把誰裝回來。

    臨撒, 他們在敵人陣地上放了火, 火燒得很大,敵人使勁地喊。內容無非是
「救火啊!」

    他們又返回了這條「古洞」,重新佈雷。布了多少?沒法統計,要求是達到敵
人無法來排除。

    這洞又成了一個雷洞。洞又被封死了,別人是找不到它的,成了一個埋在地下
的無人知曉的雷場。

    人們說:我們這一代是無法打開它了。

    也許未來人會發現它,那時人們會像探索山頂洞那樣,不過關注的不是石器,
不是骨針,不是用火的遺址,而是雷。

    這些地雷一旦被人們投放到在自然的懷抱,一旦和大自然融為一體,被大自然
所攜帶,所庇護,人就對它們無能為力了。

    人可以排雷,但僅僅是在雷場的大平面上開出幾條線來,那叫通道。

    螞蟻們可以把地雷蛀透,戰區的螞蟻能在水泥板上蛀窩呢,老鼠們可以在地雷
上嗑洞,老鼠需要磨牙。但被螞蟻、老鼠蛀壞的地雷有幾個呢,地雷畢竟不是油餅。

    1916年5月3日,英、德海軍在日德蘭半島附近的海域展開了一場激戰。戰鬥結
束後,英艦「魯普斯」號發射的一條魚雷仍在海上橫衝直撞。後來,有人在世界的
其它海域也見過它,直到1972年後才不見它的蹤影。

    看來是需要時間,悠久的時間。時間就是歷史。積澱已經留給了歷史,歷史會
使地雷失效消逝,也會使地雷和恐龍蛋一起永久存留,並會使地雷變得像出土文物
一樣珍貴。

    當我們在某部一連一排采訪時,他們正在搬家,陣地上貓耳洞內的波紋鋼全拆
下來。

    既要搬走,那所有貓耳洞都要炸掉,炸不掉的天然洞,石縫,就都布上地雷,
整個陣地上都有地雷來封死,從裡到外。地雷一箱箱運來,連那戰地舞廳也堆了那
麼多箱的地雷。

    這戰地舞廳是戰士們背水和水泥修的,上面編織袋被復層有二十厘米厚,舞廳
內佈置得很美。

    明天一早這個舞廳將不復存在,它將被炸成平地,然後在上面佈雷。標準只有
一個:讓敵人無法到這裡來,也無法在這裡排雷。

    從明天起一連這裡也不再是舞廳,而是一個再不能人有來的雷的原野。

    戰士們在達裡舉行最後一次舞會。

    大家盡情地跳。音樂是歡快的,從此這裡再也聽不到歡快的音樂。

    跳累了,就坐在一邊的地雷箱上歇一會兒,接著跳。以後再不會有人到這裡來
跳舞了。

    排長不想跳,班長郭慶喜也不想跳。「你說,以後還會有人到這裡來嗎?」

    「來不了啦。」

    「真可惜,這兒風景多好,打完仗,應該開個旅遊區。」

    「坐直升飛機,不落下來,在頂上盤旋。」

    「後方好多人候到這兒看看呢。」

    「不打仗,就沒有這麼多人想來了。」

    「我就想來。」

    「來了,在那兒立腳?都是雷了。」

    「不打仗的時候,這雷也沒法整了嗎?」

    「沒法。」

    「以後科學就發展了呢?」

    「也許。」

    第二天,人們聽到那裡沉悶的爆炸聲,舞廳消失了,從此,那裡只剩下了雷,
留給大地也留給歷史的雷。

    雷躺在地下,不會永遠呈靜態,不甘留在一個地方,如果說雷成為地球的一種
細胞,那麼無數的溪水,河流,無數的塌方,滑坡,則是這種細胞轉移的肌肉、血
管、淋巴。

    某部偵察排執行任務過一片流少地帶,道路是排過雷的,誰知流沙的滑動又帶
來了地雷,把一個見習學員的腿炸了。

    在某團部有一處接水的地方,人們常去,不料就從山上滾下來一顆雷,就滾到
了這接水處。

    某團三連新兵陳維標到廁所解手,正蹲著,從山上滾下一顆雷,在身邊炸了,
嚇得他提褲子就往洞裡鑽。別人聽到地雷響,以為他觸雷了,說了一聲「不好」也
往外來救他,見他提著個褲子,臉嚇得沒點血色。他的體會:地雷這玩意,你不踩
它,它也會來找你。

    某部機關前面有一條小河,河裡常有地雷衝下來,層層水波常會雷推到岸邊。
這裡的偵察連在河邊清理衛生,一次就從淤泥中清出三顆雷。

    那次發大水,水把一個存放地雷的彈藥庫沖走了,還有那設在水道石縫中的貓
耳洞,整箱子的雷被衝散,(當然也有不少罐頭),於是山下的那條河就成了雷河。
那雷不僅能順流而下,還會逆流而上。

    河裡的雷群順著水流沖得很遠,幾里之外還有撞響雷時見到的水柱,再往前就
不知道了,河從哪裡流出國界,雷也就從那裡走向了世界。

    敵人冒著生命危險偷偷過來埋下的那些地雷,也將從這裡物歸原主。

    有一條山泉匯成的小河,平時水很小,所經之處,常有十幾米到幾十米的落差,
形成多處瀑布。

    最有氣勢的是在某公路邊,那瀑布從石壁上倒掛下來,下面就是一座石橋,水
珠總是把石橋濺得很濕。

    到了雨季,這瀑布就變得很有氣勢,很遠就聽到了嘩嘩的水聲,瀑幅一下寬到
了十幾米以致幾十米。

    那瀑布中以常會席捲著地雷滾落下來,在崖底發出清脆的炸裂聲,只是瀑布水
聲不斷,使這地雷的炸聲顯得不那麼震耳。

    這崖下的橋很重要,一直有崗哨。也流傳著不少驚險的故事。說敵人特工為了
炸這橋,化裝成老百姓,趕著牛過橋,牛背上的柴草裡裝著炸藥,到了橋上,那趕
牛的便走開了,守橋戰士立刻鳴槍,牛驚了,奔跑起來,剛跑過橋,就炸了,牛炸
得粉身碎骨,橋沒事。

    雨季到了,瀑布變得凶猛起來,濺到橋上的水在流淌。

    溪水攜著泥沙到這裡跌落。

    突然有一天,那石橋處轟轟的響起了爆炸聲,地下與空間都在傳著這巨大而沉
悶的聲響,有人說那是天上的雷鳴,也有人大喊一聲「不好!」再到石橋上去,才
發現那石橋竟然被炸壞了一大塊,碎石飛出很過遠,連欄杆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人們能估計出這需要多少梯恩梯炸藥才會炸出這個效果。

    人們看出來了,那天兵天將便是洪水瀑布,它們攜帶著人類贈與的無數地雷,
橫衝直撞。

    滿山遍野的地雷滾動了,匯入那暴漲的小河,那一道道的雨裂溝中露出了深埋
的地雷,圓圓的,像鵝卵石那樣經過千百萬年大自然的磨礪才成為適於滾動的卵狀,
地雷天生就是卵狀的,適應滾動的。像是服從天命的一群的士兵,一聲令下,便到
那低凹的翻滾的河流中來集合,順著激流,排成多路縱隊,雄糾糾地向前開赴。有
的站隊了,淤積了,一股激流,一個旋窩便又把它們捲起,加入那開進的雷大軍。

    那水無可阻擋,那雷也無可阻擋。

    水流到哪兒,雷就滾到哪兒。

    這流動的雷的大軍終於來到了這懸崖邊上,它們跌下去了,起先還是連續爆響,
終於那麼多雷一起跌落,轟隆,轟隆,那爆炸聲壓倒了瀑布發出的聲音,看不到哨
煙,看不出濺起的泥土,但那雷的大軍一起爆炸的力量,竟將那石橋炸傷了。

    還有那無數沒有爆炸的雷,在水中翻滾,隨著泥沙一起向前衝去了,衝向深溝,
衝向前面的開闊地,也衝向河床。在這裡,地雷猶如地球表層的癌細胞,在隨著河
流的血管擴散,再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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