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60.火化隊錄音剪輯

    軍醫趙其法:

    我在整容洗消組,搞醫的幹這事還頂得住,戰士們怕,給他們講,前方將士把
生命都獻出來了,我們做點工作還怕什麼。洗消,用清水清洗,用新毛巾擦乾淨,
把傷口縫合,傷口大的填塞,胸腹腔流出來的送回去。有的臭了,白天從陣上送不
下來。戴口罩處理,防毒面具不行,好象隔絕了,從感情上對不起烈士。同志們干
得很認真,給穿褲頭,襯衣,鞋襪,新軍裝,解放帽,有領章帽徽。人軟的少,八
小時就硬了,襯衣從後面剪開,套上去。烈士的鬍子不好刮,肉鬆,刮不下來,用
手指繃緊刮。刮完打粉,描眉,口紅。多數睜著眼睛,給他合上。缺少肢體的補上
去,移交下來的假腿,左右腿都有,長短能變,照完相包裹時再取開。胸腹腔炸壞
的用棉花紗布填塞,用繃帶纏住。臉整不好就算了,盡量用石膏補,把臉用布遮起
來。 7月份,有個炮傷的胸腔腹腔炸開,彈片在身上一層,內腔臟器都出來了,捧
著把腸子塞進去。我戴著口罩,吐了。把臟器復位,用棉花塞滿,裹緊。每次心情
都很沉痛。民工和少數民族烈士不送這兒。在陵園埋葬。烈士的衣服、幹部穿幹部
服,戰士穿戰士服,待遇不變,該咋辦就咋辦。最後用白布裹,一丈二三,豎著舖,
烈士也豎著放,兩邊卷,兩頭折過去,用白布條紮好。

    副班長史有康:

    頭一次上,就來了一個。夜裡,陰森森的,不敢去。人多,咱也去了,那天沒
我的任務,跟著看看。在家也見過,這樣的見了難受,心猛地一緊。那個烈士胸部
被高射機槍穿了,在家見的沒這麼慘。頭兩天噁心的沒辦法,不想吃飯,領導給做
工作。晚上不敢進廁所,心裡咚咚的。接二連三來了,就無所謂了。那次洗消一個
翻車死的,正而八經吐了。把褲衩一擼,五髒腸子從陰部出來,那個味,七八月天,
難受得不行。上廁所兩三個人作伴,有個兵金全福,一個住一間,叫了個人陪他。
我們待遇不錯,在戰區,是軍長的水平,有水有電。有個烈士,是我們團的,85年
兵,沈昆明,以前是團裡公務員,到這才下連隊。我問過他,在機關挺好,下連干
嘛,他說打仗嘛,體驗體驗。臃腫了,手榴彈片打的,認不出來了,右胳膊斷了,
右腿上了夾板,我們一個團裡的四川兵都認識。他到二連,守橋,靠後,哪想會幹
到他那兒去呢,特工偷襲。他妹妹和叔叔來了,妹妹要當兵,到哥哥那個連隊。

    班長鄧業付:

    工兵團連長最慘。下雨,路滑車上不來,我們下去抬,雨還下。兩公里,連長
一米八的個兒,六個人抬,弄到工作台上,一下來就有味。弄到第二天早上四點,
沾上味幾天下不去。洗頭,不小心手指進去了,腦漿流出來,縫了三針,把頭包了,
包了十二塊三角巾,有的腿掉的縫上去,半個頭沒了,想辦法補。

    也怪了,每次吃餃子就來烈士。有時正包著,有時吃了一半,也有時煮好了還
沒吃,都是晚飯,三四次,喇叭響了。大家就說別吃餃子了,有兩三個月沒吃,等
平穩了再吃。吃別的也碰著過,但吃餃子准來。前幾天沒什麼事,吃餃子吧,沒吃
完,又來了一個,天津的,四個老鄉兵跟來了,哭哭啼啼。邪門了,一吃就來,碰
上了也不知是趕上了。

    衛生員栗成江:

    英雄也在火葬場。弟兄們打了一年仗,回去一問,幹什麼呢?燒死人呢。大家
都說沒跟家裡說幹什麼。我給家裡寫信,說生命絕對有保障了。班長告家裡,在安
全的地方工作,請放心。班副也沒明說,老鄉回家一趟,都問,給說出去了,知道
了也沒啥,也不是一輩子,還挺安全。我們就在集結地域打了些子彈,沒聽過炮聲,
回去牛皮也吹不出來。回去人家問前線就說保密。越南人是沒見過活的,反正不會
把越南人吹成橫鼻子。最怕的是晚上站崗,那天停電,打雷下雨,鐵門光光響,遺
體處理好,沒電,不能燒,又不能叫老鼠咬著,四個人站崗,一角一個,點五根蠟
燭,一會兒這根吹滅,一會兒那根又滅了,幹部打電話催電,一點鐘才來電。烈士
化完妝,還挺好看的,跟睡著一樣,照四張像,正面半身,左右側半身,側全身,
彩照。敬煙敬酒,人參酒,上等煙,大重九之上。我們是二線的物質待遇,一線的
政治待遇,評功評獎按一線比例。慰問團沒來過,我們來以後,作家記者也沒來過,
不出事想不到我們,一出事想起來了。政委副政委任組織處長來過,挺關心我勻,
對外也不叫烈士工作隊,通信地址是教導隊,一寫教導隊就是我們。

    那位烈士不甘寂寞,他把一聲巨響帶進了爐膛。光榮彈,是在被敵人逼住時用
的,土豆大,爆炸速度之快,不容你有半點翻悔。神使鬼差,他能通過洗消關,穿
著新衣服重新「光榮」一次。光榮彈毀壞了爐壁,遲滯了後續烈士的遠行。有一次
例外,靈車到前提前作了電話通知,一位烈士遺體運到,似乎顯示了規格的不尋常。
洗消整容組准備好全部物品恭候,靈車過半天才到,竟使火化隊措手不及。遺體僅
是烈士的頭顱,火化隊有假腿假胳膊,偏偏沒配發假軀幹,仗打了四年,火化隊的
設備還是不齊全。另一次也措手不及,只運來軀幹四肢,烈士的腦袋讓手榴彈炸沒
了。用紗布纏了個球體,白布蒙平,戴上軍帽,火化戰士們才心安理得地進行敬煙
敬酒的程序。

    上路的烈士,俱被塑造得完美無缺。火化隊功德無量。是那話,真正的英雄在
戰場,也在火葬場。

    61.戊辰清明祭.938座石碑和一朵笑

    1988年4月4日, 戊辰清明節。這天起得很早,7點鐘吃過早飯即出發,同車者
是天津文聯的趙玫,袁玉蘭,尚志勇。旅行車沿盤龍江上行,狹窄的江面盤桓著初
明的天光和濃重的霧氣。悼念南疆烈士儀式預定九時整開始。我們三人作了采訪烈
屬的分工,還約請越玫寫一段現場感受,趙玫應允。在情感的領域內,女作家的優
勢不言自明。

    麻栗坡烈士陵園堪稱石頭城。車過麻栗縣城,重霧全無,正是十里不同天。又
數公里,公路左側一座高大的石牆突兀而來,下車蹬石階上去,石獅石象各一對分
列於牌坊前。整座陵園依坡勢而建,三十二道石砌的檔台象梯田一樣排上半山腰,
每一台約有數十座依然是石砌的棺形墓體,墓前一石碑,上刻烈士姓名及犧牲時間
地點。傾斜的陵園居中位置有一片平坦的石地為悼念廣場,高大的紀念碑正面是人
們熟悉的毛澤東手書: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為朱德手書:你們活在我們的記憶
中,我們活在你們的事業中。碑兩側有大理石墓誌銘各一座,一記1984年收復老山
之血戰及其後幾次著名戰鬥,一記革命烈士姓名。來自十七個省市、十九個民族的
938位中華優秀兒女,長眠在青山綠水的環抱之中。

    紀念碑碑座上橫一黑色會標: 戊辰清明35126部隊悼念南疆烈士。墓誌銘前兩
排黑布覆裹的桌子上,安放著新近陣亡的烈士遺像與姓名,二十名手持花束戴黑紗
的女兵肅立兩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一線士兵,守衛著每一座墓碑,屏護著每個英
靈。戰地悼念儀式體現了戰士的性格。獻花圈之後,二十名武裝戰士左腿前跨半步,
出槍,上彈匣,二十支沖鋒槍四十二度角指天,同時摳扳機:二十條火龍筆直地接
通了大地與雲空,戰士的射姿輕微顛簸,槍口的火團在瞳仁和鋼盔上閃爍,滿匣的
三十發子彈一顆接一顆接受撞針的快速敲擊,連珠爆響,向遠山、向雲端、向長空
發出深情呼喚,遙遠的回聲久久傳遞在天地間。女兵們把鮮花獻在遺像前,各級領
導敬煙敬酒。長眠的戰友們,你們吸到了嗎?「阿詩瑪」煙芬芳綿柔的香氣飄向你
們。另一個世界的雄魂們,你們飲到了嗎?濃郁的「中國紅」葡萄酒一盞盞淋在鮮
花上,似血,似淚,似詩,似歌。沒給你們帶白酒,戰士們帶了那麼多的白酒,怕
你們飲多了,飲醉了。這不是出征酒,出征酒你們喝的是茅台,飲罷一去兮不復還。
飲一盞紅酒吧。甜的,你們還活著,明年我們還來看你們。

    鵝黃色,淡綠色,藉荷色,三片彩雲飄來,跳動三顆女中學生純真的心。她們
在每面大理石的旗幟前停一下,問:「要不要?」拈一塊珵亮的硬幣,一分,二分,
都有。往光潔的蛇紋碑面上帖,鋼蹦兒掉下來,嶄新。她們有許多新幣,新幣都是
你們犧牲以後鑄的,你們還沒見過呢。「要不要?」她們又貼,又問。「要了!」
她們替你說,立住。二分硬幣貼在九十度直矗的碑石左上方,碑象磁石,幣象鐵片,
牢牢附在上下班面。碑的吸引力驚人,女孩子們朗朗念誦你的碑文:「劉生福烈士
之墓。 三五二0七部隊五十九分隊戰士,陝西省西鄉縣人,漢族,一九六五年十月
生,初中文化程度,一九八四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下八日在老山地區對
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呀,不到十九歲月。她們向你的名字注視了一會兒,
又移步前行,繼續發問:「要不要?」

    趙玫果真寫了——

    從那個清明的清晨,從那個濃濃的白霧剛剛降臨的時候,你們就這樣對我說了,
你們說,講吧,哪怕是沒頭沒尾。

    當然是既不會有頭也不會有尾。起始是在那個炮火硝煙血雨腥風的黃昏,那個
年輕生命的最終的完結。完結之後,便是開始,便是父母親人朋友千里迢迢,來,
年年來,四年了,整整四年。每年都有一個清明的早晨,都有垂淚霧,霧散去之後
的太陽。又每年,每年又都有一個血色的黃昏。

    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氣寂寞所集合的最輝煌的一天。
這一天,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祭掃的人。

    但誰是那個最疼痛的誰會撕扯開那剛剛在癒合的心的傷口,讓那傷口流淌出殷
殷的鮮紅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願去看那些並不疼痛的祭掃者,於是我遠離那喧鬧那儀式。

    那個烈士的母親那個山東的老媽媽說她來了。她不能不來。她不能不在每一年
的清明,來看一看她的四年前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兒子。她熟悉這裡的一切。她能在
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兒子的墓碑,就像她能從九百三十八個穿著同
樣綠軍裝的戰士中,一下子就認出她的兒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間發出了撕裂人
心的哭喊,她就撲向了那墓碑。她撲向了那個墓碑的那個剎那那個瞬間我正在她的
身後,我就去拖她,但,母親已經把她的母親的頭顱母親的心撞在那個石碑上。她
就那麼真的痛極而無痛。母親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個母親的流血
的頭顱,也就是抱住了一顆母親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個母親。

    我是母親我也有我五歲可愛美麗的小女兒。

    如果我也是一個烈士的母親,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個剛剛長大剛生出鬍子的小
兒子!

    那母親哭泣。那母親哭泣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沖刷著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
是昨天的愛。

    就那麼,我抱緊著她受傷的頭顱。就那麼,我在她的難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
了,母親為什麼要那麼無情地傷殘自己。你長眠在地下,能聽見那一下兩下無數下
的震響嗎?那是母親,那是母語,那是母心。

    張相華同志,我們的兄弟,你來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鄉,山東鄒縣。你的犧
牲時間屬於陵園中最多的一類: 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
勇犧牲。身後政治待遇的品種又屬於最少的一類:追認為共青團員。這就是說,你
生前沒有提出入黨申請,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團組織交上一張紙。你讀完初
中,在中學沒能入團,顯見你要麼有些調皮,要麼因割草餵牛屢屢逃學,要麼過於
忠厚,天生不是善於表現口才和組織能力,從小學、中學、大學直至終生都注定要
當幹部的那一類,天生就是要犧牲你一個、幸福十億人的那一類。我們不是為了豐
富想像才第一個停在你的墓前的。你的祭品召喚了我們,在那個早晨,你的祭品擁
有量是首屈一指的。整塑料袋子的蛋糕、米飯、干餅(不是餅乾)是電影上梁三喜
母親梁大娘帶在路上吃的那種,所以不用想像,我們便知你是山東人,你的母親來
過了。糖塊,剝開了紙,空酒瓶,地面的酒漬板結了浮土,爆竹碎屑,未燃盡的香
束和紅蠟燭、香蕉,熟蠶豆,南瓜子,削了皮的甘蔗段。你會吸煙,要不,怎麼會
給你點了十一支煙,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雞」牌。大雞?你可是「文革」前
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誰獻的?我們所見所思的就是這些,再往下就
不可能了,我們馬上就要淚如雨下了。

    那邊嚎啕聲驟起,一位顯然是心碎的母親痛不欲生。她嘶啞地喊:「我的兒呀,
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對不起你呀......」悼念儀式前的人們都注視她,
五架攝像機十一部照相機追上了她。她捶胸頓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們
未來得及去迎她,她就撲過來了,被她掙脫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趙玫也拖不住她,
她就這樣撲到了墓前,你,你張相華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像錘子一樣,用頭顱
重重狠狠地打擊石碑。這就是你的母親,這就是被趙玫抱住的額頭嘴角淌血的你你
的母親。你母親白淚嘩嘩淌,澆到衣襟上俱成紅淚。你母親千呼萬喚地叫你,她昨
天來叫你,你不應,她今天又來了,你不回來,她就要去尋你。母子曾是血肉一體,
她淌著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給你,又用乳汁用嚼細的餅泥把你哺育成一個完整
的生命,你怎麼忍心不回答你母親。你母親的額頭呼呼敲著你的石門時,她顱腔內
嚶嚶作響,她以為那是你出生時的呱呱大呼聲,她不相信這聲會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著你的碑石,口中訥訥。我們問她對你還說
了些什麼?好說,家人,娘給你說,娘賣了薯干來的,娘告訴你,家裡還好,房蓋
起來了,娘也告訴你不好的事,原來許給咱們的宅基地,少給了你的一塊,他們硬
不給,少蓋了一間,娘給你說好也說孬......

    你的名字我們熟悉,雷紹華,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許慰籍。你63歲
的老母親乾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層圓搪瓷飯盒給你盛來米飯,雞塊,花生豆,蔥
炒肉,還敬上三杯白酒。你69歲的老父親在燒紙,骨節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裡續
紙,火旺時,還幫你老母親剝了兩只雞蛋,為你供上。老父親為你供了三雙筷子,
其實有一雙盡夠了。老母親的哭聲在喪子的母親中是輕量級的,她的紅眼窩告訴我
們,她把大悲痛分散開來,平均給每個夜晚特別是節日的夜晚。你的老父親沒有哭
的聲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淚珠掉在火裡嗤嗤地烹響,我們看不出他在哭。他偶爾用
沾了紙灰的枯指刮一下淚,淚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進臉部深刻的皺褶裡,彎彎
曲曲向下沉澱。

    您是烈士的父親?

    是呢。

    第幾次來了?

    每年都來,就是雲南的。兩個兒子,還有四個閨女。這是最大的,就這一個勞
力,其他的不會做活。右胸右臂負的傷,犧牲時打了五個,保護田排長,用自己的
生命保護田排長, 收復八里河東山,84年,7月12日,記了一等功,有撫恤金,來
兩次都花完了。家裡?困難呢,五個小的不會做活,化肥提價,種田呢。他保衛祖
國,光榮。來一次一人一百多,運輸公司認識人,帶來的。部隊過去每年給60元,
今年不給了。也沒找,給也好,不給也好,上給指示要好好照顧烈屬,不照顧也沒
辦法。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國家的規定我們也搞不清,麻煩你首長了。

    李華平烈士之墓。 35906部隊配屬民工,駕駛員,團員,雲南省昆明市人,漢
族, 1962年生,1984年9月23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光榮犧牲。後面有
五個補刻上去的字:追記三等功。

    一飯盒米飯。一碗菜有三樣:蔥爆肉,花生豆,豆腐。筷子。五支「青城」煙。
龍牌罐啤酒。剝兩只雞蛋。削了皮的兩個蘋果。

    華平,你媽媽你妹妹在為你拔墓頂的草。從你妹妹清秀的面容和苗條的身段,
我們看到了你。很慚愧,你媽媽也把我們當作了首長。我們來搜集素材,你媽媽懷
著一線希望向我們反映問題。對烈屬,我們不能敷衍。我們說,您說慢點,我們記。

    你媽媽說,不像話,我們就一個兒子,妹妹沒有工作,哪個管哪個。我們要遷
走,不讓遷。死的在這裡,來我們也提要遷走,要不每年來一次,三個人花
三個人的錢。兒子考大學差幾分沒入成,開了四五年車,最後到這去前,出事了,
屍體都沒見著,通知我們來,來了,戰區進不來,十一月來,就那麼個牌牌。犧牲
的照片都不給打一個,管都不管就走了,不是好東西。妹妹沒工作,他爸爸,身體
不好,部隊說是民政局管,民政局說是部隊管,到底哪個管?三個妹妹,就這一個
獨子,在猛硐翻的,我們要求了,才三等功。

    你妹妹說,給一等功還好聽點,喪了一條命才三等功。來一次,要花三四百,
車票愛給報就給報,不管給報就不給報。

    你媽媽說,撫恤金給了八百,給了就一樣不管了,民政局說我們只管撫恤金。
中國人,人不值錢,犧牲一條人命,只給點撫恤金。口號提得怪好,犧牲為了十億
人幸福,他躺在這,給誰福了?

    我們說,我們都記下了,回去向有關部門反映。華平,不要以為我們是在應付
你媽媽。不是的。說實話,我們不能確切地指出到底哪個部門管你們的事。但我們
可以把你媽媽你妹妹的要求寫進報告文學,讓所有的部門都捫心自問,我們是人民
的父母官,我們能還多少地管一點兒與自己有關的事,不要再尋找角度證明事情與
已無關,不要再讓烈士的親屬有這樣的想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一個衙門管他們
的事,連解釋一下都不管。華平,這麼做你看行嗎?

    劉照泉之父。

    俺山東鄒縣的,張莊鄉大狗村,叫劉啟成,看俺兒。84年犧牲時來了,去年來
了。我們那也是山區,吃瓜干,沙子石地,雨水好了,收成好一點兒,咱少吃儉用,
借錢也得來,借了二百。俺兒當兵多報了一歲,還上著學,家裡窮哩,家裡還有他
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多報一歲,當兵吃國糧,才僅僅幾個月,就......哎!借錢
也得借,當老人的心願。借了二百塊錢,俺兒1966年11月生的,犧牲過半年才知道。

    (一位年輕軍官停下,點了支煙,敬在劉照泉的墓前,塞給老爹五元錢。老爹
不要,軍官說,咱們是老鄉。老爹淚又下來了,問,你是哪的?軍官大步走開。我
們追過去,問清。)

    哪的?

    (我們說,35129部隊架工連指導員,叫張明東。)

    俺不識字,給俺寫上好嗎?

    (我們照辦。)

    俺還他,俺回去還他。

    王毅,你的祭品與眾不同。花生占,麻花,紅果。所不同的是四封信,壓在長
方形墓身的四角,被風吹得翻舞,好在有石頭壓著。我們沒見到你父親,他壓下信
就去了,沒留下來等答覆,你放心,我們取了一封,我們有責任這樣做。你放心,
第二天,在縣民政局局長周樹榮的辦公桌上,我們見到同樣的一封。老人顯然是帶
著氣寫的。即使有一些偏激的言辭,人家把兒子都獻出去了,難道還不能給予寬諒
嗎?

    我兒於84年4月28日在老山戰鬥中犧牲,快有4年,在這幾年當中,黨中央和地
方各級政府特別是村委,對我們是十分的關懷,我們全家真感謝不盡黨的深情。

    這次來烈士林(陵) 園要把我兒的骨頭挖回家鄉,主要問題是存在XXX團二營
五連,特別是曹X等身上,原因主要有兩點。

    第一點:看看它(他)們是怎樣對等死者的家屬。

    我兒死後把他的好表換一塊壞表代(帶)來給我,到部隊要了三次,最後這次
是原五連的指導員給我作主才培(賠)了90元,當中有40元車旅費都沒給報,責任
屬於誰的,還把我們當作探親處理,良心何在。

    第二點:看看它(他)們對一個農民的兒子是怎樣處理的。

    (1)同志們:可能有的同志也還會刻是84年7月25號左右,雲南日報上刊登的
一封鮮血染紅的情書嗎。解放軍報也刊登過,戰鬥剛打響,就以火箭筒首發命中消
滅了一個火力點,為部隊發起沖擊打開發通路,當他消滅第二個火力點後,轉移位
置, 准備消滅第三個火力點時,不幸犧牲。我到部隊找它(他)們講,曹X對我說
了兩點,一,主要是報功的時間超過。二,評功的名額是團部下達的,名額評功,
你的事跡在(再)大也只能評為三等功。親愛的同志們,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道理
嗎。

    (2) 我所知他們團的同年同月同日同一個戰場(老山)有的再(在)戰鬥中
連一點戰鬥事跡都沒有的,也是評為三等功。如果它(們)這些大官處在我這個角
度上,那比我更想不通的。在85年內我寫要(過)多少信反應,結果連泡都不起一
個。抱石頭沖天天又高,抱石頭打地地又厚。因我是一農民,對兒子的事無能為力。

    夏文榮, 你被追認一等功, 你家裡今年沒來人,但你擁有很多很多的親屬,
3530 3部隊全休指戰員都是你的親人,他們忘不了你,他們中的三位軍官代表大家
和小家的親屬來探望你,硬質花圈,燒輓聯,點鞭炮,燒香,雙敬煙酒,還帶了一
架照相機,拍照。

    是部隊派你們來的?

    是的,我們是35303的。

    知道,輓聯上有。每年都來?

    是的,年年來。

    就夏文榮一個?

    八個,每年來悼念祭掃,拍下祭掃的照片,給烈士家裡寄去。

    你們想的周到,烈士的事,民政局和部隊一起管才好,別移交出去就不管了。

    是的,烈士到底是部隊的人。

    八位烈士的姓名單位麻煩給寫一份。

    說不上麻煩,我的字不行:夏文榮,閆詩躍,程慶生,楊金華,薜歷程,張吉
東,徐華,宋強。宋強是個炮連長。

    還有個事要問,你們應該要安排親屬一塊來,隔幾年來看一次才放心。

    有哇,宋強的妻子來了,小閨女也帶來了。

    你們管路費?

    管,我們一起來,吃住行都給安排妥貼。

    宋強的女兒很漂亮,站在墓碑前,比墓碑矮兩頭。繡著黃鴨梨紅蘋果的白色尼
龍上衣,桃紅色健美褲,是媽媽早晨給換上的,領口還掛了朵白紙花。她用不滿四
週歲的稚嫩眼光盯著鏡頭,讓叔叔們拍照,照相機閃出一輪輪白太陽。其後,她舉
著花,驚惑地看外婆燒紙,看媽媽悲哭。她弄不清媽媽常說的爸爸和這座石碑有什
麼關係,她見過別的爸爸,那都是大人,男的,她的爸爸是石碑。媽媽讓她給爸爸
磕頭,她就給石碑磕頭。媽媽讓她給爸爸燒紙,她就揭出一張又一張,學外婆的榜
樣往火裡送。她聽媽媽反復講一個遙遠的故事:她還在媽媽肚裡時,爸爸就化作石
碑了,她的生日比石碑還晚幾個月,名字是媽媽給起的,思昆,她的家在貴州,昆
是哪,她不清楚。外婆也哭了,外婆哭聲大,媽媽哭聲小,她怔怔著看著外婆和媽
媽,看著裡三層外三層圍過來的人,看著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瓦藍的攝像機鏡頭,不
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她只曉得,媽媽哭,她就得嚴肅,媽媽待她那麼好,她要跟媽
媽保持一致,再說,沒有鞦韆,沒有轉椅,沒有滑梯,她也打不起精神頭。終於終
於,外婆和媽媽哭夠了,回答圍著的人的問話,也回答完了,外婆和媽媽拉著她向
坡下走。全是石碑,為什麼單單那一個石碑是爸爸,她弄不明白,准備回去問媽媽。
走過牌坊,迎面一對石像石獅。獅子,獅子,她掙脫外婆媽媽,奔向石獅,爬上去
騎上去,笑了。有叔叔用照相機對著她,她不在乎,獅子她玩,她嘻嘻嘻笑。外婆
媽媽不哭了,大人哭時不能笑,大人不哭時可以笑,她曉得,所以她開心地笑了。

    一對中年夫婦,相依著走來,小履沉緩,踏著無聲的哀樂。女同志著花呢上衣,
黑褲,深色框架眼鏡。第一印像是,我們熟識她,我們見過她,在哪見過,一時反
應不過來。

    她站住了,面對李軍烈士墓碑,叫一聲軍軍,身體微微搖曳,摘下眼鏡代之以
手絹。

    啊,李媽媽,是您。

    我們在報紙上見過您。

    1987年3月14日《解放軍報》了表記者孫振宇采寫的通訊《媽媽的傾訴》。

    在全軍先進婦女表彰大會上,雲南前線某部戰士李軍烈士的母親李祖珍的報告,
使許多初涉軍營的戰士激動不已,身經百戰的老兵淚灑衣襟。她說——

    我在22年裡先後組織了三個家,現在全家5口就有4個姓,有人說我是不幸的,
可我感到幸福無比。 我年輕時認識傷殘軍了郭鴻蔭。婚後6年間,我們生活得既艱
苦又幸福。不幸的是,1969年老郭別我而逝了。

    我們的兒子軍軍長大了,像他生父那樣英俊。他翻出爸爸的老式軍裝穿在身上,
捨不得脫下。高中畢業後,他對我說:「媽媽,我要當兵!」我支持他的行動。參
軍不久,他上了前線,他寫信來說:「20歲生日,對我來說是最有意義的,我將在
戰場上度過它。媽媽為我祝福吧!」自那以後,我朝思幕盼,盼來的卻是軍軍英勇
犧牲的消息。我哭得昏了過去......

    在我最悲痛的時候,一位解放軍同志一直守候在我的身邊,安慰我。他叫越英
俊,自幼失去父母,是黨和人民把他培養成一個副指導員。他說:「媽媽,軍軍犧
牲了,我就是你的軍軍。」就這樣,我又多了一個姓趙的兒子。

    兒子犧牲後,我一直在想,我應該到前線去,看看死去的軍軍,也看看戰鬥著
的「軍軍」們,向他們盡一點媽媽的心意!我的願望實現了。我來到烈士陵園,看
到了我兒子的墓碑。這時候我想到:我看到了兒子,還有許多的媽媽還沒來,我應
該代表所有烈士的媽媽把每個孩子的墓看一看。當我要離開前線的時候,汽車已轉
了好幾道彎,戰士們抄近路追上來,哭著不讓我走。部隊首長流著淚說:這些戰士
們在戰場上拚命,決不皺一皺眉頭;但是在媽媽面前,淚水能匯成河!面對這些世
界上最可愛的人,我沒有悲傷,有的只是驕傲!

    李祖珍的報告結束了,但很多同志仍伏在案上,任憑感情的潮水奔流......

    《解放軍報》同時發表兩幅照片,一幅是李媽媽作報告,一幅是兩個女兵伏案
慟哭。

    省愛國擁軍模範、全軍英模大會特邀代表李祖珍對我們說:

    在前線,軍軍給我寫了五封信,現在回憶起來,他句句是給我做工作,說,媽
媽,前線不是為死,任務比死更重要。又說畢竟可能會死,媽媽您不要難過,您要
象黃繼光董存瑞的媽媽一樣,我20歲不知孝敬,只有殺敵是對媽媽一次大孝敬。

    參軍時,兒子問,媽,我走了,你哭不哭?我說,媽不哭。他問,為什麼不哭?
我說,媽高興,你上前線,怎麼難受呢。他問,有一天我犧牲時,媽你哭不哭?我
說,媽不哭;作為你,要當逃兵,媽哭,媽好不容易養大你,媽是國家罪人,媽才
哭。兒子笑著說,兒不會當逃兵,媽,兒告別了。

    10月30日生日,生日前來信:媽,兒的生日快到了,可能是最有意義的生日,
我要在戰鬥中度過它,媽媽,為我祝福吧。

    (李媽媽手扶墓碑,淚不停地流。)

    軍軍在家裡,我看《高山下的花環》,真同情掃墓的親屬,我想我不會有這一
天,我為軍軍祝福,我盼他的信,盼來的卻是......軍軍不讓我難過,我流著淚說,
我沒哭,就昏過去了。

    兒子在家時喜歡打球,游泳,初中時在長江游泳,80年,救了兩個小朋友。軍
軍個子可高了,參軍時1米78,犧牲時1米82。兒子的信,我都背得出來,兒子知道
打仗會犧牲,兒子願意把生命為國拿出來,媽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只要兒子願意,
媽就願意,沒我兒子,我什麼也不需要了。軍軍的生父是一等殘廢軍人,二野的,
為革命致殘,69年去世。兒子繼承爸爸的遺志,犧牲了,媽支持他,他爸爸的遺願
實現了。兒子說,媽媽,一定不給你丟臉。我每次來時,說一定不難過,聽兒子的
話。可我就是想,想呀,我畢竟是媽呀。

    軍軍當兵兩年,我沒寄給他過錢,寄書時夾了兩片巧克力,軍軍一直沒捨得吃,
帶到前線,說這兩片巧克力象徵著媽的心,鼓勵我殺敵立功。在軍軍遺物裡,我又
見到這兩片巧克力。媽揪心啊,來上墳,又給軍軍帶來一斤巧克力。

    (一位婦女在李軍烈士碑下放了六塊餅乾。)

    謝謝您,軍軍,吃塊餅乾吧。

    我兒子從小太苦了, 二十歲還沒穿過皮鞋, 參軍的津貼費,犧牲時還存在著
56.63元, 我保存著。軍軍小時候最愛看《紅燈記》,每次回家敲門時,李師傅在
家嗎?

    (抽泣。)

    軍軍如果知道媽媽哭,就不高興了,我不哭,不能讓軍軍不高興。

    軍軍小時候,可細緻呢。紅領巾破了,破得不得了,可愛惜呢,退隊那天,說,
媽我退隊了。把紅領巾洗得乾乾淨淨,疊得好好的,到現在我還保存著。軍軍的團
微也保存著,還有軍軍小時候的學習成績單,軍軍的玩具,軍軍爸爸的軍裝,軍軍
的軍裝,我家裡兩代軍裝都保存著,這是這唯一的財富了,我留著,我看著。

    軍軍犧牲,口袋裡有個紙條,包著彈片的紙,上面寫給雲南電視台點歌,第一
首,媽媽的吻,還有十五的月亮,青年進行曲。戰友們寄給電視台,三首歌製成磁
帶,安排了特殊觀眾點播的節目,又把這磁帶寄給了我,電視台是讓戰士們唱的,
錄的,軍軍的戰友們唱的。

    我參加民政部報告團,走了十二省二十四市,哪都獻花,我就一個地方留下一
朵最大最好的,到了昆明,就成了一束花,全國人民的心意,我把它拿來給了軍軍,
給了和軍軍睡在一起的戰友們。我把每個孩子的墓都摸一摸,好多媽媽不能來,我
替她們看看摸摸。一個兒是媽的血,這麼多兒也是媽的血,媽媽們的痛苦都是一樣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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