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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驚訝，小凱居然也來了。但他從一進來就沒有看我，他只是挑個最遠的位子坐
著，左手頂著腮幫子，翻著書。
當大家都坐定，細瑣的動作漸漸停止之後，我看著這一、二十個年紀有些參差不齊
、身高也高矮不一的孩子們，我開口說話了。
「我想，很多人一定會猜今天我究竟會不會來，對不對？……但，我今天還是厚著
臉皮來了，希望沒把你們嚇到……當然，我也非常高興，大家都來了，好像一個都沒被
嚇跑嘛，所以……你們都好吧？……」
這樣刻意輕鬆的開場，似乎緩了一下現場稍微緊繃的情緒。雖然看著我的仍然看著
我，低著頭的依舊低著頭，可是我感覺得出來，大家都很專心在聽我說話。
於是，吞了口口水，我將剛剛在辦公室裡感動過又沈澱了的心內話，慢慢地全盤對
他們說出。
「其實，我這一陣子一直過得不好，尤其是這兩天，更不好……禮拜天放假回家也
不像放假，一點心情都沒有……倒不是就為了禮拜五小凱對我說的那些話……雖然那天
回去，我真的很難過，我甚至還做了惡夢……」
「因為，你們都知道的，我這一輩子最想做的就是老師，我記得第一天來上課時，
我就跟你們說過了……但也許，我不是專業的老師，教的不好，對你們不見得有很大的
幫助。可是……我相信你們一定看得出來，我是真心喜歡陪你們看書、陪你們聊天、做
你們的朋友的……這一點我假裝不來，你們也絕對沒那麼容易被騙的，是不是？……」
「所以，如果連你們都用那麼『功利』的眼光，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怎麼會不
受傷、怎麼不難受呢？……」
「事實上，獎金根本沒有，而榮譽假是有一天，可是積到現在都快三個月了，我自
己都還有很多因為工作表現上的榮譽假沒有時間放了，我怎麼可能還會用到這一天呢？
……」
「我不知道你們到底碰到過多少功利現實的人，讓你們覺得大家都只是偶爾同情一
下你們，藉機作作秀、錦上添花而已。我也不知道你們的身世背景和成長過程，究竟影
響了你們多少，讓你們變得容易受傷、變得尖銳，看人的角度也變得不太一樣……因為
，我不是你們，你們走過的痛苦、感受的辛苦，我真的沒辦法完全百分之百體會……」
「但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會怎樣呢？……我想我大概也會一想到自
己的背景，就會常常吃不好、睡不好、怨天尤人，甚至會覺得自己實在很可憐，為什麼
一直都得去接受自己不願意承受的命運安排……我的心態，應該不見得會比你們健康到
哪裡去……」
「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天回去之後，我躺在床上，心裡一直想跟你們好好地計較計較
，可是我却沒有辦法……甚至，我氣得想乾脆不要再過來了，却又難以狠心這樣做的原
因……因為，我們的立場和經歷是那麼不同啊……可是，你們難道要讓這份不同繼續存
在、繼續影響著你們嗎？……」
「你們將來都會離開學校、離開育幼院，獨立生活、獨立工作，最後你們還可能會
談戀愛、結婚、生孩子……雖然你們有些人說不想結婚什麼的，但是，你們究竟要把內
心的這份不同、這份陰影，留到什麼時候才放手呢？……在這些追求新生活的過程裡面
，你們還要揹著這份不同嗎？那你們怎麼會好好地對待你們自己、好好地對待因為緣分
而和你們碰在一起的人呢？……」
「可不可以不要再想著父母或誰誰誰對不起你們了，那不會使你們現在過得更好…
…也不要一直想說你們在這育幼院裡面，所享受的資源和照顧，都是國家、社會，甚至
誰誰誰虧欠你們的、是你們應得的……那會使你們失去感情，看事情也不會公平的……
就像你們很殘忍地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一樣，不是嗎？……」
「所有的意外、狠心、錯誤、遺憾，都不是你們造成的，當然不是你們的責任，你
們可不可以不要再回頭去看它們呢？……你們可以多看看每一個明天的太陽、月亮，還
有星星嗎？它們很美的，每天都讓人覺得很值得將夢想跟它們說，說你們希望自己將來
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想過什麼樣的生活，然後，就一步步地去實現它……你們可以嗎？
……」
聽到有些人輕聲地啜泣，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一口氣說了這麼長的話了……
撑著臉的小凱還是一直用手擋著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而坐在最前面的怡如，
却用手摀住了眼睛，止不往的淚水直流著……
我突然眼眶熱了起來，繼續說著。
「你們知道嗎？我最近在部隊裡面承受非常大的壓力，我覺得大人的世界好複雜，
很多事情不是可以講清楚的，所以，我總是期盼來這邊上課時，能轉換一下烏煙瘴氣的
心情……可見，我對你們的情感，不是同情，而是一種需要……過去，一開始是我可以
給你們所需要的，但現在……來這裡變成也是我所需要的……」
「但我肯定不會陪你們很久，快的話，不知是什麼時候，慢的話，就再一年吧！到
我退伍……人生就是一階段一階段有不同的人作伴，無法強求的，強求很辛苦……我們
要珍惜每一個人不同的命運當中，還有這段交會的好緣分啊……」
啜泣聲愈來愈大，沒有人再看著我，但我忍著淚水，一一地看著他們……
「老師，你真的還會再教我們嗎？是不是？……」怡如哽咽地問著。
「要不然呢？……還是妳問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再教你們了，是不是？……
」我笑笑地問著……
「不是啦！不是這個意思啦……」
在這一問一答間，大家都破涕為笑了，連擋著臉的小凱，手也抖著，好像在偷笑…
…
「看過最深山裡面的花嗎？就算沒有人關心它們、在乎它們，就算他們長的地方也比
花園裡有更多不可預知的風吹雨打，可是它們自己都開得很好，讓看過它們的人，都說
很漂亮……所以，何必在乎太多呢？自己勇敢過得好、過得充實，誰在不在乎就不那麼
重要了，是不是？……就算將來，我不在這裡，你們還是要長得很漂亮啊……」
心情平靜之後，我有感而發地再跟他們說著。
＊＊＊
其實，講完之後，我並不覺得他們可以完全體會我想要表達的意思，但是九點鐘下
了課，走在回隊部的路上，我彷彿已洗過了澡，一身清爽。
不是因為內心所有的苦惱、憂悶皆已散去，而是，我突然很堅定，自己有能力可以
再承受更大的負荷的……
「要約談就來吧！要怎樣就怎樣吧……反正，我就只能這樣啊……」
「月亮為我加油吧……星星為我加油吧……」
我居然在心中「怪怪」地豪情起來、吶喊起來……月光下的臉，不自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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