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父底下「有」犬子 父母總要求上一代的優良傳統,下一代必須繼續發揚光大; 上一代的不良品性,下一代要努力完全改正。 「龍生龍、鳳生鳳」的定律往往造成親子之間無限壓力, 既然歹竹也可能會出好筍,誰說虎父底下一定無犬子?! 天下「有」不是的父母 親子之間的障礙賽, 最難突破的往往就是父母在衝突的當兒, 仍然堅持「位高權重」的大方帽, 扣緊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而諄諄教誨子女。 但是,既然「人非聖賢」,到底是對是錯, 就不需要太堅持身段,畢竟,孰能無過呢? 養兒「不是」為防老 當然,生育之恩如天如地,教養之情無限偉大, 但是,如果對兒女牽牽掛掛、擔驚受怕, 捨不得這、放不下那,兒女又如何有獨立的人格? 既然養兒不是為防老,那麼就放單高飛吧! 序 卓以定認識寄青的文章是遠在認識她本人。 早在八O年代就在皇冠雜誌上看她寫的《走過婚姻》。當時就被她那坦蕩,無懼的 語句所吸引。接著由《婚姻終結者》,到今天的《兒子看招》,這十多年來看著她由一 個離開婚姻,離開家庭,離開兒子的悲情陰影中走出來也站出來。這一兩年,文章越來 越具建設性。從外遇、婚姻,寫到婚變之後的親子關係。因為自己的心理怨苦化解了, 寫出來的東西也就更客觀,更替別人、替自己設想,文筆自然更為生動、吸引人。 我自己是生長在台灣,大學畢業之後到美國留學和置家。這十八年來,我在美休市 有心理諮詢診所,也開課、演講,真是看過不少來美移民或留學的老中同胞。 寄青在(犬母虎女vs.虎母犬子)文中所提「在我教建中的生涯中,我看過太多的同 事和學生的家長,由於他們受過良好教育,在孩子的教育過程中,一直扮演主導的角色 ,不讓孩子有自由發揮的餘地。絕不讓孩子的發展,超出他們的期望,譬如,不管孩子 們的性向,堅持要孩子念醫,念理工,不准他們從事任何課外活動,不准看課外書,不 准跟異性交往,不准……他們(指家長)拚命扮演煞車的角色,弄得孩子變得懦弱無能, 毫無自主能力。這就是「虎父犬子」的來由。」其實她這一段話也包括了很多在國外的 家庭。以我個人多年來心理諮詢的工作經驗,什麼事雖不能以偏概全,但是的確很多中 國的第二代男孩子在這樣的家庭長大,變得懦弱無能,毫無自主能力。可能是一個優秀 的讀書人,但眼高手低,連結交女朋友、娶老婆都有很大的困難。兒子長大,處處無法 自立,父母看了著急,彼此怪怨,甚至造成父母婚姻失和的也大有人在。 寄青在(雙城記)和(感傷的教育)中分別提出兩個她的兒子在婚變之後的個別成長。 不只生動,簡直真實得讓我看到了我身旁很多病人。 譬如提到艾瑞克自小沒大人疼,身旁又沒母親,自然造就了他會察言觀色,鑽營拍 馬的本事。這樣子,愛討好別人的人,其實也是最不懂得尊重自己。「一意的委屈,也 未必能求全」的心態其實也是寄青(也包括很多小女人)自己過去心態的寫照。原來母子 都有這問題,也都需要解決和克服。這是非常開明又健康的自省。 提到婚變前的彬兒,因他是長子、長孫,小時受盡寵愛,突然因天之驕子的地位淪 落成折翼天使之後,個性急遽改變的過程。由一個乖巧、誠實的孩子變成到處告狀和欺 騙。提到「婚變時孩子最大的傷害是反目成仇的夫妻,常拿孩子當成攻擊對方的武器, 讓孩子扮演小間諜,或要孩子表態……孩子在順了姑意失嫂意的情況下,如何不學會做 雙面人,如何不撒謊,以爭取對自己最有利的情勢!父母的不德,逼使孩子變壞。」 台灣現在離婚率年年升高不降,寄青寫的這段,真是給為人父母者最大的當頭棒喝 !其實婚姻不必離,只要父母感情不和諧,孩子夾在三角關係,久而久之就成了雙面人 。家庭對個人的影響實在太深了。 還有,寄青常在文章之中,不避諱也不蔽掩自己窮苦和坎坷的生長環境。這包括她 有一個患精神分裂的母親,無法支撐單親的家,曾把她和妹妹放在孤兒院生活多年等種 種窘狀。以一個心理專業醫生來看,我不得不舉起大拇指,由衷地讚美她。因為這表示 她自己真正地誠實面對自己,面對家庭,面對他人。由自己過去的痛苦、錯誤之中,找 到問題根源和內在潛力,而能克服、發揮和進一步成長,這真是非常地難能可貴。她這 樣子不只幫助了自己,也同時鼓勵了更多有不幸成長環境和家庭的人,也可以同樣突破 困局,克服困難,成功地站來。 自序 其實寫這本書一如我寫《走過婚姻》與《婚姻終結者》,是一種自我治療,也是一 種經驗分享。 我這一生與我有親密關係的人,不是有意不負責,便是無力負責,致使我備嚐辛苦 ,也使我牢騷滿腹,但我不喜向別人吐苦水。我並不在乎「家醜不可外揚」,只是認為 嘮嘮叨叨的數落別人的不是,無濟於事,徒然浪費口水而已,更何況一年上百場的演講 ,一連講上五、六年,再加上原本的教書工作,使我的聲帶提早老化,因此,除了演講 、教書外,大多數時間我是沉默寡言的。 但我必須治療我自己內心的創傷。有一次,我看了一部片名「烈日灼身」的電影, 片中那位小女孩像極了童年的我,白色恐怖和政治迫害奪走了我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我 被迫提早成年,並擔負了原該是我父親的責任。 沒想到我的兒子在太平盛世,竟然遭遇跟我同樣的命運,至少我父親未盡責任,還 可以歸咎於時代的悲劇--國共內戰,致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今天,在沒有 戰亂的情況下,卻有更多孩子因父母離異而失父少母。 一味責備失德的一方於事無補,如何收拾殘局,好使孩子減少傷害才是當務之急。 我永遠忘不了不到兩歲的艾瑞克,驟然失去母親,被送到托兒所終日啼哭要媽媽的情形 ,我未親眼看到,卻是六歲大的彬兒,用他才學會的注音符號,寫在紙條上告訴我並託 人轉交給我。(這張便條一直鎖在我的保險箱中保留至今。)更有一次,彬兒因長久未看 到我,逃學到我住的地方,坐在樓梯口等媽媽,我當時住在醫院照顧摔斷腿的老師,根 本不知道這事。直到老師發現他沒來上學,這才驚動大人,最後才在我公寓的門口找到 他。 他們很快學會過沒有媽媽的日子,但失去母親的創痛卻烙在他們的心底。父親再婚 後,他們再度失去父親,成為實質的孤兒,不過也促使他們早熟。 我不希望他們步我後塵,過得這麼辛苦,更希望他們因我的負責而減少怨恨。 然而,十三年的分離,使得母子團圓成了一個痛苦的過程,直到今日,我們彼此還 在摸索適應中。當然,有一個像我這樣堅強能幹的母親,使他們少受很多罪,但他們又 有另一種壓力,那就是身為我的兒子,他們要如何自處? 於是我幫助他們解構有關我的神話。我不但在口頭上與他們溝通,更以此書讓他們 瞭解,我對他們一無要求,只有一項要求,他們在學業完成後得自立,我盡量不成為他 們的負擔,但也不准他們依賴我。 也因為我看過太多我的學生,在父母不當的壓力下,選擇了根本不適合他們性向和 興趣的科系和職業。所以我盡量避免去主導他們的生涯規劃,只提供他們所需的資訊和 資助。 我常認為天下無不是的子女和學生,卻有太多不是的父母和老師,在有意無意間給 了孩子太多的傷害。 其實我是個教子無方的母親,也是個教生無方的老師。但我把我的兒子和學生當成 是獨立的個體,也當成是跟我一樣平等的人來對待。 在我的課堂上,學生有不聽課的自由,但不准妨害他人聽課。同時,在我的課堂上 ,沒有任何禁忌,學生可以毫無顧忌的抒發他們的觀點,但他們得學會尊重別人的意見 。我更希望他們因為我的不傳統而打破性別的刻板印象,進而思考「平權」問題。 寫完這本書,我確實得到某種程度的治療,至少我更加看清我跟我父母的關係,其 實表面上我是他們的女兒,實際上,我是他們的父母。我絕不會讓這樣倒錯的關係再發 生在我跟我兒子間。他們只需負自己的責任即可。但我卻看到許多離婚婦女,甚至男人 ,在與配偶分手後,立刻將子女提升到配偶的地位。兒女若有能力,倒也罷了,只是苦 了做子女的,特別是長女長子。兒女若無能力或意願,悲劇便上演,到頭來,相互折磨 ,相互抱怨。 在離婚率急遽高漲的今天,我寫此書,希望與所有跟我同樣遭遇的人分享我的經驗 。更希望自己因這樣的反省和回顧,能釋懷於過去種種,並以更開闊的心迎接我的知命 之年。我相信我的兒子會因此書而更能感受到我對他們的愛,進而敉平他們內心的創傷 。 施寄青寫于五十歲西元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第一章 兒子的自述 艾瑞克是我的小兒子,當年因他父親外放美國,所以生在德州休士頓。在他不到兩 歲時,我和他父親因婚變而分居。 由於沒人帶他,只好把他送到托兒所,幼小的他因看不到媽媽而終日啼哭。 他哥哥告訴我,他在托兒所中喊托兒所的老師「媽媽」,我聽了好不心酸。 每次回婆家去看他們兄弟倆,總要演出一齣「生離死別」的戲,兩個孩子抱著我的 大腿,母子三人哭成一團,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感到惻然。 孩子畢竟是健忘的,很快便學會過沒有媽媽的日子,在我還未從婚變的創傷走出時 ,我盡量不跟孩子見面,以免傷情,不過每次見面,他總爬到我身上,膩在我身上,跟 媽媽又親又抱的要媽媽背他,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害得我喘不過氣來。晚上同榻而眠 ,更是用小小的胳臂摟著你,用小手柔柔地撫你的臉,讓做母親的我感到格外貼心。 從小因他長得不及哥哥出色,再加上乾巴瘦小,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傢伙。他 奶奶喜歡哥哥不喜歡他,他父親忙著搞外遇,從未正眼瞧過他。唯一疼愛他的母親又獨 居在外,十天半月見不到一次面。 所幸他天生樂觀,又會察言觀色,奶奶家的管家阿玉疼他,學校老師疼他,倒也使 他的童年沒那麼悲慘。 他七歲那年,我決定與他父親協議離婚,關於孩子誰屬,我們雙方倒很民主,由孩 子自己決定。他哥哥一向跟父親較親,自然選擇爸爸。我以為他會選我,結果他拿眼望 望我,又拿眼望望哥哥說:「我選哥哥。」換言之,他聰明絕頂,不想得罪我,傷我的 心說他選爸爸,他說他選哥哥,等於間接選爸爸。日後我提起這事還怨怪他,他嘻皮笑 臉的辯道:「我真的是選哥哥嘛!問題是他選錯邊,這不能怪我。」 說實話,我要早知道他父親對孩子不聞下問,採放牛吃草的態度,我說什麼也要把 他留在身邊,親自教育他。因為後來我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他在八歲那年隨父親調差到加勒比海,直到十三歲,因他父親返回述職兩週,我們 母子三人才得再見面。他們在回台灣一週後才打電話到我任教的學校找我。當我得知他 們回來時興奮不已,但等我發現他們回國一週後才跟我聯絡,我的興奮之情立刻為之一 降。 孩子在加勒比海那四年中,不時會寄照片來,來信不多,都是哥哥寫的,甚少談及 他們的生活,大多是要我寄東西給他們。我自離婚後,決定不做流亡政府,決不隨便干 預孩子的生活,以免他們與繼母處不好,既然他們選了父親,想必他們父親一定比我有 可取之處,孩子不是笨蛋,絕對會選對他們有利的一方。我大可放心去搞我的社會運動 ,教好我的書,把我一腔的母愛移轉到學生身上。 孩子走後,說不想他們是假的,有次做夢,夢見孩子在海邊游泳差點淹死,醒來後 ,全身冷汗,久久不能自己,好久不曾落的淚竟潸然落下。後來他們回到我身邊後,哥 哥告訴我他有次游泳,不知不覺被浪潮打到外海,他驚惶萬分,但隨即要自己鎮定,奮 力游回岸邊,等他到岸時,才體會到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日後他再游泳,絕不敢冒進。 我們母子對照一下時間,發現他快沒頂時,正是我做夢時,看來母子真是心有靈犀一點 通。 由於他們來信總是三言兩語,我想親情亦要培養,我與父親分離四十多年,第一次 回西安探望他時,並未激起多大的感動。同理,我離婚前分居五年半,就已很少跟兒子 們在一起,更何況他們在海外又待了四年多。孩子有孩子的世界,母親對他們而言是一 個遙不可及的名詞。我又怎能苛求他們一回台灣便想跟我見面。說不定他們有了「新媽 」忘「舊媽」,一如他們老爸一樣,有了「新人忘舊人」。還是別自作多情。 那次母子見面格外生分,他們告訴我繼母娘家沒地方住,是否可到我那兒去住幾天 。我先因他們沒立即找我已有不悅之情,再聽他們這麼說,心裡已有數,沒地方住才想 到我,如果有地方呢?是否根本不會跟我聯絡?他們難道不知道只回來兩週,時間寶貴 ,竟然在走前一週才跟我聯絡。不過母親畢竟是母親!兒子萬里來歸已是大喜過望,又 何必斤斤計較,跟兒子過不去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何苦來哉。 一別四年多,孩子長大也長高,只是兩人都又瘦又黑,哥哥頗矜持,刻意跟我保持 距離,倒是艾瑞克過不久便跟我混熟了,晚上母子三人睡在榻榻米上,我問艾瑞克想不 想媽媽,他立即用英文說:「I miss you everynight·」哥哥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我便 反問哥哥,哥哥只含蓄的說想。 我迫不及待的想問他們這四年多是怎麼過的,他們不是答非所問,就是避重就輕。 我也不再多問。他們倒是跟我要了不少東西,我想反正平日又沒養他們,權且做幾天聖 誕老人吧! 一週後他們隨父親調差到南非。到南非後來信更少,而我自投身婦運後,一年上百 場的演講、上電視、接受採訪、著書立說、寫專欄、搞組織、上街頭遊行,再加上本業 教書,忙得團團轉。甚少想到他們。我一直認為「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又何必瞎操 心呢。 誰知他們過得並不快樂,特別是老大。原來他們一直與繼母處不好,小時不敢反抗 ,只有陽奉陰違,成天待在外面玩,反正少打照面,也就少衝突。到了南非,年紀漸長 ,不願再掩飾心中的不滿,終至正面衝突。當然,跟繼母衝突的是哥哥,艾瑞克只是哥 哥的應聲蟲,反正什麼事都由哥哥打頭陣。 哥哥打電話給我,他不想待在那個家庭,他想到美國讀大學,我勸他忍耐,把高中 讀完再說,他說沒辦法忍耐,堅持要離開,於是我要艾瑞克留在南非,等高中畢業再說 ,他在電話那頭唯唯諾諾,我中英夾雜地跟他溝通,以為他聽懂了。誰知他見哥哥要走 ,他說什麼也不肯待,要跟哥哥一道走。他可真是從小到大都跟定哥哥了。兄弟二人各 拎兩個大皮箱,每人口袋裝了三百美元,便千里迢迢從南非經歐洲飛到舊金山去投奔姨 媽。 從他們到美國的第一天,就是我倒大楣的開始。由於我自離婚後,早已決定將後半 生奉獻給婦運和我的教育工作,我從未想過兒子們會在未成年前回到身邊,特別是在他 們要唸高中、大學,開銷最大的時候。雖然我的經濟狀況不差,但我的婦運正做得如火 如荼,怎能立刻收手? 他們在父親「放牛吃草」的教養下,根本是兩個爛攤子,特別是艾瑞克,小學、初 中的成績單慘不忍睹,全是個位數字,十五歲的人連九九乘法表都不會背。除了會打電 動玩具外,一問三不知。哥哥由於在台灣讀過小學五年級,還打了一點底子,要補救還 容易些,於是給他請家教,找私立高中就讀,送他去補SAT。所幸美國大學不需考試, 只要申請,最後總算申請到一所州立大學。 由於他不能回台灣,只好寒暑假過去看他,寫信鼓勵他,寄錢給他,慢慢地總算上 軌道了。 艾瑞克因程度太差,又不懂規矩,他姨媽自己要上班,無法照顧他,於是把他送回 台北。 由於他不懂中文,無法進任何國中,台北美國學校學費雖貴,也只好硬著頭皮把他 送進去。學校在第一學期結束後給我一個通知,大意是該生程度太差,跟不上進度,得 請家教補習。其實我在他一回台灣便要為他找家教,他堅持不肯,自認自己有辦法應付 。有鑑於母子分離甚久,若我採高壓手段,勢必弄得關係緊張,如果一開始便搞壞關係 ,日後要恢復是不容易,所以只好由他去。 既然學校來了通知,他沒理由再拒絕,於是請我的學生們來教他。他的家教陣容堅 強,師資一流,有台大歷史系的碩士、電機系的榜首、三總的醫生、英國劍橋的碩士、 台大政治系的高材生。還有一位擁有碩士學位的老美教他英文。 他剛回來時,狀況甚糟,糟得讓我氣急敗壞,拚命跳腳。而他還一臉無辜地看著你 ,彷彿不知道你為何暴跳如雷。雖是滿嘴洋文,文法、用辭錯誤百出,使我想起當年美 軍駐台時,中山北路林立酒吧中的吧女,英文大字不識一個,卻能講上幾句道地的英語 。 我問他在國外功課不會問誰,他說問哥哥,哥哥不會呢?他聳聳肩,兩手一攤,小 眼一翻說:「I don't know.」 用「頑劣不堪」形容他並不恰當。表面上,他彬彬有禮,你罵他,他也不回嘴,但 你很清楚他並未聽進去。他從不談他自己的感覺,所以你根本不清楚他想些什麼。開始 我以為他因中、英文俱不佳,無法用適當的語彙表達他的想法。到後來,我懷疑他根本 是腦袋空空,什麼想法也無。但就在我十分絕望時,他又會冒出幾句發人深省的話,令 人錯愕不已。 教他的哥哥們在領教他之後都表示以前從未想過日後是否要生小孩,他們想到的只 是談戀愛和結婚,但自教過他後,他們開始思考這問題,萬一生出像他這樣的小孩怎麼 辦?我安慰他們說,他們不會像我這麼倒楣,他們說這很難說,還是要從長計議。 他回台北我家後,第一件事便是打開他的箱子,我發現他隨身帶了一張我抱著不到 一歲的他,在一座公園門口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是個傻乎乎的小娃,而我是個非常慈 愛的母親。後來他哥哥告訴我,他自小便帶著這張照片。 我因這張照片才能確定他一直是思念母親的,只可惜他太早離開我,他完全不瞭解 我的個性,他只憑著這張照片去塑造他心目中的母親。而我因未參與他的成長過程,所 以對他亦一無所知,仍耽溺在他小時候親密地摟著我又親又抱的情景。那時的他善體親 心,真是可人兒。 也因為我們都錯估了對方,所以適應不良。他常對我說:「我覺得你是個壞媽媽, 我講不過你,所以我告訴同學你有多壞,好發洩我的怨氣。」 「好哇!如果你認為這樣可以發洩壓力,我才不管你在別人面前如何說我壞話。」 我悻悻道。我知道他說我壞話後又有罪惡感,所以又坦誠以告。 不是只有他有壓力要訴苦,我也有一肚子苦水。自離婚後,我自以為自己把情緒整 理得很好,在別人眼中,我是個非常冷靜理智的人。但自艾瑞克回來後,我經常情緒失 控,向晚晴的姊妹跟學校中要好的同事抱怨他,甚至向我的學生訴苦。 直到有一天,同事說了我一頓,我才自知失態,原來我已成了我平日最討厭的歇斯 底里的女人。她勸我,孩子失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也不是孩子的錯,大人不負責 ,孩子何辜,所幸他十五歲回來,你也有能力養他,趁還能補救,多付出一點耐心,萬 一他是二十歲才回來,要教都教不成了。 說的也是,怨他無益,怪他父親不負責亦無用,發牢騷更無濟於事,還不如亡羊補 牢,也許為時不晚。 於是我減少外面的活動,回家課子,我的學生們也耐著性子教他,由於他本就天資 聰穎,很快地開了竅,到了第二年逐漸上軌道,只是玩心太重,一不注意,他就找機會 偷著玩,氣得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除了貪玩外,花錢不知節制、愛吃垃圾食物,不愛整齊,不整內務,懶惰無比, 壞毛病一籮筐,要整治他沒那麼容易,誰教他是我兒子,只好慢慢收拾他。 他回來第三年狀況最好,到了第四年因交女朋友,簡直不像話,功課一落千丈,成 天待在女朋友家,半夜三更還不回來。好不容易搞好的母子關係又變得很糟。我向他哥 哥抱怨,他哥哥倒是年紀愈長愈懂事,雖然母子遠隔重洋,每次去看他,發現他愈來愈 能跟我聊天,不再是個情緒化的青少年,有自己的見解和方向。他反而勸我說弟弟還小 ,等他來美唸大學,一切都要靠自己時,自然會懂事,就像他一樣。我經他勸,只好採 取放任政策。但內心對這孩子頗失望,一點自制力皆無,日後能有多大出息? 去年六月,在他姨媽的協助下,申請到位於他姨媽居住的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明尼蘇 達州立大學。送走他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回想這四年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只感到 心力交瘁。自他回台後,我就為背痛所苦,還一度為此住院。做過各種檢查,醫生認為 脊椎毛病並不嚴重,可是我卻覺得背痛難忍。醫生懷疑是心因性的背痛(換言之是心理 壓力導致的),我不以為然,認為他們技術不高明,找不出病因。但等他走後半年,我 發現背不似往常那麼痛,有時毫無痛苦,除非伏案太久,看來我背痛的罪魁禍首還是他 。 他進明大後,嫌那兒天氣冶,學校不夠好(這只是藉口),他一直想轉學,轉到東部 或西部的學校。我跟他說除非你有辦法轉較好的學校,否則還是留在明大較好。於是他 開始進行轉校的事。在美國轉學時,一定要寫一篇文情並茂的自述,學校當局看了後才 決定給不給你申請。他在高中時,作文一向不甚高明,原因無他,只因書讀太少,腹笥 甚窘。所以我根本不看好他能寫出怎樣的自述來。 一天,他姨媽自美打電話來,問我看過他的「自述」沒有,我說他一向懶得寫信, 何曾寄過片紙隻字,只有要學費才會打電話。她說你該看看他這篇文章,可以做為申請 學校的範文。 感恩節前,他把文章寄來了,隨文章附上一封短箋,說明這是感恩節的禮物,可真 是秀才人情紙半張。不過我看了以後深受感動,所以將此文譯出。 自述艾瑞克·段 我父親是個外交官,我從六歲起到十四歲都是跟他住。我兩歲時,父母離異。在我 與父親同住那幾年,我很少見到我母親。我父親從未跟我談過話,或者該這麼說,他從 未教過我什麼。事實上,我不記得我跟他有過任何長時間或好好地交談過,雖然我們住 在同一個屋簷下。跟父親一起生活時,他因工作的關係經常調差,使我有機會造訪許多 地方,像聖克里斯多佛(加勒比海中的一個島)、南非。雖然因行萬里路而使我有許多經 驗,並學到不少令人興奮的事,不過我實在是欠缺教育,十分無知。直到我哥哥與繼母 發生嚴重衝突,導致我們兩人被逐出家門,事情才有了改變。我母親決定讓我回台灣跟 她住,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成了我一生的轉捩點。 我母親是個高中老師和社會工作者。自離婚後,她把十年以上的時間貢獻給台灣婦 女--她們是不公平法律下的受害者。在離婚案件中,男人總是佔盡優勢。當我回台灣 時,她對我的情況憂心忡忡而且感到十分沮喪。她形容我是「九歲的腦袋安裝在十四歲 的身子上」。由於我無可救藥,她只好勉力再教育我。 我前面說過,我原以為我跟我同年齡的人程度相當。但當我的成績出爐時,證明我 錯了。由於我母親是台北最好的一所高中的老師,她找來她的學生(大多數是大學生 )到家來教我,雖然教的過程令人感到十分痛苦和不耐,但我慢慢地能跟上同班同學。 例如:我在高一時還在學初級代數,但到高中最後一年就能修初級微積分學。由於我自 然科的課程級數來得比我同班同學低,所以我得在這四年中一面補修初中的課程,同時 修習高中的課程,這個過程相當緊湊倉促,在此期間,每週至少有三個不同的家教來教 我。 雖然學校成績進步是我的一大成就,但達不及我從我母親處學到的東西。在這四年 中,我母親教我許多事,這些事讓我一生受用。從她那兒,我學習到尊敬別人、自信和 自尊。她鼓勵我對一切事物抱持開放的胸襟。她教我不要偏見,不自我局限、自我束縛 。我還記得她有次對我說:「你的腦袋要像杯子,一旦倒滿了,你得倒出去,好讓你可 以再倒滿。」她教我如何自立、自愛,自信。她啟發我去愛自己的文化(中國的)並以自 己為榮。雖然她是我母親,我從未視她為母親,我常視她為老師,一個能為我解惑的老 師。在這四年中,她協助我發展我對醫學方面的興趣。我得承認在四年前,我討厭做醫 生,我認為所有的醫生都是肥胖和禿頭。我認為做醫生唯一的好處是賺錢,但我並不重 視金錢,至少做富翁不是我的職志。直到種種遭遇,才使我開始考慮從事這一行。 第一個令我對學醫感興趣的是我母親的一位學生,他是台灣國防醫學院畢業的,當 他休假時,常到我們家來住,因他家住得遠,往返太費時,我們家書架上放了許多他的 醫學書。我常取下來看,有時當成我生物學報告的參考。慢慢地,我開始對醫學有興趣 ,他常帶我去他的醫院參觀。他的個性很像怪醫秦博士,關於這點,容後說明。 也許影響我考慮當醫生最大的原因還是一套名叫《怪醫秦博士》的漫畫書。這套漫 畫書是一位巳逝的日本醫生畫的,書中的主角每次為人做手術都會要上一大筆錢(形同 強盜)。在《怪醫秦博士》書中,作者淋漓盡致地繪出人性的貪婪,愛、恨、驕傲,歡 樂和榮耀。是書中的主角秦醫生促使我朝醫學領域追求。秦醫生是位無照密醫,他的身 體和臉上都有手術過後的疤痕,儘管很多人認為他是個壞醫生,但他終究是個了不起的 醫生,因他能做任何手術。雖然他索價甚高,但他把大部份賺來的錢捐贈給老人院和孤 兒院。這套漫畫書大大地改變了我對禿頭胖醫生的觀感。由於秦醫生的同情心,謙虛和 仁慈,促使我想當醫生,我一直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不自大會使一個人成為更好的 醫生。」 其他促使我想學醫的是我的義工經驗。我曾在心路智障基金會擔任過義工。在那兒 ,我慢慢發現我是多幸運的人,因為我曾認為我是這個星球上最可憐的人。但他們的天 真和幸福深深感動了我,他們生來就不如一般人健康,但我沒想到他們對生活是如此樂 觀。看到他們使我想幫助他們,我想做醫生應是一個很好的方法。目前,我在明大附設 的醫院擔任義工,做實驗室的助理。在手術室中有不少可學的事,雖然手術的對象只是 動物。我有機會見習到外科手術過程、工具、如何消毒以及一些器官的作用。我甚至有 機會替一頭羊縫傷口(我知道那頭羊寧可別人來縫),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經驗。我在那兒 認識不少人,像羅斯醫生,是一個十分風趣的病理學家,這些都比我原先想的有趣得多 ,目前我打算主修生物,然後是醫科預科。我學生物學已有相當的時日,我非常喜歡生 物學,也許因為我一向喜歡動物吧,特別是一些平日不常見的奇禽異獸。此外,我一向 對動物和人類的組織有興趣。研習生物學對我而言是一件輕鬆而享受的事,使我能在選 修我喜歡的科目外,還行有餘力能達成醫科預科的要求。 所有這些人和經驗造就了今日的我,他們開了我的眼界,使我能從不同的面而非單 一的角度去看人生。在這四年中,我發展出一些形成今日我的重要特性。我知道如果我 對某事有興趣,我得去學習,記住每個細節,重複練習直到完全準確為止。我訓練自己 去觀察和做個較好的傾聽者。我也學會忍受壓力和惡劣的環境,並能找到解決之道。最 重要的是我學會對自己負責並找到自信,這是我以前未有的品質。如果我一直跟父親生 活,誠如我母親說的,我大約不會上大學。我對這點並不質疑,因我從這些人和經驗中 學習到太多的東西,關於這點絕無誇大之處。這些人為我樹立榜樣,也激發我學醫的決 心。成為醫生是我考慮巳久的事,所以,我希望能找到一處能發揮我所有潛能並造就我 生涯的地方,加州在醫學科技上一向有獨到之處,這正是我嚮往的地方。 後記加拿大有位女士寫信來說她是一位離婚婦女,離婚四年,最大的痛苦是不知如 何帶那個在別人眼中是問題的孩子。市面上有不少如何教育子女的書,看的時候都覺得 他們講得頭頭是道,但等真正實行時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這四年中,艾瑞克坦承對他 和對我而言都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他要適應新的環境、新的文化、新的學校、新的朋友 、一個看似熟悉又全然陌生的母親。而我除了要支付龐大的學費、家教費、生活費(導 致我賣掉我唯一的房子)外,還要對付一個粗鄙無文、生活習慣惡劣、完全不知人情世 故、功課奇差無比的孩子。我更要擔心另一個遠在美國求學的大兒子。而我原先的生活 早已是忙亂不堪,艾瑞克的烏鴉還巢(我在我的書《婚姻終結者》中另有一篇文章談孩 子回來後的甘苦),使我早已負荷甚重的擔子更加重。但我勉勵自己,若我不能把他教 好,又如何給其他單親安慰和樹立榜樣。 在此我仍要強調「身教重於言教」,我並不常教訓艾瑞克和我的學生,我自己以身 作則,讓孩子自然而然感動和心嚮往之。要孩子有自信,自己得先有信心,而且是自信 十足,當孩子見你不畏困難,信心十足時,他會產生安全感,安全感會使他情緒安穩, 有了安穩的情緒,他才能進入較好的學習狀況。若自己在面臨困難時一副束手無策,犧 恓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落在孩子眼中,他會對你失去信心,當他對你沒信心時,他也不 會培養出自信,當孩子沒自信時,自己和孩子都會陷入絕境。 時值母親節將至,謹以此文與所有為兒女操心的母親分享。並感謝在他成長過程所 有幫助過他的人,特別是他的小學老師宋慧娟女士,她一直很疼愛他。還有我的學生們 和阿玉女士,以及在他成長過程中所有幫助過他的人。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第二章 犬母虎子vs.虎母犬子 同命母女當兩個兒子萬里尋母的戲告一段落時,母親打電話給我閒話家常。老太太 在我大四那年正式發瘋後,一直是瘋瘋癲癲的,也曾送她至精神病院住過一陣子,但因 她年事已高,無法治療,只好出院回家。 她平日雖瘋癲,偶爾也會有靈光一現的時候,常會說些耐人尋味或意在言外的話, 令人不免會想她是真瘋還是假瘋,但就在你這麼懷疑時,隨即又是一陣瘋言瘋語,由不 得你再懷疑下去。 「女兒啊!你近來可好?」老太太興致頗好的問道。 「不好!」我不假思索道。 「為什麼?」 「我前夫把小孩丟回來,搞得我焦頭爛額。」 「哦!那我們母女可是同命了,當年你爸爸跑了,還不是把你們丟給我。」母親調 侃起我來。 「話是這麼說,不過你命比我好。」 「為什麼?」她不解道。 「老爸雖然拋下我們,不過我們還爭氣,以你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還能養出我這 樣的女兒。我的學歷、能力比你強過十倍還不止,我兒子卻是爛攤子,你的命當然比我 好。」我開她玩笑道。 「說的也是,我是比你命好!」老太太笑嘻嘻道。接下來又是瘋言瘋語,我只好跟 她在電話中道別。 放下電話,我發了好一會怔。 末路英雄成狗熊母親成為寡婦那年才二十二歲,她的丈夫沒死,卻為了忠黨愛國而 拋下帶著兩個幼女、挺著大肚子的她。 民國三十八年夏天,已隨部隊撤退來台的父親,拿著國防部的派令,潛回大陸,任 務是策反留在西北的敗軍殘部。母親為了阻止他回大陸,不惜吞金自殺,他不為所動, 堅持回去。 歷史上有太多這種偉大的男人,他們為了理想,為了「移孝作忠」而拋家棄子、棄 母,當我們在歌頌他們的「偉大」時,從未問過他們的孤兒寡妻寡母是怎麼活下去的? 萬一他的家人不認同他的行徑時,後世還要批評他們不識大體,不配為忠良之後。 父親回去不到四個月便兵敗投降,說好聽點是讓中共和平接收部隊。他的下場不問 可知,然而那是他的選擇,沒什麼好怨的,因為「自作孽不可活」。 留在台灣的母親,從此陷入了悲慘的命運。 她既未受教育(只讀過幾年小學),又無一技之長。在舉目無親的異鄉,帶著三個嗷 嗷待哺的孩子。更慘的是國民黨在父親投降後,立刻把我們家打成黑五類,與二二八受 難家屬無異,也使我們始終活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中,這更證明了父親當初的選擇是狗屎 ,他所效忠的黨與領袖根本是混帳。 母親由於無知,還冀望可以把我們送進國軍遺族教養院或華興育幼院之類機構,她 三天兩頭去找國防部及派父親回去的胡宗南將軍,以為他們會為她安排。反被對方罵回 來,丈夫已經投共,還有臉來向政府討債。 小時候,我常看她獨自垂淚,從我懂事後,家裡的氣氛便很沉重。 歷史上有許多堅強的女人在成為單親後,咬緊牙關,含辛茹苦的把兒子教養成有出 息的人,留名千古,可惜我母親不是這號人物,加上她有遺傳性的精神分裂症,個性軟 弱,她自己固然一輩子吃辛受苦,我們也跟著受罪。 母女不連心自我懂事起,個性強悍的我和母親便無法溝通。三十二歲那年自己遭遇 婚變,驚怒交加之際,才想起母親被棄時比我足足年輕十歲,乍到異鄉,言語不通,又 無本事,她的驚恐一定更甚於我。也從那一刻,我才能真正體會她的辛酸與感受。我是 多麼想與她一起分享我們做女人的經驗,只可惜她已發瘋,否則她也許可以獲得真正的 安慰而不會感到那麼無助。 還記得我在婚變之初最絕望的時候,整個人在短短三個月中瘦了十四公斤。一天傍 晚,心情十分惡劣,只想回家尋求母親的安慰,因為她曾有過跟我同樣的經驗--被丈 夫拋棄。但等我到家後,只見母親坐在客廳昏黃的燈光下,兀自一個人笑嘻嘻的說著瘋 話,繼父在廚房收拾,他問我要不要吃飯,我說不吃,他便忙他的。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自說自話的母親,更加絕望,我想起了童年,也曾有過同樣的 感覺。 母親自父親走後,一直耽溺在她自己悲傷的情緒中,她經常一個人站在餐廳的窗前 ,望著遠處的大屯山,自顧自的唱著流行歌曲,從周璇的歌一直唱到白光的,曲調大多 是哀傷的。不唱歌的時候,便在客廳拜佛唸經。每當她這麼做時,絕對無視於我們的存 在。我經常倚在餐廳或客廳的門口,希望她能停止唱歌或唸經,像別人的母親一樣把我 摟在懷中,跟我講上幾句話,但她從不理會我。我在外面被人欺負,跑回家來想投入母 親懷抱獲得一些安慰時,總看到她不是背對著我唱歌便是唸經拜佛。我只好喊她:「媽 !」她充耳不聞,我再喊大聲點「媽!」她還是不應,我不甘心再喊,她被喊煩了,回 過頭來罵道:「叫什麼叫!叫魂啊!你媽還沒死,等死了再叫也不遲。」 我被她臭罵一頓,楞在那兒好一陣子,才萬分委屈的走開,那時的感覺就跟現在一 樣。當然,我很快的學會不再向她求助,自己想辦法去應付一切的困難。 於是,我拿起皮包,跟繼父道別,走出家門,沒入暮色四合的街道。我真是被沮喪 逼瘋了,童年時,她便不是一個可以依靠的母親,更何況是現在。 很多女人問我是怎麼走出痛苦,我的回答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看過太多遭遇 婚變而有娘家可靠的婦女,由於有助力,不需太多奮鬥,所以成長也有限。 是母親的無能,造就了我的堅強。 痛別兒子婚變的頭兩年,我跟母親一樣陷溺在自憐自怨的情緒中,無暇也無力顧及 兩個兒子的感受,偏偏他們因年幼不懂事,經常在我情緒惡劣時調皮搗蛋,惹得我控制 不住的大吼大叫,他們被我突如其來的發作給嚇住了,只好乖乖不作聲,次數多了,他 們視跟我相處為畏途,但又不敢跟我說實話,怕我傷心。後來我想通了,與其讓他們跟 著我受罪,不如跟奶奶爸爸住一起,無論在物質或精神上都比跟我幸福。 這也使我想起當年母親因無法養活我們,只好送我和妹妹進孤兒院。我和妹妹不但 不覺得離開母親很悲傷,反而十分期待進去,因為我們都不喜歡跟情緒化的母親相處。 分居之初,因思念孩子,會衝動的跑去探望他們,甚至留他們在我住處過夜,但這 樣的會面,往往是不歡而散,最後乾脆不去看他們,埋首在工作中,好讓自己忘掉痛苦 ,忘掉對兒子的思念。 我這時才能體會母親當年送走我們的悲傷和無奈。 為兒所棄快離婚前,我已把自己的情緒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也希望讓孩子看到一個 情緒穩定的母親,於是讓他們週末下課後到我這兒來。那時艾瑞克唸小學一年級。一個 週末,他哥哥因上繪畫班,所以他一人到我住處來。母子吃過飯後,我把工作攤在桌上 ,埋首翻譯我的書,讓他坐我對面寫功課。他一面寫一面東摸西摸,顯得有些煩躁。 我被他鬧得有點心緒不寧,只好抬起頭來說:「你乖乖寫功課,我把這幾頁翻完後 ,帶你出去玩。」 他歪著頭,扭著指頭不答腔。我問道:「怎麼樣?」 「我不想出去玩。」他吞吞吐吐道。 「那你想做什麼?」 「我想回奶奶家。」他大著膽子道。 「回奶奶家?」 「奶奶家有阿玉,還有小三,我可以跟小三玩。」他趕忙解釋道,但神情有點為難 ,好似怕我不高興。 「哦!」我好一會才會過意來,連忙道:「好哇!我送你回去吧!」 他一聽面現喜色,連忙收拾他的書包。 我牽著他的手送他到車站,他一路上頗討好我,惟恐我會不高興。我並未不高興, 只有一股落寞感。 婚變之初,他連兩歲都不到,成天哭著要媽媽,如今他七歲了,卻發現跟媽媽在一 起十分無趣,成了一項沉重的負擔,他寧可跟阿玉和阿玉的兒子小三玩(阿玉是奶奶家 的管家,胖胖的,很和藹可親,是傳統的好媽媽。)也不願陪伴埋首在自己工作中而無 暇顧及他感受的母親。 婚變之後到正式離婚,其間經歷五年半的時間,在這五年半中,我先是耽溺在自己 的情緒中,後來又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而將全副精力投注在事業中。其實我也是在逃避 他們,因為他們讓我觸景傷情,但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是我遺棄了他們。如今我終於瞭 解母親當年為何不是自顧自的唱歌,便是不斷地磕頭拜佛,她無意遺棄我們,但她沒有 情緒面對我們。 稚齡的我們無從體會她內心的淒苦,更無法為她分憂解勞,我們的童言稚語只會使 她更加悲傷,無怪乎她要逃避我們。 受過教育又有能力,個性又堅強的我尚且要花五年半的時間,才能從婚變的哀傷中 走出來。各種條件皆不如我的可憐的母親,又怎能不發瘋呢?我不也曾瀕於崩潰邊緣嗎 ? 當我跟艾瑞克回到他奶奶家時,他在門口聽到屋內阿玉的聲音便喜形於色,門一開 便衝進去找小三。阿玉笑盈盈出來問道:「他不是去你那兒嗎?」 我苦笑道:「他想念你和小三,在我那兒待不住。」 「怎麼會?他不是想媽媽嗎?」阿玉很難想像在艾瑞克心目中,她的分量會比我來 得重。 「可見你待他好,他是真的喜歡你。真多謝呀!」 「小孩可憐,他奶奶不喜歡他,哥哥常欺負他,所以我就待他好點。」阿玉解釋道 。 「我知道,所以謝謝你。我還有工作要做,我回去了。」 「龍龍(艾瑞克的小名)!你媽媽要走了!」阿玉向屋裡喊道。 小傢伙連忙跑出來,身後跟著小三,他應酬似的勾住我的脖子,迅速的在我臉上啄 一下便跑了。 我轉過身朝車站走去,本想搭車回娘家,告訴母親我終於能體會她的心情,我不再 怨怪她。但我搖搖頭,趕回自己的住處,繼續未完的工作,直到精疲力盡,便爬上床, 倒頭大睡。 又過了一年,我同意簽字離婚。在簽字前,我問他們願意跟誰,哥哥選跟爸爸,艾 瑞克選跟哥哥,等於間接選跟爸爸。我原以為他會選我,但我也不意外他選爸爸,因為 在這之前,在媽媽跟阿玉問,他便選了阿玉。 我能怪他嗎?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遺棄了他,他怎能信任我?更何況在他們心 目中,媽媽是個動不動便流淚,情緒極不穩的女人,跟了她鐵定要吃苦頭,所以他們選 擇爸爸而拋棄我。 歷史重演歷史總是重演的。當母親終於走出她的哀傷要重新面對我們時,卻無奈地 得把我們送進孤兒院,直到我們小學畢業才回到家中。換言之,在我十二歲以前,從未 有機會跟她建立親密關係。這也導致日後我們從不是感情融洽的母女。同樣的,當我有 能力面對我兒子時,他們卻遠赴海外,致使我也沒機會跟他們建立親密關係。 在孤兒院中,我倒是非常想念母親與弟弟,也許距離是美的效用,我跟艾瑞克一樣 ,在內心塑造理想母親的形象。我幢憬著回家後,跟母親與弟妹過著快樂的日子。因此 每年年初,便設法找一本月曆,數著還有多少時日可以跟母親團聚。 一旦回到家中,才發現自己太天真。改嫁後的母親,和跟她一樣是社會邊緣人的繼 父,把生活過得一塌糊塗,從一個貧民窟遷徒到另一個貧民窟。同樣的,萬里尋母的艾 瑞克,懷中揣著母親的照片回到台灣,他遭遇到跟我同樣的幻滅。 藝術家與工人小我三歲的弟弟,隨著母親流浪。他們每天張羅衣食且不暇,那有空 管他,任由他到處撒野,頭上長滿癤子,膝蓋上全是傷。由於沒錢參加補習(他知道家 計艱難,根本不告訴他們有補習這回事。)每天早早被老師放牛吃草,他就在外面打混 ,直到補習的同學放學,他也背著書包回家。 有一陣子,我們住在大龍峒保安宮後面的貧民窟。個子矮小的弟弟便學會溜進廟裡 的供桌下面,伸出小手,將供桌邊的祭品給撈下來,揣在懷裡便溜出廟旁去吃。成年後 的弟弟,由於書沒唸好,只好做勞工,經常自嘲道:「八成是偷吃神明東西的結果。」 兩年前,我的養子上蔣勳先生的藝術史課,他告訴我蔣勳先生小時候也住在大龍峒 ,經常在保安宮內流連,有三百多年歷史的保安宮的雕樑畫棟,是他藝術的啟蒙師。言 下之意是舅舅和蔣勳老師都是在保安宮長大的,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距? 這要怪誰?怪我那可憐的母親教導無方嗎?弟弟在衣食不周的情況下,只好偷吃供 品來果腹,如果他當年有個像我這樣的母親呢?保安宮對他而言,很可能不只是桌上的 供品。 孟母難為當艾瑞克迷上怪醫秦博士,有意唸醫學院時,我帶他到保安宮和孔廟去玩 ,教他如何向孔子和保生大帝行禮。藉機教育他,告訴他孔子的事蹟以及保生大帝如何 捨己救百姓的故事。 我以為他會不感興趣,沒想到他倒很用心聽,然後依我的指示,神情肅穆的行禮如 儀,我想他終於願意去瞭解中國文化。在這之前,我曾教過他中文,要他背唐詩,他意 態闌珊的樣子,每次都惹得我火冒三丈。我想發火是沒用的,只有想辦法設計情境,引 起他學習的動機,才能教育他。 保安宮之旅便是我的教育實驗。當我們在廟內流連時,我告訴他舅舅偷吃供品的事 ,他看著桌上的供品,露出不解的表情說:「怎麼會?這些東西看來就不可口,他怎麼 會愛吃呢?」 我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好個現代晉惠帝,自小吃牛排長大的他,根本不懂什麼叫「 飢寒交迫」。如果他不知人間疾苦,要他不變成紈侉子弟也難。 我不能送他去孤兒院吃苦,至少可以送他去當義工。於是我跟心路智障基金會的負 責人宗景宜女士聯絡,送他去那兒打工,因為以他好吃懶做的個性,要他當義工,門都 沒有,但心路是個窮機構,那有錢雇他,所以我跟對方講好,表面上是心路雇他,實際 上是我出工錢。 我想那一個月的義工,對他多少有點教育意義,因為最後他竟肯從工錢中拿出一千 元,購買心路辦的電影義演的門票。 我絞盡腦汁扮演著現代孟母。然而,要想把「香蕉」(形容外黃內白的美國華裔 )變成「枇杷」(內黃外也黃),可不是件簡單的工程。 我在挫折之餘,不免羨慕起母親來,雖然我們成為單親的過程不盡相同,但以她所 能提供的環境而言,弟弟沒變太保,我和妹妹沒混太妹,已經很對得起她了。她根本無 力教育我們,因為她光為張羅我們的衣食和學費已是心力交瘁了。更何況我們上初中後 ,讀的書早超過她甚多,那會把她的教訓聽在耳裡。 無招勝有招莊子說過:「無用之大用。」母親的無用,反而發揮了莫大的教育功能 。 首先她是我們姊妹最好的反面教材,一個未受教育又無一技之長的女人,永遠是受 命運的擺佈。再加上她個性不夠堅強,情緒不穩,使我們對她有滿腔的埋怨,怨她無能 為力,怨她不像別人家的母親那麼能幹。 當然,她在面對我們兩個個性強悍的女兒時也充滿了無力感。她只好以自己為例, 要我們好好唸書,別像她因為沒唸好書,又沒本事,只好改嫁,然而拖著三個孩子,又 能改嫁到什麼好對象呢? 由於家裡的氣氛讓人受不了,我實在很想出去混太妹,不過看到母親悲慘的命運, 也任性不起來。只好往書堆裡鑽,耽溺在文學的世界中,以逃避貧困的生活,逃避情緒 不穩的母親。 母親常對我們姊妹說,她一生最大的心願是看到我們大學畢業。當我考取政大,第 一次穿大學軍訓服去上課時,母親拉著我,滿面春風,這應是她有生之年,難得展歡顏 的時刻。她知道,即便日後她女兒遭遇何種困境,絕不會落得像她那樣的下場。 有一次我與楊茂秀教授一起主持四一O教改遊行的晚會,當我們在台下對辭時,我 告訴他,我很高興我有個受教育不多的母親,由於她無力教育我,所以甚少干預我,任 由我發揮。他告訴我他跟我有同樣的經驗。 在我教建中的生涯中,我看過太多的同事和學生的家長,由於他們受過良好教育, 在孩子的教育過程中,一直扮演主導的角色,不讓孩子有自由發揮的餘地。絕不讓孩子 的發展,超出他們的期望,譬如,不管孩子的性向,堅持要孩子唸醫、唸理工,不准他 們從事任何課外活動,不准看課外書,不准跟異性交往,不准……。他們拚命扮演煞車 的角色,弄得孩子變得懦弱無能,毫無自主能力。這就是「虎父犬子」的來由。 我的母親只給我一個大方向,不要像她,其餘的就看我們自己怎麼辦了。 輪到我教育我兒子時,我常提醒自己不要太為孩子著想,不要太權威。對我母親而 言,她很容易辦到,因為她本來便演不來能幹的角色。但對我而言,想變得無能還真難 ,一則自己能幹慣了,二則兒子們也不相信我無能。但我太能幹,太為他們拿主張,他 們日後定是懦弱的人。 母親另一個能耐是不管我們有多頑劣,她始終是肯定我們的。特別是在餐桌上,她 讓我們高談闊論,然後以欣賞的神情聽我們批評時事、談論學校中的點點滴滴以及我們 看的書。即便我們是大放厥辭,她也不以為忤。她讓我們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等人物。 我們三姊弟的口才都是這麼訓練出來的。 有時繼父覺得母親太縱容我們,怕我們不知天高地厚,日後到社會上會吃大苦頭, 不免會澆我們一些冷水。母親會立刻拉下臉來阻止他。她不准繼父插手管教我們。她這 種不分青紅皂白的護短方式,有時連我們自己都看不過去,只好自己學著如何去收斂。 不過她這樣的溺愛,對我們卻是好的。孤兒院和貧困的家庭,使我們充滿了自卑。 但母親的愛和鼓勵的眼神,提升了我們不少的自信。她讓我們感到我們是寶貴的,否則 以她當年的美貌,她大可拋棄我們,找個稱心如意的人改嫁。(父親自知回不來後,曾 輾轉託人帶信,要母親把我們送給他的好朋友扶養,趁年輕,可以自行改嫁。)也不必 費盡千辛萬苦拉拔我們長大。 在她與繼父的婚姻中,她一直讓繼父很清楚的知道,在她的心目中,我們絕對來得 比他重要。 我常告訴打算再婚的女人,如果沒把握在再婚後讓孩子的自尊心不受損,最好還是 不要再婚。 我跟兒子共同生活時,絕不讓任何男人介入我們的關係,以免孩子感到委屈。但等 他們成年後,也不准他們妨害我的情愛關係。他們得尊重我的朋友,一如我尊重他們的 女朋友。 母親這麼做,固然維護了我們的自尊,相對的,繼父自然很感委屈,所幸他修養好 ,不計較。但當我們懂事後,因感念他的好,只要母親數落他,我們一定跟他站在同一 條陣線上。 母親另一個本事是建構一套屬於父親的神話。母親雖然偶爾會抱怨父親遺棄我們。 但她常趁繼父不在時,向我們訴說父親的英勇事蹟。 看多了文學中的英雄,我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家道中衰的落難貴族。我的父親是個會 名留青史的英雄。我既是英雄的女兒,怎可示弱。父親成了我成長中的典範。 家中有幾幅父親的舊照,身材魁梧著戎裝的父親,英姿勃發,非常符合英雄的造形 ,使我更加認定他是英雄。 分別四十年後,我終於見到父親。雖然在這之前,我早巳拆穿了母親的父親神話。 不過我還是要他親口告訴我,他當年為何拋棄我們。他一直避不正面回答,問急了,他 只說是英雄主義作祟。 也許對他的部下而言,他是個愛兵如子的好長官。但對我們而言,他只是個自私懦 弱的男人。真正的英雄是我那無能無識的母親,即便在她精神不正常的情況下,她仍克 盡母職。她壓抑住對父親無情無義的憤怒,為了培養我們的自尊,把他塑造成一個頂天 立地的大丈夫,好讓我們在別人面前能抬起頭來。 比起她來,我的修養太差了。當我收拾不來艾瑞克這個爛攤子時,我曾口不擇言的 大罵他老爸不負責任。把他罵個一文不值,也不管艾瑞克的感受。 不過母親如此委曲求全,又如何能不發瘋? 然而我母親用在我們身上那一套方法,根本不適用於我兒子身上。 他們的父親個性軟弱,從來就不是他們的典範。再婚後,把管教他們的責任完全交 給繼母,為了怕繼母不悅,從未單獨跟他們談過話。他雖末明言,但很清楚的讓他們知 道在他心目中,他的妻子絕對來得比他們重要。艾瑞克因自小不得他喜愛,較無所謂。 但對他哥哥而言,受的傷害便很大,因為他一向是他父親和奶奶的寶貝。 自重緣於重他艾瑞克回國第二年的母親節,一家電視公司來採訪我們母子。節目主 持人以為他萬里尋母歸來,一定會有很多感人的話要說。誰知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跟爸爸生活快樂還是跟媽媽在一起快樂?」主持人問道。 「跟爸爸。」艾瑞克不假思索答道。這個答案完全出乎她意料,她不解地看看我, 我只好聳聳肩。 「為什麼?」 「因為他不管我。所以我很快樂。」 「跟媽媽在一起不快樂?」 「當然,她很兇,還派出十大高手對付我。」他終於逮到機會修理他老媽。 「十大高手?」主持人不解道。 「她的學生,他們每天來給我補習,逼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跟主持人解釋是怎麼一回事。主持人有點為難的說:「他這麼說好嗎?」她要攝 影師先停錄。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這麼說好像我是個惡母親,不符合你們要的母慈子孝的形象 ,不過為何一定要那樣溫馨的畫面?為何不展現真實的一面?」 「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好老師,為社會做了那麼多事。小孩不懂事,無法體諒大人的 苦心,讓他這麼說,有損你的形象。」主持人好心道。 「這點你不必擔心,我寧可他說實話。還是繼續訪問吧!」我安慰她道。 她只好繼續問他:「既然如此,那你打下打算回去跟你爸爸住。」 「不願意。」 「為什麼?」 「因為在我媽媽家,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麼重要。」 「為什麼?」 「如果我不重要,她怎麼會派這麼多高手對付我。」 主持人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結論,歡天喜地的走了。因為艾瑞克對我,「寓褒於貶 」的恭維,真是太高明了。 其實他並不會什麼外交辭令,那是他的真心話。 一個自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傢伙,雖然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卻從未感受到別 人的關愛與尊重。如今他母親把所有的重心放在他身上,哥哥們也都傾全力教他,雖然 他因程度而備感吃力,但他至少明白母親是愛他的。也因為他有這種體認,才激發了他 的上進心;事情也才有了轉機。 回想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不論我們跟母親如何處不好,嫌她沒本事、沒見識,但 我們從未自暴自棄過,因為一無所有的母親,唯一能給我們的是她的愛。她的愛讓我們 得到肯定,培養出我們強烈的自尊。孩子只有在有自尊的情況下,才懂得自愛和上進。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第三章 雙城記 艾瑞克自小喜歡女生,他唸小學一年級時,由於太愛講話,老師拿他沒辦法,只好 把他調到第一排,而且讓他坐在女生堆中,以為他會乖點,誰知正中他下懷。 我到學校去看他,只見他忙著與四周的女生講話,快樂得不得了。老師的懲罰,成 了對他的恩寵。 孤臣孽子他之所以愛講話,主要是引人注意,這與他自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有 關。由於他父親無視於他的存在,他奶奶又偏心哥哥,他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孤臣孽子的 處境,更養成一套察言觀色、鑽營拍馬的本事。 奶奶早上去上班,他看著奶奶收拾停當,將要出門之際,一個箭步上前,趕忙將奶 奶的皮包送過去。奶奶穿高跟鞋,不方便彎腰,他立刻蹲下去給奶奶提鞋帶。迫使奶奶 再不喜歡他,也不好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哥哥出生之前,我擔心他長得像他父親容貌平平,於是給他取名「奕倫」,「奕 」形容男人神采俊逸,又希望他長成文質彬彬的君子,所以小名叫彬彬。彬兒果然不負 眾望,自小便容貌出眾。 艾瑞克長得並不難看,平心而論,也是中人之姿,若不是他哥哥太出眾,硬是讓他 相形見絀,他還頗有可觀之處。 這情形一如我和妹妹的關係。所幸妹妹自小聰穎,再加上多才多藝,在學校出盡風 頭,姊姊的貌美並未帶給她任何壓力。更何況母親每在別人誇我漂亮時,總會小胖長 (妹妹的小名)、小胖短的不著痕跡的肯定妹妹的長處。妹妹一直覺得母親這種做法,使 她從小沒把姊姊漂亮這件事當成一回事。 我也願意像母親一樣扮演一個平衡的角色。只可惜在艾瑞克成長的階段,我始終未 在他身邊。加上他自小沒人聞問的結果,在學校裡,功課始終是敬陪末座,除了愛講話 外,也看不出有任何才藝。他哥哥的容貌出眾,再加上功課好,使得他更加暗淡無光。 我們母子出遊時,沒有一次不是這種情形,無論是餐館的侍者或百貨公司的店員, 一見到他哥哥,總是驚為天人,大加讚美,而他卻像個小可憐似的被遺忘在一旁。有些 人意識到他的落寞,會趕緊加上一句說:「弟弟也長得好呀!」一聽便是言不由衷的順 水人情。即便艾瑞克年紀小,亦可感受出別人對他的敷衍,我不認為他會領情。 有一次,我帶他們去參觀航空博物館,館中的女服務員一看到彬兒便讚嘆道:「好 緣投(台語英俊之意)的小孩。」大家紛紛圍攏過來看他,彬兒出足了風頭,也使他弟弟 吃癟到底。 回家後,晚上睡覺,艾瑞克用小小的膀子摟著我說:「媽!你為什麼把哥哥生得這 麼漂亮?」我解釋道:「小時候漂亮,長大未必好看;小時候醜,長大會變好看,你不 是聽過醜小鴨變天鵝的故事嗎?你長得並不醜,只是哥哥人漂亮了,才把你比下去,而 且一個人討不討人喜歡,除了長相外,還有個性……。」 我正想藉機開導他一番,誰知他很快便轉移話題,說起別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到底 有多在意他跟哥哥容貌間的差距,由於他無意再談下去,我也不好多嚕囌,以免顯得這 問題很嚴重,反而成了他內心真正的芥蒂。 但我慢慢發現他雖比哥哥小上三歲多,卻比哥哥懂事、善體親心。由於哥哥恃寵而 驕,經常欺負他,奶奶和爸爸(甚少看到人影)從不替他主持公道,於是他養成逆來順受 的個性,經常是孔融讓梨。有時候太過委屈,一個人嚶嚶的哭著,哭一陣子見沒人理, 只好收拾起眼淚,繼續去討好別人。 他不是裝出可憐兮兮來博取別人的同情和憐愛,便是裝扮小丑去娛樂別人。他扮小 丑是一絕,往往讓人捧腹不已,這也使他成了最佳的BabySitter的人選。他父親再婚後 又生了一個弟弟,弟弟也恃寵而驕,非常任性。照顧弟弟的事又落到他頭上,他哥哥絕 不幹這傻事。也因為弟弟恃寵而驕,他又成了被欺負的對象。換言之,他自小不是受哥 哥的氣,便是受弟弟的氣,十足是個受氣包。 失去感覺的人他的自主性在大人的漠視下,不斷的受到壓抑、踐踏,使得一個原先 絕頂聰明的孩子,變得十分沒個性,他一味討好別人的結果,也從未培養出尊重自己感 覺的習慣。 他的情形一如生活在傳統中的女人。女人一向漠視自己的感覺,只會去討好男人、 討好公婆、討好社會、討好長輩,甚至去討好子女。問題是一味討好別人,一味犧牲奉 獻,又有誰領情?到後來被丈夫、情人背叛、被子女拋棄時,又哭天搶地的喊冤。 我一點也不喜歡艾瑞克的乖巧,更為他曲意承歡別人感到心疼、生氣,可是我也愛 莫能助。只能暗地裡希望他能碰到良師益友,或是他長大些,多讀點書,也許會懂得如 何為自己爭權益,反抗別人加諸他身上不合理的待遇。 當然,我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他十五歲回到我身邊時,早已成了雙面人。其實很 多小孩是這樣的。 在學校裡,他人緣特好。有一次,我打電話到學校為他請假,接電話的老師對他讚 譽有加,說他做事是如何的負責任,他是多麼懂事,而且善體人意。我一面聽對方讚不 絕口,一面心想,她說的是我兒子嗎?她是不是搞錯了?我只好打斷她,再次表明我是 艾瑞克·段的母親。她說她知道我是搞婦運的。換言之,她並未弄錯。 他去心路基金會當義工,基金會內上上下下的人,沒有人不喜歡他,大家都覺得他 是「可人兒」。 我並不認為這是他人格真正成熟後所表現出的謙虛、負責,因為他在家中完全是另 一回事,做什麼事都是亂七八糟、漫不經心,而且從不尊重我的感覺。 這也是我的學生們在當他的家教後會決定不亂生小孩的原因。因為開始接觸時,他 彬彬有禮,唯唯諾諾,讓他們以為「孺子可教也」,到後來完全不是那回事,他對他們 交代下來的功課總是「陽奉陰違」。 換言之,他習以為常的「討好別人」,這樣的討好完全是建立在於他有利上。也因 為他不懂得尊重自己的感覺,他也從未真正去探討過他自己的感覺,他當然也不懂得尊 重別人的感覺。 討好人與尊重別人是兩碼子事。 自他回來後,我一直想教他如何去正視自己的感覺並學習尊重別人的感覺,特別是 跟他處在一個屋簷下的我--他老媽的感覺,但他絕不受教,不是充耳不聞,便是以嘻 皮笑臉的方式給擋回去。於是我們就一直在「感覺」上打爛仗。 他跟我打爛仗,弄得我七竅生煙,於他無損,但他跟自己打馬虎眼的結果是吃足了 苦頭。 我自忖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唯一愛他的人是我,照理說,他應珍惜這份「母子親情 」,結果正好相反,他把所有的精力放在討好外人上,從不理會他老媽的感受。我只好 自我安慰解釋為他知道他無論是什麼樣子,他母親都無條件愛他,所以他不必刻意討好 我。但我經常告訴他,他這樣「逆勢操作」,會傷了真正愛他的人的「心」,卻得不到 他「刻意巴結」的人的尊重。 男生愛女生美國學校是男女合校又合班,男女同學交往是稀鬆平常的事。自小愛女 生的艾瑞克,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自小不是跟白人便是跟黑人同學的他,這下可是如 魚得水,他終於有機會跟一大群跟他同樣背景的ABC在一起。他難得找到這麼多跟他談 得來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有這麼多女生可追。 於是艾瑞克便展開他「屢敗屢戰」的追女生的過程。他的兩個哥哥都是帥哥,從來 不用追女生,都是女生倒追的,因此他們也無法傳授什麼祕訣給他。他嫌我太老、思想 太新潮,從不想問計於我,我也不好干涉,以免使我們母子關係更加緊張。 他第一次出馬是追一個比他高二年級的女生,對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只好退 而求其次去追另一個比他高一年級的女生。由於他無計可施,只好求助於他那一群狐群 狗黨的男同學。誰知他那些哥們老愛瞎起鬨,最後不但未追上,還成了大家的笑柄。害 得他每次在校園碰見那女孩都尷尬不已。 經過這次教訓後,他不再問計別人,開始個別出擊,但每次都出師不利,直到高中 最後一年,他終於追上一個女孩,兩人很快便好起來。 從此他早出晚歸,快畢業之前,他還有夜不歸營的記錄,功課一落千丈,一顆心完 全繫在那女孩身上。我雖不滿,但說他也不聽。倒是彬兒為他說情。彬兒勸我不必太操 心,這是過渡期,而且是必要的過程,等兩人感情定下來,新鮮勁過了,他自然會回到 正常軌道上。萬一兩人分手,他也會慢慢清醒的。 說實話,任何人沈溺在愛情中都是暈頭轉向的,更何況自小沒人疼的艾瑞克,他會 比別人更渴望愛情,以彌補他自小的缺憾。 他偶爾也會跟我談他的感情問題,我總是逮著機會說教一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聽 進去多少。 勞燕分飛高中畢業後,兩人分別赴美唸大學。艾瑞克在姨媽的協助下,申請到位在 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明尼蘇達大學。有意思的是他父親當年曾唸過明大的研究所。女孩申 請到位於洛杉磯的一個私立大學。 由於他姨媽在西北航空公司任職,又是他在法律上的監護人,因此他以眷屬的身分 可以坐免費飛機。這下可好了,整個大學一年級,他便不斷地從明城飛洛城去看望女朋 友,天天長途電話不斷。 女孩是個非常情緒化的人,只要一鬧情緒,他便趕過去安慰。然而畢竟分隔兩地鞭 長莫及,而且生性依賴的女朋友一到洛城便開始交新的男朋友。 最後演變成艾瑞克老巴巴的從明城飛往洛城去看她,女友卻跟別的男生出遊,把他 一個人扔在宿舍裡。他哥哥知道後大罵他是烏龜王八。他一氣之下,不肯再跟他哥哥談 他感情受挫的事,甚至在他哥哥逼急了摔他哥哥的電話。 他剛到明城時,嫌那地方太冷,一年之中倒有半年是冰天雪地的,自小在加勒比海 長大的他頗不適應,更嫌明大不夠好,沒辦法在女朋友面前神氣,便計畫轉學。由於轉 學得有好成績,所以一進明大,他本有心在功課上大大表現一番。但因女友移情別戀, 他急於挽回,不僅當初立的志向早巳丟到爪哇國,一年下來,成績無足可觀,而且每況 愈下。 哥哥勸不動他,急得向我告狀。我隔著太平洋,又能做什麼?只好寫信給他,他也 不回信,我又能奈他何。 相同戲碼一天晚上,彬兒又來電談弟弟的事。我突然覺得艾瑞克的愛情故事怎麼這 麼熟悉?原來是歷史重演。 三十年前,他父親跟交往近十年的女朋友,也是他的高中同學,一起負笈美國留學 。出國前,兩人就已論及婚嫁,但因出國後不知是什麼狀況,所以決定赴美後再視情況 而定。 有意思的是他父親申請的學校正是明大,對方的學校在洛城,於是兩人到達美國後 便各奔前途。那時留學是很奢侈的事,大多數留學生都過著清苦的生活,那敢隨便打長 途電話,只好魚雁往返。 然而對方一到洛城便發現自己是奇貨可居,因為那時代女留學生少,相貌平庸的女 孩都有成打的追求者,更何況是容貌出眾者。 他父親也意識到會「情變」,一放暑假,趕忙飛往洛城,一方面打工,一方面努力 挽回。雙方見面後除了爭吵外,毫無共識,最後是不歡而散。 次年,對方結婚了。消息傳到明城,他父親備受打擊,再加上學業不順利,自此一 蹶不振,最後無法畢業,只好轉學他校重新來過,也平白浪費了四年多的時光。 我認識他父親時,是他轉學到新學校的第二年,距離情變已有五年多。正應了白居 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因為我也剛走出失戀的陰影。雙方都在感 情空虛的情況下,因此一拍即合,很快便決定結婚了。 我以為他跟我一樣,都知道我們不是彼此的最愛,也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但緣於 都曾受過感情的創傷,應該比一般人成熟些。更何況對彼此而言,我們各自的條件都比 對方前任情人要好,這絕不是退而求其次的結合,大家應感到幸運而珍惜這難得的緣分 才是。 可是到頭來我發現,這不過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結婚之初,他父親倒很坦誠告訴我那一段往事,而且很能體諒對方嫌貧愛富的選擇 。他說怨不得別人,誰要自己學文,學文的還不知哪一年才能熬出頭,萬一熬不出頭, 不是讓人家受罪嗎?我聽他這麼說,內心也很感動,深幸自己嫁對人,他能這麼體諒別 人,正表示他是個厚道的人。 誰知不然,慢慢的我發現他並未真正撫平這個創傷。在少數的幾個場合中,只要他 的老同學或老朋友,不經意提起他的老情人,他的表情、態度立刻變得不自然,也許別 人沒察覺,但我看得很清楚。 艾瑞克出生半年後,一天,他接到一通電話,我不知道是誰打來的,只見他開始很 熱絡的跟對方談話。沒多久,他的臉色便沉下來,口氣變得冷淡疏離,只聽他說:「我 不知道,呃!我是後來結婚的,我太太不是她……嗯……再聯絡。」他掛上電話後便轉 身回臥房。 我當時坐在客廳內帶孩子,我並未追進去問他是誰打來的,可想而知是他的老朋友 ,而且是一個以為他們兩人早已結合的人。我內心為他感到難過,也為自己難過。因為 事隔這麼久,他竟然還不能忘情對方。別人一提起她的名字,就可使他心情立刻下沉, 那我們的婚姻又算什麼呢?我那時還不知他已有外遇,如果我知道的話,還會為他的外 遇感到難過。 外遇的事爆發後,我想盡辦法與第三者聯絡上,要求跟她面談(其實這是最無聊的 舉動,沒有任何意義)。當我第一次看到她時不禁呆住了。雖然她的長相去他老情人遠 矣,但瘦削的身材和背影令我十分眼熟。我雖未看過他的老情人,但看過不少她年輕時 的照片,所以對她的樣子頗熟悉。 我在與他激烈爭執時曾問過他,是否因為這點才使他愛上外遇的,他不回答,也許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到底追求的是什麼? 我們分手十多年後,也就是艾瑞克回國的第二年,他的老情人回台北,輾轉得知我 的電話,打電話來約我見面,於是我們約在東區一家餐廳。 當然她不復是當年俏麗瘦削的模樣,再加上長期生活在美國,對台灣的狀況也不清 楚,所以我們能談的話題有限。我告訴她艾瑞克的父親目前正在台灣,他們可以見個面 ,也好一了雙方心中的芥蒂。我很誠實的告訴她,我們的婚姻破裂實際上與外遇關係不 大,也許與她的關係比較大,但這不表示她應負責,因為真正該負責的是我們雙方自己 。我們絕對是因誤會而結合,但也未必是因瞭解而分手,至少我不認為我瞭解他,因為 他從未真正的對我開放過他的心靈。我的錯誤是我不該為結婚而結婚,更不該嫁給一個 沒有深厚感情基礎的人。 對方拒絕我的提議,她有點負氣的說她不想跟他見面。也許相見爭如不見。他們如 果真見了面,我相信至少就艾瑞克父親這方面,他會感到幻滅的。但這種幻滅有助於他 會很務實的去面對他的婚姻和配偶。 不過,這已不關我的事。如果能從頭來過,我一定不會跟他結合,這無關他的好壞 ,而是我絕不跟一個不願對我開放他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這樣的婚姻太可悲了。 「舊情難忘」的故事比比皆是,有多少人是心中藏著舊情人的影子而跟別人結婚的 ?太多的電視連續劇與言情小說都是建構在這樣的故事上。 舊情容易成為人們的盲點,也使他們無從欣賞和接受現任的配偶,更糟的是常常活 在回憶中,往往忽略現任配偶或伴侶的真實存在。直到有一天,與老情人相逢,有些人 因幻滅而成長,也有人因重續前情而葬送掉後來的婚姻,更有人因為一直沒機會幻滅, 所以從不務實的面對真正的人生……。 我並不在乎艾瑞克因感情挫折而導致學業一落千丈,我倒希望此事成為他感情教育 的開端,以免他盲目的步上他父親的後塵,結果是誤人誤己。 更重要的是我要告訴他「人魚公主」的故事。人魚公主為了愛王子而犧牲掉自己的 舌頭,更為了愛對方而使自己香消玉殞,變成泡沫,我曾在《走過婚姻》中談過這個故 事,要女人千萬別做人魚公主,因為太不值得了。犧牲也要人領情才有價值。 但女人為何老要扮演「人魚公主」的角色,原因便是女人自小被壓抑,從小被教導 要去討好男人,什麼「女為悅己者容」致使女人從未發展出自主性。當女人漠視自己的 感覺與存在時,又有誰會重視她的感覺和存在。「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一味討好是換 不到真情的。 同樣的,我要教艾瑞克如何去培養自己的自主意識,尊重自己真正的感覺是什麼, 一意委屈,未必能求全,徒然使對方作踐自己。當對方作踐自己時,應當學會取捨。 他父親的故事正可做他感情教育的素材。哪天他學會尊重自己,他才會自愛,懂得 自愛,才會愛人。他才有可能找到真正適合他的對象,也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反觀自己就在母親節的前夕,老友馮賢賢為「人本教育札記」採訪我,談談像我這 樣不傳統的母親是如何處理親子關係。 就在我談及艾瑞克不尊重我的感覺,我們母子一直在打「感覺」的爛仗時,我突然 發現這不只是艾瑞克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因我到知命之年,還未學會尊重自己的感 覺。童年因母親耽溺於自己的哀傷中而被忽略。在孤兒院中,既不懂鑽營拍馬,又不懂 諂媚奉承,保母關愛的眼神甚少放在我身上。在學校中,又因成績不好,表現平庸,不 曾獲得任何老師的青睞。身為長女,為照顧發瘋的母親及弟妹,甚少關注自己的感覺。 結婚後,因自己出身貧困,驟然嫁到富貴人家,唯恐遭公婆嫌棄,極力討好婆家的人。 明知婚結錯了,怕婚姻破裂,小心翼翼的奉承丈夫。當他耽溺在他的舊情和外遇的 戀情中,長期忽略我的感受時,我從未認真要求他重視我的感覺。 記得有一次,他買了一盒冰淇淋回來,和他兩個兒子坐在餐桌上,一人一口的吃著 ,直到見底,彬兒才意識到「媽,還沒吃。」他父親有點不好意思說:「Sorry!」把 盒子扔到垃圾桶中,隨即去看他的電視。我還怕他過意不去,連忙說:「我不想吃。」 其實這並非頭一遭,這種戲碼經常在我們家中演出。 等到外遇事件爆發後,我覺得自己委屈透頂了,哭天搶地的喊冤。我婆婆冷眼旁觀 ,還認為我未免反應過度。因為她在她丈夫有過外遇後,早巳學會如何自私自利保護自 己。 我最記得的一件事是公公快死前,大便拉不出來,護士小姐要家屬為病人掏大便, 婆婆說她留指甲,不能為病人掏大便,最後這工作落在我頭上。我當時還覺得她實在自 私得可以了。如今我卻覺得她這麼做一點也不過分。當別人傷害我們後,我們又何必再 付出?違反自己感覺的付出,只會使自己有更多的積怨。 投身婦運後,又為使命感驅使,馬不停蹄的為婦運打拚。十年之間,席不暇暖、餐 風露宿。家住中正紀念堂旁,八年之中,去國家劇院和音樂廳的次數屈指可數。我常不 理會自己真正的需求,往往在極度疲倦時,還勉強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問題是從小到大,不斷被闔割和自闔感覺的結果,有時弄不清自己到底要什麼?只 覺得一直在為別人而活,而且活得很辛苦,這絕不是我要的人生。 美國婦運健將史坦能的《內在革命》引起我很大的共鳴,因為我們有相同的心路歷 程。 她是長女,自小因父親出走而得照顧一個非常情緒化的母親。及長,投身婦運後又 全力以赴,甚少關照自己的感覺與需求,最後,她領悟到她得放棄「使命感」、「長女 情結」,反觀自己真正的感覺,才能活得自在愉快。 換言之,擺在我面前的功課和艾瑞克是一樣的,看來我們母子都得努力去尋找我們 失落的感覺。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第四章 感傷的教育 兔禿死狐悲彬兒生於一九七三年,生他之前,我曾流產過,因此懷他初期又有流產 現象,為了怕造成習慣性流產,於是住進醫院安胎。 跟我同病房的都是產婦,她們生產之後要哺乳,要應付川流不息的訪客,再加上初 為人母的喜悅,所以非常忙碌。相比之下,我便顯得無所事事,只好以看書來打發時間 。 我的床位在門口,門外牆上裝置著公用電話。 一天,我正躺在床上看書,只聽到門外有女人以高亢的聲音打電話。 「什麼?跑了?……那誰來付醫院費用?」她的聲音是驚怒交集。「他怎麼可以這 樣?我現在在醫院,傷口還沒好,你們要我怎麼辦?……」她對著話筒大吼大叫了半天 ,聲音由高逐漸轉低,我本以為她會哭,結果她只是以疲憊的聲音結束談話。 我好奇地走下床,裝作漫不經心地走出去,發現打電話的女人就住在對面房間,跟 我一樣是靠門口的病床。她木然地坐在床邊,一臉落寞倔強的神情,護士小姐正好把孩 子抱來給她餵奶,她心不在焉的抱起孩子餵奶,不似其他母親,看到孩子來時都是歡天 喜地的。 隨後幾天,她不斷地打電話,似乎在籌措生產費用。我向護士小姐打聽她是怎麼一 回事。護士小姐告訴我她先生跟別的女人跑了,她娘家的人正幫她到處找人。 我聽了很訝異,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難道她不知道先生有外遇?感情不好怎敢冒險 生小孩?可憐的小孩,一出娘胎便被父親拋棄,真不知這一對母子往後要怎麼過下去。 更令人不解的是她不像沒受過教育的女人,怎麼會糊塗到這種地步。老掉牙的外遇版本 我前夫在我住院期間甚少來看我,他一來,我便告訴他這件事,他聽了後沒說什麼。只 說他辦公室忙,又要教補習班,無法常來看我,好在我只是安胎,也不是生病,他無法 常來,我應該不會太計較。 我很賢慧地說沒關係,工作要緊,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比起那個丈夫跑掉的女人, 我幸福多了。我丈夫是多麼負責,他為了多賺點錢,這麼賣力地工作。 其實,在我懷彬兒時,他已在外搞外遇了,而且對象不只一個,工作忙不過是藉口 。沒有一個男人會忙到整天不回家,置妻小於不顧的地步。很多女人憂心仲忡地告訴我 ,她們的丈夫每天忙事業,忙得終日不見人影,不是說公司要加班,便是說要到外地出 差。我聽了後告訴她們,她們的丈夫肯定有外遇,不信的話,找人跟蹤,一定會露出馬 腳的,特別是她們的丈夫並非工作單位裡的要人,即便是,也不需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工作的。 以我前夫為例,補習班晚上十點便下課,他並非天天有課,卻總是在十二點、一點 後才回家,連週六下午和週日也不見人影,一個小小的專員,那有可能忙成這樣子。但 大多數女人不敢拆穿丈夫的假面,包括我在內,因為不敢跟對方攤牌,只好自欺欺人, 寧可相信丈夫是忙碌的,不願懷疑對方在說謊。 彬兒要生的那天,公公婆婆都到醫院來看我,連小叔、小嬸在下班後也繞道來探望 ,唯獨不見他父親的人影。其實婆家的人已知他有外遇,但沒人敢說破。小叔看不過去 ,到處打電話找他,終於在晚上十一、二點找到他。 他倒是在待產室陪了我一夜,不過早上在我進入產房後便迫不及待地去上班,把我 留給我母親。孩子出生時,進來看顧我的是我母親。家人認為我先生該休假陪我,那有 這麼重要的公事要辦,也不相信他的主管如此不通人情,太太生產,連假都不准請。 我替他辯護說他位子低,要出人頭地只有比別人賣力,反正我又不是難產。母親聽 了不以為然,但也未多言。婆婆看不過去便數落他兒子不該忙公事而不來醫院照料我。 其實她心裡有數,知道兒子不是忙公事,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不見人影,也未免太 過分了。 如今回想起來,我的遭遇與那位丈夫跑掉的產婦何異?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我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丈夫是公忠體國的公僕,我應賢慧識大體,不能像一般 不懂事的女人,丈夫不見人影便鬧情緒,讓人看了笑話。 誰知我丈夫正利用我的賢慧識大體而大搞其外遇。這是個老掉牙的外遇版本,正應 了蕭颯的名言「外遇是沒有創意的」。好笑的是,在我離婚多年後,小嬸告訴我,她還 以為我早知丈夫有外遇,所以故作賢慧狀,好讓他感到慚愧而回心轉意。 舐犢情深彬兒出生後,他父親更加早出晚歸,我因為又忙又累,也無暇過問他的事 。當然,我多少不滿意他為公事而冷落我們母子,但他推說公事忙,主管要求多,他又 能怎樣? 倒是妹妹與妹夫興致勃勃地來替彬兒照相,好為他的童年留下一些紀錄。彬兒剛出 生時,看不出是個美男子,卻是愈長愈俊秀。 一天,妹妹送來彬兒的照片,並將其中一張得意之作放大,我看了後,隨手放梳妝 台上。晚上,彬兒的父親意外地提早回來,他進臥房不久便興沖沖地跑出來,手上拿著 相片說:「嘿!彬彬長得滿漂亮嘛!你沒看到嗎?」 「怎麼?你現在才知道呀?」我好氣又好笑道。 他把照片端詳了半天,又跑到搖籃邊,看著熟睡的兒子,滿臉得意的神情。 自此後,他雖然仍是早出晚歸,不過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看兒子,如果彬兒半夜 醒來,他一定親自起床照料他。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臥房昏暗的燈光下,經常見他穿著汗衫短褲來回踱著,懷中 抱著兒子,十分有耐性地哄著、拍著。每次我都在他的低哼中和彬兒的嗚咽中睡著了, 偶爾醒來,發現牆上依然晃動著他們父子的身影。這時我對他一切的懷疑和不滿都一掃 而空,一個如此疼愛兒子,體貼老婆的男人,絕不會搞七捻三,孰不知,這正是他內心 有愧的補償行為。 天之驕子成折翼天使彬兒一歲時,他父親外放至美國,於是舉家遷到美國中部。在 美四年,是彬兒最幸福的歲月,媽媽不上班,全心照顧他,爸爸一向疼愛他,在國外, 少了外遇,他在家的時間多了,他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陪兒子玩上,我以為他愛兒子,其 實他是在逃避我。彬兒原本就容貌出眾,人見人愛,此時的他真可謂是「天之驕子」。 只可惜好景不常,天之驕子瞬間成了折翼天使,重重地摔落在凡塵。 彬兒六歲時,舉家奉調回台灣,在他還來不及適應新環境,便要面對父母的婚變。 父母婚變,孩子若年幼無知,受害較少,孩子成年,有力量承受打擊,受傷也較輕 ,最慘的是在五、六歲到青春期這個階段,而彬兒正處在最易受傷的年齡,他弟弟倒因 年幼無知而逃過此劫。 彬兒知道父母不合是因為父親在外面有女人,他看過不少父母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 手的場面。父親忙於外遇,母親陷溺在歇斯底里的情緒中,爺爺癌症末期住院,奶奶因 丈夫生病、兒子婚變而焦頭爛額,誰也沒心情去管他幼小的心靈是如何承受這一連串接 踵而來的事。 他的性情因此大變,原本乖巧懂事的他,變得暴戾而易撒謊。他看準弟弟是個討人 嫌的東西,欺負他沒人管,他既無法對大人發脾氣,只好拿弟弟當出氣筒。 管家阿玉看不過去跟我告狀,我聽了很生氣,直覺他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天性 自私自利,一點也沒乃母之風。自幼失恃的我,從小便懂得照顧弟弟妹妹,特別是在孤 兒院中,我雖只比妹妹大一歲,卻處處保護她,有吃有玩的一定留給她。 彬兒比弟弟大上四歲,在父母缺席的狀況下,不但不疼愛弟弟,反而因奶奶不喜歡 弟弟而欺負他,毫不顧念手足之情,這不是天性自私自利,又是什麼?既然天性如此, 再要求他也無用。不過我仍是苦口婆心地勸他要善待弟弟,顧念手足之情,因為有一天 ,父母都會老死,奶奶也會老死。弟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兄弟要相互扶持,否則 在遭遇困難時,外人是不會伸援手的,但他充耳不聞,照樣欺負弟弟。 欺善怕惡我一直以為婚變是他父親的錯,他應站在我這邊才對。誰知不然,他始終 袒護他父親,甚至怪罪於我。因為在他心目中,我是個能幹嚴厲的母親,沒什麼事會難 倒我。既然如此,我應有能力擺平他父親的外遇,把出軌的丈夫給弄回來,讓家庭恢復 原樣,誰知一向能幹的母親竟然不堪一擊,面對這樣的變故,除了大吵大鬧外,拿不出 半點辦法來。 他怪罪我又是歷史重演。我和妹妹自孤兒院回家後,一與母親發生衝突,便口不擇 言地怪罪她,怪她沒本事留住丈夫,怪她把我們送進孤兒院,怪她改嫁也不嫁個有能力 的,害得我們更加受罪,怪她給我們改姓,(我們一度跟繼父姓,為了多報點眷糧。 )害得我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總之,一切都是她的錯。 所有遭遇父母婚變的孩子,都會在無法向那個缺席失職的一方討公道後,轉而怪罪 那個負責養育他們的一方。因為他們滿腔的情緒無處發洩,只好恩將仇報地去指責盡責 的一方。 如果盡責的一方個性懦弱,兒女會無情地欺負他(她),給他(她)氣受。如果個性強 悍,孩子會識趣地個跟他(她)作對,但一有機會,還是會給他(她)難堪,否則無法消除 他們心中對大人的怨恨。 晚晴的會員有不少被兒女欺負得厲害,大嘆單親難為。因此我在離婚後,記取母親 的教訓,絕不讓自己成為兒子欺負的對象。 其實我和妹妹都知道我們不該怪母親,要怪也該怪棄職潛逃的父親,他才是罪魁禍 首。我們怨怪母親後又有罪惡感,認為自己實在是不孝子,所以脾氣發完後,不但不感 到痛快,反而更加挫折。 彬兒經歷跟我同樣的心路歷程。 彬兒的父親並未跑掉,照理說來,他心裡不舒服,應向他老爸討公道才是。但他父 親甚少在家,即便在家,彬兒也不敢對他發脾氣。爸爸有女人,很可能會不要這個家, 他再跟他吵鬧,說不定會真的不要他們。孩子雖不懂心理分析,也未必想得這麼清楚, 但他們有直覺,知道對那個負責的人發脾氣不會有問題,因為他們再壞,媽媽也不會拋 棄他們。就如同我很清楚,不管我們怎麼跟母親過下去,她不會拋棄我們,要拋棄,她 早就拋棄了。孩子太懂得「欺善怕惡」。 我忘了我自己是如何欺負母親的,卻只看到彬兒可惡的一面,認定他跟他父親一樣 混帳。 最大的受害人他更利用父母分居而從中取利。他到我這兒來便告他父親和奶奶的狀 ,說他們如何虧待他,不肯給他買這買那,不讓他做這做那。我一聽便火冒三丈,心想 他父親搞外遇也罷,他奶奶護兒子的短也罷,怎可虐待我兒子?一通電話便打到他父親 辦公室,沒頭沒腦把他臭罵一頓,或是打給他奶奶興師問罪,他們母子自知理虧,多數 時候任我數落也不辯解,唯恐我鬧上門來。 後來阿玉才告訴我彬兒愛撒謊,是個兩面人。他回奶奶家,又告我的狀,說我小氣 ,讓他少吃少穿的,但因他奶奶不敢惹我,所以也從未問過我是怎麼一回事。我聽了勃 然大怒,恨不得打死他,因為我最痛恨孩子撒謊。 我卻不曾反省,在我跟他父親惡言相向、大打出手之際,我們毫不避諱地讓他看到 我們人性的陰暗面。平日相敬如賓的父母,竟然如此虛偽,毫不留情地攻擊對方,而且 時常利用他向對方放話,他不變壞才怪。 其實婚變對孩子的傷害還小,最大的傷害是反目成仇的夫妻,常拿孩子當成攻擊對 方的武器,讓孩子扮演小間諜去打探對方的行蹤,或要孩子表態,跟自己站在同一條陣 線上,或是在孩子面前拚命數落對方的不是,製造孩子對對方的敵意。孩子在順了姑意 失嫂意的情況下,如何不學會做雙面人,如何不撒謊,以爭取對自己最有利的情勢。 父母的不德,逼使孩子變壞。至今回想起來,仍對彬兒感到十分抱歉。他十八歲離 開父親家,到舊金山來與我相會,母子見面沒多久,他立刻表明他不想介入我們之間的 恩怨,更不願聽到任何一方數落對方的不是。我聽了不作聲,內心深感慚愧,我們帶給 他的傷害太大,讓他難以忘懷。 不過我在生氣後便冷靜下來,打他有何用?他父親下班從不回家,成天與外遇在一 起,母親在外賃屋而居,奶奶年事已高,根本沒精力管他,完全採放任態度,何況她連 兒子都管不了,又如何管孫子,寄望他們會帶好我兒子,未免太不務實,但任由孩子撒 謊下去怎麼得了? 於是我藉他奶奶生日之時,請他奶奶和他兄弟二人吃飯,趁此機會把這事提出,希 望雙方多溝通,以免彬兒利用我們雙方不來往的情況下欺騙我們以從中取利。他奶奶也 認為有此必要,以免孩子變得太壞而不可收拾。 自此,他再來告我狀,我不會立刻反應,反而會抽絲剝繭地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 畢竟是小孩,撒謊技術不到家,很快便露出破綻。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應這麼做,便不 會讓他有機可乘,只是我被自己的憤怒給沖昏頭,不願放過任何可以攻擊對方的機會, 好宣洩心頭的恨意,彬兒來告狀,正給我發作的藉口,於是不分青紅皂白地修理對方。 我是逞一時之快,卻教壞了兒子。 所幸我因自身處境轉好,不像婚變之初那麼痛恨對方,所以能及時省悟並修正自己 的錯誤,否則彬兒會完全被犧牲掉。我看過太多女人在遭遇婚變後,十年八年還走不出 創痛,甚至一輩子懷恨對方,讓孩子活在充滿恨意的情緒中,孩子的人格不被扭曲才怪 ,最後賠上的不只是婚姻,還有孩子的一生。 勢利小子在美生活那四年,由於他父親賺錢少,除必要開銷外,其餘的錢全用在打 扮他父親身上。我原以為他愛打扮是因為他的職業是外交官,直到婚變爆發,我才恍然 大悟,他愛打扮與他的職業無關,與他的外遇有關。「女為悅己者容」的話照樣可用在 男人身上,男人面對老婆時總是邋裡邋遢,但在情人面前,絕對是衣光履鮮的。 我卻賢慧地為他著想,認為他是外交官,不能讓他穿著太寒傖。但這一來,我便沒 錢打扮自己,只好撿大姑、小嬸的衣服穿。彬兒並不能體會媽媽的賢慧,以他童稚的眼 光來看,他父親永遠西裝筆挺,體面光鮮,他母親相形之下,像個鄉下女人,上不了台 面。 他在美國上幼稚園時,每天早上,我把弟弟放在破舊的嬰兒車上,牽著他的手,走 到附近的幼稚園上學。我們家在馬路這面,學校在馬路對面。每次一走到馬路邊,他便 掙開我的手,撒腿跑過馬路,一溜煙衝進幼稚園,扔下我和他弟弟待在馬路這一邊。我 隔著馬路大喊,他卻是充耳不聞。 我原以為他是一時調皮,誰知每次皆如此,我便想這是怎麼一回事,直到我看到其 他孩童的母親都是開著時髦的轎車,打扮入時的帶孩子來上學,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 兒子嫌我不體面,一副窮酸相。 我黯然掉頭回家,自此後,我學聰明了,只送他到馬路邊,不讓他為難。 我想起自己在初中時何嘗不是這樣。母親在我和妹妹進孤兒院後,帶著弟弟,跟著 繼父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從一個貧民窟遷徙到另一個貧民窟。 母親一向是容貌出眾的,但也禁不起生活的折磨,到我要考高中時,她已變成一個 衣衫襤褸的歐巴桑。我要求她不要到考場來,反正有妹妹陪就行了,誰知在我考完後, 她卻一身寒傖的出現在考場,我跟她淡淡地打過招呼後,也不把她介紹給同學,把她遠 遠地扔在身後,快步朝車站走去,內心恨她不識相。因為我在學校裡,從不跟同學提家 裡的事,更不告訴別人我母親改嫁、我有繼父的事。窮困的生活再加上母親改嫁,使我 的自卑感格外嚴重。為了自抬身價,我有意無意間暗示同學我是將門之後,同學也弄不 清我家裡的真實狀況。 直到我成名後,老同學見面,她們都表示從不知道我的身世如此坎坷。我後來當老 師,深知有不少學生因出身貧困,或是有見不得人的父母而自卑。所以每次都告訴學生 我是如何成長的、如何從自卑變得自信。我希望學生在得知我的成長背景後,在他們有 困難時,敢來找我幫忙,不會羞於啟口,更能坦然接受別人幫助,而不必感到欠人恩情 ,我總是勉勵他們,以我為榜樣,有朝一日,等他們有能力時,轉而幫助別人即可。 我心想,這可是報應,我在青春期時嫌母親給我丟臉,不願在公開場合認她,如今 我兒子才五歲,就嫌我給他丟人現眼。我能怪誰?怪他老爸不能幹,賺錢太少,害得我 只好縮衣節食,但我絕不敢抱怨他父親賺錢少,他已經夠沒信心,那禁得起我的抱怨。 孟子說得好「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這句話照樣可用在親子關係上。如前所述, 我在婚姻中一味裝低伏小的結果,我自己都未看重自己,又如何要兒子看重我。 有多少母親在婚姻關係中,唯丈夫馬首是瞻。當孩子不聽話時,不當下解決問題, 只會威脅孩子「等爸爸回來,要爸爸好好教訓你。」孩子大了,有事跟母親商量,卻動 不動便說:「這事我不能做主,還是等你爸爸回來再說。」 孩子如何不學會勢利?我不反省自己是如何在無意間給他立下最壞的身教,卻認定 他天生勢利現實。 不快樂的童年彬兒的壓力是多重的,當然,全是大人加諸他身上的,即便奶奶疼愛 他,他過得仍不快樂。 一天晚上,他跟弟弟到我住處過夜,第二天早上從我家去上學。結果他一來便鬧脾 氣,我弄不清他為什麼,也沒怎麼理會他,不一會,他便拿弟弟當出氣筒,打得弟弟哇 哇叫。 我罵他一頓後,他便哭起來,我問他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那天下午,他父親帶他們 兄弟二人和外遇一起去游泳。游泳也罷,誰知他父親竟和阿姨在泳池內打情罵俏,做出 種種帶有性暗示的親密動作,這使彬兒很不是味道。他雖知他父親外面有女人,但他一 直以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是他父親心目中最重要的寶貝,誰知他父親竟當著他的面, 不避嫌地跟對方親熱,使他情緒大壞。 他情緒壞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有罪惡感,他理應忠於他母親而不理那個女人,結果他 父親硬逼他與對方交好的結果,使他備受煎熬,他不得不與對方虛與委蛇,又覺得對不 起母親念無法處理這麼複雜的情緒,只好亂發脾氣。 我聽完他的敘述自是十分光火,我還未答應離婚,他父親怎可公然帶孩子與外遇出 遊,完全不顧孩子的感受。彬兒見我暴怒,又怯怯地表明他不希望我找他父親興師問罪 ,這會使他很為難。 我按捺不下這口惡氣,次日仍打電話給他父親,狠狠罵了他一頓。結果是他變本加 厲,照樣帶孩子與外遇出遊,擺明了給我難堪,間接告訴我,你不離婚又能奈我何?不 過彬兒再也不告訴我他們出遊的事,以免他難做人,更何況出去玩有吃有喝,很快便壓 過對母親的愧疚感。 如今想來,這些意氣之爭無聊透頂,我為何不能讓彬兒毫無負擔跟他父親的女友出 遊?我的妒意和他父親的不德,讓孩子活得如此煎熬和痛苦。 次日一早,彬兒一起床便喊不舒服,我摸他頭,發現他發高燒,急忙送他去看病, 醫生說是上呼吸道感染。自此,彬兒便時常生病,他只要一鬧情緒,抵抗力就差,不是 扁桃腺發炎,便是支氣管炎,再不然就拉肚子,到他十八歲那年,他已有嚴重的精神官 能症。 孩子內心不痛快,他不知如何表達,他的身體代替他表達。我們讓孩子受害如此, 我們算那門子的父母? 彬兒小學五年級時,我和他父親協議離婚。他們兄弟選擇跟爸爸,我雖感到被兒子 拋棄,但也自我安慰,無子一身輕。在沒有後顧之憂的情況下,我可以好好建設自己。 但我內心有隱憂,我擔心的不是艾瑞克,反正他從未被疼愛過,不會太計較他父親怎麼 待他。我擔心的是彬兒,我不知道他父親在他的新歡和愛子中如何找到一個平衡點。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他父親再婚那天,他奶奶不要他們出席婚禮,所以由我帶他們 出去玩,艾瑞克人事不知地大吃大喝,彬兒卻心事重重,又怕我不高興,便拐彎抹角地 說他想回家看電視連續劇。我說我可以帶他們去外婆家看,他執意要回奶奶家。我看出 他志不在連續劇,便實話實說,告訴他他父親婚禮完後會跟他太太去度蜜月,他不會回 家的。他聽了仍堅持要回去,我只好送他們兄弟回去。 到家後,果然家裡只有管家阿玉在家,她一見他們兄弟回來便說:「怎麼這麼早便 回來?」 我只好指指彬兒說:「他非要回來。」 阿玉似笑非笑地說:「彬彬呀!你爸爸有新媽媽,以後不會那麼疼你啦!」 彬兒不理會她,從他的表情看來,他對於爭取他父親的愛有十足的把握,這倒使我 感到意外,奇怪他的信心打那來的? 阿玉要我多待一會,反正婚禮不會那麼快結束。她怕我觸景傷情,盡說些安慰我的 話。她不知道,我經過五年半的長考,既決定離婚,早已把一切看開,不會為了前夫再 婚而傷感的,只是為彬兒感到難過,他如此依戀他父親,萬一他父親做差,他所受的傷 害會比父母婚變還慘。 阿玉陪我聊天時,告訴我不少他父親的事,令我意外的是他父親的外遇在過去這一 、兩年間,一直在討好這兩個小孩,特別是彬兒,不時帶他們出去玩,給他們買東西, 帶他們上圖書館看書,陪他們做功課。我聽了恍然大悟,難怪彬兒並不擔心他父親婚後 會冷落他,原來外遇在還未成為他們繼母前,就一直在他們身上下功夫,所以他們早已 建立很好關係。 我聽後內心微微泛起一股酸意,我的兒子們可真勢利現實,那麼快便「認賊作母」 ,無怪乎他們來找我的次數愈來愈少,跟我在一起也是敷衍敷衍。但我立刻糾正自己的 心態,我既決定離婚,什麼事都得看開,如果孩子跟繼母能處得好,免我憂心,不也是 美事一樁,而且從繼母如此用心看來,我倒是錯怪對方,對方介入我的婚姻固然不對, 但感情是勉強不來的。至少她沒把我兒子當眼中釘,而且還刻意討好他們,這表示她會 「愛屋及烏」,我又窮操什麼心呢? 我如釋重負地離開我前夫家,想起詩經谷風中那位被丈夫休掉的婦人,她在離開夫 家時最擔心的是她丈夫和他的新歡會虐待她的子女,但她也只好哀怨地說:「我躬不閱 ,遑恤我後。」意思是說「我連自己都顧不了,又如何去顧子女呢?」換言之,擔心也 是白擔心。我比她幸運多了,說不定我兒子少了我這個舊媽,得到一個更疼愛他們的新 媽。 事後證明這又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彬兒十八歲那年,身心俱創地帶著弟弟,千里迢迢自南非到舊金山投奔他姨媽。 我們母子在舊金山機場相逢的那一刻,我心裡便暗叫不妙。他沒有半點年輕人的朝 氣,瘦得前胸貼後背,下巴尖削得刺目,絲毫看不出他曾有過俊秀的容顏。 母子相對無言,他們依照老外的規矩,各自上前來擁抱老媽一下。 從此展開了這齣「萬里尋母記」中最令人感傷的一段。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第五章 無花的舊金山 妹妹原先獨居,為了接待他們,便在距市中心不遠的所謂新華人區租了一層兩房的 公寓。 在回家的路上,妹妹告訴我她可是叫他們把屋子收拾好才來迎接我的。我聽了還未 體會她的話中意,直到過了幾天後……他們兩人在父母婚變後便失教,我以為他們到國 外後,他們父親會因為終於解決了婚姻問題而有心情管教他們,再加上他們慢慢大了, 學校老師的教誨、自己的領悟,誰知不然。 他們在奶奶家便有阿玉料理他們的起居,從未學會鋪床疊被、整理內務。到了國外 ,由於待的國家皆是黑人國家,黑人勞工便宜,他們家有黑人園丁、黑人司機、黑人女 傭,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到了舊金山,不清楚情勢已變,更不清楚跟姨媽住是寄人籬下,一點人情世故也不 懂,喝完的可樂罐子、吃完的碗盤隨意亂扔,連拿到廚房洗碗槽這樣的舉手之勞都不做 。衣服扔得到處都是,CD、模型、漫畫書散置一地,連走路的地方皆無。妹妹規定他們 要髒要亂可以,但不得蔓延到客廳,他們雖答應著,客廳照樣被他們禍害得不像話。 今之「伊底帕斯」 生活習慣差還在其次,溝通不良是最嚴重的問題。彬兒在牆上掛了一個名叫吉姆· 莫瑞森歌手的海報,我本以為他因為喜歡這個人的歌,所以才掛他的像,後來才搞清楚 莫瑞森是何許人,一個吸毒、放任感官的傢伙,因為太過糟蹋身體,年紀輕輕便死了, 他的名言便是「死要死得早」。換言之,要英年早逝才是人生。他有一首驚世駭俗的歌 ,在歌詞中,以伊底帕斯自居,嘶吼著:「老爸!我要殺掉你,老媽!我要操你。」 彬兒把他當成偶像崇拜,我和妹妹認為他根本是無知、欠管教,才會崇拜一個胡為 亂作的任性傢伙,他卻認為我們是老朽,根本不懂年輕人心理。我諷刺他說:「你若生 在滿清末年,倒可以效法黃花崗烈士,包準你能『英年早逝』。」可惜他聽不懂,諷刺 也是白諷刺。 妹妹在青春期也很叛逆,但跟他比起來,小巫見大巫,畢竟妹妹還多讀了一些書, 叛逆歸叛逆,道理多少懂些。彬兒是一腦子的糊塗,卻還自以為是,連妹妹這個過來人 都被他搞得啼笑皆非,更何況是自小便早熟懂事的我。所幸妹妹有過叛逆經驗,所以每 當我要跟彬兒起嚴重衝突時,她便勸我不要動怒,因為彬兒就是要激怒我,我一生氣正 中他下懷,母子大吵,於事無補。 於是我在他鬧情緒、說諢話時,保持沉默,很多話本想說的,硬給嚥回去。這一招 看來頗有效,他在找不到發洩對象時,便對著錄音機灌了一卷帶子,打算將帶子寄給他 在南非的白人好友羅勃,這位同學出身富裕家庭,十足是個被慣壞的敗家子。彬兒之所 以以莫瑞森為對象,便是因他之故,他的生活態度便是莫瑞森的翻版。 他這卷錄音帶隨意扔在地上,被妹妹發現後,趁他們兄弟不在,放給我聽。在帶中 ,彬兒向羅勃抱怨。他沒想到到舊金山會住在一幢破公寓中,只有兩個臥房,他得跟他 弟弟分享。他母親在台灣很有名,她自以為了不起,但在他看來她是nothing(根本沒什 麼)。 我聽了後勃然大怒,這小孩不識好歹,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不少錢來安頓他 們兄弟兩個,他們不但不領情,還嫌我提供的環境差,沒辦法讓他們過著公子哥兒的生 活,我還以為他們在被父親逐出家門後,我二話不說便接納他們,他們應心存感激才是 ,原來竟是忘恩負義的傢伙。 這使我想起彬兒自小便現實勢利的事,他小時候便嫌過我窮、不夠體面而選擇他父 親,我怎麼忘了呢?我發覺自己一生最大的毛病便是「一廂情願」,如今老毛病又犯了 。 妹妹給我建議,既然他嫌東嫌西,反正他們買的是來回機票,不如讓他們在舊金山 待個兩、三個月,等秋天開學,送他們回南非。 我心想,這建議也好,如果他們不領情,就權且當成是招待他們來美一遊,不必跟 他們理論,也不必跟自己過下去。主意打定後,也就比較心平氣和,他們再無理取鬧, 我也不生氣,反正不過是兩、三個月的事,忍耐一下就過去了。 真假紈侉子他們不但內務不整,生活習慣甚壞,不是跑到家附近的電動玩具店打電 動,便是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除了漫畫書外,從不看有文字的書。白天不起床,晚上 不睡覺。 我慢慢從他們的談話中才得知他們這七年多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舊金山的華人圈子知道我來後,透過妹妹的朋友,邀請我去演講,談有關婚姻外遇 的事。他們招待親切,演講完後,順道請我們到他們家去作客。於是我們參觀了不少美 輪美奐的房子。 彬兒兄弟倆在家毫無規矩,到人家家作客,倒表現得頗為知書達理,人家不知內情 ,還以為他們家教良好。但他們對這些漂亮房子毫無興趣,雖然也跟著大人們到處瀏覽 ,但看得出是敷衍。 回家的路上,彬兒才不經意的透露,他們在加勒比海和南非住的地方非常的堂皇, 房間又多,地方寬敞。他們的鄰居皆是上流社會的名流貴冑,舊金山這些華人的房子算 什麼。 我知道台灣的外交部怕在國外丟臉,擔任外館主管的,一定有豪華的館舍,這是替 國家撐場面。司機、園丁、女傭、廚子一應俱全。出入代步的館車一定是賓士級的。早 期外交官待遇低,在國外顯得很寒傖,直到台灣經濟起飛,外交部經費充裕了,自然排 場不同了。 彬兒還轉述他奶奶的話,他說:「奶奶說你命不好,爸爸當小官時,你跟他吃辛受 苦,他當大官,換繼母來享受。」言下之意,不是她兒子搞外遇的錯,是我沒當館長太 太的命。 也許我離婚後沒出息,這樣的話聽在耳中,內心一定不是滋味。如今已走出我自己 的一片天,他父親有多榮華富貴,對我而言,不具有任何意義,我既不羨慕,更不會嫉 妒,因為那樣的人生根本不是我要的。 還記得有兩次,應婦聯會的會長辜嚴倬雲女士的邀請,去參加一些官太太和富商太 太的聚會。走進會場,只見釵光鬢影、珠光寶氣,有人告訴我,會場內這些太太們佩戴 的首飾加起來至少值兩億台幣,而我一襲布衣,身上除了一隻菜場地攤上買來的二十元 的塑膠手鐲外,一無飾物。但每個人都對我側目,因為我是在場上中唯一掛著自己名字 名牌的女人,其餘的都是XXX夫人。 在古代,女人沒有自己的出路,不是「妻以夫貴」便是「母以子貴」,如今可以選 擇以自己的成就為榮,怎不令我感到慶幸萬分,至少我活在一個可以「自我實現」的時 代,不必藉由丈夫兒子來彰顯自己,我又怎會羨慕這些官太太或闊太太呢?因為「身不 由己」太痛苦了,也讓人無從培養「自信」。 我試探的問彬兒,當他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時,他有沒有想過,這些場面、房子並 不是他父親的能力可以辦到的,這是中華民國政府提供的,有朝一日,他父親調部回國 ,以他父親在國內的待遇,他們也許連中等生活也過不上。出我意料之外,他竟答說他 早想過了,所以他也一再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假相,他那些富有的鄰居也許不知中華民 國外交官的底細,但他自己清楚,人家有錢是真有錢,但他們的房子、車子全是外交部 的,他們不過是童話故事中的灰姑娘,時間到了,一切都會恢復原狀。因此之故,他毫 無安全感。 聽他這麼說,我發現他若有此認知,也許還不至於無藥可救。於是我問他,難道他 以為他父親永遠都會待在國外當館長,不會調回國嗎? 他說他知道總會有那麼一天,而且是很快會來到,這也是他要離開南非的原因之一 ,因為他知道,以他受教育的經歷,他不可能回台灣升大學,只有去美國唸大學,他遲 早得離開他父親的家去美國升學,既然如此,早去晚去都要去,更何況他們與繼母水火 不容,還不如早點走。 原來他還有生涯規劃,並非完全的意氣用事。於是我再反問他,那麼他以為他來美 國升學,他父親有能力讓他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嗎?他承認不能,而且他懷疑他父親供得 起,因為在南非時,他一再要求他父親讓他唸美國學校,因為唸美國學校,較易銜接美 國的大學,但他父親嫌美國學校太貴,只肯讓他唸當地的私立學校,學費是美國學校的 四分之一。 我聽了沒再言語,但臉上嘲諷的表情讓他已有所反省,他父親連供他來美國唸書都 有問題,他還敢抱怨我租的公寓破舊。(其實一點也不破舊,一般留學生還住不起。 )復仇小子他在理智上清楚他應心存感激,但他卻控制不了他的情緒。他是個十分不快 樂的人,他告訴我他要買把槍,回南非把他老爸和繼母以及繼母的兒子幹掉。 我好笑道:「值得嗎?當年我遭遇婚變時也想宰了他們,如今我走出婚變,回過頭 來看當初的自己,未免太無聊了,如果我當初真的殺了他們,我不是要在監獄中過我的 後半生嗎?或是早已被判死刑見閻羅王了,留下你們變成孤兒,你們會怎樣的恨我?我 又怎麼有今天的風光?如今我不但不恨你父親,反而感激因有此事而造就了我,有一天 ,你也會這麼想的。」我勸慰他道,不過內心卻暗爽不已,心想,當初我跟你父親鬧架 時,你不但不同情我,還怨我情緒化。如今你也被整到了,你終於可以體會我當年的心 情,而且你比我的反應還激烈。 這不正像我跟母親的關係嗎?我從小怨恨母親沒能力留住父親,怨恨她無能,怨恨 她改嫁,反正她一無是處。直到我婚變,我處理婚變的能耐比她還差,並不因為我受過 高等教育,會比她更能沉著應付,表現得更加狂亂,那時我才深感慚愧,更覺得對不起 母親。 當然,我雖慶幸彬兒總算能瞭解我當年的心情,但兒子受創如此深,我還是為他痛 心不已,再加上我並不瞭解他,萬一他真的幹下蠢事,那不真成了悲劇嗎?大人犯的錯 ,怎能讓孩子承受?要是真發生不幸,我也罪孽深重。 用心良苦妹妹見我憂心仲仲,不知如何教育他們,建議我們去遊舊金山海灣內的一 座惡魔島,島上以前是關罪大惡極的重刑犯,犯人一關進這裡,不是處死刑,便是無期 徒刑,永無見天日之時,獄方不怕犯人逃走,因為四周海水冰冷,還游不到岸上便會被 凍死。 孩子對參觀惡魔島毫無興趣,但我們姊妹倆用心良苦,要讓他們知道犯下滔天大罪 的後果。 美國人把惡魔島的監獄整頓得一如當年一樣的陰森,而且聲光俱全,還有犯人吶喊 的聲音、腳鐐手銬的聲音、獄卒鞭打囚犯的聲音、著名囚犯的照片及履歷的介紹。其中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大多的囚犯在處死前都表示他們因為教育受得少,欠缺管教與紀律 ,在衝動下才鑄成大錯,正是中國人說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不知道他們兩人參觀的心得為何,我也不敢奢望這樣的教育能使他們幡然悔悟, 反正盡心而已。在回舊金山的船上,彬兒又在鬧情緒,抱怨美國不像他想像的,諸事皆 不順利,我趁機說:「既然你不喜歡美國,還是回南非吧!在南非也可讀大學,反正南 非也是英語系的國家。」出我意料之外的,他竟表示他要回南非。我跟妹妹眨眨眼,這 下我們的頭痛時間縮短了。 一回舊金山家中,我要他打電話回南非,告知他父親他不適應美國,還是要回南非 ,他父親當下表示沒意見,他要回去也好。 我勸他還有一年便高中畢業了,跟繼母處不來就少見面,反正屋子大,除了吃飯以 外,避不見面並不難,上大學後乾脆住校,反正他又不是要一輩子跟他們生活,頂多忍 耐一年,上大學,行動自主了,日子也沒那麼難過。他想想也有道理,何況他在南非有 羅勃一群朋友作伴,在舊金山,他什麼人也不認得。 既然我日後不必負擔他們,何不大方點,便帶他們到加拿大去看他們奶奶以及叔叔 、嬸嬸、姑媽等親戚,另外又帶他們到夏威夷一遊,權且當成是散心,也不枉從南非千 里迢迢到美國一趟。 我除了帶他們旅遊,也試圖瞭解他們的想法。有一次,談到種族問題,才發現他們 完全以白人自居,他們十分歧視黑人,認為黑人好吃懶傲,南非治安不好,全是黑人不 自愛,不能怪白人要採行種族隔離政策。 種族歧視我向他們解釋,白人長期歧視剝削黑人,黑人為奴數百年,完全無法培養 自尊心,當黑人不懂得自重時,又如何能重人;白人剝奪了黑人的教育機會、剝奪了他 們的自尊心,還敢指責他們天生是賤人,不懂得自愛。我同時提醒彬兒,他所以恨他父 親與繼母,不也是因為他們嚴重的傷害到他的自尊心嗎?當年他父親也因重重地打擊我 的自尊心,我才會那樣反彈的。黑人恨白人是有道理的,黑人也因為長期遭白人壓迫才 會自暴自棄,偷、殺、搶、騙無所不來。然而「恨」並不能解決問題,黑人若不看清這 點,只有日趨下流,而且報復白人並不能解決黑人的困境,黑人應好好受教育、自立自 強,重建他們的自尊與自信。 彬兒的表情不以為然,我知道他白化已深,一時之間要改變對黑人的刻板印象很難 ,就像許多大男人,死抱住對女人的刻板印象不放,看到我這樣的女強人便恨不得亂棒 打死,卻不檢討他們是如何歧視和作踐女人。 我常跟女人開玩笑說,要檢驗一個男人是否尊重女人,只要聽聽他對施寄青的觀感 便可知,換言之,我是一種測劑或試紙,一測試便見真章,剩下來的是女人要作抉擇, 她是否要選擇一個不尊重女人的伴侶。 我發現他們兩人在整個成長過程中,父親既未給他們任何教導,也許他內心有愧, 也不敢理直氣壯的教育他們,更未碰過任何良師益友,導致他們有不少偏差的觀念和價 值觀。 我開彬兒玩笑道,他若真認同莫瑞森想早死的話,我倒不反對,反正人生苦多於樂 ,也沒啥好活的,早點死,也可少浪費我的錢。我心想:小鬼!我才不受你威脅呢!我 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我自小失恃,中年喪偶,(雖非死亡,也差不多。)再加上老年喪 子,一個人最悲哀也不過如此,還有什麼可以威脅我的呢?更何況我早巳在學習如何「 化小愛為大愛」,既不會為無侶感到悲哀,也不會為無子承歡膝下而感到孤獨。 認清現實從夏威夷回來後,彬兒又表示他不回南非,他決定留在美國唸高中最後一 年以及大學。我這下可火了,出爾反爾,我堅持要送他回南非,因為我不想再受他們的 氣,我表明不願負擔他們,如果他們真要留下,他們去向他們父親要錢。 一談到錢字,他們父親的答案便是模擬兩可,從來沒有明確的回答,只說他會盡力 。如何盡力?彬兒這下才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他也是聰明人,如何不知「好馬不吃 回頭草」的道理,他當初負氣離去,從未想過在美國受教育的龐大費用由誰負擔?這問 題即便今日不解決,日後還是問題。如今他們既已離開,他父親當然如釋重負,他很清 楚我是個負責的人,我絕不會袖手旁觀的。他若撒手不管,孩子絕不會流離失所。 孩子當初看不到這點,但他冷靜下來,仔細分析後,發現他若回南非,他永遠沒機 會到美國上大學,除非他父親外放美國,否則他無力負擔,也無意願負擔。但他很清楚 他母親會賣房賣地,就是舉債也會讓他受完大學教育。 他見我不肯收留,也自知理虧,態度便改善不少。他最後只好說若他回南非,一定 會遭繼母訕笑,日後還不知要吃她多少冷嘲熱諷,而且他們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他又說明他跟他們起衝突的近因是他痛恨上英國教會學校,因為上課以前要作禮拜 ,而他有神經性腹瀉的毛病,一進教堂便想上廁所,但他不敢跟老師說,而且怕同學笑 他,所以他一再要求他們讓他轉學公立學校,但他們認為公立學校差,他們學不到東西 ,而且會變壞,所以堅持不肯。 我因處理學生問題多了,經驗老到,懷疑他有精神官能症,因為建中是個壓力很大 的學校,很多學生因壓力過大而出現這種問題。問題是有些父母一聽「精神官能症」, 立刻與「精神病」聯想到一起,死也不肯讓孩子去接受治療,諱醫諱病的結果,使孩子 一直受罪下去。 我問他他父親知不知道他有這個問題,他說他跟他們談過,但他們認為他太敏感, 時間久了,沒那麼緊張,自然會變好。但他自己清楚他的問題愈來愈嚴重,所以才跟他 們起衝突,最後乾脆不去上學,他們拿他沒辦法,艾瑞克也東施效顰,跟哥哥一起罷課 。我聽了痛心不已,痛心他們父親無知,竟不帶孩子去看病,或為他改善環境,任由病 情惡化。帶孩子沒有竅門,只看「用心」,若不聞不問,孩子就是置身錦衣玉食,與孤 兒何異? 我跟他們相處近兩個月,心裡很清楚他們是個大爛攤子,能不能收拾成功還在未定 之數,收拾他們要比搞婦運還難,但他們已走投無路,送他們回南非,在我是省心省力 又省錢,但他們絕對完蛋,特別是艾瑞克,無知得令人痛心疾首。 誰叫我是他們的母親,誰叫我有天生負責到底的個性,我能因他們對我發睥氣而跟 他們計較嗎?我和妹妹當初是怎麼作踐母親的?母親依然無怨無悔的帶大我們。中國有 句俗諺說:「捨了作官的爹,捨不得作乞丐的娘。」這話的意思是父親即使當大官,未 必愛子女,子女跟著他未必有好日子過。母親即使是作乞丐,她會傾其所有的去照顧子 女,至少子女會獲得她全心全意的愛。 我嘆了口氣,耐著性子開始替他們找學校,購置家具及一應生活用品、衣物,為他 們找律師變更為學生身分,給彬兒請家教、讓他去補托福和SAT,在他有學生健康保險 後,進行找心理醫生和精神科醫生,用雙管齊下的方式治療,誰知學生保險不包括這兩 科費用,只好自費,偏這兩科的費用特高。 彬兒認清現實後,不用鬧彆扭,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由於他已滿十八歲 ,不能進公立高中,只得進私立中學,這又是一大筆費用,他眼見我大筆大筆的錢花出 去,嘴裡雖沒說什麼,不過行為上收斂甚多,這表示他還是有良心的。 我把一切安排好,千叮囑萬叮囑,憂心忡忡的搭機回台灣,在飛機升空的那一剎那 間,我望著窗外的舊金山,才想起自己在這兒待了兩個多月,被他們兄弟整得七葷八素 ,從未好好觀賞過舊金山,空辜負了舊金山的繁花似錦,良辰美景,我想起了那首「別 忘了戴花到舊金山」的流行歌,我豈止是忘了戴花來,我甚至忘了我是置身在舊金山。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第六章 媽媽!我愛你 艾瑞克回台灣唸高中,彬兒一個人留在舊金山唸高中最後一年。 獨立生活可使一個人快速成長,妹妹由於換工作的關係,已遷居到別的城市,彬兒 在我和姨媽連袂走後頓失倚靠,當他知道無人可靠,只有靠自己時,他只得收起漫不經 心的態度,房租、水電、電話費不能忘了繳,考駕照、買車子、料理三餐、上課、補習 、跟銀行打交道,更重要的是學習如何獨處。 高中最後一年課業不重,但要申請大學,手續繁複,考SAT、托福,這些工作不能 假手別人,都得自行料理。 另外一個重要的工作是治療他的精神官能症。 自從他看清了他真正的倚靠是他母親後,他倒也很務實的改變態度,每週週日打電 話來跟我長談,談他的生活、談他的學業、談他的治療情形。 我恨不得一股腦把他失教的部分立刻給填補起來,但我知道很多事不能急,急了會 壞事,我一再告誡自己:事緩皆圓。不過每當他彆扭時或想法幼稚時,我還是會按捺不 住的大小聲起來,但發現電話另一頭的他不說話後,我立刻警覺的放緩聲音,耐著性子 跟他溝通。 一放寒假,我立刻帶艾瑞克去看他。他這時已有女朋友,帥哥便是帥哥,追女生易 如反掌。他因有女友作伴,不會感到那麼寂寞,但也因有女友,他躲懶的毛病又發作了 。房間內堆滿了他要來的各種學校目錄和申請表格,有好多還未拆封,我看了不免火冒 三丈,都已經二月了還貪玩,連事情的輕重緩急都不分。我本來要開口罵人,不過還是 按捺住性子,橫豎罵也沒用。 他頗好高騖遠,成績不好,還想唸好學校,我勸他務實點,以學費最便宜的州立大 學為目標。但他玩心甚重,放學後只想跟女朋友膩在一起,懶得篩選那些堆積如山的資 料。我只好一個一個學校幫他找,勉強他把表格填好,趁我在時寄出,我知道我若不逼 他,他在我走後還會拖,到時只能隨便進個又貴又爛的學校。 他住的公寓後面便是海,他去上學後,他弟弟一看到電玩說什麼也不肯出去,成天 坐在電視機前打電玩,由於他在台北的電玩機器統統被我沒收,鎖在我建中辦公室的櫃 子中,他沒轍,到舊金山,一看到他哥哥的電玩機器,便像中邪一樣,死守在電視前。 我說什麼都置若罔聞。我要他陪我到海邊走走,他死不肯去。 我只好一個人到海邊散步,坐在沙灘上,望著蒼茫的太平洋,遠處一簇簇的烏雲, 使得我的心情更加沉重,兩個兒子都是爛攤子,小的只會打電玩,大的只管跟女朋友膩 在一起,跟他們講道理,要說是「對牛彈琴」未免太誇張,但絕對是「馬耳東風」,如 此頑劣,我要如何使他們開悟呢? 一向與精英學生為伍的我,不免哀怨起來,母親教育程度低,根本無法與我溝通。 如今我不但把自己造就得很好,還為人師表,更是學生心目中的好老師,然而,面對自 己無知的兒子,卻是束手無策;照他們不懂事又貪玩的習性看來,日後,他們也不可能 跟我對話。我不是傳統的母親,我要的親子關係不是承歡膝下,而是跟他們分享各種人 生經驗,或是談文學、藝術、哲理,一如我跟我學生的關係,如今看來是不可能。說不 定還會落得跟左光斗同樣的感嘆,他在見到史可法後,對他太太說:「吾諸兒祿祿,他 日繼吾志事者,唯此生耳。」 他們的表現讓我一再失望的結果,我也只好一再修訂自己的標準。彬兒若不愛唸書 ,隨便把他塞進一個大學,讓他四年混畢業就是了,大學畢業做什麼,那時他已成年, 我決不過問。我對艾瑞克的期望更低,他只要混個高中畢業即可,畢業後讓他學一技之 長。 至於像曹操父子三人或三蘇那樣相得益彰、勢均力敵的親子和手足關係,只可嚮往 ,不可期望。 有一天,彬兒沒課,他見我要去海邊,便要陪我去。由於我心中已打定主意,以最 低標準要求他們,因此心情沒那麼鬱悶。我告訴自己,母子一塊去海邊散步,千萬別說 教,千萬別對小孩抱不實的期望。 舊金山的天氣陰冷的時候居多,海邊的風更大,母子兩人走在沙灘上,我望著太平 洋,突然想念起台北來,兒子頑冥不靈,令人倍感寂寞,使我興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 正當我對著灰濛濛的海面發呆時,彬兒突然摟住我的肩膀說:「媽媽!我愛你。」 我怔了一下,隨即回摟他說:「我知道。」氣氛一下變得尷尬起來。他小時候雖然跟媽 媽又摟又親的,但自婚變後,他甚少跟我親熱,每次看弟弟爬到我身上,摟著我或拂弄 我的頭髮,他總是斜著眼,站得遠遠的。 我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雖然他選擇跟他父親,但他對拋棄我一直有愧疚,他 多少也可感到我內心的不滿。我想,很多父母離異的孩子都有這種困擾,順了爹意失娘 意,更何況他選擇的一方是導致家庭破裂的罪魁禍首,這也是我們母子從未言明的芥蒂 。我有時會恨自己未免太小氣,孩子不懂事,他只是憑直覺做了這個選擇,我又何必跟 他斤斤計較時?他父親一直扮演慈父的角色,而我是嚴母,孩子貪玩,當然會覺得不管 他的一方是好的。 如今他大了,過了半年獨立的生活,他愈來愈明白媽媽是真正愛他、關心他的人。 我的內心泛起一股暖意,沉到谷底的情緒上升不少,他總算明白我的苦心。 他的高中畢業典禮因在六月初,我沒辦法參加,只好由妹妹代表我去。他跟女朋友 都申請到奧瑞崗州立大學,這所大學正是我替他選的那幾所中的一所。 處處為家他當初乍到舊金山時,一切看不順眼,如今要離開,又覺得此地有諸多好 處。我勸他,人與人,人與地都是一種緣分,有緣相聚一定要珍惜,所以在任何地方落 腳都得盡力去發掘它的好處,否則天天埋怨,日子不是很難過嗎?我提醒他當初怨怪南 非不好,到了舊金山,又懷念起南非的種種來;同樣的,到舊金山時埋怨舊金山,走了 又依依不捨,如果他不改掉這毛病,他一輩子會過得不愉快。 他雖生在台灣,一歲便離開台灣,他的前童年期是在美國度過,後童年期在台灣, 此後便遷至加勒比海,再遷至南非,再遷至美國,換言之,他在任何地方居住的時間不 超過五、六年,他是沒有家鄉可言的。未來可見的歲月,東奔西跑是免不了的,他若不 養成處處是家的習慣,他要如何去經營他的人生呢? 這問題一直困擾著他,他在大學四年中,經常跟我討論這問題,他告訴我他學成後 要回台灣就業,我不置可否,我內心明白,台灣的髒亂、噪音會使他更加緊張,他對中 國文化的膚淺認知,無法書寫流利的中文,以及不熟悉台灣特有的人情世故,他未必適 應得過來。 所以我一再明示暗示他,他要有一技之長,當他有一技之長時,在哪裡落腳都可以 生存下去,否則回台灣,高不成低不就,那樣的處境,會使他怨天尤人的過日子。因此 ,他對於跟他有緣的地方,一定要抱著開放的態度。 神道設教從我們每週的電話長談中,我可以感到他的焦慮緣自他沒有信心,沒有安 全感。信心與安全感是一物之兩面,更是長期克服各種困難後累積出來的。 他雖進入大學,但他很清楚,這是因為他在美國,在美國,只要想唸大學,好歹有 個學校唸,沒什麼大了不起。在台灣,固然有大學聯考、高中聯考,而且關關難過,但 一旦考過,便會倍增信心。他沒機會接受這種鍛鍊,所以他得從別處找到肯定,一時之 間,又能從何處找到肯定呢? 艾瑞克跟他的問題是同樣的,他的程度太差,功課一塌糊塗,他對自己毫無信心, 你即便誇他,給他打氣也沒用,因為他自己都不看好自己,於是我只好神道設教了。 這也是我對晚晴會員用的辦法。 由於女人長期依賴男人,因此依賴成性,一旦被棄,要她一下子自立自強很難,因 為難在無自信,而自信不是要有就有的。 老友雨路會算命,她在輔導這些遭遇婚變的婦女時佐以命理之學,結果成效甚大。 自古以來,女人在層層的制約下,只有消極接受不自主的一生,碰見任何挫折打擊都是 「逆來順受」,而且認定「命該如此」。 自古以來,命理之學都是為帝王權貴以及男人服務的,其中不僅充滿了階級歧視, 也充滿了性別歧視,表面上要人消極的接受命運的安排,骨子裡卻是鞏固既得利益階級 的優勢,譬如說人一生下來便有命格,一如商品有等級,帝王將相聖賢才智愚劣皆是命 定的,再努力也是枉然。至於女人,更是沒「命」可言,因為她的「命」繫於父親、丈 夫、兒子,若這三個男人不好命,她自己如何有好命?因此命不好要認「命」,要「安 命」,不要抗「命」。 既然一切「命定」,我們也可玩「逆勢操作」的遊戲。我要雨路多站在鼓勵女人的 立場去詮釋命運,換言之,告訴女人她命中註定有「反敗為勝」的契機,女人既相信命 定,她聽了後會「認命」的去努力,只要她肯努力,自然會站起來。 雨路建議請她的老師陳怡魁先生來開班授徒,一方面可以募集經費,二方面這種辦 法較管用。 我怕她的老師會以傳統論命的方式授課,不但沒救到那些女人,反而會使她們毫無 努力的動機。陳老師倒是個十分風趣的人,我委婉的跟他說,要他以鼓勵的方式論命, 給她們多打氣,因為天無絕人之路,陳老師笑道他一向是以這種態度為人論命的。 果不其然,姊妹們在經過雨路及陳老師等高人指點後,個個有了新命運,自然也有 了新信心。 看來神道設教是有其必要的,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有此需要,因為我已被他們兩兄弟 給搞得焦躁不已,他們這種進三步退兩步的成長以及不時出狀況的情形,已造成我莫大 的壓力。 我在教子無方,絕望之餘,何嘗不需要一些希望,於是求教於陳老師,陳老師安慰 我說,你只是行運不好,再等兩、三年,運勢轉好,小孩自然會上軌道。我何嘗不知道 陳老師不是就命理來說,而是他瞭解我的為人,我做事認真,不畏難,只是急性子,而 這是時間問題,我只是操之過急。 不過我需要對孩子神道設教,所以請了一位雨路的師姊為孩子批八字,這位師姐自 然知道其中的妙用,順著我的意思,把孩子的命說得天花亂墜,大意是只要用功讀書, 戒除不良習慣,日後自會成為人上人。 我把這卷批命的錄音帶放給艾瑞克聽外,還寄給彬兒。由於艾瑞克是個外黃內白的 老外,他從未受過中國文化的薰陶,聽得霧煞煞,聳聳肩,一副這關我什麼事的表情, 看來我是白費苦心了。 倒是彬兒因在台灣讀過小學五年級,中化程度深些,聽完帶子很高興,但距離我期 望他會信心大增這點,顯然功效不大。 兩年後,當艾瑞克較熟悉台灣的社會後,我帶他及一位學生遠征至竹東算命,因為 這樣有臨場感,他較易受蠱惑。這位算命仙是個絕頂聰明的心理學家,由於他是瞎子, 更增加了他神秘莫測的高人造型。他一上來便說:「小弟!過去幾年你一定感到很迷惘 ,不知道方向在哪。」 艾瑞克不解地望著我小聲道:「什麼是迷惘?」 我連忙翻譯說:「lost(迷失)。」 「哦!Isee·(我明白了)」他連忙點頭,原因他確是一腦子漿糊。 「沒關係,明年起,你會愈來愈清楚你的方向,日後你會掌管萬人以上,有幾十倍 的財富……」算命仙一口氣說他日後如何的出人頭地,富貴榮華,說得小子一楞一楞一 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陪他去算命的我的學生在我的暗示下,也推波助瀾說「老師!他以前不是算過你的 子女將來很有出息嗎?」 「是呀!」 「看來十分吻合,你的子女很有出息,而艾瑞克日後很有出息。他是瞎子,又不知 你們是母子,絕無作假的可能,更何況你是十多年前給他算的。」 艾瑞克聽我們師生的對話,一肚子狐疑的跟我們回去,我心內暗自好笑,這下可有 苗頭了。 詭辯家拆招誰知不然,這小子竟是詭辯家,一天,他突然問我:「媽!人有FATE是 嗎?」 我心想,算命的效用發作了,故意漫不經心道:「你是說命運?那當然,不只中國 人相信人有命運,西方人也相信,你不是讀過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的故事嗎?這故事便 是說人是如何被命運主宰的。」 「那太好了!」他高興道。 「為何太好了?」我不解道。 「上次你帶我去算命,算命的不是說我將來會有出息嗎?」 「沒錯!」 「那我何必努力?反正我天生好命呀!」 「你這個渾球,什麼天生好命,再好的命也要努力才會有好命,你別妄想天上會掉 下錢來。」我罵道。 「那叫什麼好命?我要努力才有錢,這不叫好命,這叫拚命,拚命努力才有的。」 他故意唱反調。 「人生本來就辛苦,還有人努力一輩子也沒好結果,你知不知道?」 「那是他太笨,努力錯方向,與好不好命無關。」他倒是說對了,說得我無法反駁 。 「所以說人根本沒有FATE。」他嬉皮笑臉的拆穿我的把戲,弄得我啼笑皆非,作聲 不得。 「如果有FATE,我天生好命,根本不用努力就會好命,你既然相信命運,你擔心什 麼?反正我不用功也會有出息的。」他反將我一軍。 我氣得追打他,這小子貧嘴。「你少廢話,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不努力,看你 將來會有什麼好下場!」我恨聲道。 「哈!你不是很矛盾嗎?既然你不相信瞎子說的話,為何要帶我去算命?」他故作 無辜狀。 「小子!可惡!」我老臉掛不住,舉手作要打他狀。 「老媽!我說真的。你不覺得自己很好笑嗎?」 我的神道設教的把戲給他拆穿了,枉費我用心機。雖然他嘲諷我用這麼拙劣的手法 就想唬住他,不過由他的辯證,至少他對算命一事用了心去思考這其中的邏輯,換言之 ,他已開始去思考「人生」是怎麼回事。果真這樣,我的算命錢沒白花,而且收效宏大 ,只是我低估了這小子的分析能力,日後,我可要用更高明的技巧來循循善誘。 但彬兒沒這麼幸運,他學業未完成,不能回台灣,我連神道設教的把戲也派不上用 場。 彬兒的問題除了沒信心外,他父親從未跟他做過任何有關人生意義、價值觀的討論 ,甚至連基本的為人處世的道理也未教給他。 另闢蹊徑他除了焦慮外,也不願與陌生人交往,焦慮導致他全身緊張,因此每日上 完學後,只覺筋疲力盡,再加上食慾不振,整個人委靡不堪。 他雖開始作心理治療,但成效不彰,我對心理治療也不敢抱厚望,主要牽涉到文化 問題,老外心理醫生由於不瞭解老中成長的人文背景,很難一針見血的找出問題的癥結 。 我只好自己充任他的心理醫生,除了每週的電話長談外,寒暑假飛去照顧他,煮飯 給他吃,找一些富有教育意義的錄影帶給他看,寄書給他,教他一些自我分析的技巧。 他還要面對的是大學唸什麼?他的數理科基礎不好,但人文素養也差,使他既不能 唸理工,也無法唸社會學科,更重要的是他沒培養過這兩方面的興趣,於是他隨俗主修 商科,一年下來,成績不佳,也無興趣。我只好不斷跟他討論,幫助他找出方向。 他自小喜歡畫畫,也喜歡做模型,做模型要費很大的功夫,而且要集中精神,有助 於穩定他的情緒,我建議他可以考慮藝術系。 他對進藝術系很遲疑,我問他為什麼,他怕將來會餓肚子,而且他父親也不贊成。 於是我再問他,他希望過什麼樣的人生,他說他並不嚮往大富大貴的生活,但也不願窮 困潦倒。他不打算結婚,他特別強調這是出於他對自己的認知,而非受父母離異的影響 ,因他不想有家累;他更不想生兒育女,因為他對於當父親沒興趣,對小孩沒興趣。我 對他說,除非有天災人禍或任何意外,原則上我不會成為他的負擔,因此他既無家累, 又不必供養我,只要顧自己的肚皮,責任少,又無後顧之憂,那他還擔心什麼? 再說,畫家會餓死也是一種刻板印象,今天已不是梵谷的時代,在工商業掛帥的時 代,處處需要美工設計、電腦動畫,藝術工作者不過是一種技術人員,應用美術的範圍 太廣了,就業市場絕不會狹隘。如果他要做純粹的畫家,也許出路較挾,但他若要從事 美工設計,他大可不必擔心飯碗問題,他只要擔心自己是否有本事。 我鼓勵他進藝術系是因為文學、藝術、音樂皆是抒發感情的工具,所以有治療情緒 的功用,他若從事他喜歡的工作,精神官能症的問題可以減輕。 他要媽媽一天,他打電話來給我,說他的治療有了突破。醫生給他催眠,讓他回到 童年,醫生要他把童年的他給叫出來。「你問小愛倫(他的英文名字是Alan)他的問題是 什麼?」 他在半睡眠中說:「小愛倫不肯說。」 「那麼你叫你媽媽去問他。」 在意識模糊中,年輕時的我出現了。 「請你媽媽跟他談,問他要什麼?」 「他要媽媽!」彬兒脫口道,隨即大哭起來。醫生沒說什麼,等他哭完後,他覺得 整個人輕鬆許多。他告訴我,他從未想過他需要我,也許他一直壓抑這個需要而表現得 堅強,他不好意思的解釋著。 我想起他小時候,每次我們母子三人分別的情景,他和弟弟總是抱著我痛哭,特別 是他們要離開台灣那次,母子哭成一團,相片中,三人全是紅腫的眼睛。 我心想,從小失父的我,如果去做心理治療,應有很多的創痛會浮現出來。 在海邊那次的母子和解以及這次的治療,對他應有很大的幫助。轉入藝術系後,他 雖擔心自己天分不夠,但他告訴我上課上得很帶勁。 面臨認同問題他的焦慮問題得到紓解後,整個人變得有精神多了。他也開始交朋友 ,參加各種華人組成的同學會。由於他不是ABC、也非小留學生,更非大留學生,不容 易找到一個他能完全認同的團體,這樣的困擾,也使他開始思考種族、國家的問題。最 後,他還是選擇參加台灣同學組成的同學會,畢竟他生在台灣,他的後童年期是在台灣 度過的。不過他在選擇台灣後,又有新的困擾,那就是台灣來的同學分兩派--統派和 獨派。 於是我跟他談台灣的統獨情結、省籍情結,他明白後問我說:「在台灣做人不是很 困難嗎?連國家認同都有問題。」 我說:「這要視人的胸襟,心眼狹窄的會被這個問題困住,以我而言,從不被這問 題給困擾,我只認定該做的便去做,而且婦女問題是普遍的,超越種族、階級、國家, 全世界的女人部是被打壓的,被歧視的。」 他由於認同台灣的結果,他開始關心他母親的婦女運動,他以前根本不想瞭解他母 親在做什麼,偶爾還會抱怨我把時間、金錢花在這上面。 我擔心他會因我的盛名而感到壓力,所以跟他溝通此問題,我告訴他我從事婦運是 為我自己的自我實現,不是為求名利,至於我會出名,完全是始料不及的,更何況我一 向不在乎外人的毀譽,只求自己過得充實。他說他羨慕我的人生,因為我的興趣也是我 的工作,如寫作和教書,更是我能力勝任的。他不求大富人貴,只希望以後從事的工作 是他的興趣所在。 捍衛母親當他愈來愈有自信時,他也愈來愈肯定他母親的作為。台灣來的學生知道 他是我兒子時,不免會批評他母親,彬兒成了我的捍衛者,他告訴他們說:「我不管你 們怎麼看待我母親,但我以她為榮。」他這番表白,著實讓我窩心。我想起當初創辦喚 晚晴協會時,有不少姊妹因信心不足,在別人批評甚至抨擊我時,不僅不肯站出來為我 辯護,反而在會內大肆攻擊我,認為我形象偏激,言辭尖銳,讓社會對晚晴有誤解,我 一再跟她們解釋,離婚是父系社會的大忌,今天我們不但離婚,還要向社會討公道,社 會自然要抹黑和扭曲我們,但她們不肯接受。耶穌在釘死十字架時,他的門徒彼得因為 沒有信心,三次否認認識他,其他的門徒都作鳥獸散。而我這個凡夫俗女,竟然不自量 力要與父權體系抗爭,無怪乎大多數女人要跟我劃清界限,因為她們不敢與社會為敵, 她們害怕被孤立,她們欠缺信心和勇氣。 而我原先不看好的兒子,竟然在短短的三年中成長如此快速。有些跟我一起搞婦運 的朋友,她們的親人兒女不但不肯定她們的作為,反而以她們為恥。我兒子卻以我為榮 ,這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告訴他們兄弟,我要寫一本有關教育他們的書,目的不是在出他們的糗,而是要 與所有的單親分享我做為單親的心路歷程,一如我寫《走過婚姻》與《婚姻終結者》, 目的不在報他父親搞外遇的一箭之仇。(很遺憾的是他一直這麼看待此事。)而是我自己 的反省,並與所有跟我有同樣遭遇的婦女分享我走出婚變的經驗,好使她們從中獲得幫 助。他們兩兄弟只遲疑一會便答應說沒問題。因為他們兩人在成長後,經常在學校和朋 友中扮演張老師的角色。 彬兒自進藝術系後變得非常積極,成績愈來愈好,他更主動找參展的機會。由於他 成績優異,大四那年,教授推薦他至電腦動畫公司去當實習生。他公司有位女同事離婚 ,告訴他她很擔心子女會受到父母離異的影響。他安慰她說,他父母在他小時候離異, 他確實受到很大的影響,但他沒變壞的最大原因是他知道他母親愛他,只要她能讓她的 兒女感受她的愛,孩子是不會變壞的。 我聽了很受感動,他們兄弟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來,我並沒有把握把他們教好。我並 不期望我的兒子讀哈佛、耶魯,也不要求他們出人頭地,我只希望他們活得愉快自在, 而愉快自在的先決條件是有信心。我不能像武俠小說中功力高強的武林高手,在遇到可 造就的徒弟,以畢生功力灌注給徒弟,讓徒弟在很短的時間內功力大增,進而青出於藍 而勝於藍。 我只能要求自己不畏艱難,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精神去一一解決困難。我以身 教來引導我的兒子,這是我唯一可做的,至於他們是否受我影響,我是毫無把握的,如 今這招竟然奏效,怎不令我感到欣慰。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第七章 意外的人生 五月初,我心血來潮,記起了彬兒的生日,說實話,我一年從頭忙到尾,從不記得 家裡人的生日或各種紀念日,包括我自己的生日在內。 漫畫中常出現的畫面便是丈夫忘了太太的生日或結婚紀念日,致使太太氣得一佛出 世,二佛升天。 我認為這樣的漫畫正顯示女人終日無所事事,只期望男人關愛的眼神,為何從未有 男人抱怨女人不記得他的生日或結婚紀念日呢? 即便在婚姻中,我都從未在這上面大作文章,更何況是走出婚姻。 不過因彬兒大學畢業在即,我的重負可以減輕,所以表面上是祝賀他生日,實質上 是慶祝我自己脫離苦海。 誰知他立刻回電,告訴我他申請到他心目中的第一志願--羅得島藝術學院。 他自上大四後,經常跟我討論他的出路,他希望進研究所,我對此事持保留態度, 一則我怕他申請不到好學校會倍受打擊,二則我是阮囊羞澀,艾瑞克要唸大學,他若再 唸研究所,我怎吃得消。 我勸他畢業後找事做,從工作中學習,只要技術本位,誰管他是碩士、博士或是名 牌學校畢業。 認同老媽他說他知道我沒錢,他只申請排名第一的學校,如果申請到,即便他不去 唸,至少證明他有實力去唸,如此也可增加信心,他說完後還加上一句:「媽媽!我覺 得我愈來愈像你。」我聽他這麼說愣了一下,我沒想到他會以我為典範。 五年前他剛到舊金山時便表明他日後絕不要像他父親那樣懦弱無能,任由他老婆擺 佈。我告訴他,人家夫妻相愛,這叫「周渝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父親為保 全他的婚姻而送走他們兄弟倆,在他人生的優先秩序上,他已經很清楚的表明態度了, 何況他這麼做並沒錯,他當初都可為對方而結束婚姻,今天他又如何會為他們而犧牲他 的婚姻?畢竟對他而言,夫妻關係絕對比親子關係來得重要。 中國有句俗話說:「捨了作官的爹,捨不得作乞丐的娘」,意思是父親看重自己的 功名利祿勝過子女,母親即便作乞丐,也會盡心盡力把子女拉拔大。當然,這是以偏概 全的說法,這世界上有愛子女勝過一切的父親,更有為了滿足自己情慾而拋夫棄子的母 親。 但是為子女犧牲到底便是好父母嗎?其實不然,因為很少人會為別人犧牲而不要求 回報的。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守寡的母親,因嫉妒媳婦而製造不少悲劇,古代孔雀東南飛 和釵頭鳳便是膾炙人口婆媳不合的悲劇,現實生活中更是比比皆是。把媳婦和女婿當寇 讎的公公也不在少數。 我告訴彬兒,他應為他父親再婚幸福而慶幸,他既不能陪伴父親到老,如果他父親 為了他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他將來拿什麼報答? 彬兒當時在氣頭上,當然聽不進去,他年事漸長後,自己也經過一些感情的波折, 語重心長的說:「還好老爸沒為我們犧牲,否則我們負擔就重了。」 犧牲的代價我勸彬兒的話其實是有感而發。母親年輕時十分貌美,父親走後,不乏 人追求,她也曾中意一位男士,但因對方能力有限,不要我和妹妹,只肯讓她帶弟弟嫁 過去,她只好放棄對方。而我和妹妹因個性強悍,始終跟她處不好,她雖未明說,但我 相信她在我們忤逆不孝時,一定很後悔當初為我們犧牲了她的愛情。 然而,她改嫁後,由於繼父能力有限,我們的生活不僅末得到改善,反而每況愈下 。由於我是長女,再加上責任心強,拉拔弟弟妹妹,扛起大部分的家計,成了全家的支 柱,也使我到了知命之年還不能卸責。 我曾希望母親當年乾脆跟父親一樣拋棄我們,跟她愛的男人另組家庭。待在孤兒院 沒什麼不好,當然,我一定會恨他們拋棄我,但至少我長大後,也不必活得那麼辛苦, 因為我只要負責自己即可,母親也會活得快樂些,因為她得遂所願。正因她當年為我們 犧牲,我也只好負責到底了。 我有一位同窗六年的好友,父親早逝,母親獨立扶養她們姊妹四人。她高三時,一 天來找我,告訴我她母親要改嫁,她們姊妹群起反對,因為太丟臉了,她們又不是不孝 順她。我當時便勸她,日後她們都會嫁人生子,有自己的家庭,誰來陪伴她母親?為了 她們的面子卻犧牲她母親的幸福,不是太殘忍了嗎? 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勸母親嫁給她愛的男人,不必以我和妹妹為念,反正有孤 兒院會收容我們。 很多離婚或喪偶的女人問我有關再婚的問題,我總是告訴她們,要改嫁就要嫁給她 愛的人,否則便做單親。我們這一輩女人比起上一代幸運多了,即便教育程度不高,也 可以靠幫傭把孩子養大,更何況是受過教育,有一技之長的女人。 這年頭,女人大可不必為生活而改嫁,以免嫁得不如意,到後來不但未改善生活, 反而拖累子女。 親情非愛情也有很多女人有了中意的人選,卻顧忌孩子的感受而取決不下,我常勸 女人不要輕言犧牲,不只為丈夫,更不要為兒女。特別是為子女而犧牲自己的愛情,沒 必要也不值得。愛情與親情並不衝突,只要處理得當。 我的處理方法是在我家,在孩子未成年時,我不會讓任何男人介入我們母子關係, 更不會強迫我兒子去接受我的男朋友,因為他們連見面的機會也沒有。 很多人再婚或有新對象時,硬要子女認同自己的選擇,這是十分不智和無聊的,只 會使子女因反感而敵視對方。子女沒有義務去認同我們的對象。 所以我要約會,一定選擇別的地方,但等孩子大了,離家獨立了,我也不容許他們 隨便介入我的情愛關係,他們若要回家小住,一定要事先告知,好另作安排。我更不會 隨便再婚,以免自己過得不愉快,也讓孩子跟著受罪,甚至讓孩子負擔我的配偶。 當然,我今天可以表現得如此清明理性,一則與我受了良好的教育,懂得安排自己 的人生有關,再則母親是我活生生的教訓,她因無能,無法做正確的選擇,以至於把一 生過得一團亂糟,我怎敢不步步為營,以免重踏覆轍。 有時候艾瑞克讓我生氣,我便氣得口不擇言說:「我要隨便嫁個爛男人,搞個大爛 攤子讓你們兄弟收拾。」 他才不受威脅的說:「我不怕,我命比你好,你整不到我,你若真這麼做,我就落 跑,看你能拿我怎麼辦。一個老爸已經把你整得嘰嘰歪歪了,我才不相信你敢亂嫁人。 」他做個鬼臉,一溜煙便跑了。 我真羨慕他,可以活得無憂無慮,因他母親是個負責的強人,他永遠也不必替她操 心。 我沒他那麼幸運,自小便知母親懦弱,所以一直活在戒慎恐懼中。還記得小時候, 母親老是愁眉不展,長吁短嘆的,她常跟鄰居說她要去跳淡水河,因為她無力帶我們。 我從未把她的話當玩笑,因為我知道她是真的無法養活我們,她讓我一路提心吊膽的長 大。 卅年後,我有機會見到好友的母親和她的老伴,老太太雖年逾七十,但因再婚生活 美滿,顯得非常年輕,跟她的女兒們並列,像是姊妹。好友告訴我,她很慶幸母親有伴 ,否則她們姊妹便辛苦了,因為她們住在不同的國家,各自為家庭事業忙碌,自顧且不 暇,哪有能力照顧母親。 我的一個學生,母親在他國小去世,留下他和弟弟,原先父子三人相依為命,誰知 父親在他國三時再娶,他十分不能接受,更不喜歡繼母,他抱怨說他非常孝順父親,弟 弟也聽話,他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娶一個跟他們合不來的繼母。我告訴他,親子關係是不 能取代夫妻關係的。古代有個母親,她有七個兒子還改嫁,有人告訴孟子這事,本以為 孟子會批評這個母親,誰知孟子卻責備這七個兒子,因為他們無法安慰親心,做母親的 當然可以改嫁。我更進一步勸他,他學成業就後,顧自己的前途都來不及,如何能照顧 父親呢?到時候,他父親孑然一身,不是他們兄弟能安慰得了的。他雖未反駁,但一副 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不再多言,我相信他大了,一定會慶幸他父親有伴,而且會為自己 的自私感到慚愧。 我提醒彬兒,他需要思考的是和他父親維持什麼樣的關係? 我決不會要我兒子扮演愚忠愚孝的角色,更不會叫他們「以德報怨」,那麼何以報 德? 親子對待是一門大學問,俗語:「大仇未報結為夫妻,欠債不還生為父子。」「不 是冤家不聚頭。」由於夫妻、父子關係太親密,要找出一個平衡點非常不易,人們在無 力處理後,只好消極地把惡質的關係當成是前世的宿怨,一輩子糾纏不清,讓雙方都活 得非常痛苦。 我剛進建中教書時,有次在辦公室內聽見一位女老師氣憤不已地批評她班上一個學 生不孝,我好奇的問她是怎麼一回事,她告訴我說她教論語,教到宰我問孔子可不可以 守喪一年,因為父母死要守喪三年未免太浪費時間,孔子回答他,只要他心安即可。她 告訴她班上學生說她父親去世多年,至今仍思念不已,宰我竟然嫌守喪三年太長,一點 孝心也無,還算是人子嗎? 沒想到她班上一位同學站起來說他認為宰我這麼做一點也沒錯,為何要守喪三年? 她當堂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所以才會在辦公室跟同事發牢騷。 我問她:「你父親生前一定很愛你是嗎?」 她一聽我問,眼眶有點濕潤道:「我母親早逝,我父親父兼母職,把我們姊弟三人 拉拔成人,為了怕繼母虐待,終身末再娶。」 我聽了點頭說:「難怪!你父親如此愛你們,你們當然會思念他,但你想過沒有? 這世界上還有不負責任的父親,生而不養的、酗酒賭博打老婆的、搞外遇不顧家的。如 果你父親是這種人,你會作何感想?我父親便是從未養育過我的,你認為他死了,我該 為他守喪三年,甚至永久懷念他嗎?別忘了,孔子也說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父慈子孝、父不慈,子自然可以不孝。」 那位老師聽了後好一會沒作聲,其他老師也面露尷尬之色,因為他們沒料到我會那 不客氣地批評自己的父親。 我嘆了口氣道:「你最好調查一下那個學生的家庭,他一定有個混帳不負責的父親 。」 果然不錯,兩天後,她告訴我,那孩子的父親因外遇而拋妻棄子,孩子從小跟母親 過活,恨他父親入骨。 幻滅的父女之情兩岸開放後,我回西安去看四十多年未謀面的父親,我多希望他會 說一些抱歉的話。他不但不說抱歉,還怪母親改嫁,更怪我們喊繼父為父親,置他這個 生父於何地,好像我們是認賊作父似的。我氣不過反問他,母親無謀生能力,她不改嫁 要如何生存下去?繼父雖能力有限,不嫖不賭不酗酒,老好人一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有何資格責備別人。 父親不但不反省自己未盡父責,還認為我該孝養他,不時跟我要錢。我本來還因為 母親創造出來有關他的神話而懷抱些憧憬,至此完全幻滅。他不是英雄,只是一個自私 自利的人。 父親遺棄我們,使我們過著坎坷的生活。當然,這是時代的悲劇,不能完全怪他, 所以我們也不想太過計較,我們本想跟他和解,只要他對我們說句抱歉,誰知他連這點 也不肯,我們內心的怨恨又如何能化解? 五年前,我帶我做醫生的學生回娘家探視母親,為她量血壓、測血糖。進門才坐下 來,母親便說:「你父親有沒有寫信給你?」 我漫應道:「有。」 「他來信說什麼?」 「要錢。」 「那你給他沒有。」 「沒有。」 「為什麼?」 「我為何要給他?我負擔已經很重了,哪有錢給他?更何況他在西安日子過得比我 們還愜意,一點也不辛苦,我為何要給他?」我沒好氣道。 「他畢竟是你父親。」母親不悅道。 「他算哪門子的父親?只生不養,我不承認他是我父親。」我也火大道。 「虧你是老師,當著你學生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母親一個巴掌打過來,不偏 不倚打在我臉上,連我的眼鏡都給打落。 我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招,我怔了一下,撿起眼鏡戴上,二話不說,頭也不回的走出 家門,學生很尷尬的跟在我身後。 我跨上他的摩托車,繼父從後頭追上來說:「別跟你媽一般見識,她是有病的人。 」 「她太過份了,我都四十多歲的人,她還當我學生面打我。」我委屈道。 繼父也很尷尬,站在那兒不知說什麼才好,我跟他揮揮手便走了。 車子經過台大校園時,我要學生停車,要求他陪我到傅園坐一會,好讓情緒平復一 下。 師生撿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後,學生善體人意地把紙巾遞過來,我的眼淚不爭氣 的流下來。 自小失怙的我,其實一直扮演母親丈夫的角色,在讀大學花樣年華的歲月中,容貌 出眾的我從不敢奢望談戀愛,即便有心儀的男生向我表示愛慕之意,我也會因對方家庭 不夠富裕而拒絕對方。我不能嫁窮小子,不管他多有潛能。我只能以對方的家境來做為 我擇偶的依據,因為我們家太窮,我得挑起整個家計來。 選錢不選人的結果,導致日後的婚變,使自己落入更辛苦的境地。如今兩個兒子回 到身邊,擺在眼前是龐大的學費和生活費,母親和繼父已老,在沒有社會福利制度的台 灣,安頓他們的晚年已夠我心力交瘁了。母親瘋癲了廿多年,她根本不清楚這麼多年來 我是怎麼過來的,還要我孝養從未負過責的父親。 望著羅斯福路川流不息的車輛,我收起了眼淚,嘆口氣說:「回去吧!」 學生一言不發的送我回去。 母親有所不知,我早巳給過父親不少錢了,原先是為顧念親情,後來見對方貪得無 饜,內心才徹底的對這份親情感到幻滅。 我決不要我兒子步我後塵。我下要他們當鄉愿。 相忘於江湖當初他們選擇跟父親時,我便打定主意,絕不以流亡政府自居,時時去 干涉他們父親教養他們的方式。我不打電話、不寫信,除非他們寫來我才回信。他們長 大後,若不願跟我來往,我絕不勉強,更不會找上門去,我既末養育他們,又有什麼資 格向他們討親情,母子相忘於江湖,未必是壞事。 我這麼做絕非寡情,更非矯情,而是用心良苦,我不要他們內心不平衡。 如今他們回到我身邊,我散盡家財來栽培他們,我並不要求他們出人頭地,只希望 他們學得一技之長,能立足社會,不成為寄生蟲即可。如果他們行有餘力還能做些關懷 社會的工作,對我而言,已是最大的回饋。他們做不到,我也不怪他們,因為我並未徵 得他們同意而生出他們,我有責任把他們扶養成人,卻無權要求他們做怎樣的人。何以 無怨? 說實話,彬兒除了剛到舊金山時內心充滿了對他父親的怨恨外,在他進入藝術系, 找到自己的目標後,再也沒抱怨過他父親。艾瑞克雖然從未接收到他父親關愛的眼神, 卻從未說過他半點不是。相形之下,我比他們差遠了,我不但抱怨他們父親,提起我自 己的父親也是牢騷滿腹。 彬兒有時在我抱怨他父親不負責時,他雖不敢表示意見,但他的神情是很不以為然 的。他認為我不該那麼小氣,已經離婚這麼久了,還來抱怨,真沒度量。他告訴我,他 從未聽過他父親說我一句不是。言下之意是比起他來,你太沒度量了。 我聽後冷笑兩聲說:「不負責任的人是沒權利抱怨的。我抱怨是因為我負責,也因 為我負責,相對的也使你們不必抱怨;他不負責,並未使你們受害,說不定還讓你們因 禍得福。你母親因這場婚變而得到造就,更因她自己造就成功,進而有能力造就你們, 你們當然可以心平氣和。英文有句俗諺:「誰在乎,誰負責。」這句話往下推便是誰負 責,誰倒楣;誰倒楣,誰抱怨。」 話又說回來,難道我希望我兒子活得像我一樣怨聲載道嗎?我盡力彌補因婚變對他 們造成的傷害,不就是希望他們活得健康快樂嗎? 不過我很清楚,母親若像我一樣強悍,我受的罪少,對父親的怨恨自然不會來得那 麼強烈。 燈塔下的兒子但是強人母親也有她的難處,我一直擔心我的強悍和盛名會造成我兒 子極大的壓力,誰知他們的壓力還不只來自我。 妹妹來電告訴我說彬兒一直耿耿於懷他不如我的學生優秀,由於我跟學生情同母子 ,使我的兒子多少不是滋味,更因他們在各方面都不及我的學生,他們更感自卑,根本 不敢與我的學生爭寵。妹妹提醒我,要我少提學生如何優秀,這會打擊我自己兒子的信 心,更不能拿彬兒兄弟與我的學生相比。 我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我在學校教書時,從不以成績論斷學生,在我眼中,每個 學生都有他的長處,不管他成績好壞、稟賦如何,我對學生一向一視同仁。如今我卻在 無意間傷了自己兒子的自尊,我感到十分慚愧。 有一年過年,我到我大學的老師羅宗濤先生家拜年,在座有位中年人,看我來了便 向羅老師告辭。他走後,老師問我認不認識他,我說不認識,他說他是XXX老師的公子 。 「哦!XXX老師?以前我們好喜歡上他的課,他教得真好。」 「那當然,他年紀輕輕便已是西南聯大的名教授了。」羅老師說:「不過當他的兒 子便很辛苦了。」 「為什麼?」我不解道。 「他兒子本來對文學有興趣,想追隨他父親,結果他每次向他父親請教,他父親總 嫌他才情不足,比不上他那些才氣縱橫的學生。」 「可是,X老師教我們時非常有耐性。」 「我知道。但他對兒子耐性不足,最後他兒子只好學理工,以免自己永遠活在他父 親和他父親優秀學生的陰影下,他說他父親像燈塔,在黑夜中,照亮他所有的學生,唯 獨他這個最接近燈塔的人,卻是永遠照不到光的。因為,最接近燈塔的地方是最黑暗的 。」 羅老師語重心長的說。 這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因為我忘不了那位中年人落寞的神情。 我開誠佈公的跟彬兒談有關我和我學生給他造成壓力的問題。我要他不必理會我們 的成就,我也絕不會拿他來跟我學生比較,因為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不管他成就如何 ,他是我兒子,我不敢保證我對他的愛不帶任何功利色彩,但我會盡量學習去維繫不帶 條件的親子關係。 艾瑞克由於有機會與這些學生相處,他從他們的教導中獲益良多,最後他不但不把 他們當壓力,反而當成典範。這些哥哥們都是好老師,他們不斷地給他肯定,即便他因 使用雙語而經常辭不達意,哥哥們仍耐心傾聽。他們也激發他的好勝心,使他開始主動 看課外書,他雖未明說,但我知道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與這些哥哥們對話。 彬兒在自己的表現愈來愈好後,對我學生的優秀釋懷不少。 欲窮千里目我明白彬兒要唸一流學校的心情,正如十九歲的蘇轍,他沒見過世面, 所以希望能一睹故鄉以外的名山大川,更希望能得識當代大賢,以增廣自己的見識,開 拓自己的視野,所以他寫了一封信給當時的宰相韓琦,希望對方能接見他,這便是有名 的(上樞密韓太尉書)。 但他也明白我的難處,因此他立刻表明他會要求學校為他保留一年的學籍,他先去 打工,明夏再入學。我問他打工一年可以存下多少錢?他算一算,扣除吃住,所剩無幾 。 「那又何必浪費一年?」我反問他。 「但你沒錢,我……」 我嘆了一口氣,兒子不愛唸書令人操心,兒子書唸得好更令人頭痛。「你去唸吧! 」我無奈地說。 「媽!你不是沒錢嗎?」他喜出望外道。 「沒錢也得湊出錢,大不了把房子賣了,讀書要緊呀!」 我想起我們家當年是全巷子中最窮的一戶,其他家的女兒國小、國中一畢業便出去 賺錢,家計立刻有了明顯的改善,但母親卻咬緊牙關,堅持供我和妹妹唸書。鄰居都不 以為然,認為母親自不量力。當年若不是母親的堅持,哪會有今日的我?而我的能力十 倍於母親還不止,孩子又有心向上,還有什麼要考慮的?少不得自己再辛苦幾年就是了 。 回顧之旅由於彬兒想到南部的紐奧爾良去參觀一年一度的電腦動畫大展,我提議乾 脆利用暑假,母子三人一起到中南部一遊,除去紐奧爾良外,再去艾瑞克的出生地德州 休斯頓以及彬兒度過童年的堪薩斯市,算是一次回顧之旅。 五年不算是很長的時間,但我們母子三人的處境卻有天壤之別。五年前十分情緒化 的少年,業已蛻變為一個可以跟你談他的理想的青年;五年前懵懂無知的渾小子,已蛻 變為一個自動選修哲學,還會介紹好書給他老哥看的大學生。 而我這五年來,老得更快,實在是因為太操勞。如今財務負擔雖未減輕,但至少精 神負擔減輕不少,權且把這次的回顧之旅當成是給自己的槁賞吧! 休市與堪城的老友得知我們要來十分興奮。他們除了盛情招待外,更帶我們去尋訪 舊居,這兩個城市變化不大,正應了那句「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話。 這些老友的子女個個優秀,皆是常春藤盟校的高材生,彬兒堪城童年玩伴,跟他同 年,已是麻省理工的碩士,馬上要去唸博士,家裡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獎章。 看得出這些老友把他們全部心血都用在栽培子女上。我相信當年我若沒婚變,我也 會把彬兒兄弟教成這樣,因為我一向好勝。 我不知道彬兒兄弟在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如此傑出時會作何感想,我以為他們多少會 興起「不如人」的感覺,誰知不然。 在堪城由於負責接待我們的老友要上班,所以我們便自己租車去逛,也因此我們母 子三人有了獨處的機會,我們坐在有名的廣場購物中心的露天咖啡座,瀏覽著四周的景 色。這兒之所以出名,是因它別具威尼斯和莫斯科的風格的建築,當年便是我和彬兒常 遊之地。 由於景物依舊的結果,一時之間,恍若回到二十二年前,直到看到坐在對面彬兒俊 秀的容顏,才回到現實。 「你們很少抱怨你父親和繼母,為什麼?」我裝作不經意的問。 「沒什麼好抱怨呀!」彬兒不解道。 「沒什麼好抱怨的?那你們跟他們為何處不好?」 「他們愛管我們。」 「就這個原因?」我不敢置信道。 「應該說是繼母愛管我們,因為爸爸從不管我們。」 「難道她管得不對?她怎麼管?」 「其實也沒什麼不對,譬如她規定我們晚上十點半一定要回家。堅持讓我們上私立 學校,不肯讓我們轉學到當地公立學校,他們的理由是公立學校太差,我們會變壞。她 怕我們交壞朋友會吸毒……」 「我還以為他們虐待你們。」 「虐待?怎麼會?他們並沒有虐待我們,繼母常給我們買衣服,由於她喜歡名牌, 她買給我們的全是名牌,只是她從不問我們喜不喜歡,所以她買的我們也不愛穿。」 「搞半天,我一直以為她虐待你們,所以你們才來投奔我,早知如此,我才不管你 們。照你們的敘述,她很盡責,也沒管錯你們,你們成天野在外面,怎麼可以不管?難 道說你們晚上玩到半夜三更不回去,他們也該不聞不問嗎?更何況你父親還得向我交代 ,他若沒教好你們,他便違反了我們當初離婚時的協議,雖未白紙黑字寫在紙上,但他 承諾要把你們好好扶養長大成人。你們變爛人,他難辭其咎。當初你們若跟我,我照樣 會管你們,甚至比他們嚴格得多。我可是被你們騙了,害我花錢又操心,早知……」我 說著說著便氣起來。我想起彬兒小時候,經常在我和他奶奶之間騙來騙去的事,沒想到 他這次又重施故技。以前他騙我,我不過損失點小錢,這次他騙我,讓我誤以為他們被 虐待的結果,害我連唯一的房子都賣了。 「媽媽!你別生氣,我們並沒有騙你,我們真的在那個家待不下去。」彬兒急忙分 辯道。 「只因為他們管你們,你們便待不下去?你們也未免太可惡了。我一直以為他們不 負責任,對你們不聞不問,才會變成這樣,原來是你們不受教,害我誤會他們,你們太 可惡了。」 「我承認我們不聽話,但他們這種管一點用處也沒有,只會使我們起反感。這麼說 好了,你也看過我在奧瑞岡的同學,在尤金市(彬兒學校所在地),台灣來的學生鬼混的 多得是,台灣的學校管學生不是管得很嚴嗎?他們的父母不也是從小到大把他們一路管 大的嗎?結果又如何?他們一旦離家,一沒人管便胡搞瞎搞。你以為我今天懂得用功是 因為你管出來的結果嗎?那是我自己想用功。我從小便討厭人家管我,我根本不能接受 填鴨式的教育,我不喜歡台灣的學校,所以我才選跟爸爸的。」 「老媽,你不要以為我今天變好是你管出來的。」艾瑞克也在旁幫腔。他永遠是一 副沒大沒小的樣子,一臉促挾的神情,說完後還伸手輕拍我的臉頰,彷彿是在對一個不 懂事的小孩說話。 「你……你這個渾……」 「媽!你----以為你管得了我嗎:」他調侃我道。 「我沒管你,你會變成這樣嗎?你早完蛋了。」 「所以說我們投奔你是對的,你雖然花了不少錢,可是把我們變好了,你並沒虧本 呀!」艾瑞克的語氣分明是諷刺。 「那你為什麼說我管不了你?」我故意挑他的眼。 「媽,我真的跟你說你管我們是沒用的。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用的方法並不是管。你 並沒有影響我們,這麼說也不對,你確實影響了我們,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也不是用管 的。如果我們不想通,你根本影響不了我們。」彬兒認真的解釋。 「那當然!」他說的是實情,我沒什麼可反駁的。 「我一點也不羨慕你那些朋友的小孩讀名校,我承認他們很優秀,我們比不上人家 ,但我更高興我有這麼不順利的成長過程,因為你和爸爸離婚,所以你們也沒辦法管我 們,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的長大。」彬兒更進一步說明。 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他當初不選我,這是最大的原因。如果他們選擇跟我,依我 那種負責到底以及好勝的性格,我一定會把全副的心力投注在他們身上,他們勢必得照 我的安排去成長。這一來,我們母子的人生都很累了,我為他們而活,他們為了報答我 的犧牲,他們也得為我而活,甚至要娶一個跟我們合得來的媳婦,以免婆媳不合,傷了 含辛茹苦的老娘的心,他們怎能活得安心? 正因為他們沒選我,我才有機會造就自己,也因此造就,使我的自我實現得到充分 的發揮,我有我自己的成就,我根本不需要透過他們的成就來彰顯我自己,我也不會因 為他們犧牲,而他們無法達到我的期望而自怨自艾。 也因為我能客觀的把他們當成是獨立的個體而不是自我的延伸,也使他們可以毫無 顧忌的去安排自己的人生,而不必活在我的期望中。 更因為我教建中,看到太多自以為是的父母,強要孩子選擇他們為孩子安排的人生 而不問孩子的興趣與志向,致使孩子活得痛苦,也使我心生警惕。 做父母的不讓孩子發揮自我的結果,連帶孩子所有的潛能都被扼殺。但很少父母能 拋開自己的價值觀,讓子女活出自己來。 在驅車赴堪市的機場途中,我望著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回憶起二十二年前,二十七 歲的我,懷抱一歲的彬兒,隨著他父親到此定居,當時雖綺夢幻想,但怎麼也想不到會 有這麼一個意外的人生。 一個一心想做賢妻良母的女人,因一場驚天動地的婚變而成為婦運的推動者,更因 投身婦運,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完全的發揮,我常在回顧過去時為自己慶幸不已,我何德 何能而有此造化?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兒子會因父母離異而受到難以彌補的創傷。誰知他 們跟我一樣滿意這個意外的人生,甚至此我還滿意,因此一個意外的人生使我們母子都 活得更海闊天空。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第八章 無塔天王vs.現代哪吒 在封神榜中有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可以媲美希臘的伊底帕斯王,那就是托塔天王李 靖與他兒哪吒的故事,只可惜中國沒有佛洛伊德這號人物,否則可以拿它來大作文章。 哪吒一生下來便到處闖禍,以現代的術語說,他是過動兒的始祖。這麼一個過動兒 ,他父親李靖既未受過親職教育,又未受過任何心理輔導的技巧,自然無法對付他,因 此父子兩人的衝突愈來愈嚴重。 最後,哪吒因闖了大禍,不見容於父親,便挖肉剔骨,乾脆不要他的肉體,與父親 劃清界線,這是一種父子關係徹底的決裂。太乙真人憐他只剩三魂六魄,要他母親為他 造一座廟並為他塑像,好讓他魂有所倚,誰知因他的廟香火鼎盛,他父親李靖得知後, 率人去把他的廟砸毀並放一把火燒光。這裡可以說明做父親的是如何以威權來打壓子女 的獨立。 哪吒得知後怒不可遏,他父親如此苦苦相逼,如此絕情,他只有跟他誓不兩立。他 又去找他師傅太乙真人,他師傅只得用荷花為他重塑肉身。他再造成功後,便找他父親 報仇。 他父親即便武功高強,也不是兒子的對手,他把他父親追得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所幸有個燃燈道人出現,送給他父親一座塔,只要祭起塔來,哪吒便無法施展法力,這 就像孫悟空的金箍一樣。哪吒縱使心裡是千百萬個不服氣,也只好聽命於李靖,故事的 結尾是父子兩人擺下私人恩怨,一起為周武王效命,替天行道。 故事中描述父子倆衝突時,雙方如何的恨對方,必欲置對方於死地的心情。當然, 這樣的父子對立是不見容於儒家的孝道的,所以它只好寄身於怪力亂神的封神榜中,而 且作者最後仍向孝道的大帽子低頭,兒子屈服於父親的權威下。 李靖手上的塔可以代表權威、綱常、孝道,他只要手中有此塔,便可以鎮住他兒子 哪吒,反之,失去這塔,他就對付不了哪吒的造反。 中國人不敢面對的「伊庭帕斯情結」 在中國孝道的大帽子下,中國人甚少肯面對親子關係的陰暗面。父慈子孝的溫馨畫 面遮蓋了自古到今層出不窮的弒父殺子的故事。弒父殺子是情節嚴重的,還有更多的是 嚴重對立,恨對方入骨的親子關係。因此中國人又以很無奈的口吻來面對這種惡質的親 子或夫妻關係,譬如「不是冤家不聚頭」「大仇未報結成夫妻,欠債不還生為父子。」 消極宿命的看待永遠也搞不好的親密關係。 即以李靖與哪吒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有意安排這樣的故事,卻沒勇氣拿它來 大作文章「最後只有草草結束,不敢再討論下去,父子絕情至此,又怎麼可能合作來替 天行道呢? 同樣的,中國的文學、戲劇,從來沒有表現得淋漓盡致的悲劇,只有大團圓的結局 ,因為在中國五倫中,沒有一倫關係是建立在平等上的,完全是尊卑關係,這些關係是 靠威權維繫的。當在卑位的起而反抗威權時,一定會被扣上「大逆不道」「忤逆不孝」 的罪名。 儘管孔子的教育理念是「因材施教」,事實上,不論是家庭教育或學校教育,我們 很少尊重孩子或學生的主體性,不管他們的資質如何,我們只要孩子照我們的期望發展 ,不許他們脫離我們所設立的軌道。 現代的父母和老師就如同李靖一樣,手中一定要托著威權的塔,或是不自覺的托著 塔,一旦孩子不聽話,便祭出塔來。 而我們的孩子,生長在電子時代,每天不斷地接收各種訊息,早已不是那座威權的 塔可以控制的,於是有更多的父母,在自己教育程度不高、又不懂什麼親職教育的情況 下,面對現代哪吒,成了無塔天王,束手無策。即便他們想擺出父母的架式來管教孩子 ,孩子根本不理他們的碴,我行我素,令他們大嘆父母難為。 如果做父母像做工程師、醫師、律師、駕駛、廚師、美容師一樣可以考執照,考取 便可以執業就好了,至少一照在手,讓我們有較多的信心來扮演父母的角色。然而,就 算有執照可考,我想沒有人可以安心做父母。 每位老師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可是仍有好老師與壞老師之分。當然,好與壞的定 義為何? 自婚變後,帶給我最大的改變是我學會反省,以前讀論語曾子一日三省,認為很無 聊、很矯情,直到自己遇到人生困境後,才了解「反省」的重要。 因此之故,對自己扮演的每一個角色,我都開始思考我該怎麼做,特別這個角色是 與人有關的。 像我這樣的老師一九八二年,因緣際會的我成了全台灣最頂尖的高中--建國中學 的老師。 那時我還處在婚變中。 自小功課鴉鴉烏的我,初中三年,我不但是全班最後一名,而且是全校最後一名。 我是個完全不能接受制式教育的學生。換言之,五育均衡的教育完全不適合我。在所有 的功課中,除了國文和史、地還好外,英、數、理、化是一塌糊塗,尤其是數學,經常 考出來的分數是個位數字,因為我不能接受老師命令式的教法。 譬如學畢式定理,我想知道的是畢氏當初是怎麼想出這個定理的來說,如果我不明 白他是怎麼想出的,要我死背,然後帶入計算中,打死我也辦不到。 從來沒有老師願意從畢氏是怎麼想出這個定理的來談,然後再引導學生進入數學的 世界。 台灣的師資養成中最不重視的是老師的口才訓練,於是許多老師上課時口才既不佳 ,聲調又無抑揚頓挫,致使學生上起課來昏昏欲睡。 我常跟學生開玩笑,我一生最大的成就不是搞婦女運動,而是到建中來教書,試想 一個一向成績敬陪末座的壞學生,竟然能到首屈一指的學校來教書,這不是一件匪夷所 思的事嗎? 學生很快便喜歡上我這個非常不傳統的老師的課,而我也第一次體會到孟子所說: 「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一樂也」的真諦。 情人老師我雖比他們大上二十歲,但因他們早熟,有人便開始寫情書給我。為了杜 絕他們的非份之想,於是我告訴他們,古人有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是女人 ,因此三日為師,終身為母。」我教他們時是師生,有一天他們大了,學問成就皆在我 之上時,很可能他們可以做我的老師,所以師生關係是下固定,倒是他們可以視我為「 母親」,我們可以另結「母子緣」。 十多年後,我認識寫《謝雪紅評傳》的學者陳芳明先生,他談到謝雪紅當初領導台 共時,有不少年輕人追隨她,而且十分愛慕她,他們問她要如何界定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說:「你們可以把我視為母親。」她以他們的母親自居,以免與他們夾纏不清。我聽 後會心一笑,老友陳燁在一旁說:「施寄青便是用這一招。」 很多我的婦運同道搞不清我為何要把學生變兒子,認為我是「大母親主義者」,因 為把「老師」與「母親」的角色混淆是非常不專業的作法,也是非常的不女性主義,但 我有我的苦衷。 十多年過去了,當我愈來愈老時,這種困擾自然便沒有了。 我很清楚學生的愛慕只是一時的,不必緊張,更不必刻意處理,裝蒜即可。 有一個孩子給我寫了一整年情書,要求我等他長大,他長大了會娶我,我告訴他我 會等他長大,他不必著急,好好唸書,他得有能力養我才行。 他上高三後,有一次,他打電話來期期艾艾說:「老師!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為什麼?」我問道。 「我……我……愛上其他小女生,我……我覺得我們還是……恢復師生或母子關係 好嗎?」 「哈!你長大了!我很樂意恢復師生關係。因為我從來也沒把你的話當真。」我笑 道。 「你不會覺得我出爾反爾?我曾經說過要永遠愛你的。」 「當你說你愛我時,我絕對相信你是真情流露,只是你會長大,想法會改變,更何 況世間的情愛不一定非要以某種形式出現,有父子之愛、朋友之愛、師生之愛……。當 你需要白雪公主來滿足你的幻想時,我便應你的請求扮演白雪公主,如今你不需要了, 我也可以下台了。其實,我如今是如釋重負。當初你意亂情迷時,我若拒你於千里之外 ,對你傷害太大。有朝一日,當你的感情愈來愈圓熟時,你會明白我的用心。事實上, 你怎麼把我定位,我都不在乎,但我很清楚我一直把你定位為學生、兒子,我從未把你 定位為情人,因為我知道你會長大……愛上老師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我希望這一段經 驗日後會成為你美好的回憶。」 「老師!我愛你!」他說完後又急忙說明他是把我當老師來愛。 「我明白,你不必多作解釋,更不必有任何負擔,在這世界上,有勇氣愛人是幸福 的人。」 也因為學生們給我的愛,使我感到天地間的情愛原是不必那麼狹隘的,他們對我的 孺慕之情,使我找回了因婚變而喪失的自信。 於是我在進建中的第二年,心平氣和的簽字離婚,當彬兒兄弟隨他們父親負笈海外 後,我開始投入婦女運動,並把教書當成我一生最大的事業來經營。 婦女運動是我的身教,平日上課授業、解惑是我的言教。 十多年來,我常在路上碰見學生的家長告訴我,他的兒子經常提到我;我去上電視 時,有節目助理告訴我,她的男朋友是我的學生,而他告訴她我是影響他最大的老師。 我總是告訴那些家長,教到他們的孩子是我的榮幸,因為我才是真正受惠於他們的人。 他們給我的愛,使我有勇氣去面對一切的橫逆。 家中的黑羊他留級到我班上,一臉的桀驚不馴,我裝作沒看見。但他慢慢地被我吸 引,開始用心聽課。考完段考後,他嬉皮笑臉的告訴我,他可是用了心唸國文的,他沒 作弊,憑真本事考出這麼好的成績。 我把他叫到辦公室來聊天,才知道他的哥哥和弟弟都讀建中,哥哥建中畢業後考上 台大醫科,弟弟本來低他一屆,如今兩人都是高一。他在家中一向比不上哥哥,也比不 過弟弟,他的父親經常拿哥哥和弟弟來奚落他。他自我解嘲說:「我是家中的黑羊。」 我看到他眼中所受到的傷害,為他難過,我問他是否可以跟他父母談談,他連忙說 :「老師!拜託,他們是有理說不清的,如果你找他們談,最後倒楣的是我,他們會罵 我沒出息,還叫老師來說情。」 我教他不要理會他父母,更不要管他哥哥弟弟如何優秀,他一定要找到自我肯定的 辦法。更何況我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從不被老師肯定的壞學生,今天也有一番成就。 升上高二,有一天,他和同學抬便當穿過教師辦公室,不小心撞到一位男老師,那 位男老師當場便開罵,他氣不過便小聲的頂嘴,男老師更是惱羞成怒高聲道:「你嘴裡 不乾不淨說什麼?你撞到老師還有理?誰叫你抬便當經過辦公室的?」 其他老師也圍攏來一起教訓他。我當時很想站起來捍衛他,但我沒這麼做,因為在 其他老師眼中,我一向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溺愛學生,我若維護他,只會使他更遭殃。最 後,他在教官的逼迫下,忍氣吞聲的向那位老師道歉。 他走出辦公室後,我追過去叫住他。他的眼眶中有淚水,但他強忍住。我拍拍他說 :「剛才那一幕我全看到了,錯不在你,錯在那位老師。如果今天你撞到的是我,我不 但不會罵你,還會問你:「受傷了沒有?」我決不會把學生的無心之失當成是故意冒犯 。那位老師太沒自信,才會覺得學生冒犯了他的尊嚴。你別把這事擺在心上,但我剛才 沒替你解圍的最大原因是這其中有不少是你的任課老師,我若袒護你,難免他們日後會 怪罪你。」 他點點頭,以感激的神情看著我。 建中的畢業典禮常是學生藉機發洩他們對學校或老師不滿的時候。 我在一樓的教室上課,一群參加完畢業典禮的學生從教室外呼嘯而過。我往窗外一 看,他正在其中,他看到我,立刻拋下同學,跑到我的教室門口,我問他:「考大學有 沒有問題?」 「老師!你放心,好的考不取,壞的一定會矇上一個。」他笑道。 「好哇!上大學後,有問題來找我。」 「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他說完後便去追趕他那群同學,他們正不耐煩的在前面等他。「你幹嘛跟她囉嗦? 」他們不悅道。 「她跟其他老師不一樣。」他解釋道。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景,希望他上大學以後能找到他的路。 硬把鼠兒當龍子他從中部鄉下來,他是他家鄉中第一個考取建中的人,從他進建中 的第一天起,他便背負了太多的期望。很不幸的是他並沒有實力讀建中,不過他的個性 頗活潑,跟同學處得不錯,更熱心公益。我建議他選社會組,如此可以減輕壓力。 一天,他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父親、他奶奶還有其他家人都從鄉下上台北來,他 父親想跟我談談。於是我與他一大家人在學校附近的餐廳見面。他父親開門見山的便表 明他不願意他兒子唸社會組,他要他兒子唸醫。我只好委婉的告訴他,在建中想唸醫, 至少要考全班前十名,而他的功課不好,如何唸第三類組呢? 他父親說他功課不好是不用功,只要用功不會有問題。我告訴他在建中再努力也不 見得會考上,因為能考進建中的,哪個人在國中不是數一數二的,強中自有強中手。 他父親仍堅持說他是不用功,只要他肯用功,一定會考上醫學院。我只好轉移話題 ,問他是什麼學歷,他說他只有初中畢業,在農會擔任小職員,也因為他沒機會唸書, 一輩子無法出入頭地。 我只好不客氣的說,王永慶也只有小學畢業,但他照樣出人頭地,一個人能否出人 頭地,還看他是否有毅力、有機運,更重要是聰明,懂得把握時勢。他跟王永慶一樣出 身困苦,一樣學歷不高,又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但他卻沒有王永慶有出息,這話又怎麼 說? 他聽了我的話很不是味道,但礙於我是老師,不便發作,不久,便向我告辭。其實 ,更難聽的話我還沒說出口。我很想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個兒子會打洞。你 一味要求你兒子,卻不檢討自己又有多大能耐。更何況孩子資質如此,還不是繼承你的 ,你為何要強求呢?」 鼠母鼠女我想起我做學生時,由於成績太爛,每次都不好意思拿給母親看,但妹妹 則不然,她成績再爛都堂而皇之的拿出來讓母親蓋章,當母親數落她時,她不但不感到 慚愧,還反駁道:「我還沒怪你把我生得這麼笨呢。」 我被她這麼一說,倒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成績不好,只怪自己不用功,從未想過 要怪父母把我生得笨,若要怨怪父母,我有得怪了。 由於家窮,連最像樣的書桌都沒有,全家大小住在只有兩個房間的公寓,一間是父 母和弟弟的臥房,一間是客廳、飯廳兼我和妹妹的臥房。弟弟妹妹自小便長得人高馬大 ,因此飯桌給他們兩人當書桌,我便坐床上寫功課,功課放在大腿上寫。直到今天,由 於習慣使然,我仍喜歡坐在床上寫文章。我的床一定是雙人床,因為它不但是我睡覺的 地方,更是我工作的地方。 常有家長跟我抱怨孩子不用功,我常告訴他們,天下沒有不用功的孩子,孩子唸不 下書主要是因為他們聽不懂,唸起來吃力,人都有畏難的心,一碰到難處便會逃避,逃 避的方法便是「玩」,於是我們只見孩子「貪玩」,卻不肯深究孩子的資質、天賦有限 ,而我們的教育體系從來不是一個「因材施教」的體系,一切都是「規格化」,把人當 成材料來處理,一樣的課程標準,一樣的評量標準,孩子無力抗拒,不能適應的孩子便 只好以「玩」來逃避了。 我的高中同學向我抱怨她的孩子不用功,考不上好學校。我不客氣的對她說:「別 忘了!你當年高中是怎麼唸的?你還是留級到我們班上的。你跟你先生(同校同學)都沒 考上過大學,你們憑什麼要孩子考大學?」 話說得難聽,卻是實情。 艾瑞克在台灣唸小學一年級時考全班最後一名,他老師在看過他的家庭調查表後, 發現他母親是建中的老師,便請我到學校去談。我只問她艾瑞克喜不喜歡上學。她說他 很喜歡上學,因為他喜歡跟女生玩。 我聽了哈哈大笑,我告訴她有其母必有其子,他母親當年考全校最後一名,如今兒 子在班上敬陪末座,頗有乃母之風。只要他喜歡上學,其他問題都不重要。 我很清楚人開竅有早晚,所以才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話。我自己便是開竅 很晚的人,我從不希望我的兒子在學校考第一名,考第一名往往是做學生最大的負擔, 一旦成為第一名,學習不再有樂趣,它會變成龐大的壓力。 我常告訴學生,自古以來的狀元,有多少人名留青史?我從不要求兒子的成績,只 要求他們保持開放的心,廣泛的閱讀,更重要的是我從不要求「孩子你要比我強」,太 無聊了,自己的成就不過如此,有什麼資格要求子女呢?就算自己成就非凡,也不應要 子女向自己看齊,子女只要有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不依賴父母就很對得起父母了, 可悲的是父母本身愈沒出息,對子女的要求愈高。 他升高二後,我偶爾會在校園碰見他,我看得出他過得不愉快,同學告訴我他考全 班最後一名。我問他:「功課還應付得過來嗎?」 他不好意思道:「同學會照我(作弊術語)。」 我不忍說什麼,只說:「小心別被老師逮到了。」 他聳聳肩道:「我技術不壞,不會的。」 我嘆了口氣,憐惜的看著他。 我知道他的作弊技巧會愈來愈熟練,他也會勉強畢業,只是這三年建中是白讀了, 更悲哀的是他的自信心會蕩然無存,日後他是否會恢復還在未知之數。他父親的愚昧和 虛榮害了他。我多希望他能叛逆些,不理會他父親不合理的要求,去讀適合自己能力的 社會組,但我知道他不敢,從小在父親的威權管教下,他早已成了懦弱的人。 問題是,在建中有太多這種故事。他父親教育程度低,只得把希望寄託在他兒子身 上。還有父母皆是大學教授,照樣不顧孩子的性向,堅持要孩子唸醫。 被扼殺的曹雪芹十多年來,每年我總會教到幾個文章寫得特別好的學生,在這些寫 得好的學生中,他更是佼佼者。我相信他只要不放棄寫作,日後在文壇上一定會有一席 之地。 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長才,決定要唸文學。誰知他那同為法學院教授的父母卻堅 持要他唸醫,認為讀文沒出息。 我很不客氣的批評他母親,他母親比我年齡稍長,以我這一輩的人而言,女人能成 為學者教授真是鳳毛麟角,而且還在一流學府內任敦,我問他:「民法親屬篇是第一大 惡法,讓女人受害甚深,你母親知不知道?」他囁嚅道好像不知道,從未聽她談起過。 我再反問他:「這幾年來,台灣社會的民主運動、反對運動風起雲湧,你父母皆是 法學院的教授,他們是否關心或參與這些運動?,」他搖搖頭,我嘆口氣不再說什麼。 最後他在父母的堅持下,還是妥協了,他沒考醫學院,因為他數理不夠好,不過他 考的是法律系,仍是非常功利的取向。 苦情父親我看到他站在校門口的傳達室旁,一個中年男人走近校門口,手上提著便 當,他立刻迎向前去,接過便當,跟對方道別後便往教室的方向跑。 此後,我每次中午放學回家,總會看到他站在傳達室等便當,於是我找一個機會, 把他叫到辦公室來談。 「每天中午你父親都給你送飯?」 「嗯!」他不好意思點頭道。 「你父親沒工作?怎麼會有時間給你送便當?」 「他失業在家。」 「你母親呢?」 「她有工作。」 「你父親年紀不大,四十多歲吧?為何不去找工作?」 「他怕失敗。」 「因此他每天給你送便當?」 「嗯!」 「你為何不帶便當?學校不是有蒸便當的地方嗎?」 「我很願意帶便當,我並不希望父親來送便當。」 「可是他堅持要送是嗎?」 他點點頭。他在班上也算是優秀學生,只是個性失之柔弱。 「你是你們家唯一讀建中的是嗎?你父親自己沒出息,所以把全部希望放你身上, 但你並沒有力量光宗耀祖,你一定覺得壓力很大是嗎?」 「我希望他不要對我這麼好,這會使我覺得壓力很大,因為我知道我沒辦法達成他 的期望。」 「我知道,老師很同情你的處境,他自己沒勇氣面對社會,卻要你去面對。目前你 沒能力也不忍心反抗他加諸你身上的期望,但等你上大學後,你一定要讓他明白你達不 到他的期望,你的能力有限,愈早讓他看清這點愈好,以免你會活得很累。」 他點點頭,他是聰明人,他一定懂這個道理,問題是他不忍心掀底牌,然而他決不 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依他的個性,他很容易感到壓力,一個柔弱的父親妄想依賴一個 柔弱的兒子,很明顯的是一齣悲劇。這個失意的父親,他不用威權,卻用苦肉計讓孩子 不忍心違抗。這一向是小女人使用的伎倆,以裝低伏小來繫住男人。 苦情母親高一的時候,他便顯得比他同齡的同學成熟,後來我才知道他曾在餐館打 過一年工,然後考上建中。他告訴我他有兩個哥哥,父親酗酒、賭博,每次回家便向母 親要錢,母親替別人幫傭,母親若不給錢,父親便飽以老拳。他大哥要求母親離開父親 ,他母親說她不能離開他,因為他們沒爸爸會給別人說閒話。他大哥勸不動母親,最後 在考上大學後便離家不回來。他很不諒解他大哥這麼做。 到了高二,他在走廊上碰見我,告訴我他二哥考上大學後也離家了,他覺得他母親 很可憐,兩個哥哥都不體諒她。 他考上大學後回學校來看我,告訴我他也搬出家裡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要他母親 離開他父親,他母親不肯,所持的理由便是為他們,他最後只好對她說:「我離開這個 家,我走後,看你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來被他糟蹋。」 「我母親自己不獨立,一味給自己找藉口,我現在才了解我哥哥們的感受,她從頭 到尾都是自食其力,我父親沒拿過一毛錢回家,她要這種丈夫做什麼?她也許要我們可 憐她,因她被打得愈厲害,我們的責任愈大,她用的是苦肉計,這使我不但不同情她, 反而更恨她,她若態度強硬些,我父親未必敢把她打成這樣,以前我們小,沒辦法幫她 ,如今大了,可以幫她,她還是要活在我父親的暴力下,看來她有受虐狂,我幫不上忙 ,只好離家,眼不見心不亂。」 俗云:「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只有相對之事。 暴君是給慣出來的,夫妻雙方若勢均力敵,絕不可能有家庭暴力。女人天生力氣確 是不及男人,但女人在面對男人的暴力時,最重要的是態度,女人在第一次被打時便不 姑息,施暴的男人便會知所收斂。 我告訴他,他母親當初確是無力反抗暴力,但被打久了,人格被扭曲,最後養成以 弱者的姿態出現,用以博取做兒子的同情,好加倍孝順她。只可惜她的伎倆被兒子洞悉 ,兒子們只覺得她可惡而非可憐。我希望他能鼓勵他母親求助社會機構,接受輔導。他 苦笑的搖搖頭道:「你以為我沒勸過她去嗎?她根本不肯去,我甚至告訴她我願意陪她 去,她還是不肯去。她想用這種方法拴住我們,有些父母採高壓政策來控制子女,她採 的是懷柔政策,要我們對她有罪惡感,如此我們才不會離開她,她又可以依賴我們。我 以前覺得哥哥們不孝,我現在才明白他們被逼得不孝。」 拳頭至上他長得一臉暴戾之氣,臉上的線條非常不柔和。他也是訓導處的常客。不 過在上我課時,他倒是很專心,而且經常站起來發問,可見他還有興趣上我的課。 同學告訴我他是國四英雄出身(國中畢業進補習班一年後的重考生),因此他認識不 少三教九流的人物,經常跟外校生打架。由於我不是他導師,我自然不會管他這些事, 但我還是跟他導師打聽他的家庭狀況,我原以為他父母一定是教育程度低,而他是出身 貧民窟的。誰知不然,他父親是桃園某國中的訓育組長,出了名的兇老師,打起學生來 毫不含糊。他是他父親任教的學校畢業的,也是被他父親一路打上來的。 我聽了內心為他感到難過,他父親用暴力管教他的結果,他也對別人施暴,更以好 勇狠為榮。 學期快結束時,我在校門口碰見他,他走過來跟我說他有事找我,可不可以打電話 給我,我連忙告訴他我的電話號碼,並告訴他我有答錄機,他可以留言。 整個暑假過去,我沒接過他的電話。開學後,在校園內還碰過他一、兩次。半年後 ,同學告訴我,他帶校外人士到校內來打架,結果被學校開除,我問同學他為何不來找 我,他若找我,至少我會向訓導處講情,給他轉學證書,讓他去報考軍校或其他學校。 同學告訴我說:「老師!你不瞭解他,他脾氣暴躁,轉什麼學校也沒用。」 又過一段時間,同學告訴我,他在賭場給人家把風,當保鏢,結果被另一派黑道砍 斷他的小指,我聽了很難過。如果他暑假來找我,我們師生好好談一談,或許能開導他 一、二,當然,也有可能無效。我頗為自責,一個像他這麼衝動的孩子,我應當主動關 懷他,而不是要他找上門來。 我常戲稱我的教書方式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以身教、言教影響學生,學 生若有心道問學,我絕對傾囊以授,但如果他們沒興趣找我,我也絕不勉強。我很清楚 教育的功能有限。我贊成孔子教人的態度「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大扣大鳴,小扣小 鳴,不扣不鳴。」學生若沒有動機,即便我有意願敦他,也不過是馬耳東風。 我更怕太主動關懷,小孩有依賴性,芝麻綠豆大的事都來找你,反而模糊了老師的 真正功用。 有樣學樣遺傳固然決定了人發展的範圍,但環境的影響絕對不亞於遺傳。從學生身 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出他們父母是怎樣的人。 他父母皆在同一所國中任教,他父親還是那所國中的教務主任。開學不久,他便在 週記上、作文中大肆批評老師。他的歷史老師要他作報告,他在週記上批評說如果要他 們自己來報告,又何必要老師,老師拿薪水是做什麼的?他對我的教法也有意見,認為 我不照課本講,講了許多題外話。 我一向告訴學生,師生是一種緣分,我把自己的角色定位在「傳道」上,說實話, 國文沒有人會不及格,只有程度高下之分,何況坊間出的參考書,所有的注釋、文法分 析、文言虛字的說明鉅細靡遺,老師敦得再好也不可能比參考書還精細,如要照本宣科 ,拼命板書,這種老師太好當了,要我當教書匠,我寧可做其他行業。 國文課本不是聖經,尤其在戒嚴時期,它是統治思想的工具,若不教學生從不同的 觀點去解讀這些課文,培養他們獨立思辨的能力,也不過教出一批考試機器,於世道人 心何益?我常告訴學生,王永慶有什麼了不起,他製造的是塑膠材料,我製造的是人才 。 但我知道很多學生習於制式教育而沒辦法接受這種帶有批判、反省的另類教法,不 止他們這樣,連他們的家裡亦如此。所以我告訴學生,不論他們喜歡我與否,我都只教 一年,不喜歡我教法的學生只要受罪一年即可。 不久前,主任教官很好心的告訴我,有學生家長打電話來抗議我在課堂上談政治, 這位家長說他小孩上建中,只要讀書,把書讀好即成,不必管什麼政治。我告訴主任教 官說我除了教國文外,還教公民,公民課當然要談政治,否則學生日後如何做公民?何 況孔子教學生的目的便是要學生「學而優則仕」,他的教育是國家決策者的養成教育, 全部思想的重心是教學生如何修齊治國平天下,今天我們既以儒家思想為主流,國文課 本中的作者哪一個不是儒家道統的傳人,不談經世濟民,還談什麼呢? 然而我談政治,絕對是超越黨派的,我不為任何政黨說話。我常告訴學生一個故事 ,用以說明真正的民主是建築在人道關懷上的。 越戰期間,台中清泉崗駐紮不少美軍。這些美軍的工作是密切注意作戰室中懸掛的 一幅中國大地圖,地圖上,所有重要的城市上都用一個小小的紅燈標識出來。作戰室內 有一個電話,只要電話鈴響,地圖上的紅燈一亮,這些美軍使得依照紅燈的指示,將轟 炸機開到這些城市的上空去投彈。 地勤人員每兩週便會將機翼下的飛彈卸下來檢查。 有個下級軍官,每次在地動人員檢查裝備時,便躺在機翼上,看著滿天的星斗,內 心浮現一個問題:在那遙遠的中國大陸,那些標上紅燈城市的老百姓與他素不相識,更 無深仇大恨,他為何要駕飛機去轟炸他們?他百思不得其解後安慰自己:他不過是個下 級軍官,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在上位的人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下這個命令給他,他 又何必想這麼多?反正服從上級指示就是了。 他在清泉崗住了三年,電話鈴從未響過,紅燈也沒亮過,所以他也沒執行過任何任 務。 之後又過了十多年,他一路升官,最後成為五角大廈(美國國防部)的決策者之一。 他在與他的那些同事開會時,才發現他們只是一批利令智昏的政客,他們所有的考量都 是以「利」為出發點,他們沒有任何人道關懷,他們從不看重別人的生命。最後他辭職 ,轉往大學教書。 他在教書時告訴學生,永遠不要信任任何人比自己英明、比自己有遠見,而要信任 自己的良知。他更慶幸他在清泉崗時,那些紅燈從未亮過,才使他沒有因無知而犯下難 以彌補的大錯。 身教何在? 我想起我在做學生時,常碰到一些臧否時事的老師,憂國憂民之情溢於言表,問題 是他們在批評之後,總不忘加一句,將來國家要靠你們了,換言之,他們從未反省身為 知識份子,他們對社會的責任是什麼?只會把責任往我們身上推。我當時被他們激勵之 後,充滿了使命感,但我從未質疑他們為何只是「坐而言」,卻不能「起而行」,直到 我自己當老師,我絕不對學生說這一類的話,我自己投身社會運動、婦女運動,給學生 樹立榜樣。我盡到我這一代做為知識份子的責任,我從不遊說學生向我看齊,我只是以 身教來影響他們。彬兒說得不錯,我從不用「管」的方式教育他們。 一天,這個專愛批評老師學生的導師來找我,跟我談他的問題,我告訴她這學生的 家長一定經常當著孩子的面批評校內的老師,否則他不會這不尊重老師,所以得把他的 家長請來。他父親來時,我很委婉的跟他談,暗示他們夫妻一定常當著孩子面批評其他 老師,否則他不會養成動輒批評老師的習慣。老師不是不能批評,但把所有任教的老師 批評得一文不值,而他本身無論在功課或才情上並無特殊之處,也未免太狂妄。 英國大哲培根進劍橋三個月便退學,認為劍橋的老師都不足以教他。如果孩子真是 優秀,學校老師不足以教他,家長自可考慮給孩子找更好的教育環境,甚至不需要「老 師」,連孔子都說過「知」有三種,「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知之。」如果是天才 ,根本不需要老師。 父母皆為老師,竟然還教育出如此狂妄的孩子,教育程度差,毫無親職教育概念的 父母,在教育子女的過程中如何不會出問題? 不讀書的父母我在課堂上總鼓勵學生多看課外書。很多家長會抱怨孩子不愛讀書, 我第一句便問家長:「你自己看書嗎?讀書是一種薰陶,如果家裡沒有讀書氣氛,孩子 如何會愛唸書?」很多家長表示他們教育程度低,我便問他(她)識不識字,如果識字, 至少可以看報紙。孩子寫功課時,家長若在一旁看報紙或書,孩子會有樣學樣。 若家長不愛讀書,要孩子愛唸書是很難的。 他留級到我班上,是個沉默寡言的學生,不像一般留級生,總愛以老大哥自居,往 往以誇張玩笑和自我解嘲的方式與同學相處,以掩飾留級的尷臉。 一天,他姊姊打電話給我。 「施老師,你是否說過家長不愛唸書,學生自然不愛唸書。」 「是呀!」我很意外她來電話。 「我弟弟以你的話來對付我父母,他說我父母不讀書,沒資格叫他讀書。」 「我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你父母的教育程度?」 「我父親是XX國中的老師。」 「你父親是老師?怎麼會不讀書?」 「他哪有時間讀書?他是美術老師,要教才藝班,賺錢都來不及。」 「讀書並不會費多少時間的,茶餘飯後,甚至上廁所,看到好書,如有心得,還可 以跟孩子分享,孩子見父親做老師還如此用功,自然會受影響的。」我耐心道。 他姊姊在電話中還是強調他父母沒空唸書,要我好好教訓她弟弟,不可以對父母說 這種犯上的話。我聽了很難過,做父母的不以身教來讓子女打內心佩服,只一味以做父 母的權威要孩子聽命服從,實在可悲。 我只好把他叫來,我看得出他很倔強,我問他是否指責他父親不讀書,他點點頭, 我再問他,他父親不肯檢討自己的錯,一味以權威壓他,他服氣嗎?他搖搖頭。我嘆了 口氣說:「你有天也會為人父親的,你會用什麼方法教你孩子讀書?如果你自己書都唸 不好,他會聽你的話嗎?」 他不說話,但他的表情說明了他未想到這一層。 「留級並不代表失敗,只是適應不良,這正好給你一個機會來檢討你讀書的方法, 更重要的是反省你是為誰讀書,今天你若跟你父親賭氣,受害最大仍是你自己。我們都 希望老師、父母可以給我們做榜樣,但別忘了,孔子也說過「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 自省也。」父母也可以做我們的反面教材,提醒我們,我們將來是否願意做像他們這樣 的人?如果我們不滿意他們,卻不思改善,只會怨天尤人,我們又有什麼資格埋怨他們 呢?」 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知道他只要聽進去,肯在內心琢磨,我一點也不用擔心他 。 反面教材很多學生跟我抱怨他們與父母溝通不良,我除了傾聽外,總在學期末的時 候讓他們寫一篇作文,題目是「寫給未來兒子的一封信」。因為當他們下筆寫這封信時 ,可以好好回顧一下他們現有的親子關係,並進而思考有朝一日當他們為人父母時,他 們會如何扮演為人父母的角色。 我發現他們若肯用心作這篇文章,會化解許多他們對父母的積怨,他們會看出父母 是如何受到他們所受的教育和生活經驗的侷限。若他們沒有反省的習慣,很容易自以為 是。 做父母最易犯的錯誤是以自己的經驗來限制孩子的發展。一個學生告訴我他喜歡化 工,他父親也是建中、台大化工系畢業的,曾開過化工廠,結果失敗了。當他表示要學 化工時,他父親堅決反對,要他學醫,因他自己是活生生的教訓。他來問計於我,我告 訴他,福特汽車公司的創辦人亨利•福特當年要建汽車廠生產汽車時,他父親勸他不要 做,因為他自己搞過工廠結果失敗。亨利對他父親說他失敗是他的問題,不代表他就不 能做,不能因父親失敗便阻止兒子的發展。最後他成功了,讓他父親無話可說。我要他 告訴他父親這個故事。 我們常因自己的失敗為例,來打消孩子的企圖和嘗試,其實我們只需提供我們失敗 的經驗給孩子參考,減少孩子嘗試錯誤的機會,而不必認定我們辦不到,孩子也辦不到 。失敗與成功是相對的,就人一生而言,失敗往往帶給人的成長與領悟大過成功。我從 不在意孩子成不成功,我只在意孩子是否有機會失敗,我擔心的是他們失敗的次數不夠 多,教訓得的不夠多,便很難成大器了。 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主角之一是獨孤求敗,別人只想成功,他卻一心一意求敗,因為 「成仁」往往比「成功」還來得可喜,我自己一生便因不斷的失敗而得到造就的,如何 能不珍惜「失敗」的經驗?又怎敢剝奪孩子「失敗」的機會?何況孩子如果犯跟自己一 樣的錯,到老了,母子可以一塊分享我們共同的錯誤,不也是一件樂事嗎?更何況人生 永遠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如果我們能以更開闊的胸襟來看待人生,沒有一種人 生不值得欣賞和玩味,只要當事人活得自在愉快,哪有所謂的標準的人生? 每次開學,我一定要學生觀賞威廉•羅賓斯主演的「春風化雨」(英文原名是 Thedeadpoetsociety),這部電影具有啟發性。我要孩子思考的第一件事是他要過怎樣 的人生,先決定他要過的人生,而且要順「性」而為,決不要違逆他的「本性」,再決 定怎樣讀書、做人,好達到他的目的。 很多學生告訴我他不知道要過什麼樣的人生,也不知道他的性向為何?我要他多看 書,多聽演講,從書本和當代人物中去找適合他性向的典範。 亦師亦友他的性向很明顯是學文史的,但他父親卻希望他學醫,他來跟我談,我跟 他談了很久,最後還把他父親請來,他父親倒不堅持,雖然他希望兒子讀醫。我告訴他 父親,如果他不指望兒子養老,我倒希望他能成全兒子的志向,因為有太多的父母,由 於能力差,指望孩子能從事賺錢的行業好養家活口。我們不能責備這種父母,只能為他 們的子女感到悲哀,因為他們個能不扮演養家活口的工具。但如果我們做父母的有點出 息,能培養出一個史學家,也許比孩子拿錢回來更有意義。培養醫生容易,培養史學家 不易,那是曠日持久的工作,一時之間是看不到報償的,父母固然得不到物質的回饋, 孩子走這條路也很寂寞。但如果我是他,我會以孩子為榮,因為孩子勇敢,所以他會選 擇一條較坎坷的路。 他父親很同意我的話,也很願意成全孩子。我為學生感到高興,因為他有這麼明理 的父親。誰知他上高三後,有天氣急敗壞的來找我,我請他吃晚飯,問他是怎麼一回事 ,他很難過的說:「我一向很敬佩目前教我的歷史老師,他真的教得很好,可是他今天 在課堂上問我們中有誰將來要讀文史,只有我和另一個同學舉手,其他同學都表示要讀 法、商。他便說:「男人讀社會組已經夠沒出息了,如果還要唸文,那就更沒出息。」 同學們都看我,我感到很難過,也懷疑自己是否走錯路。老師!歷史老師自己是學歷史 的,他難道不肯定自己學的嗎?讀文史後會變得如此自我貶抑嗎?我不希望我選上這條 路後會變成如此尖酸刻薄,如果我會變得如此不肯定自己,那我最好現在便改行……。 」 我安慰他說:「我高中讀商,大學考入法學院,但因我喜歡文學,便轉入中文系。 我轉系時,我母親沒說過一句話,她日子過得那麼苦,但她從未現實功利過。我在轉學 時,也從未考慮過讀文日後會沒出息,我只管這是我的興趣所在。我當老師後,一直以 教國文為榮,你聽過我有任何自我貶抑的話嗎?我甚至還向胡適看齊,他要做「國人之 導師」,我要做「女人之導師」。其實有沒有出息,不是由人界定,而是由自己界定, 如果你對啟己扮演的角色懷疑,即便在別人眼中是成功的,你仍然是失敗的。如果你對 自己的角色毫不懷疑,即便別人不肯定你,你仍是成功的。所謂的「人物」,有哪個是 被他(她)的時代接受和認同的?你該慶幸的是你有很好的父母,他們無怨無悔的支持你 ,你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拿一生來做學問,這是天下第一等好命,你本身亦不汲汲於功 名利祿,只要能過起碼的生活便可以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如果你成不了史學者, 至少你可以做個好老師,這是你絕對可以辦到的,你不必因別人的自怨自艾而影響到你 的信心。我雖不才,至少對你而言,應是很好的安慰和鼓勵,不是嗎?」 他聽我一番話後破涕為笑,心情大為篤定。我告訴他我們師生都選了一條寂寞的路 ,他年紀小,我會陪他走一段,有一天,我老了,他可以慰我的老懷。十多年過去,我 們雖名為師生,實則是朋友,以他的學問早已可做我的老師了。 後生可畏我常以歐陽修的故事自勉,據說歐陽修新婚之夜仍舊在書房唸書,新娘子 問他為何不就寢,他說:「怕先生,因為書沒唸完,先生會責罰。」他老了,已成文壇 祭酒,仍讀書不輟,他太太勸他早點就寢並說:「你現在已是望重一時的學者,為何還 不休息?」他說:「怕後生,因為後生可畏。」 也因為我有不少優秀的學生,使我時時自勵,警告自己後生可畏。 我對不以功利取向的學生總是照顧多些,因為他們敢選一條較無金錢報償的路,畢 竟要比別人多些勇氣。 理性與感性有一年,學期快結束時,我間班上有多少學生要唸社會組,結果竟有十 七、八位,出我意料之外。在建中,學生為了日後的出路,大多選讀理工,會選社會組 的人只有兩種,一是功課太差,沒辦法唸理工,一是自己有興趣。照理說,學理工和學 社會學的應各佔一半才是,但在建中,由於父母及老師皆歧視唸文科的,以為讀社會組 沒出息,所以學生不管興趣為何,絕大多數學理工。至於唸藝術、音樂、戲劇的更是鳳 毛麟角,如此功利導向的學習,常令我這種主張以「興趣」作為選組依據的老師頗感為 難,因為連我這種老師都是稀有動物。 如今竟有一班學生有三分之一的人要讀社會組,怎不出我意料。又過了兩週,當他 們的選組單交上去後,我再問他們有多少人唸社會組,結果只剩七、八個。 「怎麼搞的?我上次問不是有十七、八個嗎?才不過兩週,怎麼銳減到七、八個? 」我不解道。 他們面面相覷,我要班長說明是怎麼一回事。他說:「數學老師知道我們班上有這 麼多人要唸社會組便說,讀理化的人比較理性,讀文的比較感性,如果一上來便唸社會 組,很可能會變得感情用事,應該在大學時代唸理工,到研究所階段再來考慮唸社會組 。大家都覺得老師講得有道理,所以很多人便改變主意了。」 我聽了以後只覺得啼笑皆非,我不好在學生面前批評我這位男同事無知得可笑,竟 會有這麼怪誕的言論,只好反問學生:「你們是不是也認為男生較理性,女生較感性? 」 他們中有人立刻點頭,有人面現猶豫之色。 「這麼說好了,我是國文老師,我是女的,你們數學老師是男的,你們認為他比較 理性還是我比較理性?」 「你比較理性。」他們異口同聲道。 「為什麼?」 他們七嘴八舌的提出他們的看法。 「總結一句話,我平日的言行足以讓你們打破一些性別刻板印象是嗎?你們以為女 人只關心家事,小鼻子小眼睛的只注意一些小節,女老師總是婆婆媽媽的是嗎?我卻只 重視大處,只著眼大處。只要有我這樣的例外,就足以顯示女人不見得都感情用事,學 文的不見得都是多愁善感,照樣有大氣魄,照樣很理性,何況理性和感性的定義為何? 一個人只要受過一些簡單的哲學思辨的訓練,他決不會隨便去區分「理性」與「感性」 ,這世界上很多成大功立大業的人實際是因他們的浪漫情懷,而非源自他們的理性,如 金恩博士說的:我有一個夢想。夢想在未實現前絕對是浪漫的。也因為人們的異想天開 ,人類才有更多的潛能被開發。」 因為他們年紀還小,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能明白這麼深奧的道理,至少我可以以己身 為例,說明刻板印象是如何宰制人,甚至還讓人以為這是理性。 不讀書的老師很多人對老師有刻板印象,以為老師一定愛讀書,其實很多老師是不 讀書的,特別是不讀他本行以外的書,再加上老師的職業有保障,更使老師有恃無恐, 除了本行專業外,對其他的知識一無所知的大有人在。建中有本學生的刊物叫「建中青 年」,簡稱「建青」,以前為了審稿(即學校有權審核學生的稿子,以便思想控制),學 生與學校時起衝突。參與「建青」的學生往往是較關心書本以外事物的學生,他們讀書 龐雜,只是不知所以裁之而已,而且他們想藉建青這個園地介紹給同學他們所讀的東西 如新馬克斯主義、維根斯坦等。 有一次,他們又跟指導老師起衝突,訓導處請我過去協調,只見師生相持不下,場 要做學問的資料,你不需要老師來指導。今天你進這所學校的目的是親炙這些大師的風 範。」 一點也不錯,以今日電腦如此發達,資訊取得容易,每個人都可以做個自我教育者 ,各種教學軟體,製作精美又易學,電腦可以完全取代老師,那麼還要老師做什麼?只 剩下一項了,那就是「身教」。 同樣的,作父母的給子女的也不過是「身教」。 十多年前,妹妹在一所國中任教,有次她告訴我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也深自警 惕。她雖然學歷史,但她一向對數學有興趣,有一天,她拿了一些簡單的益智問題到辦 公室,要辦公室內的同事做做看,所有的同事都拒絕,拒絕的理由是這些益智問題都是 數學問題,他們是學歷史、地理的,哪會做這些問題。妹妹向他們保證,這些問題用到 的數學程度不會超過初中的數學程度,他們仍然拒絕,最後妹妹不客氣的說:「你們一 點學習精神也無,卻每天逼你們的孩子學這學那,一下子美術班,一下子作文班,一下 子珠算班,一下子音樂班,把孩子所有課餘的時間全排滿了,你們從不問問孩子是否吃 得消。你們自己都沒有學習精神,卻逼著孩子去學習。」妹妹毫不客氣的說他們,說得 他們啞口無言。 五年前,我在美國舊金山南灣華人服務中心演講,當天下午,除了我的演講外,還 有小朋友的活動,只見很多母親把孩子送進教室後便到外面去坐著,既不來聽我演講, 也不到該中心的圖書室看書,寧可坐在門口的沙發上發呆。 很多父母在抱怨孩子不努力時,很少會反省自己除了工作、睡覺、吃飯外,又有多 少成長。當你沒有成長時,你如何期望孩子會努力向學? 托塔天王手中那座塔象徵威權,只要哪吒不聽話,祭起塔來,就可使他屈服,然而 李靖很清楚,沒有這座塔,他什麼都不是。這樣的父子關係是可悲的。為人父母或老師 ,如果事事乞靈於這座威權的塔,只會爆發更多的衝突和暴力。每次我看到社會版新聞 中出現學生打老師,甚至殺老師的新聞,總會有扼腕之嘆。來自放牛班學生的救贖常有 人對我說,你教建中當然不一樣,建中的學生是經過篩選的,你教放牛班的學生試試看 。 我教過國中,我更教過放牛班。而且是在婚變之初,我那時心情十分惡劣,情緒跌 到谷底,但我仍打起精神來敦她們。她們臉上的表情不是桀驁不馴,便是自暴自棄。我 先以我一慣風趣的教學方式吸引她們的注意。我不用填鴨式的方法,特別是我很清楚, 我告訴她們我在初中時,因為不適應這種制式教育而變成全校倒數第一名的事,我自我 嘲諷說考全班倒數第一名還不難,要考全校倒數第一名才難。她們聽了大笑不已,接著 我告訴她們我是如何摸索著自我教育,那就是多看書,因為書本才是最好的老師。 畢業典禮過後,我因無課可代而失業在家,那一年是我人生最暗淡的一年,婚姻破 裂、工作無著、母親的瘋癲更加嚴重,真可說是走投無路。 炎炎夏日,我獨自坐在破舊的公寓中,忙著翻閱報紙人事欄,室內熱氣蒸騰,致使 心情更加沉重。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以為是對門鄰居。開門一看,四個女孩抱了一個 鍋子站在門口,我連忙請她們進來。 「老師!本來要在畢業前送你的,但因我們不想送其他老師禮物,只想送你,所以 才送到你家裡,請老師不要跟別的老師說,特別是我們導師,因為我們沒送她。」說話 的是那班放牛班的班長。 我接過鍋子來,差點掉下淚來。我不忍心告訴她們,我早已被我丈夫解除了賢妻良 母的職務,更被我婆婆掃地出門。我一個人獨居,三餐皆以便當打發,哪需要用到鍋子 。但她們的誠意和對我的肯定,使我有勇氣奮鬥下去。 她們達成任務後歡天喜地的走了,我站在陽台上,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眼淚奪眶 而出。 又過了四年,我已走出婚變並在建中任教。我的同事約我一塊逛街買衣服。走進忠 孝東路一家服飾店,還未看清楚店內的擺設,一個女店員衝出來抱住我說:「老師!你 來買衣服呀?」 我看看眼前這個青春洋溢的女孩,我記不起她名字了,但我記得她是我的學生。師 生見面分外高興,她告訴我她班上的同學受到我的影響,沒有一個人鬼混,還有不少同 學在唸大專院校的夜間部,希望能多讀點書。每個人都規規矩矩的做事,沒有人自暴自 棄。 我同事在一旁說:「你們老師現在在建中也是學生愛戴的好老師。」 她笑道:「我知道她是好老師,因為我被她教過。」 由於她生意很忙,我不好打擾她太多的時間,我當時很想告訴她,在這一場師生關 係中,真正受惠的是我,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炎熱的午後,她們的禮物和對我的肯定,使 陷在人生谷底的我,重新燃起了奮鬥的力量。 全書完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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