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時
川端康成
「啊!」
「這是油炸蔬菜呀!」
「我太喜歡吃啦。辛苦啦!」
花代痛痛快快地低頭行禮,然後立刻把脖子一縮笑了。細想一下,為了不被和
子看破……
不過此時和子好像有什麼高興的事,所以對於花代的臉色什麼的似乎沒有太注
意。
「剛才媽媽招呼了吧,知道為什麼嗎?」
「有事?」
「不是。過盂蘭節穿的衣服做出來了。為了看肩頭褶子ヾ的尺寸合不合適,
想讓你穿起來試試。」
ヾ兒童衣服肩上的褶子。目的是兒童長大時放開,增加袖子的長度。
「啊!」
花代不由得眼光一亮。
「已經做完啦?既然這樣,剛才要是說清楚,我不就下去了麼……
立刻收拾桌子,辟登撲登地下去了。
「媽,媽,讓我穿上看看嘛!」
在廚房勞作的母親,站在那口中國鍋前,那張總是青壺壺的臉被爐火烤得略顯
紅潤,她說:
「已經完啦?本來想讓你高高興興,因為看你好像正在做功課……」
「已經完啦。在哪兒?」
「現在不行,油翻滾呢。等以後再說,等以後……」
母親忙著操廚,花代的要求沒法答應。
「呶,就一會兒,就一會兒嘛!」
花代先跟母親打個招呼就去了臥室,看見掛在衣架上的已經做好的衣服。
「啊,長長的袖子!」
她剛想用手摸摸看,忽然皺起眉頭,呆呆地站在那裡,躊躇不前了。
「那件事幹完之前,不穿也罷。」她不怎麼痛快地這樣自言自語。
然後她用下巴頦按住衣服領子,兩手抓住兩個袖口,兩臂伸直,拿衣服和身體
比較,只是這樣比著站在鏡子前看看而已。
紫色的箭狀花樣的布,花樣清爽,對於皮膚略黑,長得漂亮眼睛又大的花代來
說,是非常合適的。
「真好!」
不知道和子什麼時候進來的,她就站在旁邊。
「我也穿上試試。」她從衣服淺盤ヾ裡拿來衣服。
ヾ木製塗漆托盤形狀,用以盛衣服的家具。擺放暫時脫下的或者即將著用的
衣物。
立刻穿上,站在鏡子前,左右看看,扭著看看後面,擺出各種姿式對著鏡子看。
「啊,你為什麼不穿起來?」
「不為什麼……」
「不穿上看就不知道合適不。媽說,肩上的褶子要定下尺寸的呀!」
「可是我可不願意穿沒有肩頭褶子的衣服。」
「為什麼?」
「都說不吉利。」
花代撒個謊逃避了追問,但那聲音沒有力氣。
這時,母親在廚房裡喊她們。
「和子,花代,給端走吧!」
「好——咧!」
兩人趕快把衣服掛在衣裳架上,然後快步去了廚房。
「這麼熱的天氣,穿著舊衣服試新的,真夠辛苦啦。」
母親笑著讓她倆往桌子上擺盤碗。
「啊,已經過了六點。爸爸還不回來。
「我可餓啦。」
一切都安排妥當,大家在飯廳裡坐等。
「呶,花代,你沒有精神哪,怎麼啦?」
「嗯,什麼事兒也沒有。」
「可是跟往常不一樣呀!」
和子盯著花代仔細地看她。」
「什麼事兒也沒有。」
花代依然頑固相抗,她躲著和子的眼睛低下頭來,突然撒嬌的情緒和委曲的情
緒一起湧上心頭,一雙大眼睛也濕了。
「跟誰吵架啦?」
花代一聲不吱,只是搖搖頭。但是她終於控制不住而哭了。
今天花代在學校發生的事是:
那是第三堂課英語考試時發生的事。
不論花代如何思考,那篇文章就是譯不出來。她明明知道,這個字和那個字在
一起,如果翻譯成一個成語,那意思就通了,但她就是想不起來,大概因為記得不
牢靠的緣故吧。結果是前後意思無論如何也聯不起來。別的文章都順利地完成了,
但只有在這兒給卡住了。
花代被難住了,她只好把它往後推,把第四部分的譯單詞提到前邊來。
單詞這方面,剛才測覽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全會,太放心了,所以立刻動手,
該埋怨的是程度過於簡單。
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想掉過頭來重新看第三部分的文章並加以修改的時候,後
座位的同學扯了花代的裙子。
坐在後邊的是本班和花代最要好的同學野田雪子。
她想,為什麼事兒呢?有答不出來的?還是已經全部答完了的信號?
就在她花代聚精會神地想成語之時,後面扯裙子扯得更厲害了,花代不由得扭
過頭去:
「什麼事兒?」
當然是用眼睛這麼問
「答出來啦?」
對方當然也是用眼睛說的。
「現在是考試呀!」
仍然是用眼色責備對方之後扭回頭來恢復原來姿勢。大家明白,做得出做不出,
彼此都無能為力……
不曉得最後能不能答出第三部分。
這部分成語只要弄錯,就要扣九八或者八分。她正在心算能得多少分的時候,
突然好像有個小紙條進了衣領。
瞥了一眼講台上的外籍老師傑克遜小姐,只見她很不輕松地在讀一本書。
花代提心吊膽地伸手去摸領子。
那紙塊夾在水兵服的領子裡了。
留心鄰座的同學,悄悄打開那紙塊。
那上面只寫著:「譯、三、不懂。」
第三部分的翻譯,即使她花代也正在發愁呢。
就在這時,以為講台上的傑克遜只是稍微動了動身體,沒料到她卻問道:
「井上君,什麼?干什麼哪?」
她談話聲音很高,說完立刻站起,慢慢地朝花代跟前走來。
花代喪魂失魄一般,只是低著頭。
傑克遜小姐一言不發,從花代的課桌上抬起團成小紙團的那個紙條,轉身大步
回到講台上去了。
班裡同學吃了一驚,像是表示哀憐似地一齊望著花代,但同時又各自繼續寫自
己的答案,沒有一個人小聲地說一句話。
傑克遜小姐無表情地打開她沒收的紙條,看了一眼,眼眉只是稍稍動了動,立
刻又安安靜靜地看她的書。
花代彷彿胸部被捆得緊緊的,簡直失去了把答卷送到講壇上去的勇氣。
過了一會兒,下課鈴響了,花代的腳好像顫抖著走過來。
「好,到時間了。把答卷送來。」
傑克遜小姐對剩下的學生們說完,便過來收答案。她對花代說:
「井上君,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
說完她就和花代一起走出教室。
「這是怎麼回事?」
傑克遜小姐用流暢的日語開門見山地問花代。她把雪子給花代的紙條桶在她的
眼前……
花代抬頭瞥了一下,但她立刻低下頭來。站著的腳感到直打軟兒。
怎麼回答才好?她自己根本沒做什麼錯事。
但是,為了托詞支吾過去,就必須把最好的朋友雪子的名字說出來,這樣的事
她是不可能做得出來的。況且,過去考試時雪子決沒有幹過這種事,這回是怎麼啦?
花代一直沉默著。
「你承認這個嗎?」
傑克遜小姐用有些著急的聲調重複說了一遍。
老師問的是你承認嗎?花代想,承認,是什麼意思。是承認自己寫了?承認做
了錯事?
花代依然沉默。
「不是我寫的!」
她想明確地這麼說,但是話沒說出來。
花代小小的胸膛已經是滿懷決心戰鬥到底,木然而立。
「為什麼不回答?……好,井上君,你這回沒分,零分。我最討厭不誠實,好
好想想吧!」
傑克遜小姐緊皺著眉頭,開始整理桌子上的什麼。
這時,下一節課的鈴聲響了。
「好,先好好想想!」
老師又說了一遍。
花代行了禮板著臉走出屋子。
那天是周六,二年級的課到此結束。
花代回到教室時,同學們已經回家了,教室裡只有雪子和值日生。
「請原諒,呶,因為我,你挨了申斥吧?是我,這你說了嗎?」
雪子說話的聲音是顫抖的。
「呶,我去認錯。受申斥的應該是我。」
她此刻已是十分頹喪。
花代看到瘦瘦的雪子臉色發青,覺得雪子夠可憐的。
方才自己挨申斥的時候,自己內心深處還想過,只自己一個人挨申斥不公平。
但是,傑克遜不問青紅皂白,不弄清事實真相,就想當然地覺得該由自己一人負責。
想到這兒,花代忽然堅強起來,但似乎為了讓雪子放心安慰她說:
「別那麼操心吧。什麼事也沒有!」
「可是,我可太對不住你了。」
「要是那麼想,那就從此以後在考試的時間裡不幹那種事。這不就完了麼?」
「那麼說,你沒提我啦?」
雪子吃驚地望著花代。
讓你也挨一番申斥,那就沒必要了。那道題我也沒做出來。因為沒有做出來,
就以為是我寫的,所以,再分辨也沒用啦。那道題呀,連我也想悄悄地問問你呢。」
「哎呀,我不是為了向你請教問題才寫的呀。我只是想跟你說:我心裡挺難過,
無緣無故地就做不出來。」
「就算是那樣吧,老師不明白這種事,被懷疑成什麼,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可也是。」
雪子儘管這麼說了,但是她好像下了決心地說:
「錯在我這裡,我去老師那裡說說這事。」
說完,她一個人出了教室。
「啊,等等,等等。」
花代追了出來,制止雪子。
「你認為那是不對的,這就足夠了。其余的我一個人處理吧。」
「可是……」
「好啦!」
花代緊緊摟住雪子的肩膀。
雪子有幾分擔心,但是,對於愛護自己愛護到這個地步的花代,感激之情難以
言表,幾乎落淚。
「總而言之,今天回家。我也想想。即使對老師認錯,也許還有個方法上的問
題。怎麼認錯好,留待星期天去想吧。」
花代如此這般說了一番。然而雪子仍舊不死心地說:
「可是,可是,讓你一個人當壞人,我決不幹那種事。」
花代顯出生氣的樣子,故意快步走出校門。
雪子立刻追上前來。
星期天早晨,和往常一樣,花代同和子去了教會。
禮拜之後聽牧師講,要愛鄰人,自己負罪等等的話,今天覺得那話句句有深意,
昨天好樣庇護雪子,和牧師講話的內容完全相符,所以花代得到安慰。
花代想,為了雪子,無過而遭斥責,雖然令人深感遺憾,但是因為這遺憾就把
雪子牽連進去,自己就心安理得了麼?
從昨天起,淨想這回事,有心幫助朋友一類的英雄氣概充滿腦子。今天早晨聽
了牧師講話,就覺得:
「自己的所作所為,夠可以的了。」
於是心也平靜下來,心情舒暢。
花代甚至於對親姐姐和子也沒提一句學校裡發生的事,而是艱難地把它藏在自
己的心裡。
從下午開始,姐妹打掃院子。
「花代,你拔從楓樹到何樹那裡的草,我管從紫陽花到杜鵑這一段。」
劃定兩人分擔區域,兩人便開始拔草坪裡的雜草。
這年春天,小保姆阿正嫁了人,從她走後母親就沒有再雇人,什麼活都是自己
干。
「非得人照顧不可的人沒有啦。正好當作很好的運動。媽媽樂意干,覺得滿有
趣。她說,你們也開始學著干干吧,權當見習,幫幫忙吧。」
活忽然多起來了,看著每天忙忙碌碌的母親,姐妹倆他覺得不能坐著不動了。
「瞧這草,小小的個頭兒,可是根子倒壯實,真討厭!」
「草是越小越難拔。」
「唐菖蒲已經開得這麼旺啦,星期一帶到學校去一些,好不?」
花代這麼說。她今天情緒很好。
「對,對!明天上家政課。還實習洗滌。花代,你的圍裙沾上繪畫顏料,已經
掉不了啦。把它拿學校去用漂白粉漂漂試試看。」
拔草坪上的雜草這活大體上干完,兩人去了客廳,母親正在做水果凍。
「讓我造型!」
「我也干!」
水果凍造型很有趣。
姐妹兩人在左右,母親居中,欣賞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草坪,高高興興地吃了下
午的茶點。
星期一早晨,花代剛到學校,彷彿等她多時的雪子跑來了。
「前天禮貌不周,請多多原諒。我回家以後,雖然難以說出口,可我還是告訴
我姐姐了。」
「是麼?我可是一聲也沒吱。」
花代心平氣和地說。
「結果呢……」
雪子著急似地說下去:
「今天姐姐和我一起去了傑克遜小姐的辦公室認錯。我覺得還是讓老師知道那
是我幹的比較好。花代君的友誼的確讓我高興。但是,即使從回報恩情意義來說,
也希望她知道我很看重友誼。」
雪子這麼一說,花代又想起了周六的事,心靈不免陰霾重重,但是雪子坦然承
認做了錯事的態度,是令人振奮的。
實際上,花代內心深處也期待雪子這樣對待這個問題,這是可以理解的。瞧她
一貫高傲的態度,目前的舉措就更可貴了。
「是麼,既然雪子那麼說了,就那麼辦吧,我也到老師那裡去。」
雪子姐姐,在四年生之中,外語成績極好,傑克遜小姐、史密斯小姐這些年輕
老師,都喜歡她。
二年級的英語是今天的下午,所以兩個人打算午休時間去,她們焦急地等待這
個時間。
既然這麼決定了,那就希望盡快地把事情原委和老師說清楚,讓彼此的心情暢
快。
兩人很快地吃完盒飯,等待姐姐道子出來。
雪子握著花代的手說:
「我的確懦弱無能啊!你受責備的時候,我為什麼不立刻站出來?還不是因為
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所以采取佯裝不知道的態度。請原諒。」
「別說啦。淨是認錯、道歉,已經夠了。那種時候,不論是誰,都不能立刻拿
得出那麼大的勇氣。不管怎麼說,首先考慮的就是太難為情了,如果能做到,真想
設法掩蓋。我也許就那麼干。不過,我被老師申斥的過程中心胸在漸漸擴大,自始
至終要庇護你。」
「啊,花代!」
雪子又眼含熱淚了。
這時,雪子的姐姐道子急匆匆地出來。
三個人默不作聲地朝走廊走去。操場上的喧囂彷彿離得很遠了。
傑克遜小姐的房間就在學生宿舍盡頭處。
道子上前敲門。
「請進!」
得到明確的回答,道子走在前面開門。
傑克遜小姐用頗感意外的表情注視著進來的三個人。
「怎麼樣啦?井上君,明白了錯在哪裡了嗎?」
她面帶笑容地這樣問。
道子行個禮便走到老師跟前,她說:
「老師,井上君沒錯。考試中寫那個紙條的是我的妹妹雪子。」
傑克遜小姐的眉根動了動。
「那為什麼不馬上說?」
這位老師既不看花代也不看雪子,而是好像望著天空一般這麼說。
「害臊沒能說。真是錯上加錯。」
雪子看著老師的眼睛這樣回答問話,簡真快要哇地一聲哭出來。
「好!……井上君,你以為只要你一個人挨老師的申斥,事情就算完了麼?」
花代似乎考慮了一小會兒,小聲地但是很平靜說:
「如果能完,我當然希望它完結。我只是想庇護雪子。這也是為了平素的友誼,
我一個承擔下來了。」
「就是這樣,老師!她們倆確實關係挺好哪!」
道子從旁插嘴作了補充。
「雪子並不是企圖讓花代教給她如何翻譯第三部分,只是想告訴要好的同學,
那問題自己沒有答出來,井上花代毫無過錯,所以要求對她的答卷給分。」
傑克遜小姐認認真真地聽三個人的陳述。然後她說:
「我明白拉。非常清楚。你們很好,這種精神要保持下去,永不放棄,長久地
互相關心吧。雪子也罷,花代也罷,都有錯誤之處,但是這種精神,表明了彼此深
厚的友誼,即使英語稍差一些也無關緊要。願諒你們。所以希望你們更加勤奮,這
類錯誤不犯第二次。答不出來也不要緊,只要正確地學習下去……」
三個人松了一大口氣,非常激動,幾乎要哭出聲。
只是重複地行禮。
然後是興高采烈地走出屋子。
「我回來啦!」
花代非常精神地進了門廳,居然忘了放下書包,跑進母親的房間。
「啊!什麼事兒那麼慌慌張張的……」
她母親把手裡的針線活放在身旁,滿臉微笑地望著她。
「我說我說……」
花代有些不好意思,說話吞吞吐吐。
「呶,有非常好的事哪。」
「考試完啦?」
「不是這種事兒。我呀,和雪子的關係特別好,雙方態度堅決,我高興得不知
道怎麼好呢。」
「過去好像並不是真正的相好呢!」
「雖然不是這樣,可是現在就像物理實驗一樣,明確地證明了這件事。」
「是麼?」
母親沒有流露出以為這事多麼奇怪的表情,又開始做她的針線活。
花代還不夠滿足,她說:
「媽!你拉倒吧!」
「本來嘛,我沒做過那種實驗。一切我都不知道嘛!」
「可是,反正我很高興,請媽和我一起高興吧。」
「干嘛那麼嚴重?」
她笑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花代。
「還有什麼好事吧?」
「對」
「對,對!」
母親好像想起了什麼。
「把盂蘭節穿的衣服穿上看看吧。就要縫褶子啦。」
花代立刻從衣櫃拿出新衣服,站在鏡子前穿了起來,然後就從前窗跳到院子裡。
她對著使人為之目眩的夏日晴空,在梅雨初晴的此刻想放聲高呼萬歲。
花代被認為考試舞弊,所以她周六就已經下定決心,這事不解決堅決不穿新衣
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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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