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為女人
下望

    外面風很大,佐山本想開車送妙子去,可是卻被一口回絕了。因此,他也不好馬上
就跟著出去。
    「被甩了吧?」市子調侃丈夫道,「妙子是想把自己的秘密帶到一個隱秘的地方。」
    「她的秘密……她的秘密不是早已在她父親的判決書和辯護詞中公諸於眾了嗎?」
    「所以說,她大概還想找到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吧。」
    「……」
    佐山對送到大門口的市子叮囑道:
    「別忘了,下午五點半。去晚了的話,對村松先生就不禮貌了。」
    住在大阪的商業美術家村松是佐山的老朋友,他每次來東京佐山夫婦都要請他吃飯。
    「要穿和服嗎?」
    「隨便。」
    「我們不在的時候,阿榮會不會來?從剛才那封快信來看,她打算住在咱們這兒。
現在,她肯定就在東京,這陣兒可能去見什麼人了吧?」
    「這又是個秘密嗎?真叫人頭疼。她到了這兒,又要讓你照顧,真是個不懂事的孩
子!要是只留她幾天的話倒沒什麼……」
    「是啊。」
    「這事還是少管為好。」
    市子對丈夫的話有些不滿,她感到有點兒委屈。
    「前幾天你不是說,我雖然沒有責任,但有責任感嗎?」
    「可那是什麼時候說的?」
    市子回想起四五年前初見阿榮時,出現在眼前的那個嬌嫩的小女孩。當時她就想,
若是需要,自己一定會照顧她。
    這孩子在干什麼?怎麼還不來?市子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著。
    送走丈夫後,到十點以前市子有一段閒暇的時間。
    寄給阿榮的快信封著口。
    「拆開也許不妥……」市子猶豫了一下,把信放在了桌子上。
    除了這封快信以外,在妙子送來的信件中還有一封是寄給市子的。那是上女校時的
同學們給她發來的聚會通知。
    這個通知也會發給大阪的三浦音子嗎?市子的腦海中浮現出三浦家那間古樸而又別
具風格的客廳。
    天快黑了。直到市子臨走前,妙子仍未回來。
    市子先去了丈夫的事務所,然後兩人去站前飯店接村松去數寄屋橋附近的一家天麩
羅ヾ店吃了一頓飯。
    
    ヾ一說來自於葡萄牙語中的「tempero」。是日本的一種菜餚,是將蝦、蔬菜等裹
上面糊放在油裡炸,然後蘸醬油和蘿蔔泥食用。

    飯後,他們開車把村松送回了飯店。
    「時候兒還早,不上來坐坐嗎?」村松不放佐山夫婦走。
    佐山轉念一想,的確,朋友難得來一次,只是見見面吃頓飯,然後送回來,似乎不
盡興。於是他說:
    「你要是不覺得累的話,咱們再去銀座轉轉怎麼樣?」
    他打算帶村松去銀座的幾家酒吧和夜總會轉轉。
    「對不起,家裡還有點兒事,我就不陪你了。」市子說道。
    「算了,我還是回酒店吧。也許兒子在房裡裡等著我呢!」
    「瞧你,怎麼不帶他一起來呢?你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他打電話說晚上來……我告訴他,早來了的話,就在我房間裡等我。」村松踏上
樓梯說道,「這次他大學畢業,已在東京找到了工作。」
    「那可得恭喜你了!趁你還在這兒,改天我們再好好慶祝一番。」佐山說道。
    「謝謝。要是他在的話,請夫人見見他。我對他講過夫人的事,他說如今像你們這
樣的夫婦不多見……」
    「哎喲,有什麼不多見的?我們是再平凡不過的了!」
    「你丈夫對你十分的滿意,沖這一點,你們就稱得上是一對非凡無比的夫妻!」
    「就是說,做丈夫的缺心眼兒。」佐山爽朗地大笑起來。
    「瞧你,村松先生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哪兒的話,我是認真的!我還讓兒子好好學著點,將來以你們為榜樣……夫人,
光一如果遇上什麼挫折想不開的時候,請你把他留在家裡住上十天半個月的。」
    「那可不行!我家裡住著一個姑娘,也許還要來一個,太危險了!」
    「既然是到夫人這兒來的姑娘,那肯定錯不了。」
    「可是……」市子看了看佐山。佐山卻佯作不知。
    「且不說小姐如何,只要有讓佐山這樣的丈夫都能滿意的太太……」
    「您又拿我開心。佐山是做出這副樣子給人看的。這樣一來,他就輕松多了,真狡
猾!」
    「胡說!」
    在二樓休息廳,一群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正在與新郎和新娘合影。
    「委屈一下怎麼樣?在他們忙完之前,先到我的房間避一避吧。」村松回頭對市子
說道。
    「還是去您的房間比較踏實。方才去您的房間也沒來得及好好欣賞一下窗外的景色,
從那兒觀賞到的風景真是別有一番情趣……」
    村松每次來東京,總是下榻站前飯店。他帶了很多沉重的攝影器材及行李,還有助
手,因此,選擇東京站附近的飯店從各方面來說都是比較方便的。這家飯店雖然地處市
中心,但房費卻不太貴。
    村松敲了敲自己的房門,裡面有人應了一聲。
    「他來了。」村松說道。
    市子隨著佐山進了房間。當她脫下外套時,一個眉眼頗似村松的年輕人站到了她的
面前。
    「這是光一。」村松向市子介紹說。
    市子彷彿見到了一本封面雪白的新書,她寒暄道:
    「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以前,我見過伯母。」
    「哦?是嗎?」
    「您也許已經不記得了。那是在我六七歲的時候。」
    「那麼小的時候的事,你還記得?」
    市子摘手套時,指尖感受到了光一那熱辣辣的目光。
    「夫人,請坐這兒吧。」村松指了指窗邊的一把椅子。
    「大部分的燈都熄了。」市子說道。
    她指的是丸大廈和新丸大廈的燈光。
    方才來接村松去吃飯時,二樓的這間房子裡尚殘留著夕陽的余輝,對面丸大廈和新
丸大廈燈火通明,天空中的雲霞被染上了淡淡的粉紅色。在兩座大廈的中間是遮蔽著皇
宮的黑樹林。
    更令市子驚異的是,這間屋子的下面就是進站口。在她的眼皮下,往來的車輛頻繁
地停靠、駛離,人群躲閃著車輛向這裡擁來。
    「怎麼樣?我從這二樓的窗戶可拍了不少照片呢!」村松也湊過來,一邊探頭往下
看,一邊說道:「就在那座紅磚崗亭附近,常有怪人出沒。」
    這時,站前廣場已籠罩在一片夜色中,不知何故,穿梭往來的出租車不停地按著喇
叭。
    村松向佐山談起了參觀「我們人類是一家」攝影展的事。
    「我們搞廣告攝影的也該重新考慮一下了。我們拍的美人像太多了,其實,攝取現
實生活中的普通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轉而對市子說道:「不過,我倒是想用一次夫人
的照片!」
    「您別出我的洋相啦!」
    這時,村松發現光一顯得有些不自在。
    佐山說:「是不是天皇陛下去參觀時,把日本原子彈受害者的照片遮蓋起來的那個
攝影展?」
    這次攝影展的照片是從全世界的應徵作品中遴選出來的,並遵從美國人的要求,從
中撤掉了原子彈爆炸的照片。佐山和村松正對此發表著各自的見解,光一卻站了起來。
    「我得去照相館為學校取廣告照片,那兒九點關門,所以……」
    「一定要到家來玩兒呀!」市子叮囑道。
    「是。」
    光一赧紅了臉。
    「我先走了。」
    市子欠了欠身子,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光一盯過的手上。這是一雙白皙而柔軟的手。
    「對了,光一!」村松叫住了他,「你順便看看休息廳裡的那些人照完相了沒有,
然後告訴我一聲。」
    光一剛一出門,市子便對村松說道:「您平時從不談自己的孩子。您把那麼好的兒
子藏起來,今天就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市子不禁想起了自己因流產而死去的
孩子。據說是個女孩兒,要是活到今天的話會有多大了呢?她甚至還清楚地記得,當時
用被子蒙住頭嚎啕大哭的情景。
    一眨眼的工夫,光一就折回來從門外探進頭說:
    「已經沒人了。」然後,他轉身就走了。
    村松請佐山夫婦來到休息廳,然後要了三杯低度雞尾酒。
    出生在東京的村松對佐山感慨地說:
    「現在,我依然眷戀著東京。每當我走上這熟悉的街道時,心裡就激動不已。有時
我還夢見又住在了東京,但不是我搬回了東京,而是把東京搬到了我那兒。你說這夢怪
不怪?」他笑起來。
    佐山從衣袋裡掏出煙盒,市子見裡面只剩下兩支煙了。她悄悄地站了起來。
    市子在酒吧買煙的時候,一位身姿綽約動人的女子由側面的樓梯款款地走了下來。
市子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那姑娘上來以後,立刻站住了。市子的眼前出現了一張白皙俊俏的面孔,那忸怩羞
澀的神情似曾相識。
    「咦,你是……」
    「伯母……」
    市子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姑娘。
    「伯母。」阿榮一把抓住了市子的手。市子感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在市子的印象中,阿榮如同男孩子一般淘氣可愛,不過,那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如今,出現在她面前的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你是阿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一直在哪兒來著?」
    「在這兒……」
    「你當然在這兒,我是說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就住在這兒。」
    「住在飯店裡?一個人?」
    「瞧您說的,當然是一個人啦!」
    「是嗎?」市子愕然無語。
    「伯母,請您原諒。」
    阿榮撲閃著那雙嫵媚的大眼睛興奮地說:
    「伯母,您是特意來找我的嗎?哈,我太高興了!」
    「不是的。」
    「一定是的!您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我當然知道。」市子也為活潑開朗的阿榮所感染,她打趣道:「告訴你,大事不
好了!你媽媽寄來了快信,可是,我們也沒見你的人影兒,於是就給大阪打了電話。你
媽媽一聽可嚇壞了,說不定已經報警了呢!」
    「報了警也沒用。誰能想到一個離家出走的女孩子會住在站前飯店裡呢!」
    「是啊!所以我也給嚇了一跳!」市子盯著阿榮的臉說道:「你為什麼不直接去我
那兒?」
    「起初,我是打算去來著……」
    「那為什麼沒來?也不知道你在哪兒,多讓人擔心呀!」
    「我是想幹乾淨淨地去您家。」
    「嗯?」
    「到這兒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剛住下,身子就來了。」
    「是嗎?可憐見的……伯母也是女人,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呀!」
    「您說得對。伯母您知道嗎?當火車翻越連綿的雪山時,我就想,在雪山的後面有
伯母、有一個嶄新的世界……我就是為這而來的。」
    「去我家吧,一個人在這兒也不方便。」
    「不。」
    阿榮搖了搖頭。
    「真是太有意思啦!我從沒這麼開心過。」
    「你這孩子可真任性!佐山在這兒,你可不能這樣說呀!」
    「伯父也來了嗎?」
    「就在那邊。」
    市子用眼睛向臨窗的一張桌子示意了一下,只見村松和佐山兩人一邊欣賞著廣場上
的夜景,一邊聊著天兒。
    阿榮向那邊瞟了一眼,立刻驚慌地躲到了市子的身後。
    「去我家怎麼樣?」
    「旁邊那個人是不是在大阪搞攝影的那位村松先生?」
    「是啊!」
    「哎喲,嚇死我了!伯母,請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他……對了,請您跟我一起躲到
房間裡去吧。」
    「我躲起來?去你的房間?」
    「快一點兒,伯母。」
    「好吧。」
    市子任憑阿榮拉著自己的衣袖,含笑說道:
    「村松先生就住在這裡,所以我們才來這兒的。」
    「他就住在這兒?沒讓他發現真是僥倖。」
    「被發現不是挺好?反正我也是要打電話告訴你媽媽的……」
    可是,阿榮急不可耐地說:
    「我的房間是317……在三樓的最裡面。我這就回房間去。待會兒您偷偷地帶我出
去好嗎?」
    「好吧。那……」還沒等市子說完,阿榮便轉身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市子從她的
背影中也能感受到其無比喜悅的心情。
    休息廳並不大。
    市子回到桌子旁坐了下來。這時,一個侍應生走來,請村松去接一個電話。市子趁
村松離開之際對丈夫說:
    「真是嚇了我一跳!阿榮就住在這家飯店裡!」
    「誰?」佐山心不在焉地問道。
    「就是三浦的那個女兒,離家出走的……」
    「那姑娘住在這兒?」佐山立時清醒了許多,「她來干什麼?」
    「她好像在大阪的時候認識村松先生,可能是不願意被看見吧。村松先生是我們的
老朋友,我離開這裡去阿榮的房間,他不會見怪吧?」
    「那倒沒什麼……不過,這是個讓人操心的姑娘。」
    「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姑娘啊!」
    「你見到她了?」
    「嗯,剛才就在這兒。」
    市子喜悅的心情溢於言表,反觀佐山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市子無論對什麼人、什麼事都很熱心,尤其是現在,似乎比年輕的時候更加投入。
    兩人沒有孩子,夫婦相濡以沫,生活十分平靜,但市子總是尋求在兩人的感情中增
加一些新的內容。佐山對此十分理解。
    市子為年輕人美好而純潔的心靈所感,因此樂於照拂他們。這或許是她的美德,是
她得以保持青春的原因之一吧。
    就拿阿榮的事來說,佐山本想勸市子把她送回她母親那裡,可是,市子早就決定要
照顧她了。
    在家裡,無論妻子做什麼事,佐山都不會放在心上,但如果妙子在角落裡一聲不響,
他就會感到不安。
    村松回來以後,市子就上三樓去了。她來到317房間門口,試著敲了敲門。
    「來了。是伯母嗎?」
    門開了。從房內瀉出的光亮襯托出阿榮倩麗的身影。
    她面施淡妝,秀髮垂肩,面龐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您來啦!」
    「你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這個房間裡?」市子瞧著房間感到有些氣悶,「這房間簡直
就是一個白色的箱子!」
    「那當然,這是飯店裡最便宜的房間嘛!」
    阿榮毫不在意地說道。
    「一天多少錢?」
    「一千元,服務費另算。」
    二層村松的房間十分寬敞,裡面放有兩張床,還帶衛生間,而這個小房間只有一張
簡單的鐵床。房間的一段牆壁掛著布簾,裡面鼓鼓的,簾邊露出了阿榮的外套,這顯然
是權當衣櫃用的。白色的洗臉池和鏡子就安在房內的牆上,在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張小桌。
這與村松的房間簡直是天壤之別。
    阿榮將一把布面椅子搬到市子面前,然後自己坐在了床邊。
    「伯母,這兒不能住嗎?」
    「當然不能住!」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房間,只能湊合了。」
    「你來我家就好了。」
    「到東京的那天晚上,我確實是想去伯母那兒來著。我出了八重洲口一問出租汽車
司機,他說多摩河離這兒很遠。我想,萬一他把我扔在那黑咕隆咚沒有人的地方,還不
嚇死我呀!於是,我就決定在站前飯店住上一夜。結果,我坐著出租車圍著東京站繞了
半圈就下來了。您說我傻不傻?其實,從八重洲出站口走地下通道就行了。剛到的那兩
天,我就一直待在房間裡沒出去。」
    「就在這個房間?我可受不了。」市子又向四周看了看,「真讓人喘不過氣來。這
屋裡沒窗戶?」
    「嗯……窗戶……您看了一定會嚇一跳。」阿榮從床上站起來,推開上面的一塊厚
厚的玻璃,然後向市子招了招手。
    「那兒能打開?」
    「您過來瞧瞧,從這兒能看見整個進站口。」
    「真的呀!」
    市子驚訝不已。透過窗外的鐵網,可以看到下面進站口的全貌。檢票口人來人往、
熙熙攘攘。
    進站口的圓屋頂有八個角,每個角都有一個小窗,這些就是三樓的客房。沒想到,
飯店居然把這樣的房間都利用上了。
    「在這裡整天都看不夠,天天都這麼熱鬧,到處都是人……他們誰都不知道我在這
裡觀察著他們。從這裡不是可以了解形形色色的面孔嗎?」
    「是的。」
    「那個穿白色短大衣的人……」阿榮的臉湊到了市子跟前,「我吃飯前就見她在那
兒了。她等男朋友已經等了三個多小時了!」
    「未必就是男朋友吧?」
    「除了男朋友,誰能等那麼長時間?」
    「……」
    「傍晚約會的人很多……一般都是女的等男的。」
    「你是從這裡觀察到的?」
    阿榮點了點頭。
    「等人時的樣子和兩人見面時的樣子真是千奇百怪,有趣兒極了!我在上面有時也
會不由自主地替他們著急,對於有好感的人,我就盼著對方快點兒來。」
    「胡鬧!」
    「左邊是專供外國人用的特別候車室,有一個跟美國大兵來的女孩子躲在那個角落
裡不停地哭著。我真想跟在外國人後面悄悄地混進去看看……」
    「什麼?」
    「那裡不許日本人進,您說氣人不氣人?聽說地面是珵光瓦亮的大理石,連一片紙
屑都沒有。最裡面的牆上還刻著日本地圖呢!」
    市子懷疑地想:這丫頭在飯店住了幾天,不知干了些什麼。
    「伯母。」阿榮猛然回過頭,鼻尖幾乎碰到市子的臉上。市子嗅到一股年輕的氣息。
    「住在這兒,一大清早就會被上班的人的腳步聲吵醒。這屋頂都被震得直顫。從窗
戶往下一看,下面排著許多長隊,我真想在上面為他們喝彩。瞧那人山人海的場面簡直
都有些嚇人,但是,我還是想為他們做些什麼。我想,我一定能做到……」
    這時,阿榮顯得異常興奮,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你都在哪兒吃飯?」市子問道。
    「車站這兒什麼都有。在八重洲口的名店街有數不清的飯館,米飯二十五元一大碗,
壽司飯團三十元一個,花一百元可以舒舒服服地吃一頓。」
    「是嗎?」
    「我對東京站已經了如指掌,這裡就像是人群旋渦的中心。」
    「阿榮,」市子站起身,「我現在就同佐山離開飯店,你如果不想見村松的話,就
從進站口那邊下去吧。然後在那兒等我們。房費我來付好了。還有,我們家裡住著一個
跟你年齡相仿的姑娘。」
    「是誰?難道不是我一個人嗎?伯母,那我不去了。」
    「我不願意。」阿榮堅決地說,「我以為可以一個人住在您家裡,所以,就從大阪
來了。要是有別人在的話,我就不去了。」
    說著說著,阿榮的眼裡閃現出了淚光。面對著這任性的姑娘,市子感到左右為難。
她解釋道:
    「一來我們不知道你要來,二來,我們收留那姑娘也是有原因的。」
    「我不管什麼原因!我只要一個人守在您的身邊。」
    「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好了,你先同她見見面再說吧。」
    阿榮輕輕地搖了搖頭,向後退了一步。
    姑娘的嫉妒和獨占欲使阿榮小兒女態畢露,顯得更加嬌艷嫵媚。
    「真拿你沒辦法!難道非得把妙子趕出去不成?對了,她叫妙子。」
    「知道名字又能怎麼樣?反正我決定不去了,就這樣好了。」
    市子沒想到阿榮為自己而離家出走竟會鬧到這步田地。她不由得想起了佐山說的話,
也許這孩子真是個「讓人操心的姑娘」。
    「你不去我家,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您就別管了。」
    「我哪能不管呢?我不能讓你再住這種地方了!」
    「伯母,我已經預付了三天的房費。」阿榮強忍著眼淚說道。
    「是嗎?」
    市子把手放在阿榮的肩膀上說道:
    「一起回去吧?到家以後我們再好好談談。我在進站口等你,好嗎?」
    阿榮站在那裡未置可否。
    市子回到休息大廳向村松告別後,朝進站口走去。這時,只見阿榮拎著一只廉價的
塑料包從候車室那邊走來。
    「求你對阿榮什麼也不要說,好嗎?」市子向佐山央求道。
    阿榮的眼睛紅紅的,好像是剛剛哭過。
    「伯母,讓您久等了。」
    「這是阿榮,你還記得吧。」市子的口吻似乎是非要佐山承認不可。佐山點了點頭。
    「嗯,記得。」
    一回到家,市子就把阿榮引到了客廳。
    「妙子……」她向保姆輕聲問道。
    「她回來了。天黑的時候……」保姆答道。
    「她就像個影子似的悄悄地進來了。我上三樓一看,房裡沒開燈,她正要上床……」
    「她哪兒不舒服?」
    「我問她要不要吃飯,她說不要,然後就蒙頭躺下了。」
    市子吩咐保姆沏一壺粗茶來,然後,向佐山和阿榮坐著的桌子走去。正當這時,妙
子竟又出現在客廳。
    「伯父,伯母,回來了!」
    「妙子!你……」市子睜大眼睛瞧著她,「你這是怎麼了?看樣子挺高興,氣色也
不錯。」
    妙子兩頰緋紅,目光柔和而溫存。
    「你瞧,妙子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市子叫著丈夫。
    佐山兩手捧著盛有白蘭地的酒杯,正疑惑地瞧著妙子。
    「伯父,請讓我幫您拿著酒杯。」阿榮伸過手去。
    「嗯?」
    佐山手上的酒杯一下子就被奪走了。
    「阿榮,白蘭地要放在手中焐熱,你知道嗎?」
    「知道。酒在手中焐熱後,就會散發出酒香來。」說著,她將鼻子湊近酒杯。
    阿榮的鼻子和嘴唇幾乎貼在了酒杯了。佐山見狀,內心油然產生了一種欲望。他慌
忙掩飾道:
    「你是在哪兒學到的?」
    肚大口小的高腳杯托在姑娘白嫩的小手上,杯底只有少許白蘭地。
    「妙子,到這邊來。」說著,市子走到了阿榮的身邊。
    「阿榮,這就是妙子,方纔我告訴你住在家裡的……」
    妙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阿榮手持杯子坐在那裡沒有動。她開門見山地說:
    「我叫三浦榮,是從大阪來投奔伯母的。」
    「……」
    「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你在這裡,請你不要怪我這個不速之客。」
    「妙子根本沒有怪你的意思。」市子打著圓場。
    「不管是她還是我,都是投奔您來的,我不願同她有什麼瓜葛。」
    「好兇啊!」佐山笑道,「阿榮,這裡可是和平之家喲!」
    「那是因為有伯母在。」阿榮把酒杯遞給了市子。
    「平時,總是您為伯父焐酒吧?」
    「不是我,多半是酒吧的女招待吧。」
    「看您的手法十分熟練,好像是對酒也充滿了愛情。」阿榮目不轉睛地瞧著市子。
    市子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說:「你說什麼呀!快喝吧。」她把酒杯遞到了佐山
面前。
    「啊。」
    佐山一邊嗅著白蘭地的香味,一邊說道:
    「你這孩子,是不是在吃醋?」
    「啊,我家都是醋罈子,而且口總是張著,不停地吃呀,吃呀,真受不了!我看媽
媽都看膩了!」
    佐山被她這番話逗得笑起來。
    「伯父,您不是說『這裡是和平之家』嗎?也許是我小心眼兒,您是不是擔心我來
會破壞這裡的和平?真傷人心!」
    「不是的。」
    「她(妙子)為什麼不坐下?(對妙子)我想聽聽你對我來這裡是怎麼想的。」
    阿榮滿不在乎地望著妙子。
    「妙子,你也坐下吧。」市子說道。
    「是。」妙子怯生生地答道。
    「阿榮,你們初次見面,不該說那些話!」
    「伯母,我知道自己太任性,不過……」
    正當阿榮支支吾吾的時候,妙子輕輕地說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我怎麼會知道?要是知道有你在,我就不會千里迢迢從大阪趕來了。」
    「伯母。」妙子抬頭看了看市子。
    「既然今後要同阿榮住在一起,就請您把我的事全告訴她吧,好嗎?」
    「妙子。」
    「我自己也可以講。」
    「算了,何必……」市子用目光制止妙子。
    妙子點了點頭,然後轉向了阿榮。她的眼中漸漸蒙上了一層幽怨、淒楚的陰影。這
悲哀的神情彷彿具有某種魔力,直壓得阿榮喘不過氣來。
    「我還沒決定住不住這兒呢!」阿榮有些氣餒。
    「我在這兒也住不了多久。」妙子也說道。
    「這些留待以後再慢慢說吧。」市子勸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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