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相 「我必須要克服自己,我要勇敢!竟然都上來了,就勇敢地念吧!這是何等光榮的事 啊!」南風在心裡想著,企圖說服自己。 「母后是怎麼回事?這麼重大的詔書,竟交給一個罪人之女朗讀,究竟打的是什麼算 盤?」太子司馬桓不解地喃喃自語。 不同於方才的私下竊語,經過現場的侍衛維持秩序後,頃刻間竟又顯得鴉雀無聲。 大家都將焦點集中在大殿的高台上-就等著訓政詔書的宣讀了。 「我賈南風,謹代表我大晉朝,聖潔高尚的皇后娘娘,宣讀訓政詔書:哀家欽奉皇 上聖旨,因聖上龍體欠安,暫代聖躬訓政。於此謹告我四海臣民,自即日起,以懿旨代 替聖旨,以后璽代替帝璽,哀家必夙夜匪懈,專至於我大晉國運昌隆,運脈流長!謹於 大晉泰始十五年三月初五日宣告天下。」 「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願我大晉朝國運昌隆、千秋萬世!」全場的文武都跪下了 !這時的孫皇后,高坐在高聳如雲的明政殿門前,加上身著的錦緞鳳袍,顯得雍容華 貴、氣度不凡。賈南風將訓政詔書放置於桌上,自個兒則不知所措。「我要跪下麼?」 南風回頭向皇后輕聲問道。 「當然不必。妳現在是代表哀家。」 賈南風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高高在上的感覺,她已不再發抖,而是為這場大晉王 朝的大典留下了見證。 就在此時,太監曹桓從殿下緩緩踏上台階而來。他向皇后稟報:「該是登上皇城, 向百姓們致意的時候了。」 「皇后啟駕!」一聲高呼之下,宮女們迅速擺起儀仗,跟著皇后及南風,隨著護衛 的帶領下,由明政殿上連接的鵲華橋走過了金水河,再經朝天門,直上皇城樓頂,只見 城下蜂擁著數千的人民,有的是洛陽本地的,還有的則是來自其他地方,也想一睹訓政 大典之風采的。 * * * 「那晚,『皇后千歲千千歲』的稱頌聲不絕於耳,直至三天後仍舊在皇城邊迴盪。 我是這萬壽宮裡,唯一跟著孫皇后,一起踏上大殿的。當時的我,始終不明白,一個宮 女身分的奴婢,為何可以受到孫皇后如此的青睞?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才漸漸意識 到,孫皇后是想運用我父親生前在朝中的地位,來鞏固她自己的權力,並且,為她的訓 政,尋求更多人的支持。」 * * * 「公公,這些大人們所送來的賀禮,該置在哪兒?」兩個年輕太監搬著重重的由百 官致送的賀禮,問著曹桓。 「這個…,先放在那個桌子旁吧!」曹桓也正為簽發賀禮的事忙得不可開交。 「你們還不快點!」翠兒也大聲嚷著指揮宮女:「今兒晚皇后要在清心閣大擺宴 席,該清掃的、佈置的,都快弄妥當。」 「小翠姊,妳什麼時候這麼威風了,管起咱們啦?」一個宮女開口說道,其餘的紛 紛一擁而上,爭相質問翠兒。 「你們還不曉得?翠兒她自從被指派跟著南風,就升上了清心閣大宮女,當然得管 著你們囉!」二十歲的太監懷安說著。他身材高大,生得一臉俊秀,口才也不差,很討 大伙兒喜愛。 「什麼?叫一個大宮女伺候罪人之女?皇后究竟是不是吃錯藥了?」宮女們反為翠 兒「打抱不平」。 「我和南風是好姊妹。」翠兒說。 「大家都別吵了。」懷安說:「皇后回來了!」 皇后帶著南風回鑾,終止了大家的談論。 * * * 總管太監曹桓帶著皇后,視察百官所送的賀禮,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皇后帶著南 風徘徊許久,終於開口:「看來看去,還是丞相的好,送上此幅字畫,還親自題了 詩。」 「奴婢倒不這麼認為。」經過了幾天的相楚,南風說起話來,也就較為直接了。 「不要緊,你儘管說。」孫皇后一副訝異的模樣,實在搞不清楚承相的字畫,還有 什麼缺失。 「奴婢以為,這字畫上畫著三頭鹿,是取「祿」的諧音,祝賀人加冠進爵的。皇后 娘娘如今是母儀天下、訓政掌權,怎能用三鹿圖?再者,這詩稱頌娘娘,聖澤廣施天 下,用意很好。可這「孕育大地」等詞語,唯適用於帝王,而非加諸於國母之上。奴婢 愚見,娘娘聽聽作罷即可!」 「有道理!」皇后像是豁然開朗般,突然地脫口而出。她笑道:「沒想到咱們的老 丞相,也會有出錯的時候,而哀家卻察覺不出;我的南風,妳可真可謂『才女』而仰俯 無愧啊!」 南風慢條斯理地說:「娘娘過講了!奴婢倒也想為娘娘獻上一幅字畫。」 「哦,呈上來吧!」 「啟奏娘娘,奴婢得花上一個時辰左右,並需要文房四寶、丹珠顏料。」 孫后恍然大悟地說:「妳要親自提筆?」 「是。」 「那太好了!來人哪,速速呈上來給南風使用,再搬來一張椅子來。」 此刻正是申時。 * * * 熾紅的晚霞映照著整個萬壽宮,夕陽已悄悄來到。清心閣早已張燈結綵、準備妥 當,等著皇后主持筵席,宴請百官;而就在此時,南風也已完成字畫,敬稟於皇后前。 「紫藤倚樓攀長亭, 煙花三月鬧雲宵。 萬壽宮景是巍峨, 牡丹盛開國運昌。」 「好,寫得太好了!」皇后道。「配上妳描繪的牡丹圖,可真是花團錦簇。我一定 要在待會兒的宴會上,鄭重地誇獎你一番。」 「皇后不必如此。」 「南風,妳就別謙虛了!」翠兒突然插進了對話裡來,說:「皇后如此欣賞妳的才 華,妳怎能辜負娘娘的心意呢。」 就在你一言、我一語之際,總管太監曹桓入內,手持拂塵,恭敬地上前行過禮,高 呼:「請皇后千歲移駕正廳,主持國宴款待文武大臣!」 「嗯,南風、翠兒,妳們都跟上。」孫皇后難得帶著一絲微笑,領著眾宮女太監, 大步走向正廳。 * * * 清心閣內外,到處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尤其是正廳,既是掌管朝政大事的皇后, 宴請文武大臣之地,整個會場更是早已佈置妥當、格外地豪華;丞相率領著五部尚書, 坐在最前面的頭號桌,至於皇后,則安排在正中央的鳳椅上,雙手一放便能觸及桌案。 在鳳椅的旁邊,還置著帝王專用的五爪金龍椅,可這椅的主人,想必是不會出席了。 「皇后娘娘駕到!」太監高呼,只見一個個拿著宮燈麈尾的宮女太監們,規規矩矩 地排成一列,簇擁著皇后聖駕。孫皇后右手由南風攙扶,左手靠著翠兒,輕移著蓮步; 她慢慢地走上一小段台階,之後看看大家,接過太監金盤裡的紫巾,雙手撫弄而坐。隨 著皇后坐下,文武百官就像軍隊出操一樣,同一時間地跪倒在地,高稱:「皇后娘娘千 歲!千歲!千千歲!」 「眾卿家平身!」孫皇后伸手示意,倒已有幾分帝王的架勢。 此時老丞相驅身向前,微微鞠躬致意,呈上一紙奏折,道:「老臣集合全體三品以 上大員,代表大晉全體官員,絕對效忠皇后,並祝娘娘萬壽無疆!」 「萬壽無疆」,這是多麼敏感的頌辭!「萬壽」無非是專指皇上所用之詞。禮部尚 書杜崇諫立即起身,向前斥責,同時嚇壞了其他大臣。 「丞相大人,咱們今早在春秋閣開會,可有決定以『萬壽無疆』來稱頌皇后?皇后 娘娘於聖上病重之時垂簾訓政,主要是為了安定我大晉大局,哪日聖上龍體康健,必再 還政於君。你如此以帝王頌辭祝賀皇后,豈不陷娘娘於不義!」 「老夫不過是希望娘娘永遠地領導大晉走向康莊大道!依杜兄之見,難不成連個小 小的祝賀詞,都得請示你禮部不成?」 「沒錯!這整個大會都該有禮部主導!孔夫子嘗謂『以禮樂教化天下』,我相信就 連娘娘也無法脫身於禮制之外。」 「言行之意,老臣身為丞相,也不懂禮制規矩,連皇后娘娘也得請教你了不成!」 「娘娘,『萬壽』這詞用得確實不妥當,懇請皇后回絕!」 「好了,好了。」皇后說:「兩位都是國家的棟樑大材,朝上之重員,為了這丁點 兒小事鬧得不可開交,哀家認為大可不必。還是談點輕鬆的!南風,妳過來!」 南風處在台下宮女之列,和翠兒一起站於門簾旁邊,皇后的一聲叫喚,卻也使得她 有些不知所措。還是翠兒的一旁催促,才使南風鎮定了些,向前走去,給皇后行過禮, 踏上台階。 「曹桓,把那幅字畫拿來!」 「是!」曹桓小心翼翼地將那幅南風親手畫的牡丹字畫呈上,由於墨跡未乾,因此 正正方方地鋪在皇后前面的案上。 「原本老丞相親自派人送了幅紫藤花的字畫到清心閣,哀家也深感丞相大人親筆題 詩十分有誠意。不過南風卻抓到了您的一點紕漏哦!」 「願聞南風姑娘高見!」丞相將目光集中在南風身上。 「皇后如此抬舉奴婢,奴婢就更不好意思了。其實也不是什麼紕漏,只是奴婢自己 的看法罷了。奴婢以為,丞相大人的字畫上畫著三頭鹿,是取「祿」的諧音,祝賀人加 冠進爵的。皇后娘娘如今是母儀天下、訓政掌權,用三鹿圖似乎不太妥當。再者,這詩 稱頌娘娘,聖澤廣施天下,用意很好。可這「孕育大地」等詞語,唯適用於帝王,而非 加諸於國母之上。奴婢愚見,大人聽聽作罷即可!畢竟奴婢才疏學淺,不及大人,若有 失誤,尚請恕罪。」 「怎麼會恕罪呢!」丞相說:「沒想到姑娘年紀輕輕,就懂得此等道理。三鹿圖卻 為老夫錯失,可這『孕育大地』,錯在何處?老夫覺得娘娘德行昭如一輪明月,散發著 溫暖的光輝,領導著大晉王朝,孕育著百萬臣民。」 「丞相大人,您的用詞為何總是失當!還膽敢大言不慚!」杜崇諫再度起身大罵, 皇后大為不快。 「你…請皇后作主呀!」丞相氣得臉紅脖子粗,在娘娘案前直跺腳。 「好了,好了!」孫皇后勃然大怒,拍案吼道:「今兒個本是哀家訓政大喜之朝, 你們兩個大員卻在這大吵大鬧,與其如此,不如請南風做大臣!曹桓,攙我回房!」 「娘娘,這…」曹桓企圖勸阻孫皇后。 「走!南風,咱們走!」孫皇后赤綬袍一揮,帶著南風離開了現場,只留下面面相 覷的官員們。 「都怪你!好端端的宴會,偏要和老夫吵。現在好了,觸怒了皇后,你我都死定了 !」老丞相氣呼呼地翹鬍子直蹬眼,大聲斥責杜崇諫。 「我就是看不慣你那副阿諛奉承、令人作嘔的噁心狀!」杜尚書義正詞嚴地說。 「杜大人一直要貶低皇后的地位,依老夫看,你與那賈似道之奸佞有何不同?」 「賈似道是奸佞?哈…哈,奸佞之女倒比您還行!」 「你!」老丞相語氣激動,旁邊的大臣紛紛上前安撫。 「老丞相,別和他一般見識,尚請息怒。」兵部尚書劉以祺拍著老丞相的背。 「不過說也奇怪,」御史趙謙和道:「皇后怎麼會這麼寵愛賈南風?今早的訓政詔 書,也交給她宣讀呢!」 「她可是罪人之女!我得上奏皇后,這樣一來會開本朝之惡例。宮女就是宮女,怎 能干預訓政大事!」劉以祺道。 「劉尚書言之有理。我想,乾脆咱兩個一起聯名上折,當面晉見娘娘。」 「恐怕太過於興師動眾了。劉尚書,之前你不是和賈大人交情不淺,怎麼現在 就…」趙謙和道。 「你!我看你和杜崇諫都有問題。」劉以祺道。 就在幾個大員吵得不可開交之際,曹桓突然出現,說:「娘娘要奴才請大人們回 府,國宴暫停不辦。」 「這是…唉!」老丞相甩甩袖子,和劉尚書步出清心閣。 「請向皇后替我們致意。」杜崇諫交代曹桓,隨即與趙謙和說著話,也轉身離去。 * * * 皇后坐在床頭,眉頭始終深鎖,南風此時端入膳房剛剛做好的晚膳,上前行禮,說 :「請皇后用膳!」 皇后卻一聲不響,任憑飯菜放在大桌上。 「還在為方才的事不開心嗎?」南風問。 皇后又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走,我帶妳去一個足夠昇華心靈的地方。」 南風不加思索,攙扶著皇后起身;翠兒在旁也想跟上,卻被皇后屏退。 孫皇后帶著南風,步出了寢室。 * * * 皇后走向一間外表並不起眼的房子,眼前的景象讓南風感到十分眼熟。「是的!這 不就是那間大佛堂?」南風在心裡想著。 「喀嚓」一聲,房門被重重地推開。皇后此時回過頭面對南風,說:「進來吧!別 像上回一樣在外頭徘徊。」 南風有點不知所措。「『上回』?難不成那晚被皇后發現了不成?」她走進了佛 堂,端詳著佛堂裡的一切;兩旁供著栩栩如生的護法羅漢,正中央的金閣裡,觀世音菩 薩仍舊莊嚴地盤坐著,並以慈悲的雙眼觀察著云云眾生,以靈通的雙耳諦聽著這娑婆世 界的苦難。 孫皇后在菩薩像前恭敬地點起檀香,隨後,她開始靜靜地敲著木魚,嘴裡喃喃念著 經文。此時此刻的皇后,一反平日在眾人前的威風凜凜;在菩薩前的她,只不過是一位 虔誠的信徒。 南風也被眼前的情景所鼓動,她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她跪下了。 就這麼,兩個虔誠的信女,並肩跪在莆團上。 她們都沉思著。 約莫一柱香的時刻,皇后突然起了身,說:「南風,能讓我這個年近半百的老婦, 做妳的母親嗎?」 南風被皇后突如其來的話給嚇了一跳,她很自然地起身,回答道:「娘娘這是在說 什麼?奴婢不過是個宮女,咱們還是回房吧!」 「我並非開玩笑,」皇后以嚴肅的口吻說:「我是說認真的。哀家自從與聖上成親 以來,連續生了三個兒子,卻未有女兒。還記得多年前,我曾日日夜夜地向觀世音菩薩 叩首,懇求菩薩憐憫,能賜給我一個女兒。如今,菩薩果真把妳給送來了。」 南風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眼前這一個語重心長、慈祥和藹的皇后,可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哪! 「妳恨我嗎?」皇后再度冒出的這句話,再度喚起南風對父母的思念。她按捺著情 緒,硬是故裝鎮定地說:「皇后,奴婢愈來愈不舒服了!肯定是那檀香燻的,咱快回去 吧!」 「妳快回答我。我非常明白,妳可是把我那晚在這兒所說的話,聽的一清二楚 的。」皇后的語調顯得激動,南風再也忍不住了,按捺已久的積怨一觸即發。 「妳叫我怎麼能不恨呀!」南風大哭了起來。她抽著淚說:「您硬是隱瞞了爹爹慘 死的真象,一面又莫名其妙地對我特別的好。我實在不明白,您這是再做什麼?是刻意 地補償嗎?是不想讓我往後找您報仇嗎?」 「不!這不是補償,這是打從哀家內心深處,最誠摯的愛呀!南風,我知道妳一直 不明白妳爹的死,那我乾脆就直說了吧!妳爹是我處死的。」 「為什麼?!妳為什麼這麼做!」南風大喊,她悽厲地喊叫聲,響徹整個萬壽宮, 足以擎天撼地。 「妳聽我解釋。那是不得已的!妳還小,不懂得人間的眾世沉浮,不懂得宮廷的爾 虞我詐。妳知道嗎?我當時若不這麼做,是會鬧出大亂來!」 「我是年紀小,妳說得一切我都聽不懂。我只知道,妳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不惜 發動了政變,殺害了父親。我終於明白,為何母親也要離我而去…」南風的嘴唇顫抖 著、抽搐著。 「我的心在滴血。」孫皇后說:「我承認自己是眷戀權位,但這是一個女人,在偌 大的宮廷裡立足的本錢!何況,我能對菩薩發誓,這不單是為了我自己。在訓政的前一 晚,我從聖上的言談裡,深深地知道他的心境。那是多麼淒涼、無助!我承受的是大晉 王朝加諸給我的龐大負擔,是亙古青史對我的無情考驗!」 南風摀住了耳,只是吼叫:「我什麼也不想聽。」 皇后說:「我能理解妳的心情。但我相信,妳終究能體會到我的感受!」語畢,她 一個人走出了佛堂。 南風看著供桌上燃燒的燭光,直到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淡去,化作一團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