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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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周太史隱居歸仙闕 賢公子祭掃遇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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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此書乃青石山一段故事。細考此山形勢,原在浙西寧波縣城外,乃是個清
靜地方。四面遠近雖有些村莊,較那居民稠密、城郭繁華之處,別有一種明秀幽雅
氣象。因此便引動一位告退的官宦,此人姓周,名斌,字藝全。年將花甲,夫人已
故。膝下只有一子,名喚信,號鴻年。年方十八,生的聰明文秀,體態風流。又有
一僕,姓李名忠,因他上了年紀,都以老蒼頭稱之;生有一子,名喚延壽,年方十
二,亦在周府伺候公子。
這周太史原籍乃金陵人氏,因慕寧波青石山玉潤珠肥、山清水秀,便將家眷移
在寧波城外太平莊居住,以娛桑榆晚景。自移居之後,即將宦囊置買田宅舖戶,以
圖久遠之計。遷來一載有余,周公忽染重病。公子侍奉湯藥,日夜勤勞。誰知百方
調治,總未痊癒。周公自知陽壽不永,大限難免,便對公子說道:「我當初移居至
此,原為博覽此地山川美景。今乃天祿不永,有限時光,大概有願難遂。我死之後,
你須完我之志,葬於青石山側,我願足矣。」言訖瞑目,溘然而逝。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公子見父已終,慟哭不止。蒼頭苦勸,依禮成殮。喪事已畢,公子遵父遺言,
葬於青石山深林茂樹之間。
公子在家守孝,光陰迅速,不覺過了秋冬,又到清明節令。公子即吩咐蒼頭買
辦禮物,好到墳前祭祀。老蒼頭將物件備妥,公子即更了一身新素服,牽出坐驥,
來在太平莊外。這太平莊雖屬青石山的地界,卻在墳墓之南,離塋地尚有數裡之遙。
公子乘馬,老蒼頭與延壽相隨在後。此時正是二月上旬,天氣不寒不暖,但見花紅
似錦,柳綠含煙,一路美景令人欣賞。主僕三人緩緩而行,直奔青石山的路徑而來
不表。
從來說深山古洞多住妖魔。這座青石山,雖非三島五岳之比,亦是浙西省內一
個絕妙的境界。真是高通霄漢的奇峰,橫鎖煙霞之峻嶺。卻說此山有一嵯岈古洞,
因無修行養性的真人居住,洞內便孳生許多妖狐。有一只為首的,乃是九尾玄狐,
群妖稱他作玉面仙姑。大凡狐之皮毛,都是花斑遍體,白質黑章,取其皮,用刀裁
碎,便作各色的皮裘;惟獨玄狐,通身一色皆黑,如同熏染貂皮一般,故其價最昂
貴。這嵯岈洞九尾玄狐就是黑色,股生九節尾,乃是九千餘年的道行,將及萬載,
黑將變白,因先從面上變起,故名曰玉面。
卻說這玉面仙姑,因修煉得有些道術,專在外訪那有名的妖魔精怪,或找在一
處,講些修煉工夫;或訪來結作姨妹來往。時常變化美女,在外閒游。他有兩個最
好的乾姐妹,修的亦有千年道行,一個在四川,一個在山東。他們三人最是知心,
不是你來,就是他往。
這日清明佳節,春光明媚,群狐都動了那素日收斂的春心,強扎掙的野性。一
個個言語顛狂,情思迷離,便勾起玉面狐的一團火性。他心中暗想:「同類者當此
春深,盡都神情顯露,我在洞中,倒覺不便。」這九尾狐乃是一洞之主,他見群狐
修煉的工夫與往日不同,他並不規勸提醒,倒勾起他的游蕩之心,難以按納,便欲
幻化人形,到洞外去消遣。即便吩咐群狐看守洞內,慢慢的走了出來,變絕色女子,
下了山徑。
也是他的劫數應然,他見外邊花香柳媚,萬紫千紅,蝶舞蜂飛,鳥聲嚦嚦,不
由的就動貪戀紅塵之心,更覺迷亂本性:情思纏綿,呆邪杏眼。正在思春之際,忽
聽馬蹄響動,抬頭順著聲音一望,遠遠的見有主僕三人:一個年少的乘馬,後有一
老一少,擔籠執盒緩緩相隨。玉狐知是祭掃墳塋的。細看馬上書生,別有一番景象,
與那些山野農夫田園俗子不大相同。他便隱住身形,偷看他主僕三人行路的形景。
有贊為證:
山背後,狐精偷眼看:只見那主僕三人走荒郊,後面僕人分老少,馬上的郎君
比女子姣。美豐姿,貌端莊。地閣圓,天庭飽。鼻方正,梁骨高。清而秀,一對眉
毛。相襯那如漆的眸子,更帶著兩耳垂稍。先天足,根基妙;看後天,栽培好。似
傅粉,顏色姣。那一團足壯的精神,在皮肉裹包。青簇簇方巾小,青帶兒在腦後飄,
緊緊的把頭皮兒罩。頂門上嵌一塊無瑕美玉,吐放光毫。玉色藍素羅袍,青圓領在
上面罩,系一條灰色絛。打扮得,淡而不艷,素裡藏嬌。方頭靴時樣好,端正正把
金鐙挑。細篆底,用氈包,粉溶溶無點塵泥,不厚也不薄。提絲韁舉鞭稍,指甲長
天然俏,銀合馬把素尾搖,穩坐在馬鞍橋。一步步不緊不慢,走的逍遙。二僕人,
跟著跑,一個老,一個少。老年人彎著腰,挎了個紙錢包,為利便,把衣襟兒吊,
雖然是步下跑,汗淋漓偏帶笑,抖精神不服老,走的他吁吁帶喘汗透了上黃袍;小
兒童多輕妙,抖機靈顛又跑,稱頑皮躥又跳,肩頭上把祭禮挑,他還學那慣挑擔子
的人兒,叉著那腰。主僕三人來祭掃,想不到九尾玄狐默地裡偷瞧。
且說周公子主僕三人,不多一時早到了那陰宅門首。這些守墓的園丁,已在那
裡迎接伺候,將公子攙下坐驥,將馬系在樹上,便讓主僕三人到房內。吃茶淨面已
畢,然後轉到陰宅,陳設祭品,供在石桌之上。老蒼頭劃了紙錢,堆上金銀錁子。
公子跪倒拜墓,用火將紙焚化,不禁兩淚交流。思念先人癖好山水,一旦天祿不永
故於此處,甚覺可慘可悲,不由愈哭愈慟。蒼頭與園丁勸解須時,方止住悲聲。站
起身來,還是抽抽咽咽,向墳頭髮怔。眾人見公子如此,急忙勸往陽宅而去。
誰知這裡玉面狐將公子看了個意滿心足,乃自忖道:「瞧這公子,不惟相貌超
群,而且更兼純孝。大約是珠璣滿腹,五內玲瓏,日後必然名登金榜,為國棟樑。
況且年少英華,定是精神百倍。目如秋水,臉似銀盆,足見元陽充足。」這妖狐正
看到性至精微之際,主僕與園丁已從面前過去,猶自二目癡呆。直看著公子步入陽
宅方轉睛,自己歎道:「我自居此洞,也時常出來消遣散悶,雖然也見些人物,不
是精神暗昧,便是氣濁志昏,哪有這出類拔萃之品,溫雅齊全之士?倘若與這樣人
結成恩愛,必定是惜玉憐香。」妖狐想至此處,不禁躍然而動,心旌搖搖,淫情汲
汲,遂將數千年修煉之功,一旦付之東洋大海,安心要引誘周信。
你看他做出千般裊娜,萬種風流,竟往園中等候。大約這周公子與妖狐合該前
生有一段姻緣,事不可解,偏偏周信用飯之後,見天時尚早,又兼愛慕青石山的景
致,他便獨自一人,步入陰宅後面園內閒玩。但見起造的月牙河石橋似玉,修理的
玲瓏塔遠映明堂;一帶長溪四圍環繞;兩旁大樹柳綠松青。樹前列石人石馬,墳後
靠峻嶺青山。東有來龍應風水,南風吹送野花香,石牌樓鎮西來白虎,內有碑銘,
字文俱佳;北有瀑布清泉,水響音清,芳草遍綠。遙看峰巒聳翠,雲影徘徊,遠黛
含煙,樹木密密,真是天然入畫,景緻非常。公子游夠多時,順步行來,忽見太湖
石旁恍惚有人弄影。緊走幾步仔細一看,乃是個絕色女子。公子一見,不覺吃了一
驚,以為深山窮谷乃有如此佳人,真乃是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何以見之,
有贊為證:
周公子寧神仔細觀,真個是麗麗娉婷女嬌娥。好風流,真俊俏:鬢兒蓬烏雲兒
繞,元寶式把兩頭翹;雙鳳釵金絲繞,排珠翠帶昭君套,對金龍在左右靠,正中間
嵌一塊明珠放光毫。碧玉環墜耳稍,遠黛含新月曉,又宜嗔又宜笑,黑白分明星照。
水靈靈好一雙杏眼,細彎彎似柳葉的眉毛。截筒般雙孔小,如懸膽正且高,相襯那
有稜角塗朱似的小櫻桃。榴紅衫花樣巧,三山式把羅裙兒罩。雲肩佩穗子飄。春日
暖翠袖薄,纖纖玉指把春扇輕搖。體輕盈千般妙,迎風舞楊柳腰。步相沉金蓮小,
就是那巧筆丹青難畫也難描。變化得神形巧,仙家術天然的妙。一任你慧目靈心,
也難辨他是個狐妖。
卻說周公子看罷妖狐,不覺心猿動轉,便生憐愛之情。這正是,酒不醉人人自
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知周信與玉面狐如何接談,且聽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英
年,才情無限,知識已開,未免有嘲風弄月之襟懷,惹草拈花的心性。他便笑吟吟
理正衣冠,緊行幾步,來至玉狐切近,深深打了一躬,說道:「荒園小榭,唐突西
施,幸蒙青睞,草木增光。甚愧點,不堪玷辱佳人賞鑒。」玉狐聞言,故作吃驚之
態,羞怯之形,用春扇遮面,將身倒退兩步,方啟朱唇,低聲答道:「奴家偶爾繡
慵,偷閒出戶,貪看姣花嫩柳,不覺信步行來。得入芳園,眺覽美景,幸遇主人,
有失迴避。今蒙不施叱逐,為幸多矣。」說罷,站在一旁,用杏眼偷看周生。
公子聽他言語典雅,倍加愛慕,故意問道:「小娘子閒步至此,寶宅定離不遠。
不然何以不帶梅香,孤身來到敝園之內?請問府上貴姓?尊大人何居?小姐芳名?
望賜指示,改日好到宅拜見尊翁,稍盡鄰里之誼」。玉狐見周生說話親切,便知其
心已動,乃含笑答道:「萍水相逢,何敢周公子拜訪?奴家姓胡,小字芸香,原籍
乃淮南人氏。自去歲投親不遇,移居此處,至今不過半載有余。家翁早已去世,現
在只有孀居老母,相依度日。今日紗窗刺繡,睏倦忽生,丫環午睡正濃,未肯喚醒
令伊等相伴,故只身出外散悶。今乃得遇公子,實是三生有幸。又蒙俯問,足見長
厚多情。公子墳墓在此,一定常來。奴家從此倒要不避嫌疑,求公子照顧護佑,則
孤弱母女,感情多矣。」
這妖狐故逞媚人之術,真是鶯聲燕語,嚦嚦可聽。公子又聞這一派言詞,更兼
妖狐作出許多情態,就似把三魂被他攝去一般,並不詳細究問,便把一片虛言當作
真事。心內反憐他母女孤單,又貪戀佳人模樣,不由的便落在妖狐術內。因忙答道:
「小姐既系此處鄰居,日後未免常來攪擾。適才所言,足徵雅愛,幸蒙不棄,小生
敢不惟命。」此時周生已是意馬難拴,無奈不敢冒昧,因又言道:「小姐立談多會,
未免玉體勞煩。現在我園小軒頗靜,請停息片刻,待小生獻茶,聊表微意,望小姐
見允才好。」
此時妖狐雖欲與周生相嬲,又恐有人撞見,查出他的破綻來,乃含笑答道:
「公子情誼奴家心領,奈奴出門多時,恐老母呼喚不便。速速回去,庶免高堂致問。」
周公子聽罷,心不自主,心知難以相強,遂帶出些許留戀不捨之形。玉狐參透其意,
故意為難多會,方說道:「既蒙公子不棄,奴家應該聽從。無奈此時有許多不便,
故不能遂相公之意。果然相公不鄙寒微,誠心相待,請暫且回府。至晚遣開貴介,
在書齋坐候,俟初更之際,奴家侍奉老母,小聲與丫環等說明,使瞞老母一人,那
時情願不辭奔波,往相公書齋一會,以作傾夜之談,豈不勝此一時眷戀乎?」
周生尚要再言,只見玉狐已款動金蓮,慢舒玉腕,向公子深深道個萬福,故意
連頭不回,竟自去了。
但凡人要遇見美色迷了心竅,便把情理二字不能思想。比如日下,一個閨中民
女,黑夜之間,獨自一人焉能奔馳五六里荒郊道路,至別人家敘談?況在此初逢,
並沒言過門戶方向,深宅大院,找到書齋,世界上那有這等情理?總而言之,人若
入了死心眼的道路,就有人指示投明棄暗,再也不肯回頭。此乃人之懵懂著迷不能
免的。故周公子一味被玉狐惑亂,迷住心性,並不細詳有此情理沒有。眼望著妖狐
去後,他便急忙回到陽宅,催蒼頭叫園丁收拾祭器,備馬歸家。
你看他一邊行走,一邊思念今日奇緣,實為得意,恨不能一刻至家,打掃書齋,
候胡小姐到來,好與他結成恩愛。想至此間,不覺喜形於色。復又暗想:「他乃嬌
弱美女,三寸凌波,夜晚更深恐不能行走。」念及至此,不覺又是發悶。
從來書獃子作事多露馬腳。這老蒼頭乃是心細之人,見公子回歸匆促,在馬上
又這般形景,未免有些疑心,便暗中低聲說道:「延壽兒,你看咱公子來時,祭掃
墳塋何等悲泣?你可知他在陰宅遇何事故,回頭反這等喜悅?」延壽乃輕輕答道:
「適才墳上祭奠已畢,我見園內桃花開的甚好,欲到樹上去折一枝。走至樹旁剛要
下手,忽聽有人細語。猛一抬頭,見咱公子與一個極俊的姑娘在太湖石旁邊說話呢。
哎喲!他們兩人真是說的有來有去的。到後來,咱公子作揖,那姑娘也答拜,鬧了
好大工夫。想是咱公子說話煩瑣,見那姑娘竟一溜煙是的走了。剩下咱公子,發了
半天愣怔,方回身出離園內。我見到了陽宅,便吩咐速速備馬。也不知他們兩個有
甚麼緣故。我恐叫他兩人看見不便,連花也未折,便忙忙收拾起身來了。想這光景,
咱公子必是與那姑娘拌了嘴,那姑娘賭氣回去。不然就是和那姑娘題詩論文,叫那
姑娘考短了。便是考短了那姑娘不悅,咱公子也就沒趣咧。大約是為這事,在馬上
又喜悅又發悶的。」
蒼頭聽延壽一片話,不覺的吃了一驚,說:「此事有些奇怪。現在此處半是荒
塚,並無多少住宅。縱有兩家守墓的家眷,不是形容丑陋,便是相貌平常,何曾見
有絕色姿容、知書識字之女?況且村上婦女,一見生人早躲的無蹤無影,慢說題詩
講文,就是說話尚不知從何處先言,焉能有驚動咱家相公的?即或有之,也不能在
人家園內與年少書生攀談多時、款訴衷情之理。」這老蒼頭乃是周宅上輩的老家人,
周宅之事無一不知。修墓之際,皆他分派,所以這墳地四面居民,未有不曉得的。
如今聽了延壽兒的言詞,滿腹猜疑,再也想不出是誰家的女子,一路隨著公子前行,
也不敢致問。只見公子騎馬緊走,已到自家門首。看門的將他攙下馬來,竟自進入
宅院去了。
你道周宅怎樣裝修?有贊為證:
這所在,是周宅的院宇,多齊整!看來是匠心費盡了細工夫。芸香院通幽處,
月洞門便出入。影壁牆亞似粉塗,漢白玉鑲甬路,四方磚把滿地舖,一步步成百古。
進中庭樓閣屋,棟樑材多硬木。安排好,點綴足,真正是修蓋得華麗,精而不粗。
深深院,幽香馥。假山堆,名太湖。疊翠形,崎嶇處,青簇簇。芭蕉葉相映著四季
花、梧桐樹。罩紗窗多幽竹,玉階旁瑤草綠。滿庭中,奇葩異卉,彷彿仙都。小書
齋,似圖書府。啟簾櫳湘妃竹,翰墨香散滿屋。擺設著瑤琴古,列七弦分文武,鐫
款式有名目,蔡邕題小篆書,金徽燦玉軫足,知音者方能撫。看出處,這物件原來
是刻著漢朝的印圖。設棋枰隨著譜,雲南子潤如珠,■手談真不俗。論先後,分賓
主,見高低,決勝負,論步位,分心路。得意間,忘情處,學奕術,能開心竅,把
憂悶舒。啟琅函,冊頁貯。設案架,堆書處,標著簽,分名目。好裝潢,無套數。
芸香薰,怕蟲蠹。億萬卷千百部,校兌清無訛誤。看來是三墳五典、上古的奇書。
滿壁掛古畫軸,寫成章聯成幅。墨山水美人圖,稱妙手筆力足,點綴好五色塗。配
對聯書法古,名人跡有印圖,真正是丹青的妙筆世間無。靠粉牆,桌案處,擺設精,
文玩古。控金鉤,把床帳舖,蘭麝香錦被褥,鴛鴦枕碧紗櫥,真雅緻不透俗;看來
是,縱然富貴,並不輕浮。
話說周公子回在院內,並不等候老蒼頭父子來到,他便換了便服,也不用飯吃
茶,匆匆的竟奔書齋之內。老蒼頭後面趕到,忙令延壽兒到書房伺候公子淨面,以
便用飯。誰知淨面已畢,即將延壽遣出,說:「你不必在此伺候,如有他事,再行
呼喚,無事不必再來。」延壽兒乃系小孩子,樂得的躲開,吃罷飯耍去。此話按下
不提。
單說玉狐自花園中許下周生夜晚相會,他便匆匆歸入洞府。眾妖狐一見,急忙
卷起湘簾,接去春扇,俱各含笑迎接。玉狐進入內洞,歸了坐位,小妖送上茶來。
玉狐擎茶在手,遂向群狐說道:「今日洞內有何人到?眾姊妹等作何頑耍?」群狐
答道:「我等並無別事,無非大家閒敘而已。」言罷,眾狐又向玉狐問道:「今日
洞主下山,我等看臉含春色,鼻放毫光,定有遂心如意之事。不然,何以氣象如此?
如有甚麼奇遇,可對我等一言。」
玉狐聞聽此言,滿面堆歡,說道:「近來眾妹等眼力頗高,靈明百倍,我方進
洞,就看出此次下山定有機緣相湊。我實對妹等說罷,今日愚姐下山,正在郊原散
步,忽見墳墓之旁來了主僕三人祭掃。我看其中有一書生,先天真元充實,後天栽
培堅壯,滿面紅光一團秀,真是你我修煉難得的金丹至寶。況且生的品格端正,體
態風流。因此,我見他們祭祀畢,便隱在花園之內等候著他。可巧也是天緣,此生
又獨自在花園內閒玩,我便故意與他撞見。誰知此生更自多情,被我三言兩語,說
的他實心相信,約定今晚在他書齋相會。」
玉狐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眾妖聽說,俱盡歡喜。遂一齊說道:「仙姑若得此人
朝夕相會,慢慢的盜他真寶,從此不愁大羅神仙之位。這也是仙姑的福氣、緣法,
方遇得此等機會,實是可喜可賀。」遂吩咐小妖:「備辦筵席,我等與仙姑增添聖
壽。」頃刻間便搬運了許多的佳餚美饌,擺設已畢,眾妖把盞,請玉狐上坐,玉狐
說道:「即承眾妹雅意,愚姐只得僭坐了。妹等俱來相陪,咱大家好開懷暢飲。」
小妖輪流勸酒,眾狐飲宴多時,已是金烏西墜,玉兔東升之候,眾狐皆有幾分醉意。
玉狐恐誤相約之事,便吩咐撤去杯盤,吃茶已畢,便辭別眾狐,出了洞府,來在青
石山高頂之上,對月光先拜了四十八拜,然後張開口吸取明月精華。完了工夫,又
到山下澗水之中洗了洗身體,抖淨了皮毛的水跡,仍然化成美女,駕起妖雲,直奔
太平莊周公子的書室而來。
來在窗欞之外按落雲頭,輕輕的站住,不敢遽然進入。乃用舌尖舔破窗紙,以
目往裡張看,但見屋內高燒銀燭,靜悄無聲。只見公子在那書案之旁坐著發怔,似
有所思。看他那模樣,借著燈光,比在花園初遇更添了許多的豐采。怎見得,有贊
為證:
這正是:佳人站立紗窗外,舔破窗紙偷看英才。倚書案似發呆,看標格真可愛,
借燈光更把那風流襯起來。素方巾頭上帶,烏油黑遮頂蓋,正中間玉一塊。宮樣袍
可體裁,青布鑲邊兒窄,繡團花分五彩,坎肩兒是一水藍的顏色,俗名叫月白。腰
間系白玉帶,透玲瓏生光彩,銀鈕扣相配著護胸懷。鑲雲履地下排,細粉底輕且快,
端正正鼓滿充足,一點兒不歪。因守制無繒彩,錦繡服全更改。那知道一身青皂愈
顯得唇紅齒白,兩頰粉腮。玉狐隔著紗窗偷看多會,見公子坐在椅上若有所待。觀
其美貌之處,真是粉裝玉琢,猶如錦簇花團。
妖狐此時不覺淫情汲汲,愛慾滋滋,恨不能一時與他鸞交鳳友。乃輕輕的在窗
外咳嗽了一聲。
話說公子自從書齋吃茶、淨面已畢,並不似每日在前邊院內來與人說笑閒敘,
也不喚僕人整理書室,將延壽兒遣開之後,竟自己將書室物件安置了一回。至用飯
之時,老蒼頭親身請問,他便帶出許多不耐煩的樣兒。蒼頭摸不著頭緒,以為今日
祭掃,身上必定勞碌,遂問道:「公子今日身上若不暢快,想吃甚麼,可吩咐老奴,
好派人去做。」問了幾次,並不回答。蒼頭急忙出離書院,令廚役在書齋擺飯伺候。
那知周信一心想著美貌佳人,將飯胡亂用些便令撤去。廚役將要走時,復又說
道:「你到前邊院內,將鎖跨院門的鑰匙取來交給我,烹一壺茶送來。你們在前邊
吃飯去罷,我今日身覺乏倦,需要歇息。如有事,候我呼喚再來。」廚役忙答應,
將鑰匙與茶放下,便自去了。
這裡剩他一人踱來踱去,順著書院,繞到跨所門邊,將門啟放,向青石山望了
一回,尚無蹤影。復又回至書室坐著納悶,恨不能一刻太陽西墜。又恐黑夜之間,
蒼苔露冷,鞋弓襪小,難以行走;又恐其老母未寢,阻住無由脫身。心中無限狐疑,
搔首踟躕,無聊之至。思慮盼望,好容易挨至初更之後,仍無人影。無奈何,自己
點上銀燭,倚靠書案,呆呆的在那裡相待。正自發悶,忽聽有人咳嗽一聲,悄低低
的說道:「有勞相公久候,恕奴來遲,萬勿見怪。」此時周信正在渴想之際,猛聽
這一派鶯聲俏語,猶如得了異寶一般。況且,周信又是乍逢美色,其心中之喜真是:
勝似洞房花燭夜,強如金榜掛名時。
不知周公子與胡小姐二人果能可成恩愛不能,且聽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第三回 玉面狐采陽補陰 周公子貪歡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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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窗明几淨讀書堂,斗轉星移漏正長。
獨坐含情懷彼美,相思有約賦高唐。
從來國色多憐愛,況遇佳人巧飾裝。
莫怪妖狐惑周子,嫦娥且愛年少郎。
話說周公子一聞胡小姐的聲音,不覺心中大悅,急忙離坐,開簾迎接,含笑說
道:「小姐真乃仙人,小生有何德能,風寒月暗,敢勞仙人下降?」玉狐故裝體倦
身慵,嬌模嬌樣的答道:「身在閨中,視一裡為遙。今乃奔馳五六里,實在怠惰之
甚。」公子一見小姐,此時心內以為天下未有之喜,忙將湘簾打起,說道:「書室
並無他人,請小姐速進,歇息玉體。」玉狐款動金蓮,走入書室,見其中粉飾精工,
擺設的諸般齊整,便對著公子福了一福,說:「恕奴僭坐。」即在繡帳之內靠床坐
定,反裝出許多嬌羞的樣子,不言不語。公子此刻不敢遽然相近,偷眼觀瞧。常言
道「燈下看美人」,見其打扮的衣服華麗,借燈光一看,較花園乍見時倍添了幾分
風韻,真是:巧挽烏雲天然俊俏,淡施脂粉絕世姿容。更兼假裝走的香汗津津,帶
出嬌懶之態,更覺嫵媚可愛。此皆妖狐作就的幻術迷人,豈知他自山洞之中,原是
披毛的畜類,未從欲到何處,駕起妖雲,將身一晃比電還快,頃刻之間能行千里,
何況太平莊五六里之遙,便覺不勝受累之理?所以裝作這樣情形者,恐人看出他的
破綻,心生猜疑,便難盜周公子的真元至寶了。
那知周公子貪其美貌,並不究其來由,一見這樣光景,憐他走路奔波,心中甚
覺不忍,反暗想:「胡小姐弱質纖腰,自有生以來,定未受過這等辛苦。而今為我
相會,反瞞他老母,悄地而來,更深路遠,獨自出門,為我用的這等苦心,實在難
得。況且月夜之間,倘遇輕薄歹人,不但難免失節受辱,還怕因而廢命傷身。如此
擔驚冒險,真是令人過意不去。」常言說:「時來逢益友,運蹇遇佳人。」況周生
自與玉狐相遇,已被他幻術攏住,莫說無人指破,即此有人說他是個妖精,見此等
美貌多情,公子亦不相信。故此一心迷住,並不察問如何找到此處,由何處進入,
一概不提。他見玉狐香汗淋漓,就如桃花帶雨一般,連忙深深打了一躬,說是:
「小姐如此多情,小生將來何以補報?」妖狐聞聽,故做戚容,說道:「哎喲,我
的相公,我母女背井離鄉,舉目無倚,久仰公子端方樸厚,文雅風流,天幸在園巧
遇,得睹尊顏。今夕奴家特來相會,以求公子日後照拂我母女,別無他意。望祈正
眼相看,勿為桑中之約,目作淫奔之女,使奴家赧顏一世。不過暫敘片刻之談,以
全園中之信,奴家便告辭。」
公子聽罷,不禁心內著急,說道:「感蒙小姐光降敝齋,足征雅愛。不意小姐
如此說來,想是以小生為不情之人,無義之輩,恐日後忘情負義,有玷小姐,故小
姐拒絕如此。倘小姐心中疑慮,我周信情願對燈盟誓。」妖狐聞言,含笑說道:
「奴家非不欲與公子相交,特恐公子不能做主,日後倡揚出去,眾人見疑,倒覺公
子許多不便。況奴觀自古男女私約,起初如膠似漆,何等綢繆。及至日久生厭,或
一時復有外遇,或父母逼迫結親,到那時,便將從前之人置之度外。縱有盟誓,無
非虛設。倒莫若撇卻床笫之交,結作談文之友,比那終日被情慾所纏之人,豈不更
有些意味?適才公子所說對天盟誓,亦無非哄愚人的牙疼咒兒,勸公子不必如此。
請公子或是吟詩,或是著棋。奴雖不甚通文,頗願學之。」
周生此時一派欲意,忽聽這些言語,不知妖狐是欲就反推,他便認起真來,說:
「小姐既然如此,莫若兩不相識。難道叫小生剜出心來不成?此時小生惟心可表,
如恐日後見棄,小生自願對天設誓。聽與不聽,任憑小姐尊意。」妖狐見公子說出
急話,知道絕不見疑,復又含笑說道:「公子果然見愛,奴家何敢自重其身?但日
後休忘今夜之情便了。何必如此著急?」公子見妖狐已有允意,將心放下,走到玉
狐身邊說道:「小姐縱然相信,小生情願訴訴心懷。」言罷,用手將玉狐攙起,一
拉纖腕,周生便先跪倒。玉狐趁著此勢,也就隨彎就彎的跪下。此刻正是夜深人靜,
恰好海誓山盟。公子對天達告已畢,二人攜手站起,並倚香肩坐在繡帳之內。款語
溫存了多會,公子復又言道:「良夜迢迢,小姐必定行走勞乏。小生有備下的酒餚,
請與小姐共酌,不知意下何如?」玉狐並不推辭,說道:「公子盛情,敢不承領」?
言罷,二人便酌酒談笑,自在敘情。此時正是風聲瀟灑人聲寂,夜色深沉月色明。
三杯之後,玉狐酒淘真性,面放桃花。公子色慾迷心,情如烈火。只見玉狐嬌滴滴
含笑說道:「奴家酒已夠了,請公子自飲罷。」公子恨不能有這麼一聲,急忙將酒
撤去,展開羅幃,舖放錦被,二人相攜而入,惟恨解帶寬衣之緩而已。這一夜你恩
我愛,風流情態不必細述,正是:
溫柔鄉似迷魂陣,既入方知跳出難。
從來歡娛嫌夜短。二人定情之後,堪堪東方將曙,玉狐不待天明,忙著披衣下
床,便欲告辭而去。公子說道:「天色尚早,何必如此太急?」言罷,復用手將玉
狐拉在被內,說:「待我與小姐一同起身,小生好去相送。」
常言狐性最淫,他見周生如此重情,復又作出無限風情以媚之,陽台再赴,情
不能已。這周生以為得了奇遇,惟恐妖狐之不來,再三約定,二人方穿好衣服,又
敘了許多情話,玉狐說道:「東方已明,可放奴去罷。不然被人相遇,羞答答怎好
見人?」公子此時不知怎樣才好,有心留在書室,又恐其不從;有心叫他自走,又
怕路上許多不便,真是戀戀不捨,無可如何,遂向玉狐千恩萬謝,說道:「小姐欲
歸,小生也不敢相留。但獨自行去,小生須得多送幾步,才得放心。」玉狐含笑答
道:「公子何乃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我自己行去,即有人撞見,尚不知我是何人,
從何處身。若要公子相送,豈不是將咱麼的隱事明明告訴別人麼?奴雖女流,自有
防身主意,公子倒不必擔憂。況奴既失身於公子,自當念念在心,乘隙必定早來。
只求公子將跨所門虛掩,免得一時驚人耳目可也。公子亦當謹慎防範,守口如瓶,
即宅內之人,亦不可令他們窺見。」公子一一答應了,二人方攜手出門。又相叮囑
了幾句,玉狐方款步而去。
公子回到書齋,日色已明,他也不顧吃茶淨面,便仍臥在繡羅帳內,思想胡小
姐如何打扮的艷麗,如何生長的嬌美,如何夜裡的風情款曲。思想了多時,復又昏
昏睡去。及至小延壽捧來臉水伺候,方慢慢喚醒。梳洗吃茶已畢,擺上飯來,公子
一面用飯,一面吩咐:「從此我要靜心用功,爾等非奉呼喚,不必常來書院攪擾。」
僕人答應了,對眾說道:「公子勤學讀書,欲圖上進。咱麼不可再去混他。每日吃
茶用飯,令延壽兒端來撤去可也。」
那知公子也並不是欲讀書,也並不是要上進,白日在書室悶坐酣眠,黑夜與胡
小姐貪歡取樂。宵來晝往,堪堪半載有余。世上有兩句俗言,恰合周公子心意:
「寧在花下死,作鬼亦風流。」
玉狐與周公子交接已久,妖狐見書齋清淨,他便不甚隱藏,輕出輕入,毫不介
意。周公子貪戀美色,也就諸事不顧,肆意敘情。豈知人之真元已失,未免精神倦
怠,便就不似先前那等充實身體。況又旦旦而伐之,豈有不慾火上攻之理?所以人
之元陽,乃系一身之寶者,不喪失不但寒暑之氣不侵,可以長生壽者,即入修煉之
道,體健身輕,亦可容易飛升。不信,八仙之中呂純陽便可相說。他因自幼不喪精
元,故他的道術較別的仙人甚高。這人身的精血,豈不是至寶麼?玉狐與周公子相
會,亦為的是采取元陽,容易修成大道的心意。無奈周公子不知,反以為最美之事。
那知夜夜鴛鴦,朝朝魚水,便是亡身致病之由。前人有四句詩,可以為戒: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催君骨髓枯。
閒言休敘,且說玉狐自從得了周公子的真元,又遂了他的淫慾,回到洞中不勝
歡喜,以為指日即可修到大羅仙的地位。這些大小妖狐,齊來相賀。一日,由周公
子書齋回洞,正在飲酒談笑之際,忽見小妖來報,說:「蜀中鳳簫公主到了。」玉
狐聞聽,急離坐相迎。二妖一見,彼此敘禮已畢,玉狐吩咐再整佳筵,將鳳簫公主
讓在客位,眾狐側坐相陪,大家暢飲閒敘。只見鳳簫公主笑盈盈說道:「聞聽玉姐
得一情郎,夜夜歡聚,不但有益修煉之功,而且得遂情慾之樂。今日小妹既來,無
別的致賀,借姐姐之酒,奉敬三杯為壽,異日好求姐姐攜帶,會會得意郎君,不知
姐姐意下何如?」玉狐答道:「賢妹離此甚遠,何由得知最切?」鳳簫道:「前日
妹到雲羅妹妹洞內,無事敘談,因思念姐姐日久不晤,我二人輪指卜算,便知姐姐
定有如意喜事。故此小妹特來道賀。」玉狐又道:「現今愚姐正為此事作難,敢請
賢妹想一最妙主意方好。」鳳簫道:「你們二人正在得意之際,有甚麼為難之處?」
玉狐長吁歎道:「自今年清明佳節,愚姐出洞閒游,得遇此生上墳祭掃。愚姐見他
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更兼身體偉壯,舉止風流。我想:此生日後必定富貴壽考。
彼時愚姐凡心一動,故意與他相遇,用幻術將他引誘,用言語將他扣住,密定私約,
得以往來。那知與他期會未及一載,便覺骨瘦形消,似有支持不來的樣兒。此刻欲
要將他丟開,因其情深,又覺不忍。欲要仍與他相纏,又似無益。因此進退兩難,
故求賢妹為我決斷。」鳳簫道:「據小妹看來,此生既已病體支離,可令其潛心保
養,大約此際不致亡身命喪。姐姐亦可從此打破欲網,斬斷情絲,回洞純修大道。
此乃兩不相負之法。若是仍然固結不開,有意逗留,恐其中日久生變,倒招禍患。
縱然咱有些道術,不甚要緊,常言說,邪不能侵正。莫若此時以忍情絕癡情,及早
回頭,尚無妨礙。若今日纏綿不悟,到那時夢醒已遲,豈不悔之晚矣?」玉狐聽罷,
說道:「多謝賢妹指教,真是良言金玉。愚姐從此見機而作可也。」說罷,仍又酌
酒談笑。飲至夕陽將落,鳳簫道:「攪擾了眾姐妹多時,日色沉西,小妹已該回洞
了。」玉狐答道:「知心姐妹,何必客套?不知賢妹此去,何日再會?如見雲羅賢
妹,可代愚姐問候。賢妹若再來時,祈轉請雲妹一同到此,咱麼大家說笑一日,豈
不甚妙。」鳳簫道:「謹遵姐姐之命。」言罷告辭,乘風而去。
話說玉狐自與周公子相遇,夜夜得遂淫情,今聽鳳簫公主之言,欲待不往,心
中著實的委決不下。況又被酒所困,事思雲雨之情,無計奈何,早將適才所說禁慾
之話撇至九霄雲外。這也是樂極悲生,循環至理,萬不能免去禍患。你看他仍舊幻
化的秀雅娉婷,打扮的清奇俏麗,身駕妖雲直奔周公子的書室。來在窗外,向裡窺
視,甚是寂靜。案上殘燈半明,公子尚臥羅幃。玉狐一見,回想初來此處,公子何
等精神!書齋何等齊整!今日一看,與先前大不相同。妖狐思及於此,未免歎氣自
忖,然亦無可如何,只得掀簾進去,樂一日是一日罷了。妖狐走進書齋,輕輕將公
子喚醒。
不知二人說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四回 玉面狐興心食童男 小延壽摘果妖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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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色作船頭氣作艄,中間財酒兩相交。
勸君休在船中坐,四面殺人俱是刀。
話說周公子正在夢寐之間,忽聽有人聲喚,一睜二目,見是胡小姐,便急忙起
身說道:「敢則賢妹到來,有失迎迓。」言罷,同攜素手,挨肩坐下。常言說「酒
是色媒人」,玉狐酒興尚濃,未免春心搖蕩,恨不即刻貼胸交股,共效于飛。所以
二人並不閒話,即攜手入幃,滋情取樂,至五更方止。一宿晚景不必細言。
且說老蒼頭自從清明之後,因公子吩咐,不奉呼喚不許來進書院。他想:「公
子必定趁著守孝,要專心誦讀。」心中甚喜,故每日只令延壽兒詢問,送茶送飯,
也就不在其意。乃至日久,不但說未見游山訪友,連前面院內也不見出來,且又從
未聽得讀書之聲。雖然甚疑,又不敢到書房察問探詢。延壽兒說:「咱公子終朝不
是悶坐,便是睡臥。先前還在書院踱來踱去,這些日子,我見臉面尖瘦,氣喘吁吁,
總沒見他看文章。聽他念詩賦似先前那聲韻兒,怪好聽的。不知道晚上作些甚麼,
日色老早的便囑咐我『不必』再來伺候,遂將書院前邊這門拴上。你們想想,這可
是何緣故呢?」
老蒼頭聽罷延壽兒之話,心中甚是驚疑不定,細思:「公子這等形容,必定有
由而起。莫非書室有人與他作些勾當不成?然此村中未聞有這等風聲婦女。即或清
明祭掃之時,有女子與他說話,卻又離此甚遠,亦難輕易至此。」思來想去,竟揣
摸不出頭緒。盤算多會,忽然生出個主意來:「現在時屆中秋,果品已熟,過一兩
日走到書齋作為請公子到墳祭祀,到那時看他形景如何,再作道理。」遂囑咐延壽
兒:「不可竟去貪玩,須用心服侍公子。」言罷,老蒼頭又去查看地畝場園去了。
哪知公子之病,尚未至極重,其中便又生出禍來。這周公子自從被色迷住,凡
宅中大小之事,不但不管,連問也不問,晝則眠思夢想,夜則倚翠偎紅。日久天長,
那禁得淫慾無度?未免堪堪身形憔悴,神氣恍惚,便覺有病入膏肓的樣子。然而病
至如此,猶不自悟。即偶爾想著禁情節欲、靜養幾日,及至胡小姐一到,見其湘裙
下金蓮瘦小,鴛袖下玉筍尖長,綽約艷麗,絕世風姿,情慾便陡然而起,仍然共枕
同衾。況妖狐淫蕩已極,來必陽台三赴。所以這病只有日添,沒有日減之理。
話說此時節近中秋,這周宅後面園內有許多果樹,枝上果子大半皆熟。這日周
公子自覺形體枯槁,心中火熱,忽然想著吃幾個果品。可巧延壽兒正來送茶,便急
忙叫派人摘了送來。公子自用幾枚,余剩的賞了延壽兒。那知延壽兒早就想到園裡
偷摘果子,因老蒼頭吩咐過,說:「這果子雖然已熟,公子尚未到墳上進鮮致祭,
斷不准令別人先采摘。」故此令人看守甚嚴,專候公子吩咐采鮮祭祀。豈知公子被
妖所纏,一靈真性迷亂,竟將秋季上墳之事忘了。老蒼頭候了兩日,並無動靜。又
因聽了延壽兒所說之話,不曉公子是何緣故,遂將那看守果品的心意就冷淡了。這
延壽兒因先前不得下手,也就罷了。今忽嘗著甜頭,又見有機會,便想去偷吃。況
且這孩子極是嘴饞淘氣,天生的愛上樹登高。誰知這一摘食果子大不要緊,便從此
將小命廢去。有《延壽兒贊》可以為證:
小延壽,生來是下流,不因孝母去把果偷。這孩子年紀幼,他的父是蒼頭,因
無娘管教不周,才慣成為王不怕的跳鑽猴。而且是模樣醜,長了個連本兒不夠。小
辮頂挽了個□花兒,攪的頭髮往回裡勾。那腦袋似蠶豆,頂門兒上觚觚頭,雖下雨
淋不透。兩個眼往裹□,木兒耳相配著前廊後廈的奔婁。眵目糊眼角留;牙焦黃口
味臭;清鼻涕向下流,不搽不省常往裡抽。滿臉上生橫肉,不愛洗,泥多厚。有傷
痕疤瘌湊,更兼挫腳石一般的麻子是醬稠。短夾襖汗塌透,扯去了兩管袖,露兩支
胳膊肘。老鸛爪兩隻手。敞著懷,鈕不扣。褲兒破腿肚子露,因何撕?為招狗。他
那足下鞋,穿著一雙踢死牛。真個是生成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若說起醃髒之人,
屬他打頭。
且說延壽兒見他父親看守果品之意松了許多,便留心想著去偷摘。這日天色未
明,他便醒來,起身溜下床來,輕輕的撬開門,一直奔了後宅果園。此刻,太陽尚
未發紅,他便順著樹爬上牆頭,用手去摘那果子。
誰知書室的妖狐,此刻也要起身,正欲披衣下床,公子也要隨著起來。妖狐急
忙攔阻,說道:「你這幾日身體不爽,須溫存將養方好。這外邊風寒露冷,欠安的
身體恐難禁受。再者天光尚暗,我去後,公子正好錦被高臥,安心穩睡,俟晚間再
圖歡聚。」公子此時正在睏倦,樂得臥而不起。今聞胡小姐之言,點頭說道:「多
蒙小姐體諒,敢不從命!」言罷,玉狐輕輕將門開放,出了書齋。他見四面無人,
便在院中款款而行,一面走一面低頭打算。看官,你猜玉狐打算甚麼?他原想:
「當初與公子相交,一者為竊采元陽,煉他的金丹;二者公子年少風流,正可常常
貪歡取樂。此乃一舉兩得方遂心願。」今見公子未及一載體就受傷,交歡之際少氣
無力,覺得不能滿其所欲。因此,心內甚是不悅。他不想公子病由何起,反恨他:
「太生的虛弱無用,不足耐久,半途而廢,枉費了一片心機。世間男子若皆如此,
凡我采補者流,幾時方到成仙之位?」可見妖精禽獸不與人同,不但不知自反,而
且多無惻隱之心。所以妖狐盤算的,是公子既已得病,大略難得痊癒。此刻想將他
撇開,再覓相與,又無其人;欲再與他相纏,又不能如意。自忖多會,忽生了個主
意,說:「有了,我何不在郊原曠野尋兩個童男,暫且吃了,以補眼前缺陷。候著
此生:或是好了,或是死了,再作計較。」
玉狐想罷,走到書院門邊,將要啟拴開門,忽聽有人拉的樹枝響聲,他當是有
人來查他們的行跡,未免吃了一驚。便忙抬頭仔細一看,乃是一個小孩子,不覺心
中甚喜,想:「適才我欲吃童男,不意未曾尋覓便即撞見,豈非造化?趁著此處無
人,將他誆下樹來,引到暗處飽餐一頓。」妖狐剛要用計招呼,忽又自忖:「想這
孩子,並非別人,定是老蒼頭之子小延壽兒。這孩子生的有些機靈,又系伺候書齋
的小廝,倘若將他吃了,老蒼頭必不干休。那時吵嚷起來,公子必定生疑。不如不
睬他,作為未見,我走我的路便了。」那知不巧不成話,小延壽兒應遭此禍。這玉
狐用手一扯門拴,偏又響動一聲,延壽兒以為看果子的到來,幾乎不曾唬的掉下樹
來。他便手扶樹枝,站在牆頭,低著腦袋,向四面細看。妖狐此刻正恐怕人看見,
聽門拴一響,不免也就回首。
他見延壽兒已經瞧見,知道欲進不便,欲退不可。你看他柳眉一蹙,計上心來,
裊裊娜娜,走至牆下,悄聲說道:「你這孩子,還不速速下來!登梯爬高,嫩骨嫩
肉要跌著了怎麼好?也不怕你們家大人看見。快下來罷!若不聽我說,我便告訴你
們公子,重重的責你。那時,你可別怨我不好。」這延壽兒正是一心高興扳枝摘果,
惟恐看園的撞見。忽聽門拴一響,唬了一跳,低頭看去,並不是宅裡的人,倒是一
個絕色女子,立在牆根之下。只見他顰眉未畫,亂挽青絲,彷彿乍睡足的海棠一般。
小延壽將要發話詢問,忽見款步向前,反吆喝了他幾句。此時日色未出,小延壽未
曾看得親切,不知是誰。今相離較近,看見面目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今聽他說話,猛然醒悟,說:「是了,清明祭掃,與我們公子私自說話的,豈不是
這個姑娘麼?怨不的公子這等虛弱,必是被這姑娘纏住了。我父親正察不著這個原
由咧!他撞見我,不說安安靜靜的藏避,反倒拿話嚇叱我,豈非自找羞辱嗎?」主
小延壽想罷,將小臉一繃,說道:「你這姑娘真不識羞!大清早起你有甚麼事
情?門尚未啟,你怎麼進來的?我想你必是昨晚來了,跟我們公子書房睡的。你打
量我不認得?今年清明佳節,我們到墳前祭祀去,你和我們公子在花園太湖石旁,
眉來眼去,悄語低言,鬧了好大工夫。那時我瞧著你們就有些緣故,因礙著我們公
子,不肯給你吵嚷。倘若我與你揚說出去,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必定好說不好聽
的。你也應該自己想想,改了這行徑才是。誰知你們倒敞開臉皮鬧到我們院裡來了。
我且問你,離著好幾里路是誰送你來的?還是我們公子接你來的?你是初次到此還
是來過幾次?我想你必是跟我們公子睡了,必定不止來過三五次。你偷著神不知鬼
不覺悄不聲的走了回去,豈不完了?今兒遇著我,反老著臉,管我上樹偷果子吃!
難道你偷著跟我們公子勾搭上,就算你是誰的少奶奶,這果子許你管著不成?我是
不怕你對我們公子說了呵叱我的。我若惱一惱兒給你喊叫起,驚動出我們宅裡的人
來,我看你年輕輕的姑娘臉上羞也不羞!」說罷,向著妖狐問道:「我說的是也不
是?」
看官,你論延壽兒這孩子,外面雖生的不大夠本,卻是外濁內秀。他竟有這一
番思忖,有這麼幾句話語!那周公子乃是斯文秀士,竟一味的與胡小姐偷香竊玉,
論愛說恩,忘了嚴親的服制,不詳妖媚行蹤。較論起來,尚不如延壽有些見識呢。
延壽兒一見是個女子,便思想怎麼輕易來在書院之內?事有可疑。無奈,終是
未經過事的頑童,雖然猜疑,卻未疑到這女子即是妖怪。他想著說些厲害話,先放
他走了,慢慢的再對宅裡人說明,設法禁止。
那知玉狐聽罷,覺著叫他問的無言可對,未免羞惱成怒,懷忌生恨。欲待駕雲
逃走,恐怕露出行藏。秋波一轉,計上心來,想道:「我將他留下,定生枝節。莫
若將他活活吞在腹內,卻倒去了後患。」遂笑吟吟對延壽說道:「好孩子,你別嚷。
倘真有人來瞧見我,你叫我是活著,是死了呢?豈不叫我怪羞的。我煩你將門開了,
我好趁早兒出去。才剛我同你說的是玩話,怕的是你跌下樹來摔著。果然你要愛吃
果子,今晚我給你帶些個來你吃。你可不要對人說就是了。」
從來小孩子愛戴高帽兒,吃軟不服硬。延壽兒見妖狐央及他,說的話又柔順可
聽,他便信為真情,倒覺不好意思起來,說:「姑娘,你等我下去給你開門。」便
連忙順著牆跳到平地。玉狐此刻不敢怠慢,陡起殘害狠毒之心,一恍身形,現出本
相,趁勢一撲,延壽兒「哎喲」了一聲,早唬的魂飛魄散。看官,你道這玉面狐怎
樣厲害?有贊為證:
這個物,生來的形想真難看,他與那別的走獸不合群。驢兒大,尾九節,身似
墨,面如銀,最輕巧,賽猢猻,較比那虎豹豺狼靈透萬分。處穴洞,嘯古林,威假
虎,善疑心,郊行見,日色昏,他單劫那小孩子是孤身。尖嘴岔,似血盆,牙若鋸
齒兒勻。物到口,不囫圇,能把那日月光華往腹裡吞。四只爪,賽鋼針,曲如鉤,
快若刃,抓著物,難逃遁。常在那月下傳丹,蜷而又伸。眼如燈,瞧著堪■,臊氣
味,人怕聞。多幻化,慣通神,他的那性情善媚還愛迷人。這才是:玉面狐一把原
形現,可憐那小延壽命見閻君。
話說小延壽忽見九尾狐這等惡相,早嚇的真魂出竅,不省人事。玉狐就勢將他
撲倒,看了看四面無人,連忙張開巨口,將頑童銜住,復一縱獸形,越過書院的牆
垣,落在果木園內樹密林深之處,拋在地下,正要用爪去撕扯衣裳,小頑童甦醒過
來,忽然「哎喲」一聲,便欲伏身而起。妖狐此時怎肯相容,仍又一伸脖子,在咽
喉上就是一口。頑童一陣著疼,蹬踹了幾下,早就四肢不動,嗚乎哀哉。諺雲:
「人不知死,車不知覆」,這延壽兒摘果來時,本是千伶百俐,滿心淘氣的孩子,
今被妖狐一口咬死,扯去衣服,赤條條臥在平地,可憐連動也不動。有贊為證:古
這孩子生來特吊猴,險些兒氣壞了那老蒼頭。素昔頑皮淘氣的很,今朝被妖狐
把小命兒休。逢異事,來相湊,冤家路,偏邂逅,災襯臨,難逃走。誰叫你無故瞞
人來把果偷。想方纔,在牆頭,逞多能把機靈抖。淫邪事,全說透,難免與妖狐結
下冤仇。羞變惱,恨難拋,現原形,張巨口,咬咽喉,難禁受,只落得一派蹬踹緊
閉了雙眸。赤著身,衣沒有,躺在地,無人救。任妖精,吃個夠。他的那素日頑皮
一旦盡收。魂渺渺,魄悠悠,遭慘死,有誰尤,無非是一堆白骨,血水紅流。
這妖狐見頑童已死,忙上前扯去衣裳,用鋼針似的利爪先刺破胸膛,然後將肋
骨一分,現出了五髒。妖狐一見,滿心歡悅,伸進他那尖嘴,把熱血吸淨,又用兩
爪捧出五髒,放在嘴岔子裡細嚼爛咽。吃罷,將二目鉤出,也吞在腹內。真是吃了
個美味香。不多一時,將上身食盡。抱著兩條小腿,在土坡下去啃。此話暫且不提。
且說老蒼頭自聽公子形容消瘦,幾次要到書齋探問,因場園禾稼忙冗無暇。又
想著前些日令延壽代行問候,公子尚說過於瑣碎;若要親身找去說話,必定更不耐
煩,所以遲滯下了。可巧這日早晨見延壽兒不在,便自己烹了一壺濃茶用茶盤托住,
來至書院門側。復又自忖:「我自己送進書齋,公子不悅,未免招他勞碌、生氣。
莫若等他將息痊癒,再親身致問。」想罷,手擎茶盤,仍去找尋延壽兒。在宅裡喊
叫兩次,不見蹤跡。忽然說:「是了,今日這孩子起的甚早,必定到園裡偷果子去
了。待我往樹上找找他去。」
老蒼頭一徑來至果園,揚著臉滿樹瞧看,並無蹤影。不知不覺來到土坡之下,
忽然一陣風起,吹到鼻中一派腥血氣味,不禁低頭向地下一看,只見鮮血淋漓,白
骨狼藉。猛一抬頭,忽見那土坡上面有一個驢兒大怪物,在那裡捧著人腿啃吃呢!
老蒼頭一見,驚的失魂走魄,「哎喲」了一聲,身軀往後一仰,連茶盞一齊栽倒在
地。
妖狐此刻正吃的高興,忽聽「咕咚」一聲,彷彿有人跌倒之音。忽往下一看,
見是老蒼頭摔在地下。心內想道:「這老狗才真真可笑。大約來找他那嘴欠的孩子,
見我在此吃了他,便嚇倒在地。你偌大年紀,難道說還怕死不成!那知你仙姑不吃
這乾柴似的老東西。有心將你咬死,於我也無益,不如趁著此時遁歸洞府,有誰得
知?」他便搽了搽口嘴,抖了抖皮毛,仍駕妖雲而去。
這裡老蒼頭甦醒了多時,方緩過氣來,強扎掙了會子,好容易才坐起,尚覺骨
軟筋麻。自己揉了揉昏花二目,復向草坡一望,見妖怪已去,這才略略將心放下。
兩腿稍微的有了主脛骨兒咧,站將起來,慢慢走到血跡近前,可笑那條小腿尚未啃
完。明知親生兒子被妖怪所害,不覺心中大痛,復又昏迷跌倒。這也是命不該死終
難絕氣,仍然緩夠多時,悠蕩過來。你看他如癡似醉,爬起身軀,望著剩下的殘骨
號哭。
這蒼頭不由的一見白骨,心中慘慟,捶胸跺腳哭。代叨咕:「真可歎,命運乖。
從自幼,在周宅,到而今,年衰邁,未傷德,心不壞,不妄為,不貪財,不續弦,
怕兒受害。非容易,才拉扯起我的小嬰孩。為的是,續香煙,傳後代。我若死,他
葬埋,不拋露我的屍骸。為甚麼,頃刻之間逢了惡災?莫非是皇天怪?又何妨,我
遭害。害了他,何苦來。老天爺錯報循環該也不該?」這蒼頭,哭了個哀,無指望,
犯疑猜:「想妖物,由何來?這麼怪哉!平空裡,起禍胎。思公子,無故病,最可
異,事兒歪。看來是,妖精一定能變化,日久藏伏在書齋。」
蒼頭哭了多會,無人勸解,未免自己納悶。細思此地怎能跑出妖精來呢?正在
無可如何,猛然間想起:「公子之病生的奇怪。自從掃墓遇見甚麼胡小姐之後,便
終日不出書房。我想,青石山下並未聞有姓胡的,亦未見有千姣百媚、通文識字的
女子,彼時就覺可疑。適才吃延壽兒的明明是個九尾狐狸。狐能變化,公子一定被
他迷住。如今將延壽兒吃了,老漢無了收成結果,這卻還是小事。倘若妖精再傷了
我家公子,斷了周氏香煙,豈不是九泉之下難見我那上代的恩主嗎?」老蒼頭想到
這裡,迷迷糊糊的,也不顧那延壽兒一堆殘骨與那茶盤茶盞,一直竟奔了書院,來
探公子病勢。
及走到書齋門首,尚聽不見裡邊動靜。站在台階之上,知道公子未曾睡醒,輕
輕的咳嗽兩聲,指望驚動起來。那知公子黑夜盤桓,晨眠正在酣際。老蒼頭心內著
急,又走在窗下大聲言道:「窗頭紅日已上三竿,請公子梳洗了,好用飯。」周公
子一翻身,聽了聽是蒼頭說話,便沒好氣坐起來,使性將被一掀嚷道:「有甚麼要
緊的事,也須等我穿妥衣裳!就是多睡一刻,也可候著,你便來耳根下亂嚷,故意
的以老賣老。本來我不願叫你們進這書院,你偏找來惹氣。不知你們是何心意?」
從來虛病之人,肝火盛,又兼欲令智昏,這周公子一見蒼頭攪了他美寢,並不
問長問短,便發出這一派怒話,辜負了蒼頭之心。蒼頭因延壽兒被妖狐所害,復恐
傷了公子性命,故將疼子之心撂開,特到書房,訴說這宗怪事,勸公子保重自愛。
不意將他喚醒,反被嗔叱了幾句,真是有冤無處訴去。
不知蒼頭說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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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五回 李蒼頭忠心勸幼主 周公子計瞞老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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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自古懷忠義僕,人人皆願謀求。盛衰興敗只低頭,到老節操依舊。
拋卻親兒被害,狐纏幼主生愁。冤心受叱總天尤,仍是真誠伺候。
話說老蒼頭聽了公子一派怒語,心中又是悲慟,又是難受,欲要分辯幾句,又
怕衝撞了,反倒添病。無計奈何,只得低聲說道:「公子不必生惱,說是老奴故意
來此攪亂。因老奴有要事稟報,所以將公子驚醒。公子若未睡足,老奴暫且退去可
也。」
此時,公子雖一心不悅,然似這等老家人,夙日並無不是之處,若太作威福,
自己也過意不去。只得披好衣服,坐在床頭,說道:「你進來罷,有甚麼急事?說
說我聽。」老蒼頭忙答應一聲,走將進來。但見公子坐在床上,斜跨著引枕,形容
大改,面色焦黃。看這光景,已是危殆不堪的樣子。老蒼頭不覺一陣心酸,失聲自
歎:「想不到,我未來書院並無多日,為何形體就這樣各別?」
精神少,氣帶厥;兩腮瘦,天庭癟,滿臉上皺文兒疊。黑且暗,光彩缺;似憂
愁,無歡悅,比較起從前差了好些。眉稍兒,往下斜;眼珠兒,神光滅;鼻樑兒,
青筋凸;嘴唇兒,白似雪。他的那機靈似失,剩了癡呆。倚床坐,身歪列;聽聲音,
軟怯怯;衣上鈕,還未扣結。看起那兩支胳膊,細似麻秸。床上被,未曾疊;汗巾
兒,褥下掖;香串兒,一旁撇;繡帳外,橫拋著一雙福字履的鞋。未說話,喘相接,
真可痛,這樣邪,大約是眼冒金花行步趔趄。謝蒼天,既然絕了我李門後,千萬的
別再傷了我這糊塗少爺。
老蒼頭看罷公子,早把痛念延壽兒之心撂在脖子後頭,滿面含悲說道:「我的
主人哪,老奴因公子近來性情好生氣,暫且躲避幾時。想不到病至如此危險。請公
子把得病原由可對老奴說明,好速覓名醫,先退邪氣,再慢慢用心調治。千萬莫貪
意外奇逢,戀良宵歡會。總以身體為重,方不失公子自幼聰明,生平高潔之志。今
若仍為所迷,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嗎?」
這周公子尚不知延壽兒叫妖狐所害,聽得蒼頭之話,句句掇心,有意點他與人
私會。他便故將雙眉一皺,帶怒說道:「你真愈發活顛倒了。人食五谷雜糧,誰保
不病?這清平世界,咱們這等門第,那裡來的邪氣?說的一派言詞,我一概不懂。
我這病也並沒甚大關係的,只用清清靜靜撫養兩日,自然而然就好了。你何苦動這
一片邪說,大驚小怪的!」公子指這幾句話將蒼頭混過去,那知老蒼頭聽罷言道:
「公子不必遮瞞老奴,實對公子說罷,今早我烹了一壺茶,欲遣延壽兒來送,呼叫
了兩聲不見蹤影。老奴知他必在後邊來偷果子,老奴便走到果園找他。剛走至土坡
之處,忽見一汪血水,一堆白骨。又一抬頭,見極大一個九尾狐,抱著支人腿在那
裡啃吃,把老奴唬了一跤,昏迷過去。及至醒來,這狐便不見了。我想延壽兒定然
被他吃了。咱這宅裡素昔本無妖精,怎麼他就特意來此吃人呢?老奴想狐能變幻,
倘若他再化成人形來惑公子,豈不是病更沉重嗎?老奴所以前來稟明,公子好自保
身體。豈知公子沉痾如此,叫老奴悲痛交加,心如針刺。公子既說書院並無妖怪,
老奴何敢在公子之前欺心撒謊。只求公子守身如玉,從此潛養身心,老奴也就不便
分辨此事了。」周公子說: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言,用飯去罷。」
蒼頭見公子攆他,知道其心仍然不悟。便自己想道:「我家公子到底年輕,以
忠直之言,反為逆耳。恐勸不成,倒與他添煩。莫若順情說好話,暫把見妖一事先
混過去,以後再作道理,免得此刻病中惱怒我。」想罷,復帶笑說道:「老奴適才
真是活糊塗了,見的不實便來說咱宅裡有妖怪。復又一想,俗語說的好:見怪不怪,
其怪自敗。還是公子聖明,見解高。況且咱這官宦人家,縱有妖魔也不敢入宅攪鬧。
公子不必厭惡老奴了。常言說:「雪中埋物,終須敗露。大約延壽兒外邊貪玩去了,
終久有個回來。老奴一時不見他,心裡便覺有些迷糊,兩眼昏花,彷彿見神見怪似
的。此時公子該用早飯了。老奴派人送來,再去尋他可也。」
這是老蒼頭一時權變,故責自己出言不慎,把雙關的話暗點公子。豈知公子聽
了冷笑,說道:「你如今想過來了?不認準咱宅中有妖怪了?想你在我周家,原是
一兩輩的老管事,我是你從小兒看著長這麼大。你說,甚麼事瞞過你呢?如今我有
點微恙,必須靜心略養幾日,並不是做主兒的有甚麼作私之處不令你知道。你何苦
造一派流言,什麼妖狐變化迷人咧,又什麼鮮血白骨咧,說的如此兇惡,叫我擔驚
受怕,心裡不安。縱然有些形跡,你應該暫且不提才是。你未見的確,心中先倒胡
想。別瞧我病歪歪的,自然有個正經主意。況延壽兒平日本愛亂跑?不定在何處淘
氣去呢。假若真是被妖所害,果園必定有他的衣裳在那裡。不知你見了甚麼生靈骨
頭,有狗再從你身邊過,大眵目糊糊著二目,疑是延壽兒叫妖怪吃了。大早晨的,
你便說這許多不祥之話。按我說,你派長工將他找回來就完了。」
看官,你道周公子為何前倨後恭?他因信了老蒼頭假說自己見妖不實的話,便
趁勢將書房私約隱起,說些正大光明,素不信邪之言,好使人不疑。這正是他癡情
著迷,私心護短,以為強詞奪理,就可遮掩過去了。這老蒼頭早窺破其意,故用好
言順過一時,然後再想方法。兩人各有心意。閒言少敘,且說蒼頭聽公子言罷,說:
「老奴到前邊看看去。公子安心養病要緊。」出離書齋,自悲自歎的去了。
公子一見老蒼頭已去,以為一肚子鬼胎瞞過,也不顧延壽兒找著找不著,仍復
臥倒。自己也覺氣短神虧,飲食減少。心內:「雖知從清明以來與胡小姐纏繞,以
至如此,然此乃背人機密之事,胡小姐曾吩咐,不准洩漏。更兼羞口難開,到底不
如隱瞞為是。倘若露出形跡來,老蒼頭必定嚴鎖門戶,日夜巡查,豈不斷了胡小姐
的道路往來?大有不便。莫若等他再來時,找他個錯縫兒,嗔唬他一頓,不給他體
面,使他永不再進書院才好。然他大約似參透了幾分。適才想他說的奇逢歡會,又
什麼雪埋物終要露這些話,豈是說延壽兒呢?定然他想著胡小姐是妖精,因我說宅
內並無妖精,他所以用雙關的話點我。雖說這是他忠心美意,未免過於羅皂。我想
胡小姐斷不能是妖怪。無奈我們二人私會也非正事,他勸我幾句也算應該。況自幼
曾受先人教訓,宜知書達禮,以孝為先。如今雙親辭世,雖無人管,也宜樹大自直,
獨立成家。回憶寒食掃墓,自己實在錯誤。我常向人講男女授受不親,須學魯男子
坐懷不亂,方不枉讀書,志在聖賢。那時與胡小姐相遇,若能抽身退步,豈不是正
理?反去搭訕,與他交談。幸這小姐大方,不嗔不惱,更且多情。倘若當日血口噴
人,豈非自惹羞恥,招人笑話?現在屈指算來,已有半載來往,我又未探聽過,到
底不知這小姐是甚等人家。此時雖無人知曉,似這麼暮隱而入,朝隱而出,何日是
個結局?事已至此,有心將話對蒼頭說明了,但這話怎好出口?況我自己也辨不准
他的真跡。若說他是妖精,那有妖能通文識字、撫琴吟詩這等風雅之理?據我瞧,
一定是宦門的小姐,門第如今冷落了。恐日後失身非偶,知我是書香後裔,方忍羞
與我相會。這也是有心胸志氣的女子。」
常言說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周公子原自聰慧,聽了蒼頭之話,卻也覺
背禮。自愧情虛,思想了一回,原悟過一半來。無奈見聞不廣,以為妖精絕不能明
通文墨,又兼淫慾私情最難拋絕,故此他認準玉狐是個千金小姐,反說:「果園即
有妖魔,斷不是胡小姐變化的。胡小姐明明絕世佳人,我與他正是郎才女貌,好容
易方得絲蘿相結,此時豈可負了初心,有背盟誓?果然若能白頭相守,亦不枉人生
一世。」想罷,依然在銷金帳內妥實的睡去了。
不知周公子從此病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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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回 眾佃戶拙計捕妖狐 老蒼頭收埋壽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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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從來采補是旁門,邪正之間莫錯分。
利己損人能得道,誰還苦煉戒貪淫?
且說老蒼頭自從離了書齋,卻復站在窗外發悶多時。聽了聽,公子仍又沉睡。
自己悲悲慘慘,慢步出了書院之門,來至前邊司事房內。有打掃房屋的僕人見老蒼
頭滿面愁容,便問道:「你老人家從公子書房下來,有甚麼事嗎?」蒼頭說:「你
且不必問話,速到外邊將咱那些長工、佃戶盡皆叫來,我有話吩咐。」這僕人答應
一聲,說:「你老人家在此坐著等罷,現在他們有打稻的,有在場裡揚簸糧食的,
還有在地裡收割高粱谷子的。若要去叫,須得許大工夫。莫若將咱那面銅鑼篩響,
他們一聞鑼聲,便都來了。」蒼頭說:「這倒很好。」於是,那僕人將鑼篩的「鏜」、
「鏜」聲響。
此時,這些長工、佃戶一聞銅鑼之聲,俱都撂下活計,陸續來至司事房外,見
了蒼頭,一齊問道:「咱宅有何急事,此刻篩鑼呼喚我等?如今人俱到齊,老管家
快將情由說明。我等因你老人家寬厚,素日忠直,即便赴湯蹈火,亦所心願。」老
蒼頭見眾人如此相問,乃長歎一聲,說道:「叫眾位到來並無別事,你們可知咱公
子為甚麼病的?近來外邊可有甚麼風聲沒有?」眾人一齊搖頭答道:「並沒聽見有
甚風聲,亦不知因何有病。自三月之後,咱公子性情大改,與從前迥乎兩樣。先前
在書房作完功課,有時便遛□到我們一處,說笑散悶。誰知寒食祭掃回來,反叫人
囑咐我們,不許至書院窺視。從此,他也終無出來,亦未曾與他見面。你老人家大
約也知道他有病無病,為何反來問我們呢?」蒼頭說:「眾位之話一毫不錯。但公
子之病你們不知。你等可知咱們這裡有妖怪沒有呢?」
這些長工佃戶一聽問妖怪,便都說道:「你老人家若找妖怪,咱們這裡可是近
來鬧的很兇,情真必實的,常在人家作耗。但不知這些妖精俱是由那裡來的。」有
一佃戶接話說道:「你老人家不信,」用手指著一個長工,「問問他,親眼見的。
咱們這村裡賈家,那日也是打稻子,雇了幾個傭工的。這賈老大的媳婦同他妹子作
飯,將倒下一鍋米去,展眼之間一掀鍋蓋,米水俱無,卻跑出滿鍋的長尾巴蠍子來,
向外亂爬。姑嫂二人一齊嚇的撲倒在地。賈老大的老娘聽見,將他兩人攙起,從此
便似瘋了一般,不是撕衣罵人,就是胡言亂語。你們說,這事奇也不奇?」又一個
佃戶指著個長工道:「你們說的還不算新聞,你們聽聽咱這位老弟家裡,更覺奇怪。」
只見那個年輕的長工說道:「大哥不要提我的家務事。」佃戶道:「這又何必
害羞?言亦無妨。」說道,「他本系新娶的娘子,尚未滿月,忽於前日半夜裡,聞
聽『哎喲』一聲,他連忙就問,不見動靜。及點上燈一看,門窗未開,人無蹤影。
大家尋覓了許久,並不知去向。誰想天明竟在亂草堆上找著了。至今還是著迷是的,
常自己弄香,對著青石山亂燒。又自己說,還要作巫治病。你們想,這妖怪如此混
鬧,這還了得嗎?」
眾人你言我語,老蒼頭聽罷,說道:「你們說的這妖怪雖然攪鬧,無非家宅不
安罷了,還不至害了人命。似咱宅裡,竟被妖精活活的吃了去。」眾人聽說妖怪吃
人,俱都唬了一跳,忙問道:「你老人家快說,吃了誰?」蒼頭道:「今日清晨,
我因有點閒工夫,煎了一壺濃茶,想給公子送至書房。我自己進去,又怕咱公了見
我不悅,無奈去找延壽兒。及找到果園裡邊,猛抬頭一看,見很大一個九尾狐狸,
在草坡旁邊密樹之下,抱著支雪白的小人腿在那裡啃呢!登時唬了我一個跟頭,及
甦醒過來,這狐就不見了。至今延壽兒也不來家用飯,一定這孩子被妖狐吃了。但
這狐狸如何跑至宅內呢?我想,咱公子這病也來的蹊蹺,清明之時,他曾於墳墓之
旁遇一個女子。延壽去折桃花,在樹上見他與那女子說了半天話。延壽回來對我一
說,彼時我就疑惑那地方離青石山甚近,未免有妖精變化。大約這女子不是正人,
況且咱公子從此便不離書院,必是這妖精幻化常來。不然咱公子何故病到如此。這
妖見公子精神缺少,再恨延壽常在書院混跑,沖破了機關,一定趁著今早這孩子去
摘果子,妖怪就勢將他吃了。故此我將眾位尋來,一者往四外找找延壽的小衣裳,
再者大家想個法兒,或是請個善降妖的將他捉住;或是咱大眾將他趕離了書院,免
得再傷了公子方好。」
眾人聽罷,俱忿恨說道:「這妖精真是可惡,膽敢青天白日在院裡來吃人,這
可是要作反。」其中有被妖精攪過的與那膽小的,縱然也是心裡恨惱妖精,卻無主
意。有幾個楞頭青,便覺無明火起,一齊說道:「你老人家不必害怕。我等有個最
妙計策,準可拿住妖狐,與延壽報仇,與咱本地除害。」蒼頭道:「你等有何妙法,
可將妖精擒住?說說,咱先作個計較。不然,這妖精既能變化,定有神通。你等是
些農夫,又不會武藝,又無應手器械,何能與他相持,豈是他的對手?倘若拿不住,
得罪了他,鬧的更兇了,豈不是自增災禍。俗語說的好:「打不到狐狸惹著一身臊」,
這可不是兒戲的。」幾個二青頭說道:「你老不必忒小心,我等將捉狐狸的傢伙先
說說老管家聽:
我們齊心大奮勇,去找那害物迷人狐狸妖。因村中防賊盜,俱都有槍與刀。這
器具,真個妙,農事畢,便演操。桿子多,鐵尺饒;流星錘,短鍊繞;虎頭鉤,連
碾套;還有那一撒手傷人的生鐵標。火線槍,最可怕,狐若見,准心焦,不亞似,
過山鳥。鐵沙子,合火藥,全都是,一大包。誰愛拿甚麼只管去挑。如不夠,莫辭
勞,速去找,各處瞧。或木棒,或通條,或拐杖,或鐵鍬,掏火耙,大鐵勺,趕牛
鞭,還有那個撐船的篙。我等若湊齊備了,管保精靈無處逃。
「老管家想想,有了這些兵器,你老人家率領上我們,將書院先圍個水洩不通。
他既迷著咱公子,一定還來書室。那時,暗隱在窗欞之外看著。他如若是人,說話
行事自然與妖怪不同。候等他來,老管家只消說幾句廉恥話,他一害羞,自然就不
來了。若看出是妖精,你老咳嗽一聲,我等便一齊下手,將他捉拿。但只一件,你
老人家可先對公子說了。不然,他現時病著,倘驚動了豈不見罪?那時我等豈不勞
而無功?」
蒼頭聽罷,說道:「眾位只管竭力擒妖,自有我承當,總不要緊。」於是這些
笨漢湊了有二三十個,手執器械一齊說道:「你老人家領著我們先到果園,看看何
處可以埋伏,就勢好找延壽兒衣服。」言罷,有幾個性急的便要動身。其中有個多
嘴的長工說:「你們不用忙,咱們雖有了傢伙,老管家還空著手呢。再與他老人家
找一件東西拿著方精。」眾佃戶道:「你不用亂談,咱們年輕力壯的,足可與妖精
鏖戰。何用老管家動手呢?」那長工說道:「我不是叫他老人家擒妖,為的是此刻
拿個拐杖,倘咱打了敗仗,老管家好跟著跑的快些。不然,走在末後,被妖害了,
豈不又是一條人命?」眾佃戶說:「未曾見陣,你先出此不利之言,按律應該推出
斬首。」蒼頭不等他再說,連忙阻住道:「你們不可亂說閒話,速跟著我到果園裡
去罷。」
你看亂烘烘的,你言我語,一直來到鮮血痕跡之處。內中一個佃戶道:「你們
且莫吵嚷,不要驚走了妖怪。須要依我們的計策,聽老管家分派。」只聽一個長工
說道:「何用等著分派。我先裝上鳥槍,點著火線,候著打他。」又有一個長工說:
「我先拿這單刀,在寬敞處砍個架子,叫妖精瞧見害怕。」那個說:「我這扎桿子,
善能打野獸。將後手一擺,前手一抖,桿子尖滴溜一轉,管教妖精躲不及。」眾長
工俱要賣弄,老蒼頭說:「你們同我擒妖,也宜養精蓄銳才是。作甚麼未見妖怪說
這些用不著的話?依我說,咱這果園雖不甚大,四圍也有二三裡遠近,又兼樹木森
森,焉能看得周到?莫如大眾四散分頭去察。如若誰見了妖怪,咱這牆下設著一面
號鑼,將這銅鑼響起來,大眾便聚一處,並力捕妖,豈不為妙。」眾佃戶道:「還
是老管家有見識,說出話來,都有道理,咱們須依令而行。」言罷,一齊散在果木
園內,將那邃密隱僻之地,各去搜索了一回,誰也沒見妖精的下落。
眾人復又聚在一處,對蒼頭道:「你老人家莫非看錯了不成?我等找了遍地,
也無妖怪的影響。」蒼頭道:「豈有此理。你們不信,現今這裡有對證。適才進來,
我因不理你,這極慘,所以先同你們找妖怪。爾等既恐我看錯了,何妨齊去一看,
以驗虛實。」於是,老蒼頭引著眾人一齊奔那妖狐吃剩的殘骨之處。
走至土坡之下,老蒼頭一見,不禁放聲大哭,說:「我的兒呀,你死的好苦也!
痛殺我也!」一面哭一面說道:「眾位可見著這屍骨了?不是我那糊塗孩子是誰?」
眾佃戶也上前看了一回,齊聲說道:「此事真來的奇異。」內裡有寬慰蒼頭的道:
「你老人家先不要如此悲啼,據我瞧,此處雖有妖精吃人,未必準是延壽兒。若准
是他被害,定有小衣裳撇在這裡。咱們大眾何妨先去找著衣掌,再定真假。」言罷,
早有幾個年輕的飛也似的各處查看去了。找了一會,並未見著。
眾人正在納悶,忽有一個長工跑到土坡高處,向四外一望,偶然見那密林柳樹
上,模模糊糊的似有物件在上掛著。連忙走到近前,爬上樹一瞧,果是衣服。即使
用手拿下來,到眾人之前,連叫帶嚷的說道:「真是。了不的,果然延壽兒叫狐狸
吃了!你們眾位來瞧瞧,這不是他的衣裳?方纔我由柳樹上拿下來的。」眾人近前
看罷,說道:「這事果然是真了。幸爾眼快,找著這衣服。不然,到底還是疑信相
半。」
此時,老蒼頭看了實物,不免見物思人,復又對眾哭道:「老漢雖是無德,皇
天本佑,何必使我斷後絕嗣?」言罷,仍是悲哀不止。眾佃戶等急相解勸,說道:
「延壽兒既被妖害,論理你老人家固然心疼。無奈死者不能復生,兒女也是強求不
來的。你今偌大年紀,倘若哭的有個好歹,豈不更有許多不便。勸你老人家,先辦
理正事要緊。兇手既是妖怪,大約清官也無法究治。故此也不必呈報請驗,惟先將
白骨、血跡撮撿起來,買口棺木裝好。這果園裡都是淨土,就在西北角上按乾向掘
個坑將就埋了,然後再想主意,捉拿妖狐報仇,豈不為妙。」
蒼頭聽罷,便擦乾了眼淚說:「承眾位勸解,是怕我為延壽兒哭壞身體。但不
知我並非只為延壽兒被妖吃了傷心,所為的咱公子雖然自幼聰明,到底不甚老練。
如今病到這等地位,尚不肯自言得病之由。若說是奮志讀書勞累如此,斷不能面帶
邪氣,羞吐真情。看來明是被妖所迷。我恐公子再要牽纏不悟,未免將來定有不祥。
延壽兒既死,尚是小事,倘若公子再有差錯,九泉之下怎對故主老爺之面?今蒙眾
位良言相勸,只可將延壽兒殘骨、衣裳埋了,然後破著我這把老骨,咱們再商議除
妖報仇。」於是,眾人抬棺材的,刨坑的,登時將延壽兒掩埋已畢。
不知老蒼頭如何商量去捉妖怪,且聽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七回 癡公子怒叱蒼頭 眾莊丁定計擒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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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流水姻緣不久長,長憂獨臥象牙床。
床空夢醒推鴛枕,枕冷魂消月滿窗。
窗外妖狐來竊盜,盜他真寶是元陽。
陽衰陰盛實堪恨,恨把書房作病房。
話說老蒼頭親眼看見將延壽兒掩埋已畢,不免又悲痛了一回,對眾說道:「如
今亡的亡,病的病,皆由被妖之害。我與妖精勢不兩立!求眾位仍然幫我商酌,如
何辦理方妥?」眾佃戶說道:「你老不必著急,咱們今晚大家先捉他一次,如若得
勝,那就不必說了。倘若不濟,咱這裡有一個手段最高的,提起來誰都知道,他原
本是個老道打扮,善能畫符降妖。現在住居迎喜觀內,真似活神仙是的。那時將他
請來,准保妖精可除,公子之病也可痊癒。」蒼頭聽罷,說道:「這主意卻很好。
咱們先到前邊司事房歇息歇息,吃了晚飯再來書院巡察。」
於是大眾出了果園,蒼頭說:「方纔延壽兒之事,多蒙眾位扶持鼎力。本該治
酒酬勞,但因公子之病,不能得暇。俟過日定行補情致謝。」眾佃戶道:「老管家
何必如此說。這些事俱是我等應該效力的,何謝之有?」蒼頭道:「公子傷了真元,
恐其命在旦夕。今晚咱將書院圍裹,倘若拿住妖怪,那就不用說了。若是拿不住,
你們說的迎喜觀最善捉妖治病的是怎麼個稱呼?說給我,等明日好找去。」眾人道:
「這方都稱他為王半仙。你老若是找他時,他那觀外擺著攤子,到那裡一探聽就可
知道了。但這些事你老也須稟明公子,然後竭誠辦去方好。」蒼頭道:「眾位說的
也是。你們先去用飯,候著我去通稟,回來再作道理。」
說罷,一直來到書齋,掀簾而入。見公子昏昏沉沉,在床上仍是合衣而睡。老
蒼頭猛然一看更覺不堪,真是面如金紙。不禁點頭暗歎,一陣心酸,早落下淚來,
暗叫:「老天那,老天!我上輩主人世代積善,輪到我這幼主,怎麼叫他逢這樣異
災,病至無可救處。」
老蒼頭正自默想,忽然見公子似夢裡南柯一般,兩眼朦朧著,扎掙起身形,東
倒西歪的走了幾步,用手拉著蒼頭,含笑說道:「小姐這等用心,叫小生」,「叫
小生」三字將已出口,老蒼頭便道:「公子,是老奴進來了。那裡有小姐敢入書房
之理?」周公子這才將眼一睜,方知錯誤,自悔失言。欲要遮飾,又改不過口來,
不覺滿臉羞怒,遂拿出那阿公子的氣派,發出那嬌生慣養的性情,一回身,就賭氣
坐在椅上,瞪著兩眼大聲說道:「我告訴過你沒有?我在這裡濃睡,你也可不必進
來。你偏趕到此時進來擾亂。你還眼淚汪汪,不知你是怎麼個心意,難道說你哭,
這病便哭好了麼!你不想,我此刻身體不比平日,往往胡言亂語,夢魂不定,再加
你常來驚嚇,我這病可也就快了。從此你倒少要進我書房,我還安靜些。」這周公
子夢寐之間,錯把蒼頭當作小姐拉扯,醒悟過來自覺羞愧,故此先給蒼頭一個雷頭
風,拿話將蒼頭壓回去,使他不能開口,就可將這錯兒掩過去,免的蒼頭拿話戳他
的心病。
誰知那蒼頭為主之心棒打不回,見公子這等發怒,並不理論,仍是和顏悅色的
說道:「老奴前來,有話回稟公子。適才因眾長工、佃戶至果園去找妖怪,妖怪卻
無蹤影。那柳樹上卻掛著延壽兒的衣服,可見這孩子實是被妖精吃了。這也是老奴
命該如此。眾人已將他埋在果木園了,老奴特來回稟。不意公子把老奴當小姐稱呼,
想來公子之病,也是被妖迷惑。不然,公子萬不至此虛危。如今隱微既露,性命要
緊。公子倒不必羞口難開,快將這本末原由說明了,咱這裡好派人尋找妖精。再者,
有個迎喜觀的老道,人稱他為王半仙,此人善能調理沉痾,最能驅除妖孽。將他請
來調治也可。」
公子聽到這裡,甚是不悅,心裡想著:「若依他們的主意,不用說踏罡步斗、
念咒畫符的攪亂個坐臥不安,就是明燈蠟燭,晝夜的胡鬧,胡小姐也自然不能往來。
即使不是妖精,也難至此相會。他兒子叫妖精吃了,說我這病也系妖精鬧的,豈不
是故意的拆散姻緣?莫若我仍然不吐實話,說些夙不信邪的言詞,將老厭物止住,
免得胡小姐來不了,不放心。」想罷,便面帶不悅,手指著蒼頭說:「你在我周家
一兩輩子的人,難道說你連規矩記不清?從來不准以邪招邪,信妖信鬼的。延壽兒
雖說被害,你准知是何畜類吃了?難道說這一定就是妖怪?如今你領著頭兒無事生
非,你這是瞧著我不懂甚麼,故意不與我相一。這何曾是與我治病,竟是與我追命
呢。你這麼大歲數,甚事沒經煉過?為何將那摟局賣當的老道弄來誆騙銀錢?我耳
朵一軟,豈不叫你們鬧個翻江攪海。我是不能依你的。」
這老蒼頭乃是一片實心為公子治病,有妖精也是眼見的實事,況且延壽被害眾
人皆知,故老蒼頭好意來回稟,不料公子仍說出些乖謬之言,也不查問延壽被害原
由,只說一些不信邪的話遮蓋。蒼頭明知他是護短,但是忠心為主。後又勉強說道:
「公子既以正大存心,諒有妖邪也不敢侵犯。還是老奴昏聵,失於檢點。公子不必
著急,待老奴到前邊命廚下或是煎點好湯,或是煮點粥飯,公子好些須多用點飲食,
這身子也就健壯的快了。」言罷,老蒼頭抽身向外而去。
剩下公子,自己暗想:「適才機關洩漏,大概被他參透。但他勸我,給我治病,
卻都是人意,惟有他說我是妖怪纏繞,叫人實在可惱。現在明明如花似玉的美人,
偏要說他會變妖怪,在果園吃了延壽兒。據我說,似胡小姐這樣嬌柔,桃腮櫻口,
別說一個活人叫他吞了,就是那岔眼的東西,他也未必能嚥得下去。況且我們二人
雖說私自期會,情深義重,猶如結髮夫妻。如此多日,絲毫未見似妖精樣式。縱然
真是妖怪,他見我與他這等恩愛,絕不能瞞這等嚴密,不對我明言。他又並無害我
的形跡,怎麼說他一定是妖精呢?今晚他來時,我且用話盤問,果然察出他是妖精
來,再與他好離好散,免的耳常聽瑣碎之話。他們不說見我有病疑心,反說我被妖
精纏繞,真乃豈有此理!」自己想罷,仍仰臥在榻上,閉目養神。
且說蒼頭來到前面,見眾人仍復相聚,便對眾言道:「方纔將請王半仙的話對
公子稟明,誰知咱公子執迷不醒,將我呵叱了幾句,反說我無事生非。我想,眾位
吃罷飯暫且散去,將這些鳥槍等物先留在此,候晚上咱再聚齊,背著公子佈置妥當,
仍然努力擒妖怪。」眾人道:「這話也可。無奈就怕捉不著倒鬧大了。又不令請王
半仙,將來何以除根?我們倒給你老人家想了個善全的主意:莫若老管家速速托兩
個媒人,與公子早早定親。到那時,將公子搬到外邊宅裡,有了人陪伴,妖精或者
也就不敢來了。即使妖精仍然不退,咱公子正在宴爾新婚,娘子若再美貌,公子果
然如意,戀著這個新人,也就許將妖精丟開。那時公子心內冷落了他,省悟過來,
自然的就叫找人捉他了。況且,公子也大了,也可以結親了,趁這機會,卻倒兩全
其美。」蒼頭聽罷:「你們眾位說的雖然不錯,無奈其中仍有不妥之處。咱公子偷
著私會的必定十分美麗。倘若定的親比不上,公子一定怪罪。再者,他們私自期會
的,倘若是人,他見另娶了親,或者恐人笑話,不敢明來攪鬧,雖然吃醋,不過在
心裡。看起來,公子所與的明是妖狐幻化,婦人吃醋尚不容易阻止,何況妖精本就
鬧的很亂,再加上醋,豈不更鬧的兇了。到那時,公子果然明白,還覺易處,倘若
他再幫著搗亂,這事豈不更難辦了嗎!莫若眾位仍先散去,到日落之後,在書院四
面圍繞。見著妖精,咱就動手。你們說好不好?」眾人說:「候晚間聽老管家分撥
就是了。」於是眾人仍去各人料理各人活計。
蒼頭自己不禁心中想道:
延壽兒一死,叫人可怕。這宗事,看來把我害殺。思公子,身長大,淫邪事,
破身家。所以我若勸他,誰知他反將惡語來把我壓。眼睜睜病勢大,無故的說胡話,
呼小姐,情由差,虛弱的身子竟將我拉。兄也無,弟也寡,眼珠兒,就是他。老爺
死,有誰查?入邪途,把正道岔,明明的一塊美玉有了瑕。一聽我勸的話,使性子
把怒發,幾乎的將我罵。真賽過當犬馬,並不管人的委曲,胡把錯抓。我欲想把手
撒,大小事全丟下,不當這老管家倒乾淨無牽掛。就只是難對恩主付托的意嘉。還
得把主意打。諒妖精不肯罷。商量個妥當法,今夜裡防備下,等著來相褻狎,好令
人冒猛出來把怪物拿。
老蒼頭自己思想了一回,看了看太陽將落,便忙派人將那些莊漢找至宅內。眾
人俱已來齊,恰到黃昏時候。遂吩咐眾長工、佃戶說:「爾等諸人,今晚須要分作
兩班。前半夜巡更的,到後半夜睡覺;後半夜巡更的,前半夜先睡。大家都要留心。
如若見著妖怪,暗暗俱都喚醒,好聚在一處。」眾莊漢個個俱遵調派,一直來到書
院,手拿器械,布散了個嚴密。這正是:
漁翁拋下針和線,專等游魚暗上鉤。
不知眾人能傷著玉狐否,且聽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八回 妖狐吐丹唬莊漢 書齋媚語探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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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飽食安居樂矣哉,這場春夢幾時回。
若還要醒今當醒,莫待籐枯樹倒來。
話說玉狐,天交二鼓之時,從洞中駕起妖雲,早來至周宅牆外。剛欲落地,忽
然向下一看,不免吃了一驚,心中想道:「今日怎與往日大不相同?往日滅燈息燭,
鴉雀無聲。今夜為何明燈亮燭?莫非公子病重不成?」又仔細一瞧,還有許多的人,
手把兵刃,來往巡更喝號。妖狐又一轉想,心內明白,說:「是了,這必是公子聽
了蒼頭之話,心內犯疑,派人捉拿於我。但我雖然盜你的元陽,也是同你情投意合。
此時你縱然有病,亦系你自己貪歡取樂,大意而為。如今你卻生這個主意。唉!周
信哪,我把你這無義狂徒,不知死的冤家,你把仙姑看到那裡去了?你仙姑的道術,
慢說這幾個笨漢,就備下千軍萬馬,又何足懼哉!我今本該追了這些人的性命,無
奈家奴犯罪,罪坐家主。我且把這等笨漢打發開,再進書齋,看周信這廝以何言答
對我。」
妖狐想罷,便運動了丹田,把口一張,吐出那千年修煉的一粒金丹,隨風而變,
頃刻間大放毫光。此時那些莊漢正圍著書院亂轉,猛然間見一輪大火球撲將下來,
似欲落在宅內,一個個嚇的不知怎好,俱都暗說:「奇怪!」這才是:
一顆內丹吐出了口,眾人看去甚覺蹊蹺。煉他時,工夫到,能護身,無價寶。
月色浸,日光照,清風吹,仙露泡,這本是狐狸腹內生產的靈苗。炮製他,費材料:
龍腦香,靈芝草,牛中黃,犬中寶,虎豹筋,麟鳳爪,蠍子須,長蟲腳,他用那文
武火煉慢慢的熬。押甲子,輪迴妙,合天機,通神道,取陰陽,二氣調,六十年來
才煉一遭。煉成了,紅色嬌,如米粒,似胡椒,或能大,或能小,應吐納,任意招,
真是血帖一般有萬丈光毫。這便是妖狐作怪的防身物,就把那巡更的莊人嚇了個發
毛。
且說玉狐吐出內丹,展眼落在書院之內,亂滾亂入。這些莊漢一見,不知是個
什麼物件,俱嚇的魂飛魄散,撇下器械、梆鈴,躲的躲,藏的藏,一齊要奔馳四散,
來找老蒼頭訴說此事。玉狐空中一見,不覺心中暗笑,說:「這些無用的村夫!看
了一粒金丹,便這樣心虛害怕,似這等膽子還捉我,豈非胡鬧?不免我趁著他們失
魂喪魄之際,收回內丹,按落雲頭,速進書室。」
你看他,仍幻化了艷麗模樣,輕輕走進,站在銷金帳外,低聲問道:「相公可
曾安寢了麼?貴恙可覺見輕些?」周公子聞是胡小姐聲音,忙將二目睜開,掙扎著
身體,欲要由榻上迎將下來。玉狐忙移蓮步,來到榻前,說:「公子不必起身。作
甚麼多此舉動?」於是,二人同榻而坐,公了說道:「小生並無好處到小姐身上,
蒙小姐夜夜駕入敝齋,香肌玉體,不辭勞乏。小生心裡實在感激不盡。無奈這幾日
小生實是人倦神疲,自覺難以支持。有心不令小姐枉費奔波,又恐辜負小姐熱心;
有意叫小姐在此居往,又怕眾人胡言亂道。現在小生懶散不堪,四肢無力,只得與
小姐商量,暫且在府上消遣幾日,寬限小生,培養精神,調理病症。俟等賤體稍愈,
再造尊府致請,不知小姐心意何如?」
玉狐來時,見些莊漢,便疑公子看破了他的行藏,埋伏下人擒他。正想用話探
口氣,忽聽公子又說了這一片言詞。這妖狐心裡更不自在起來。遂暗自發恨道:
「周信哪,你的命猶如在仙姑手內攥著一般。我倒因你情重,未肯叫你一時死在我
手。如今你倒說出什麼寬限不寬限的話來!仙姑眼看九轉金丹成在旦夕,原是借你
的真陽修我的大道,又可因此兩相取樂,我所以悅色和容,常來歡會。你今既聽信
旁言,致疑於我,就算改變了心腸,背盟薄倖。你既無情,我便無義,到今日欲要
逃命,豈非錯想?」
且說玉狐聽罷公子之言,心裡必然暗恨,卻也被情慾所纏,惟恐冤了公子,復
又轉想:「莫非派這些村夫不是公子的主意?不然在面上怎麼毫無驚慌之色?待我
試探試探他,再辨真假。」想罷,故做憂愁之態,假意含悲說道:「唉!我的公子,
你既身體欠安,奴家心內未免掛念,欲思不來,心又不忍。故此含羞仍來探望。公
子若憎奴家煩絮,奴家焉敢不從公子之命速退?但只更深夜黑,寸步難行,公子且
容奴在書齋暫宿一宵,俟明晨即便歸去。奴家既為棄置之人,無非從此獨處深閨,
自怨薄命而已。再也不敢自認情癡來瞧公子,收了我這等妄想罷了。」
說罷,故作悲慟,淚如泉湧。公子見胡小姐滿面淚痕,哽咽的連話未曾說完,
便躺在他懷裡啼哭,不免自己又是後悔,又是憐惜。心中想道:「似這等嬌生女子,
大略從來受過逆耳之言。我說了這麼兩句不要緊的話,他便如此臉熱,真乃閨閣中
多情之女。老蒼頭並沒見過他,所以妄說他是妖精。看來那有妖精能這樣多情?幸
虧他不知這裡的人都把他當妖怪,倘然要是知道了,不定怎麼氣惱,鬧個尋死覓活
哪!」
且說公子聽見玉狐說話可憐,躺到他懷內悲啼,不覺情急心亂,忘了低言悄語,
強支著帶病身軀,一抖精神,大聲說道:「我的知心小姐,小生若與你有異心,天
誅地滅!快莫要錯想起來,寬衣歇息,玉體要緊!」公子此刻,想不到說話聲高,
那知早驚動了被妖丹嚇走的莊漢。這些莊漢自從見了那顆內丹,心中驚懼,來見蒼
頭,近前說道:「你老人家看見沒有?方才有個大火球落至院內,亂轉了會子,又
蹤影不見。我等不知甚麼東西,故此唬的我們同來對老管家說。這事真是有些奇異。」
老蒼頭道:「你們不必膽小,仍去巡更密察。手拿著兵器,怕甚麼?」
正說到這裡,有一佃戶說:「你們聽著,公子書房裡嚷呢。我聽見有了什麼小
姐,又什麼寬衣睡覺呢!」一個長工說道:「咱們先別大驚小怪,果然是妖怪,不
要驚走了。莫若先將他們後半夜巡更的一齊喚醒,湊齊了兵刃,裝上鳥槍,預備妥
當,就可一陣成功。」蒼頭道:「爾等且莫高聲,須要機密謹慎為妙。待我將眾人
喚聚一處,好布散在書院之內。」老蒼頭分撥已畢,長工、佃戶便抖威風,欲要前
去動手。老蒼頭說:「你們先別妄動,妖精既在書房,暗暗的先去圍住。俟東方將
白,妖精必走,那時他一出門,大眾一同下手,這叫做攻其不備,大略可以成功,
妖精插翅也難飛走,又可免的驚動了公子。千萬黑夜之間不要聲張,不可莽撞。」
眾人道:「老管家說的最妥,我等遵令。既然如此,你老人家先去養神。雞鳴後,
你老人家再來看我們取勝。」言罷,將書房圍了個風雨不透。
且說玉狐聽見公子發誓明心,知道這些莊漢不是公子的主意所派。故此他料定
這些人縱然知他是妖精,因公子有病,絕不敢入書室來動手捉他。所以將假哭止住,
仍與公子說恩說愛。此時周公子並不理論外邊有人,遂對玉狐說道:「小姐從此不
必多心,小生絕不能無情無義。因近來實是氣促神虧,衰敗特甚。小姐縱然辛苦而
來,也甚無益,所以欲小姐忍耐幾日。豈知小姐不諒我心,竟錯會意呢?」玉狐道:
「奴家並非錯想,乃自顧薄命,不禁傷心耳。想奴亦系名門之女,至今異鄉而居,
門第零落。偶遇公子人才,不覺心中愛慕,因自乖姆教,赧然仰攀,遂成自獻之丑。
指望終身有倚,白首同歡,豈知公子中道猜疑,奴乃大失所望。公子妙年才美,結
親定有佳人。奴家猶如白圭之玷,難免秋扇不見指也。」玉狐言罷,公子忙與他並
倚香肩,說道:「小姐且莫傷心,方才小生言過,日後若有遐棄之處,小生有如皎
日!小生偶爾失言,望小姐寬恕則個。倘小姐若有好歹,豈非使小生罪上加罪,辜
負小姐深情。」
這公子與玉狐互相談論,被這些莊漢俱已聽明,遂交頭接耳的說道:「這妖精
果然在內,你們聽聽他說的話!咱公子病到這步田地,他還纏魔呢。咱們千萬留心
候著,天明了,妖人一露身形,咱就用槍打去,必要捉住,除了根。此時任憑他們
說去。咱們就在書房以外掩旗息鼓的聽著罷。」且說公子也不息燈,也不安寢。妖
狐想著公子也真是病體難支,所以心中說道:「縱然苦苦的纏他,亦是無益。莫若
待至東方將曙,回伊洞府。」這也是公子命未該絕,所以玉狐有憐惜之意。不然,
盜取真元之後,妖狐早使他命赴黃泉矣。此時說話之間,已是雞聲亂唱。忽聽玉狐
又道:「公子暫且自保,奴先告辭而去,俟黃昏後,再來問候金安。」
公子自顧不暇,也不便強留,故此玉狐搖擺著往外便走。這些眾莊漢已將蒼頭
請至,現在排布的密似網羅。有幾個窗外尋風的,聽說裡邊要走,便暗叫眾人防範。
玉狐將一啟門,眾莊漢一齊觀看,只見妙麗無比的一個女子由書室冉冉而出。老蒼
頭因救主心切,遂吩咐道:「眾位快放鳥槍,勿使妖精逃走。」眾莊漢答應一聲,
不敢怠慢,舉槍便下手。
不知眾人傷著玉狐否,且聽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第九回 老蒼頭搶槍打妖狐 化天橋欲瞞眾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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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酒色財氣四堵牆,多少迷人在裡藏。
人能跳出牆兒外,便是長生不老方。
話說老蒼頭聽見房門一響,舉目留神,見一絕色女子款款的走將出來。蒼頭到
底是有年紀的人,博聞廣見耳,早料定世上絕無這等尤物,所以認準是妖精。看罷,
便忙招呼眾人舉槍動手。那知這些莊漢此刻竟你顧我,我看你,猶如木雕泥塑,直
了眼,只是看。
你道這些莊漢是怎麼?其中有個緣故,凡人少所見者,必多所怪。這人只知種
田園,勤稼穡,居在窮鄉僻壤之區,何曾見過此等風流人物?所以他們一看,心裡
倒覺納罕,竟認作俏麗佳人,反怪蒼頭錯疑,倒全不想是妖精幻化的了。又兼玉狐
已明白外邊有人算計他,早就心內安排妥當。故此,也不同公子睡覺,說了些情話,
便不慌不忙的款動金蓮,來到房門之外,穩站書院之中,吐鶯聲說道:「你們這些
村夫,真來的愚魯莽撞,無故攔阻我去路,是何道理?我雖與你家公子相會,是你
們公子請我來的。你們公子倘若知道,豈不添病?再者,你們刀兒槍兒拿著,若要
將我傷著,難道無故將我打死就算了不成?豈不聞殺人者償命。你們竟聽老管家一
面之辭,真算不明白。」這妖狐一面說著話,一面用那秋水一般的兩個杏眼來往的
撩撥人。看看這個長工,又瞧瞧那個佃戶,故做許多媚態,輕盈嬌怯,招人憐愛,
令人動情。這些莊漢本來一見美貌如此,就活了心,又聽了這一派話,未免更覺游
移不定,竟不敢舉槍勾火,反站著看的發起怔來。豈知這正是妖精變動想就的法術,
好令人退去雄勇之心,添上惜玉憐香這意。這些長工、佃戶不識其假,反想:「這
個樣兒絕不是妖怪。若是妖物見了這些虎臂熊腰的人,刀槍劍戟之器,早就駕雲跑
了。看來,這分明是個溫婉女子。如此嬌嫩,慢說用器械降他,就是大大的一口哈
氣,料也禁不住。這麼好模樣兒,別怪咱公子留戀不捨,便是石人見著,也不免動
心。況且他們兩個合在一處,正是郎才女貌。不知咱老管家是何主意,硬說他是妖
精。似這櫻桃小口,每日三餐,能用多少?一個延壽會被他吞了?常言:『寧拆十
座廟宇,不破一人婚姻。』我們雖系無知,也不可欺壓這等的弱女。」
此刻,眾佃戶等被妖狐媚氣所迷,同公子一樣的偏想。總不想這女子是妖精幻
化來的,所以反倒心軟,將捉妖之念置之九霄雲外,呆呆的只是胡想。這也是他們
到底不甚關心,又惟恐惹出錯來。惟獨老蒼頭,他乃一心秉正,惟怕公子受害。他
見眾人聽著妖怪說話之後,仍然不肯動手,便急說道:「你們是助我捉妖怪來了,
還是幫著發怔來了呢?」眾佃戶等道:「妖怪在那裡?」蒼頭道:「你們莫非眼花
了,是糊塗了呢?妖精在眼前站著,難道看不見麼?」眾人道:「你老真是氣顛倒
了,這分明是個女子,怎麼偏說他是妖精?難為你老人家也說的出口來。」
玉狐見蒼頭催促眾人下手,他趁著眾人尚在犯疑,復又放出撒潑樣兒,將雙眉
一蹙,杏眼含嗔,嬌聲叱道:「你們這些凡夫,料也不識得姑娘,以為我是妖怪。
我實對你們說罷,吾並非別個,乃九天神女,上界仙姑。因與你家公子有宿世良緣,
故此臨凡,特來相會。你等若知好歹,早早迴避。若仍癡迷不醒,背謬天機,未免
於爾等眼下不利。」你看,真是愚民易哄。這些莊漢先認妖精是個世間美女,而今
聽說這一派話,又真信是天上的神仙,不但一個個面面相覷,反有幾個佃戶道:
「我說這位姑娘如此美麗,原來是仙女下界。我常聽老年人說過,古來多有神女臨
凡,甚麼張四姐配崔文瑞,雲英嫁裴航,又甚麼劉晨、阮肇遇天台仙子,這都是對
證。大約咱公子也不是凡人,所以感動仙女降下世。咱們要與仙女動手,豈不是自
尋其死。」
老蒼頭瞧著眾莊漢似被妖精所惑,急忙大聲嚷道:「你們別信妖人花言巧語,
被他瞞過。只管著槍去打,有禍老漢抵當。」那知眾莊漢信定是天上的仙姑,仍是
不肯向前。老蒼頭此時忠心為主,拼著老命,急便從一個長工手內奪過一桿鳥槍,
勾上機,將槍頭對準,一捏火,向妖精就點著了。只見一股黑煙,如雷響一般打將
下去。妖狐一見,不敢怠慢,連忙一晃身形,騰空而起,只聽「鐺」的一聲,牆磚
落下半塊,並無沾著妖怪分毫。且說玉狐躲過了鳥槍,縱有法術防身,未免也是害
怕。於是故意站在雲端,用大話詐嚇眾人道:「爾等凡夫,當真要傷仙姑聖駕,豈
得能夠。仙姑以慈悲為心,不肯計較你們。若是一怒,叫爾等俱個傾生。到那時才
知你仙姑的手段,可就悔之晚矣。」
言罷,將他拿的一條手帕向空一擲,展眼間化現了一座白玉長橋,真是萬丈有
余,直通天際。眾人抬頭,看見妖精已搖搖擺擺,站在橋樑之上。這正是妖狐賣弄
他的妖術,令人測摸好生疑。
擲手帕,弄玄虛,化座橋,真正細,高懸在,雲端裡,好彷彿,上天梯,縱有
魯班手段,也難這等急。一磴磴,台階似,一步步,層次砌,兩邊排,欄干密。看
來是直通銀漢,遮住虹霓。一根根,漢白玉,是誰鑿,玲瓏體?論雕工,是巧技,
有鉸角,最精異,是神功,非人力。怎麼凡人一見不納罕驚奇?
且說妖狐用幻術變了一玲瓏透剔的長橋,便慢慢升天而去。沒後化成一股白煙,
隨風而散。
眾莊漢那知這個障眼法兒,怔科科的向空中看著。妖精去的無影無蹤,這方回
頭對蒼頭說道:「你老人家太也不斟酌,如今得罪了神女,一定復生災害。我們看
還怎麼辦理?」蒼頭見眾人一口同音,又不好與他們分辨惹氣,只得問道:「你們
到底說他是神仙,是妖怪?你們是被他所惑。」眾莊漢不待蒼頭說定,便一齊道:
「我們看是真正仙女,方才誰沒瞧見,從天上現出一座白玉橋,將他接引上了天咧!
即今橋也沒咧,仙女也走了。咱們也沒了事咧。你老說是妖精,你老自己捉去罷咧。
我們不敢逆天而行。咱大家散散罷,憑他老人家一個人鬧罷。」又一莊漢說道:
「將這兵器給他老留下,咱們好走。才剛仙女說過,叫咱不必在這裡多事。他與公
子了罷宿緣,那時自然仍回上界。若咱們說他是妖怪捉拿他,一惹惱了,恐於咱們
大有不利。莫若早些躲開,免的遇見了仙女,難保性命。」言罷,各將器具一扔,
哄然散去。
老蒼頭一見,又氣又急,想要發作他們幾句,又恐法不責眾。無奈,將這些物
件自己撿起,來至前邊司事房內。一面歇息,心裡思慮今日這事:「妖怪未曾傷著,
不定還來。倘若妖精怪恨在心,拿著公子報仇,老漢豈非自增罪過?況這妖精看著
頗有神通,不然眾人何至被他迷亂至此?若說他不是妖精,焉有神女吃人之理?不
但這事可疑,現在公子病的極虛極弱,他不以神術相救,反夜夜來此歡聚,大約神
女仙姑所作所為,絕不若是淫亂。」蒼頭躊躕了多會,又不敢去與公子商議。自己
想著,真是有冤無處訴。正在慨歎,忽然想起一事,說「有了,前日他們說的王老
道,不知手段果是何如。既然這等有名,大概有些法術。莫若將他請來,看看是何
妖物,剪除了這個禍根,搭救公子之命。」老蒼頭忠心耿耿,自己拿定了主意,也
不令眾人知道,也不騎驢備馬,拿起拐杖,先到書齋窗外,聽了聽公子濃睡。也並
不回稟一聲,獨自一人便一直往迎喜觀而去。
不知老蒼頭將王半仙可能請來不能,且聽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十回 嵯岈洞眾狐定計 老蒼頭延師治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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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犬馬猶然戀主,況於列位生人?為奴護救主人身,深識恩情名分。
主虐奴,非正道;奴欺主,是傷倫。能為義僕即忠心,何憚筋勞力盡。
話說老蒼頭自己踽踽涼涼,一直奔了迎喜觀,去請王半仙。這話且按下不表。
卻說玉狐自從躲過了鳥槍,用手帕化了座通天橋,他便悠悠蕩蕩的似從橋上而去。
豈知這乃他的障眼法,叫凡人看著他是上天去了。其實,他是躲避蒼頭這一鳥槍,
暗中逃遁。你說這妖狐避槍,何不就駕雲而去?作什麼多這一番囉嗦?眾位有所不
知,其中有個緣故,這妖精先曾說過,是神女降世,又說有些手段的大話嚇人。他
若因一鳥槍駕雲走的無形無影,恐這些人必疑他被鳥槍所傷,說他不是神女。故此
假作從容之態,用這幻術,好令人知他有本領,害怕,從此之後,便可由著他現形
來往,再沒有人敢拿鳥槍打他了。這乃是妖狐的巧計,欲叫人揣測不來的心意。彼
時這玉狐由空中收了手帕,連忙回歸洞府。
那些群狐望見,一齊迎接。進入內洞,玉狐雖然坐定,尚是氣喘吁吁,香汗漬
漬。眾狐吃驚問道:「洞主今日回來,為何面帶驚慌之色?去鬢蓬松,神氣不定?
莫非大道將成,還有甚麼阻隔變異之處?」玉狐道:「你等猜的不錯。只因我吃了
那頑兒延壽,微露了些形跡,周家那老奴才犯了猜疑,背著他們公子,聚集了許多
笨漢,手持鋒刃,巡更防守,意欲將我捉住報仇。昨晚我用金丹嚇住他們,方入了
書房。進去一看,周公子實病的不堪,因此亦未與他同寢。這些莊漢俱布散在書齋
之外,今早出門,指望用一片大話將這些人俱都唬住。誰知眾村夫卻倒未敢動手,
竟被這個老奴才打了一鳥槍。幸爾我眼快身輕,駕雲而起。不然險些兒就傷了我的
身體。」
眾妖聽玉狐說罷,一齊野性發作,帶怒說道:「這老奴才真是可惡,竟敢傷仙
姑聖駕!咱們斷不可與他干休善罷。」玉狐道:「眾姊妹,你們還不知道呢,慢說
咱不肯干休善罷,我想這老奴才還更不善罷干休呢。前幾日我就聞說迎喜觀有個王
半仙,善能降妖治病。如今我想著行藏既被老奴才看破,他必去請那王半仙前來捉
我。」眾狐道:「我們也聽說過這王半仙,他算的了什麼!他所仗的無非口巧舌辯,
真本領半點皆無,不過哄騙愚人,誆取財物而已。即便他來,這又何足懼哉!」玉
面狐道:「你們正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王半仙雖不可怕,只因他的師傅是大羅
神仙,非同小可。此人姓呂字洞賓,道號純陽子。現在仙家裡頭就是他鬧手。時常
遨遊人世,度化門徒,連他那大徒弟柳樹精的道術都不可限量。如今愚婦、頑童,
皆知他的名號,莫不尊崇奉敬,最是不好惹的神仙。倘若咱們傷了他徒弟,他就許
不依。一動嗔癡,怕咱不是他的勁敵。故此,我神情不定。」眾狐聽了這一派話,
更動了氣,道:「仙姑何必長他人銳氣,滅自己威風。那呂洞賓雖說道術高廣,大
概也系單絲不線,孤樹不林。咱們洞中現有我等許多的大眾,齊心努力,何愁他一
個純陽子?就是十個純陽子亦是稀鬆之事。況且到那時再不能取勝,將洞主那些結
拜姊妹請來幫助,總可以敵得住他。雖說他是什麼大羅神仙,要降伏我等料也費難。
再者洞主隨身尚有無窮法術,豈不可自立旗槍,縱橫山洞?俗語說:『寧打金鐘一
下,不擊鏟鈸三千。』能夠將呂洞賓小道術破了,咱們教中誰還敢正眼相睹?」齋
眾狐你言我語,激發的玉狐上了騎虎之勢,不覺一陣火性,氣忿忿的說道:
「我想,呂洞賓不來便罷,倘若多管閒事,破著我這千年道術,與他們作神仙的拼
一拼,也免的他們日後小看咱們。」言罷,便吩咐一個小妖兒將文房四寶取到,寫
了一個請帖,上邊是:
於明日,謹具潔樽,奉請鳳、雲二位賢妹駕臨敝洞,清酌款敘。幸勿見辭為望。
並祈攜帶防身兵刃為妙。
下寫「愚姐玉面姑斂衽拜訂」。
寫畢,令小妖兒相持而去。玉狐復又言道:「王半仙大約一請便來。咱們如今
既去與他相抗,你等須要聽我分撥,遵我號令。」眾狐道:「誰敢不聽洞主之命?」
玉狐道:「今晚咱先齊進周宅,在書室之外,隱住身形,到那時聽著我呼哨一聲,
你們再一齊現像。一切衣裳、容貌,務要幻化與我相同,叫他們辨不清白,也好捉
弄他們。再者,我俟王半仙來到。看他出口言詞如何,若是善言相勸,咱便退回,
免的惹氣;他若要自逞其能,胡言亂作,咱就一齊下手,各攜一根荊條,輕輕把他
先打一頓,給他個沒臉營生,叫他丟人。那時,再看他如何辦理。咱們也再預備防
范可也。」
玉狐吩咐已畢,眾妖狐一齊連忙整理衣物,安排齊備。堪堪天色將晚,玉狐遂
率領眾妖,陸續的駕起妖雲,一直的奔到太平莊村內,進了周宅,俱都用隱身法遮
住原形,藏在幽僻之處,專等畫符念咒的王老道。
且說這個王老道,他本是天真爛熳的一個人,因自幼缺爺少娘,連籍貫、年歲,
俱都湮沒難考。他在迎喜觀出家,原系流落至此。其先,本廟長老看他樸實,所以
收留下他,叫他也認識幾個字。到後來,因廟內有呂祖仙像,香火最盛,每年至呂
祖聖誕之期,進香之人蜂擁蟻聚。
有一年呂祖曾降臨塵世,欲要度化眾生,可惜這些肉眼凡胎,俱看著是個醃髒
老道,也有憎惡的,也有不理論的,惟有王老道,他因自己不愛乾淨,見了別人不
乾淨,他也不嫌,這也是他的緣法。呂祖在廟內游來游去,並無一個可度之人,正
要出廟到別處去,可巧與王老道相遇。這王老道一抬頭,見也是個道裝打扮的,身
上雖然襤褸,卻是有些仙風道骨。他便走到近前,說:「道兄請了!不知道兄在何
寶剎修煉?道號怎麼稱呼?既來到敝觀,請到裡邊坐坐。咱們既是同教,何不用些
齋再去?」說罷,便扯著就走。此刻呂祖也不好推辭,便同他來在廟內。此時正是
熱鬧之際,眾人見老道扯進個極髒的老道來。眾人俱不願意。這王老道並不管三七
二十一,他便將呂祖讓到一張桌上,捧過些齋飯,他坐下陪著叫吃。呂祖見他蠢直
誠樸,想道:「這個老道雖然鄙陋,倒還忠厚。無奈,似這等人,眾人必將他看不
到眼裡。待我叫眾人從此之後俱欽敬欽敬他,也不枉他待我這點誠意。」想罷,便
故意對著王老道說:「你不必費心。齋我是不用,我有一件事與你商量,不知你肯
不肯?」王老道說:「甚麼事?只管說罷。」呂祖道:「我看你到與我合式。我打
算收你做個徒弟,不知你意下何如?」這也合該王老道有這點造化,他聽呂祖一說,
乃隨便答道:「自是你要願意,我便認你做師傅,也不算甚麼。」說罷,迷迷糊糊
的跪下來,對呂祖就叩了個頭。站起來說道:「師傅,我可是拜咧!日後可要管酒
喝,若無酒喝,作無這宗事罷。」呂祖也不回答他,站起身來說道:「徒兒,你愛
喝酒,日後足夠你喝。我要去了。」言罷,騰空而起。此時,這些眾人一齊暗怒呂
祖妄自尊大,說王老道無知,怎麼年紀差不多,便與他做徒弟?況且知他是何處來
的,這等狂野!眾人正在不悅,忽又猛一回頭,就不見那個老道了。眾人問道:
「老王,你認的那個新師傅呢?」王老道說:「我也不知,一轉眼就無哩。」眾人
說:「這事奇怪,莫非妖精來了?」正在疑惑,只見地下有個柬帖,拿起一看,上
寫詩四句。詩曰:
一劍凌空海色秋,玉皇賜宴紫虛樓。
今朝欲度紅塵客,爭奈愚人不點頭。
旁邊又贅一行細字,乃「山石道人偶題」。眾人看罷,有悟過來的便吃驚說道:
「原來真仙下界!咱們可真是有眼無珠,倒叫老王得了這好處。咱們終日對著聖像
焚香叩拜,如今親眼見著,反不能識。真算咱們枉自伶俐,盲人一般。」眾人紛紛
言講,王老道尚怔著兩眼,問道:「你們說的些什麼,我怎麼得了好處?你們別這
麼奚落人。」眾人道:「不是奚落你。適才你拜的那師傅,乃是呂祖大仙。你看看
那柬帖上,『山石道人』乃是個巖字,此乃隱語,不是呂仙是誰?這豈不是你得了
好處呢。」王老道又一細想,不覺心內明白過來。你看他,忙著跪在地下,復又叩
了兩個頭,說道:「早知師傅是大仙,我跟著去學學那點石化成金的法兒好不好?
你老人家怎不言語聲就走了哪。」眾人見了,也有笑他的,也有說:「你起來罷,
你既有了神仙師傅,還怕甚麼。」
這王老道自己也覺得意之甚,不知要怎麼榮耀榮顯方好。從此眾人吵嚷開了,
俱說他是呂祖的弟子。借著這個仙氣兒,誰還敢小瞧他。他便也這原因弄神弄鬼,
說甚麼會捉妖,會算卦,會治病。在迎喜觀廟門之外,放下一張桌子,掛著個招牌,
終日招的那些愚民擁擠不動的爭看。有請他的,得了錢回來,便買些酒菜,與那等
閒散人去吃喝。這些人也願意與他來往,常常的來與他趁攤。所以王老道真是生意
興隆。他見眾人信服,每逢有人圍看,更假裝出那真人不露相的樣兒來,不是推聾,
便是裝啞。不然便行哭,就笑,喜怒無常。有《王道贊》可證:
迎喜觀終朝人如蟻,為的是齊來要看呂祖的門徒。山門外,大松樹,密陰濃,
太陽不入,當地下一張桌兒挖單上舖。有蒲團,無蠅拂,這個攤,真厭惡,黑紅筆,
尖兒禿,破硯台,滿塵土,舊簽桶,麻線箍,竹簽子,不夠數,卦盒兒,糊著布,
還亂堆著少尾無頭幾本破書。低白頭,閉著目,兩眼角,眵麼糊,滿脖泥,一臉土,
哈拉子,流不住,未睡著,假打呼,招蒼蠅,臉上撲,更搭著,幹成氈的亂麻交槍
連鬢胡。破道袍,補又補,不亞如,撮油布,無扣襻,露著肚,爛絲絛,系不住,
披散開,好幾股,結疙瘩,一嘟嚕,用線串,還拴著半截沒嘴的沙酒壺。這便是王
道哄人真面目。慣弄虛頭叫人信服。
這王老道裝腔作勢,為的是哄這些村傻愚民。這些愚民見他作怪,偏就信他。
一設上這攤,便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爭瞧。而且把他喝了酒的醉話,竟認作點化人
的法術,便牢牢記在心裡。一傳十,十傳百,哄揚的各處知名,都以王半仙呼之。
所以,這王老道一二年的工夫,真是日日足吃足喝。
俗語說,盛極必衰,泰極生否。這日合當王老道晦氣星照命,剛設擺上攤子,
招了許多的人,王老道睜眼瞅了瞅。盡是閒散游人,知道不能賺錢,便仍將那酒燒
透了兩只紅眼合上裝睡,專等那未會過面的生人來了,好賣弄他的生意。可巧此際
老蒼頭已經尋找至此,只見四面圍裹的人甚多,於是分開大眾,擠到裡邊。蒼頭知
他是好喝酒的醉老道,便走至近前,用手將王老道一拍,說道:「神仙老爺別睡覺
了。我們宅裡妖精鬧的甚兇,快跟我去捉妖罷。」說罷,拉著就要走。
眾人見老蒼頭冒冒失失,也不施禮,便去扯拉,遂一齊說道:「你這老頭兒,
真不通情理,那有聘請真人這樣褻慢的。就是本處官宦,也不敢拿大胳膊來硬壓派
仙家。你瞅著,真人要不怪你。還不快撒手!」那眾人正在叫老蒼頭放手,忽見王
老道已睜開醉眼,哼了一聲。
也不知說了些甚麼話,且聽下回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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