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麗卿等三人正尋不見希真、劉廣,心中惶懼,只見後面大隊賊兵追來。看官須
知:這一路賊兵,並非憑空捏造,你道是那幾個?便是張清、董平、徐寧、呼延綽、龔
旺、丁得孫。原來這六籌好漢正攻打沂州城,忽接吳學究的軍令,說機謀已洩,景陽鎮
救兵都到,攻必不利,速速收兵,會合各路,全師歸山。六籌好漢急忙遵令退兵,來到
此地,正遇著周通帶傷來見,訴說遇見陳麗卿,吃他傷了一槍,投北去了。隨行的嘍囉
又說道:「得知孔亮哥哥也吃他壞了。」六籌好漢一齊大怒道:「這賤人焉敢如此!我
等就追上去,誓必生擒活捉了來。」周通道:「這婆娘果然了得。」張清道:「那怕他
了得,叫他先吃我一石子。」董平道:「周兄弟平日只管說起陳麗卿怎樣了得,我倒要
會他。」呼延綽道:「小弟上山無寸箭之功,願擒了他來獻與眾位。」徐守道:「我也
隨了你們去。」四籌好漢吩咐龔旺、丁得孫將人馬去接應各路,又多派軍漢送周頭領先
回山寨將息。這裡四人帶了一千人馬,飛風追來,聲聲只叫拿住陳麗卿。
麗卿對劉麟道:「事已如此,不得不同他拚個死活。」劉麟道:「正是。」慧娘跳
下馬來道:「二哥、卿姊,休要顧我,這馬二哥騎了去。」那慧娘便看看兩邊,決意要
尋個自盡。正忙亂間,那賊兵已逼近來。麗卿、劉麟正要放馬,忽聽背後刮刺刺起一個
震天震地的驚霆霹靂,貼著地往前面打過去。只見霹靂到處,那灘上的鵝卵石子平空飛
起,隨後希真一馬飛到。希真又念念有詞,向巽地上呼風,只見狂風大起,那灘上布過
罡氣的石子,遮天蔽日價起來,隨著狂風滿天飛舞,驟雨雹子般的落往那賊兵隊裡打過
去。那些賊兵魂飛魄散,喊不迭的神靈垂祐,又只恨爹娘不與他生個銅頭額、鐵脊樑。
只見連人帶馬打倒無算。張清頭上也著了一下,鮮血迸流,幾乎落馬,身上不消說得。
四籌好漢都伏鞍而逃。歡喜得個麗卿撲著手不住口的喝彩。希真見石子落盡,賊兵都退,
方收了風勢,對劉麟等三人道:「我道此地凶多吉少,把姨丈等都先護送到神霄雷院,
急忙轉來尋你們。這些賊果來尋死,卻吃我先准備了。如今祖母、大哥、二娘子都何
在?」劉麟道:「都失陷了。」希真傷感不已,說道:「如今且同回神霄雷院,再計
較。」
四人便都起,劉麟仍把那馬與慧娘騎了,到得那神霄雷院。那龍門廠是僻靜之處,
有許多得命的百姓也在。被幾個莊客先看見,便道:「老爺等都在後殿的樓上。」四人
齊進去,劉夫人正剛莊客們去行李內尋出些金創藥,與劉廣、劉麒的娘子敷治,見他們
進來,忙問消息。四人細說前由,劉廣、劉夫人、劉大娘子聞知劉母、劉麒失陷,不知
生死,二娘子陣亡,一齊放聲大哭。眾人無不悲慟。劉廣使教慧娘起一數,看看吉凶。
慧娘拈著符頭,掐指尋紋,心中大驚,口裡不敢便說,但云:「災星尚未退,不久便有
救。」卻私對希真道:「此課大凶,祖母與大哥俱有牢獄之災,殺身之禍。大哥或有救
星;祖母本命乘死舛,挨不到六七日了,這便怎好?」希真聽了這話,一發焦急,對劉
廣道:「我等都已人困馬乏了,且過一夜,明日我同卿兒再去尋覓,務要得個實信。」
劉廣頓首拜謝。慧娘道:「孩兒看此地天英星坐鎮,有吉元兇,居幾日不妨。」當晚希
真意欲收視內觀,開闢元關,探個吉凶消息,爭奈整日價廝殺勞頓,百神擾亂,再也澄
不下。
且慢表希真、劉廣都權息在雷神廟,卻說張清等四籌好漢兵馬,吃希真的都菉大法
一陣石子打得七零八落,逃走了性命,查看軍士,打死了小半,其余帶傷者無數。董平、
徐寧。呼延綽也略傷了些。大家說道:「不料這賤人卻會妖法,早知不去惹他。」在說
間,只見小校來報道:「狄雷頭領殺敗黃魁,秦明頭領也得了勝。那些鄉勇都退入定風
莊去死守,請眾位將軍連去策應,定風莊就好破也。」董平大喜,對眾人道:「若打破
了定風莊。錢糧卻不少,須速前去。」便請張清領帶傷的兵馬後面屯住,卻與徐寧、呼
延綽三個頭領,督令精兵,前來助戰。
且說那定風莊的鄉練使李飛豹,自前半夜率領鄉勇來剿賊,殺至丁字坡,遇著奉明
廝殺。直戰到天明後,賊勢浩大,黃魁的官兵又退,抵敵不住,退入定風莊。秦明、狄
雷趕到,四面圍住攻打。碉樓上灰瓶金汁,弓弩槍炮,雨點也似的往下打。漸漸也支持
不住,莊裡哭聲喧鬧,幸虧黃魁又來聲援。那黃魁雖然驍勇,爭奈兵微將寡,那防禦阮
其祥,上起陣來全不濟事,只望後面退。正在支持不得之間,忽報西南上殺氣沖天,槍
炮動地,景陽鎮官兵齊到。狄雷心領兵迎敵,只見那官兵旌旗嚴肅,部伍整齊,也是心
驚。兩軍便交鋒合戰,景陽鎮的兵馬端的如虎如黑,中軍隊內五百名砍刀手,捧出一員
大將,鳳眼蠶眉,綠袍金鎧,青巾赤面,美髯飄動,騎一匹大宛白馬,倒提偃月鋼刀,
大罵:「無端草寇,焉敢犯境!」楊春拍馬來迎,只一合,天彪青龍刀起,楊春身首異
處。狄雷見天彪斬了楊春,大怒,掄兩柄赤銅錘,直奔天彪。天彪揮刀迎戰,十餘合,
勝敗不分。武松舞戒刀來夾攻,天彪不慌不忙,施展神威,大戰二賊。背後秦明也到,
忽聽得景陽兵陣後一個號炮,飛起半天,兩旁喊聲大振,左有謝德,右有婁熊,兩位團
練使分兩路抄出,截斷歸路。只見天彪的兵馬,翻翻滾滾,變成常山陣勢,銅牆鐵壁價
裹來。秦明、武松、狄雷困在垓心,死戰不脫,虧得董平、徐寧、呼延綽狠命殺入來,
謝德、婁熊抵敵不住,吃救了出去。卻又遇見黃魁,大殺一陣。
李飛豹望見官兵得勝,也放下吊橋,開了莊門,領鄉勇來助戰。只見陰雲四合,慘
霧漫漫,半天裡一團黑氣罩下來,空中無數精兵猛獸,力士天丁,紛紛殺下,乃是沂州
府太守高封,帶領三百名神兵親到。雲天彪只顧驅兵掩殺,那陣裡的槍炮,好一似轟雷
震電著地捲去。青雲山的賊兵,那裡擋得住,殺得大敗虧輸,棄甲拋戈而逃。高封追到
五裡,便收了法。原來高封的妖法,只有五裡路好使,再過去便不靈;便是當年他哥子
高廉的妖法,亦只有七里路好使:卻怎及得希真的都菉大法,包含先天真乙之妙,變化
無窮。
當時天彪直追過臥牛莊方回,斬獲無數,奪了許多器械馬匹,大獲全勝。原來天彪
自初八日中午得了孔厚的飛報,與希真商量。料道賊兵必從鰲背□來,堵截神峰山口。
那鰲背□雖是條正路,卻兩邊樹木叢深,百草豐茂。天彪即火速傳令,就叫那山口營汛
裡五十名官兵,先去就彼放火,燒斷賊兵進路。狄雷等領兵殺到鰲背□,吃大火阻住,
只得繞道由皂莢嶺進來。比及趕到山口,天彪已領大隊兵馬渡過神峰山了。謝德問雲天
彪道:恩相在先何不就在皂莢嶺埋伏,截殺狄雷,豈不大妙?天彪道:「你那曉得兵貴
養氣,不在遇敵便鬥。若先與狄雷廝殺,把人馬都用乏了,怎好救此地?只圖贏狄雷,
卻棄了沂州府,豈不是貪小失大,正中吳用的計。」謝德拜服道:「恩相神算,真不可
及。」這一場勝仗,幸虧得孔厚先捉住了白勝,斷了內線,城中先有准備;又虧雲天彪
救兵來得早,雖失了幾個村莊,卻不吃賊兵全得了便宜去,皆二人之功也。
且說賊兵敗回青雲山,宋江正差時遷來探聽消息,吳用大驚。查點人馬,壞了孔亮、
楊春二位頭領,傷了張清、周通二位頭領,失陷了白勝一位頭領,李逵被火燒去髭鬚,
風沙瞇了兩眼,先已救回山寨,其余馬步頭目軍兵折了五千餘人,此外中箭著槍受傷者
無數,雖打破地處村莊,得了許多錢糧油水,金銀子女,卻是功不補患,吳用大怒道:
「吾自用兵以來,未嘗遭此大敗。今誤了眾位兄弟,皆我之罪。」一面差戴宗、時遷先
回梁山報信,「我隨後就回,誓必興兵滅了沂州府、景陽鎮,以報此恨。」便問狄雷道:
「白勝兄弟失陷在城內,怎生去救得他出?」狄雷道:「聞得那東城防禦阮其祥,這人
最貪財,高封最聽信他。小弟差人去他那裡,多費些金銀,通了關節,先留了白勝的性
命,再去劫牢救他。」吳用道:「正合吾意。我恐沂州城內經此一番,加緊防備,倘劫
牢不便,不如誘他解上濟南,就半路上救他也妙。須要機密小心。」便留周通、張清在
青雲山養病,李逵兩眼已好,同了吳用回梁山。
卻說戴宗、時遷回梁山報與宋江,宋江大怒,便要盡起山寨兵前往報仇。戴宗道:
「軍師就回,待他來商量。」不日,吳用同眾好漢一齊回山,宋江便議起兵。吳用道:
「要報此仇,非大隊兵馬,必不濟事。雲天彪那廝極會用兵,更兼高封有妖法,須得公
孫先生一行。只是這一番廝殺,若非曠日持久,不能成功。東京一路,雖不必憂,也防
趙頭兒另委別個,可叫梁世傑夫妻再寫信去,托他丈人周旋。別的都不害事,我只恐大
隊兵馬一出,運糧之路甚是不便,兗州府飛虎寨的兵馬雖不敢十分猖獗,他若來劫我糧
草,阻我歸路,這個伎倆卻能。那時瞻前顧後,卻甚費力。那飛虎寨總管真茂,雖也有
些武藝兵法,卻為人狐疑不決;那兗州知府,更不在話下。小生之意,不如先去打破了
兗州、飛虎寨兩處,一者絕了後患,二者也好取那裡錢糧使用。那時長驅大進,直搗沂
州,還怕什麼!猿臂賽仍不歸順,便一總剿滅了他。」宋江道:「此計最妙。」當日便
點李應、杜興、孫立、孫新、顧大嫂、樂和、鄒淵、鄒閏、解珍、解寶、時遷,共十一
位頭領,帶領馬步軍三萬,吳學究為軍師,——倘若得了兩處,便分派十一位頭領鎮守。
——克日興兵。又差楊雄、石秀,往青雲山助狄雷,救白勝。按下慢表。
卻說那日雲天彪大敗賊眾,掌得勝鼓收兵,會合了高封、黃魁。天彪請高封速發號
令,撫救百姓,一面申報都省,並查勘被難地段人口,分別賑恤。天彪又對高封道:
「李飛豹這人,才勇出眾,堪以重用。屈在鄉練,卻是可惜。」高封道:「我早晚便保
舉他升授團練,調去沂州城外西安營把守。」
天彪別了高封,領兵回景陽鎮,發放三軍都畢,即忙差得力。軍弁去探聽劉廣家口
人等的消息。正要退衙,只見轅門官稟道:「沂州有一差官,說有機密事稟見相公。」
雲天彪喚來,只見那人相貌清奇,吏員打扮,向天彪聲喏施禮。天彪一看,在劉廣莊上
也曾會過,認得是沂州的當案孔目孔厚。天彪大喜,忙下座答揖,讓到客廳相見。天彪
道:「先生何事到此?沂州保全,幸仗先生之力。」孔厚道:「小吏有機密事稟報。」
天彪道:「左右皆吾心腹,但說不妨。」孔厚道:「阮其祥那廝,苦死要與令親劉防禦
作對,昨日在亂軍中撞著劉大公子背負著祖母逃難,他竟把作賊人擒捉。劉大公子寡不
敵眾,連劉母都遭那廝擒去,卻特地瞞著總管。阮其祥又買通白勝,誣扳劉防禦父子作
梁山內線,拷逼劉防禦的財帛。大公子不招,已吃了刑法,連劉母也下在班館。今日又
接著高太尉文書,說東京捉著了陳希真家內王蒼頭,從張百戶處追出劉防禦的回書,已
知陳希真藏匿在劉廣家。提出劉公子未審問,公子抵死不肯承認。高封將劉母請入後堂,
甜言哄騙,劉母卻被他賺出來。現在嚴拿劉廣、陳希真,那劉母並大公子眼見難活。小
吏官微職小,拗不過,因想總管相公是他至親,特地偷身來此商量,怎生救得。」天彪
聽罷大驚,想了半晌,說道:「我無別法,只有去向高封處替他二人分剖。但他二人此
時不知在何處。多感先生大德,請先回府,下官即來也。捨親在獄,山高水低,還望足
下照看。」
天彪送禮厚去了,獨坐書齋,半晌沒擺佈處。正待喚從人備馬上府,忽報劉二公子
到,求見。天彪大喜,忙接進來。劉麟拜見畢,訴說:「全家避難在龍門廠雷祖廟內,
家祖母並家兄都失散了,本要去投孔厚,因小妹慧娘說城中殺氣甚盛,為此不敢去。家
父說只好聒噪太親翁,來此暫住幾日,再購房產。」天彪道:「賢任只知其一,現在宅
上另有一起奇禍,孔厚才去……」便把上項事說了一遍。劉麟大驚,幾乎跌倒,便道:
「太親翁可好相救?」天彪道:「事不宜遲,你速去請你爹爹一干人,先來我處躲避。
便避不得,也送到我父親處。令祖母、令兄,我再設法去救、我棄了官也不打緊,好歹
要與高封剖個曲直。你快去,我便上沂州府也。」劉麟忙出街上馬,飛奔回龍門廠去了。
這裡天彪帶了三五十個親隨,都是關西大漢,各跨口腰刀,飛奔沂州。
卻說劉麟一口氣到了雷祖廟,報知此事。眾人一齊大驚,劉廣叫苦道:「這卻怎好?
既蒙雲親家高誼,不如就去。他與高封同僚,或說得下。」希真道:「斷乎去不得!去
了不但自己無益,反害了雲親家。若到雲太公處,千里迢迢,帶著老小逃難,更不穩便。
高封那廝怎肯聽人情,雲親家不去說還好;今已去說,雲親家為人心腸耿直,性如烈火,
素來又看不得高封,不來頭與高封鬧起來,這禍愈速。我想這事,皆是我來害你,怎敢
不生條計救太親母、賢甥還你。」劉廣道:「姨丈怎說這話,你只要有妙策救得我的娘,
要我怎地,我都依你。」
正說間,只見雲天彪著體己人到。劉廣喚到樓上,那人呈上書信,說:「家老爺快
請二位老爺並官眷,速到景陽鎮去。現在城裡城外各鄉村,挨門逐戶查拿二位老爺。若
不趁早動身,必遭毒手。」希真答道:「雖承尊上救援,我們委實去不得,去了兩邊不
美。我寫回信與你,多多拜謝尊上。」希真便寫信謝天彪,又勸他從長計較。切不可與
高封惡識,便將信付了那體己人。那體己人又苦勸告了幾番,劉廣、希真是不肯,那人
只得領了回書去了。慧娘道:「此事藥線最緊,既要救祖母、大哥,又要避得自己之難,
大姨夫速速定計。」希真道:「自然。」麗卿道:「孩兒不如同爹爹趕進城去,刺殺了
高封、阮其祥兩個狗頭,豈不完結了。」希真道:「你不要來亂說。」希真打發一個精
細莊客,踅進城去,到孔厚家探消息。那莊客領命,又恐天晚趕不出城,急忙去了。
當晚,劉廣、慧娘、劉麟等,都在後殿樓上商議。陳希真獨自一人在樓下,千回萬
轉沒個生發,心裡念裡只有走那一條路,只是礙著道理,又不好向劉廣說。繞著那迴廊
走去走來,地皮都跟光了,把一個足智多謀的陳道子,弄得半籌都拍劃不開。只見月色
盈階,銀河耿耿,希真不覺走近雷祖面前,看那香爐邊有一副杯珓。希真動個念頭,便
向神前跪倒,叩頭無數道:「弟子陳希真與劉廣,終能報效國家,不辱令名,當賜弟子
一副立珓,聖、陰、陽三者,俱不算。」禱罷,捧過杯珓望空擲去,月光下,只見那副
杯珓壁直的立在階下,希真吃那一驚。只聽胡梯上腳步響,看時卻是慧娘下樓來。慧娘
道:「大姨夫主意若何?」希真道:「未得良策。」慧娘道:「甥女有個見識,不好便
向我爹爹說。我想只有猿臂寨的苟桓,認識我爹爹,又感激大姨夫的洪恩。他那裡有四
五千兵馬,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何不竟去投奔他,哀求他發兵,打破沂州,只救俺祖
母、哥哥何如?」希真歎一口氣道:「我想了許久,也只有這條門路,方才如此向神靈
禱告。」指著階下道:「兀那不是一副杯珓還立著。」慧娘看了,也是驚異。希真道:
「事不宜遲,便去向你父親說。」
希真收了杯珓,叩謝神恩,便同慧娘上樓。只見劉廣坐在那床上只是哭,劉夫人、
劉麟、麗卿都坐在旁邊。希真道:「襟丈怎樣計較?」劉廣道:「我主意已定,高封那
廝止不過要我的傢俬,我把帶來所有的都與了他;再不肯時,我便挺身而出,由他碎刀
萬剮,只要他完我的活娘便了!這幾個孽障,都托與姨丈罷。」劉夫人、劉、慧娘聽了,
都放聲慟哭。希真道:「你這卻是什麼意見!你便捨了一百條性命,也救不出太親母、
大賢甥。」劉廣道:「依你卻怎地?」陳希真道:「我有妙計,恐你依不得。」劉廣道:
「我已說過,不論湯裡火裡都依你。我此刻箭瘡已好,竟無痛苦,你快說!」希真就把
投苟桓求救的計說了。劉廣聽了淚如雨下,叫道:「襟丈,聽我說!我同你都是大宋臣
民,活著是大宋的人,死了是大宋的鬼,你怎說這沒長進的話,豈不是上辱祖宗,招那
萬世的唾罵?」希真道:「襟丈,你也聽我說:須知忠孝不能兩全,你依了我,報效朝
廷有日;不依我這計,眼見太親母有殺身之禍,如何解救?況這事藥線甚緊,那裡去耽
擱十日半月,再遲疑一時半日,遭了那廝毒手,悔之晚矣!」慧娘道:「大姨夫的話也
說得是,望爹爹權且依了,祖母的性命要緊。」劉廣道:「日後卻怎的?」希真道:
「日後再說日後的話,……」
說不了,只見到孔厚家去的那莊客奔回來,喘著氣說道:「老爺快走罷!高知府要
帶做公的親來此端緝了。」麗卿跳起來道:「這廝親來最好,捉這廝來先與太婆、哥哥
償命。」希真喝住了他。劉廣忙問:「老太太、大衙內怎地了?」莊客道:「老太太、
大衙內險被高封斬了,已自上了綁索,只爭不曾開刀。卻吃阮其祥勸住了。」眾人大驚,
問其原由,莊客道:「雲總管見了高封,替老爺再三分剖,爭奈高封全不容情。雲總管
發怒,與高封爭執,要與高封到都省質對。高封也怒,立意要先害老太太、大衙內,與
白勝一齊斬首。阮其祥說斬了白勝一干人,恐老爺到案沒把柄,因此才都放了,仍舊監
下。這都是孔老爺對小人說的。孔老爺又說,此廟內切不可再存留,高封正猜疑此地,
要親來稽查,請老爺速避到別處,再作計較。城裡實是盤詰得緊,小人進去吃查問了多
次。」只見劉廣霍地立起身,便要下樓。陳希真扯住道:「襟丈往那裡去?」劉廣道:
「去看看我娘,便死在一處到也安耽,哥哥與我報仇。」希真那裡肯放,說道:「姨丈;
你不要心亂,但依我言語,管要救太親母出來。」劉麟、慧娘都跪下痛哭。劉廣道:
「依你便怎麼?」希真道:「你依我方才的言語,如救不出太親母,我誓不立於天地之
間。」劉廣道:「既是姨丈拿得穩,全仗著你。如此,我們就走。」便去喚醒那幾個莊
客車伕,套好那兩輛太平車子;劉麒娘子傷痕未癒,也載在車子上;其余眾人都上了頭
口,點齊火把,連夜動身,投猿臂寨去。希真見劉廣身體無事;甚是歡喜,說道:「我
也在軍營裡多年,每見箭瘡如此深重,多是性命不保,今姨丈如此好得快,豈非孝感所
致。」
眾人連夜奔走,天色發白,已到蘆川渡口,覓了船隻,渡到那岸。劉廣對劉麟道:
「此去猿臂寨不遠,你可先去報信,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劉麟領命,掛了雙鑭,
縱馬前行,一二程路,到那山南燉煌邊。只見林子裡一棒鑼響,跳出五七十嘍囉來,喝
道:「兀那牛子,留下買路錢,放你過去!」劉麟高叫道:「列位好漢,我非過客,是
苟大王的故交,來探望他的。」眾嘍囉道:「說了姓名,好去通報。」劉麟道:「我姓
劉名麟,排行第二。我爹爹劉廣,與苟大王、范大王都是至好。」眾嘍囉道:「原來是
劉防禦的二公子,快去通報。」
卻說苟桓,表字武伯,河南衛輝府人氏,乃是戰國時名賢苟變的後裔。苟變有大將
之材,子思夫子也器重他,薦於衛君,衛君不肯用。到宋朝,這一支派流在衛輝。那苟
桓的父親苟邦達,政和年間曾為殿前都虞候,端的是忠良正直,不畏權勢,時常去惡識
童貫,童貫恨他入骨。那時童貫主謀,要與女真國金邦講和,夾攻遼邦,天子准了。苟
邦達苦諫,天子不從。童貫就在天子前進了讒言,便將苟邦達下獄。童貫深恨苟邦達,
與趙嗣真商議用計,在官家前奏稱:「臣在遼時,曾見苟邦達時常造心腹人與遼主往來,
饋送禮物,有他的親筆呈覽。」天子聽了一面之詞,又見捏造親筆,不覺大怒道:「怪
道這廝要與遼邦講和!」便傳旨將苟邦達綁出市曹處斬,眾臣都求不下。可憐那苟邦達
一片丹心,匡扶社稷,竟被奸臣陷害,軍民無不流淚。
那時陳希真已做了道士,聞朝廷要斬苟邦達,大驚,連夜見高俅,求他聖上前求救,
那裡救得。童貫知道苟邦達還有兩個兒子苟桓、苟英,武藝了得,恐日後為害,又假傳
聖旨,捉拿苟邦達的眷屬進京,除滅了以杜後患。苟邦達的夫人閉門自盡,只拿了荷桓、
苟英兩弟兄到來。希真一聞此信,又素知苟桓是個英雄,再四哀求高俅設法救拔他兄弟
兩個。原來高俅自富貴之後,最好風水,見希真有塊墳地在東京城外鳳凰山內,端的水
抱沙環,龍飛鳳舞,多少高手地師都說此地當發十八世公侯將相,希真卻葬了他的渾家。
高俅方才曉得,正要商量謀算他的,一時不便開口。適值希真來求他救苟桓兄弟,高俅
假醉著笑道:「仁兄要我救苟恆不難,須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仁兄肯把那鳳凰山的
牛眠佳城相讓,我立救苟桓。」希真便一口應承,認真把渾家的靈柩移去別處葬了,將
那地獻於高俅。高俅得了那地,大喜,連忙設法與希真定計,差心腹人依計就半路上放
了苟桓、苟英,只做了個中途脫逃。也免不得費了些錢財,買通了童貫的左右。高俅又
去裡外打點,童貫前彌縫。童貫卻被瞞過,便各處行文嚴拿。
那苟桓、苟英得了性命,兄弟商議投奔何處去。苟英道:「不如去投真將軍。」兄
弟二人夜行晝伏,趕到馬陘鎮,來投指揮使真祥麟。那真祥麟乃是苟邦達舊日帳下的將
弁,山東曲阜縣人氏。受過苟邦達的恩惠,最有義氣,一身好武藝,深曉兵法,為人精
細。當時收留了苟氏弟兄,住了多日,怎奈緝捕得緊,真祥麟便棄了官職,同了苟氏兄
弟,逃奔山東沂州府蘭山縣范成龍家。那范成龍與真祥麟至好朋友,也是能義能武,深
通算法,最有家財,好結交英雄豪傑,開一個騾馬行,又在本縣充當里正。怎奈那騾馬
行仗,官府科派搖役十分煩重,范成龍有時被人攛掇不如落草,范成龍卻不肯下得。那
日真祥麟領了苟氏弟兄投奔到來。祥麟說起是舊日的小主。范成龍見了甚喜,便藏了他
三個人在家裡。范成龍又與劉廣相厚,引了他們三人見劉廣。劉廣說起希真遷葬獻地與
高俅的話,並將出希真稱讚他兄弟二人的書信。苟氏弟兄方知性命全是希真再造,當時
放聲大哭,遙望東京叩頭,對天證盟,誓願為希真效死。
那范成龍的父親,曾做過開封府尹,曾將高俅發遣過。高俅富貴,欲待報仇,范成
龍的父親已死,數日內新任蘭山縣知縣到任。那知縣卻是高俅的一個門客,到任後放參
點卯都畢,那知縣便細察范成龍的祖貫腳色履歷。范成龍聞知風聲,大驚,便與苟桓等
三人商議道:「這廝如此查察我,必然要與高俅報仇。我若不及早預備,必受其害。科
派又煎熬不過。我想就不如權去落了草罷,不知三位肯同去否?」苟桓等三人想了一想,
實是無路可奔,歎口氣只得應了。三人問到何處去落草,范成龍道:「我常說起投北二
百五十里那猿臂寨,有平地雷強大力。聚集七八百人霸佔了,我們就去投他入伙。」真
祥麟道:「仁兄與他向不通款,且先發封信去。」范成龍道:「他若不肯容留,就並了
他。」商量定了,便將家財暗暗收拾起,將妻小先運開了。范成龍同苟氏弟兄、真祥麟,
都帶了兵器,點了五七十名沒老小的士兵,只說奉知縣相公的密諭,去訪拿盜賊。到得
猿臂寨,那知強大力那廝正如鄧飛所說「不成器的小廝」,果不肯容留他們。吃那真祥
麟用了條妙計,誘他下山,四籌好漢攢他一個,活擒了過來,招降了那七百多人,奪了
山寨。范成龍見苟桓人材智勇,件件不及,便讓苟桓坐了第一把交椅。那強大力受傷深
重,將息不好死了。那苟桓同范成龍、真祥麟,並兄弟苟英,連本山七八百嘍囉,並帶
來的五七十名士兵,不上一千人,占了猿臂寨。招兵買馬,積草屯糧,數年來漸嘯聚至
四千多人,也免不得打家劫舍,搶奪客商。梁山上屢次來招致他們,眾人都不肯從。劉
廣亦有書信,勸他們不可通梁山。
到了這日,苟桓探知梁山上來攻打沂州府,恐他來攻山寨,小心防備。後又探知梁
山兵被雲天彪戰敗回去了,眾人都放下心。當晚苟桓得了一夢,夢他父親苟邦達,金冠
玉佩,叫苟桓道:「明日大恩人到了,速去迎接。上帝憐我忠耿,已封我為神。你也在
天神數內,切勿背叛朝廷,錯了念頭,壞我的家聲。」苟桓驚醒。次日,正與眾好漢說
起,都甚詫異。苟桓道:「我的大恩人只有陳提轄,幾日前聞知人說起,他惡了高大尉,
逃亡不知去向,正在此憂苦,莫非是他到也?」范成龍道:「梁山兵馬焚掠了安樂村,
那劉廣家不知怎的了。他與陳希真至親,必有些風聲,何不差孩兒們去探劉廣的消息?」
苟桓道:「是極。」正要差人下山,忽然報上山來道:「劉廣的二公子劉麟,單騎到此
求見。」眾人都吃一驚,范成龍叫苦道:「想是劉廣家都沉沒了,只逃得劉麟來也。」
忙迎接上山。劉麟訴說:「家父同姨夫陳希真,被官府、強盜逼得無路可奔,齊來投托
大寨,望乞收留。」苟桓聽見陳希真三字,那一天歡喜從九霄雲裡滾下來,忙問道:
「我的大恩人在那裡?」劉麟道:「同家父齊到了蘆川渡口。」眾人都大喜。苟桓連忙
吩咐兄弟苟英:「跟隨劉公子,迎上去接恩公共劉將軍來。」又吩咐道:「須要穿了青
衣去。見了恩公。務要親身執鞭隨鐙,勿得怠慢。」苟英領命,隨了劉麟先去了。苟桓
連忙點齊合寨大小兵馬,盡行全身被執下山,五裡外排隊迎接。自己也連忙換了青衣,
同真祥麟下山去接希真,請范成龍守寨。范成龍道:「大哥與眾頭領都去,小弟何得落
後,願一齊去。」苟桓大喜,便一同下山。
且說苟英隨同了劉麟,到了蘆川渡口,迎著希真一干人。苟英上前參拜了,便來執
鞭。希真那裡肯,讓苟英騎馬,苟英也不肯,大家都下了頭口步行。劉廣的家眷都隨在
後面。一齊往猿臂寨進發。不多時已近山前,只見路旁無數兵馬,旌旗蔽野,刀槍如林,
一齊俯伏,高稱「迎接」。那苟桓擎著香爐,跪在路旁。希真忙上前扶住,回奔道:
「老漢有何德能,敢勞如此思禮!」苟桓那裡肯起,噙著兩汪眼淚道:「垂死囚徒蒙恩
公全活,今見金容,如睹天日。」希真再三謙讓扶起來,從人上前接過香爐。苟桓又與
劉廣等相見了。八個嘍囉抬上一乘暖轎,請希真坐了。眾人都騎了馬。苟桓傳令發放,
號炮飛起,眾軍大呼虎威,一齊起去,散了隊伍,面前頭踏執事,開鑼喝道,把希真抬
上山去。
希真看那猿臂寨,果然雄壯:左有蘆川,右有虎門,後面靠著崢嶸山,面前一望盡
是良田桑木,水深土厚,直接青雲山;山上要害之處,都有關口,松杉樹木圍抱不交,
各處都有鎮山炮位,吊掛著礧石滾木,精嚴無比。好多時,方到了山寨。那裡又有迎接
伺候之人,鼓樂喧天,寨門大開,把希真的轎子飛擁抬上正廳。眾人都到。苟桓弟兄換
了希真出轎,去正廳中間擺一把虎皮交椅,納希真去坐,二人納頭便拜,階下大吹大擂。
希真大驚。這一番有分教:煙霞笑傲,清流權作綠林豪客;錦繡城池,街市變成血海屍
山。且請看:報仇雪恨英雄士,放火偷營娘子軍。不知希真所驚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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