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京城之一
    董相如醒來以後,發現自己睡在一道潮濕的台階上,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時
光似乎已過了午後,明亮的樹木在午後的陽光裡披瀉著濕漉漉的青翠欲滴的枝葉,大道
上隱隱傳來了轔轔的車聲。董相如撐著石階上的苔痕坐起來,眼前一陣發黑。不遠處有
一個人正在高聲朗誦白居易的《琵琶行》,董相如睜開眼後,耳邊只聽到了全詩的最後
三句。那個人一邊朗誦,一邊用眼睛不時地向董相如這邊瞟著。這會兒,他忽然看見董
相如坐了起來,急忙走過來,向董相如深深地施了一禮。
    董相如大夢初醒。眼前的這個人年紀與董相如相仿,眉清目秀,翩翩而來,手裡掂
著一把扇子,董相如隱隱聞到他的衣服似乎用香熏過。看到董相如甦醒過來,他的臉上
露出一片舒心的笑容。董相如心裡輕輕一動。這個人似乎從前在哪裡見過。董相如向四
周環顧了一下,幾棵稀疏的楊柳之中隱現著一個朱頂的亭子,眼前這座客棧的大致輪廓
多少勾起了他的一點模糊的回憶,他用充滿感激的口吻說道:
    「是你救了我?」
    「我叫高長卿,」那個人說,「你也是上京趕考的吧?我怕你誤了考期,一邊溫習
文章,一邊在這裡等你,我的幾個朋友已先期走了,此去京城,已經不遠了。」
    「我是不是在這裡睡了很久了?」
    董相如拉著高長卿的手,感激之余又不禁有些黯然神傷。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
入睡的,又怎麼會睡到這裡,記憶中最清醒的那段時光裡,外面正下著滂沱大雨,他焦
慮不安地注視了一陣灰色的雨霧,之後便失去了知覺。現在,臨睡前的那場大雨早已收
場,記憶中的許多凌亂的杯盤也已全部撤走,不知去向了。太陽出來了,暖融融的光芒
照耀著潮濕的大地,那些一度被雨霧淹沒了的屋脊重新現出了原有的輪廓和色彩,山牆
上遍佈著斑駁的霉點。
    「你好像喝多了酒,」高長卿說,「你醉得很厲害,不省人事。」
    「高兄,昨夜是誰把我灌醉的?」
    高長卿搖搖頭。他們幾個人是今天早上才路過這裡的,旅途的勞累使他們幾個人在
這個路邊的客棧裡稍事停留,吃飯,喝茶,為隨行的馬匹飲水,添加草料。高長卿從馬
上下來,剛走進客棧的前院,便看到了醉臥在台階上的董相如。最初,高長卿以為是一
個死人……
    「你醒來就好了。」高長卿說,「你曾一度灼熱,囈語不斷。」
    董相如一驚,「我說什麼了?」
    高長卿微微一笑,沒有下文。客棧裡現在顯得空蕩而冷清,大雨之前曾經滯留在這
裡的一些人現在大都走光了。院子裡拉起了幾道繩子,客棧裡的一個伙計走進走出,正
在往繩子上晾曬受潮的被衾,幾乎所有客房的門窗全都大開著,裡面熏著香燭,午後的
陽光使那些空蕩蕩的房間看上去霧蒙蒙的。
    董相如從台階上站起來以後,感到腰部一陣陰濕,陽光晃著他的眼睛,他空洞無力
地咳嗽了幾聲。他在睡夢中說夢話的毛病看來是改不掉了,他不知道高長卿聽到了什麼,
無非是旅途之累,思鄉之語。客棧內外,到處可見許多豪放不羈、龍飛鳳舞的題詩題字,
都是在這裡住過的客人的手跡。遠處的農田在微風中起伏動盪,白熾而明亮的濕氣從地
上泛起,慢慢地蒸騰而滅,到處都是一派煙籠霧鎖的情景。
    董相如正在向遠處眺望,身邊忽然傳來高長卿的一陣笑聲。高長卿伸出一根手指點
著,讓董相如看那些晾曬在院子裡的被衾。董相如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瀏覽著,不久,忽
然看到一張褥子上赫然印著一大攤水漬,董相如笑了。
    「不知是哪一位飽學之士留下的天書,」高長卿說,「這種尿床的秀才,將來難道
也要若無其事地做官麼?」
    「應試看的是文章,又不驗身。」董相如說,「只要人家答對如流,官是做定了的,
說不定將來還是你我的上司呢。」
    高長卿說:「也未可知,將來你我的職責就是每天替他晾曬被褥,早上抱出來晾曬,
晚上再收回去。」
    「萬一遇到陰天,沒有太陽,怎麼辦呢?那就糟了。」董相如說。
    「曬不干老爺的被褥,那就只有掌嘴,」高長卿說,「大刑伺候——」
    白霧漸漸散去,雨後的大道上,行人與車馬來往不斷。那些匆匆趕往京城的人與從
京城裡出來的人,常常在途中擦肩而過,駛向京城方向的馬匹個個肥碩豐壯,車輛華麗
奪目。對於從未出過家門的董相如來說,京城是一個遙遠的需要長久眺望的地方,與高
長卿結伴一同赴京,董相如感到安心而踏實。高長卿對京城是極為熟悉的,京城四通八
達的大街小巷在他的心中如同一張清晰的陣圖,他知道太師府坐落的位置,知道皇宮的
正門朝哪一個方向開著。高長卿還告訴董相如,他已得到確切的消息,今年擔任主考官
的是曾任過督學的鄭大人。
    董相如說:「鄭大人是誰?」
    「鄭潤蕭,禮部的。」高長卿說,「往年都是王安一手遮天,如今老匹夫壞了事,
年初已被逐出京師了。」
    玉安垮台了?這個曾經位極人臣、權傾天下的宰相,突然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一
樣輕而易舉地倒下了,樹倒猢猻散……高長卿隨口說出的這個消息,使董相如感到身邊
一陣陰風習習,不寒而慄。高長卿說,王安犯的是死罪,朝廷看他年事已高,才勉強留
了他一條活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朝廷也夠意思了。想到自己的前程,董相如感到眼
前一片虛空,考期眼看就要到了,十年寒窗,會不會毀於一夢?連日來的經歷不堪回首,
真像是南柯一夢。現在想起來,夢中出現的所有那些被民間歷來視為吉祥之物的東西紛
紛與他擦肩而過,如凋零的羽箭一樣不知去向。那是什麼?出師前的不樣之兆?荒謬的
無稽之談?……旅途中的風聲暫時是聽不到了,但泥濘與不祥仍然時時伴著他。
    眼前的這座掩映在樹叢中的紅頂的亭台,正是高長卿剛才朗誦唐詩的地方,裡面的
兩根朱色的圓柱上刻著後人模仿張旭手跡的一副對子,亭內的憑欄處有一把撕毀了的扇
子,幾處白色的鳥糞像珠寶一樣醒目。這個亭子地勢較高,從中可以俯看四野,是把酒
臨風的理想所在。從亭內向外望去,遠處的農捨與石橋一衣帶水,雨後晴朗的民間大道
上白雲如蓋。
    一只鴿子從亭頂上飛起,在附近盤旋了一陣後,落到了客棧的灰色的簷角上。這時,
客棧裡的伙計打起簾子,招呼他們吃飯。店堂裡幾張烏黑明亮的桌子擦得一塵不染,光
可鑒人。正面的牆壁上有一幅長卷的《游春圖》,圖中裙據飄舞,落紅點點,柳葉狀的
透明的小舟像魚蝦一樣倒映在水中。伙計送上了菜。
    董相如在清澄的酒液中看到了自己蒼白的面容與一雙失血的耳朵,杯中的人影分明
是一個久病在床之人。董相如懊悔自己的記憶,他忘記了昨天是誰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
又是准把自己從酒桌上拋棄到那道冰涼潮濕的石階上?重重的苔痕使他囈語不斷,惡夢
連翩。他努力回憶,但毫無結果,幾乎什麼都想不起來。與高長卿的突然相遇,使他暫
時中止了那種毫無眉目的回憶。萍水櫃逢的高長卿,若沒有他的一腔俠肝義膽,董相如
說不定真的會永遠地在那道陰濕的石階上長睡不醒,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異鄉之鬼……
    這會兒,高長卿已經高高地舉起了手裡的酒杯,送至他的臉前,要求一飲而盡。董
相如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倒映在酒漿中的一副病容看來已不容置疑,更無需掩飾,這哪
裡像一個十年寒窗、胸有成竹的赴京趕考的舉子?分明是一副將不久於人世的表情,分
明是一種彌留之際的倒影。
    高長卿突然說道:「董兄,誰是三妹?你在昏迷中一再提起——」
    什麼意思?我把她暴露了嗎?她已被納入了別人的視線之中?董相如的臉微微發紅,
像是不勝酒力,他的一只端著酒杯的手正在輕輕地不斷顫抖。桌子對面,高長卿的那雙
美麗迷人的眼睛望著他。董相如不知道那種眼叫桃花眼,他只感到自己此時無法承受那
種充滿柔情的注視,他把頭伏在桌子上,聽到外面的大道上傳來一陣馬匹的嘶鳴聲。向
晚的夕照透過店舖整齊的窗欞,疏落無聲地灑瀉進來。跑堂的伙計聽到馬的灰灰聲後從
店堂裡出來,站在微微發紅的夕照中向外面張望。不久,馬匹的聲音消失了,伙計看了
一陣,訕訕地向裡面走去,在門口與客棧的老闆撞了個滿懷。
    老闆問道:「有客人來了嗎?」
    伙計說:「走了,看樣子,根本就沒打算進來,他娘的。」
    老闆說:「你別這麼垂頭喪氣的,我就見不得你這晦氣的樣子,你要是不願意干,
我找人讓你叔叔來,把你領回去得了。」
    伙計說:「瞧您說的……」
    老闆撇開伙計,向董相如與高長卿所在的桌子前走來,笑容可掬地詢問他們飯菜是
否順口,董相如與高長卿一齊點頭稱是。高長卿斟了一杯酒遞給老闆,老闆笑著謝了。
老闆說小店風水甚好,每年都有各地的秀才在此留宿,由此上京的,大多能衣錦還鄉,
光照故裡。看董、高二位公子的氣度,此番進京,定能高中。高長卿在老闆的訴說中笑
逐顏開,摸出一錠銀子擲了過去。老闆收了銀子,歡天喜地地正要走,高長卿又叫住了
他
    「明早我們要早起進京,預備熱湯熱水,提前叫醒我們。」
    老闆說:「放心吧,您吶。」
    直到在酒桌之上,董相如才吃驚地發現,高長卿竟生得如此美麗出眾,唇紅齒白,
目若秋波,艷麗照人,堪稱一位優伶。此情此景,使董相如不免有些自慚形穢。董相如
想起以前別人對自己的稱讚,現在看來,全是一片廉價的阿諛之詞。高長卿端著酒杯的
那雙手更是修長白哲,十指玲瓏,在飲酒過程中,陣陣奪人心脾的奇香不斷從他的衣袖
裡徐徐而出。剛才,客棧老闆站在酒桌旁時,也曾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帶酡紅的高長卿,
老闆的那種癡迷的神態太忘形了。
    酒後,天色已晚,他們各自回到房中。不久之後,高長卿便慵慵睡去。這樣一個男
人,腮含嫣紅,入睡後竟然呼吸如絲,連鼾聲都沒有。他的削肩蜂腰也同樣令人不可思
議。這樣的人,是吃粗礪的五谷長大的嗎?是父母所養嗎?真是一位出眾的伶人,連睡
覺也這樣雅緻,將來不知什麼樣的官職才適合於他。翰林學士?中書捨人?……董相如
獨自在房中想了一回,又讀了一陣書,腰部有些隱隱作痛。房中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
牆上的字畫一片模糊。伙計敲門進來,點亮了燈,又在門後燃了一支茅香。董相如合上
書,發出一陣空洞的咳嗽聲。
    月亮升起來以後,董相如感到酒意略有消散。他推門出來,院內一片寂靜,南窗下
亮著兩只燈籠。董相如在門前站了一陣,聽到高長卿住的房間內悄無聲息。院內傳來一
陣低低的水聲,董相如循聲望去,見那個伙計正在門口褪洗一只公雞,面前放著一盆水,
盆邊有拔下來的雞毛和一攤血跡,這會兒看上去是黑糊糊的一片。伙計正在低頭開膛。
    董相如走過去。伙計聽到人聲,忽然抬起頭,舉著兩只血手站了起來:
    「公子,想要熱水嗎?」
    董相如說:「高公子還在睡覺嗎?」
    「對,還沒醒呢。」伙計說,「他好像喝多了酒,趴在桌子上睡,姿勢真不好受,
我又不敢動他。前幾天,也來了幾位上京趕考的公子,有一位也是喝多了酒,趴在桌子
上睡著了,我看他挺不舒服,讓他到床上去睡,您猜怎麼著?他睜開眼,什麼都不說,
給了我兩個耳光。末了,老闆還說了我一通,差點兒沒把這吃飯的傢伙給砸了。您說這
做好人多難呀,這年頭,怎麼秀才也學會動手了?——您不進去看看他嗎?」
    董相如說:「那是你看錯了人,高公子可不是那樣的人。」
    伙計說:「對,我早看出來了,那位,人好,心也善,會體貼人。」
    董相如被伙計的話逗笑了。這是客棧的後院,上下兩層,董相如與高長卿都住在下
層的客房裡。後院連著前面的店堂,再前面還有一溜簡易的馬棚,拴馬的樁子,貯放草
料的倉房,一排飲水的石槽。後院的台階下栽種著兩株天竺,綠得疏朗而陰森,映襯著
青磚的甬道。樓上的一扇窗戶前,掛著一盞小小的紅紗燈。
    老闆來到後院時,地上的血污和腥氣使他皺起了眉頭,他對伙計說,這是客人們讀
書休息的地方,你越來越沒規矩了,快弄出去。
    伙計說:「我在陪公子說話呢。」
    就沒見你有過理虧的時候,老闆說著,瞪了伙計一眼,走上前來向董相如問寒問暖。
董相如告訴老闆說,你的這個伙計很精明,開客棧,需要的正是他這樣的人。董相如的
話使老闆的臉上浮起一層淺顯的得意之色。伙計在那邊也聽到了,心裡一高興,手上平
添了幾分力氣,雞頭突然被擰了下來,伙計失聲叫道:
    「糟了——這雞賣不出去了。」
    老闆沒有責備伙計得意忘形的冒失行為,只是與董相如相視笑了一下。之後,他離
開後院,走進了前面的店堂裡。
    外面來了一主一僕兩位客人。
    ……這天夜深時分,董相如在房裡讀了一陣書,正在昏昏欲睡之時,忽然聽到外面
傳來一陣嚶嚶咽咽的女人的哭聲。起初,董相如以為是夢中的一種情景,及至他披衣推
門,來到外面以後,那種哭聲仍在斷斷續續地持續著。董相如站在門前的石級上聽著,
哭聲哀怨淒婉,似在附近,又彷彿很遠。院中原來的兩只燈籠滅了一只,光線比先前銳
減了許多。那個伙計正在關門,準備睡覺。董相如立即叫住了他:
    「你聽——」
    伙計說:「什麼?」
    「附近好像有一個女人。」
    「我知道。」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裡還有別的人住著麼?」
    「公子,我忘了告訴您,」伙計說,「一年前,我家小姐去世了,每到這個時候都
要回來哭一陣的,您睡吧,不打緊,過一會兒就不哭了。」
    董相如說:「你家小姐……」
    伙計告訴董相如,小姐已訂了親,有了姑爺,本來說好去年中秋的時候來迎娶過門,
可後來來的不是什麼花轎,而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報喪的人,那位沒福氣的姑爺得暴病死
了。此後,秋風四起,霜露遍地,小姐從此憂鬱成疾,不久也故去了。
    董相如說:「你家老闆知道這哭聲嗎?他怎麼辦?」
    伙計說:「他這會兒一個人正在房裡聽著呢,他什麼都知道。」
    董相如心中似有所動,他問伙計說:「你們小姐多大了?」
    「十九。」伙計說,「您是沒見過我們小姐,那長得真叫……她要是不死,與您可
真是天設地配的一對。——您看見樓上掛紅紗燈的那扇窗戶了嗎?從前,那就是我們小
姐的繡房。這會兒,門窗都封死了,誰也不許進去。」
    董相如說:「你家小姐的名字叫崔玉嬰,又叫采春,對嗎?」
    伙計張大嘴,吃驚地望著董相如,半晌才說道:「公子,您怎麼知道?」
    董相如在伙計驚愕而不安的視線裡轉身走上台階,回到房裡不久以後,他聽到了吱
吱呀呀的關門聲,鎖子也隨著落下了。
    董相如坐在床前,夜晚的房中有些陰冷。垂下帳幔之後,昨夜的夢境又一次浮現在
他的眼前:樹叢後面傳來了清脆的笑聲,笑聲從他的頭頂上漫過,石榴紅裙在後花園裡
迎風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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